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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体验完美
作者:〔加拿大〕盖伊·范德海格

《译林》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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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拿大〕盖伊·范德海格 著
       王进祥 译
       赵 伐 校
       “新来的?”护理员艾伯特没精打采地问道。他在海军干了二十年,鼻梁骨折过两次,胳膊上文着发绿的涡卷状刺青。他能展示的就这些,另加一笔退伍津贴,还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如今,很无奈,他成了医院的护理员。他到病床边停下,煞有介事地沙沙翻着写字板上的纸。“奥格尔先生?是你吗?”他的眼睛盯着写字板。
       “是的,没错。汤姆·奥格尔。”
       “午前是否告便?”艾伯特问道,笔悬在写字板上。
       “对不起,”奥格尔一脸茫然,不知该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没听懂。”
       “告便,”艾伯特用笔敲着金属表带,嗒嗒作响。“告便,告便!”他不耐烦了。
       “就是解大便。”莫里斯帮着解释道。他是旁边病床的,一堆松垮的皮肤包着一副骨架,身上插着透明的针管,像是被锚在狭窄的床上。细一打量,奥格尔估摸他体重不过百磅。莫里斯看着奥格尔,两只饿死鬼般硕大的眼珠在他皱瘪的脸上放着光,假牙从萎缩的牙床松开,裂出道道缝隙。“他的意思是大便是否通畅。”莫里斯重复了一遍,不协调地挥了挥他瘦骨嶙峋的手,那指甲又黄又尖,像鸡爪。“他在问你今天上午拉屎了没有。”
       “没有。”奥格尔说道,转身面对艾伯特,“没大便过。”
       艾伯特在纸上打了个标记,出去了。
       “我讨厌这狗日的。”莫里斯压低嗓门,像演员在低声旁白,隔壁病房也能听见。“很粗,一点都不体贴人。看看那狗杂种是怎么插导尿管的,你会觉得他是在把肉温计扎进烤牛肉里。天哪!”他想了一会儿,接着说,“不过,另一个,叫大卫的,这人倒不错。”他顿了顿,“是个犹太人。”
       “哦?”奥格尔应了一声。
       “想不到,”莫里斯说,“一个犹太人在医院里连个医生都混不上。”
       大卫是个护理员,给人端尿盆的。但他肚里颇有些墨水。脑子里装满了各种方程式,成段的海涅和勃朗宁的诗句,雄辩的语言,甚至昨天棒球比赛的总得分统计表。也许是因为脑子里成天信息爆炸,他要么失手把尿样瓶打碎,要么把尿盆弄翻,总是在病床之间蹒跚而行。
       如果说他那双手不适合操作尿样瓶和尿盆,他个人的不幸和忧郁却让他在接触肉体时动作温柔。大卫是战后欧洲难民,前后去过八个国家避难。最后,他因神经衰弱病倒在加拿大,这是奥格尔后来才知道的。一房表亲把他弄到萨斯喀彻温省,现在他只能委身于这北美大草原,渴望回到耶路撒冷去摸摸古老沧桑的哭墙石头,尝尝雅法的鲜橙,看看矫健、灵活的以色列大兵开着玩笑收拾枪支的撤军场景。
       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打包走人。医院里没人知道原委,估计他是感觉到想象中迦南地的物华天宝、牛奶蜂蜜都是不现实的。与其到那里一梦醒来,倒不如就在这里浑浑噩噩。
       “是呀,大卫人不错。”莫里斯接着说。“比大多数人都好,相信我,他们我都认识,每个人我都了解。医生、护士、护理员和助手,我应当全认识。这儿我都待半年了,从一月三号开始。我是这里的常客。我看见先后三个死在那床上。”他一本正经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原则是不要太亲密。”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不与任何人深交。”
       他把胳膊从一圈静脉滴管里摆脱出来,翻身侧卧,背对奥格尔。凝视着树丛撕破斜阳在草坪上留下的参差斑驳的绿色,还有空中被风扯碎的片片云彩,他疲惫地喃喃自语:“主啊,又一日,又一日呵。要是身体好,这日子倒不赖。”
       奥格尔心里感觉恐慌。他是头天晚上住院的,是在他上班晕厥之后。他觉得咽喉发紧,一股湿气钻进腹股沟,沿着脊柱侵到了腰背部。
       “医生什么时候来查房?”他尽力保持语气平缓,小心翼翼地不露出内心的焦急。“我什么时候见我的医生?”
