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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外国文论]想象花园里的真蟾蜍
作者:殷书林

《译林》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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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查尔斯·西米克在超现实主义“随机关联”创作理念的影响下,把历史现实、当代社会现实和个人的精神现实蕴于超现实意象里。他的诗深刻反映了他对人类历史上残酷暴行的鞭挞、对当代社会问题的关切以及对玄秘精神世界的执著探索,体现了现实主义与超现实主义的巧妙结合。
       关键词:查尔斯·西米克 随机关联 超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
       查尔斯·西米克(Charles Simic,1938— )于2007年8月2日被推选为美国第十五任桂冠诗人,而且在同一天,又被美国诗人学会授予“华莱士·史蒂文斯奖”。这在美国史无前例。在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中,西米克发表了二十余部诗集,多部诗歌论集和回忆录,还有多部诗歌翻译作品。纵览其诗歌作品,可以发现其诗歌中体现出的最显著特点,即:超现实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巧妙结合。正如他借用玛丽安娜·穆尔(Marianne Moore,1887—1972)的话所称,“我的想象花园里有真蟾蜍。”(注:Hulse,Michael.Charles Simic in Conversation with Michael Hulse.London:BTL,2002,p.44.本文中接下来引用该书内容时,只标明作者和页码,不再另加脚注。)
       他善于运用超现实主义意象,深刻反映他对历史、社会现实和人类生存问题的忧虑和关切,也反映了他对玄秘精神世界的不懈探索。与此同时,他的诗折射出深邃的思想与哲理,又不乏尖锐的讽刺与幽默。正如美国国会图书馆馆长詹姆斯·毕灵顿在新闻发布会上的致辞中所言:“查尔斯·西米克的丰富想象力表现在他那令人惊奇和非同寻常的意象里。他以一位大师的技艺驾驭语言,然而,他的诗却容易接近,总是发人深思而又令人惊叹。他为我们创作了一首首结构严谨、内容严肃深沉、语调讽刺而幽默的诗歌。”(注:Urschel,Donna.Librarian of Congress Appoints Charles Simic Poet Laureate.www.loc.gov/poetry/.August 2,2007.)
       西米克诗歌中的超现实和现实相结合的特点是多种因素共同影响的结果。一方面,他曾受到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法国超现实主义作家安德烈·布莱顿和马拉梅等人的影响,对塞尔维亚诗人瓦斯科·普帕(Vasko Popa,1922—1991)和美国艺术家约瑟夫·康奈尔(Joseph Cornell,1903—1972)更是情有独钟,非常欣赏他们所强调的事物间的随机联系。另一方面,他深受新英格兰传统影响,推崇爱默生的超验主义。他最喜爱的美国作家是狄金森、爱默生、梭罗、霍桑、麦尔维尔、威廉·詹姆斯和弗罗斯特。西米克的诗歌风格体现了欧陆诗歌与美国新英格兰传统的共同影响。此外,第二次世界大战、爵士乐和布鲁斯音乐、东欧民间传说元素和神秘主义等对他的创作也影响深远。
       西米克十分重视诗歌美学和事物之间的“随机关联”(random association),即:众多超现实主义诗人所推崇的“自由联想”(free association)。这一点体现在他非常注重对语言和意象的提炼。他认为,在诗歌创作中,“审美第一,真实其次。一首诗,如果是好诗,首先是一种审美体验,在这种体验中读者不会急于分解和抽象其意义”(Hulse,40)。他善于观察和想象,善于捕捉事物间的随机关联,进而把现实生活中观察、经历或感受到的细节转化成独特而蕴含哲理的意象或象征。他认为,一个物体是“一本关于原始意象的百科全书。……这本百科全书就在我们的头脑里”(Hulse,38)。在他的笔下,普普通通的刀、叉、鞋或者石子都可成为超现实意象,从而赋予其深刻内涵,真可谓是妙笔生花。在《奇妙的语言,无声的真理》(Wonderful Words,Silent Truth,1990)一书中,西米克说:“我的诗(在开始时)就像是把散步时发现的有趣东西摆放在一起:一粒石子、一根锈钉、一个奇形怪状的树根、一张碎照片的一角,等等。经过数月的观赏和思索之后,它们之间的某些令人吃惊的关联便开始显现,这些关联暗示着意义。”(注:Simic,Charles.Wonderful Words,Silent Truth. Ann Arbor: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0,p.64.)
