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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研究]贝克特作品的理解与翻译
作者:曹 波

《译林》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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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本文对国内贝克特作品的翻译进行了简要论述,说明了翻译的主要成就和存在的主要问题;然后讨论了贝克特作品理解和翻译的难度的根源,并以《无可名状的人》的第一段为例,通过逐句对比阐明了贝克特主题的理解对贝克特作品的翻译的决定性作用。
       关键词:萨缪尔•贝克特 理解 翻译
       爱尔兰裔法籍作家萨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先以“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1953)闻名,并于196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此后欧美逐渐兴起一股贝克特研究的热潮。中国学者紧跟国外同行的步伐,继20世纪70年代开始翻译出版贝氏戏剧之后,90年代开创了中国贝氏研究的新时代,到2006年贝氏百周年诞辰前后又掀起了新的研究和赏析高潮。
       贝克特作品的汉译概述
       贝氏作品的翻译出版始于戏剧《等待戈多》和《美好的日子》(施咸荣,1979),之后《镇静剂》等短篇小说的译文附录在著作中出版(卢永茂等,1996),贝氏获奖戏剧及新小说《逐客自叙》等译文又选入了《外国现代派作品选》(袁可嘉等,2006),到2006年贝氏百周年诞辰时,贝氏纪念图册《贝克特肖像》(王邵详译,2006)等在中国市场隆重推出,而且贝氏所有法文戏剧和小说的译文历经7年的艰辛终于得以面世(余中先等,2006)。
       贝氏所有作品中,重译最多质量最高的当属贝氏戏剧代表作《等待戈多》,其中台湾传奇剧社的京剧版译文《等待果陀》采用的是一种典型的归化译法,即西方文化的内容巧妙融合了东方文化的形式(歌剧唱腔、佛教用语),在贝氏作品的译文中独树一帜。贝氏作品翻译的最大成就是余中先主译的5卷本《贝克特选集》(2006),除数十篇短诗和9篇片段式作品外,该选集还收录了贝氏其他法语小说和戏剧的译文,其中有短篇小说8篇,长篇小说5部,戏剧10部。这是国内规模最大、耗时最长、收录最全的贝氏作品翻译工程。至此,贝氏作品中只有《莫菲》、《瓦特》两部英文长篇小说还没有被译成中文。然而,由于内容颓废艰涩,贝氏的作品很难翻译到位。
       贝克特对主体、语言、意识、理性和差异持“极端怀疑主义”的态度,处处显露出“颓废象征派的姿态”(陆建德,2001:266—267),怎么能“使很多现代人从贫困和痛苦的境遇中得到振奋”呢?贝氏探索的是介于混沌和结构之间的“广袤、荒芜的中间界域,是想像界和早期象征界的精神分裂症”,他“表现的从来不是完美和安逸,而是看似混乱的各种困境”(曹波,2005:XI)。他给读者带来的除了“新奇的形式”、潜意识探索的冷峻和解构主义的徒劳外,几乎就只有精神分裂和虚无了。读懂了的人除了获得认识论的豁然外,是得不到“振奋”的。这种论述并非危言耸听,而是从语法分析之外再次证明了国内大多数书刊中引用的贝氏诺贝尔奖授奖辞的译文是错误的,是以讹传讹的结果。迄今为止,没有把贝氏授奖辞译错或没有引用错误译文的仅有著作《贝克特小说研究》、博士论文《萨缪尔•贝克特长篇小说的拉康精神分析》及纪念册《贝克特百年诞辰》。
       贝克特作品的主题与翻译
       《贝克特选集》的主译余中先曾坦言,这些书翻译的难度很大,而国内贝克特小说研究的开拓者陆建德也表示,贝克特的作品包括译者都很难理解,一般读者更难体会到阅读的快感,读多了甚至还会变得神经质。这两位学者不仅客观上否定了贝氏诺贝尔奖授奖辞通行的汉语译文,而且指明了贝氏翻译的难度。必须承认,即使标点越来越少,句子和段落越来越长,贝氏的语言(用词和句法)仍不算复杂,仍然简洁明了,因此贝氏翻译的难度不是来自语言本身,而只能来自语言所承载的主题思想。