       “你急个鸟!”莫里斯说。“在这儿,你得学会等。你的医生要是跟其他人一样的话,他高兴啥时来就啥时来。别想着赶紧离开这鬼地方。他们从来就想不到派个人来这病房,提高提高效率。”一想到这,他气得把假牙咬得嘎嘣响。
       莫里斯说得没错。奥格尔的医生只是在自己方便时才偶尔露一下面。即使这样,奥格尔还是每天上午坐在床沿上等待,医生来查房时,他就仔细盯着他们,端详着走廊里面,奢望能看到巴特利特医生露一面,哪怕他满口说出难懂的医学行话,挥动一下那治病救人的神手,都能像大仙一样驱走患者心中因病情不详而遭受的折磨。但连续四天的等待和接二连三痛苦、耻辱以及令人疲乏的体检让他初步认识到什么叫做认命。另外,他还明白了其他事。
       奥格尔年纪还轻,不到三十岁,尚未认识人吃五谷生百病这一现实,不了解悲伤和不幸是啥滋味。可坐在床沿边,看着虚弱的病人,或步履艰难,或轮椅推行,一个接一个地经过门口时,他第一次尝到了那种滋味。他们有的拄着拐杖蹒跚而行,有的撑着墙壁挪步,有的揪着护士胳膊踉跄而走,有的坐着轮椅被护理员推着一闪而过。昏聩的老太婆瞪大好奇的眼睛东张西望,吐着蛇一般的舌头叫喊着半个世纪前自己所生的孩子的名字,满头的白发一根根支棱着犹如随时可以随风飘去的蒲公英。有个肾病患者坐着轮椅缓缓滚过,大脑被再也无法排出的体内毒素所控制,他恬静地偷着笑,那条肿得一塌糊涂的腿搁在羊皮垫子上,烂熟得发光,青紫斑斓,样子吓人。一个心脏病患者手术以后第一次下床哆哆嗦嗦走了几步,他的面部因为紧张而抽搐,身上的浴袍敞开,露出胸口那乌青色的刀疤。还有患糖尿病的,坏疽病夺走了他的一条腿,只能拄着手杖一瘸一拐。他面色苍白,眉头紧蹙,神情专注,焦虑不堪。
       看着这群人走过,奥格尔搓了搓自己潮湿的手掌,挪了挪拖鞋里冰凉的双脚。没事可做,也没人来帮忙排解这令人厌倦的寂寞,因为他以前懒得交朋友。本质上他是那种腼腆的人,但很早就学会了以愤懑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胆怯,日久天长,在他那原本真诚的脸上,那张坦率的嘴早已练成了愤世嫉俗的刀子嘴。他对生活充满了精神病患者的那种偏见,而且认定所有的努力从长远看都是荒唐的。这使他很不讨人喜欢。大多数人对他绝望、乖戾的观点不以为然。当然喽,办公室的人还是给他送来了慰问卡和鲜花(他是当场晕倒在众人面前的,大家怎么能视而不见呢?),但没人愿意来探望。
       他的日子在等待中度过,从X光透视室到化验室,从这儿到那儿,他被人呼来唤去。他打盹,吃饭,过着囚犯般最基本的生活,刮脸刮得之精心细致,这在医院墙外是绝对做不到的;解个大便比约伯(注:《圣经·旧约》中的人物,以耐心、坚忍著称。)还磨蹭;刷牙更要一颗一颗地来,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刷上好多遍。就这样,他一分一秒艰难地打发着每一天。
       每到夜晚降临,他总不能入睡,还不敢告诉护士,以免吃药。有一次服了安眠药,让他觉得像是晃晃悠悠一头栽进了墓坑。
       每晚十点左右,莫里斯就睡得像死人,享受着有福之人才有的无梦睡眠,奥格尔心想。十一点钟左右,病房热闹起来,响起深夜恐怖的梦呓。垂死的人发出断断续续的叫声;被病痛折磨的人对医护人员发着牢骚。有个中风的,从未见过但总听莫里斯说起,会走着调子突然唱起《神佑女王》,以此了结这一天;走廊对面还有个老得发昏的牧师,血小板堵塞了脑动脉,潜意识让他又开始了满口亵渎上帝的连祷。
       一夜中间,奥格尔偶尔打个盹,但更多的是突然抽醒过来,直直地坐在床上浑身发抖。他用力搓揉脸颊,挤捏眼睑,手指颤抖不已。每夜三点,他总能闻到护士站换班休息时滤煮咖啡的味道。香味唤起了他的另一种渴求。这感觉促使他一跃下床,拉开床头柜抽屉,拿出香烟和火柴,然后光着脚丫踩着油地毡,小心翼翼地绕过莫里斯的床脚,轻步穿过病房走到垃圾桶边,在窗口驻足片刻,朝外面的市区远眺。
       黑夜里那无数扇被顽强的灯光照亮的窗户总让他感到吃惊,有些兴奋。它们意味着什么?孩子病了?一场乏味的家庭争吵还在继续,流着泪互相指责,不可开交?兴致勃勃、醉意正酣的派对?一对夫妻正在死去活来地进行着今晚最后一次做爱?他没花多少时间去思考,但这人间世俗的星光还是给他带来了些许慰藉。
       洗手间里突然亮起的灯光,加上墙上高光瓷砖和干净锃亮的地砖的反射,刺痛了他的眼睛。那地方有股消毒剂和大便混在一起的气味。
       奥格尔对着水槽上方的镜子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脸。似乎左边脸有些走样,但他不能确定。这边的眼睑看似有些下垂,嘴角也感觉有点松弛,不够灵便。他屈曲左手指关节,握拳无力,他感到软弱。
