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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秘密特工
作者:[英国]斯特拉·里明顿 著 马道珍 陶 竹 译

《译林》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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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伦敦北部摄政公园路上的精品卫浴商店里,一位身材苗条、留着栗色头发的女士对瓷砖展品显示出浓厚的兴趣。“需要帮忙吗?”店里的年轻男服务员问道。他早就想打烊,因为已经快要到晚上七点了。
       莉兹·卡莱尔在消磨时间。她穿着软底运动鞋和品牌牛仔裤,看上去像个富有的少妇,在伦敦这个区的室内装饰店和小饰品店逛来逛去。莉兹既不富有也没结婚,当然也不是在闲逛。事实上她全神贯注,正等着攥在左手中的装置振动一下——这个信号表示她可以安全前往位于这条路远端的咖啡屋赴约。通过商店墙壁上迎面的镜子,她能看见威利·伍兹——提供反监视后援的A4组的头儿,正在拐角的报摊上买《伦敦晚报》。
       他发出了两次振动,此信号表明她的接头人“杏仁软糖”已在咖啡屋等她。一旦隐匿在远处街道两旁的组员确认没有人跟踪“杏仁软糖”,威利就会发出安全信号。
       一个亚裔年轻人,身着黑色牛仔裤、戴着头巾,从查克农场地铁站方向走来。威利和他的反跟踪小组严密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在一家房地产中介的门口,他停了一下,朝窗里看了看,接着又继续前行,穿过马路,离开了摄政公园路,沿着一条偏僻小街走远了。这时,莉兹手中的装置振动了一下。“非常感谢,”莉兹对那个如释重负的服务员说。“明晚我会把我先生也带来,那时我们再决定。”她走出商店,右拐,沿街快步走到咖啡屋前,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这一切都在A4组员的密切注视之下。
       进屋后,莉兹在柜台处等着要了一杯卡布其诺。她又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紧张感——胃部不适,心跳加速。做第一线的工作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这种刺激已经久违了。自从去年底诺福克反恐行动位于英国东部北海之滨。在作者的前一部小说《险情》(刊于《译林》2005年第5期)中,主人公莉兹参与了阻止恐怖分子“隐形人”妄图炸毁美驻英一军官住宅的行动,因爆炸冲击而受伤,休了几个月的长假。结束后,过去的四个月左右她都在休假。
       军情五处的医生命令她休假后,她几乎立刻动身去了威尔特郡她母亲的家。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她很快复原,并在母亲经营的花店里帮帮忙。休息日,她们参观了英国国民托管协会名下的古建筑,精心准备两个人的饭菜;到了周末她们偶尔也和住在附近的朋友聚聚。那些日子惬意、宁静,却平淡得让人有点心烦。现在,在这个五月的夜晚,她很高兴又回到了激烈的行动前沿。
       就在那一周她已经回到了工作岗位上。“别着急,先适应一下,”查尔斯·韦瑟比对她说。一回到她在反恐特工管理部的办公室,她就开始整理休假时累积起来的文件山。但是,当天下午就接到消息说“杏仁软糖”——索海尔·丁的代号——要求紧急会面。严格来讲,“杏仁软糖”已经不再是莉兹的事了。从她回家休假的那一刻起,她的同事戴夫·阿姆斯特朗已经接手。“杏仁软糖”极有可能为他们提供可靠的情报,但此刻戴夫在利兹英国城市名。执行紧急公务。莉兹是“杏仁软糖”的原招募者和联络员,让她去是显而易见的选择。
       她端着咖啡走到光线较暗的咖啡屋后部,“杏仁软糖”正坐在角落里一张小桌旁,读着一本书。“你好,索海尔。”她轻声打了个招呼,坐了下来。
       他合上书,惊讶地看着她。“简!”他惊呼,用的是他知道的那个名字。“没想到是你,但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
       她已经忘记了他有多年轻,但那时,他确实年轻。莉兹第一次见到索海尔·丁的时候,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他已经被达拉谟大学英格兰北部的一所大学。录取读法学,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趁着大学还没有开学,他在海林吉一家小伊斯兰书店找到了一份工作。尽管报酬不高,他本希望有机会和其他像他一样态度严肃的年轻人讨论一些宗教问题。但他不久就发现这家书店是激进分子的据点——他们的教义和索海尔在家里和当地的清真寺学到的完全不同。他们随心所欲地谈论法特瓦伊斯兰教中指宣判。和吉哈德伊斯兰教中指伊斯兰教徒对异教徒的战争。,对此他倍感震惊;令他尤为震惊的是,他发现有些同事公开赞成自杀性爆炸的策略,甚至吹嘘自己也要拿起武器和西方国家对抗。他终于意识到这家书店来的一些人正在积极参与恐怖活动。就是在那时,他决定自己也要行动起来。他找了一个距离较远的警署,把他知道的事报告给了一名特别支队警官。他被迅速引见到军情五处,他在那儿接触的第一个人就是莉兹·卡莱尔。她招募他做了长期情报员,并劝说他把学业推迟了一年。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杏仁软糖”提供了军情五处和警察关注的、有关那些人的动向的宝贵情报。
       “又见到你真是太好了,索海尔。”莉兹说,“你看上去很好。”
       “杏仁软糖”放下书,一言不发,凝望她的眼神温和而庄严,镜片后的双眼显得很大。莉兹看出他非常紧张。
       “你盼望上大学,是吗?”她想让他放松一些。
       “非常想。”他诚恳地说。
       “好。你在大学里一定会很出色,这你知道。我们非常感谢你为我们推迟了学业。”继而,她温和地转向了正题。“你说你迫切需要见我们。出什么事了吗?”
       此时,这个年轻人——他还只是个大男孩,莉兹想——说道:“两周前,书店里来了一个人。店里的一个男孩告诉我,他是个重要的伊玛目伊斯兰教的宗教领袖。,来自巴基斯坦。我从店里卖的一盘录像带上认出了他的脸。这件事我告诉了西蒙。他说如果这个人再来店里,我就立刻联系他。”
       西蒙·威利斯是戴夫·阿姆斯特朗的工作化名。莉兹问:“那么,你又见到这个人了?”
       索海尔·丁点点头。“今天下午。他没到店里,而是在楼上,和其他三个人一起。都是年轻男子,但其中的一个比其他人年长些。他们是亚裔英国人。”
       “你肯定?”
       “我肯定。我听到他们说话了。我被派上楼去修理视频播放器。这是阿斯旺装的,他在店里上班,但是今天他休息。他没把视频播放器的线接好。”
       “他们在看什么?”
       “那个伊玛目带来的录像带——录像机边上有一堆这样的录像带。他们机子里看的就是其中之一。”
       咖啡屋的门开了,索海尔从莉兹的肩上看过去。进来的只是两个年轻女人,提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买了东西后进来喝杯咖啡。索海尔继续说:“我把录像机的线接好后,打开机器看看是否正常运转。就是那时我看到了一点录像带的内容。”
       他停顿了一下,莉兹按捺住焦急的情绪等着他继续讲。“录像带里就是那个伊玛目。他说的是乌尔都语,我不全懂,但是我在家里听过,也懂一点。他说有时候为自己的信仰而献身是必要的,他在谈论一场神圣的战争。”
       她问:“你有没有看到更多的内容?”
       索海尔摇摇头。“当时没有。我没有继续呆下去;我不想让他们感觉我对此太过关注了。”
       “你认为他们为什么要看那部录像?我是说,那个伊玛目反正就在店里。”
       索海尔停顿了一会儿。“我也仔细考虑过这一点。我想他来这儿是为了指导那些人。也许是训练他们。”
       “训练他们?”
       索海尔轻声补充道:“我想他正在训练他们执行某一项任务。也许是自杀性袭击。他们在店里谈过这样的事。”
       莉兹大吃一惊。这个结论下得似乎有点突然。她所了解的“杏仁软糖”一向镇静、稳健,而此时他似乎很害怕且过于激动。莉兹平静地问:“你为什么这么想?”
       “杏仁软糖”突然弯下腰从他的背包里掏出一个小纸袋,顺着桌子滑过去。“这就是原因。”
       “里面是什么?”她问。
       “我把那盘录像带带来了。那个伊玛目没有把它拿走,而是把它和其他带子放在一起。在打烊之前我上楼看了一遍。”
       莉兹迅速地把录像带放进包里,她很高兴索海尔把它带了来,同时又为他冒这样的险而感到惊骇。“做得好,索海尔,”她说,“但是难道他们不会发现它不见了吗?”
       “楼上有许多其他录像带。而且我确定没有人看到我上楼去。”
       “这个得尽快还回去,”她语气坚决地说。“先告诉我,这三个男人,他们有多大年纪?”
       “那两个年轻的跟我差不多,另外一个也许有二十七八岁。”
       “你说他们都是英国人。你有没有注意他们是哪儿的口音?”
       “这很难说。”他想了一会儿。“我只注意了那个年长的,我想他是北方人。”
       “你还能认出他们吗?”
       “说不准。我不想看他们看得太仔细。”
       “当然,”莉兹安慰道,因为她注意到索海尔的眼睛总是往门口看。“你知道这三个人去哪儿了吗?”
       “不,但我知道他们还会回来的。”
       莉兹感到心跳加速。“为什么?什么时候?”
       “下礼拜同一时间。阿斯旺问他要不要把机器拿下来,但是店主说不用麻烦了,因为礼拜四又要用。所以我认为他们是在接受培训。他们要看一系列录像。他们似乎在上一门课程。”
       “你怎么知道下礼拜还是同样的人呢?”
       索海尔想了一会儿。“因为他说话的方式。‘把它放那儿,’他说,‘下礼拜他们又要用了。’他说的‘他们又要’只能是指同一批人。”
       莉兹思忖着这个情况。那么,在那群人再次聚会之前,他们还有些时间——尽管不多——周密部署一下行动计划。她仔细考虑了一会儿,试图决定下一步怎么做。“今晚你能否再和我见一次面?我想去拷贝这盒带子,再拿一些照片来让你看看。一些人的照片。可以吗?”
       索海尔点点头。
       “我来告诉你去哪儿。”她说了一个牛津大街北边某一不知名的街道,并让他重复一遍。然后她说:“坐地铁到牛津广场,向西走。你知道约翰—刘易斯英国一家知名百货公司。商品注重实用功能,比较大众化。在哪儿吧?”索海尔点点头。“那么你要做的就是找到那幢房子。我们将确保没人跟踪你,但是如果我们发现情况不对,有人会在街上拦住你并向你打听时间。他们会问你两次——如果是那样,你就不要去那个接头地点。径直往前走,坐公交车回家。万一碰到熟人,准备好一个借口解释你在那儿做什么。”
       “那倒不难,”索海尔说。“我会说我去牛津大街上的HMV是His Master"s Voice(“主人之声”)的缩写。英国唱片的品牌。商店找一些CD。他们那儿营业到很晚。”
       莉兹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七点半。我十点在那儿等你。”
       “从现在起,你又是我的联络人了吗?”他问。
       “得看情况,”她温和地说,因为说实话她自己也不知道。“你知道这并不重要,我们都是同事。”
       他点点头,眼中流露出某种神情,莉兹起初认为那只是兴奋,后来意识到其中也搀杂着一些恐惧。她宽慰地对他笑了笑。“你干得棒极了。只是继续保持高度谨慎,索海尔。”
       他对她也报以微笑,但却有点惶惑,目光黯然。她又说:“如果你感觉到有危险,你必须立刻告诉我们,启用示警程序。我们不希望你身处不必要的险境。”
       她知道这些都是空话。他当然会置身险境;在这样的行动中,冒险是不可避免的。莉兹不止一次地质疑过她在情报员管理中所做的一个微妙的心理游戏:告诫情报员要谨慎,确认他所处的危险,安慰说他将受到保护,鼓励他获取所需的情报。惟一的公正是她在竭力维护情报员的安全,但是面对“杏仁软糖”,她似乎很难保持这样一个平衡的心态。
       索海尔的话既简单又坚决:“我会竭尽所能。”莉兹很受感动,但他的话丝毫不能减轻她的负疚感。他如此年轻,然而又如此勇敢。如果书店里的这些人乐于把自己炸飞,她不愿想象他们会对索海尔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她几乎在不知不觉之中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二
       莉兹在普林罗斯山山脚下拦下了一辆计程车,让司机把她送到米尔班克街上的阿特里姆餐厅。从那儿走一小段路就到泰晤士大厦了,这是一幢位于泰晤士河北岸庞大而结实的大楼,是军情五处的总部。这个时段驾车穿越西区非常顺畅。交通高峰期已过,看演出的人群也都进了剧院。酒吧灯火闪烁、温馨四溢,这在平常一定会令她神往。离开“杏仁软糖”后不到二十分钟,她回到了办公桌前。
       再次和索海尔·丁见面之前有许多事要做。录像带得复制,确认接头地点万无一失,“念咒语”召来新一批A4组员替换现在已经下班的威利·伍兹等人。
       接着,莉兹坐下思索起来。威胁迫在眉睫吗?如果是,她就得联系查尔斯·韦瑟比——他碰巧正在和军情六处的同级官员杰弗里·费恩共进晚餐。如果“杏仁软糖”是对的,那么威胁是存在的,但并不是近在眼前。她决定和他第二次见面后再做结论。想到这里,她伸手拿过电话拨通了反恐调查部的号码。正在值夜班的朱迪思·斯普拉特接听了电话。
       朱迪思是莉兹的老朋友了。十多年前,两人在同一天加入了安全部门,现在她们在反恐分部工作已有六年了。莉兹的才干使她转向了特工管理,而朱迪思敏锐的分析能力及其明察秋毫使她成了一名调查专家。凭借近乎强迫性的坚韧,朱迪思和她的组员对情报联络员提供的情报以及所有进入反恐支队的情报一追到底,从不放过任何一条。他们与海外同事联系频繁,共享线索,提供身份确认,保持联络畅通。调查部是泰晤士大厦里所有反恐行动的依靠,它接收未作评估的情报并让它们变得有意义。
       所以现在莉兹要找朱迪思获取涉嫌参与恐怖主义活动的英籍亚裔人的材料。莉兹对她简要描述了“杏仁软糖”报告的情况,但没有一个与朱迪思和她的组员目前正在调查的事有联系。抓着朱迪思交给她的那个拉链紧锁的大公文皮包,她坐电梯下到地下车库,挑了一辆停放在那儿的公用车。还有四十五分钟,她往北开,穿过牛津广场上了摄政街,最后,拐进了一些静谧的街道。街道两边那些曾经辉煌的十八世纪老屋现在成了内科医生、牙医、心理医生和其他专科医生的诊疗室,为伦敦富裕的居民和游客提供服务。终于,她穿过一处拱门,拐进了一排被分隔成若干小间的马房。这里灯光暗淡,四周黑黢黢的。它们原本是附属于那些高房大屋的马厩。她按了一下车上的遥控按钮,一间车库的卷门收了上去,她把车径直开进了一间亮着灯的小车库。
       车库上面是一间温馨、愉悦的起居室。里面有一对用旧的沙发,联络员们都称那些沙发套为“英国工程部棉布”;一张方形餐桌,几把不知是什么木料做的椅子;一张歪歪扭扭的茶几,上面还有一只相框。这些便是室内的全部家当。在这些接头点你可别想享受什么现代物质文明。它们的存在纯粹出于实用目的,时刻备用。厨房配有煮咖啡、泡茶用的必需品,但绝对不会有食品。十五分钟后,莉兹还在把公文包里的照片往餐桌上摆放的时候,电话响了。
       “九十秒,”电话那头的一个声音说,“一切正常。”
       门铃一响她就开了门,把“杏仁软糖”领上了楼。
       “想喝点什么——也许你想喝杯茶,或者咖啡?”
       索海尔缓缓地摇摇头,表情严肃,没说话却在观察四周的环境。“晚饭吃了吧?”她问,心里却希望他吃过了。
       “我现在什么也不要。”他说。
       “好吧,那我们就开始吧。我想让你看看这些,不着急,但不要搜肠刮肚地想。通常第一感觉是准确的。”
       照片来自各种渠道。效果最好的是那些护照、驾照申请表上照片的复印件。其余那些多数是在监视过程中用暗藏的相机从远处拍摄的,效果较差。索海尔不紧不慢,仔细端详着每一张照片,然后遗憾地摇摇头。十一点的时候他们才看了一半,这时,莉兹突然想起,要是索海尔弄得太晚,他的父母要担心了。“我想今天就到这儿吧,”她说。“其余的明天再看可以吗?”
       他点头同意。她说:“那我们还在这儿见面。七点半怎么样?来的方式和今天晚上一样。”她看了看索海尔。他看上去很累。“你得打车回去。我给你叫一辆。”
       她去打了个电话,回来时她说:“十分钟后离开。走出这间马房,左转,会有一辆出租车沿街驶过来。靠近时,它会亮起车灯。司机会让你在离家几条街的地方下车。”
       她望着这个年轻人,突然对他心生关切,一种近乎母性的柔情。遗憾的是那三个嫌疑人他一个都没看到。但她并没有心灰意冷。很久以前她就明白了,干她这一行的,成功需要时间和耐心,而且它常常会不期而至。
       三
       麦迪在母亲莫莉向她电话转达了医生的话后回到了贝尔法斯特。除了强忍悲痛她别无他法。肖恩·基尼坚持回家去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因此她回到了父母亲住了四十多年的狭小的砖房。房子紧挨着贝尔法斯特市的法尔斯路的路边,和相邻的一排房子一样狭小、没有生气。只有最细心的人才会注意到它的前门异常厚重,百叶窗不仅着了色,而且窗子外又加了一道钢窗。
       得知死神将至,全家人聚在一起,就像一队马车围拢在一起抵御外敌美国西进运动中,人们往往举家迁往西部,寻求更多的土地或财富,所用交通工具一般为大篷车,通常数家或一个村落同时行动,当遭遇外敌时,会把大篷车聚拢成一圈来抵抗。,尽管这是个稀松的防御圈,麦迪想。一个女儿两年前死于乳腺癌,惟一的儿子、也是父亲的挚爱,十五年前在试图逃脱英国军队设置的路障时被枪杀,现在只剩她和她姐姐凯特了。
       麦迪回来只是因为她母亲的请求。孩提时代,她对父亲的憎恨就伴随着对母亲的深爱与日俱增。虽然,随着她一天天长大,这种爱也因对母亲的失望而剥蚀了。母亲面对自己丈夫的飞扬跋扈,一直逆来顺受。麦迪完全不理解母亲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扼杀自己诸多出众的品质——她的音乐才能、对书籍的热爱、在高尔韦爱尔兰城市名。耳濡目染的乡村幽默——屈从于她丈夫肖恩斗争至上的要求。
       麦迪早就知道,她父亲对爱尔兰民族主义的全身心投入给他带来了某种荣誉,但这使得她对他的厌恶有增无减,他对家人的冷酷无情更让她恼恨。然而她从来也说不清她更加鄙视的是父亲那个人还是那场运动。因此,她一有可能就离开了。十八岁时,她离开了家,到都柏林学院学习法律,然后留在那儿工作。
       那儿还是有暴力——当然,麦迪一直在逃避。她从来没有自寻烦恼地计算她认识的人中有多少人受伤或被杀害。此外还有她不认识的人,其中很多都是平民,他们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她慢慢相信这个计数永远不会停止。她父亲对自己的“职业生活”守口如瓶,然而,基尼的家人都收听每一次爱尔兰共和军“行动”的新闻,所谓“行动”只是爆炸、枪杀和死亡的代名词。因而,对于他的缄默,家人也只是心照不宣而已,同时会忐忑不安。隐瞒无法抚平死亡给麦迪的童年打上的烙印。她的童年就像一个插满飞镖的怪诞的靶盘。尤其是她弟弟的死亡。他的出生和成长无法摆脱共和军的印记,他还不清楚生命中是否还有其他选择就已丧命于枪口之下。
       现在她和母亲、姐姐一连几个小时地坐着,在楼下的小客厅里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楼上,她父亲躺在床上,服用了大量的镇静剂。通过他的同志、战友和朋友这个庞大的关系网络,有消息传出说,肖恩·基尼希望最后见一见自六十年代后期“北爱尔兰问题”指北爱尔兰1968年到1998年签订 “耶稣受难日协议”之间动荡不安的时期。再度爆发以来就与他并肩战斗的那些人。请神甫的事情倒是从没有提到过,因为虽然基尼生来就是一个天主教徒,但是他惟一的信仰就是坚决效忠爱尔兰共和军。
       来访者家里人都认识。柯里·欧道尔、吉米·加里森、谢默斯·赖安,甚至马丁·麦克吉尼斯都在一个深夜露面了。在夜幕的掩护下这些来访者不会有人注意。访客名单简直就是共和军运动参加者的花名册。对一个普通人而言,他们都是长期参加武装斗争的老兵。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因参与暗杀或爆炸行动蹲过监狱,如今只是因为“仁慈星期五协议”1998年4月10日,星期五,英国、爱尔兰和北爱各派武装和政治力量为结束这一地区的动荡达成了俗称“耶稣受难日协议”的和平协议,又称“贝尔法斯特协议”。中的特赦条款才得以恢复自由。在长期的准军事生涯中,基尼尽量避免受到任何刑事指控,但是在七十年代,他和大多数来访者一样,在梅兹监狱西欧最大的也是最严密的关押准军事组织游击队犯人的监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由北爱新教派和天主教派分别组成的准军事组织游击队在北爱地区和英国本土频频制造恐怖事件,使暴力冲突日益升级。曾有八百名天主教派和新教派游击队恐怖主义分子在梅兹监狱服刑。1998年北爱和平协议达成后,已有数百名在押准军事组织成员先后被释放。的牢房里被拘禁了一年多。
       那些人都是由麦迪领上楼的,因为她母亲觉得频繁地上下楼梯太累人了。他们站在床边,试图和这个他们称为指挥官的人聊上几句。但是麦迪看得出基尼的状况让他们吃惊——饱受病痛的折磨,他那曾经魁梧、壮实的身躯已经变得瘦骨嶙峋。大多数战友都觉察到了他的疲惫,很快以一种不自然但却发自肺腑的诀别结束了拜访。走到楼下时,他们停下脚步和莫莉及麦迪的姐姐凯特简短地说上几句;有时,如果是和基尼特别亲近的人,他们会喝上一小杯威士忌。
       麦迪看得出即使是这些简短的来访也极大地消耗着她父亲日渐衰退的精力。当他们草拟的访客名单上的人员都来过后,她松了口气。在这种情形下,她父亲接下来的请求越发令人震惊——一天,他彻夜的疼痛甚至让她认为他再也看不到黎明了,然而,他却提出了那个请求。
       “他想见詹姆士·马圭尔!”当她母亲和姐姐在楼下小厨房吃早餐时,麦迪宣布。
       “你在开玩笑吧。”凯特狐疑地说。就算同在爱尔兰民族主义的伞盖之下,詹姆士·马圭尔和肖恩·基尼也顶多做到泾渭分明、河水不犯井水,他们对彼此的厌恶只是因为他们对这个事业的投入而暂且收敛。
       “我也以为他在说胡话,但到现在为止他已经说了两次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们不能拒绝父亲的临终请求,是吗?”
       她姐姐神情严肃地盯着她。“我上楼跟他谈谈,他肯定是犯糊涂了。”但再次下楼时,她脸上的表情更加严峻了。“他非常坚决。我问他为什么要见马圭尔,他说:‘这你别管,把他给我叫来就行了。’”
       当天晚些时候,在基尼一家喝下午茶前一小时左右响起了敲门声。一个瘦削的高个男人走了进来,尽管他和楼上那个濒死的人年龄相仿,但他却依旧健壮。他不像先前来看肖恩·基尼的那些战友那样谨言慎行,也没有和任何一个家人握手。凯特后来告诉麦迪,当她把他领上楼的时候,她发现父亲睡着了——也许这场与宿敌莫名其妙的会面终于还是不会发生吧。但当她转向那位来访者时,他却语气和缓地说:“你好,基尼。”
       “进来吧,马圭尔,”声音虽很虚弱但却没有商量。凯特看见她父亲已经睁开了眼。他抬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让她出去,这是其他访客来时没有过的事。
       麦迪和母亲、姐姐在楼下的前厅里等着,因为好奇和不信任,她们心乱如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们能听到楼上低沉而含混不清的谈话声。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过去了。终于,半小时后,她们听到卧室门开了,楼梯上传来下楼的脚步声。马圭尔甚至都没有停下来做个短暂的告别就走出了那幢房子。
       此后,麦迪发现父亲太疲倦了,她不忍心问他有关这个来访者的事,就让他睡了。她姐姐没那么耐心,刚喝完下午茶就上了楼,她决心要找出她父亲约见马圭尔的原因。然而,她又回到了楼下,失望、绝望。原来,在她们喝茶时,她们的父亲肖恩·基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睡梦中去世了。
       四
       查尔斯·韦瑟比,反恐部主任,七点半就坐在办公室了。前一天晚上,他和军情六处的杰弗里·费恩吃完饭刚到家,莉兹就给他打电话,向他简要汇报了她与“杏仁软糖”会面的情况。九点钟,韦瑟比召集反恐委员会召开紧急会议。该委员会由军情五处、军情六处、国家通信总局、首都警署和内务部联合组成。2001年9月11日“双塔”特指2001年发生在美国纽约的9·11事件,恐怖分子劫持了两架客机撞毁了纽约世贸中心所在的两座大厦。从此,全世界掀起反恐热潮。灾难后,首相力主立刻成立该组织,确保在打击针对英国的恐怖主义活动中所有相关政府机构和部门精诚合作,杜绝因部门之间相互抵触而妨碍国家安全。反恐委员会认为根据现有情报可能发生某种极端的危害,对此必须采取紧急措施。委员会同意由军情五处抓紧调查“杏仁软糖”的情报,视情况需要利用联合资源并随时通报进展情况。
       现在是十一点,韦瑟比正在主持军情五处相关部门的例会。会议室位于泰晤士大厦的中心,俯视大厦的中庭,但没有朝外的窗户。会议室很宽敞,一张长桌周围放了几排椅子,会议室的一端有一个屏幕和其他一些技术设备。房间尽管很大,却依然显得拥挤。莉兹发觉自己被夹在朱迪思·斯普拉特和瑞吉·普维斯中间。瑞吉是个沉默寡言的约克郡人,负责A4组,即在前一天夜里为莉兹和“杏仁软糖”提供反监视服务的那个小组。
       出席会议的还有一小队人,衣着随便、相貌强悍,多数都是退役军人。他们是A2组成员,负责“窃听和登堂入室”——安装隐蔽的窃听器和摄像头——如今这些都必须有严格的授权。干这一行很危险,神经要高度紧张,但莉兹知道他们都是这一行的高手。其余的有来自反恐调查部的朱迪思·斯普拉特的同事、人称“技术能手泰德”泰德指英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类青年男子的形象,往往穿紧身长裤,领带细得像鞋带,把一绺头发涂上油固定在额前。的珀埃瑟——所有计算机问题的高级顾问、处长办公室的帕特里克·都布森——负责联络内务部,还有刚从利兹回来的戴夫·阿姆斯特朗。即使隔了些距离,莉兹还是能看出他得刮刮胡子、换一件干净的衬衫并且好好地睡一觉。
       莉兹认识并喜欢她的大多数同事,就算是沉默寡言又固执的瑞吉·普维斯干起活来也决不含糊。惟一来迟的那个砰的一声坐在剩下的一把空椅子上。迈克尔·拜恩丁,一年前刚从北爱尔兰回来,他在那儿的岗位上呆得比常人要久些,现在是A2组的头儿。对待所有的女同事,拜恩丁的态度一向令人恼火,他既显得彬彬有礼又总是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对此莉兹只能动用最坚定的自控力。
       今天上午,莉兹和“杏仁软糖”提供的录像带是焦点。很多录像内容在场的多数人都曾在不同时候通过电视剪辑或因特网上的极端分子网站看过。令人震惊的是录像中恶意地充斥着令人发指的图片,还有能够穿透任何语言和文化障碍的坚决的语气,那些话语就是在宣扬一些人有责任出于双方都无法控制的原因去憎恨并毁灭另一些人。
       充斥着一团乱糟糟的血腥和暴力:割断喉管的刀子、哭喊、恐惧、爆炸、尘土,录像中最阴冷、最让人不寒而栗的一幕莫过于一个坐在垫子上的男人,身着白色长袍、蓄着黑色络腮胡,声音忽高忽低,就像在拉警报,用的是一种没几个在场的人能听懂的语言。然而,话语中仇恨的信息昭然若揭,充满训诫。他的画面反复出现在不同的暴力场景之间,这清楚地表明他所说的话意在阐述教义中不同的要点或者方法,但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目标——死亡。终于,画面闪烁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录像结束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韦瑟比打破了沉寂。“穿白袍的男人就是我们的线人‘杏仁软糖’昨天在海林吉一家书店里看到的那个伊玛目。约一小时后我们会整理出他的一份完整讲话内容,但是其大意似乎已经很清楚了。朱迪思?”
