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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她和他约着出去吃了午饭。虽然是同事，但几乎是从一开始认识就成了好朋友。她初进这个单位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挺拔的中年人，现在，已经不时地显出老态了。这点她最初并没有留意到，还是别人有一次无意中说：他原来还挺年轻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老人了。这些话她当然不会告诉他，但从那以后，她对待他的态度，起码从心态上说，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总有一种不自觉的体谅和宽容。十年的朋友下来，他们可以谈论任何话题了。
       靠在临街的窗前吃饭，冬天正午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也照在那些盘盘碟碟上，让人产生一种懒懒的安全感。这使人感觉可以放松地谈论一些平时不大会说的东西。他一向随和，而且从来以绅士的风度来要求自己，与他在一起聊天是一件十分放松的事情。她又是活泼开朗的，看着她的笑容，他又似乎显得有些无奈了。他们默默地却并不急迫地吃了一会儿，他虽然有些发胖了，但仍像以前一样，对那些油腻的食品情有独钟，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要担心自己的体重。一眼看上去，他确实也显出几分笨拙了。他本出自十足的书香世家，一向又是文质彬彬，可因为这一笨拙，不知怎地就少了一些书卷气，而多出几分慈祥来。
       他有一个很是美满的家庭，她也一样。这使他们的交往更加坦然，交谈也更加坦率了。他有几分自得地说，这一辈子就是不会知道离婚的滋味，也真不想知道。实在也想像不出有什么人能有多大的力量，能让他离开自己的妻子。“我和她在一起，觉得就像是一家人，就像是兄弟姐妹一样。她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她。我觉得谁也没有力量把我们分开。结婚这么多年，已经成了亲情了。”她见过他的太太，她发现他们两人的相貌身材都非常相像，有着差不多相同的清瘦的脸和安宁的表情，尤其是下巴，都以相同的方式收紧，可以想见，当他们很老的时候，连皱纹的去向也是相似的。当他们一起出现的时候，你会确信，有些人真的注定是一家人，似乎他们的密码和命运早就写在每一条肌理里面了。
       “可是我们已经很少有什么冲动了。就是一家人!她又非常忙，每天都要到晚上很晚才能回来。”人都是需要一种与亲人共处的温暖的，缺少这个，都会觉得孤单。她问他，难道就不能找机会一起去度假，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地过几天完整的日子?她知道他喜欢能有一些花前月下，有一些使凡俗生活的色彩活泼起来的间隔。这是他对单调的生活的润滑剂。女儿结婚时去了海边度假，在海边打电话给他，说自己正在海边的两棵椰树之间挂着的吊床晃悠呢，自那以后，他把那几乎当成是理想在向往着。“太太没时间，你不知道她有多忙。”他简直是一筹莫展。“你就不能吓唬吓唬她，说你不去我就带别人去了?”“她会说，那你就带别人去吧!”说到这里，他显出了更深的寂寞，“我又能带谁去呢?难道要我去租一个?”
       不是没有机会，只是没有合适的选择。生活中许多的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错过了。在夕阳将至的时候，所有的不甘都化成了无奈。他是心思敏感细致的人，他也是能体会和保护别人的人，只是少有人能真正地抚慰他，解决他的问题。他一直在愉快地忙碌着，生活却突然无情地向他展现出了一幅凄凉的前景和刚刚开始的无边的寂寞。更可怕的是，这种寂寞还将无以排遣!在这初冬的临窗的桌前，他坐在温暖柔和的阳光下，平静而又孤单地面对着他的将来，几乎要绝望起来。
       日复一日，激情被延误到没有了出口，他突然成了一个即将晚景凄凉的人。这将是他最不愿面对的一个人生结局。无论一个人平时多么能为小事而感激或满足，但在一些那样清醒的真实的时刻，真相不期然地来临并逼视着你，你不得不自问：你是不是真的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了一生。无以安慰的悲哀来自一个人对自己一生抱有的巨大遗憾。
       后来她听说，他的身体不太好了，病因就是精神有欠愉悦。但他还是在兢兢业业地拉着生活的小船前行。这也是因为生活并不总是那种时刻。在大多数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忙碌地尽着自己不得不尽的各种义务。忙碌的惯性更是一种推动力，它使我们能不去思考将来，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平静地打发着时光。这是上帝的狡计，他以此来荒废我们，也以此来拯救我们。
       (在水之湄摘自《百年中国经典散文(人生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