       对西米克来说,诗歌的意义存在于意象之间的随机关联之中。这种表面上看似互不相干的意象,经过诗人的巧妙并置和组合,往往具有超现实主义所表现的怪诞、幽默、梦幻或神秘色彩。
       他强调说,创作一首诗的一切努力和希望是“经过无数次的修改以求达到一种简洁和一种复杂,既能给读者以直接愉悦,又能提供而且不断提供一种无止境的想象和思考体验。”(注:Simic,Charles.“Statement”,in Literary Review.Fall,2000,Vol.44,Issue 1,p.177.)
       《西瓜》一诗原本有多个诗节组成,几经诗人锤炼后,仅留下四行:“一尊尊绿色佛像/端坐在水果摊架上/我们吃掉微笑/吐出牙齿”。这首诗可与庞德的意象诗媲美,但其中的意象不乏怪诞。诗人通过“西瓜”与“佛像”之间、“西瓜籽”与“牙齿”之间的随机关联,流露出了诗人对传统宗教的揶揄、怀疑乃至否定态度。
       他的名诗《石子》(“The Stone”)经多次修改,出现了多个版本,体现了诗人对意象、对诗歌美学的不懈追求。下面的译文是根据《芝加哥评论》1996年第42卷3—4月号上刊登的原文翻译而成,其中简洁的语言、丰富的意象和深邃的内涵反映了西米克诗歌的典型特征:
       钻进一粒石子
       那会是我的方式。
       让别人成为一只鸽子
       或者在老虎肚子里咬牙切齿。
       我乐意与石子一起。
       从外表看那石子是一个谜;
       无人知晓如何破解它。
       然而,它的内层肯定凉而静
       任凭奶牛重重地从它身上踩过,
       任凭小孩儿把它扔进河里;
       那石子泰然自若
       缓缓沉入河底
       鱼儿们游过来在它身上敲击
       用死公鸡的眼睛倾听。
       当两颗石子受到摩擦时
       我看见火花飞溅。
       因此,也许它的内部一点儿也不暗;
       也许有一轮圆月
       从某个地方,好似从一座小山背后,在发光;
       光线强度正好能辨认出
       它内壁上
       那奇异的文字、那星图。
       这里的意象,如:“在老虎肚子里咬牙切齿”、“用死公鸡的眼睛倾听”来自“好似小山背后”的“一轮圆月”、石子内壁上的“奇异的文字”和“星图”等都体现了某种怪诞和梦幻般的神秘。
       在强调诗歌美学的同时,西米克同样关注现实。像许多现实主义作家一样,他的作品贴近普通人的生活,反映了普通人所经受的压力、恐惧、痛苦以及他对现实和未来的悲观态度。纵览其创作历程,他所关注的现实首先是历史现实。他擅长通过超现实主义手法再现历史上的残酷和恐怖,鞭挞暴力和独裁。这一点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就得到了充分体现,但是并没有受到广泛关注。他本人曾指出,“读者通常认为我是一个超现实主义者、一位喜剧诗人、一位哲理诗人甚至是一个神秘主义者,而没有意识到我的诗歌深切关注世上的痛苦和恐怖”(Hulse,58)。由于他的童年是在战乱中度过,从小就目睹和了解战争、暴力和独裁给人类带来的灾难和痛苦,他诗歌中的许多意象都来自他的童年记忆。他曾不无调侃地说:“希特勒和斯大林是我的旅行代理”,(注:Spalding,J.M.An Interview with Charles Simic..August 1998.)暗指战争和独裁政治迫使他背井离乡。在《汤中的一只苍蝇:回忆录》(“A Fly in the Soup:Memoirs”,2000)中,他特别指出,其出生地贝尔格莱德在20世纪曾先后于1941年、1944年和1999年分别遭到德国纳粹、盟军和北约的惨烈轰炸,导致无数无辜平民伤亡。他的许多诗都表达了他对历史上种种暴行的痛恨和谴责。在《带惊叹号的演说》(“An Address with Exclamation Points”,1996)一诗里的前两节,诗人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对充满暴力和悲剧的人类历史的看法:
       
       我控诉历史的贪食;
       幸福的厌食!