       一名转录员听了从录像中截取的乌尔都语讲话部分并向朱迪思做了简要的汇报。她扫了一眼记录。
       “他在发布战斗的号令——一切真正的追随者拿起刀剑之类——撒旦美国——她的邪恶的盟国——战士们应该去拥抱死神并将在天国里得到庇佑。这是结束句。有趣的是这不光只是那种通常的谩骂。从内容安排方式来看,我想,它像是一堂课,每一要点都有不同的暴力场景来阐述。几乎可以算是在论证。”
       “你是说这是一种培训录像带?”戴夫·阿姆斯特朗问。
       “是。有点像。肯定不仅是布道。”
       “那倒是跟‘杏仁软糖’的描述相吻合了。”莉兹评论道。
       “吻合的还有一点,那就是听众有三名,”朱迪思说。“这是小组理想的人数,可以保证最大的安全,而且可以相互牵制。”
       “录像中剪辑的画面是什么?”有人问。
       韦瑟比回答道:“割喉的场景肯定是谋杀丹尼尔·珀尔《华尔街时报》社记者,被恐怖分子绑架并杀害。,那个美国记者。其他的可能发生在任何地方,极有可能是在伊拉克。要是我们想了解的话,根据录像整理的谈话内容很可能有帮助。”
       他转向桌子另一头的某个人,莉兹没认出是谁。他宽肩膀,身着一套剪裁合体的西服,系一条猩红色的领带,显得很洒脱;脸上表情友好,有些许皱纹。几乎可以说是英俊潇洒,她暗自评价。
       “汤姆,”韦瑟比说。“关于那个伊玛目有什么情况?我们知道他是谁吗?”
       被称为汤姆的男人说话的声音很好听,用的是过去常说的标准发音,莉兹有点挖苦地想,她母亲会称之为“有教养的英语”。“他名叫穆罕默德·阿布·赛伊德。他是拉合尔巴基斯坦城市名。一所伊斯兰学校的头儿。不错,他是个教师,正如朱迪思所说。但是他的学校被认为是激进主义的温床之一。阿布·赛伊德自己来自阿富汗边境附近。他的家族与塔利班该组织在1996年到2001年间统治阿富汗,控制该国百分之九十的领土,规定妇女必须恪守伊斯兰教教规,支持恐怖主义活动。2001年12月,美国军队和阿富汗反对派武装推翻了塔利班的统治。组织联系紧密。甚至连激进分子都说他是个强硬路线者。”他停顿了一下。“我们将与移民局联系,但他入境时很可能用了化名。我倾向于认为他以前从未来过英国。英国的学生一直以来都出境到拉合尔找他。如果他来了这儿,我猜,会有相当重要的事要发生。”
       会议室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迈克尔·拜恩丁,因为穿着厚厚的粗花呢夹克而脸色泛红,摇着手中的铅笔以吸引韦瑟比的注意,他在椅子上欠身说道:“瞧,查尔斯,我感到我们操之过急了。目前,A2组的资源相当紧。这个伊玛目也许是个煽动叛乱者,但是,在他的圈子里他大概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几个年轻的穆斯林想听到他的声音亦或是他要召集几个少壮派信徒,这事儿真的就那么重要吗?他们也许只是想在他的脚边坐坐。在北爱尔兰——”
       莉兹打断了他,尽量掩饰语气中的不耐烦。“那不是‘杏仁软糖’的印象,而且,到目前为止,他的直觉被证明至少百分之九十是正确的。那盘录像带并不是出于宗教目的。‘杏仁软糖’认为这些人正在为一项任务做准备,我支持他的观点。”
       拜恩丁身子向后一倚,看上去有些恼火,用铅笔挠挠鼻梁。韦瑟比冷峻一笑,说:“反恐委员会认为,鉴于这些事件,很可能出现特定的威胁。”他接着说:“我也这么认为。我们必须得假设这三个年轻人正在接受指导,为实施某种暴行做准备。我们看到的是他们设计的训练课,或者就叫强化课吧,目的是确保他们能够坚持到底。在得到相反的情报之前,我们必须假设他们正在准备在我国实施袭击。”停了一下,他又补充道:“某种极端方式的袭击。”
       似乎有一股寒流潜入了房间。自杀性爆炸,除非在任务开始前被侦破,事实上是无法阻止的。三个人体炸弹使侦破的难度增加到三倍。其中的一个肯定能成功。确实,他们的意图仍然不清楚,但是,莉兹想,“杏仁软糖”至少给他们提供了一个侦破的机会。
       韦瑟比再次发言。“这次行动由调查部进行,汤姆·达特默斯负责。行动代号是‘猎狐’。戴夫,你继续联络‘杏仁软糖’——今晚由你去见他。”
       莉兹心往下一沉,她感到失望,脸也有点发烫。戴夫·阿姆斯特朗同情地看着她,她只能强忍着挤出一丝倦怠的微笑。没有把任务交给她可不是他的过错。他是在平等的条件下接手“杏仁软糖”的,当时该情报员还不是什么“明星”。安排他继续执行联络任务合乎逻辑。在失望之余,她发现很难解释她自己的感受,是有关“杏仁软糖”的——他的险境、他的无助,甚至他的原则。他在很多方面和她不同,他生活在不同的文化里,来自完全不同的背景;然而,他却拥有和她一致的原则。他完全了解自己所冒的危险吗?她不知道。那种方式——是的,他那种对他们做出让步的方式中有一种近乎天真的东西。她咬了咬嘴唇,什么也没说。韦瑟比又开口了。她几乎憎恨起他那种就事论事的腔调,说起话来总是那么信心十足。
       “眼下的目标是进一步调查,”他说。“我们没有明显的优势可以现在就采取行动。那盘录像带证明不了什么。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来限制任何人的行动。第一步是密切监视那家书店。一旦能够进入书店,我想在书店里安装窃听装置,还有隐蔽摄像头。帕特里克,你能负责许可证的事吗?”
       帕特里克·都布森点点头。“我将联系内务大臣办公室。我知道他就在伦敦,所以这件事应该会很快。如果顺利的话,六点之前吧。一小时之内我需要一份书面申请。”
       汤姆点点头。“朱迪思,你来负责书面申请,好吗?”
       韦瑟比转向拜恩丁说:“抱歉,迈克尔。就这么定了。如果我们拿到许可证,我想让你的人明天夜里进入那家书店。能完成吗?”
       拜恩丁缓缓地点点头。“如果‘杏仁软糖’能画张室内草图,我们很有可能搞定。当然我们需要A4组先行调查清楚,关键人物有哪些、他们什么时候离开书店、他们住在哪里、谁有钥匙。我们不想有人闯进来干扰我们的行动。我也会和特别支队打好招呼。汤姆,你得告诉我,我们能告诉他们多少。”
       汤姆点点头:“我们会后就谈。”
       瑞吉·普维斯看着莉兹说:“四点钟A4组将召开任务布置会。我希望你和戴夫一起参加。我们需要了解那个地区的背景资料以及你从‘杏仁软糖’那儿了解到的人员情况。”
       莉兹看了看戴夫,点点头。韦瑟比收拾起文件。“明天在我办公室,我们再次开会。各部门分别派一名代表报告一下情况。还有,朱迪思,请起草一份行动文件,交汤姆过目,再分发下去。”
       会议即将结束时,韦瑟比点了莉兹的名。“你能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吗?中午怎么样?我马上得先去见个人。”
       莉兹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戴夫·阿姆斯特朗赶上来,陪她走向楼梯。“谢谢你昨天晚上替了我。”他说。
       “随时效劳,”她说,“北边情况怎么样?”
       戴夫摇摇头。“小题大做,”他摸着满是胡茬儿的下巴说。“我直接就过来了,连家都没回。但至少这一次听起来像是真的。”
       他们走出楼梯井来到五楼。“告诉我,”莉兹说,“那个叫汤姆的是谁?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新来的?”
       “汤姆·达特默斯,”戴夫说。“不,他不是新人。他一直在巴基斯坦——9·11之后临时调到军情六处被派过去的。可怜的家伙。他会说阿拉伯语。我该给你介绍的,但我没想到你不认识他。我想他是在你休病假时回来的。你会喜欢他的,是个不错的家伙,精明干练。”
       他盯着莉兹看了一会儿,接着,脸上慢慢浮起一丝微笑。他用胳膊肘开玩笑地捅了她一下。“你现在可别激动。我可是听说有位达特默斯太太。”
       “别搞笑了,”莉兹说。“你就知道往那儿想。”
       五
       走在去见韦瑟比的回廊上,莉兹既感到惶恐不安又有些期盼。自从回来上班后,她只和他短暂地见了一面,那是第一天早上,他出来跟她打了个招呼,就匆忙赶去白厅英国政府机关所在地。首相办公室、枢密院、内政部、外交部、财政部、国防部等主要政府机构都设在这里。白厅的核心是设在唐宁街10号的首相府,它是英国历任首相的官邸。开会了。对于他把“杏仁软糖”交还给戴夫·阿姆斯特朗管理,虽说她感到非常失望,但在心底里她并不吃惊。然而她希望他能交给她其他同等重要的工作。上帝知道,似乎总有足够多的事情要做——前一天,反恐部的一个老手还说,即使是爱尔兰共和军在伦敦实施爆炸袭击最频繁的时期,泰晤士大厦的生活也没有这么疯狂。
       当她走进他的办公室时,韦瑟比正站在办公桌旁。他示意她坐下,此时,她又一次想到她对这个男人了解的真是太少了。身着熨烫平整的西服,足蹬锃亮的矮帮牛津鞋,他能轻易地融入任何一群衣冠楚楚的男人中间。但是一个观察仔细的人就会注意到他的眼睛。嵌在平凡、稍稍有点不对称的五官中,它们却保持着一种冷静的警觉,可以突然变得幽默或冷漠。有些人会误解他看似温和的举止,但是凭她的经验,莉兹知道在这个男人谦和的外表下有着敏锐的才智和果敢。在她风华正茂时,莉兹知道她对他很重要,不只是因为她作为一个调查员所具备的能力。但这种职业上的关系保持得很冷静,而且充满着一种微妙的讽刺意味,就好像他们对彼此的另一种生活更加了解。
       韦瑟比说:“孩提时我有一个爱尔兰保姆,每当我不开心时,她总是问我是否感觉‘体力保持得不错’。有些好笑,但很切合。你怎么样?”
       他在微笑但却很警觉。她看着他的眼睛回答道:“你真的不用担心我。”
       “听说你去和你妈妈住了一段时间。她好吗?”
       “是,她很好。只是担心雨水少对小树苗有影响。”莉兹停了一下,然后出于礼节地问:“乔安妮怎么样?好些了吗?”韦瑟比的妻子乔安妮罹患使人四肢乏力的血液病,这使得她永久性地处于半残疾状态。莉兹感到有些奇怪,他总是询问她母亲的情况,而她总是要问问他妻子的情况——双方见都没见过彼此关心的对象。
       “不太好,”韦瑟比皱了皱眉头,轻轻地摇摇头,仿佛要摆脱令人不快的思绪,然后接着说道:“我叫你来是要给你个任务。”
       “和这次行动有关?”她满怀希望地问。
       “这倒不是,”韦瑟比说。“虽说在执行这一任务时我还想让你留在这个部门继续参与本部门的事务。可以这么说,这是件额外任务,但又很重要。”
       有什么会比在英国即将发生自杀性袭击这样的事更重要呢?突然她想知道自己是否被降职了,因为那好像是惟一的解释。
       “肖恩·基尼这个名字对你意味着什么?”
       莉兹想了一会儿。“那个爱尔兰共和军分子?当然。但是,他不是死了吗?”
       “是的,他上个月死的。临死之前,他要求会见他以前的一个战友,此人叫詹姆士·马圭尔。这很奇怪,因为他俩一向不和。基尼和任何一个爱尔兰共和军分子一样推崇暴力,但他同样愿意接受和谈——上世纪七十年代,他参与了与威利·怀特劳撒切尔夫人执政时的左膀右臂。的秘密会谈。但是马圭尔一直声称哪怕是和英国人会谈也就等同于背叛。显然,他甚至暗示基尼可能一直在为我们工作。”
       莉兹探询地扬了扬眉毛。
       “答案是否定的,”韦瑟比说。“基尼从未替我们工作过。”他顿了一下,哈哈一笑。“马圭尔倒是替我们工作,不过,他是个公开的强硬派,从未有人怀疑他,除了基尼。所以,基尼知道自己快死了却要求见一见马圭尔。他要确保他所说的话能传到我们的耳朵里。话确实是传到了。”
       韦瑟比又顿了一下,看上去有点忧心忡忡。“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早期,临时爱尔兰共和军委员会对英国安插进去的告密者草木皆兵。为此,基尼提出了一个变被动为主动的想法:他决定尝试进行反渗透。在他临死前,他告诉马圭尔他已成功地在英国安全部门的队伍里安插了一名秘密特工。”
       “秘密特工?你的意思是双重间谍?”
       “是,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所说的安全部门是什么意思?它指的是哪个部门?”
       “他没有明确。不管他知不知道,反正我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他也并没有告诉马圭尔。他告诉马圭尔的惟一情况是这名双重间谍读过牛津大学,也就是在那里,他或者她被某个爱尔兰共和军的支持者招募。招募者估计是一个教员,当然也可能不是。关键是,据基尼说,这名间谍已成功地进入了安全部门。但差不多就在同时,和平会谈开始了,接下来又签署了‘仁慈星期五协议’。基尼认为双重间谍的行动已不值得冒险。所以,据基尼说,他的情报员从未被启用。”
       “那么,基尼为什么现在才讲出来?事情已经过了差不多十五年了。”
       韦瑟比噘起嘴唇。“当爱尔兰共和军窃听斯特蒙特议会大厦北爱尔兰议会大厦所在地。被抓住时,此事几乎让和平进程陷入停顿。基尼说他担心爱尔兰共和军对英国情报部门的渗透一旦暴露将再次阻碍和平进程,而且这一次有可能是永久性的。我们安插在爱尔兰共和军中的线人的身份一旦暴露会令爱尔兰共和军尴尬,但这只是证实了他们以及所有其他人一直都怀疑的事。但是,如果他们成功地对我们实施了渗透,那将是爆炸性的新闻。”
       “你信吗?”莉兹问。
       “你指的是基尼现在才说的理由吗?我完全不知道。恐怕我们也不能追过去问他了。”
       莉兹试探性地问:“有没有可能整件事都是基尼编造出来的?你知道,以此作为一个宿敌对女王陛下的政府的最后一击。”
       “有可能,”韦瑟比说。“但是只要他说的有可能是真话,我们就不能不闻不问。如果我们的情报部门真有那么个人乐意为爱尔兰共和军效劳……很明显,这个人加入进来的目的正在于此……”
       “但是从未被启用过。”
       “确实没有,”韦瑟比说。“但是,他同样有可能已经被启用,这一事实就够糟的了;那样的人可能做出任何事。关于这一点我们得查到更多的情况,莉兹。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
       莉兹立刻明白了他是对的。既然他们已得知了基尼的供认,就必须进行后续调查。如果他们的那些政客们或是媒体注意到他们没有采取行动,还不知会发生怎样的事。想到此,她不禁打了个寒噤。或许,伯吉斯和麦克林前者曾经是英国副外长赫科特·迈克内尔的秘书,前苏联间谍。后者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担任英国驻法、美、埃及大使,一直为前苏联情报机关克格勃工作。,或者最糟的是菲尔比或布朗特前者在剑桥读书时被克格勃招募,曾担任英国情报部门高级官员达十年之久,1951年,被伦敦方面怀疑,但他成功地应付了盘查,离开伦敦前往黎巴嫩,八十年代早期去了莫斯科。后者是一位英国美术史学家,对法国美术的研究成果为他赢得了世界性声誉,并被女王封为爵士。晚年时,他的前苏联间谍的身份被揭露。的一幕又要重演,相关报道充斥所有小报的头版,这让她想都不敢想。如果五处被发现对整件事没有予以重视,五处必将名誉扫地。
       “因此我们需要对此进行调查。这件事我想让你来做。”
       “我?”莉兹无法抑制她的惊讶。她已经肯定他想让她参与,但负责整个调查?她倒不是在工作上假谦虚,但她原本还是期望由一个资历更深的官员来处理此事。但是,也许这件事并没有韦瑟比说的那么重要呢。
       “对,就是你。”
       “可是,查尔斯,”莉兹有些紧张地说,“我对反间谍活动没有经验,对北爱尔兰知之甚少。”
       韦瑟比摇摇头,“这件事我已经和处长讨论过了,暂时由我们负责。我们当然不想让一个北爱专家来做这件事。我需要一个优秀的调查员,一个你这样的,在北爱不那么知名,同时又对那个地区有所了解。你曾被短期派驻在那儿——几个月,不是吗?”莉兹点点头。“还没有长到被他们利用。”韦瑟比说。
       莉兹突然感到得到了很高的赞誉。
       “如果我们不知道军情五处是不是他们渗透的目标,其他安全部门有没有可能?”
       “我已经和杰弗里·费恩谈过了,”他指的是他在军情六处的同级官员。“我们俩都认为军情五处成为渗透目标的可能性最大。费恩已经和C英国军情六处始建于1909年,创始人是赫赫有名的英国“情报之父”卡明。1922年,卡明给自己取了个代号“C”,从那以后,军情六处负责人一直被外界称为“神秘的C”。谈了,目前他们一点都不急于进行内部调查。毕竟,我们在八十年代从军情六处那儿接管了北爱事务;据基尼说,那个双重间谍是在九十年代早期的某个时候加入的。那么他们的目标该是军情五处。因此,费恩同意我们该由此处入手。他想临时派一个人过来参加调查,只是为了便于向他通报情况。”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莉兹,她知道尽管韦瑟比尊敬费恩的工作能力,但他并不完全信任他——“但派来的人级别较低。你是负责人。
       “现在,你得编一个掩人耳目的借口来进行访谈,一旦你列出……”他一下子顿住了,思索他需要的那个词,然后说:“备谈者名单。如果你要对某些人重新进行调查,我们就必须找到很好的理由,否则,调查很快就会走漏风声,从而惊动了那只鼹鼠英文mole(鼹鼠)兼有“双重间谍”之义。。我同意处长的意见,用下面这个借口:国会安全和情报委员会担心对情报部门成员的安全审查的复审频率不够。他们认为复审频率应该提高。因此,处长同意以随机样本为试点重新进行审查,从而观察其效果。假如有人问你为什么在对同事进行调查,你就这么说。进行个人访谈你就用拐角的那间会议室——我把它专门留给你使用。处理其他事务你还是用你原先的办公室。对你的同事而言,你还在反恐部。我想目前这样安排足够了;其他细节我们以后再梳理。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就一个。我想和马圭尔的联络员谈谈。”
       韦瑟比惨然一笑。“恐怕不可能了,”他说。“他的联络员是里基·佩兰斯。”
       “哦,不。”佩兰斯三周前死于车祸——这是莉兹回来上班后首先听说的事情之一。这件事特别让人伤心,因为佩兰斯留下了两个年幼的孩子,而他年轻的妻子正怀着第三个。
       “显然你得读一下他的报告。你也许想跟马圭尔谈一下——但我认为从他那儿你不会得到更多的东西。我推断他把情报汇报给里基后就不再想和我们有什么瓜葛了。”
       六
       是街上的三个男人惊醒了她。多萝西·菲尔德曼习惯了马路对面的那家商店里各色人等进进出出,那儿尽是些奇怪的年轻人——他们的装束可真古怪;那个她永远都不会习惯——但是他们就像时钟一样准点,晚上七点半的时候一切就都安静了。
       多萝西住在海林吉她自己拥有并经营的五金店上面的小公寓里。正如她自己爱说的那样,她是伦敦生、伦敦长,虽然她也乐于承认她父亲曾经是个外国人,只有十几岁的时候就肩扛着一口袋小玩意儿从明斯克白俄罗斯共和国首都。来到这里。刚开始,父亲只有一个小货摊,先是卖花,后来就卖水果和蔬菜,再后来他精打细算积攒下足够的钱自己租了一处房产,开始做五金生意。“钉子里有钱,”他常这么说,即使当年一个便士实际上可以买十枚钉子。
       多萝西从未结婚,父母死后她继承了这家商店,继承的实际只是些没有卖完的存货,还有卖完它们要花的很长的营业时间。DIY商店的兴起几乎挤垮了她的小店,但在这样一个人口密集又不太繁荣的北伦敦地区,不是谁都有车,而她的店营业时间又长,还有她对店里那些盒子里、抽屉里、架子上货品的百科全书式的知识,为她赢得了足够多的老主顾,使她得以维持。“菲尔德曼太太,你就是我们卡普尔街上的塞尔弗里奇。美裔英商,在伦敦创建了塞尔弗里奇百货商店。”她的一个顾客曾经这么告诉她,对此她很喜欢。
       但这也不能帮她入睡。为什么会这样呢?先是七十岁,然后八十岁,她似乎倒更难入眠了。两点一到,她慢慢地就醒了,直至完全清醒、再难入眠。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开灯、开收音机、关灯、再翻来覆去,然后放弃努力,终于还是起床。她穿上晨衣,烧壶水,而此时的以斯帖——她那只猫(差不多和多萝西一样老,至少以猫的年龄来说是这样),还像个婴儿一样睡在炉边的篮子里。
       这就是为什么多萝西·菲尔德曼凌晨三点却坐在扶手椅上,捧着杯子焐手,望着窗外的街道。此时已是星期五的晚上——星期五?她在想什么呢?已经是星期六了,凌晨三点!这附近变化好大啊,尽管有些奇怪,也许吧,这里倒是比以前更安静了。小的时候,那里住着和她差不多的人,当然,那些俄罗斯、波兰移民,还有爱尔兰人,他们有时会胡闹,尤其是周末的夜晚在酒馆里呆得太久以后。战后,有色人种也来了。他们中有很多都是体面人,但是,我的老天,他们有时可真闹,唱啊、跳啊,所有的生活都在这条街上。
       最近,亚洲人也来了,他们是所有人中最奇怪的。安静、规规矩矩——对他们来说,下班时间一到就意味着锁上报亭的门,从来不会在哪个晚上去泡酒馆。他们似乎要祷告很多次——很久以来她已习惯看见他们在各种时间去清真寺。似乎大白天关上店门他们也无所谓。但街对面那家书店不一样——那儿似乎总是有人。一整天总有人进进出出,尽管他们好像也没买多少书。
       一到晚上商店就关门,那幢楼里就再也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了。因此,这个星期五的夜里,正当她笔直地坐着,呷着杯子里的茶,这时,她突然看见三个人出现在大街上,在书店前门处聚拢在一起。他们穿着深色衣服,牛仔裤、带兜帽的夹克,其中一人穿一件皮夹克。他们的脸看不清。一个人指指屋后,另一个摇摇头,然后,两个人各站一边,眼睛不住地往大街两边张望,第三个紧贴着门站着——他在干什么——撬锁?接着,多萝西突然看见门开了,一转眼三个人都悄悄地进去了,门也随即关上。
       多萝西坐着,惊讶不已,脑子里闪过一丝疑惑:她是真的看见了那些人还是幻觉?胡扯,她对自己说,我的身体是老了,可我不糊涂。她从未和书店主人说过话,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有人闯进了他的商店。也许不是——也许他们是朋友。还是不像。他们肯定不干好事,夜这么深了。她拿定了主意。干坏事,她不会感到吃惊,这样的年轻人干坏事的有很多。想到这里,她浑身一颤;出于一种责任感,也出于关心,她起身拨打了999英国报警电话。。
       店里,那三个人手脚麻利地干起活儿来。两个上了楼,确信所有的窗帘都拉紧后,他们打开手电四处搜寻,终于在最里面的天花板上找到一扇四方形暗门,通往阁楼。其中一人站在椅子上,推开暗门,借着下面一个人的推力撑了上去,接着,下面的人又递给他一个小工具箱。阁楼上的人低低地举着手电以免光线照到屋外。他察看每一根横梁,终于发现其中一根正好位于下面那个大房间一个角落的上方。六十秒之内,他已经在钻孔了。钻孔进度缓慢,因为他用了低功率钻头以防止产生太大的噪音。
       突然,他的同事站在敞开的暗门下方急促地说:“是特别支队。当地警方接到一个街坊的报警电话。是街对面的什么人。她看见我们进来了。”
       “该死,他们要干吗?”