       贝氏翻译的难度在于对贝氏主题思想理解的难度。这首先是因为贝氏的脑海里存有清晰的“在子宫里的记忆”(Knowlson,1997:177),潜意识中保存着恋母情结和父亲法则的矛盾引发的精神错乱的因子,而且青年时期在伦敦接受过两年的精神分析治疗,这种经历给予了他很多创作灵感,使他的叙事视角和故事事件多半与潜意识探索和精神分析有关,使读者和观众试图理解他的作品时就仿佛恢复期的精神病人回忆自己发病时的病症一样,不进入半疯半癫的状态就难以进入作者的精神世界。其次,是因为贝氏长期寓居巴黎,与激进的现代派艺术有着微妙的联系,对非理性哲学和文学(如叔本华和普鲁斯特)尤其有着天生的同感,使其作品充满了悖论和谜团,充满了反笛卡尔、反牛顿甚至反弗洛伊德的内容,弥漫着极端怀疑主义的、在颓废中顾影自怜的浓厚气息,使读者和观众容易坠入一种光怪陆离的虚空而难以超脱。再者,是因为精神错乱和反理性本身就是对结构主义(二元对立原则、差异原则)的反拨,对二元世界、父亲法则和语言的消解和嘲弄也就是对解构主义的呼应,使得贝氏客观上提前20多年就以文学的形式形象地演示了德里达、福柯和拉康的核心观点,使得读者和观众要有思想上的尖牙利齿才能将贝氏的作品咀嚼消化。可以说,无论翻译技巧和语言功底,对贝氏创作思想和作品主题没有深入的理解,贝氏的准确翻译就无从谈起。
       贝克特作品的理解与翻译
       以下以贝氏小说三部曲的末篇《无可名状的人》的第一段为例,通过对意群的逐个分析和译文比较,说明国内贝氏研究和翻译的现状。笔者采用的版本是贝克特自己从法文翻译过来的The Unnamable (London: Calder & Boyars, 1975)。对比译文采用的是《无法称呼的人》,(“午夜文丛”《贝克特选集3》,余中先、郭昌京译)。首条是英语原文,次条为余中先的译文,第三条是笔者的汉译,第四条是笔者对原文思想内容和翻译理据的阐释。
       1. Where now? Who now? When now? Unquestioning. I, say I. Unbelieving.
       余:现在在哪里?现在什么时候?现在是谁?不问我这个。就说我。不想这个。
       曹:现在何地?现在何人?现在何时?不去质疑。我,说我。不相信。
       解释:理解“I, say I”是理解整部小说的关键。“我”对主体的稳定性持极端怀疑的态度,对笛卡尔所说的“我思故我在”不屑一顾,但主体不稳定就无法言说,就会永归沉寂和虚空,因此要存在就要言说(存在就是被感知),要言说就必须争取主体的稳定性。这样,“我”就陷入了无法摆脱的悖论:要坚定地否定“我”的实质,但首先又要在絮絮叨叨中肯定“我”的存在,因此小说中的“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念叨“我”。有英美论者提出,第二个“I”应该为宾格,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因为作为主体的“I”是没有宾格的。余译先是有歧义(是只谈论“我”的问题,还是准备以“我”为例说明问题?),然后就是错误(主体存在与否问题正是“我”思考的问题)。
       2. Questions, hypotheses, call them that. Keep going, going on, call that going, call that on.
       余:把这叫做问题,假设。迅速前进,把这叫做前进,把这叫做迅速。
       曹:问题,假设,就那样叫。继续吧,继续,称之为继,称之为续。
       解释:“我”不能永归沉寂,而要继续言说,证明“我”的存在。原文的意思是“继续”提出“问题”和“假设”,在持续回答和论证的过程中保持言说,防止“我”因沉默而不再存在;理解为“前进”是不妥的,后面的游戏性拆词的译法也因此是不妥的。
       3. Can it be that one day, off it goes on, that one day I simply stayed in, in where, instead of going out, in the old way, out to spend day and night as far away as possible, it wasn’t far.