       他在马桶上坐下,点上支烟,双腿盘起,若有所思地挠了挠痒。现在他想要的就是四盎司的苏格兰威士忌,纯的。那才叫惬意呢。香烟的烟雾在他头顶盘旋,犹如圣像头上的蓝色光轮。
       “一杯酒,一杯酒!”他做出举杯的动作,大声对着墙壁说:“我拿这无用的王位换杯酒。”(注:戏仿莎士比亚史剧《理查三世》中理查王在战场上的呐喊:“一匹马!一匹马!我拿王位换匹马!”)奥格尔试图挤出一个与之相称的讽刺的微笑,但他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他也知道自己努力做出的不是微笑,只是个鬼脸。一定是大毛病,他暗自思忖。
       门那头,莫里斯在梦呓,模模糊糊对某个人说着什么。
       “睡你的死觉!你个鸟人!”奥格尔回敬了他一句。
       这怨气已积压好多天了。奥格尔觉得自己不喜欢巴特利特医生。他不在乎奥格尔的感受。
       这也许与他们年龄相仿有关。虽然他们有过一些相同的经历,但岁月造就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奥格尔尽管玩世不恭,却也上街举过标语牌抨击过越战,还在某家公司的招聘办公室谋了份职。他敢肯定巴特利特只是属于远远躲在宿舍窗后冷眼静观街上游行的那种人,坚信跟政治不相干。
       奥格尔曾一度留着马尾长发,直到实在是囊中羞涩,才被迫剪掉。巴特利特灰暗扁瘪的脸压根就没发育开,还试图在上嘴唇上留一小撮黄兮兮的胡子来突出美化他那张湿乎乎的嘴。奥格尔深信这是巴特利特最无畏的杰作。
       于是,在住院后的第七个早晨,奥格尔把基甸国际赠送的《圣经》摊开放在大腿上,等待巴特利特的到来。没什么别的好消遣的,他也只好浏览浏览《圣经》了。他一心想着怎么收拾巴特利特,便找到《历代志》的某一段,做了个标记。
       十点左右,巴特利特从门柱后面把脑袋探了进来。“早安。”他说了一句,“我顺便过来看看。”没错,还真就是顺便来看看。
       “早上好。”奥格尔应了一句。
       “还没休息?”巴特利特说话很职业,他会意地朝《圣经》瞄了一眼。
       “没什么能比得上《圣经》了。”奥格尔狠狠地敲着封面说。
       巴特利特永远也吃不准奥格尔啥时会拿他开涮,但他又不想触及宗教方面的敏感话题,就附和着说:“我想也是。”
       “比方说这一段,”奥格尔清了清嗓子,“‘亚撒作王三十九年,他脚上有病,而且甚重。病时没求耶和华,只求医生。……他与列祖同睡……’,医生,你是怎么理解这段话的?”奥格尔假装一副天真无知的口吻。
       “很有趣,奥格尔先生。”巴特利特很不自然地应付着,边从衬衣口袋里拔出一支笔形电筒。他把窗帘拉下来开始工作。“请你盯着电筒光。”他弯下腰,一股森森牌口香糖的味道暖暖地直喷到奥格尔的脸上。奥格尔的一只眼睛追随着电筒光,直到感觉胀痛。“现在换另一只眼睛。很好,谢谢!”巴特利特啪地关掉手电筒。
       “凝视心灵的窗户,我们究竟看到了什么?”奥格尔耍起了贫嘴。
       巴特利特伸出手,又粗又短,肉红色的指甲又方又平。“用力捏我的手。先用右手……好的……现在用左手。”
       奥格尔用左手拼命捏,却感到肩部无力让左手使不上劲,这股虚弱的感觉一直传到胸腔,心脏也仿佛受到感染而怦怦乱跳。他不好意思地耸耸肩,对医生解释说:“估计是早餐没吃饱。”说话的语气显然很尴尬。
       “嗯。”巴特利特接着问:“没见什么好转,是吧?有没有一阵阵的头晕?还有没有发软的感觉?”
       “没有。”奥格尔撒谎了。
       “请站起来。”巴特利特说道,那双四四方方、粗壮有力的手推着奥格尔的两个肩膀,试图让他站个军姿。“两脚后跟并拢,双手紧靠两侧。好的,很好!”他顿了顿,“现在把眼睛闭上。”
       “大夫,别开玩笑了。”
       “把眼睛闭上。”
       奥格尔只好遵令。他脑子里顿时一片晕眩,像飞轮失去了控制,疯狂而极速地飞旋。就在脸部即将撞上病床的那一刹那,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床垫、枕头、床单……给了他一记闷闷的重击。他趴在床上,透不过气来。
       “哎,真是拔了毛的孔雀不如鸡呀!”奥格尔悲不自抑地哽咽道。
       “你没事吧?”巴特利特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关切。“我想扶住你,可你倒得也太快了。”
       奥格尔翻过身,面朝上躺着,猛地把胳膊往眼睛上一搭,自言自语:我这是什么病?我到底怎么了?
       “嗨!没事,好得很。”
       “唔,头晕的事……我撒了个谎。哎,积习难改呀。”
       “那么说,头晕的次数更多了?”