       “他们想知道我们完事了没有。在警车来之前我们还有时间离开。”
       “不行,我至少还要十分钟。”
       “好,我告诉他们。”
       他离开了,阁楼上的人继续钻孔。他刚把横梁上的孔钻好,正要把探头和微型相机轻轻地放进去,他的同事又回来了。“警车正在路上,但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他们打算去找那个打电话的街坊谈谈,显然是位老太太。”
       “好的,那不会有太大问题。”
       十分钟后,阁楼上的人仔细清扫了钻孔时留下的锯屑,小心翼翼地用了一些填充物把小孔堵严,跳下阁楼,又站到椅子上,把暗门重新关好。“我那儿好了,还要做什么?”
       他的同事摇摇头。“我装了两个扩音器——一个装在角落处的插头里,另一个在播放器的背后。”
       “和泰晤士大厦核实过扩音器效果了吗?”
       “是的,他们听得非常真切。快走吧。”他们下了楼,叫上另一个同事——他已安装好三个窃听装置:一个在商店前门内侧的上方;一个在店主的小办公室里;第三个在后面的储藏室。现在,不管哪一层楼上发出的哪怕是最细微的私语声,泰晤士大厦也能听见。
       街对面,多萝西·菲尔德曼为按她门铃、到她家来的那个英俊的警察沏了杯热茶。他对街对面发生的怪事了如指掌,甚至还暗示他们可能需要她的帮助。她没看见那三个人已经从书店的前门溜了出来,消失在夜色中。但那时多萝西已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七
       佩吉·金索文以前只和杰弗里·费恩见过一次面,那是在大约一年前,她刚加入军情六处的新成员培训课上他发表讲话的时候。那一天他说的话,多数她已想不起来了,但她还记得那个苍鹭一般的高个子以及冷冰冰的握手。
       第二次见面时间更短,但他的话倒更让人难忘。他宣布,要把佩吉临时派到军情五处一两个月执行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这是一项绝密任务,她得在一份特殊的培训表上签字。到泰晤士大厦后她会了解到更多细节。费恩要强调的是她不应该忘记该忠诚于谁。“可别乐不思蜀,”费恩严厉地说。“对此我们不会有好感。”
       这给她获得新任务后的兴奋降低了一些热度,虽然亨利·波斯维尔,她的顶头上司,一个快到退休年龄的很不错的好心人,一直努力地给她打气。“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谈到她暂时调到河对岸上班,他这么说。但她感觉到他对此事一无所知。
       佩吉不禁疑虑,如果这个工作有这么重要,为什么费恩本人没有给她简要通报一下;而且他们为什么借给军情五处这样一个低级职员(佩吉对于自己实话实说);她甚至还怀疑军情六处是不是已决定不再需要她的个人技能了,或者她只是两个部门之间某个人事交易中的抵押品。
       但是,不,确实有很多工作要做。第二天在泰晤士大厦,查尔斯·韦瑟比跟她谈了半个多小时。他很友好,似乎非常坦率地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和佩吉这样的低级职员谈话,韦瑟比有一种难得的能力,就好像她和他平级一样。和他交谈后,她不再有任何疑虑,从韦瑟比的目光中,她不再怀疑自己将要做的工作的重要性。
       他向佩吉解释道,她将和莉兹·卡莱尔一起工作,这是一位经验丰富、能力超群的调查员,特别擅长知人、识人。莉兹将领导她们这个两人小组,而她们的工作则直接对他负责。她们的工作进展情况将由他向杰弗里·费恩通报。在韦瑟比介绍情况的过程中,佩吉开始理解她被选中的原因。她将从个人档案入手,给莉兹的调查提供支持。对此,佩吉颇感满意。她熟悉并热爱一堆堆印刷文字,那些事实、数据、情报。摘取出你需要的字眼,佩吉想,她的能力在那方面恰好有用武之地。她干的就是这一行。她能挖掘出别人看来毫无意义、枯燥乏味的信息,然后,像一个原始的取火者那样吹起火花,让它燃烧起来。佩吉能让别人眼中的尘埃产生戏剧性的变化。
       佩吉·金索文小时候害羞、不苟言笑,脸上有雀斑,戴着一副圆眼镜。一个开朗的婶婶曾称她为书虫鲍比蒂是鲍比的昵称,源自《书虫鲍比》一书,作者格雷格。1988年由独角兽出版社出版的精装本的封面上有一只头戴博士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大的圆眼镜的蠕虫,名言是:读书是快乐。,从那以后,家里人就再也不愿叫她其他名字了,以至于从她七岁起,每个人都叫她“鲍比”。这个绰号陪伴着她走进学校——那是英格兰中部地区所剩无几的文法学校之一,一直到她进入牛津大学。经过三年苦读,她的英文取得了两优一良好成绩,看到了在学业上再进一步的曙光,但她的家庭无力支持她继续攻读哲学博士,因此她离开了牛津,丝毫不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在人生的那个阶段,佩吉只对两件事坚信不疑:只要你尽力并坚持,就会有好结果;你不该容忍任何你不喜欢的东西。正因为这一点,她坚定地恢复了佩吉这个名字。
       因为没有更好的想法,佩吉曾经在曼彻斯特一家私人图书馆找了份工作。双方谈妥她一半时间帮助读者,另一半属于她自己。但由于每天平均只有五个人需要她的服务,她就有大量的空闲时间做自己的研究——一个十九世纪兰开夏郡的社会改革家和小说家的生平和作品。她为什么很快又失去兴趣了呢?一方面,她的课题比她期望的要枯燥得多,没有足够多的事实来满足她对细节如饥似渴的癖好;另一方面,整日里孤独感令她窒息,夜晚的时光她也找不到人陪伴。那个长得像郝薇香狄更斯小说《远大前程》中的那个面色蜡黄、骨瘦如材、富有、可怜、古怪的老妇。的管理员小姐很少跟她说话,一下班就匆匆往家里奔。体味了这样的孤独,她越来越坚信:无论她在书本和手稿中发现的世界多么生动,但是,当她从书页上抬起头,她所看到的那个世界更加有希望,更令人神往,只要她能找到一条路走进去。
       她知道她得离开那里,显而易见的选择就是伦敦。她显著的才干为她赢得了一次面试,然后是一份工作,大英图书馆研究助理。但是,现代化阅览室里冷峻、压抑的氛围比起和郝薇香小姐一起工作时的紧张更令她无法接受。要不是有一天大学里的一个旧相识来到图书馆并告诉她,一个政府专业机构正在招收研究人员,她真不知道她该怎么办。
       就这样,在她二十五岁的时候,仍旧戴着一副圆眼镜,脸上依然长着雀斑,佩吉来到了泰晤士大厦的那间会议室里,和莉兹·卡莱尔坐到了一起,面前的桌上放着喝了一半的咖啡和一盘饼干,还有几堆文件夹,那是佩吉刚刚干了六天就已经整理出来的。
       尽管刚开始接近她时,佩吉还是有些谨慎,但是,她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莉兹。佩吉以前在图书馆的上司虽然也是女性,似乎无论是在性别还是在年龄上,她们都不喜欢她。而莉兹更年轻,莉兹彬彬有礼,最重要的是,莉兹为人坦诚。佩吉一开始就感觉她们是一个团队,分工明确。莉兹集中精力找人面谈,而佩吉研究相关资料。
       开始几天,她把时间花在了B分部,即人事部,阅读档案、做记录、思索如何进行资料查找。她对档案系统的陌生使得这些工作比她想象的更难。第二天莉兹要去鹿特丹,她让佩吉在她去之前向她简要汇报一下进展情况。她把第一部分材料交给了莉兹,知道以后会有更多、更多的文件。工作才刚开始,佩吉想,但要是在这一堆堆干草堆般的文件里找不到“针”又该怎么办?
       莉兹吃了一惊。军情五处只有五名雇员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的五年里读过牛津大学,她认识其中的三个。这也许不足为奇,因为他们的年纪大致和她相仿。她又看了一眼佩吉递给她的名单:
       迈克尔·拜恩丁
       帕特里克·都布森
       朱迪思·斯普拉特
       汤姆·达特默斯
       斯蒂芬·小笠原
       佩吉干得不错,莉兹想。她很快就适应了对她来讲肯定是大相径庭的环境。
       “我认识迈克尔·拜恩丁,”莉兹说。“还有朱迪思·斯普拉特。”一个朋友,话到嘴边,她又收了回去。“汤姆·达特默斯,这个人我也才刚刚见过——他最近刚从巴基斯坦回来。他被临时调用到军情六处在那儿的情报站工作了一段时间。刚好和你相反。帕特里克·都布森昨天和我一起开会了。”她把名单交还给佩吉。“都布森具体负责什么?”
       佩吉找到他的档案。“他专门负责联络内务部有关行动方面的事务。在彭布罗克学院②牛津大学的学院名。获神学学位。”莉兹哼了一声,而佩吉则爆发出一声活泼的大笑。感谢上帝,她还有幽默感,莉兹想。佩吉继续念道:“他已婚,有两个孩子,积极参与当地教区事务。”
       莉兹控制住自己以免再哼出声来,并且努力不做出翻眼珠的动作。“好了。那么斯蒂芬·小笠原,关于他你有些什么材料?”
       佩吉找到另一份档案。“他在韦翰姆学院②读历史。然后——这不太一样——他参军了。在皇家通讯部队服役六年,在北爱尔兰服役,”说到这里,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正如其姓名所示,他父亲是日本人。但他出生在巴斯英格兰西南部的一座市镇,在布里斯托尔港的东南面,以乔治王朝的建筑和温泉而著名,是疗养胜地。。”
       “他现在做什么?”
       “他现在已经不在这儿了。”
       “噢?”
       “不,他三年前就离开了。”
       “他干吗去了?一家私人保安公司?”同时具有军队和军情五处的背景,小笠原要是在伊拉克做个顾问,准能发一笔小财,莉兹想。不过他也许还没来得及享受就要一命呜呼了。
       “不太对,”佩吉说。“这里说他目前在金斯林英国城市名。经营一家舞蹈剧团。”
       “真是怪异。”莉兹忍住笑说。
       佩吉问:“我能把他从名单上拿掉吗?”
       “好吧,”莉兹说,接着又想了一下。“最好还是别拿,但是你当然可以把他放到最后面。”她瞟了一眼手表。“我在鹿特丹的时候你还有很多事要做。”莉兹指了指那些档案。
       “我原想重新检查他们加入军情五处的申请表原件,并核实新材料中的细节。”
       “是的,你最好仔细检查一下基本信息。看看他们的推荐信。”莉兹略显不安地又看了一眼手表。“我想我们应该尽可能多地见一见他们的推荐人,留意任何个人方面看似不寻常的地方。显然,任何与爱尔兰方面的联系都要注意。”
       莉兹从桌子边站起身要走的时候,佩吉说:“我可以问你去鹿特丹见谁吗?”
       “当然可以,”莉兹说。她已决定:她们要想一起工作、密切配合,她就得把一切都告诉佩吉。“我要见的那个人叫詹姆士·马圭尔。正是他告诉我们爱尔兰共和军在我们的安全部门安插了一名秘密特工。接到他情报的那个联络员已经死了。因此,在这个世界上除去我们和那个秘密特工本人,马圭尔是惟一了解此事的人。”
       “你觉得他会帮我们吗?”
       莉兹想了一会儿。“也许吧。他不想见我。”
       “那么,祝你好运。”佩吉说。
       “谢谢,”莉兹噘起嘴唇说。“我想我要碰碰运气。”
       八
       鹿特丹的老港口里的水呈海绿色,飞溅到泊在港口一端的平底船和小拖船的船帮上。五月中旬的黄昏,和风细雨,柔柔地轻拂着她的面颊。莉兹从那一小片水域看过去,岁月留痕,这里曾是这个城市的主要港口。二战时曾经被夷平了的鹿特丹现在几乎完全是一座现代化城市;当地人决定不再恢复该市1939年以前的旧貌,而是一切重新开始。现在的城市在建筑方面可谓声名远播,但看着它却又令人沮丧,因为这一片地道的老城区是远离那无情冷漠的新区的一个小小的避难所而已。
       港口对面的咖啡馆地处一幢深色砖墙旧楼的底层,室内的壁灯投射出浓艳的橙色光线;游廊里的桌子上惟一的光亮是碗中点燃的蜡烛。尽管莉兹只能凭借他的几张面部照片来辨认他,她还是认定他不在咖啡馆寥寥数名顾客之中。但就在暮色好像怕被发现一样悄悄地降临时,她突然看到了他。一个高高的身影,瘦削得近乎憔悴,沿着港口的远端缓缓向咖啡馆走来。他穿着卡其布裤子,一件长风雨衣松松垮垮地从加了衬垫的肩部垂下来,一只胳膊下夹着一卷报纸。
       莉兹给他五分钟时间在咖啡馆坐定,然后她迅速绕过港口,进了咖啡馆。她看见他坐在拐角的一张桌边。他抬眼一看,点点头,于是,莉兹坐在了他的对面,把自己的外衣放在一张空椅子上。她说:“你好,马圭尔先生,我是简·法尔肯纳。”
       被称作马圭尔的人没有寒暄,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我希望你来这儿要小心。”
       她当然很小心。莉兹没有直接到鹿特丹的小机场,她飞到阿姆斯特丹后,按照一个标准的游客日程安排打车径直前往荷兰国立博物馆,游览安妮·法兰克安妮·法兰克及其家人在1942年7月到1944年8月之间躲避在王子运河263号后面的房间里,以逃避盖世太保的追捕。在这段时间里,安妮开始写日记,以一个十三岁少女的视角来看待当时残酷的世界,《安妮日记》的原稿作为安妮之家永远的典藏向公众展示。的故居,在靠近达姆广场荷兰著名的广场。的一家运河边小酒馆里吃了午餐,又乘火车到鹿特丹,然后,独自一人走到老港口现在已经废弃不用的港口,鹿特丹海事博物馆的一部分。博物馆内的设计让游客像置身在一艘船上:一进展厅便看到三块占据了整个墙面的大屏幕,同步播放着码头、甲板上的场景,出色的音效和画面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屏幕下方是一个巨大的双层沙盘,上层是现今面积达一百平方公里的鹿特丹港全貌,下层展示着1700年左右的旧景。。她暗自叹了一口气,这一趟可真花了她不少时间。
       莉兹对该省的了解有限,她感到对自己有些不利。马圭尔习惯了和里基·佩兰斯和迈克尔·拜恩丁那样的处理北爱问题的老手打交道,大家都是男人,又都是处理那个冲突异常复杂的岛国问题的老手。
       但我根本无须了解,她对自己说;她觉得正可以把自己相对而言的无知转化为优势。她并不是在该地区的传统格局下执行任务,因为一切都已经改变。她将不得不站在个人的立场上打动马圭尔。问题是他是否会对此作出回应,或者他是否会认为,既然北爱已处于某种和平之中,他也就无须再卷入此事了。
       “我很小心。”她肯定地说。
       他依然面含愠容。“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你的同事罗伯·佩奇。”他用的是里基·佩兰斯工作时的化名。
       “我相信你是那么做的,”莉兹说,“但罗伯死了。”这你是知道的,莉兹想。她给他打电话设法约见他时已经告诉过他了。
       “我也相信他把我的话也作了汇报。”马圭尔一着不让。
       莉兹点头对此表示承认,但继而又坚决地说:“我想直接听你说说这件事,只是防止罗伯漏掉什么有用的东西。”
       “对什么有用?我告诉他,基尼所说的秘密特工,不论他是谁,从未启用过。我真不知道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他的声音开始提高。莉兹不安地四处张望,想找个侍应生,有一个走了过来,身材高大,留着浓浓的八字胡,系着白围裙。
       “咖啡?”莉兹问,竭力回忆她仅有的几个荷兰语词汇。
       侍应生带着明显的被逗乐了的表情看着她。“加奶的还是清咖啡?”他用一口纯正的英语说道。他们也许在萨伏伊世界著名饭店,在各地均有连锁,对其服务人员有较高的素质要求,包括语言能力。工作过。
       “加奶的,谢谢。”她微笑着说。她已忘记荷兰人其实是说双语的。他们收听《今日》英国广播公司的一档主打节目。节目,看英国独立电视台的新闻,读的英语小说比伦敦当地人还要多。莉兹大学时的一个朋友在阿姆斯特丹生活了六个月,从没感到有必要学一个荷兰语单词,这就是荷兰人的英语能力。
       马圭尔看上去仍然生着气。莉兹决定利用侍应生这个小插曲转换一下话题。“鹿特丹是你最喜欢的城市吗?”
       马圭尔耸耸肩表示无所谓,然后勉勉强强地开了口:“要是我暴露了,我倒真想移居到这里。尽管罗伯总是说,要是那样,我还得走得更远一些。当然,这要在他们没有抓住我的前提之下。”他看看莉兹;他的意思两人都知道。在和平前的那些年,每一个被爱尔兰共和军发现并遭逮捕的情报员无一例外地都被杀了。
       “为什么是荷兰?”莉兹问,非常想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想我的长相有点像荷兰人,”他说。“我感觉我能融入这个地方。”看着他的外貌——红润的面颊、稀疏的黄棕色头发、蓝眼睛,莉兹觉得这是事实。马圭尔可以充当一名地方高校的高级讲师,只差一支烟斗。
       “那就是你要在这儿见面的原因?”
       “这只是部分原因。”他用冷酷的眼神紧盯着港口。“要是他们知道我们在谈话,或者知道多年来我一直和你的同事谈话。我希望他们现在别杀我,但总体而言在爱尔兰以外的地方见面似乎更安全些。”
       莉兹不想让他谈危险,她得引发他的好奇心而不是恐惧。要让他思考,莉兹想,让他感兴趣。“告诉我,”她说,“你认为基尼招募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你是不是想问我是否认为他们还在那儿?”马圭尔几乎以一种轻蔑的口吻说。
       “这只是一个方面,我想,”莉兹没有察觉到自己说话时的不自信。别让他来控制谈话,她告诉自己。“假定基尼说的确有其事。”
       “那又怎么样?”马圭尔恼怒地反问。“任何危害都没有造成,不是吗?如果真有只鼹鼠安插在那儿,也很难看出那对基尼和他的伙计们有什么好处。”
       当他注意到莉兹在摇头时,他停下来,看着她,好奇心战胜了轻蔑。莉兹毫不客气地说:“你跑题了。”没理由去努力讨好这个男人,她这么想道。“基尼很可能从来就没指望他安插的特工直接帮助爱尔兰共和军。毕竟,他拿不准他们是否确实会对北爱尔兰产生影响,对不对?
       “情况甚至还要更微妙。基尼可能找到了一个刚出道的人。这个人具有极强的可塑性,在组织内部有升职的潜力。据说是一个牛津大学毕业生,总有一天,有可能产生很大的危害。我不认为其目标是直接帮助爱尔兰共和军,而是以某种方式给英国人制造事端。”
       看来这一番话激起了马圭尔的兴趣,但他不愿意这么说。相反,他争辩道:“我无法认为目前爱尔兰是当务之急。战争结束了,因此这根本不重要。我倒以为你们要追查的是伊玛目,而不是爱尔兰人。”
       莉兹耸耸肩。“那当然是我们担心的。9·11事件发生后,这一切都被忽略了,然后它突然又死灰复燃,这样的事以前发生的够多的了。”
       “你认为这个间谍也许在行动?甚至是今天?”此刻,听上去马圭尔已经无法抑制自己的兴趣。
       这回轮到莉兹耸肩了。“没理由认为那样的人希望看到停火,对吗?”
       侍应生端来了莉兹的咖啡,在等他离开的时候,马圭尔似乎在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不信,”他宣称,不友好的眼神看着莉兹。“再说,无论如何,这是你们的问题。基尼让我把这个口信带到,我做了。就我而言,到此为止。我不在乎你们做什么。”
       莉兹平静地说:“我一直希望你也许能帮忙。”然后就一心一意地搅拌起咖啡来。咖啡是烫的,最上面有一层厚厚的奶油。
       “我能做些什么?”马圭尔愤怒地问。“就算我想帮你们。”
       “帮我们查明基尼招募了谁。”
       “是什么让你认为我能做到这一点?”
       “也许你做不到,”莉兹承认。“但是要查明此事,你所处的位置比我们有利。你说基尼告诉你这个双重间谍是在牛津大学招募的。基尼和大学之间肯定有过某种联系,但是对这种联系我们并不十分清楚。”
       “基尼对我恨之入骨。”
       “不错,但是你了解他。我们无法接近,你至少可以试试。”
       “你们为什么不去找其他人?”接着又挖苦地补了一句,“我确信你们有很多人可以选择。去找个基尼的心腹。”
       “如果那么做,我们就得告诉他有关双重间谍的事。风险太大。这一点你一定明白。”
       马圭尔没有理会她,却突然发问:“我有什么好处?”
       她甚至都懒得回答。他从来没要过钱,她也并不认为他现在要的是钱。那只是拒绝她的要求的一种方法。
       马圭尔继续说:“我究竟能帮你们干什么,你能告诉我吗?情况彻底改变了。无论此人是谁,他们不会伤害到你们,也不会对爱尔兰共和军有什么帮助。世界在变,战争结束了。所以,你们干吗还需要我?除非让我帮你们了结这份档案。”
       莉兹深吸了一口气。直觉告诉她,要想赢得马圭尔的支持,她必须对他实话实说。
       “你和我一样明白,马圭尔先生,”她说,“战争没有结束,只是进入了一个不同的阶段。我无须给你讲爱尔兰共和军的历史,或者背叛的本质,”她补充说。她看到马圭尔显得有些惊恐。“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背叛同时也几乎总是忠诚。但关键在于我们忠诚于什么样的事业。所以我们必须要找到这个人。他们的事业,不论这个事业现在是什么,不是我们的事业。也不是你的,马圭尔先生。这件事没有结束。我说的与档案无关。”
       又是耸肩,貌似不感兴趣,但这次莉兹看出马圭尔在思考。终于他说话了,第一次语带感伤而不是气愤:“难道你看不出,我已经结束了?我只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莉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已经站了起来。他一声不吭,在桌上丢下几张欧元走了。莉兹又呷了一口咖啡,咖啡已凉了下来。她近乎绝望地看着马圭尔留在桌上的钱。想想吧,她居然还以为会有所进展。
       九
       卡普尔街上停着一排出租车,丹尼斯·鲁杰就坐在其中一辆的驾驶座上。他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一份《太阳报》放在仪表板上。他的收音机调到了“魔法”调频台音乐调频频道。,正轻声播放着柔和的流行乐,时不时还夹杂着说话的声音,路人听来就像是最新路况播报。从他所处的位置,他能清楚地看到那家书店以及马路对面多萝西家的商店前门。他用眼神和莫琳·海斯以及利伯特·约翰逊保持着联系,他们正坐在稍远处“红狮”酒吧外的一张桌子边。利伯特面前放着一杯棕色的饮料之类,正在做《每日邮报》上面的填字游戏。莫琳喝着矿泉水,一边织毛衣,一边用耳机听着她的iPod播放器。在街道的另一个方向,“阿尔法”四号②都是A4组成员的代号。和“阿尔法”五号②正坐在一辆脏兮兮的“标致”307汽车里,只要有人经过,他们就开始大声地斗嘴。其他A4组成员被巧妙地安置在旁侧的路上,还有几辆车围着该区域兜圈子。
       在多萝西·菲尔德曼家的起居室里,也就是五金店的楼上,威利·伍兹舒舒服服地坐在多萝西的圈椅里,那只老猫以斯帖和一架高倍望远镜分享了他的双膝。
       五天前多萝西凌晨三点钟的那个报警电话结果证明是一件好事。A2组的每次秘密潜入行动都要预先告知特别支队。收到地方警察有关多萝西电话报警的消息后,特别支队迅即打电话给A2组指挥中心和他们商议对策。很明显,首先要打消报警者的疑虑,一种做法是简单解释一下她所看到的“入室行窃”是场误会:保险丝烧坏了,店主人叫了几个朋友来换保险丝——诸如此类。特别支队的人编起故事来个个能说会道。但要是到了白天她和店主人提起那个周末的事情,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因此他们决定在这个老太太身上冒一次险。星期六凌晨三点半,特别支队的警官坐在多萝西·菲尔德曼的起居室里,一边喝着茶,一边用尽可能模糊的词语向她解释说,街对面发生了些奇怪的事儿,他和他的同事们正在调查。一会儿提到9·11,一会儿又提到伊斯兰的原教旨主义。多萝西欣然同意决不泄露一个字。更重要的是,她高兴地同意让他们使用她的公寓,作为一个固定监视点,这是个绝佳的位置。就这样,威利·伍兹坐在了她的圈椅里,他的一个同事坐在她餐厅里的桌子边负责通讯联络。他就像多萝西家的蜘蛛网中心的一只蜘蛛,与街上的人员保持着联络,同时还能观察书店附近的风吹草动。
       负责协调整个行动的是泰晤士大厦里的瑞吉·普维斯。他和几名同事正在指挥A4组成员并掌控着控制室的所有通讯联系,而此刻他们没有理会坐在一旁焦躁不安的戴夫·阿姆斯特朗。在戴夫的身后,汤姆·达特默斯来回踱着步;韦瑟比也不时地进来察看进展情况。
       在多萝西的公寓里,威利·伍兹依旧坐着耐心等候。快到三点的时候,一辆微型出租车在书店门前停了下来。司机是一名年轻的中东男子,他从临街的一边下了车,又绕过去为乘客打开车门。过了一会儿,一名年长得多的男子走下车。他身穿白色长衫,头戴一顶饰有金线的白帽。当他缓步走向书店时,那个年轻人跑到前面,为他打开大门。
       “‘狐狸’一号已到,现在进去了。”威利刚说完,桌边的那个同事立刻对着麦克风复述了一遍。“各队注意,”身在泰晤士大厦的瑞吉·普维斯说道。“‘狐狸’一号进去了,重复,‘狐狸’一号进去了。”
       紧邻书店的周围没有发生明显变化,当然,此时丹尼斯·鲁杰已喝干了咖啡,莫琳也把手中的织物放到了一边。A4组做好准备应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事,不过,这只是增加些紧张的气氛,因为除了等待根本无事可做。
       泰晤士大厦里,朱迪思·斯普拉特来到控制室。她高挑的身材,面容姣好,任何情况下,无须刻意为之,她总是显得端庄、优雅。
       “有个电话,”她对戴夫和汤姆·达特默斯说。“是打给书店的。通话时间不长。”
       “打电话的是什么人?”汤姆·达特默斯问。
       “难说。书店主人接的,打电话的人问拉什德在不在。说的是英语。”
       “拉什德到底又是什么人?”戴夫问。
       朱迪思耸耸肩,仿佛是说“你告诉我啊”。“店主说店里没有人叫那个名字。然后对方就挂断了。”
       汤姆问:“我们知道是谁打的电话吗?窃听到什么没有?”