       余:可能有那么一天,万事第一步难迈,我只是简单地留在那里,那里,而不是出去,按照一种古老的习惯,尽可能远地离开家,在外度过白天和黑夜,这并不算远。
       曹:是否有那么一天,事情断断续续,有那么一天我只是待在里面,待在什么里面,没有出去,像往常一样,尽可能远地出去,日日夜夜待在外面,其实不远。
       解释:因为主体地位不稳定,“我”在言说中确立主体性时不断受到对主体的怀疑的干扰,所以“我”的思绪是忽闪忽闪的,“我”的言说也是断断续续的。因此,这个长句是一个屡次被扰乱的破句,是一个被悖论、疑问和否定搅得残缺不全的句子。余译除无关大雅的误译外,更对此处插入语的妙用不甚明了,而且不应言明“家”的存在,因为一旦有了归属,“我”的身份和地位就确定了,就没有那么多“疑问”和“假设”了,整部(反)小说就不存在了。
       4. Perhaps that is how it began. You think you are simply resting, the better to act when the time comes, or for no reason, and you soon find yourself powerless ever to do anything again.
       余:这事可能就这样开始。我将不再问自己问题。你以为只是在休息,以便此后更好地行动,或者没有小算盘,就这样用不了太长的时间,你就处在了不可能再做任何事情的状态中。
       曹:兴许事情就是这样开头的。你以为此刻自己在休息,不如时机到了才行动,或者没来由地行动,那你一会儿就会发现,自己再也没有能耐做事了。
       解释:原文第二句的句法结构关键在and一词。余译句子结构不够明朗,且语言明显不够地道。
       5. No matter how it happened. It, say it, not knowing what. Perhaps I simply assented at last to an old thing.
       余:至于这是怎样造成的那并不要紧。这个,就说这个,而并不知道是什么。我所做的兴许只是认可一种事实上的老状态。
       曹:事情怎么发生的,那没关系。它,说它,不知道是什么。兴许我只是好不容易赞同了一桩往事。
       解释:“It, say it”跟“I, say I”是异曲同工,因为根据解构主义观点,“我”是没有实质的,“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我”不是“它”,“我”是由他者来定义的;“它”确定了,“我”也就确定了。此处余译的问题同上。
       6. But I did nothing. I seem to speak, it is not I, about me, it is not about me. These few general remarks to begin with.
       余:但我什么都没做。我像是要说话,那不是我,关于我,那不是关于我的。这一些普及是为了开始。
       曹:可当时我什么都没做。我像是要说,不是我要说,说我自己,不是说我自己。就拿这几句泛泛而谈的话开场。
       解释:“我”在言说,因此“我”似乎获得了主体性,但“我”对“我说故我在”的看法一向持怀疑态度,因此“我”马上插话否定说“不是我要说”,即使说了也“不是说我自己”。撇开插入语,原文的语法关系是很清晰的。除末句的误译外,余译语义含糊,且不够连贯。
       7. What am I to do, what shall I do, what should I do, in my situation, how proceed? By aporia pure and simple? Or by affirmations and negations invalidated as uttered, or sooner or later?
       余:怎么办,我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在我这种情况下,应该如何行事?通过纯粹的疑难或者通过随时随地的撤消的肯定和否定,或早或晚。
       曹:我这种情形,得怎么办,要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继续?凭纯粹而简单的悖论?不然,就凭说完就无效或者迟早都会无效的肯定和否定?
       解释:这是无能、无望的“我”在悖论中发出的疑问。原文末尾的“sooner or later”是和“as uttered”并列的选择性时间状语,因此余译是错误的,语法关系上也比较杂乱,而且原文的口语色彩和节奏也应把握得更好。