       啊!历史,残酷而神秘莫测,
       你吃掉了俄国仿佛它是
       与香肠、肋排和火腿一起
       煮成的一锅浓豆汤。
       面对残酷的历史与现实,西米克对世界的未来持悲观态度。评论家海伦·温德勒称西米克诗歌中所呈现的世界是“一个充满凶兆的世界。”(注:Vendler,Helen.Soul Says:On Recent Poetry. Cambridge,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p.102.)
       在《战争》(“War”,1992)一诗里,西米克就表达了战争的悲惨和他对历史的悲观:
       第一场雪的那个夜晚
       一位妇女的那根颤抖的手指
       沿着伤亡名单向下移动。
       房间很冷而名单却很长。
       我们所有人的名字都包括在内。
       诗中最后一句暗示:所有人都是战争的牺牲品。他认为,整个地球就是一个屠宰场,“我们生活在一个屠宰场里”。在《星期日报》一诗中,他写道:“对无辜者的屠杀/从未停止。”(注:Parini,Jay.“A Thirst for the Divine”,in The Nation,May 20,2002,Vol.274,Issue 19,p.32.)
       西米克称自己是“一名被历史困扰的诗人”,但令他遗憾的是,美国读者缺乏历史感。他的学生“对越南战争几乎是一无所知,更别提历史上其他时期和问题了”。他戏称自己是“在一个早已用乌托邦替代历史的国度里进行创作”(Hulse,58)。在谈到“9·11”事件时,西米克强调了诗歌对人们审视历史、认识世界的重要性。他说,“伟大的诗是运用一种刻骨铭心的语言对待与生死相关的根本问题,它既能令人感动,又能发人深省。……有了诗歌的帮助,我们便有新的眼光看待我们所处的世界,这正是我们大家在这可怕时期都需要的”(Hulse,62)。联系到当今世界上不断爆发的一系列战争和冲突,他所表达的思想和观点不无道理,的确值得人类反思。
       除了对历史上暴行的谴责,西米克的诗还反映出现实生活中普通人的苦苦挣扎、承受的重重压力以及众多社会问题。1998年在接受《考特兰德评论》(The Cortland Review)采访时,西米克称:“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者。超现实主义在像我们这样的国家里毫无意义,因为成千上万的美国人乘着飞行物兜风,而我们的城市里到处是无家可归者和疯子,他们四处漂泊,窃窃私语。似乎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我观察他们而且偷听他们的谈话。”(注:Spalding,J.M.An Interview with Charles Simic. August 1998.)他的许多诗就是来自他对社会普通阶层人物生活的观察,反映了他所关注的众多社会问题。比如,《火车上看到的风景》(“Views from a Train”,2001)一诗描述了社会下层人物的生存状况,他在火车上看到的风景是:“定居者的棚屋/光着身体的孩子和瘦弱的狗/在看似一个小镇的垃圾场上奔跑。”面对贫富差距、法律不公等一系列社会现实,西米克感到悲观和无奈。他认为,这些问题似乎要永远烦扰人类,没有唾手可得的良药。就像他在《崭新的红色运动鞋》一诗里表达的:“一辈子的失眠/也不能改变历史的进程。”