       “麦克风里没传出什么。根本没有‘狐狸’一号的声音。只是别的什么人随意的闲聊,还有喝咖啡的声音。但是电话追踪结果刚出来,是阿姆斯特丹的号码。我现在就联系这个号码。给我十分钟。”她拿起了电话。
       阿姆斯特丹荷兰国家情报安全总署办公室,彼艾特·阿宾克正要去拿电话,这时电话铃响了。他迅速抓起电话,说:“阿宾克。”
       “彼艾特,我是朱迪思·斯普拉特,从伦敦打来的。”
       阿宾克大声笑起来:“我刚把手放在电话上要打给你呢,你就打过来了。”
       “为什么?”
       “我们对阿姆斯特丹的一幢房子实施了监控,那里住的不像什么好人。最近我们监听到那里总是在喋喋不休。因特网,还有电话。那里有个人刚才拨了个伦敦的号码,我正要打给你问问你们是否能找到那个地方。”
       “是北伦敦的一家伊斯兰书店,也是我们要找的一些人接头的地方。今天他们本应该出现,但迟到了。”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问题就在这儿。我们的一个人见过他们一次,但是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不过你们那边打电话的人要找拉什德。”
       阿宾克嘿嘿一笑。“这个帮助可真大——就像在荷兰找姓‘詹’荷兰的一个大姓。的人一样。”
       “我知道。但是这件事似乎跟荷兰有一些联系。”
       “我们会查数据库的,别担心。但是我干吗不把图片库传给你呢?”
       “你真懂我的心思,彼艾特。我就是为这个才打电话给你的。”
       截至三点半,威利·伍兹已三次通知泰晤士大厦目标没有出现;四点钟,瑞吉·普维斯还在忙着让各队保持警惕。他命令莫琳和利伯特·约翰逊坐上丹尼斯·鲁杰的出租车,指示这个喜欢争辩的一对儿驾车到附近转转,不要走远。终于,那个伊玛目离开了书店。他的离去让A4组各个分队长出了一口气,同时他们不露声色地尾随其后。
       但是那个伊玛目的离开意味着那三个年轻男子就不会来了。然而,普维斯还是让他的人分守在各处,在无望中一直等到六点钟,店里的员工回家了,书店也关了门。威利·伍兹也把他的圈椅留给了他的同事——当晚八点会有人来接替他的工作——回到了泰晤士大厦。惟一的线索就是那个伊玛目。戴夫还在控制室里,心里在祷告,求你了,上帝,让他带我们找到他们吧。
       一个小时后,查尔斯·韦瑟比和汤姆·达特默斯、戴夫·阿姆斯特朗一起呆在控制室里,沮丧地(但倒不完全出乎意料)获悉阿布·赛伊德已直接搭车去了希思罗机场,登上了前往法兰克福的航班,踏上他返回拉合尔的第一程。
       阿布·赛伊德被升格进了公务机舱。安检也没有对他随身携带的提包流露出明显的关注,他顺利地通过了护照核验。
       他的托运行李,一只很旧但是却相当结实的“新秀丽”享誉世界的箱包品牌。箱子被彻底检查了一遍。在外发行李处,两名经验丰富的海关官员,还有一个特别支队的警官熟练地将它从输送带上取下,对它细细梳理了一遍,他们想从中找到一些线索,以提供那天下午没有在书店露面的三名年轻男子的身份和行踪。
       他们一无所获。事实上,甚至惟一能证明这个伊玛目来过英国的也就是箱底整整齐齐的一堆东西了。不管穆罕默德·阿布·赛伊德在逗留期间干了其他什么勾当,他还是忙中偷闲在玛莎百货的大理石拱门区分店英国最大的零售公司。买了六条新的拳击短裤。
       十
       对莉兹来说,这个处于梦想之颠的城市看上去非常澄澈。天空是一种浓郁的蔚蓝色,气温也慢慢接近几乎像夏天一样的华氏七十度。她和佩吉·金索文爬上了谢尔丹尼剧院的木楼梯,佩吉已是气喘吁吁了。很难相信毕业典礼竟然在这幢怪模怪样、又小又旧的楼里举行。据佩吉讲,这幢楼是克里斯托弗·雷恩英国建筑师(1632—1723),曾设计过五十多座伦敦教堂,最著名的是圣保罗大教堂。他的非宗教类作品包括牛津的谢尔顿剧院和剑桥大学的三一学院图书馆。建造的,当时他年仅三十一岁。
       莉兹和佩吉到了顶楼,站在油漆过的圆顶木质阁楼向外望去,眼前的牛津大学与在底楼看到的密集到几乎要导致幽闭恐怖症的世界大相径庭。从这里看,教堂的尖顶和学院的塔楼鳞次栉比,仿佛悬在空中形成了一道参差不齐、承载着历史的轮廓线。
       往下看,莉兹看到成群的游客熙熙攘攘地走在学院一条街(佩吉称为宽街)的人行道上。在街道稍宽一些的突出部位,小汽车整齐地停了一排;还有几辆车小心翼翼地往前开着,希望侥幸能找到停车的地方,最后又兜回来,因为在街道的远端,行人安全护栏挡住了去路。
       她又往布莱克韦尔书店学术书店,创建于1897年,坐落在牛津大学博德林图书馆的对面。看过去,刚才她和佩吉在那儿逗留了几分钟。有这么一个短暂的幕间休息真不错,莉兹想。在基奔北伦敦的一个地区。不太有益于健康的一边,佩吉临时住在她的两个大学时的老朋友的公寓里。在那里,莉兹把佩吉接上车,然后一路开过来。她们和开往伦敦的车辆逆向而行,一路飞奔,然后好不容易通过了一条让人发疯的单行道,把车停在牛津市中心西侧的一片广阔的露天停车场上。她们步行经过了监狱旧址,这地方现在已重获新生,变成了一家豪华旅馆。接着,她们走进了一条购物街,沿街的连锁店与英国其他地方的没什么两样。但是,紧接着她们就拐进了一条阴暗、狭小的街道,街边尽是些狄更斯作品中描写的房屋,带着长长的倒影和突出的房梁。又拐了一个弯,她们到了彭布罗克学院,她们的第一站。
       据佩吉讲,这是一幢带有中世纪痕迹的十七世纪的建筑,头一天她已经非常刻苦地补了一课。虽没有剑桥大学的同名建筑名气大,但是,在其杰出校友中可以列数出作家托马斯·布朗、塞缪尔·约翰逊,年代更近的还有迈克尔·海赛尔汀托马斯·布朗爵士(1605—1682),早年求学于牛津大学,获医学博士,后行医达五十年之久。他同时也是一名作家,著作有《医生的宗教》(1643)、《流行的假知识》(1646)等。塞缪尔·约翰逊(1709—1784),是著名的散文家、文艺批评家和词典编纂家,著有《莎士比亚戏剧集》、《诗人传》、《英语辞典》等。迈克尔·海赛尔汀(1933— ),毕业于牛津大学,曾著文“25岁的百万富翁,35岁的内阁成员,45岁的政党领袖,55岁的首相”,最后,他成了出版业界的百万富翁,不到四十岁进了内阁,但没有实现后两个梦想。。
       门房指引她们穿过一处古老的方庭,里面有一小块悉心看护的四方形草坪。远端的墙壁伸出的窗台上摆放了一些种满了早生天竺葵的花箱。她们走进了另一处方庭,紧靠学院早期建筑的墙边,立着一尊小雕像,雕像中的妇人双手交叉,在祈祷或者在哀悼。不是个好兆头,莉兹想到了即将开始的访谈。她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教徒;她有点紧张,因为她不知道在谈话过程中神学这个话题将会起到什么作用。
       见面之后,莉兹发现希克森牧师是个庞然大物,啤酒肚挺得老高,蓄着浓密而拳曲的络腮胡子。莉兹本以为他应该是一个苦行僧似的神学家,却不料他倒更像个塔克修士侠盗罗宾汉的伙伴中有一位塔克修士,他身体强壮而肥硕。。他是一个北方人,很风趣,而且一点都不虔诚。他热情奔放地和莉兹、佩吉打招呼,然后问她们要咖啡还是雪利酒。
       莉兹和佩吉都选择了咖啡,坐在两把让人不舒服的椅子上,手捧雀巢咖啡,杯子上还有点点污渍;而那位牧师还在上上下下地搜寻饼干。几分钟后,他终于找到了,她们的访谈这才开始。他心满意足,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把一盘巧克力粗面饼干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此时,莉兹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印象:对希克森牧师而言,物质支持比祈祷更重要。
       莉兹首先解释她们的造访绝对只是一种程序,为了更新原有的审查材料。回到伦敦以后,她一直担心一个神职人员会不会毫无忌讳地谈论他往日的学生的个人生活,尤其是那些个人生活中道德品行上值得怀疑的方面又恰恰是她最需要了解的。但是这位牧师很乐意谈及年轻的帕特里克·都布森。
       “他做事非常认真,学习特别勤奋。那样做没什么不妥,”但是他接下来雷鸣般的大笑却正暗示有一些不妥。“但这确实疏远了他和其他一些同学的关系。这个男孩身上有些几乎是属于中年人的东西。”
       “那么,他没有什么放荡不羁的行为了?”莉兹淡淡一笑。
       “当然没有。在每一个方面,他都是模范公民。”他从盘子里抓起一块饼干。“他加入了青年保守党英国保守党的青年组织。,所有晚餐都在学校食堂吃,回避诱惑。他的生活里没有女人,要补充的是,这倒不是因为他厌恶这个,只是因为他对女人几乎没什么吸引力。事情怎么会这样,有意思,不是吗?”
       “你怎么这么了解他?”莉兹问,如此私密地描述一个人让她有点吃惊。
       “他礼拜堂去得很多。每个星期都去,有时星期三也去。”他稍稍扮了个鬼脸。“这种话从我嘴里出来听着有点怪。但我还是觉得他有点虔诚过了头,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在那个年龄的青年中相当少见,尤其在牛津大学。”
       “他向你告解吗?”
       牧师第一次显出惊讶的神色。“我?噢,没有。你瞧,我们之间存在阶级分歧。”
       “真的吗?”莉兹问。如果没记错的话,都布森绝非出身贵族。兴许,希克森在暗示他自己是?看着这个爱吃饼干的巨人,她简直难以置信。
       “你知道,小帕特里克出身于工人阶级家庭。凭借他公认的聪明脑瓜,他获得了一所私立学校的奖学金。在那里,他不仅增长了才智,而且”——这时,那位牧师摇起了手指,莉兹看得出他开始渐入佳境——“对社会进步也形成了一种过于老成的理解。”
       “我明白。”莉兹感到很好笑,但她掩饰住了。
       “到了牛津,他的这些志向还在继续。多数时候他喜欢穿套头衫,”说到套头衫这个词的时候,他近乎兴奋地强调着它的首字母,“有时甚至还炫耀似的戴上他的校友领带。到了礼拜日,你会看见他穿上粗花呢格子西服。有一次,他还对旁人讲,‘乡村里的绅士’就穿这样的服装。”希克森的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莉兹。“你能想象听到这话他的同学会有多开心。”
       “那就是你说的阶级差异吗?”一直沉默到现在的佩吉问道。看起来她有点懵。
       “噢,本来,我们并无差异。我们都普通得就像乡村里的泥巴,”牧师大度地咧嘴一笑。“事实是,我还是泥巴。让我惊讶的是,他们居然还让我呆在这儿。我想这大概是重视弱势群体的一种形式吧。”这一次他笑得连沙发都跟着抖了起来。
       又过了几分钟,她们再次婉言谢绝了喝点雪利酒的提议,告辞了。莉兹思忖着,牧师对都布森嘲弄性的刻画是否能作为怀疑的真正依据。很明显,都布森曾经是一个认真、又有点让人讨厌的大学生,一心想抹去卑微出身的印记,然而事与愿违,这并没有让他融入其中,反倒使他游离其外。莉兹不太喜欢为自己乔装出一副面孔的人——确实,不过是一件粗花呢格子西服而已——因为既然他们能把生活寄托在一个谎言之上,还有什么能阻止他们把生活寄托在更多的谎言之上呢?
       同时,对于这样一个明显自卑的人,莉兹几乎为他感到难过;和刚才一样,那个牧师讽刺挖苦式的描述,现在想起来她还感到好笑。不管怎么说,她想,此刻她回想起自己十几岁时的苦恼,如果一个人在步入成熟期之前与社会格格不入就可以成为怀疑的依据,那么,莉兹自己将会是调查中的首要怀疑对象。
       她们又来到了萨默维尔女子学院牛津大学的学院名。,在那儿找到了朱迪思·斯普拉特过去的指导老师,一位优雅的女学者,名叫伊莎贝拉·普赖迪克斯,肯定已经接近退休年龄了。在她的一楼房间里,透过法式大门可以俯视那个非常开阔的方庭,伊莎贝拉简要描述了朱迪思的大学生活,不乏溢美之词。对这位旧日的学生,她似乎知根知底。“她一直和我有联系,”她说,又不无自豪地补充道,“不过,我的大多数学生都这样。”
       她们见面时是十二点半,半小时以后,该了解的都了解了。莉兹开始找借口告辞,想着她和佩吉得去什么地方找块三明治吃。因此,当对方明显地希望她们留下来吃午饭时,她们显得有些尴尬。佩吉征询地看看莉兹,但她们似乎找不到礼貌的方式拒绝。于是,她们便一起去了大食堂附近的一家小餐厅。
       餐桌上可没法谈论朱迪思·斯普拉特,因为她们周围坐的都是学院里的高级职员。好像多数是男性——这让莉兹多少有点意外,因为她对萨默维尔女子学院的印象来自多萝西·塞耶斯多萝西·塞耶斯(1893—1957),英国作家。的小说《狂欢之夜》。坐在她边上的一位物理学讲师口若悬河,大谈夸克理论的精妙;莉兹如释重负地和招待她们的主人以及佩吉逃离了餐厅到教师公共休息室喝咖啡去了,在那儿,她们单独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了下来。“关于巴瑞尔教授,我很抱歉,”普赖迪克斯老师对莉兹说。莉兹意识到她说的肯定是那位午餐时的邻座。“每次我听他说话,他倒不如用乌尔都语好了。”
       她们又闲聊了一会儿,然后,就在莉兹和佩吉准备离开时,普赖迪克斯老师突然出人意料地说:“听了拉维的事,我十分难过。”
       莉兹顿时竖起了耳朵。“什么?”她说。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太过时了,但我确实认为这些不同种族间的结合总是更加脆弱一些。”莉兹没答腔,普赖迪克斯老师的脸稍稍有点红,也许是担心她听起来像个种族主义者或者出语轻率,亦或两者兼有。她装作看了看手表。“老天,我还在这儿闲扯,有个毕业班的学生在等我呢,为了那篇盎格鲁—撒克逊的学位论文,她快要发疯了。”
       现在,当她们站在谢尔丹尼剧院的楼顶上欣赏风景时,佩吉问莉兹:“普赖迪克斯老师说她为拉维的事感到难过是什么意思?”
       莉兹耸耸肩。“我不是很确定。拉维是朱迪思·斯普拉特的丈夫,全名是拉维·辛;工作中朱迪思用的是婚前的姓。”
       “我明白了,”佩吉说。“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商人,原籍印度。他们结婚很久了——我想他们是在牛津认识的。他很讨人喜欢。”
       “噢,这么说你了解他?”
       “一点点。我到他们家吃过几次饭。”
       佩吉点点头。“这比较难办,是不是?关于她的婚姻状况已经发生改变的情况,朱迪思的档案里没有任何说明。”
       莉兹叹了一口气。在调查同事的过程中,这样的不利局面怕是免不了的。“我们最好确认一下。希望这没什么。”但她已暗暗记住了第二天要和B部门的人谈一下。
       她们的最后一个访谈在默顿学院牛津大学的学院名。。她们沿着一条从高坡上延伸下来的小路往那儿走。从熙熙攘攘的大街到几乎是中世纪一般沉寂的偏僻地带,节奏的改变显得有些突兀。当她们拐上了用歪歪斜斜的鹅卵石铺就的默顿街时,莉兹看到了一小块墓地,中间有一条小路,路旁栽着几株高大的樱桃树。她想象着这光景恐怕五百年都没变过。
       被访者名叫西拉里·瓦茨。对我来讲就是瓦茨教授了,莉兹想,因为他似乎期待那样的尊重。他是个老派阿拉伯问题专家,与英国外交部联系密切——他曾在中东阿拉伯问题研究中心的暑期班上讲过课,该中心在贝鲁特;他还指导过约旦国王侯赛因的那些来牛津大学镀金的不太出名的亲属。
       在未实行公开招聘的时期,他曾长期为军情六处物色人才。汤姆·达特默斯攻读硕士学位期间,他曾经教过他;当他的这位前学生申请加入军情五处的时候,五处要求他写一封推荐信。那封推荐信散发着过去那种公立学校校友之间的人际关系以及公立学校平淡无奇的公文的气息,只有三句话,写在从威尼斯的阿卡狄米亚寄来的一张明信片的背面:值得信赖的小伙子。语言能力强。足以胜任国内服务。
       “国内服务”一度是六处对于军情五处的普遍看法。这就难怪她和佩吉敲门时瓦茨并没有起身,只是命令式地说了声“进来”。
       进门后,两位女士发现房间里光线很暗,天花板很高,对面墙上开了一扇巨大的窗子,垂直的分隔条把窗户分成了几块。但是这扇大窗子并没有透进多少光线来,因为极需要清洗的厚厚的天鹅绒窗帘有一半被拉上了。教授坐在一张古老的靠背很高的扶手椅上,椅套的颜色已经褪成暗淡的灰绿色。他面朝着没有被窗帘遮起的一小块窗口,凝望着圣主教堂草地上长满绿草的运动场。
       “坐吧,”他指着与他的椅子成直角的一张长沙发对她们说。她们顺从而小心地坐了下来。莉兹打量着这个人,他的眼睛继续看着那片草地。这是一张苍老但是很有特点的脸,长长的鹰钩鼻上显现出一些血管,双颊凹陷,颧骨凸出,一双忽闪忽闪的深蓝色小眼睛。他把头向一侧偏了一下,注视着她们俩。“女士们,”他简短地说。“我能帮你们什么?”
       莉兹注意到他手里握着一支烟斗,现在,他正把它举起来,做着夸张的动作把烟斗里的烟灰倒空。有一些烟灰撒落在他的厚裤子上。莉兹解释她们来这儿是为了问一些有关汤姆·达特默斯的事,此时他正有些恼火地掸着裤子上的烟灰。
       “噢,汤姆,”他说。“天资极佳的家伙。来找我学语言,虽然他已经很不错了。”
       说这话时他点了点头,悠闲地吸着烟斗。莉兹轻声问:“他读本科时你认识吗?”
       瓦茨明显不情愿地把烟斗从嘴边移开。“我不教本科生,”他边说边摇头。“但贝列尔学院牛津大学的学院之一。的梅森说年轻的达特默斯在当年的PPE学科哲学、政治学、经济学的统称。考试中得了全优。”
       “汤姆有什么独特之处吗?您记得什么与众不同的事吗?”
       “我所有的学生都与众不同。”他平平淡淡地说。
       佩吉扭头看看莉兹。莉兹不得不佩服这位大人物的自信,他的语气中甚至都听不出一点吹嘘的意思。
       “我确信他们一定如您所说,”莉兹语气和缓地附和了一句。“但我想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有关汤姆的一些特别的事。”
       这一次,瓦茨似乎乐于从口中拿出烟斗。他语气尖锐地说:“只是他令我失望。”
       莉兹惊讶地问:“为什么呢?”
       “我认为他具备一名优秀阿拉伯专家的素质。他原本可以立刻就攻读博士学位——如今你要在高校供职就非得有它。”
       事实是这样吗?莉兹有些怀疑。瓦茨气愤的只是汤姆离开了学术界。“那非常令人失望吗?”
       “什么?”瓦茨的问话听上去有些恼火。“他不想教书那件事?不,不,不是那件事。上帝知道这个世界不缺少搞学问的。”
       他看上去有点生气,仿佛回想起了一些无礼的事情。莉兹决定不去催他,虽然她很想对这个乖戾的老家伙说“快说,告诉我们汤姆·达特默斯学科成绩全优、天资极佳、我们中的一员等等,后来是如何让你,他的导师失望的”。
       但她没等多久。瓦茨缓缓地开了口,但是他说话时遗憾的表情让莉兹感觉一点都不诚恳。他说:“我安排他去见一见我在伦敦的朋友。”他第一次正眼看了看莉兹,目光浑浊,显得没什么兴致。“和你的工作对应的那些人。”
       六处,莉兹想。当然,那是个有雄心的阿拉伯专家理所当然要去的地方。“结果怎样?”她问,觉察到这个老派的情报老手正让她感到恼火,同样,她也明显地让他不舒服。感谢上帝,她想,现在情报界的运作方式相对来说已经比较透明了,百叶窗已经打开。
       瓦茨现在并不急于回答,似乎要告诉莉兹访谈并不是真的在她的掌握之中。终于,他说:“那位年轻人不感兴趣。开始我还以为那意味着他想进外交部,正正当当地从事外交工作。但是不,压根儿就不是。‘那究竟是为什么呢?’我就问他。‘为了钱吗?’这我能理解,他可以帮助某家银行在中东建立分行,从而赚一大笔钱。但是不,原因还不在这里。”瓦茨停顿了一会儿,似乎这一段记忆让他反感。他再次讲话时,烟斗杆有一半含在了嘴里,因此,他倒确确实实是在咬文嚼字了。“他告诉我他想为你们的人工作。他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还说他想直接处理安全威胁方面的事。我问他,他学习这么刻苦又学得这么好是否真的就为了做个警察。”
       一直默不作声的佩吉突如其来地开了口,那天,她这才是第二次。“汤姆怎么说?”
       瓦茨转过头,对佩吉的鲁莽报以一种轻蔑的眼神。傲慢的老家伙,莉兹想,他要是知道佩吉是六处的人,肯定会心脏病发作。
       现在,他气呼呼地说:“他大笑,还说我不懂。”从瓦茨的表情看,很明显,这才是最根本的罪过。
       十一
       当晚回到伦敦时,天还不算太晚。佩吉下车后,莉兹径直开回了家。她慵懒地看了看冰箱里稀稀拉拉的几样东西,然后觉得她目前还不饿。电话答录机上的灯不停地闪着,她不太情愿地走过去,回放一下电话留言,希望不是办公室的人打来的。她累了,她现在最想要的就是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再来一大杯奎宁伏特加,然后睡觉。
       电话里的声音微弱,还有一些迟疑。莉兹的脑子里还在思索着白天的几个会面,因此,隔了几秒钟她才意识到这是她母亲的声音。她在谈她的苗圃——漫长而单调的冬季一过苗圃如何一下子忙了起来。
       接着,她突然换了一个腔调,轻松的语气听上去几乎是故意装出来的,似乎急于迅速带过一个令人不快的话题。“巴洛来电话了,”她母亲说,莉兹的耳朵一下竖了起来。他是她母亲的全科医生。“化验结果出来了,他要我去一下。真烦人。”停顿了一下。“不管怎样,亲爱的,有时间给我打个电话。现在我正要出去一下,但是明天晚上我会在家。”
       这不是个好消息。她母亲总是不肯看病,只有在沉着坚定、喝点威士忌兑开水、强忍痛苦都不管用了的时候,她才会去看她的全科医生。巴洛肯定坚持要她去见他,这真让人担心。
       莉兹倒了一杯伏特加,没有加冰。在她打开浴缸水龙头的时候,电话响了。
       是戴夫·阿姆斯特朗。“嗨,莉兹,你去哪儿了?”他问。“我一整天都在找你。”
       “我在为查尔斯办点事,”她说。因为不愿意多做解释,她换了个话题,“那些照片的运气怎么样?”
       “目前还不怎么样,但更多的照片还在往这边传。”
       “我们的朋友怎样了?”
       “到现在为止还不错。”他们的谈话被不合适的人窃听的几率几乎为零,但和从事他们这个职业的所有人一样,他们对电话天生就有一种警惕。
       “我一直在找你,”戴夫说,“想告诉你我得去伊斯林顿伦敦的一个著名酒店名。见一个熟人。我早就打算请你吃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印度美食,现在我仍然有这个打算。”
       “哦,你真太好了,”她说,“但是现在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我会是个糟糕的同伴,下一次好吗?”
