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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生命是用来挥霍的
作者:池 莉

《意林》 2006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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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怎样挥霍生命的呢?
        最典型的例子要慢慢说起:大约是四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美国片,中文译名叫做《海上钢琴师》。故事说的是1900年的某一天,一个男婴被遗弃在了一艘往返欧美之间的客轮上,船上的一个锅炉工收养了他,并用年份为他取名。在客轮无数次的往返之中,1900慢慢长大并无师自通地成为轮船上的钢琴师。在三十多年的人生里,1900从来没有离开过这艘客轮。仅有一次,因为爱情,他终于决心在纽约下船登陆,去寻找那位年轻姑娘以及寻找属于一个天才钢琴师的世俗名利。全体船员集中在甲板上,为1900隆重送行。这个名叫1900的男人,缓缓地走下长长的跳板,然而,他却停留在跳板的中间,面对纽约的高楼大厦,他把崭新的礼帽毅然抛向大海,返身回到了船上,多年之后他选择了与被淘汰的客轮一同炸毁的人生结局。
        十分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观看的时候,影片深深吸引了我。那个夜晚,成为我生命中少有的不眠之夜,我放弃了我一向认为非常重要的睡眠。目如寒星的男子1900,在影片的最后,用这样一段话夺走了我的理智:“我不是害怕我的所见(纽约的高楼大厦),而是害怕我的所不见!这城市太大了,大得似乎没有尽头!我怎么可以在没有尽头的键盘上演奏我的音乐呢?”我的泪水立刻夺眶而出。之后,想也不想就把整个夜晚的时间全部消耗在回味、体会与联想之中。
        几年以后的前日,很偶然地,我女儿在钢琴上随手弹奏起《海上钢琴师》的一支钢琴曲,蓦然勾起我重温这部影片的念头。这一重温不打紧,我却发现,看电影的人已经不是曾经的我了。现在的我,面对影片,根本看不下去。怎么是这样矫情的一部电影呢?首先它纠合了太多好看的因素,因此失去了合情合理的生活逻辑,露出了明显的编造痕迹。曾经让我潸然泪下的那一段台词,具有典型的大话哲学的肤浅与煽情,尤其还配上了拙劣的镜头:1900毅然抛开礼帽以后,镜头以夸张的特写,将礼帽一次次多角度地抛向大海。这不还是美国好莱坞电影的简单套路吗?我是那么惊讶与惭愧。我自嘲地笑笑,然后连眼睛都不眨地抛弃了自己曾经发生的感动。
        我就是这样无情。我经常否定自己的生命经过,从不寻求任何理由保存往日不再美好的“美好”记忆。我是一张连自己都深感淡漠的脸。
        一再地删除,一再地重新开始,决不美化和留连于过去的一切,耗费了多少生命时间都无所谓。我反反复复,无法停止,以至于我的生命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过任何一个完美的故事。连一个完美的人生故事都不曾发生,也许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看上去比较残忍,因为今天女人正在老去,因为明天女人还将老去,因为时间是一个恒定物,它使得老去的生命无法反复。问题的实质在于:那又怎么样!
        我是这样欣喜于自己的善变。我的否定与变化越多,我感觉自己生命的本质越有生机。我的感恩正是在这里:生命有限但可以无限挥霍。而每一次挥霍都是一次裂变,都可以发生巨大的能量转换。如此,我的人生还需要什么完美故事呢?我还需要什么数字来说明生命的丰富呢?曾经读到过一段吉普赛人的歌谣,真是很好,他们唱道:时间是用来流浪的,肉体是用来享乐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心灵是用来歌唱的。而我的歌谣,只有一句:生命是用来挥霍的。这一句可以反复咏叹,直到永远。
       (兰欣摘自《南方都市报》2006年3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