       “嗯。”
       “希望你能相信我。多一份信任就少一份麻烦。你不配合我就没法诊断。”
       “算你说对了!”奥格尔反问道:“那你诊断的结果是什么?”
       “别着急。我知道这不容易,但我还是要对你进行另一套检查。以前的检查还不足以确诊。”
       奥格尔很失落,双腿在被单下面绞在一起。“你很清楚我的病。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奥格尔怒吼起来,声音犹如磨刀霍霍声,尖锐、凄厉。
       巴特利特甩了甩袖子说:“我觉得这样没什么意思。我都后悔跟你说这些。我可不想吊你胃口,然后再让你——失望。”
       “喂,怎么仁慈起来了?错还是在于我自己,而且无怨无悔。”
       “我什么都不想说了。”巴特利特回应的语气要比奥格尔预期的强硬。
       “瞧瞧!大夫,”奥格尔接着争执,“给我留张出入证吧。关在这里面,我都给逼疯了。这鬼地方简直让人发疯。”话语中含着一丝恐惧,甚至是轻微的歇斯底里。他心想,这帮医生像狗一样,能嗅出他的恐惧。“要是能出去活动活动……也许我会感觉舒服些,也不至于这么神经质。”
       巴特利特识破了奥格尔的鬼把戏,也感受到了他的绝望。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他觉得自己有这个患者所需要的东西。
       “你有人陪护吗?朋友还是亲戚?”
       “没有。我不要人陪,也不用练步轮椅。我只想出去转转。这地方让我很烦。”
       “如果你觉得我们服务不周到,我很抱歉。”巴特利特把笔形电筒插进口袋,双手抚了抚有些发皱的白大褂,准备离开。“但我们医院毕竟不是星级宾馆。你多担待点。”
       “给张出入证……”奥格尔讨厌自己这么说话,但还是近乎在乞求。
       巴特利特龇了龇牙,笑着说,“如果有人看护你,我会留的。”这种微笑是医生专门用来哄孩子的。“弄个朋友来陪你出去走走。”
       他出去了。
       奥格尔躺着,一动不动,直到脸上的羞辱渐渐退去。他想了想,自己别无选择,没有其他谁能来陪他。他起身下床,走到走廊尽头的付费电话旁边。他拨打了芭芭拉的号码。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六个月前他们好聚好散了。她实在是受不了他——嗜酒如命、推诿逃避、故作清高。
       当他说明他的想法时,她的话语里没有一丝惊慌,甚至连惊讶也没有。尴尬中,他的整个身体在不自觉地扭动、挣扎。
       是的,她会来的。
       不,不是明天,是后天,她下班后来。
       不麻烦。保重。
       随后,他的耳朵再没听见什么,除了电话的拨号音。他不记得自己是否说了“再见”。奥格尔小心地把话筒放回到话机上。
       第二天,奥格尔第一次看到莫里斯称体重的场面。医院里每周称一次体重,每次的结果都要详细记录下来。
       莫里斯患的是一种罕见的新陈代谢紊乱症,这种怪病让他日渐消瘦,不知不觉地将他一寸一寸地,确切地说是一磅一磅地耗尽。什么也阻止不了病魔将他骨头上的肉慢慢啃光,即使他每天静脉滴注两千四百卡路里的药液,每天忠实地咽下丰盛的三餐,也无济于事。对于莫里斯来说,每次称重都标志着他向死神又迈近了一步。
       十一点,艾伯特和大卫把磅秤推进了病房。
       “过秤了,老病号!”艾伯特说。
       “莫里斯先生,请吧。”大卫发现莫里斯看到磅秤时脸上露出一阵恐惧。“请合作。尽量放松。”
       之后便是让人窒息的寂静,这让奥格尔禁不住坐了起来。两个护理员紧盯着莫里斯。他早已钻到被单下面,两只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住床边的铁扶手。双眼在深陷的眼窝里惊恐地转来转去。
       “我操!”艾伯特说道。这个1944年出生的老家伙上次还想咬他呢,现在他得忍着。“老病号,怎么又是这样?”他阴郁地问道。
       “推着那磅秤快滚!要称就称你们自己吧!”莫里斯说。
       大卫走到床边,抓住莫里斯的手腕,像握易碎的轻木一样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上。“我们把扶栏放下来,你下床就方便些。”大卫的某些音发得有点像外国人的味道,这使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在他扳开莫里斯紧攥的手指时,他那棕红、浓密、耸立的头发在阳光下抖动。
       “哎哟!哎哟!”莫里斯吼了起来。“你弄痛我了!”
       当然,他是没事装的。大卫委屈地直咂舌:“莫里斯先生!”
       “哎哟!哎……哟! 哎哟……!”莫里斯不可信地吆喝着。
       “闭嘴!你是在吓唬三岁的小孩?”艾伯特说。
       一个护士从门口伸头进来问:“出了什么事,伙计们?”
       “没啥!”艾伯特说,“我们在给老病号称体重。他每次都这样!”