       “没问题,”戴夫像平常那样愉快地说。“那就回农场再见。”
       莉兹去看了一下浴缸里的水。她是真累了,多数时候,她不管怎样都会和戴夫去的,因为她总是喜欢有他陪伴。然而今晚,由于担心她母亲,她玩得不会开心。
       进了浴缸,她想,我得为这个房间做点什么了。房子买下后,她很不明智地决定给浴室的墙壁贴上一种鲜艳的柠檬黄墙纸。现在,墙纸已经明显褪了色;更糟的是,每天洗澡的热气加上这个房间又小又封闭,墙纸正在开始剥落。她发现就在水龙头上面外加上去的方方的一块墙纸已经挂下来了。
       她又想起了戴夫。在很多方面他都是个亲密的朋友,虽然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超越友谊的事情——永远都不会。有趣的是,说到那种关系,戴夫从表面上看是一个理想人选。他聪明,即使算不上有智慧,风趣——还有,是的,他很帅气。他不会喜怒无常,不会抱怨,他似乎一辈子都在读《积极思维的力量》作者诺曼·皮尔,有“人生教育大师”和“心灵卫士”之称。其著作《积极思维的力量》被译成四十一种语言,在全世界畅销不衰。《态度决定一切》是他的另一部力作。。如果莉兹偶尔也会认为他有点过于自信地把世界当成他一个人的牡蛎原文是the world was his oyster,指一个人可以随心所欲,尽情享受。,至少他似乎总是乐于在他的牡蛎壳里给莉兹留下点空间。
       她坐直身子,打开热水龙头,直到水面上腾起一团水雾,然后她关了龙头,又躺了下去,完全放松了。如果不是戴夫,她还能向谁吐露心声呢?没有,她意识到了,因为此刻在她的生活中没有一个特殊的男人。对此她总是心平气和,没有沮丧,也不感到遗憾。
       要是有个关系亲密的人和她分担一些事情——尤其是坏事、难事,比如她母亲的化验结果,这当然很好。但是你不想随便找个朋友来和你分担,她想。以她的经验,倾诉心事总是会造成一种紧张,人为制造出超越友谊的亲密。有些女人这么做了,却似乎总能相安无事——事实上她们一贯如此——但这不符合她的个性。然而,找一个“伴侣”(可怕的字眼,莉兹想,但她想不到更好的词)恰恰就是为了分担一些事情。
       扑通。脚边的水溅了起来。她看见那块墙纸放弃了抗争,决定到浴缸里陪陪她。
       十二
       我讨厌这么早就出发,莉兹想。现在也才九点一刻,而她已经到了爱尔兰海的中途了。到现在为止,这次旅程依旧和往常一样像一场噩梦——拥挤的地铁,接着就是希思罗机场令人沮丧的等待,因为贝尔法斯特飞来的航班晚点了。这么早就动身,你总是不知道该穿什么,莉兹想。她选择了一件新买的亚麻布夹克——在这个季节、乘坐拥挤的飞机做这样一次旅行,这是一个冒险的选择。亚麻布料衣服挂在衣架上总是很漂亮,但穿了半个小时后,它很可能就变成了一件皱巴巴的旧衣服。幸运的是,在飞机上她一直把它挂在座位前面的挂钩上,她非常希望下飞机时它还能保持良好的状态。
       凝视窗外,威尔士上空升起的云层已经淡出了视线,头顶是一片蔚蓝的天空,她的心情轻松多了。也许这次旅行会比她预想的更有收获、更令她愉快。
       看到行李传送带周围聚集了很多人,她庆幸自己只带了手提行李。她第一个到了“安飞士”汽车租赁柜台1946年在底特律的一家机场创建的第一家设置在机场的汽车租赁公司。如今,“安飞士”已经发展成为一家全球性的汽车租赁公司。,在那儿用化名法尔肯纳的驾驶证租了一辆“雷诺”5型汽车。
       她把车开上了市郊的公路以避开交通高峰期。她喜欢开车,尽管她发现“雷诺”车的马力比她自己的“奥迪”小,她还是加大马力,她可不想约会迟到。利亚姆·欧菲兰博士,贝尔法斯特皇后大学,爱尔兰研究所的讲师。
       十年后再回到贝尔法斯特感觉有些陌生。感谢上帝,我再也不用确认汽车是否被跟踪,也不用担心是否有人在车底放了炸弹,她想。那都是她上一次在这儿时总会感到担心的事,那是个安全得不到保证的年代。
       她回想起她的第一次派驻经历,在北爱尔兰部工作的那几个月。她在贝尔法斯特度过了短短的三个月。她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她是多么地紧张,想象着可能发生的暴力事件。这种印象来自于小的时候就已经耳濡目染的电视上装甲车和暴民的画面。但她没有赶上“北爱尔兰问题”最严重的时候。她在那儿的时候已是九十年代中期,北爱尔兰正处于和平的边缘。偶尔也会发生宗派间的杀戮,但是总体上,各方一直遵守着脆弱的停火协议。
       然而,北爱事务办公室、军情五处情报收集的不同派系、陆军情报部和当时的北爱尔兰皇家骑警队英文缩写是RUC,指组建于1922年的北爱尔兰警察武装。2001年,作为“仁慈星期五协议”的部分内容,该警察武装被更名为the Police Service of Northern Ireland。及其特别支队之间发生矛盾冲突的可能性依然很大,虽说这种冲突是非暴力的,莉兹沉思着。有关在北爱进行情报收集的政治策略,她曾接受过短期培训。那时她必须迅速成熟起来,她想起了当时她被分派联络一名工作水平较低的情报员,她察觉一名北爱尔兰皇家骑警队特别支队的警官正想为难他。她很快就把他摆平了,莉兹对自己的表现很是满意。
       沿着斯特拉米利斯路往北开,经过郁郁葱葱的植物园,莉兹把车停在了大学路旁边的一条两边栽着树的宁静的小街上。大学周围是一块不同宗派双方都尊重的平静的绿洲。她沿对角线穿过那片四边形草坪,草坪四周都是维多利亚哥特式建筑。她羡慕地望着那些拿着书、躺卧在草地上、沐浴着阳光的学生,五月里看到类似夏天一样的情景让人感觉有些特别。面对这样的景象,她感到一阵心痛:如此熟悉、如此无忧。
       找了好几处,她终于在一排灰色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房子里找到了爱尔兰研究所。利亚姆·欧菲兰的办公室在三楼。
       对于跟她见面的时间,欧菲兰精确得几乎有些婆婆妈妈的(上午11点45分),但是当她找到他的办公室、敲门时,却无人应答。这时,从走廊上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我来了。”
       从佩吉给她的档案上,莉兹了解到欧菲兰四十二岁,但他稀疏的头发和抬头纹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他穿着浅绿色粗花呢夹克和法兰绒长裤。这种夹克她见过很多种款式,经常光顾她母亲的花店的中年人都穿这样的夹克。但是这一件的做工非常漂亮,这样的夹克看上去绝对没有在苗圃周围一英里范围内出现过。
       “欧菲兰博士。”
       “是啊,”说着,他伸出一只缺乏热情和力度的手。他用锐利的蓝绿色眼睛看着她,“那你肯定是法尔肯小姐了。我最喜欢的食肉飞禽。”
       “实际上是法尔肯纳。”她说。
       “那更好了法尔肯的英文Falcon,意思是猎鹰,而法尔肯纳的英文Falconer,意思是猎鹰者。。”他边说边打开了门。
       室内豪华、几乎可以说是奢华的装饰让她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从外面看,这间房子既单调又简陋。房间的一端有一个白色大理石做成的装饰性的壁炉,木地板上铺着产自东方的红蓝相间的地毯。墙壁上挂着一些油画、版画和素描,她辨认出其中有叶芝④皆为爱尔兰作家,前者被认为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后者的“意识流”文学创作手法对现代小说有着深远影响。和乔伊斯④的画像。
       房间中部有两张老式单人沙发,欧菲兰指着其中的一张示意莉兹坐下。“请坐,”他的语气很正式。“我去冲杯咖啡。”
       利用他冲咖啡的时间,莉兹拿出访谈记录,把前一天晚上草拟的访谈提纲又浏览了一遍。她从不刻板地遵循提问的次序,更喜欢让访谈自然地向前推进,但是她要确保她的所有问题都得到回答。
       欧菲兰拿来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两副瓷质的杯子和碟子,并把它们放在两人之间的小桌子上。他一坐下来,就无精打采地把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啜了一口热咖啡,而莉兹在小心打量着他。黄棕色直发,牙齿不太整齐,细长而挺直的鼻梁。像年轻时的彼得·奥图尔1932年生于爱尔兰,在英格兰的利兹长大,十七岁进入演艺圈。,她暗想。
       “你来这儿找我是为了我以前的一个学生,我猜。”他的发音很优雅,没有一点北爱尔兰人刺耳的喉音。
       “是的。迈克尔·拜恩丁。”
       “你来自国防部。”他仔细地注视着她。
       “是。他第一次申请加入国防部时,你给他写了推荐信。你一定还记得他吧?”
       “记得很清楚,”欧菲兰说。他抬起食指,仿佛要发布什么通告似的。“我是他的论文指导老师,但时间不长。我离开牛津大学到这儿来的时候,他更换了导师。”
       “这是常规做法吗?”
       “什么?你指的是我到这里来吗?”他为自己的故意曲解而轻声一笑。“实际上,这要视情况而定。就他而言,我感觉他很可能想换一个导师。当然,我也不想继续指导他。”
       “你们关系不好吗?”
       欧菲兰耸耸肩。“不太好,但是这一点并不重要。他的总体思路我不赞成。”
       “关于他的论文?”欧菲兰点点头。她好奇地问:“论文写的什么?”
       “查尔斯·斯图尔特·巴内尔爱尔兰民族主义者的领袖(1846—1891),曾任英国议会议员(1875—1891),并领导了爱尔兰自治运动。。”
       “具体关于巴内尔的哪个方面?”
       她的兴趣似乎让他惊讶。“他的政治演说。它们如何反映了那个年代的政治,或者正相反。常见的论题。毕竟只是文学硕士。”
       “不过你说你不喜欢他的思路。”
       “是的,我认为他完全搞错了。当然,我本人属于科纳·克鲁斯·奥布赖恩爱尔兰作家、外交家。1969年进入爱尔兰议会,反对爱尔兰共和军的极端民族主义行为。曾称之为‘自命不凡的芬尼亚’十九世纪中期美国和爱尔兰的一个以推翻英国在爱尔兰的统治为目标的秘密组织。的史学家一派,在我眼中,巴内尔首先是一位爱尔兰民族主义者。”
       他似乎在玩味他的用词,说话时头脑里似乎在给他的话语加标点。他继续说:“拜恩丁只是在英国议会民主的背景下看待巴内尔。他似乎相信如果巴内尔足够幸运,是一个英国人的话,他就能完成伟大的事业——在爱尔兰海的另一边。”
       “而你却认为巴内尔本来就很伟大?”
       莉兹在等他的回答。
       “绝对如此,”他说,声音中第一次有了一些激情。“但我和拜恩丁之间的根本问题并不在于观点不同。我是说,如果我的学生都同意我的观点,我就不会那么忙了。不是的,根本问题在于——我该怎么说才不失礼呢?——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不那么优秀。”
       接下来的几分钟,他对此又作了详细说明。他以一种温和的语气解释说拜恩丁不善于做研究,思维和书面表达都不清晰。简而言之,一名牛津大学硕士生应有的基本研究能力他都不具备。
       这真是毁誉的经典之作,却又包藏在明显带有惋惜的语气之中,以至于莉兹过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其中恶意损毁的用意。就连欧菲兰自己也感觉再难支撑其伪善的幌子,他给出了一个毁灭性的结论:“得知他的论文被接受,我深感震惊。”
       “我明白了,”莉兹保持中立。她拿起桌上的铅笔。“我还想问一些有关他个人生活方面的问题。”
       “问吧,但我不能确定是不是能帮你。我对他并不是十分了解。我在圣安东尼学院⑥牛津大学下属的学院名。,而他在另一所——我想是奥里尔学院⑥,从各方面讲都是一个小学院。”
       “你知道他的朋友多吗?”
       欧菲兰摇摇头:“不,我不知道。”
       “或者女朋友?”
       他停顿了一下,微微一笑。“他有女朋友——不止一个。”
       “真的吗?”
       “是的。他来见我的时候,她们往往会等他。这种情况发生过几次,至少有两个女孩。我记得当时还在想‘这么痴情’。”
       莉兹礼貌地笑了笑。“他参加俱乐部或者参加某项体育运动吗?”
       欧菲兰摊开双手表示对此不太清楚。“那些事我恐怕不会知道。”
       “政治呢?他感兴趣吗?”
       欧菲兰看上去在思考。“事实上,是的。比我的大多数学生都要感兴趣。他喜欢作无谓的争执,喜欢引用《每日电讯》报上的内容来反驳我,好像那是什么不带偏见的信息源一样。”
       “那他是个保守党了?”
       “是。但当时我在很多方面也是。我们意见相左的是有关爱尔兰的问题。他会拿些英国新教的垃圾来反驳我,也许只是想惹我生气。他这么做通常都会奏效。”
       又问了几个问题后,莉兹佯作核实她列出的问题,但是她想了解的有关拜恩丁的情况欧菲兰都已经告诉了她。
       试试看吧,她想着,把手伸进公文包,从一个文件夹中抽出另一张纸来。“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给你读几个名字——他们和拜恩丁大约同期在牛津大学读书,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认识其中一些人。”
       她开始缓慢地读出嫌疑人名单上其他几个人的名字,同时用眼角的余光观察欧菲兰的反应。但他安静地坐着,表情冷漠,双手搁在腿上。
       突然,就在她快要读完的时候,他一跃而起。“对不起,请稍等,”他说。“我想有人在门口。”他走过去打开门,把头伸出去。“赖安,我马上就来。”
       他走回来,说:“请原谅。”接着又坐了下来。
       莉兹读出了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名字:“斯蒂芬·小笠原。”
       欧菲兰摇摇头,略带歉意地微笑着:“我恐怕一个都不熟悉。”他再次抬起食指,这一次似乎是要更正一下说法。“那并不意味着我从来都不认识他们。任何一个老师都会告诉你,学生们来来往往——你不可能记得他们所有人的名字。”
       “这完全可以理解,”莉兹说。“好吧,非常感谢,占用了你的时间。”
       “别客气,”欧菲兰说。他和莉兹一同起身,陪她走到门口。“要是还需要我帮忙,尽管说,”说完,他打开门向外望去。“小赖安好像已经走了。”
       十三
       今天轮到他关店门。因为是星期四,他到七点半才熄灯,最后巡视了底楼的三间房子以防有人沉浸于书本中而被他锁在里面,然后关紧前门,钥匙在丘伯牌的双保险锁里转了几下。
       自从那个伊玛目第一次到店里来,到今天刚好一周。当时,索海尔故意呆在储藏室里清点存货以免他自己紧张的神情过于明显。令索海尔惊讶的是,阿布·赛伊德没有上楼,而是在主店面外的办公室里呆了近一个小时。没有人去找他,而当阿布·赛伊德再次露面时,他径直走出书店,上了一辆等在外面的车。
       出了什么差错?为什么那三个年轻人没出现?索海尔绞尽脑汁,想弄清楚是不是他搞错了。但是,不,他确定那个伊玛目和那些年轻人之间有个约会。然而约会没有如期进行,不明就里的他好像经历着难以满足的饥饿感的折磨。他感觉严重辜负了简、西蒙以及他们那个没有明说的情报部门,他肯定该部门就是军情五处。
       有没有可能,那些监视人员——他知道他们肯定在附近——被发现了?一想到此他就感觉肾上腺素迅速攀升,上下班的路上,他自己也曾竭力寻找任何外部监视的迹象;午餐时间,他步行到公园去吃三明治时,他也会往四周看看。尽管他观察得也很仔细,但是他没有发现任何迹象。
       那么那个伊玛目究竟会有什么理由怀疑事情有变呢?说到这事,还有那个店主人,对于索海尔他还像往常一样有些冷淡,但是,是不是客气得有些谨慎?事实上,最近索海尔的同事阿斯旺倒一直是店主人注意的焦点——阿斯旺问他现在是否应该把楼上的录像带拿下来时,店主人脾气暴躁地说他该多听,不要问这么多。
       要不然就是,他现在开始感觉更加紧张,有人怀疑索海尔并不像他装出的那副样子?寡言、真诚、严肃、努力工作帮忙养家的年轻人。他竭力地想理智一些:这个形象并不是装模作样;索海尔原本就是这样,其他人没有任何理由把他想象成其他样子。
       他等公交车等了差不多十五分钟,回家途中,一半时间他只好站着。他通常都能找到一个座位坐下来读点书。他正在读《英国民事侵权行为:案例分析》。因为就算他有充分的理由延迟一年读大学,他觉得他最好还是不要把时间都浪费了。他喜欢该书的严谨和不带任何水分的简洁。就其抽象的概念而言,这本书几乎是一本理论书籍。但是,不同于他白天置身其中的伊斯兰文学,英国法律书籍似乎不可能在狂热者的手中流行。
       他想知道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不必担心他的言辞或者脸上的表情。重新回到以争论而不是暴力表达不同观点的环境中学习。工作中周围的那些人最让他感到不安的就是他们对暴力的认同,对失去生命无动于衷的接受,甚至欢呼,仿佛生命不是真实的存在,仿佛人只是一些符号。
       这并不是说英国就没有暴力。在他和他父母生活的那个地区,英国民族党英国极右派政党,主张暴力。几乎赢得了一个议会席位。他自己曾两次被叫嚣着种族主义污言秽语的白人青年追逐;还有一次,在离他家不足一百码的地方他被两名醉汉敲诈,掏走了身上的钱。但至少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明显违法了;他们不能宣称法律站在他们一边。
       他和往常一样提早下了车,以便在到家之前能走上一会儿。每周总有一天他晚上到家都会迟一些,在家里,妈妈肯定给他留了晚饭,他妹妹恐怕已经洗过澡,准备上床了。
       夜幕已经降临,他沿着街区里的大路加快了步伐,接着拐进了一条小街。街尾有一条长长的小巷,一边是仓库,另一边是一排商店的后身。这里灯光暗淡,有点阴森森的。他妹妹就是在大白天也不愿意从这儿经过,但从这儿回家可以节省五分钟,他想都没想就拐进了小巷。就在他匆匆往前走的时候,他时不时感觉身后有人,但当他转过身去,他看到的只是仓库在远处街灯的照射下投下的长长的影子。不要这么紧张,他告诉自己,然后又想起如何让简和西蒙失望的事。也许还有——他知道这听上去太过自负了,但却是事实——国家。
       正是带着这种失望的感觉他抬头看见一个人影靠近了。他立刻警觉起来,直到看清来人和他有着同样的深色皮肤,他松了一口气。当这个人越走越近时,索海尔感觉有些熟悉。来人满脸笑容,即便光线很暗,索海尔还是能看清他的牙齿,那人大声招呼道:“索海尔!”
       索海尔不由自主地对他笑了笑,确信这个人肯定是个朋友。这个矮个子男人的脸肯定很熟悉。我知道了,索海尔想,他就是那个第二次没在书店露面的家伙。但是,他到这儿干什么?
       十四
       就是这儿了,在克罗登旅馆登记入住时莉兹这么想着。大片的花园、温泉、泳池和星级餐馆,这里比她通常的住宿标准高一些,不过她在网上拿了个优惠价,而且与往常不同的是,她决定放纵一下。
       虽说这些设施我都不会享受,她一边想,一边上了楼,要了一份客房服务三明治,甩掉脚上的鞋子,打开了手提电脑。计算机打开后,她连接到她在泰晤士大厦的语音信箱,但没有信息。
       莉兹想知道“杏仁软糖”在辨认那些从荷兰传来的照片方面是否有进展,然而,她又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现在这已经不是你的事了,她坚决地对自己说。她转而开始详细记述对欧菲兰的访谈。
       此人有些不对劲。哪儿不对呢?他表现得无懈可击,但仅此而已——只是做戏。但是为什么?仅仅因为他讨厌任何跟安全部门相关的事或人?在滑稽的外表和看似诙谐的举止背后,她能察觉到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她能感觉到。他在设法取得想要制造的效果。他所透露的东西全都是他想让她了解的。
       是的,这次访谈只是做戏。莉兹能够判断他是一个具有强烈信念的人。她回想起他在谈论巴内尔时的强烈语气。他对不太有主见的学生肯定能产生非常强烈的影响。不过,很清楚,他似乎没能影响她的同事迈克尔·拜恩丁。
       莉兹已和吉米·弗格斯约好一起吃晚饭,一个北爱尔兰皇家骑警队特别支队的老熟人,调查“保王派”政治派别,主张北爱尔兰是联合王国的一部分。准军事组织的专家。她在伦敦时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她将来到他的地盘,一起吃晚饭是他的主意。
       在旅馆大厅等他的时候,她拿起一份当地的晚报扫了几眼,看到某共和军要人站出来宣称自己曾经是安全部门的一名特工。我想知道这件事的背后隐藏着什么,莉兹想。十年前,没人敢公开作出这样一个声明,生怕被人套上头套杀死在边境上。
       她看见弗格斯穿过大厅走过来。他身材高大,脸上长满麻子,莉兹总感觉他张口一笑时的自信很有感染力。在私生活方面,弗格斯有点放荡,这在贝尔法斯特被称为“猎人”。他结婚的次数太多了,以致被问及现在的婚姻状况时,他喜欢说“正处于两次离婚之间”。他和莉兹之间从来没有过什么事儿,永远也不会有,虽然弗格斯总喜欢例行公事似的和她调情。
       他来自安特里姆郡的一个信仰新教的农民家庭(他曾经称之为“待人诚实而固执己见的人”)。由于她十年前就已经认识他了,她发现他粗声大气地说话在很多情况下是一种防御手段——男人凶狠外表的一部分,用来藏匿其精明和智慧。他心思也比较缜密,这就意味着,只要不超出明显的限制,她今晚可以告诉他一些实话,听听他的想法,要是有用,也可以请他帮忙。
       “你现在发达了,”弗格斯迈着轻松的步子向她走来时,他指着富丽堂皇的旅馆大厅和她调侃。大理石支柱、用板条装饰的墙壁、枝形吊灯。“我本想就在你住的旅馆请你吃饭的,”他说,“但一听说你住在这家,我就决定我们还是去一个地方特色更浓一些的地方吧。”
       他们驾着他那辆蓝色旧“罗孚”到了一家装修得很时尚的酒吧:开阔的房间、木地板、砖砌的壁炉。一进门,嘈杂的音乐和喧闹的人声就向他们袭来。在这里可没办法谈话,莉兹想。从弗格斯受到的欢迎来看,很明显,他是这儿的常客。“相信我。”弗格斯说。他们被领着穿过吧台来到后面凹室里的一张比较清静的桌子边。
       喝着酒,他们聊了聊彼此的近况。他们还是四年前弗格斯到伦敦出差时见的面。那时,莉兹一直在调查集团犯罪,当然,其后不久,她就调到了反恐分部。
       弗格斯眉毛一扬说:“真有讽刺意味,这里的生活刚刚平静下来,你们倒忙起来了。”
       “那么,”莉兹说,“要是你们最近没有追捕北爱尔兰志愿军北爱尔兰“保王派”准军事组织。,你们在干些什么?”
       “谁说我没有追捕北爱尔兰志愿军啦?”他咧开嘴笑着说。“还是那些人,只是犯的罪不一样。在外面谋杀天主教徒,在家里敲诈、卖淫、赌博。通常就是这些个烂事。”
       侍者把食物端上来时,弗格斯问她来北爱尔兰干什么。莉兹对他讲了编好的那一套有关新审查程序的故事。“我被派来找一个十五年前为我的一个同事写推荐信的人了解情况。”她说,希望她的语调暗示出这是出于某些官僚的干涉,而她本来不想这样做。
       弗格斯咧嘴笑了。“我很高兴不只是我们的老板才武断,”他说。“你去见谁了?”
       “皇后大学的一个讲师。我们曾经让他做他的一个学生的推荐人。一段时期他在牛津大学教历史,然后大约十年前来这儿教授爱尔兰研究课程。他的观点很激烈:如果爱尔兰坚持信奉巴内尔的观点,这个国家今天已经统一了。”
       弗格斯切了一块牛腰肉,发出一声浑厚的大笑。“他也许认为盖里·亚当斯1948年出生于西贝尔法斯特的工人家庭,致力于民权运动,目前是新芬党领袖。的作品已经卖光了。他的口气听起来像我父亲过去常说的‘纸上谈兵的芬尼亚主义者’。他叫什么?”
       说话前莉兹先把身体向前倾了倾。“利亚姆·欧菲兰。”
       “我听说过他,”他沉思了一会儿。“他原本不是来自都柏林吗?”
       “我对他了解不多,”莉兹承认道。“但我觉得他没对我说实话。”
       “关于他以前的那个学生?”
       “不,那个听起来倒像是真的。不过,其他一些事就不像了。”关于那次访谈她不想说得太多。
       弗格斯拿了一根薯条,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回答到:“我可以查一下,看看我们是否有他的档案。很可能有。在暴力活动猖獗的时期,我们对皇后大学盯得很紧。”
       “你不介意吗?太感谢了。”
       “没问题,”弗格斯轻松地说,“但是趁着你还能用我时尽管用吧。我不会永远干这一行。”
       弗格斯要退休了吗?真令人难以置信。莉兹这么想着,靠在椅背上,温柔却又疑惑地看着他。
       “我比你想象的要老,”弗格斯说。“到今年秋天我就要做满二十五年了。”
       “那你以后做什么?”莉兹问。她无法想象他再回到安特里姆郡去割麦子。
       弗格斯耸耸肩,有些感伤。莉兹但愿自己没有问这个问题。他已经解释过了,说话时满怀歉疚,他又一次变成了单身汉,而且她知道叫人伤心的是他从未有过孩子。
       莉兹想换一个话题,她说:“我在报纸上看到又有一名前情报员公开了身份。”
       “我相信以后还会更多,”弗格斯严肃地说。“一些人在‘北爱尔兰问题’时期曾经为我们、为你们、为军队做过卧底、线人、情报员,叫他们什么都无所谓,现在,他们的处境很难,尤其是为军队做卧底的那些。他们得作出艰难的抉择,因为政治已经让昔日的敌人握手言和了。随着调查、情报自由或者其他什么方式使得越来越多的情报被公开,他们中有些人害怕总有一天要暴露。或许他们不会暴露,但是他们无法肯定。还有一些人,我认为,他们存在着一种良心上的危机。他们需要理解他们过去做了什么以及为什么做——毕竟,他们不认为自己是叛徒。他们会感觉他们以自己的方式为和平做出了贡献,为此,他们想得到一些认可。公开身份是一条危险的路——但是有些人还会继续走这条路,即便和平进程不会保护他们。”
       “他们不是都那么高尚,”莉兹说。“有些人出于自私得多的目的为我们工作——比如为了钱。我认为没有人会再听到这些人的消息。”
       “是啊,你说得对。只是他们会把他们的恼恨带到其他地方去。”
       “不管怎样,”莉兹说,“情报战好像并没有结束,是吗?现在准军事性的渗透肯定更容易了。特别支队里有多少天主教徒?”