       西米克诗歌中所反映的另一个现实是他对玄秘的精神世界的探索,反映的是他的精神现实。他90年代以后发表的诗集,如《失眠宾馆》(“Hotel Insomnia”,1992)、《地狱里的婚礼》(“A Wedding in Hell”,1994)、《遛黑猫》(“Walking the Black Cat”,1996)、《抽杆游戏》(“Jackstraws”,1999)、《上帝与魔鬼之书》(“The Book of Gods and Devils”,2000)、《午夜野餐》(“Night Picnic”,2001)、《凌晨三点之声:后期诗与新诗选》(“The Voice at 3:00 AM:Selected Late and New Poems”,2003)和《我的无声随从》(“My Noiseless Entourage”,2005)等,除了继续关注历史和社会现实问题外,显得更加内倾、更多玄想。他更加关注对死亡、灵魂、上帝等一些玄妙问题的探索。
       西米克并不信仰传统意义上的任何宗教,但是,他相信神灵(the Divine)的存在。他相信“那揭不开的奥秘,那至高无上的谜,和现存万物的未知的起源。我心中有一个X,但是,不是我身为牧师的曾祖父所信仰的上帝。我的这个‘上帝’永远遥不可及”(Hulse,41)。在《汤中的一只苍蝇》里谈及诗集《凌晨三点之声》标题的渊源时,西米克表明了他所坚持的“诗人即玄学家”的观点。长期患失眠症的他说:“我在黑夜里已经躺了六十年,为许多事而烦恼不已,小至我自己的生活,大到世界的邪恶与蠢行。凌晨三点的玄学家就是我自己。”(注:Harp,Jerry.Simic’s Surrealist Metaphysics:A Review of Charles Simic,in Iowa Review,Fall 2004; Vol.34,No.2,pp.171—172.)
       他相信神灵的存在,但他又怀疑和否定传统神学与宗教。在《孤儿工厂》里,他说:“如果说我有什么信仰,那便是灵魂的黑夜。敬畏是我的宗教,而神秘则是它的教堂。”(注:Simic,Charles.Orphan Factory:Essays and Memoirs.Ann Arhor: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7,p.19.)
       西米克坦言:“我对许多事情依然混沌无知”(Hulse,20)。他告诫人们必须尊敬哲学家和宗教神秘主义者,因为两者都寻求绝对。但他同时指出:“他们中的一些人确信自己已经找到它,但是,我还没有。……我从不相信有天堂,但是,地狱是显而易见的可能”(Hulse,41)。就像他在《那小小的某物》(“That Little Something”,2005)一诗中所言:
       找到的可能性很小。
       它像受了一个女人的勾搭
       要求帮她寻找一颗
       她在街上这个地方丢失的珍珠。
       她可能在编造一切,
       甚至她的眼泪,你自言自语
       一边在脚下寻找
       一边想:一百万年也找不到……诗中的“那小小的某物”也许就是诗人心中的“X”,找到的可能性很小。
       前面提到的《石子》一诗也可以说是诗人精神现实的写照。诗人不愿作一只温和的“鸽子”,也不愿作一名“在老虎肚子里咬牙切齿”的斗士,而是要钻进一颗“泰然自若”的石子,借助月光,辨认出它内壁上的神秘图文,探索其中的奥妙。
       总之,现实与超现实的巧妙结合是西米克诗歌中的显著特点。用评论家珍妮特·圣约翰的话说,西米克的才华在于“他那种把真实与抽象合而为一的能力,这使他的诗蕴含丰富的阐释,酷似一串梦。不论是用狗来隐喻自我,还是与阳光对话,西米克以其创见和执著使我们踮着脚尖揣摩、反思、从一个新的视角审视世界”。(注:John,Janet St.“Charles Simic:My Noiseless Entourage”,in Booklist,March 1,2005,p.1133.)
       (殷书林: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英美文学中心 邮编:20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