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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名作评论]探索家庭秘史,直面情感人生
作者:严春妹

《译林》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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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2007年度英国曼布克奖揭晓之前,安妮·恩莱特(Anne Enright)的名字在中国鲜为人知。安妮·恩莱特于1962年出生于爱尔兰的首都都柏林,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少女时代的恩莱特深受其父母亲的影响,嗜书如命。她的父母亲不仅酷爱读书,而且也爱购书,总是成箱成箱地把书往家里搬。在那个没有很多娱乐的年代,读书确实是一种很好的消遣方式,所以小恩莱特也经常跟随父母出入图书馆。正是在家庭的影响下,小恩莱特读遍了欧洲古典以及现代文学作品,成了一位博览群书的人。她尤其钟爱爱尔兰大作家乔伊斯及其巨作《尤利西斯》,而她此次获曼布克奖的作品《聚会》也是采用了意识流的写作手法。经过多年的积累和磨砺,恩莱特看似浅显却话锋犀利的笔触并非偶然。而所有这一切都为她目前的文学成就创造了条件,奠定了基础。
       其实,在此次获奖之前,安妮·恩莱特的作品早就受到了批评界和读者的广泛好评。1991年问世的短篇小说集《便携式圣母像》 (The Portable Virgin)获得了鲁尼文学奖,并入围《爱尔兰时报》主办的爱尔兰文学奖。后来她又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我父亲戴的假发》(1995) (The Wig My Father Wore) 和《你像什么?》 (What Are You Like?),以及传记《伊莱札·林奇的快感》 (The Pleasure of Eliza Lynch)。 她此次获奖的作品《聚会》是她的第四部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关于家族的故事。主人公在获知自己的哥哥投水身亡的消息后,浮想联翩,开始回忆外祖母、母亲以及她自己三代人的一些不幸往事。《聚会》以其独特的构思、精致的语言、不凡的内容征服了评委,击败了其他有力的竞争对手,最终赢得了2007年度的曼布克奖。安妮·恩莱特不愧为“爱尔兰文学的旗手”。(注:张卢:《最好看英文小说出炉——爱尔兰女作家安妮·恩莱特爆冷曼布克奖》,载《时代信报》,2007年10月17日。)
       二
       《聚会》共分三十九章,由一些看似非常简单的故事情节构成,但其所包含的内涵却极为丰富。故事发生在20世纪的20年代到60年代间,即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十五年间,时间跨度大约四十年左右。主人公剥茧似的一层层揭开整个家族的累累伤疤。这种探隐家庭秘史,直面伤感人生的情感历险让读者欲罢不能,急于了解其中隐藏的秘密。
       故事的主人公是海格特家族中的第七个女儿维罗妮卡,她共有十二个兄弟姐妹。维罗妮卡是一个三十多岁、生活富足的贤妻良母,有两个可爱漂亮的女儿,一个六岁,一个八岁,在成为全职太太之前,她曾从事写作。她的丈夫汤姆有自己独立的事业,而且发展得非常顺利。为了丈夫的事业,她辞职在家照顾两个小孩。
       在小说的开篇,维罗妮卡便听说比自己大十一个月的酒鬼哥哥利亚姆在布赖顿投水自尽,死时没穿袜子,也没穿内裤,只穿了一件口袋里塞满石头的荧光外套。利亚姆的死让维罗妮卡回想起了自己和哥哥的过去,并且千方百计地去寻找导致今天这一切的过往证据,以及混乱的、纠缠不清的事实。