       “比以前多,”说完,弗格斯又用嘲弄的口吻补充道,“这可不是说说而已。新的征召方针要求在北爱警力中总体要达到五十对五十的比例。你可以想见那在我的一些同事中是多么受欢迎。但是,即便在警察队伍中没有一个天主教徒的时候,渗透也还是令人担忧;只不过那时的渗透来自‘保王派’。
       “你瞧,和大多数特别支队的成员一样,我首先是警察,其次是新教徒。但是偶尔也会有人颠倒了次序。当然也发生过消息走漏给‘保王派’准军事组织的事。这种事一旦发生,造成的危害是很大的。但是最大的危害是它所滋生的不信任。也就是败坏了警方的声誉,如果你想这么说的话。你们很幸运没有那样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莉兹说。“有一次我们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还记得菲尔比和安东尼·布朗特吗?”
       但是此刻弗格斯已经把想说的话说完了,他正忙着招呼侍应生呢。
       晚餐后,弗格斯开车把莉兹送回了克罗登旅馆。他们在旅馆酒吧间的红色长丝绒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弗格斯喝了一大杯白兰地,解释发生在他的三号妻子身上的事。过了一会儿,莉兹去结了账,解释说她要赶早晨的早班飞机回去。
       “我想你不需要我帮你收拾行李吧。”他们回到大厅的时候,弗格斯说。
       莉兹大笑。“你可不要放弃这样的机会。”然后,他们握手告别,她亲吻了他的面颊,道了晚安,又补充了一句,“你不会忘了欧菲兰的事,对吧?”
       走向电梯时,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但是到了房间里,她的眼睛又显得炯炯有神了。
       两小时后,莉兹依然很清醒地坐在她房间的桌前,从小酒柜中取出的一瓶矿泉水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旁边;她看着刚才整理的笔记,陷入了深思。
       她写下的更多的是她的思考,而不只是事实。弗格斯不经意地提到了北爱特别支队的渗透问题,这触发了她的思考,这些问题让人不安。“你们很幸运没有那样的问题。”他是这么说的。
       但是,那个双重间谍算什么?她感到不解,这已不是第一次了,爱尔兰共和军到底想让那个渗透者干什么呢。假设他们被安插在反恐部,甚至可能在北爱尔兰部,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只身在军情五处内部工作,他们能够干些什么呢?当然,首先他们可以告知爱尔兰共和军其内部存在的密告者的身份。冷战时期菲尔比和布莱克英国情报人员(1923— ),同时也为前苏联克格勃工作,1961年被发现,入狱五年,后设法逃往莫斯科。就做这些事。如果某次行动已暴露,他们可以通风报信,并警告他们抓捕即将开始,更有甚者,他们还可以确认某次行动没有泄密。
       然而,她还能想到更具破坏性的事情。处在恰当位置上的渗透者也许可以提供目标性情报以帮助爱尔兰共和军发起一次伤害性的进攻。即使他们的情报和北爱恐怖分子的攻击目标无关,即使他们不能直接帮助他们的主子,他们也可以制造一些假情报来浪费情报机关宝贵的资源、损坏他们的可信度。想想伊拉克的卷宗及其对整个英国情报部门声誉的损害吧。
       不过,这一切不都是毫无意义的推理吗?在肖恩·基尼时期,爱尔兰共和军没有发起任何恐怖行动需要那位双重间谍提供帮助。军情五处也没有损失一个情报员,它的声誉也未受到损害。因此那是否意味着该间谍从未被启用过,已经不干这一行了?也许他已经悄悄离开了情报部门。
       她试着从那个双重间谍的角度对形势做一些估计。他成功实施了渗透,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发挥作用,此时,他的主子们传过话来:我们不再需要你了。或者,也许更糟,压根儿什么话都没有。
       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它所导致的失望情绪会有多强烈?我们的那位间谍朋友会不会欣然受命并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尽心尽力地效忠军情五处?他是否只是我们中的一员,与所有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这种可能性似乎不大。
       莉兹喝了一大口微温的矿泉水。该上床了,她想。刷牙时,她在回忆,在过去的十年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个间谍做了什么——为爱尔兰共和军。但是,假如他干了别的什么事呢?
       她收拾了一下塞得太满的枕头,脱衣上床。这个间谍会不会被安插在军情六处?她认为不会。毫无疑问,他们当初的计划肯定是把他安插在军情五处,在那里,他才可以暗中破坏情报部门针对爱尔兰共和军的行动。还有一个事实是最初招募该间谍牵涉到一个爱尔兰的关键人物——安插一名间谍是肖恩·基尼的想法。但结果证明这个想法已失去价值,就像某一种货币已经不再流通。
       她躺下后又不安地想起了欧菲兰。和他的会面中,究竟是什么让她不安?不只是那种他没说实话的感觉。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之前她为什么没有关注这一点?这很明显,她一直都是知道的。当欧菲兰起身,走到门口,对赖安说话,那个所谓的等在走廊里的学生,但是她却没有听到有其他声音说话。因为,当然,那儿根本就没有人。
       欧菲兰站起身是为了转移视线以掩饰对她所说的某件事的反应。当时他们讨论的什么内容让他作出了如此反应?他们没有讨论任何事,她意识到,当时她正在读名单上的名字。帕特里克·都布森、朱迪思·斯普拉特、汤姆·达特默斯等等。很明显,就是那个令欧菲兰不安,足以让他尝试分散她的注意力。
       欧菲兰知道这个名单中的某个人。
       她合上眼睛,但是白天的一幕幕情景却不断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可是她太累了,无法集中思考其中的某一个细节。早晨她将重新开始思考。
       直到那时她才想起忘了给母亲打电话。
       十五
       第二天上午九点十八分,莉兹在克罗登旅馆的餐厅里喝完了咖啡,准备退房,然后开车去机场。而此刻,守在多萝西·菲尔德曼公寓里的监视者给戴夫·阿姆斯特朗打了个电话。戴夫正在泰晤士大厦的办公室里书面报告他那一趟没有什么结果的北方之行。
       “‘杏仁软糖’还没来上班。”监视者说。
       “也许他迟到了。”戴夫说,一句话写了一半被打断,他感觉有些气恼。对他来说,写报告是最糟糕的事情。
       “他以前从不迟到。我们本以为你想了解这一情况。”
       “好的,”戴夫突然留意起来,因为他意识到他们说的话没错。索海尔一直都很守时。“十分钟后给我电话,告诉我他是否到了。”
       到十点钟时,他们已经又给他打了三次电话。“杏仁软糖”仍不见踪影。戴夫此时已经非常担心了,他决定打索海尔的手机,这是他通常不愿意做的,怕万一他和其他什么人在一起。他努力控制住内心的强烈不安,希望这只是一场虚惊。
       这不是虚惊。电话接通了,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喂?”
       是一个英国人,戴夫注意到,带有伦敦口音。戴夫平静地问:“索海尔在吗?”
       “这里是首都警察局。请说明你的身份。”
       飞机降落在希思罗机场,莉兹在登上地铁之前买了一份《伦敦晚报》。到伦敦市中心要四十五分钟,但是她找到了一个座位,这种事她在早晨上班途中可从未遇到过。
       她时不时地想着欧菲兰的事。如果他只是对她撒了谎,那并不意味着他一定就是爱尔兰共和军的招募者,而且她也不相信他会招募迈克尔·拜恩丁。访谈中他对这位过去的学生的蔑视正是她认为绝对可信的部分。
       然而,如果欧菲兰在其可敬的学术外衣下却隐藏着真正的极端主义者的观点,那会怎么样?此人有些传奇色彩。他有可能自信到专横跋扈的地步。碰上了一个心怀怨恨、一心想做一个革命者的十九岁大学生。他和欧菲兰合在一起有可能产生潜在的爆炸力。
       她拿起那份《伦敦晚报》,浏览了一下新闻版面。她感觉好像离开的时间远远不止二十四个小时,但是,那些新闻似乎还是大同小异,让人厌倦:零售商人抗议收费负担过重;新的温伯利体育馆建设工程延期;一名下院议员在南伦敦一破落的地区因酒后驾车被逮捕。接着,第五版上的一则新闻吸引了她的注意:
       托顿汉姆北伦敦城市名。发生种族谋杀
       今晨,在托顿汉姆一条小巷中发现一具男尸,该男子死于残忍的攻击。据称,这是一名年轻的亚裔男子。今天清晨,一名路人在克瑞斯维尔—新月街旁边的一条小巷中发现了这具尸体。该地区种族关系一向紧张。英国民族党在当地十分活跃。警方称,该受害人年约二十出头,身穿蓝色连帽夹克,牛仔裤,旅游鞋。在通知其亲属之前,警方拒绝披露该男子姓名。
       据当地一名工党议员奥马尔·辛称,“该杀人事件带有明显种族谋杀的特征。在过去的两年中,袭击年轻亚裔男子的事件频繁发生,而此次事件似乎是种族暴力日趋升级的顶点”。英国民族党拒绝对此发表任何评论。
       “你还好吧,亲爱的?”莉兹抬起头,发现走道对面的一位老年男子正关切地看着她,这时她意识到自己目光呆滞地盯着同一版报纸肯定有几分钟了。
       她上次在德文郡—普利斯镇肯辛顿和切尔西之间的一个区。的联络点看到索海尔·丁的时候,他穿的也是蓝色连帽夹克,牛仔裤,旅游鞋。
       十六
       韦瑟比正坐在办公桌前,凝望窗外,阳光在泰晤士河面上洒下点点金色,而他的脸上看不到半点欣赏美景的愉悦,惟有铅笔不停地敲打着一沓纸发出的嗒嗒声显示出他的气愤和沮丧。他让汤姆·达特默斯到他的办公室来,现在正等着他。韦瑟比是这样的人,他对待下属常用征询和建议的口吻,而不是命令式的;但是,一旦出了差错,他会承担起责任。也就在那种时候他才会发布命令,不留商量的余地。
       情况确实非常糟糕。情报员的死亡是任何情报部门最糟糕的梦魇。情报员的加入往往通过劝说、哄骗,有时许以酬劳,而有些情报员,“杏仁软糖”就是其中之一,出于对国家的忠诚,主动提供服务。作为回报,他们被承诺得到保护。那是私下的协议。情报部门单方破坏了协议,尤其是对“杏仁软糖”这样的年轻人,是最糟糕的一种工作失误。
       “我们是否知道此事发生的时间?”达特默斯一进门,韦瑟比劈头就问。
       “看起来是昨天夜里的某个时候。”达特默斯一边回答,一边小心翼翼地坐下。
       “噢,”说着,韦瑟比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刚才还春光明媚,现在却突然下起了大雨。分不出哪是河,哪是天,河中间的一条驳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转过身来,达特默斯看上去有点疲惫、有点忐忑,一扫往日的整洁。“那么,它是如何发生的?”韦瑟比问。
       “乍一看像是种族袭击。”达特默斯语气平缓地说。
       “‘战斗18’成立于1992年的英国“新纳粹”组织。“新纳粹”组织名称中常带有“18”,因为Adolf Hitler(阿道夫·希特勒)的两个首字母分别是英文二十六个字母中的第一个和第八个。干的?”
       “也许吧。我们没有收到任何情报,警方也没有。”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说,“也许是英国民族党中的某个疯子干的——他们在该地区势力很大。上一次地方议会选举中他们差一点获得一个席位。”
       “但是呢?”韦瑟比注意到了达特默斯的停顿,便问道。
       “好吧,”达特默斯带着一丝冷漠的语气说,“在这个国家,割断一个人的喉咙不是常见的杀人方法。”
       “怎么讲?”
       达特默斯停顿了一下。“我认为我们不得不设想这次谋杀和我们的调查有关。”
       “我要求全力以赴调查此事,汤姆。我们必须得查明究竟发生了什么。”汤姆听后点点头。“随时和我保持联系。”韦瑟比说。停了一下,他问道:“有人告诉莉兹·卡莱尔了吗?”
       “我想午饭后她就要回来了。”
       韦瑟比看着达特默斯。他头脑聪明,这很明显,不只是因为他所取得的一流的学位。他自己要从巴基斯坦回来——经历了9·11事件后四年的艰苦岁月,谁又能责怪他呢?军情六处的杰弗里·费恩说他在那儿的表现非常突出。但是,他也让人猜不透。韦瑟比从没有见过他流露出什么情感。
       韦瑟比说:“得有人告诉她‘杏仁软糖’的死讯。本该是我来做的,不过半个小时后我得去见内务大臣。我要对‘杏仁软糖’的死作出解释。戴夫·阿姆斯特朗在哪儿?”
       达特默斯轻轻叹了口气:“他和警方一起去和‘杏仁软糖’的父母谈话了。”过了一分钟,他淡淡地说:“我会告诉莉兹的,查尔斯。毕竟这是我负责的行动。”
       韦瑟比点点头。他再次看着窗外,似乎陷入了沉思。沉思过后,他转向了达特默斯。“我想还得你去。”他做了最后的决定。
       达特默斯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韦瑟比语速很快地继续发布命令:“警方现在已接手此案,他们认为这是一起谋杀。让他们传讯书店的人,我们得和他们谈谈。你得格外小心。也许他们中有人会说些什么,不过我怀疑他们不会知道很多。如果阿布·赛伊德在巴基斯坦操纵此事,他们也许出于礼貌让他使用过这个商店,但他们对另外三个人的身份可能一无所知。你说过六处的人正在那边监视阿布·赛伊德。把发生的事情通报给六处。任何与英国方面的联系,无论其多么无关紧要,都应该提交给我们。联系荷兰方面,看看他们的调查行动是否有什么收获。”
       他停了一会儿,苦苦地思索着,眉头紧锁,神情专注。“今天收工前,我想和你们开个会,你、戴夫,还有朱迪思·斯普拉特。”他想了一秒钟,又加了一句,“我想莉兹·卡莱尔也应该到场。”
       达特默斯似乎有些吃惊。“我原以为她正在执行另一个任务。”
       “是的,”韦瑟比简短地说,“但在戴夫之前,‘杏仁软糖’由她负责联络;她也许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观点。”
       他叹了口气,拽拽衬衫的两只袖口,直到它们都只露出外套半英寸。接着他又检查了一下领带结,站起身来。“我想到处走走。”得知“杏仁软糖”的死讯后,韦瑟比知道特工管理员们的情绪一定很郁闷,而他的支持很重要。
       “还有一个问题是,”他边往门口走边说,“我们丧失了书店那帮人的线索。”
       “我知道。”达特默斯镇定地说,起身离开。这一次,韦瑟比感觉他的镇定自若没有多少意义。
       十七
       莉兹在见过欧菲兰之后不久就从贝尔法斯特给佩吉·金索文打了个电话,第二天上午八点三十分,佩吉已经坐在了从维多利亚开往牛津的长途汽车上。
       今天她终于能进行个人档案的调查工作了。这是她的专长,尽管她很高兴莉兹让她参与一些访谈。从莉兹那里佩吉学到了很多。
       她对莉兹如何针对访谈对象调整方法印象深刻。对待有些对象要像榨橘子汁一样;有些要连哄带骗;还有一些则要积极鼓励。甚至那些开始时就像蛤蜊一样嘴巴紧闭的人过了三四十分钟后居然也被撬开了嘴巴。
       但今天,佩吉要做的是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接到莉兹的电话后,她开始搜寻利亚姆·欧菲兰的资料,掘出了仅有的事实。当汽车经过威康比高原驶往切尔特恩斯陡坡的时候,她把查到的资料又在心中回顾了一遍。
       他1964年生于利物浦,母亲是爱尔兰人,父亲是英格兰人;利亚姆十岁时父亲离开家,利亚姆和母亲回到爱尔兰,桑迪科夫,都柏林的郊区;他获得都柏林大学学院的奖学金,他学业优秀——历史学第一名且特别优秀,还获得了“德·瓦勒拉奖”美裔爱尔兰政治领袖(1882—1975),参与了1916年的都柏林复活节起义,1918年到1926年任新芬党主席,随后连任三届爱尔兰自由邦首相,并于1959—1973年担任爱尔兰共和国的首位总统。(不管那是什么,佩吉心中暗想,我都要把它弄清楚)。
       他的博士论文《巴内尔和英国的秩序》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他在牛津大学圣安东尼学院获得初级研究员职位,两年后辞职,接受贝尔法斯特皇后大学爱尔兰研究所终身职位。未婚。
       那只是个骨架,现在佩吉希望她的牛津之行能给骨头上添些肉。汽车从海丁顿山呼啸而下,到了普雷恩环行路口交通越来越拥挤,车速也慢了下来,随后,汽车穿过米格兰大桥,停在皇后街对面,佩吉在这里下了车。今天有点雾蒙蒙的,天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云,但是比较暖和。穿过高街,佩吉停下脚步,脱掉雨衣。她真想喝杯咖啡,但她今天要完成的任务非常繁重,而且她还想当天晚上赶回伦敦。
       她的阅览证仍然有效,因此她直接去了新博德利图书馆。这是一栋用黄石砌成的方形建筑,看上去有些古怪。这栋楼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紧邻布莱克韦尔书店的拐角。
       截止下午一点,她已经翻阅了《牛津学报》、《今日牛津》以及《牛津杂志》五年的内容,查找任何有关欧菲兰的资料,但她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什么也没发现。
       官方出版物就这些了。她知道在一些不起眼的昙花一现的出版物上往往能有最有趣的发现。因此她请求查阅档案馆存放的一份学生报纸——《谢尔井》牛津大学一报刊名,由牛津大学学者出版社出版,自1920年起在学年间发行,1997年出现了网络版。其内容丰富,几乎覆盖了大学内的所有学术、非学术的事件。,这份报纸学期中每两周出一期,登载的都是一些非官方的内容。没过多久,一点四十分,她在1991年4月4日那一期的倒数第二页上看到了栏目名称为“讲座”的一个列表。这些都是课程之外的讲座,有些题目很严肃(“谢尔丹尼剧院,安东尼娅·弗莱瑟著名传记女作家。:漫谈苏格兰的玛丽女王”),有些题目比较轻松(“新学院牛津大学的一所学院,成立于1379年。学生活动室,朋克音乐和我:一部个人历史”)。
       列表中段有一个副标题,“战斗的演讲”,下面列了一些安排在老消防站剧院举行的周系列讲座。每人四英镑,讲座后提供葡萄酒和啤酒,参加人员不限。将要举行的三场讲座分别是:“矿工的斗争”,讲座人是工党议员;“性和性别歧视”,讲座人是《男人的肋骨》英国最著名的女性杂志之一,1972年6月创刊。杂志的前编辑;“题目待定”,讲座人是利亚姆·欧菲兰,圣安东尼学院讲师、作家。
       标题好得很,佩吉没好气地想,找到欧菲兰名字后的一丁点得意在“题目待定”面前消失殆尽。也许那根本就不重要。考虑到他的简历,这个演讲无疑是关于巴内尔的。但这还是让她有点懊恼:她不喜欢信息空缺,尤其是在她自己的调查中。
       她对管理员解释了她所面临的难题。那位女管理员很热心,戴着眼镜,穿一件黑色T恤,年纪看上去和佩吉相仿。“你说你查了《谢尔井》,你查《牛津学报》了吗?”
       “学报里没有相关内容。”
       “《牛津杂志》呢?”
       “也没有。”
       那位年轻女士耸耸肩。“恐怕我也没有什么好的建议了。你瞧,如果这不是官方安排的讲座,我想不出你还能到哪儿去找。他们也许张贴过海报,但海报我们是不存档的。”
       佩吉谢过这位女士,起身要走。“当然还有《日常活动》,”这位女士又想到了一点。“但它并不是出版物。我怀疑不会有人保存那些过期的东西——至少不会保留那么久远的。”
       佩吉回想起来了:这张报纸版面相当大,只有一版,每天一期,上面什么都有,从房间出租到自行车买卖。音乐会、赛艇、诗会——事无巨细都可以登在这张三英尺大的纸上。“它们还在文博路上吗?”
       “我想是的。还是那幢怪模怪样的房子。”
       两点差五分。佩吉站在图书馆外,想着到底是先去“国王武器”饭馆位于学院一条街尽头,在谢尔丹尼剧院和新图书馆之间。吃点午餐休息一下,还是立刻动身去北牛津,那段路很长,或许还劳而无功。
       职责,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莉兹的话起了作用。她想起了莉兹从贝尔法斯特打来的电话:“我们必须对欧菲兰进行进一步调查。任何东西都会有帮助。”莉兹说。“任何东西”这几个字在她耳畔回响。在春季的阳光下,她沿着武德斯托克路飞快地朝前赶,身上汗津津的。二十分钟后,佩吉走进了一幢用黄色和橙色砖砌成的维多利亚式大楼地下室。
       她踏进了一个天花板低矮的大房间,中间放着两张松木餐桌,桌子上乱糟糟地铺满了纸张、没有清洗的咖啡杯、零零散散的餐具。靠墙的一台激光打印机正往外吐着纸张,撒得满地都是,边上没有人管理。
       “有人吗?”佩吉试探地问,没人答应,她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
       过了一会儿,一扇门打开了,出来一个高个子年轻人,他的头几乎顶到了天花板。他看了一眼佩吉,操着一口美国腔说:“别担心,时间还早得很,五点钟才截止呢。”
       佩吉解释说她不是来登广告的,然后告诉了他她要找的东西。
       “嗯,”他说,“你要找多久以前的?如果是去年秋天的,说不定我还可以到处翻翻找一份出来。”
       佩吉咽了口唾沫。“事实是,十五年前的。”
       那个美国人大声笑了出来。“抱歉,”他说,一只胳膊挥来挥去示意着那个乱七八糟的地方。“不可能。每个地方都塞满了,没地方搁。我们只有两个房间。”他补充道。
       “我知道,”佩吉说,对自己没有先吃午饭的决定深感后悔。“我想你们恐怕没有电子版。”
       他不由自主地摇摇头,但突然停了下来,张大嘴,做了一个又有新发现的手势。“等一下。创办这个地方的那位老兄是个计算机迷。他告诉我他早在1979年就购买了他的第一部电脑。它可能是这所大学的第一台文字处理器。”
       “从那时起他就保留磁盘吗?”
       “正是。他都保留着。就放在隔壁,来看看。”
       隔壁的房间更小、塞得更满。他在一个橱柜的底部翻了一阵,终于拽出一个用胶带封好的大纸箱。他用一把斯丹利小刀割开胶带,露出一堆磁盘和一卷卷磁带。
       佩吉满腹狐疑地看着这一堆东西。
       “所有这些都标注得很仔细。那个时候他们这么做事真不简单。”那个美国人边说边翻看一些磁盘。“这一盘,”说着,他拿起一张,“这是1990年的。”他又翻出几张。“91年,……92年。”
       “太棒了,”佩吉说,自己的好运气让她惊讶。
       “问题只有一个,”他说,把磁盘放回纸箱里并把它推到墙边。
       “什么问题?”佩吉问。
       “这些磁盘你没有办法读。它们和现今的机器不兼容。很遗憾。”
       她的心往下一沉,但随即她想起人称“技术能手泰德”的珀埃瑟,泰晤士大厦反恐部电子方面问题的专家。“那,”佩吉说,“无论如何,我能借走一张吗?我有一个朋友绝对算是计算机奇才。他有许多老机器。他也许能帮我。”
       那个美国人没有想到这一层。“可是,这并不是我的东西,我无权外借的。”他迟迟疑疑地说。
       “求你了,”佩吉恳求着。她想在这种情况下莉兹会怎么做。“求你了,”佩吉重复道。“你自己也说了,它们没人能读。反正它们搁在那儿谁都用不上,我只是借一盘还不行啊?我保证一定把它还回来。”她看出来他有点动摇了,于是说:“要不,我押一笔钱在这儿。”
       他想了一会儿,拿定了主意。“不。”他说。佩吉一脸的失望。可他又补充了一句:“这么做就不够意思了。不必留什么押金。”
       下午五点,佩吉在泰晤士大厦的四楼,向人称“技术能手泰德”的珀埃瑟请教。
       “泰德”的办公室与其说是个办公室,不如说是个小窝儿,一个没有窗户的空间,甚至连“空间”这个词都有些夸张。墙边的计算机零部件堆得老高,电线拖得满地都是,而“泰德”就置身于所有这些东西中间,蜷缩在一张凳子上,像只蜘蛛吊在一张纷繁复杂的网上。
       “泰德”染过的头发又黑又长,戴着一只金耳环,借着他面前的电脑屏幕发出的摇曳的光线,佩吉仔细地打量着他,他的表情变化不定,让人琢磨不透。一股淡淡的烟草味萦绕在他的小窝里。在泰晤士大厦禁止吸烟之前,“泰德”一直抽烟。虽然大厦辟出专门的吸烟场所,但他不愿意和其他“瘾君子”一起挤在那个狭小而又不通风的讨厌的地方,因此他把烟戒了。现在他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硬糖的糖纸。但不知怎么的,尼古丁的味道一直没有散尽。
       “泰德”淡淡地看着佩吉,直到看见她手里拿着的磁盘。“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他问。“陈年旧账?”