       护士会意地点点头,走了。
       大卫一点一点地磨,极其耐心地劝,终于把莫里斯弄到床边坐了起来。
       “现在劳驾您踩到秤上,莫里斯先生。”古代的礼数。
       “往下跳!”艾伯特没好气。
       “你自己才配去跳井!”莫里斯回敬道。
       “秤又不咬人,究竟是为什么?”艾伯特说。
       “我不要上那秤,那秤坏了,称不准。”莫里斯的嘴唇颤抖着,眼泪涟涟的,鼻涕也出来了。
       “好吧,”大卫对艾伯特说,“把他抬下来。”
       不知所措的莫里斯被呼啦一下从床垫上抬起,身上的病号服在空中飘动,然后他被放在磅秤上。他故意往下坠,大卫双手感到这死尸般的重量。艾伯特一边滑动秤砣,一边试图挡住莫里斯的视线。
       “多重?”莫里斯哀求着,脖子伸得老长。“我重了点,是吗?体重增加了,对吧?天哪,我肯定重了。”
       “还是个大块头,”艾伯特漫不经心地应付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就别吵了。这秤已经够让我头疼了。”
       “我看到了!”莫里斯叫了起来,“我又少了一磅!仁慈的主啊,又少一磅呀!”他呜咽着在大卫的怀里乱撞,一边哀嚎。“我不行了。我要死了。你们知不知道我要死了?”
       大卫抚摸着他那麻秆似的手臂,像母亲安抚孩子一样。“嘘——,快好了。”
       莫里斯在大卫怀里扭过身,挥舞着干枯的胳膊,叫道:“我快死了!你们难道一点也不在乎?你们这帮狗杂种。人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大卫转向奥格尔,说道:“劳驾帮我一把,我抱不住他。”但从奥格尔的脸上,大卫看出了他内心的不安,莫里斯挣扎着想从崩溃的躯体里挣脱出来的痛苦正是他内心焦虑的生动写照。
       奥格尔麻木地嘟囔:“我帮不了。”莫里斯的头实在难看,皮下的骨头块块嶙峋突出,靛蓝的静脉根根贲张可见。奥格尔扭过脸,不忍再看。他手忙脚乱地跑出病房,沿走廊大步走去,睡袍在小腿上摆动拍打。激动之中,他绕过病床,避开椅子,闪过坐着病号的轮椅。这些人都是从病房里移出来的,好让清洁工方便拖地、擦刷、抛光,进行大清扫。
       我干吗来这儿?奥格尔心想。真滑稽,我干吗来这儿?
       一切都很滑稽。他的一条腿感觉怪怪的,拖在后面似乎没有知觉,也很笨拙。他停下脚步,斜靠着死气沉沉的绿色墙壁,捏了捏大腿上的肌肉。汗水在发际边发亮。
       “爱德华!”
       这腿到底怎么啦?他用拳头轻轻地捶打着。
       “爱德华!”
       喊话的是他身边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
       奥格尔低头看着她。她坐在轮椅里,用棉布带子松松地捆着,以防摔出来。她拉着这些带子,就像拳击手攥着围栏绳子一样。她稀疏的头发中露出一块块粉红、布满头屑的头皮。为恢复年轻,头发曾染过。她患了白内障的浅蓝色眼睛外层光滑得像上了层釉,看起来很天真。她下巴上一撮凌乱的白色毛茬让奥格尔联想到中国式的老先生。原本恬静的脸庞上生了疮,发炎红肿,疮痂抹着亮晶晶的药膏,一直沿着脸延伸到下面,消失在脖子的层层皱纹里。
       “爱德华!”
       奥格尔突然意识到老太太是在跟他说话。
       “你在叫我?”他问,“对不起,夫人。我不是爱德华。”
       她摇摆着头,一根手指紧紧地钩住他。他靠近了点。一只手飞快地伸了过来,抓住他的袖子。
       “爱德华,亲爱的,”她愠怒地说,“你去哪儿了?”她的思绪中断了,两只眼睛不住地转动,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宾恩,宾恩,宾恩,”她口齿不清地重复着。“瞧,他们都对我干了些什么。”她抓到一个话题说道,同时扯着捆在身上的棉布带。“帮我解开。”
       “瞧,你认错人了,夫人。我不叫爱德华,我叫汤姆,汤姆·奥格尔。”他不自在地回答。
       “瞎说!你是爱德华。赶紧帮我解开。我们一道回家。”
       “别这样,我不是!”奥格尔轻轻地拉扯,想把袖子从她手里挣脱出来。
       “那,算了吧,”她叹了口气,“随便你。家,哎,终究是爱的小巢。”
       “典型的张冠李戴。”奥格尔还在解释。
       “我难道连我的爱德华都不认识?”她说,“别傻了,亲爱的老头。”
       “请你松手,夫人。我是说真的。”
       她伤心地哭了。“宾恩,宾恩,宾恩,”她抽噎着,“哦,别走开。爱德华,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
       他俯下身想把她手指从他的袖子上掰开,她的另一只手刷地一把搂住他的颈背。
       “亲亲我,爱德华,”她乞求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他感觉像是闻到一股肛门袋的味道。这下他把老太太脸上那些凹陷并裂开的脓疮看了个清清楚楚,还有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见鬼!”他嚷了起来,“真是活见鬼!别烦我!快撒手!拜托!”