       维罗妮卡从她的外祖父母相遇相知开始回忆,因为她整个家族的命运跟这一事件息息相关。故事发生在1925年的某一天晚上的七点钟,在一家宾馆的大堂里,“这是我选择的时刻,”维罗妮卡写道,“当晚七点。她十九岁,他二十三。”(注:文中标注的页码根据兰登书屋 2007年出版的简装版本。文中所引用的小说均为笔者所译。)当时的“她”是维罗妮卡的外祖母埃达,她是个迷人的大美人,而“他”是纽金特·兰伯特,年轻力壮,他们彼此一见钟情,可是后来却出现了纽金特的朋友查理,埃达阴差阳错地嫁给了查理。而同时埃达与纽金特却保持着不正常的关系。祖辈们之间的恩怨情仇,隐藏了一段伤痛的过去,成为这个家族被扭曲的记忆和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也回想起了她小时候印象中的父母亲——虔诚的天主教徒。当时,家里又拥挤又贫穷。母亲由于经常怀孕,生了十二胎,却流产了七胎,因此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加之工作繁忙,根本没有耐心也没有时间跟他们待在一起。而且她非常健忘,时常搞不清孩子到底哪个是哪个。还有就是她那沉默寡言的父亲,他整天忙于工作,忙于维持这一大家子的生计,根本无暇顾及他们。童年对于维罗妮卡来说,就是没完没了的旧衣服,屈指可数的玩具,有时还有兄弟姐妹之间的不愉快的争吵。家里由于孩子太多,父母亲又忙,所以他们不得不送几个孩子寄宿在外祖母家,其中包括维罗妮卡和她的哥哥利亚姆。可能是由于他们同时待在外祖母家的缘故,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特别亲密。可是好景不长,一件令人气愤、恶心的事情发生了。维罗妮卡清楚地记得,她八岁那一年,在埃达的前屋,她亲眼目睹了纽金特·兰伯特——埃达的情人——亵渎了年仅九岁的利亚姆。这无疑给利亚姆以后的人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也许埃达、查理及维罗妮卡的父母都知道这一内情,但他们似乎无动于衷,着实令人错愕。
       小时候的悲惨遭遇造就了长大成人的利亚姆的人生态度:恣意酗酒,游戏人生。他潇洒、帅气、风流倜傥但却又自毁前程;他那双奇大的眼睛,时刻乞求着别人的怜爱,又能够轻而易举地掠走那些对他中意的女人的芳心,却又让她们断肠心碎;落魄的他最后自暴自弃,跳海自杀,走上了不归之路,以求永恒的解脱。临死前,他那无奈、矛盾且扭曲的心态展露无遗:一方面,他用石块把衣袋装得满满当当,以使自己沉入水底;但另一方面,他却又身着荧光服,好让人容易找到他。利亚姆是那么地留恋人生,却又不得不以这种最绝望的方式离开这个喧嚣的世界。让读者喟然的是,利亚姆无法走出他童年的阴影而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他因此也给父母和兄弟姐妹带来了巨大的痛苦。然而,值得些许欣慰的是,在利亚姆的葬礼上,全家第一次得知,他还有个儿子——路旺。于是小路旺俨然成了众人的寄托,这使得整个原本凄哀的故事透出一缕光亮。
       而自然而然地,主人公维罗妮卡也深受其害,一直过着混乱无章的生活。自从得知利亚姆的死讯,她就变得焦虑不安,恐惧和心悸与她形影相随。她整日整夜地不能入眠,有时候白天睡觉,晚上则独自驾车在外面闲逛,抽烟、酗酒,碌碌无为、浑浑噩噩地生活。利亚姆的死对她的打击实在是太沉重了。毫无疑问,她的母亲也会哭泣,也会悲伤,她的同胞兄弟姐妹也会难过,但是对于维罗妮卡本人来说,她却失去了一生中不可替代的亲人,而她的母亲还有很多儿女,兄弟姐妹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这也许是促使维罗妮卡非要追踪利亚姆死亡之因的最大动因吧。追忆中的她搜集到了种种她无法原谅的事实依据,这使她感到更加痛苦不堪,更加无法自拔。只是在利亚姆葬礼结束后,她年仅八岁的女儿艾米莉送给她一个词——“爱”——这才使得她茅塞顿开,豁然开朗:“我恨我的家人,我从来都没有选择去爱他们,但是我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爱他们。” 虽然海格特家族有这么多不光彩的事情,但是终究还是一家人,她不可能放弃他们。
