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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契诃夫到禅
作者:黄灿然

《读书》 2005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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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期读过的书中,有几本印象特别深刻,彼此又有点联系,好像还有一点“缘” 。
       首先是重读契诃夫,大概是第四次重读了,最早两次是看中译,最近两次是看英译,主要读他中后期小说,愈读愈感到可怕,甚至可怖。各人读书,各有所好,其中包括:由于这个世界太残酷,所以读书来逃避现实,获取片刻的安宁,或希望在书中找到希望,坚定自己的信仰。但契诃夫的小说,既不是信仰,也无可逃避:它就是世界本身,就是世界的“真相”。并且,鉴于我们囿于各自的生活,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远不如契诃夫全面和复杂,读罢他的小说,对“真相”看得更清楚,世界也就变得更残酷。这就像《第六病室》那位医生,对现实诸多回避,用斯多葛式人生哲学修炼自己,六根清静,自信可以理解他人的处境,甚至视疯子为知己,热情讨论生命的本质。可是当他被迫面对残酷的现实,自己因与疯子为伍而被当成疯子关起来时,他立即疯了。
       我在想,契诃夫如此完整地呈露世界原原本本的真相,不给绝望的人生提供慰藉或解决,若文学中再多几个像他这样的作家,恐怕连文学也会变成绝望。更令我好奇的是,契诃夫看得这么清楚,但是作为一个人,他如何活下去,靠什么支撑?我是猜到了:继续写作,继续活下去,除此无他。我当然只是凭自己“有小小积累”的人生经验和写作经验来猜,这小小积累,正需要更多的信念来印证与支撑,但契诃夫并不给我确切的答案。
       正在“不明朗”之际,偶然拿起台湾编舞家林怀民翻译的《摩诃婆罗达》,即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这部史诗原著达十万颂,十八篇,每篇即是一部七八百页的巨著。林怀民是根据法国人卡里耶尔改编的剧本翻译的,真是剧力万钧,与荷马的《伊利亚特》不相上下。林怀民一下子被吸引,并着手翻译,自有其道理,并且他下了很大的功夫,译得很好。我也是一下子被吸引,用一个晚上一口气读完。
       故事叙述婆罗多族两支后裔俱卢族与般度族之间的纠纷:俱卢族长子坚阵继承王位,般度族长子无敌不服,并设计陷害坚阵,使坚阵输掉整个王国,最后被放逐到森林,十二年内不得回来。故事中,坚阵一方代表善,无敌一方代表恶。十二年流放结束,坚阵回来索取王国,无敌不依,演变成血流遍野的大战。无敌一方虽是恶,但“盗亦有道”,在战争中坚守原则,说一就一,包括承诺不打死坚阵一方的某些人。坚阵一方,虽是善,但在战争中为了取胜而使用诡计。这样,善恶便纠缠在一起。契诃夫把我对生活的理解扼杀,《摩诃婆罗达》则把我长期以来奉行的善的原则粉碎!
       故事中最具戏剧性的一幕,是坚阵的大将有修(即阿周那)面对同胞手足互相残杀,竟无从下手,意志消沉,完全瘫痪。这时,天神化身的黑天开导他,为他解开生死之谜,澄清他的混乱,消除他的善恶观,要他采取行动,视万物如刍狗:“你要把一堆泥土和一堆黄金,一头牛和一位圣徒,一只狗和吃狗肉的人,通通一视同仁。”阿周那最后大彻大悟,勇气倍增,杀人如麻。黑天的说教,即是著名的《薄伽梵歌》,但在改编的剧本中被删除了——删得好,否则剧情无法推进。不过,黑天的说教,仅仅看剧本是不够说服力的,使得我读完全书后,契诃夫留下的“不明朗”遂演变成“迷茫”。我以前买过好像是黄宝生译的《薄伽梵歌》单行本,可找了半天没找到,大概是留在乡下。可幸,我刚于不久前买到黄宝生新译的《摩诃婆罗多——毗湿摩篇》,《薄伽梵歌》就在里边,由第二十三章到第四十章,约一百页,又是一口气读完,并跟着它大彻大悟。
       《薄伽梵歌》非常精深,层层推进,这里不可能用几句话概括,我谨向任何有志于彻悟人生大道理的读者推荐。《薄伽梵歌》其中一个令我豁然开悟的思想,是黑天教导阿周那,要行动而不执著成果:“从事那些必要的行动,认为应该这样做,而摒弃执著和成果,这是善性之人的摒弃。在这世上,没有人能够彻底摒弃行动;只要摒弃行动成果,他就被称为摒弃者。”天啊,我自己写诗,就是这样想的,可从来没有这么明确过!再:“不执著,无爱憎,从事必要的行动,不企求行动成果,这是善性行动。”至于杀人,黑天一语点破:这场战事,双方不可避免要杀得一个不剩,故:“他们早已被杀死,阿周那啊!你就充当一下象征手段吧!”契诃夫和林译《摩诃婆罗达》留下的“不明朗”和“迷茫”,至此已清清楚楚。契诃夫什么都看透了,并把它原原本本呈现出来,他就靠行动也即继续写作来“支撑”自己活下去。当然,“支撑”在这里就语重了。
       接着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们》(以下简称《卡》)。陀氏小说我数年前全看了,就只剩下这部千页巨著。对《卡》书的评价,众说纷纭,有的说沉闷,有的说伟大,有一个读者(或哪个作家?)甚至说,看了此书,总算没白过此生!我的看法是又沉闷又伟大。陀氏塞入大量情节,不是一般的故事或叙述,而是可以复制的情节,有点像武侠小说。但是,其深度确实无与伦比,有些章节,看得我几乎热泪盈眶。例如“卷六”佐西马长老对自己一生的回顾,其中提到童年时代,大他几岁的哥哥任性傲慢,甚至拒绝在大斋期吃斋,十七岁患绝症,死前数月突然顿悟人生,扫尽一切孽障,转悲为喜,眼前皆天堂,每天皆幸福。
       《卡》书的沉闷使我无法一口气读完,至今还搁着一半。但是读到上面提到的长老的故事时,我因电脑显视器坏了,到附近商场,想买个新的,经过商务印书馆,随便进去看看,碰到一本特价书《名师谈禅》,是耕云、星云、圣严和虚云四位名师谈禅的辑录。我一下子又被吸引住了,顾不上买显视器,回家一口气读完。各位禅师强调的,也是实践、行动、专注、持之以恒。这些我又是想过,可又是从来没有这么明确过!耕云禅师说得何等透彻:“如果我们把全部生命、理智和热情,投注到一个目标上,使它形成一个焦点,在那个焦点上,定会绽放出智慧的花朵……文人、诗人、艺术家也一样,兴之所至,锲而不舍,久之,一如十月怀胎期满的产妇,想不生都不行。所以我说:如果你喜欢打麻将,干脆以牌王为目标,你喜欢下棋,就以棋王为目标,不必去学禅,凡事皆成于一,败于二、三,精神分散,意志不集中,做什么事都不会成功。”
       作为文人、诗人,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惟一可以补充的是,读书,仍然给我以希望和力量,还有希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