       第二天,芭芭拉并没有如约而至。又过了一天,还是没来。她再也不会来了。奥格尔也犯不着再去打电话了。他不屑那样。
       他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医院外面的万物生长,仿佛在注视一幅电影的屏幕。草坪浇灌器喷水的样子犹如巨大的银色翅膀在夏日的空气中挥舞,绿绿的草坪在烈暑中咝咝作响,像在电影中一样。一群护士将罩衫铺在草上坐着吃午餐。这段距离模糊了她们不完美的地方。她们就像初出茅庐的女演员,让奥格尔产生了一种渴望,强烈却只是意淫。
       他开始在医院的各条走道里闲荡,两手插在浴袍口袋里,一副痞子的模样。他一路发现好多新鲜事:烧伤病房里隐约传来烫伤孩子的惨叫声,到那里的人都必须佩戴外科口罩才允许进入。还有一个病房里满屋子的截肢患者,他们比画着半截手臂,争吵着什么,就像是光秃秃、硬邦邦的触角在摇摆。最后,他来到一间理疗室。
       他碰巧经过这里时,里面几乎空无一人。一个女理疗师坐在一把直靠背硬椅上,双手并握着稳稳地放在大腿上,两眼盯着一个拖着笨重、无力的双腿在齐髋高的双杠中间摇晃着身体的男人。
       房间里设备不多:一部健身脚踏车靠墙放着,一套砝码滑轮拉力器和几块体操软垫。奥格尔径直走到地板中间的一只篮球前,拾起它。
       他享受着指尖触摸篮球表面粗粝的感觉。上高中时他就爱打篮球,迷上了这一运动的速度、优雅和酣畅,犹如精美的芭蕾。
       后墙上有个篮筐。他把球投了过去。弧度根本就没投出来,太平了。球从篮板反弹,篮筐震得咔咔响。
       理疗师吃了一惊,她松开双手,疑惑地看着奥格尔。他脱下浴袍,扭着身子脱掉睡衣,踢掉拖鞋,光着脚丫再把球捡起来,绕着想象中的罚球区慢慢运球,向右一个假动作,然后单手跳投了一个高抛球。
       落地时,他的左右腿几乎叠在了一起。他来回好几次尽力抬腿踢直,活动活动脚脖子。他神色坚决,紧握篮球,左右虚晃,连续转身,直奔篮下。怎奈他的腿无力麻木,不听使唤。
       理疗师终于坐不住了,朝他走过来。奥格尔一边揉着大腿,一边气愤地嘟囔,“上劲!快上劲呀!”
       “打扰一下,”那女人开口了,“我这名单上十一点半没人来的。你是安排在这个时候吗?”
       奥格尔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这问题是个不可饶恕的过错。他的腿已经让他焦躁得几乎发狂了。“我这里出毛病了,”他压着火气说,“这条该死的腿没用了。”
       “请问,是谁让你来这的?你能确定你是安排在十一点半吗?克朗兹先生需要我专心照顾。”那女人说。“有时病人下楼来瞎转悠,不知要干啥。但他们都知道我是专门照顾克朗兹先生的。”
       “好啊,”奥格尔说,“你照顾你的克朗兹。不用管我,我只是投几个篮。”
       “你的医生是哪位?”她满腹狐疑地问。
       “希腊人佐巴,”奥格尔说着,转身瘸着一条腿去捡篮球。
       “你不该在这里。”她接着说,“你不能想进来就进来。这里可不是体育房,这里是理疗室。”
       “哎哟,”奥格尔说道,“克朗兹摔倒了。”
       她回头慌忙扫了一眼克朗兹。他掉到垫子上后,两只手正拉住杠子往上爬。“你要不马上出去的话,”她威胁道,“我就叫保安了。”
       “去叫吧,”奥格尔说道。“不过,别忘了那边还有个不倒翁呢。他需要你的专心照顾。”话音没落,他冲向篮筐,接着来了个大趔趄。他的腿一点感觉也没有,像没了似的。
       “马上离开!”她严厉地重申道。
       “喂!你个傻×。”他吼了起来,既恐惧又沮丧。“拜托你闭嘴!我他妈这里有毛病。你听不懂吗?我他妈这里麻烦大了。”难道她看不出来?一点也看不出来?
       她的脸像是被扇了一耳光。“简直无法忍受!”她叫道。“也不必忍受了。”
       奥格尔把篮球狠狠朝地板上一砸。“我他妈也受够了!”他大叫道,“你这臭婊子,滚你妈的蛋。这鬼地方让我受够了!”
       “你个神经病!”她转身出去,叫道,“我叫保安来。”
       奥格尔骑上健身脚踏车,踩动起来。他像自行车赛手一样把头埋在两只扶手中间,两腿来回飞转,狂蹬踏板。偶尔,他的左脚从踏板上滑落,胫部磕破了,但他还是不愿停下来。不一会,他的背上汗珠闪闪,胸腔一起一伏,像风箱。
       这时,克朗兹已经爬上杠子,一脸茫然地看着奥格尔。
       “喂,克朗兹,”奥格尔大声喊道,“瞧我像不像自行车世界名将,在蒙特卡罗的鹅卵石街道上潇洒飞驰?”