       维罗妮卡觉得一切都有前因后果,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虽然她的父母在他们出生之前给他们都取了非常好听的名字,也许是期盼他们的人生也像他们的名字一样美好灿烂,但他们的愿望显然是落空了。有人曾经向维罗妮卡解释过她的名字,Veronica是来自于《圣经》中一位圣人的名字,但是她自己总是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某种药膏或是某种疾病的名称。假如没有纽金特,他们可能会过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利亚姆就不会遭亵渎,就不会跳海自杀;维罗妮卡不会被纽金特强奸,以后也不会有这种混乱的生活;维罗妮卡的舅舅不会被纽金特逼疯,不会被关在疯人院里;维罗妮卡的母亲不会这么愚蠢,生了十二个孩子,还流产了七个;维罗妮卡的阿姨罗丝和她的妹妹基蒂也不会离家出走。可这一切却不幸都拜1925年他们祖辈相遇的那个时刻所赐。美貌的外祖母埃达嫁给了查理,与纽金特保持着不正常的关系。正是这种微妙的三角关系给这个家族带来了厄运。
       每个大家庭都有相似的地方,都拥有形形色色的人等。恩莱特在谈到自己的这部作品时说:“所有的大家庭都有惊人相似之处,我只是把它们重新整合在一个家庭的三代人中,他们中总是有一个酒鬼,或一个遭到家长过分干涉的孩子,或一个获得巨大成功的家庭成员,在各处拥有豪宅,而其他家人从来不在被邀请之列,一些家庭基本的矛盾总是很难逃遁的。”(注:王蕾:《一个爱尔兰家庭的悲情聚会》,载《第一财经时报》,2007年10月19日。)海格特家族也不例外,汇聚了各种各样的人物形象:有酒鬼、恶棍、暴发户,还有精神病人。事实上,海格特家族中远不止一个酒鬼,他们每个人都喝酒,只是从不聚在一起喝,而利亚姆却是被公认的酒鬼。纽金特给这个家族带来的创伤是不能原谅的,算得上是个十足的恶棍。而维罗妮卡的丈夫汤姆是在后来才发达起来的,成为标准的暴发户,但他们的舅舅却得了精神病。小说中还有施暴的父亲,青春懵懂的姐妹,自杀的兄弟和千丝万缕的家庭情感纠葛。正是因为利亚姆跳海自杀,整个家族成员才聚在了一起;也正是由于利亚姆的自杀,维罗妮卡才迫不得已开始回忆她自己、利亚姆、她的外婆以及家里其他人的往事,才有机会把各种事实和证据聚合在一起,重温了家庭几代人中混乱、脆弱、失调的历史。这种揭露家庭秘史的情感历程,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痛苦的。
       三
       在《聚会》中随处可见精致、独到的语言描写,这也是该书获奖的重要因素之一。作者懂得如何用浅显、流畅、感人的语调描摹出一个痛苦而复杂的家庭世代故事。通过这种方式,读者很容易就认同了小说中那些令人憎厌却值得同情的人物。这部分的成功固然是作家独特的语言天赋使然,但另一方面也不得不归功于她父母的熏陶。安妮·恩莱特在《聚会》的写作中坚持自己一贯的原则:即使是最为凄楚的故事,也要用最美的方式讲述。故而,我们不仅仅可以欣赏难以忘怀的故事情节,更重要的是可以领略精妙的语言所展现出的独特魅力。小说开头写到了维罗妮卡或许忙碌或许对孩子不管不问的母亲形象:“发现她已经像水一样,流过我的身边”;写到悲伤时,“悲伤就是这房子,一如泄漏的油泵,一如他妈妈的笑模样。”写到对世界的态度时,有“我为世界末日而流泪”,“四十年前,我们在这里出生,而现在在同样的地方我们似乎又再一次成了小孩,这次死亡成为我们的‘母亲’”,“整个世界就像是由一个隐秘、肮脏的谎言构成的” 等等。故事中语言描述出的形象及其所带来的感染力可见一斑,难怪《卫报》对它的评论是“作者在乎的不只是说一个故事,而是好好地说一个故事。” (注:A.L.Kennedy,“The din within” in Guardian Review (April 28,2007) http://shopping.guardian.co.uk/books/story/0,,2069668,00 html.)
       然而,这样雅致的语言却并不温暖。写到自己的家庭与丈夫时,维罗妮卡的用语甚至显得冷峻而空旷。比如,“利亚姆的葬礼的一周后,我看着我丈夫。睡着的。活着。我想看他的身体。夜晚很温暖。我迅速地掀开了床单,他动了动,很快又不动了……现在他还躺在床上,还活着。他吸气,呼气。” 《聚会》里面有很多关于性的描写,但多数带着几分古怪的色彩。A.L.肯尼迪在《卫报》的书评中说道:“这样的一个世界,忠诚是不可能的,性是可笑的,但爱是永恒的,像一道伤疤。” (注:同上。)
       不妨说,贯穿整部小说的基调是阴郁、阴沉的,甚至略显阴暗、晦涩,但是其笔力却相当犀利老到,文体略带粗劣但又不失细腻优美。正如评委会主席霍华德·戴维斯所言:“用有力而打动人心的语言直视了一个痛苦的家庭。”(注:http://news.bbc.co.uk/2/hi/entertainment/7046443.stm.)尽管他认为这部小说堪称苦涩,但还是相当具有可读性。恩莱特本人也曾说:“如果人们拿起一本书想得到开心和鼓舞,那么最好别选我的。我这本书就是知识分子版的好莱坞催泪弹。” (注:同上。)