       她本能地抓紧了手里的东西。“这张盘你能读出来吗?”她问,就好像那是她放手的条件。
       “让我看看。”说着他伸出一只胳膊。
       佩吉把磁盘递给他。他以一种赞赏的目光全神贯注地端详起来,最后嘀咕了一句:“你干吗不去餐厅喝杯茶呢?我要捣鼓一会儿。”
       一刻钟后,佩吉回来了,没有看到那张磁盘。“泰德”坐在一台终端前,桌子上好像有半打不同的中央处理器和这台终端连接着。“这东西你究竟在哪儿找到的?”他问。“你拿来的简直是一部个人计算机的历史。”
       “说来话长。但我希望这上面有我想要的东西,上面应该有很多条目。”
       “也许吧,”“泰德”说,“但是我想还应该有打印代码。你拿到的是一张北极星计算机磁盘,大概在1980年前后。随机存取内存为64K。”
       “泰德”看着他的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排着一行行混合符号码。“磁盘文件是用一种叫做PeachText的字处理软件输入的。磁盘本身5.25英寸,单面,单密度盘。容量为360K,大致相当于五万词。这在八十年代早期已经不错了。”
       这些细节我不要听,佩吉想,说正经事。“泰德”似乎感觉到了她的不耐烦,因为他旋转了一下他的转椅,不慌不忙,简直让人发疯,“我估计如今英国恐怕没有一台机器能正常阅读这张磁盘。”他做了个鬼脸,提高嗓门:“谁说数字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永恒,一派胡言。十年中制式至少更换两次。二十年一过你就晕头转向了。”
       “说的没错。”她焦躁地说。她很高兴和“泰德”分享发现这张磁盘的快乐,但她更想了解磁盘上的内容,而且要快。
       “我猜你想知道我究竟能不能读出这张该死的磁盘。”
       “是。”她加重了语气说。
       他微笑着,露出非常健康的牙齿。“简短的回答是,不,我不能。”就在佩吉拉下脸的时候,他却对她竖起一根手指,威严地说,“但是我会搞定的。”
       十八
       莉兹坐不住了。汤姆·达特默斯一刻不停地说着“杏仁软糖”的事,但是刚听了几分钟,她就不再听了。他没什么可告诉她的。首先,为什么是他来找她谈话呢?他从来不认识索海尔。“杏仁软糖”是她的情报员——她招募了他,和他联络,而她几乎刚刚把他移交出去,居然就被人杀了。他信任她,她也承诺要照看他,而她却没能做到。她要和查尔斯谈,他为什么不在?他为什么要把“杏仁软糖”交给戴夫?她倒不是责怪戴夫,他是她的朋友,工作能力也很强。但是,不管怎么说,有人没有照看好索海尔。如今他死了。
       她翻来覆去想的就是这些,而汤姆还在讲,身穿一套价格不菲的西服坐在办公桌后面。他讲话的语气镇定而理智,对此,莉兹感觉越来越恼火。“我无法回答你所有的问题,”他说。“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正视着她,几乎显得有点冷漠,虽然他的眼中并没有不友好的眼神。
       “但是,为什么没有对他采取反监视保护措施?尤其是在那三个人没有现身之后。”她紧紧地攥着放在腿上的左手。
       “我们当然想到了这一点,”达特默斯说,“但是没理由认为那三个人没出现和‘杏仁软糖’之间有什么关联。相信我,戴夫第二天和他见面时从头到尾都非常小心。”
       莉兹也承认这话有道理。给“杏仁软糖”提供反监视保护也许会增加他的危险性,而不是降低,因为反监视也总是存在被发现的危险。
       可是,他们究竟疏忽了什么呢?也许他在暗示他们没有任何疏忽?她努力掩饰着恼怒的语气,问:“你是在告诉我你认为这是一次种族谋杀吗?”
       “不,当然不是。我们已经对首都警署清楚地表明了我们对此事件的关注。特别支队已着手收集案发地周边方圆一英里的所有闭路电视录像。当地地铁车站正在接受调查——所有检票员和站长正在接受讯问。公交线路上的司机也一样。如果那三个人中任何一个曾经出现在该地区,我希望我们会发现他们。”
       莉兹点点头。“索海尔被杀前看过从荷兰发过来的照片吗?”
       汤姆摇摇头。“没有。戴夫本打算今晚在联络点和他见面。”
       “哦,上帝。”莉兹说,她就快哭出来了。
       莉兹不能再呆在大楼里了。在她的工作生涯中,没有什么比“杏仁软糖”的死对她的影响还要大。但是如果被别人看到她如此心烦意乱,对她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她沿着米尔班克大街往前走。人行道湿乎乎的;漂着一层油渍的污水聚集在排水沟附近,形成了长长的水洼,汽车驶过,污水四溅。这种情形与她的心情一样糟糕。
       索海尔·丁被谋杀对莉兹个人而言打击太大了,以至于直到她倍感震惊的心情平静下来后,她才意识到这次灾难的后果的严重性。他的死实际上切断了他们和书店那三个人的惟一联系。除非找到那三个人,否则索海尔以外的更多人有可能注定还要死。她为索海尔·丁感到悲伤,对有可能接踵而来的灾难深感不安,这两种心情纠结在了一起。找到杀害索海尔的凶手是帮助他们揭开幕后阴谋的关键。
       在泰特美术馆前宽阔的台阶处,她转身返回泰晤士大厦。雨停后,冰淇淋车又重新开张了,那个摊主对她微笑着。他身穿白衬衫,围着一条红围巾,仿佛刚从一只威尼斯刚朵拉上下来。“来一支‘可爱多’吧,”他对着莉兹高声叫卖,那嗓音就像是斯蒂普尼中心位于伦敦,这里经常举行音乐会。斯蒂普尼是一名善于打破常规的制片人、作曲家。传出的普契尼普契尼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最伟大的意大利作曲家之一,主要作品有《蝴蝶夫人》、《图兰朵》等。的乐曲,但是莉兹只是对他皱了皱眉。
       回到大厦,她顺便到拐角处的那个会议室看了看,本以为里面没人,结果却发现佩吉正在笔记本电脑上忙着。“哦,莉兹,”她说。“戴夫·阿姆斯特朗在找你。”
       “谢谢,”莉兹叹着气说。“我能猜到他为什么找我。”接着,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问:“你这儿有进展吗?”
       “我刚从牛津回来。”
       她似乎欲言又止,因而莉兹问:“有发现吗?”
       “现在还不知道——我正在等‘技术能手泰德’的消息。”
       “好吧,”莉兹说。“我去找戴夫。”
       牛津大学和爱尔兰共和军安插的间谍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十九
       欧文·帕特尔从未想过安装摄像机,正如他对妻子萨丁妲说的那样:“这东西有什么用?我知道那些小男孩中谁会把一包包炸薯条往夹克里藏。我不需要通过摄像机来辨认。我也知道那些醉汉什么时候会企图把葡萄酒往包里放。你以为我会靠这个破玩意儿去抓他们?你真以为那些警察会花时间去看这些小偷小摸的录像吗?这不太现实。”
       但是萨丁妲很坚决。“重点不在这里,欧文。”她厉声说道。他很久以前就了解她一旦用这种语气说话,再争执也是徒劳。他们初次见面时,她是个美女,大概她那时也一定指望他会有所作为。他的事业让她失望,她是怎么忍过来的?倒也简单,他可怜巴巴地想,一切都由她当家,这不,这回还是她说了算。
       他从来都不喜欢做某一类人,虽然,要说明智,他知道自己属于这一类。他父母是亚裔乌干达人。欧文才五岁的时候,他们就被艾迪·阿明乌干达共和国人,1971年发动政变推翻当时在新加坡出席联邦会议的总统欧伯特,自立为总统,外号“乌干达屠夫”。赶出了家园。到了英国,父母为他们的孩子重新起了名字。欧文是个英国名字,还是个基督徒的名字,他们很喜欢。但他们没有意识到“帕特尔”这个姓氏的保留还是让他们露了馅。
       但是,如果欧文也和很多类似他的家庭中的孩子一样,事业有成,成为律师或者医生,他的姓氏也不成问题。但是欧文努力了,却没能通过初中入学考试,而就在一年后,这个考试就被工党政府取缔了。这让他吃尽了苦头。他父母到这里已将近三十年了,他却仍然经营着他父亲若干年前购买、经营的这家报刊零售店。不错,他这家店里的杂志种类更多、档次更高,但是欧文十分清楚,像这样的店,英国有数千家,而店主也都是姓帕特尔的移民。
       “摄像机的目的是,”萨丁妲宣布,“起到威慑作用。它是否能抓到小偷并不重要。首先,它能阻止人们行窃。”
       就这么定了,争论结束。就这样,他付钱给斯坦曼父子公司——当地的一家保安公司,叫他们来安装了摄像机,而且,在萨丁妲的坚持下,甚至还付了维护费用,以确保摄像机始终能够正常工作。结果怎样?无数个小时的录像带,只要他想看,他随时可以在店铺的里间回放所有那些录像。很快他就不愿再看了,总是店里的那三排货架,总是那些顾客,买的也总是同样的东西——切片白面包、茶点、牛奶——日复一日,看来看去都一样,这有什么意义?
       因此,那天早晨当地的一个警察出现在他的收银台前时,他感到有些疑惑。通常他们每周来一两次,买些香烟或者买一包保罗牌的薄荷糖,有时他们还会聊几句,比如阿森纳足球队的最新战况,或者高街的路什么时候能修好。但是今天,这个警察纯粹为公事而来,拿着写字板、铅笔,面容严肃。“早上好!”他说,“我想了解一下你的闭路电视的情况。它一直在使用,是吗?”
       欧文点点头,稍稍有点警觉。就算警察不那么可靠,他也一直都把他们当作盟友,但是,他尽量不对他们提什么要求,而他们也从来没有问过他什么事。
       “我们需要最近十天的所有录像带。”那位警察说得很简明。“请配合。”他想想又补充了一句。
       “没问题,”说话的时候,欧文就在想到底怎么拿给他。他得等他儿子奥斯卡放学回来后问问才知道。这些事情奥斯卡最清楚,他甚至有他自己的电脑,在店铺楼上他和妹妹合住的卧室里。“你们在找什么?”
       那个警察耸耸肩。“我们只是卖苦力的,警察普罗德指英国儿童作家艾尼德·布莱顿的儿童故事《诺弟》中的警察普罗德先生。从不问为什么。”
       他大笑,但笑声很短。欧文认为陪他一起笑是明智之举,于是也笑了。“今天下午给你行吗?”他问。
       “只要你能把它送到警察局就行。我今天想把它们都收齐。”
       二十
       参加完韦瑟比的会,莉兹决定回家,因为情况已经很清楚了,呆在这儿也没什么忙可帮。当电梯在五楼就快关上门时,有一只手伸了进来,于是门又开了。汤姆·达特默斯走进来,疲惫地对莉兹笑了笑。她也很累。在贝尔法斯特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利亚姆·欧菲兰的身上;可是自从她回到伦敦,她的脑子里就只有索海尔的事。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她盼着回到寓所,努力把那一天的事情整理一下。
       “今天可真够呛,”说着,他用一只手松了松领带。“尤其是你。想喝一杯吗?”
       他说这话时很随意,但却很热情。她还在生气,但已不再针对汤姆——事实上,那天下午她对他显得非常咄咄逼人,为此她感觉很糟糕。“为什么不呢?”她说,瞄了一眼手表,尽管她晚上什么安排都没有。
       他们去了一家酒吧。这家酒吧所在的旅馆是新开张的,外装饰多采用钢和玻璃,离泰晤士大厦不远,它的外观比军情五处的工作人员常去的那些卖酒的地方要光鲜得多。“我并不反对‘康普敦之盾’位于伦敦伊斯林顿的一家酒吧。,”汤姆解释,“但我觉得这里要安静一些。”
       这个酒吧里的客人都是些小有成就的商务人士,不像马渡口路和威斯敏斯特附近的酒吧,经常出入的都是些邋里邋遢的文员和记者。她的身上还是那一件去贝尔法斯特时穿的亚麻夹克,让她欣慰的是,经过两天的旅行衣服看上去还不错,因此,进了酒吧她自然没有任何格格不入的感觉。这是她第一次在工作以外的场合见到汤姆,平时见到他要不是在开会的时候,要不就是像那天早些时候那种令人担忧的场合。现在她才注意到他非常有魅力。他身材高大,六英尺一英寸或者两英寸,宽阔的肩膀,但他属于瘦长型的,而不是肌肉型的。他穿着质地较轻的蓝色西服,颜色鲜艳的领带很可能招来电视新闻播音员的嫉妒,皮肤略带古铜色。他的到来确实让一些女士侧目。
       莉兹要了干白葡萄酒。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大碗脆米饼,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始嘎巴嘎巴地吃起来,这时,她才意识到她已经饿极了。最近一次吃东西就是克罗登旅馆的早饭。她不能确定汤姆这一次约她出来是为了社交性的聊聊还是要谈工作。
       “我想问一些有关‘杏仁软糖’的事,”他们要的酒水一到,他就说明了目的。“我知道你休假时戴夫开始接替你和他联络,但是你和他认识的时间更长一些。”他从快要见底儿的碗里拿起一块脆米饼,若有所思地大声咀嚼着。“在‘杏仁软糖’的个人经历中如果有什么值得追索,你一定会了解。”
       “我一直在绞尽脑汁地想。”
       “当然,”他说,“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他的交友情况——你知道的,也许他会对他们中的一个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即使是最好的特工有时也感觉有必要找个人倾诉一下。”
       “他一点都不合群,”莉兹说。她呷了一小口葡萄酒。“这一点在他刚被招募时就已经得到了确认。他没有一个好朋友,甚至连真正亲近的伙伴都没有,尽管他和同学相处得都很好。他们中的大多数现在都上大学了。”她显得有些语塞。“‘杏仁软糖’本来也要……”她低下头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她不喜欢在同事面前表现得情绪化。
       “我知道这事让你很难过。”他同情地说。
       “戴夫也是一样。”说这话时她没有多想,她提醒自己汤姆只是一番好意,何况这件事自始至终都不是他的错。随后,她接着说:“你在巴基斯坦的时候遇到过类似的事吗?”
       “是的,有过一次,”他承认道,“其他同事也碰到过。这种事总是非常糟糕。我经历的最糟糕的一次是一个叫法迪的巴基斯坦人。他完全像一个西方人——我想他在得克萨斯州读过大学。但是他在拉合尔工作,在阿富汗边境上有亲戚。”
       “跟那个伊玛目一样。”莉兹说。
       “对,只是法迪完全站在我们一边。他确信他那些农村的堂兄弟们一直在帮助本·拉登。那是在阿富汗战争结束时美国人没能在山洞里抓住他以后。我得说我当时很怀疑——我们每天大约要收到二十次报告说看到他了,没有一次有结果——但他十分肯定。因此我们便派他前往,把一个全球定位(GPS)发射器缝在他的帆布背包的底部。”
       汤姆停了一下,喝了一大口酒。
       “结果怎样?”莉兹问。
       “两周后,我们收到了信号,就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边境上。我们派了一小队英国空军特别部队,还有美国特种部队做后援。他们在夜晚摸进去准备交火——该地区遍布着塔利班武装和基地组织。他们在一个山谷中找到了GPS信号的精确定位。直升机降落在山谷上方的山腰上。但是英国空军特别部队下山后发现那儿没有人。”
       “信号是怎么回事?”
       “我应该说那儿没有活着的人。他们发现了法迪的尸体,被人捆着胳膊摁在了地上。在他的嘴里他们找到了发射器,像糖果一样塞在嘴里。显然,当特别部队把它取出来时它还在工作。”
       “太恐怖了。”莉兹说。
       “最令我不安的是我被他说服了。我本来认为这么做太危险了,但他还是坚持。我不该让他来做这个决定——那可是我的职责。”他抬眼看着莉兹。“因此我想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
       她耸了耸肩。“我没事。”
       他示意结账,账单拿来后,尽管莉兹提出两人均摊,他坚持他付钱。“别乱来,”他说,“我请你的,记得吧。”
       他们走出酒吧,莉兹停住脚步,指着泰晤士大厦相反的方向说:“我往那边走乘地铁,谢谢你的酒。”
       “你想搭便车吗?”汤姆问。“我今天开车来的。”
       “你都不知道我住哪儿,”莉兹坚决地说。“说不定我要让你兜几英里的路呢。”
       “肯迪什镇,是吗?几天前听戴夫·阿姆斯特朗说起过。”
       戴夫·阿姆斯特朗为什么对汤姆·达特默斯谈她的情况?她不知道她感觉得意还是恼火。但是刚刚一起喝酒还是挺愉快的,搭便车也可以节约点时间——那倒不是说她晚上很忙。孤独的晚餐、电视新闻、睡觉前非得读上五分钟,然后关掉床头灯,努力入睡。
       “要是真的不太麻烦的话,”她说,“那就太好了。”
       坐在车上一开始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因为汤姆正在维多利亚附近穿行于夜晚的车流中。他说:“我似乎既喜欢驾车的自由自在又希望伦敦市中心禁止一切车辆通行。”
       “折中一下。其他车辆一律禁止,只留下你的。”莉兹建议道。汤姆大笑,向海德公园角驶去。
       工作之余他倒是挺放松的,她想,似乎不像有些人——有些同事在工作和非工作之间好像拥有杰基尔和海德双重人格出自英国著名作家史蒂文森的小说《化身博士》,讲述受人尊敬的科学家杰基尔医生喝了一种试验用的药剂,在晚上化身成邪恶的海德先生四处作恶。。“你是在伦敦长大的吗?”她问。她对汤姆确实了解的不多,除了简历上的一些事实:他上过的学校、他在牛津大学学习的科目、他母亲婚前的姓氏。
       “对,在肯辛顿。”他瞥了她一眼。“那时的中产阶级家庭可能还生活在那儿。”
       “然后就去了牛津。”她平静地说。
       他似乎吃了一惊,然后点点头。“没错。我拿了个文学学士学位,接着又读了另一个学位。阿拉伯研究。”
       “你能继续留在那儿肯定学得很好。”
       “我勉强进入了前几名。我的导师和我一样惊讶。”
       “你本可以在伦敦商业区谋一份好差使的。”
       他沉思了片刻。“也许吧,但我对银行业从来没有真正感兴趣。”
       “那你为什么申请加入军情五处?我一直以为如果你学习阿拉伯语,进六处是顺理成章的事。”
       “哦,我也不知道。五处动真家伙。”说着,他轻轻地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她发觉他这种笑声很迷人。他对工作似乎信心十足,因此一旦发现他并不总是那么板着面孔真让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好了,该说说你了,”说着,他在南安普敦路附近赶在红灯亮起前闯了过去,这一举动正合莉兹的心意,因为她不喜欢婆婆妈妈的司机。“你在安全部门干了有多少年了?”
       “快十五年了。”
       “不会吧,”他说。“你太年轻了。”
       “奉承我可不会给你带来任何收获。”莉兹声明。
       “当然,我的收获肯定不可能是得到你的邀请到肯迪什镇去。”说话间,车在红灯前停了下来,汤姆向四周望了望,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了。
       随后的十分钟,莉兹专心地指路,直到她突然意识到他们就要拐进她住的那条街了,同时,这个夜晚,至少说与汤姆·达特默斯有关的这个夜晚,就要结束了。她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随即,她对自己说,去贝尔法斯特之前她确实把公寓整理干净了,可以见得人了,这在莉兹工作特别忙的时候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她在考虑是否该邀请他进去——她还在为下午生气的事感到后悔,同时,他的陪伴也确实让她很开心。她对他了解还不多,她仔细考虑了一下,但是他好像不光有魅力,而且秉性也和她相投。
       他把车停在她的公寓楼前一块空车位上,没有关闭引擎。莉兹有些迟疑地说:“你能开车送我回家真是太好了。你的家人一定在等你。”
       他一副困惑的表情说:“家人?”
       “我以为你结婚了。”莉兹感觉忸忸怩怩没什么意义。
       “谁告诉你的?”
       “自然是戴夫·阿姆斯特朗,”她说。“还能有谁?”
       他惊讶不已地摇摇头。“关于肯迪什镇,他说的没错;但关于我他却说错了。我是结过婚,那是事实。但是我离婚了。”
       他说话时的语气很平静,丝毫没有离婚男人通常背负着的情感包袱——有些人会比较苦涩;有些仍然爱着前妻;还有一些会津津乐道终于摆脱了一个悍妇,他们会像学童一样喜气洋洋。庆幸的是汤姆的语气中没有这些,只是用平常说话的口吻承认了一个事实。
       部分地因为这一点,莉兹再次想到邀请他进去坐坐。为什么不呢?这又算不上投怀送抱,她的心里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不过,对他多了解一些会是一件挺好的事,看看他除了业务能力之外还有些别的什么。她正要开口问他是否想进来喝杯咖啡,他看着手表直截了当地说:“哎,我最好得走了,这样你能美美地睡上一觉。实际上,我自己也可以利用几个小时休息一下。最近两周一直满负荷地工作,累极了。”
       她点点头,稍稍有些失望,虽然她知道自己也是精疲力竭,需要早点休息。接着他又欢快地加了一句:“既然我知道怎么走了,也许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再来一次。”
       “什么?”她奚落道。“再搭你的便车回家?”
       “为什么不呢?”他说。“我的一个叔叔是司机,我肯定继承了一些他的基因。”
       莉兹有些吃惊,她一直把汤姆归入绝对的中产阶层。他说:“你去过希斯很受大众欢迎的放风筝的场所。很多人喜欢去那里野餐,附近还有海滨浴场、网球场和跑道。吗?”
       “夏天有时候去,”她说。“那儿的夜晚感觉真不错。干吗问这个?”她好奇地问。
       “小的时候我经常和我父亲一起去。他对风筝绝对称得上痴迷,但说到放风筝就没救了。我们经常花几个小时想方设法把风筝从地上捣鼓起来。”他哈哈一笑,仿佛看到了他父亲笨手笨脚的模样。
       “一次,在一个星期六,我父亲带回家一只新风筝,他宣称这是个非常特殊的风筝。当时是秋天,我们便立刻前往汉普斯泰德—希斯,因为午后早早地天就要黑了。那天的风可真大——就像影片里海上的大风。那只风筝大约有我的两个那么高,我确信我们绝不可能让它飞起来。然而我们却做到了,而且它还在空中飞了几个小时。”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沉浸在了回忆中。接着,他从遐想中走了出来,转头对莉兹微微一笑。
       “你们在北伦敦做什么?”莉兹问。
       “噢,我们过去就住在附近。不过,当时的中产阶级化程度还没有这么严重。”他指着她所住的那条路说道。住在莉兹家附近的都是律师、教师、会计——那条街上的工人家庭早就搬到更便宜、机会更多的地方去了。
       “我好像听你说过你在肯辛顿长大。”
       他点点头:“是这样,不过那是在我父亲过世以后。”他的笑容中带着抑郁。“他在上班的路上被一辆车撞倒了。我母亲再婚后,我们便搬到了肯辛顿。我想你可以说她这第二次嫁人对她自己倒是更好了。”他依然说得很轻松,但莉兹感到他这温和的嘲讽真真切切地带着敌意。
       他们互道了晚安,汤姆直等到莉兹打开门锁,向他挥手,才驱车离开。她进了家门,打开灯,看着难得这么整洁的房间,她满意地点点头。这个汤姆,他简直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什么样的机会,莉兹自得其乐地想着,因为再过三四天这间公寓又将原形毕露,恢复到几乎无人料理的混乱状态。
       她踢掉鞋子,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打开了的苏特恩白葡萄酒,倒了一杯,然后坐到一张舒服的椅子上。她意识到今天晚上她对汤姆·达特默斯特别有好感,不过原因并不在于外人可能会推断出的那些。
       是的,他相貌英俊,而且有点桀骜,这无疑会令某些女士神魂颠倒;是,他工作突出,很有主见同时又处事老练,学历很高但又不会无端显摆他的博学让你厌倦得要死。
       所有这些固然令人信服,但对莉兹都没有产生太大影响,从私人层面上讲,让她感兴趣的东西与此无关。要是有什么打动她的地方,首先要数汤姆那种坦直而带点讽刺的幽默感——尤其是他开起自己的玩笑来也毫不犹豫。他似乎故意要显得他并不像个人简历上说得那么夸张。他说他“勉强”进入了前几名,她喜欢这种说话方式,其实,从瓦茨这个默顿学院古板的先生那里,她已经了解到他的学业获得了年度最佳。还有,他勇于承认自己的失败,比如那个在阿富汗丧生的特工法迪,他也不讳言遭遇失败的痛苦。
       但此时,真正让莉兹感兴趣的已经不是他的谦逊和幽默感了。莉兹感觉在汤姆轻松的神态下隐藏着一种深切的悲伤,这种悲伤是他很久以前就已经决定要埋藏起来的。他背负着伤痛,莉兹想,就像弹片深深地扎在经历过战争的老兵体内一样。不知怎么的,她觉得汤姆一直很少谈及他父亲——而他跟她说了,这让她感觉很荣幸。
       此时她意识到这一段时间自己的生活中可没有一个关系密切的人,于是告诫自己,别太得意忘形。不过,她对汤姆·达特默斯还是有了一点兴趣,她在想,还要过多久他才会再次为她开车。希望不要太久,她肯定了这个想法,喝完了杯中酒,决定早点上床。接着,她又笑了,因为她想象着自己站在五楼电梯外,竖起大拇指,做出要搭车的架势,但她这个搭车人对司机又挑剔得很。
       二十一
       三天后,调查部一名低级职员罗兹·拉夫到总控制室见朱迪思·斯普拉特。朱迪思喜欢这个刚来一年的成员,她竭力鼓励她。因为尽管罗兹以优异的成绩从约克大学毕业,人也长得年轻漂亮,但是她似乎特别没有自信。男同事们对她关注备至,她却还是不愿意自信起来,即便是她应该自信的时候也这样。现在,对着朱迪思,罗兹说话的声音只比耳语大一点儿:“很抱歉打扰您,但是这关系到闭路电视录像的事情。”
       “说吧。”朱迪思无法掩饰自己的不耐烦,大声说。肯定又有麻烦了——某一个安装了摄像头商店抹掉了录像磁盘,或者超市保安提供的材料未标注日期。她刚想告诉罗兹继续尽可能地把事情做好,但她还是强迫自己耐下性子听这个女孩把话讲完。
       “我只是想,可能——我还不能肯定——我们也许发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对罗兹来说这几乎已经是肯定的陈述了,这令朱迪思立刻集中了精神。“让我看看。”说着,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十分钟后,朱迪思电话通知汤姆·达特默斯到楼下的房间,罗兹一点一点地播放着监控录像,他们则一起盯着显示屏。“停一下!”朱迪思突然喊起来,画面定格了。虽然画面不是十分清晰,但是站在商店前部收银台旁的三个人清晰可辨,拍摄到这一镜头的监控摄像机固定在七英尺开外的墙上,位于“路可扎德”钟的品牌。大钟的上方。三个人均为男性,亚洲人——这一清晰的印象来自他们的肤色和着装——似乎都是年轻人。没有一个人面朝摄像机,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正看着欧文·帕特尔,他正在为他们中的一个服务。计时器显示当时是20:24。
       “对不起,”汤姆·达特默斯抱歉地说,“你们最好给我详细解释一下。这个方面我从来都不在行——我看这些东西就像看超声波扫描一样。”
       “站在收银台前的那个人,我们认为他可能就是荷兰传来的照片上的一个人。”朱迪思递给他一张打印照片,与屏幕上定格的录像图片对比,分辨率和清晰度都比较高。从照片上突出的面部看,这是一张英俊的亚洲青年的面孔,稚气未脱,胡子还没有完全长出来,牙齿有点咬合不正,笑容灿烂。
       “他们确认他叫拉什德·柯罕,十九岁,来自伍尔弗汉普顿英国英格兰中西部城市。。”
       “好的,”汤姆说,斟酌了一下,“但是,他是屏幕上的哪一个?”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我不想听上去不像一个警察,可是我怎么也无法分辨他是这三个中的哪一个。”
       “再看一下,”朱迪思说。“站在收银台前的这个。看出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了吗?”