       “加把劲!”克朗兹开心地吆喝着。
       奥格尔把屁股翘得老高,开始拼命了。
       “呀呼——”克朗兹欢呼着,摇晃起来。
       奥格尔横下心,要叫那左腿使上劲。但他感觉不太有。他真的是毛病不浅。当理疗师带着保安赶到的时候,他们看见克朗兹正在呼救——奥格尔在地上剧烈地抽搐,双腿有节奏地痉挛,就像实验桌上被电击的青蛙,一伸一曲,游向鬼才知道的什么地方。
       医生打开他的头盖骨进行检查。肿瘤错综复杂,深藏在脑叶沟回中间,盘根错节的病灶让医生无从下刀。他们只得草草缝合,把他推回病房。医生说是等肿瘤“熟”了再说。这个“熟”字让奥格尔想象那肿瘤就像是在温暖湿润的地方一夜之间长大的小蘑菇。他躺在自己的病床上,头上缠着层层纱布,戴着眼罩,一言不发。
       也许通过种种迹象估计到奥格尔快完蛋了,莫里斯感到了一种平衡,话也爱说了。
       “你知道你让我想起了什么?”他问奥格尔。
       “尸体。”
       “啊?天哪!瞎说什么?”莫里斯兴致勃勃地说,“不,你像个——你们管它叫什么来着?一个头戴那个玩意的印度教徒,噢,对了,那玩意叫缠头。”
       “是吗?”奥格尔有气无力地说。
       “可像了。这里就有一个。一个黑鬼,是个同性恋,脑袋上就裹着白布——是个大夫。”
       “我累了,”奥格尔说,“我要睡一会。”
       “好吧,”莫里斯应道,“保存体力。”
       但奥格尔并没假装睡着,甚至没顾上闭眼。他反倒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努力回忆自己抽筋的过程。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当时他还是清楚的。
       大卫想哄奥格尔不再沮丧,给他描绘圣地是如何之辉煌:净化万物的太阳犹如炽热的玻璃;死海犹如一个大盐湖;耶路撒冷的拉比们博学多才、虔诚神圣,等等,好像奥格尔即将和自己一样,成为一名虔诚的朝圣者。他见缝插针找时间坐在奥格尔床边,抽着烟给他侃世博会带来的益处。奥格尔的四肢行动不便,护士不让他抽烟,以防他的烟头把床单给烧着。大卫就和他分享着抽,替他拿着烟卷,偶尔让他吸一口。奥格尔像是被喂饱的婴儿,脸上露出天使般的神情。
       大卫发现奥格尔有点象棋基础,所以一到晚班没那么忙时,他们就摆开大卫的旅行便携式磁铁棋盘,杀上几局。大卫满头红发的脑袋在方格棋盘上来回晃动;他打着响指,哼着《胡桃夹子》序曲,摇摆着身体,就像犹太教的哈西德派教徒入神地跳着圣舞,如痴如醉。包围在陈腐的尿骚味、肮脏的床单味以及高烧病人和痛苦当中,他很快活。
       奥格尔却不然。
       有时奥格尔不禁潸然泪下。大卫会用长满雀斑、指关节上满是男性鲜艳红毛的大手拍拍奥格尔的肩膀。“好啦,好啦。”他宽慰奥格尔,然后在走下一步棋时,会莫名其妙地让他一马。
       有一次,奥格尔又输了一局,于是耍起脾气来,将棋盘一下扔到墙上。“拉倒了!”他气急败坏,恼羞成怒。“我与这鸟棋一刀两断了。再也不下了。一点意思都没有。拉倒了!”
       大卫耐心地把散落一地的棋子整齐地装回棋盘折叠成的盒子里。棋盘被摔在墙上时,一个铰链给弄弯了,盒子关不严实了。
       大卫责备地看着他说:“盒子盖不上了。”
       “我才不管呢!”奥格尔说着就吼上了。“你以为我会在意你那该死的棋盘?”
       “你现在总惹事,”大卫抱怨说,“你就不能绅士点?昨天你还尿床了。这样做毫无理由嘛。你越变越像个表现狂了。”
       “我越变越成个植物人了!一个操他妈的植物人!”奥格尔大声怒吼,“谁会在乎?都坐视不管了!”
       “我们是爱莫能助,难道你不知道吗?”大卫说着,双手攥住棋盘盒子紧贴自己的工作服。
       “有办法的!”奥格尔叫着,“办法总是有的!”
       “也许吧。”大卫说道。
       “有的,”奥格尔不依不饶,“肯定有,肯定有,肯定有。”
       大卫走近床边:“汤姆,安静点,休息吧。”
       “你这狗屎,”奥格尔开骂了,“你能给自己想办法,而我却不能。你怎么不滚到以色列去?不是整天听你唧唧歪歪把那里吹得天花乱坠吗?你倒是行动呀!”