       《聚会》不是一部“直截了当”的小说,它穿梭于现在和过去之间。一方面,主人公维罗妮卡借着哥哥利亚姆投水自杀事件而展开讲述;另一方面,她又以想象的方式重构了海格特家族的历史。小说在她对其家族三代的回忆中转换时空,又时时定格在现实的葬礼上,使读者始而觉得十分费力压抑,终而开怀释然。从头到尾,小说中既看不到非常浓重的笔墨,也没有故作离奇的描述,更没有刻意渲染的伤感,安妮·恩莱特只是以率直而冷漠的笔调,舒缓地叙述家庭秘史,营造出了一份撞击心灵,触动神经的氛围。
       因此,阅读《聚会》会让它的读者感到不安,甚至有时让人感觉愤怒不已,但是我们不得不佩服安妮·恩莱特以一种心平气和的、并且毫不畏缩的态度审视这个充满痛苦的海格特家庭,并以一种“硬式的、具有冲击力”(注:同上。)的语言叙述这个家族故事。
       四
       《聚会》以第一人称叙述的手法讲述了女主人公维罗妮卡在料理跳海自杀的哥哥的后事时,从纠结的记忆深处挖掘家族内部隐秘的欲望历史,同时在连绵的意识流动中审视女性自我复杂的内心焦虑与精神创痛。就《聚会》而言,安妮·恩莱特部分地继承了爱尔兰现代主义小说传统,充分发挥了丰富的爱尔兰民族想象力。
       如前文所述,从十四岁那年开始,安妮·恩莱特就开始喜欢上了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且一直深受其影响,《聚会》就是个明证。作为乔伊斯的崇拜者,恩莱特通过对三代都柏林人心理创伤的描写,试图揭示当代爱尔兰人的精神瘫痪状态与道德困境。《聚会》以海格特家族为小说题材,涉及到的棺柩、守灵、葬礼等小说意象、意识流手法以及回忆的视角,都带有爱尔兰现代主义小说的深深烙印。然而,与爱尔兰现代派作家有所不同的是,恩莱特所面对的是一个后天主教时代、后现代的爱尔兰:政治独立、经济繁荣、民众富裕、宗教宽容、社会飞速变化、生活节奏加快,而人的道德情感与精神世界却遭遇更大困境。因此,在《聚会》中,恩莱特用抒写心灵伤痛的个人叙事方法消解了“现代性”的宏大叙事,这说明民族认同或文化建构已不再是小说家表现的重要主题,对记忆与自我的解构取代了传统的对宗教矛盾与文化冲突的再现。
       更为重要的是,作为女性作家,安妮·恩莱特还成功地续写了爱尔兰女性小说创作传统。她把深沉、细腻的女性经验带入爱尔兰文学创作领域,有力地消解了传统文学中由来已久的男性意识形态话语。《聚会》用独特的视角回忆了三代爱尔兰女性——外祖母、母亲与女主人公本人——的情感生活,准确地再现了她们或沉溺于爱恋与欲望,或自陷于家庭烦扰,或迷失于虚幻和忧虑的精神世界,深刻揭示了复杂家庭关系中女性生存的迷雾。就题材与主题而言,《聚会》与老一辈女作家埃德娜·奥布赖恩、朱莉娅·奥法莱恩和珍妮弗·约翰斯顿等人的小说一脉相承,但摒弃了爱尔兰女性小说中常见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它的表现技巧更接近于爱尔兰女作家伊丽莎白·鲍恩的小说,即注重心理分析,擅长使用意识流技巧,探讨特定社会环境下人的复杂微妙心理和情感历程上的挫折与磨难。但是,“60后”的恩莱特与19世纪末的鲍恩毕竟不同。《聚会》用诗意的语言、抒情的文体、梦幻的意境,以及回忆的视角,展示了细密、伤感、忧郁、多层次的女性精神世界,体现出一种独特的当代美学风格。
       《聚会》是关于一个家族故事的小说。安妮·恩莱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海格特家族的鲜为人知的秘密和不堪回首的往事,昭示了无力可改、无法逃脱的必然命运,反映了家庭和社会等外部因素对人的人生观、价值观等个性形成的巨大影响。安妮·恩莱特借助主人公维罗妮卡之口来探索一个家族的不堪秘史,直面痛苦的情感人生。《聚会》不仅是家族成员的聚会,更是各种事实,各种情感的聚会。毫无疑问,它是安妮·恩莱特迄今为止最为杰出的小说,值得人们反复阅读。
       (严春妹:浙江省衢州市浙工大浙西分校外语系讲师 邮编:32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