       8. Generally speaking. There must be other shifts. Otherwise it would be quite hopeless. But it is quite hopeless.
       余:这个以(是)一种普遍的方式。这里应该有别的转弯抹角的办法。不然的话那就真要叫人对一切绝望了。但是那真要叫人对一切绝望。
       曹:一般说来。肯定有别的办法。不然就毫无希望了。可事情真的毫无希望。
       解释:“我”是无法摆脱悖论的,这是事实,因此事情的确毫无希望。余译把握了虚拟语气,但没有把最后一句的语气变化体现出来,且不够简练。
       9. I should mention before going any further, any further on, that I say aporia without knowing what it means.
       余:应该事先注意到,在走得更远之前,我说疑难却又不知道这到底在说什么。
       曹:继续怀疑之前,进一步质疑之前,我应当指出,我说悖论却不明白悖论的意思。
       解释:“我”对一切都持极端怀疑主义态度,无论“go any further”还是“go on”,都是指继续质疑,继续提出“问题”和“假设”,继续在肯定之后马上进行否定。余译意义含糊,且有细微错误。
       10. Can one be ephectic otherwise than unawares? I don’t know. With the yeses and noes it is different, they will come back to me as I go along and how, like a bird, to shit on them all without exception.
       余:除了不知不觉人们难道还能以别的方式成为怀疑论者吗?我不知道。那些是或者否,则是别的东西,随着我不断前进,它们将回到我的身上,还有在其上拉屎的方式,或早或晚,像一只鸟儿千万别忘了任何一只。
       曹:要不是无意识地,谁还能怀疑?我不知道。对于那些肯定和否定,情况就不同了,我继续质疑的当儿,它们会回到我的嘴边,怎么,像鸟儿一样,毫无例外地把屎拉到它们身上。
       解释:“我”唯一不怀疑的,就是“我”会先肯定旋即就否定,就是持续不断地怀疑。“go along”的意思同上文中的“go on”和“go any further”;言说只能在嘴里(而不是宽泛的“身上”)进行;“and”后面是一个破句,“like a bird”是“how”的同位语,解答了“how”的问题。此处余译错误较多,理解上力不从心的痕迹非常明显。
       11. The fact would seem to be, if in my situation one may speak of facts, not only that I shall have to speak of things of which I cannot speak, but also, which is even more interesting, but also that I, which is if possible even more interesting, that I shall have to, I forget, no matter.
       余:人们这样说。事实似乎有了,假如在我所处于的情景中人们可以说是事实的话,不仅我有话要说,要说一说我所不能说的事,而且,更为有趣的是,我,这确实是更为有趣的事,我,我不再知道了。这没关系。
       曹:假如在我这种情形也有事实可言,那么事实似乎就不仅是我得说我说不了的事儿,而且,更有意思的是,可能的话会更有意思,而且我得,我忘了,没关系。
       解释:这是一个三次中断的掉尾破句,译文应忠实地保留原文的语法形式,尽量多地反映叙事者的心理状态和思维过程,反映“我”的无能和对理性主义、结构主义的嘲弄。余译不够准确和简练。
       12. And at the same time I am obliged to speak. I shall never be silent. Never.
       余:不过,我还是不得不说。我将永远不会闭嘴,永远不会。
       曹:可是,我又不得不说。我永远不会沉默。永不。
       解释:“我”的困境就是不能说却又不得不说。诸如此类的困境和悖论在贝氏的作品中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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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贝克特跟笛卡尔、普鲁斯特、叔本华、乔伊斯、弗洛伊德、拉康、德里达、福柯等现代哲学家、文学家、心理学家和后现代理论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段落就足以证明,对他的主题思想没有透彻的研究,对他的语言特征没有准确的把握,把他的作品翻译到位就无法做到。对于贝克特作品的翻译,首先深入理解他的主题思想是至关重要的。理解是重新表达的基础,没有透彻的理解,对原文的忠实“复制”是不可想象的。贝克特作品的汉译取得了很大成就,但问题也很明显。对于文学翻译,文学知识的积累和文学鉴赏的能力是不可或缺的,是翻译到位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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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考文献:
       1. Knowlson, James, Damned to Fame: the Life of Samuel Beckett, London: Bloomsbury, 1997.
       2. 曹波,博士论文《回到想像界——贝克特长篇小说的后现代精神分析》,李维屏指导,上海外国语大学,2005年。
       3. 陆建德,“自由虚空的心灵——萨缪尔•贝克特的小说创作”,《破碎思想体系的残篇》,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