       “我不可能去。”大卫说。
       “啊,上帝。我的脚趾麻了,没感觉了。”奥格尔又叫开了。
       “请你镇定,”大卫说,“静下来。”
       “像他一样,”奥格尔指着因药物作用而深度睡眠的莫里斯,“像他这样镇定。我可不愿像这杂种那样睡着死掉。我不会就这么一觉睡死过去。绝不会!”
       “你不该这么大吵大闹。”大卫劝诫他。
       “我为什么不该闹?”奥格尔嚷了起来,“处处让人难受。你们医生、医院,没有一点叫人好受的。”
       大卫抚了抚膝盖上的裤管,恳切地说:“拜托,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没什么好处。”
       “也没什么坏处啊。”奥格尔反驳道,“我活了二十八年,可不是为得到这么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结局吧?”
       “好吧,”大卫说,“我不跟你争。给你讲个小故事吧。战后不久,1947年,我最终到了伦敦,和一个犹太裁缝在东区合住了一段时间。当时我也很郁闷,满腔怨愤。他一直把我晾着没管。终于有一天他给我讲了个寓言。他说怨愤也分两种:一种能磨灭人对完美的渴求,另一种则相反。他还说辣椒就属于第一种,让人的舌头火烧火燎,仅此而已。而辣根,虽然很刺激,却能增加食欲,让人渴望获取食物里面的营养成分。因此,他说,如果一个人只是一味地怨愤和消沉,他就仅此而已。但适度的不满就像少量的辣根一样,会给人一种对完美的渴求。”
       “说得多么雅致呀,”奥格尔反唇相讥,“听起来很朴实易懂嘛。”
       大卫耸耸肩站了起来。
       “你还没告诉我,”奥格尔接着问,“你给我说了那么大堆忠告,可你自己为什么还待在这里?干吗不去以色列?医生大人,治治自己吧。”
       “为什么?因为我爱上并且娶了一个异教徒。”大卫说道,笑了。“她不愿离开,她是本地人。这里是她的家乡。估计你会说我这是没办法,随遇而安罢了。说到追求完美,我别无选择。再说了,以色列也没举办世博会呀。”
       轮到打扫奥格尔的病房时,他发现自己也坐着轮椅,和那些不能行走的病号一起被推到了走廊里。那些可以走动的马上就去了休息室看电视。
       奥格尔待在走廊里。那天早晨他没刮脸,于是用双手搓了搓胡子。他喜欢胡子茬扎手掌心的那种麻刺的感觉。他感到自己的双手一天比一天麻木,所以凡是什么东西的表面可能会给他一点感觉的,他就不停地揉、不停地捶、不停地敲。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点点地消失。前天,大卫帮他刮胡子时,拿了面小镜子给他照脸。左脸已经萎缩、塌陷、起皱了,就像水果烂得陷下去一样。
       一个把长筒袜卷下、露出红肿脚踝的女保洁工走过来,将他移了个位置。这下他的脸直接暴晒在阳光下,照得他眼睛难受直流泪。
       “嗨!”奥格尔说,“太阳光刺到我脸上了。”
       “别急,就一会儿。”她说道,蹒跚而去。他抬起稍有点力气的右臂,遮住眼睛。可没等两分钟,他的肩膀就疼了,他只好无力地垂下手,搁在大腿上。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整张脸都暴露在太阳下。我不行了。他第一次这样对自己说。这念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把他吓了一跳。他环顾四周,大脑猛地一个闪念:这病房的每个人都不行了,都是绝症晚期。莫里斯,那个唱《神佑女王》的中风患者,那个亵渎上帝的牧师,还有那个吃纸巾、尿床、神经错乱的老头,这些人个个都要完蛋了。他们没一个人是康复出院的。在他的记忆中,一个也没有。正如莫里斯说过的,奥格尔的那张床上死过三个人,现在奥格尔发现自己就要成为第四个了。他曾一度以为自己与他们不同。但在这个病房,没人能逃脱。一旦入住,哪怕是短暂停留,甚至是匆匆而过,都别想活着出去。
       有生以来第一次,奥格尔为他的病友感到心痛。
       “爱德华。”
       他在轮椅里转过身,在阳光下眯起眼睛,看到了那个老妇人。
       “爱德华,亲爱的,亲爱的丈夫,”她问,“孩子们去哪儿了?艾玛和约翰在哪儿?”
       奥格尔啜泣起来,每一声抽噎都发自肺腑,肝肠欲断。“我不知道,”他哽咽着说,“没了。他们没了。”他说这些,连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缘故。或许,他这么做是因为渴望逃离现实,不顾一切,进入另一个世界。
       “过来,亲爱的,到这边来。”她呼唤着,阳光融入她的眼睛,在她光滑釉质的眼珠里弥漫。
       他勉强用手掌擦着轮椅的橡胶轮子,挣扎着挨过去。
       她说:“我们会找到他们的。”
       “一定会的。”他回答。
       “找到他们后,”她憧憬着,“我们就去野餐。完美的一天,完美的结束。”
       “好的。”奥格尔同意了。无意中他获得了一次对完美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