       汤姆凝神注视着屏幕。“他个子不太高,是吗?”
       朱迪思点点头。“准确地说是五英尺又一点五英寸。至少拉什德·柯罕的护照申请表上是这么说的。但不只是这一点——仔细看他的脸。”汤姆顺从地照着做。“同样的胡子,或许还算不上胡子。上牙齿同样有些突出。”
       “好像还是看不出来。”汤姆说。
       罗兹·拉夫突然开口了。“这很难,”她这样宣布,然后似乎刚要恢复往日的害羞,但是又似乎受到了什么激发,她继续说道,“这种东西如果你每天都看上几个小时,所有那些细节都会显得清楚得多。正如您提到的超声波图像——父母们看得一头雾水,但它们在产科医生眼里是完美的图片。”说完,她脸颊绯红,不再讲下去了。朱迪思看着她,对她的插话感到很惊喜。
       汤姆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你们是专家。如果你们说这是同一个人,我只好接受。”
       “我们认为这是同一个人,”朱迪思说。“并不绝对。”
       “当然,”汤姆说。“但是,假定你们是对的,那个拉什德·柯罕到底又是什么人?”
       “我们没有找到任何资料,”朱迪思说。“我随后就要去见戴夫·阿姆斯特朗。”她补充道,因为辨认嫌疑人也许是她的职责,但要找到他们却是其他人的事了。
       欧文·帕特尔起先还以为那个警察是来还他一周前拿走的闭路电视录像带,但这次和那个警察同来的还有一个穿着派克外套的人。那个警察问:“我们可不可以到商店的里间谈谈?”
       “奥斯卡,”欧文喊道,示意他儿子照看一下收银台,然后把他们俩领到那个兼作办公室的小储藏室里——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欧文和家人在营业时间休息的地方。
       “好吧,先生们,”欧文礼貌地说,但有点紧张。
       首先说话的是穿派克外套的人。“在你提供的录像带上我们发现了我们感兴趣的人。”他递给欧文一张从录像带上剪辑下来的8×11大小的照片。欧文仔细地端详起来。
       “你还记得接待过这个顾客吗?”
       欧文在努力地想。他想帮警察,但事实是他的顾客中百分之五十都是过路客——到他的店里光顾一次,他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不记得。”最后他这样说道。
       “或者他后面的人呢?”
       欧文盯着照片又看了一会儿。那个巡警不耐烦地说:“难道你不记得这样的三个人?可能就在上周一,如果这能帮你回忆的话。”
       欧文很想说他的亚裔顾客在他看来长的都一样,但他却说:“如果非要我猜的话,我得说我每天都要接待五十多个三十岁以下的亚洲人。有些单独来,有些和一个朋友一起,还有一些,”他紧盯着那个他现在感觉像警察普罗德的人,“和两个朋友一起。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都认不出。”
       那个巡警哼了一声,但是穿派克外套的那个似乎还是不动声色。“那这一个呢?”他问,同时递给欧文另一张照片。这就是朱迪思·斯普拉特从她的荷兰同行几天前刚发过来的五百多张照片中挑出来的那一张。
       不知是因为这张照片的清晰度还是因为它是张正面照,这一次欧文的眼睛一亮。“我见过这个人!”他大声说。“就在这店里。”
       “你和他说话了吗?”
       欧文耸耸肩。“肯定说过。他是顾客。不过可能只说了些‘谢谢’或者‘找您钱’之类的话。仅此而已。我不记得他的声音,”他说道,突然有些担心他们需要的就是这一点。
       “没关系。不过,你也许还记得他买的什么?”穿便衣的警察问。
       “事实上,我记得,”欧文说。“他买了卷纸——你知道,用来卷香烟的。因为他个子特别矮,所以我记得。也就五英尺多一点吧,”他补充道,对自己五英尺七英寸的身高很是自豪。“我记得当时还想告诉他吸烟有碍发育。”
       听了这话,就连那个一本正经的警察普罗德也放声大笑。他朝他旁边的那个人看了看。他不确定他是否来自特别支队,也许是更高级别的特工,不过他是个不错的家伙——他说叫他戴夫。而戴夫现在也开心了。
       二十二
       那天在牛津大学,普赖迪克斯老师说“听了拉维的事,我十分难过”,从那时起,这句话一直困扰着莉兹。她把朱迪思·斯普拉特当作朋友,但朱迪思从未跟她提起过她和丈夫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莉兹对拉维·辛的印象一直很好——长相英俊,信奉锡克教,不过已经被西方化了,他在伦敦商业区一家投资银行工作,业绩不错,挣了好多钱。他和朱迪思的婚姻似乎一直很幸福,以致莉兹怀疑是不是拉维病了。
       通常,莉兹决不会想打探同事婚姻方面的事情,但是朱迪思在嫌疑人名单上。她问过B部门最近朱迪思有没有提到拉维的事情——即任何有关她的个人生活情况的变化,她也有义务这么做——对方回答她没有提到过。莉兹的心往下一沉,她非得自己说点什么了。
       她的情绪已经够低落的了。前一天晚上她给母亲打了电话,那天下午她母亲见了巴洛医生,了解了她的检查结果。
       凉亭桥莉兹母亲居住的小镇。的电话似乎要一直响下去,可就是没人接。就在莉兹打算放弃时,她母亲终于接了。“你好,亲爱的,”她说,“我在花圃里采一些翠雀花。它们今年长得可好了。你应该在它们凋谢前回来看看。”
       那就是母亲首先想到的,她总是这样,莉兹心里想。她带着女儿的关爱和嗔怒说:“巴洛怎么说的?”
       母亲停顿了一下,这是她对女儿的直截了当的常规反应。“并不是太糟糕,莉兹。”
       “好的,”她尽量以一种高兴而不是焦躁的语气说。“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噢,似乎某个方面也许有些问题。他让我去医院做个外科手术检查。”
       “什么样的外科检查,妈妈?”
       “他们发现长了一个什么东西,我猜他们想看看是什么。或许是切片检查?”她说话吞吞吐吐,似乎在说一种玫瑰花的拉丁文名字。
       莉兹想,只有我母亲才会把肿瘤说得像一种园艺现象。“什么时间检查?”
       “下周六。应该不需要太长时间。”
       她得提前一天到家,莉兹想,于是立刻说她会在周五到家。母亲的拒绝没有坚持很久,从她的声音里,莉兹听得出她放心了,同时也听出她很怕。
       现在,她坐在办公桌前,突然感觉泪水涌入眼眶。她曾经在深夜里醒来,想到“杏仁软糖”,想到对那个双重间谍的追踪似乎毫无进展,想到那些恐怖分子依然逍遥自在,还有她母亲的检查。除了所有这些,现在还有一件事,莉兹知道她必须和朱迪思谈一次,因为朱迪思在她的名单上。正巧,那天上午又过了一会儿,莉兹正想去看看佩吉的进展情况,就在走廊上她碰到了朱迪思。浅黄褐色的裙子,乳白色开士米套衫,像往常一样衣着优雅。朱迪思似乎有些行色匆匆,莉兹和她打招呼时,她开始并没有停下脚步。
       “朱迪思,能耽误你一小会儿吗?”莉兹在她身后说道。
       朱迪思放慢了脚步,但她的肢体语言给人的感觉只有紧张。“对不起,莉兹,我有点忙。”
       “那好吧,”莉兹说,正要问她什么时候有空能谈一下,戴夫·阿姆斯特朗突然冒了出来。他开玩笑地拍了一下莉兹的肩头。“佩吉找到你了吗?她好像因为什么事激动不已。”
       “我正要去找她,稍等一下,”她回了一句便又转向朱迪思。但是她已经走开了,大步流星向走廊另一端走去。该死,莉兹想着自己真不愿意当面为难朋友,而她显然也不想跟我说话。可恶!
       她在会议室找到了佩吉。“戴夫说你找我?”
       “我们打开它了。”佩吉兴奋地宣布。
       “什么?”莉兹说。
       “‘技术能手泰德’。他终于成功了。看!”她推过来一小堆激光打印稿。
       莉兹坐下来,翻看了最上面的几页,发现那只是公告栏上的一堆千篇一律的目录和通告,她感到莫名其妙。“这是些什么东西?”
       “对不起,”佩吉说。“翻到下页,我在相关的条目上画了圈。”
       就在莉兹照着做的时候,佩吉解释道:“那是利亚姆·欧菲兰在牛津大学做的讲座。”
       “从波士顿到贝尔法斯特:英国在北爱尔兰和海外的肮脏战争”。L.欧菲兰博士,圣安东尼学院。晚7:30。
       莉兹的脉搏在加速,但不是因为佩吉·金索文的兴奋感染了她。这位年轻的同事,莉兹感觉到,如此兴奋是因为“技术能手泰德”成功破解了磁盘——这张磁盘之所以如此重要只是因为它的内容一直是个谜。调查过程中经常会出现这样的问题,莉兹想:一个秘密越是难以揭开,其意义就会变得越是重大。
       但她感到这里面有些东西值得进一步调查。欧菲兰的题目暗示了他对当代爱尔兰政治事务的兴趣,而他关于查尔斯·斯图尔特·巴内尔历史方面的夸夸其谈没有这样的暗示。这也表明了一种坚定的共和立场和反英国的立场。也许,从他在牛津发表演讲这些年来,他的观点已经改变或者至少变得温和了,但莉兹怀疑他并没有温和多少。
       “干得好。”莉兹对佩吉说,而且是真心的。现在,她决定,她要和欧菲兰再谈一次,查查他对于“肮脏战争”的兴趣。但这件事得等一等。首先她要看看吉米·弗格斯有关这个皇后大学学院老谋深算的教师有什么发现。在那之前还有些更重要的事要做。她意识到,除了汤姆·达特默斯,她还得和名单上的嫌疑人直接谈话。
       二十三
       一个月内,戴夫·阿姆斯特朗第二次来到了伍尔弗汉普顿。本应该是两个小时的车程——至少戴夫开车就只需要这么长时间——但是M6和M42两条道交岔的地方发生了堵车,结果,过了将近三个小时后,戴夫才得以和当地的一名特别支队警官坐到了麦当劳餐厅里。前一天晚上,一向自认为相当健康的戴夫看了一部有关麦当劳食品的影响的电视纪录片,而现在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警官吞下了一只巨无霸汉堡、一大包薯条还有一杯巧克力奶昔。戴夫坚持只要清咖啡。咖啡烫得很,刚呷了一口舌头就被烫着了。
       特别支队警官忍住饱嗝,说:“我们还不是很清楚你想怎么处理此事。我已经让武装警察待命,但你在电话上说要‘温和一些’。”
       “我们知道房子里有些什么人吗?”
       “不确切。这是一个家庭住所,姓柯罕。夫妇俩品行端正——丈夫为一家饭店用品企业做销售代理。他妻子在洗衣店打零工。三个十几岁的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你要找的是老大,但是也没有——就我们所知——独立生活。”
       戴夫已经计划好了。他当然不想拿自己和任何警官的生命冒险,贸然进入拉什德·柯罕的家。他也十分清楚粗暴强硬的方式可能造成多少不良后果。如果拉什德的家人在里面,警察的出现似乎不会激发武装反抗,至少不会立刻动手,拉什德也不会知道门口是警察后就引爆炸药。但是他不想冒险。
       “我不想称之为温和,但我想还是先敲门。我需要隐蔽的后援,武装待命,伺机而动,但是在看到对方的最初反应前他们不允许采取任何行动。”
       “那么谁去敲门呢?”
       “我去。”戴夫说。
       他按过门铃,等着开门。因为没带武器,他禁不住想,要是开门的人手里拿着枪,他简直没有丝毫办法。开门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还穿着校服,戴夫吃了一惊。
       “有事吗?”她怯生生地问。正是下午茶时间,戴夫不知道屋子里还有什么人。
       “我是救济办公室的,”戴夫说,“我想找拉什德·柯罕谈一谈。只是对他的申请进行例行核查。他在家吗?”
       戴夫感觉她的惊讶不像是装出来的。“不在家,但是为什么?他有麻烦吗?”
       “你母亲或者父亲在家吗?”
       十分钟后,拉什德的父亲愈加疑惑。“你确定要找的是我们的儿子吗?”他又问了一遍。
       “我想是的。”戴夫耐心地说。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是我养的儿子。他所有事都跟我们讲。”
       “所有事?”戴夫问,从父母双方那儿他都没有了解到任何情况可以解释他们的儿子在政治上的不满——他们以为拉什德在荷兰是为了在上大学之前积累一些工作经历。
       “所有事。”父亲挑衅似的重复了一遍。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知道他现在的去向?”
       二十四
       他异常谨慎地驱车来到沃金汉姆,小心翼翼地确保不超速,犀利的目光严密防范着监控探头。他把车停在市中心的一个付费后即有时间显示的停车场。附近停了一排出租车,他上了其中的一辆,给司机的地址是城边的一个地区。对于司机热情的交谈他起先只是哼哼几声,可是这位司机依然喋喋不休,于是,他以浓重的西南地区口音坦白说,他支持的是汤顿队汤顿足球俱乐部成立于1947年,球队主场队服是浅蓝色,客场队服是黄色。。果然,司机慢慢闭上了嘴巴。到了埃文郡17区新月弯路时,那个乘客下了车,给了司机不惹眼的百分之十的小费。
       这个地址并非该乘客的最后目的地。他一直等到出租车远去后才向新月弯路的尽头走去,沿着一个刚建成的儿童游乐场的边缘,上了萨默塞特街,路边是一排崭新的砖砌小房子,每一户门前都有一小块草坪,屋后有一个小花园。
       在48号门牌前,他迅捷地拐了进去,正要按门铃,门开了。他没有打招呼就闪身进去,站在过道上。
       “另外那两个呢?”
       “在楼上,看电视呢。要见他们吗?”
       “不。让他们呆着吧。”
       来人坐到沙发上,但是没有脱下风雨衣。他示意巴什尔·希迪圭坐在房间里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他们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们检查了你们处理书店那个家伙的小巷附近地区的闭路电视,在一家杂货店的监控录像上认出了你们中的一个,拉什德。”
       “他们怎么知道他是谁?”巴什尔惊讶地问。拉什德所以被选中部分原因就是他在英国没有任何记录。
       “阿布·赛伊德的一个同伙从荷兰打了个电话到书店,就是你们原本要在书店集合的那一天。电话被追踪了,荷兰安全部门传过来一些照片。其中就有拉什德。他们与闭路电视录像做了比对。”
       巴什尔抱怨说那天晚上他本来不想进任何商店,但是拉什德坚持要去。因为担心这个小个子家伙太紧张,巴什尔就很不情愿地同意了。
       “听着,”来人说,“我不想追究这件事是谁的错。现在重要的是你仔细听我说,并且照我说的做。”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巴什尔,目光严厉,直到巴什尔也看着他,顺从地点点头。然后他说:“没理由认为他们掌握了你们的情况。他们知道了拉什德,是的,但是他们根本不清楚他在哪儿。只要你们不再犯任何愚蠢的错误,他们就没有办法查清楚。”
       “你要我做什么?”
       “停止一切活动。你们就是因为有了活动才险些被抓住。潜伏起来。从现在起,中止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尤其不要和阿布·赛伊德或者他的同伙联系。这件事让我来做,明白吗?你们谁都不能和任何人联系,除非需要找我。”他看着天花板继续说,“我不管那些家伙自认为多安全或者多小心,别让他们和任何人联系。不许打手机,不许发短信,甚至不许上网。清楚了吗?”
       巴什尔再次点点头,聆听这个英国人的耳提面命时他感觉很舒服。毕竟,最先招募他的就是这个英国人,而不是阿布·赛伊德,也不是其他伊玛目。他吞吞吐吐地问:“我们能走出这栋房子吗?”
       那个人思考了一会儿。“可以。如果左邻右舍看不到你们进进出出,好像也会起疑心。但是,不要三个人一起走。另外,别让拉什德去市中心。”
       “我要不要告诉他他的身份已经暴露?”
       “那样他会有什么反应?”
       巴什尔回想起他们抓书店里的那个男孩的那天晚上,行动前拉什德就已经明显焦躁不安,尽管拉什德惟一的任务只是做诱饵。他摇摇头说:“我想那会把他吓坏的。他可能会惊慌失措。”
       那个英国人点点头。“那么这就是我对你的回答。”他站起身,和巴什尔握了手。“只要你们保持镇静,就万无一失。不用等太久了。”
       二十五
       帕特里克·都布森将在家里呆上几天。他在花园里修剪紫藤时从梯子上摔下来,腕关节骨折了。莉兹决定她和佩吉将登门拜访而不是等他回来上班后再找他。根据她的经验,到一个人的家里去,你会不经意地发现很多借以了解此人的线索。她希望这次不会白白浪费时间。
       在行车途中,佩吉和莉兹几乎迷了路,她们发现那些迷宫一样的大街小道好像总是没完没了,车道两旁林立着硕大的郊区住宅,每家都有枝繁叶茂的大花园。
       终于,她们到了都布森的住所,一幢三十年代仿都铎式建筑的棕色砖屋,白灰泥山墙和梁柱。佩吉说:“没想到军情五处收入这么高。”和佩吉在一起,有时很难判断她是出于单纯还是嘲讽,不过这一次肯定是挖苦。
       莉兹大笑。“我想你将发现,”她说,“都布森家里一直存在着另一个资金来源。”
       帕特里克·都布森甚至还不到四十岁,奇怪的是,家中的风格倒似乎符合中年人的品位。被都布森堂而皇之地称为会客厅的地方显得很拘谨,对一个年纪不大的军情五处官员来说似乎完全不相宜。客厅里的护墙板是橡木的,还有一个仿伊丽莎白风格的大壁炉,镶着铅框的窗户。莉兹和佩吉坐的沙发上罩着印花棉布,非常柔软,红木椅子,深灰绿色地毯。墙壁上挂着一些家人的肖像画和十九世纪殖民地风光水彩画——殖民统治时期德里的一队大象,还有一幅古老的北京皇城的手绘地图。
       “多漂亮的房间啊,”佩吉·金索文艳羡地说。
       那种东西你也喜欢,莉兹挖苦地想。
       都布森对佩吉的称赞表示感谢,解释道:“这是我岳父母的房子。我岳父曾经在殖民地服过役。我妻子在她父母去世后继承了房产。”
       原来如此,莉兹想。关于他岳父,她从档案上了解了一些。他曾经是乌干达某地区的官员。感谢上帝,她心中暗想,我们不需要调查他的财富来源了。在华盛顿,一名中情局特工曾经宣称他的妻子很富有,以此解释他的生活方式,结果却发现为他买单的是克格勃。但是她不认为她们是来调查帕特里克·都布森的这类情况的。
       都布森利落地坐在她们对面的一张舒适的扶手椅上,身板笔直。他个头矮小、圆脸、金色的头发一律向后梳着,身穿蓝色运动夹克、灰色法兰绒长裤,领带看起来像大学统一订制的那一种,他是优雅的典范。但是刻板。
       莉兹决定她最好开门见山,以免陷入都布森对其往昔生活的夸夸其谈之中。“这不会占用你很长时间,帕特里克。”她说得很轻松,努力显得比较随意。
       他的个人简历记录的那些仅有的事实,她们已经翻阅了——在南伦敦度过的童年,他的教育背景(获得进入达维奇的阿林恩学校该校在三十年前成为伦敦第一家男女生兼收的学校,招收四到十八岁学生。的奖学金),在牛津大学读书的情况,紧接着就进了军情五处。刚开始都布森只给出一些简短的回答,但是,慢慢地他变得滔滔不绝起来,尤其当她们谈到他目前在处长办公室的工作时。他说得眉飞色舞,解释他对于全处上下一切行动如何了如指掌,以致有五分多钟莉兹一个问题都没有办法问。
       她刚想打断他的话,敲门声为她代劳了。一个女人手捧托盘走了进来——一壶咖啡,杯子,碟子,还有一盘点心。她穿着高跟鞋,印花的外衣,好像要去参加一个时尚的午餐会。
       “啊,特瑞莎。这两位就是我对你说过的同事。”
       她礼貌地点点头,端着托盘走上前来。都布森做了介绍,但显然他妻子不想继续留在这儿。“我不打扰了,”她挤出了一点笑容,眼睛只是看着她丈夫。“我这就去教堂赶在妇女协会午餐前把那些花安排好。”
       “当然了,亲爱的。呆会儿见。”
       莉兹端着咖啡又坐了回去,有点受挫的感觉。如果她不控制一下,她感觉不久就会迷失于这个风平浪静的郊区世界里。“我想是不是可以谈谈你在牛津大学的情况,”她说。“我推想你在读本科时非常信奉宗教。”
       她第一次感到都布森受到了触动。“这只是以其他学生的标准来看,”他辩解道。“我每周都去教堂。现在还是——我是说去教堂。我妻子也去。我感觉这没什么奇怪的。你说呢?”
       莉兹淡淡地说:“当然不奇怪。我表兄就是一个教堂执事,他的一个女儿也正有望被授予圣职。”准确地说,她的一个表姐的丈夫曾是个执事,而他们女儿的那个心愿在她成功找到了男朋友之后就被抛到了脑后。但是莉兹不打算把这些告诉都布森。
       他稍稍放松了一些。“我想你们见过彭布罗克学院的牧师了。我最初申请时,他说已经有人询问过我的情况了。近来他好吗?”
       “他很好。至少在我看来他似乎很不错。”不管希克森对他的这位前学生多么尖酸刻薄,莉兹还是乐于承认见过他。
       “他没喝醉吗?”
       莉兹不动声色地看着都布森:“我们谈话的时候他是清醒的。”
       “那是个变化,”都布森说,他的信心又回来了。他还没有碰过他的咖啡。
       莉兹很策略地微微一笑:“他说你在牛津读书时是个年轻的保守派。”
       “那时我确有这方面的兴趣,”都布森耸耸肩说道。“可别告诉我那也不正常?”他第一次语带机锋。
       莉兹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也许不正常的是我吧。”她半是知心似的说,“我在读大学时有点左。让我吃惊的是我通过了审查。”她笑了起来。“那不是六十年代,这一点我知道,但那还是一个政治色彩浓厚的时期。说到巴勒斯坦人,每个人都激情高涨。”她顿了一下。“当然,还有爱尔兰。”
       但是都布森没有上钩。“当时我最大的问题是房租涨价。”他冷冷地说。
       “我能理解。”
       佩吉一丝不苟地做记录,一直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此时她第一次抬起头来。“不过,你有着爱尔兰血统,不是吗?”她机灵地问。
       都布森冷冷地盯着她,“我想我有一个祖母是爱尔兰人。”他慢慢地说。
       “她是移民过来的吗?”
       “移民?多么庄严的字眼——我猜她会说她是为了工作到这儿来的。经过是这样的,”说着话,他把身体往后移了移,“她在高尔韦一个爱尔兰籍英国人家里‘帮佣’。那家人回到伦敦时,她也一起来了。她遇上了我祖父,然后就嫁给了他。”他又特意补充了一句,“他是英国人,在南伦敦拥有几家汽车修理厂。”莉兹断定这句话是为了不让她们误认为他祖父也为人“帮佣”。
       “她的经历一定非常丰富,”佩吉脱口而出。莉兹开始欣赏起佩吉从别人嘴里套话的技巧。她倚在沙发上,作壁上观。“你熟悉你的祖母吗?”佩吉问道。
       “一点点,”他不太情愿地说。“我还是个孩子时她就去世了。”
       “她对爱尔兰一定念念不忘,”佩吉同情地说。“她回去过吗?”
       “我想她有时候回去。”他的犹豫几乎难以察觉。莉兹猜想他正在推测她们已经知道了哪些以及她们能查出什么。他一定想不到,莉兹想,就在前一天,佩吉自豪地给她看了一张都布森母亲家的族谱。那张图简直错综复杂,分支多得就像智利南美杉英文是monkey puzzle,字面意义是“猴子的困惑”,指其枝桠繁茂状。的枝桠。也就在那个时候,莉兹建议佩吉问一些有关他家族的问题。
       “事实上,”都布森承认,“我跟她回去过一次,去了康纳马拉爱尔兰地名。。她就是那儿人。”
       “她的家人还在那儿?”莉兹尽量显得很随便地问道,以免引起他自我保护性的反应。
       都布森耸耸肩。“我想是吧。那是个典型的爱尔兰家族——我祖母还有六个兄弟姐妹。”
       佩吉突然插了一句:“你祖母的娘家姓奥黑尔,不是吗?”
       都布森刚要点头却突然停住了,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佩吉没答理他,看着她的记录本继续说:“她大哥名叫肖恩,是吗?”她并没有等他回答。“战前,他北迁到了伦敦德里爱尔兰地名,1984年易名为“德里”。——如果我记的没错的话,他比她大很多。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叫基伦,基伦自己有一个儿子——帕特里克。与你同名。他曾是——当然现在也是——你的远房表兄。”
       都布森一声不吭直到佩吉说完。他没有理会佩吉,却盯着莉兹。她说不清他的目光中是害怕还是生气。“还有呢?”他不置可否地问。
       “哦,”莉兹以一种就事论事的口吻说,“你的远房表兄曾受过监禁,在梅兹监狱度过了十二个月。申请进入军情五处的人,如果其亲属曾经被判刑,在某一皇家监狱度过一段时间,或者曾被指控参与颠覆活动,按照规定都必须申报。但是帕特里克·奥黑尔不在你的表格上。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表面看来,都布森表现得非常镇静。“这有意义吗?”他平静地问。
       “我们必须全面了解。”她坚定地说。
       都布森看上去被激怒了。“我对我的这位表兄一无所知。我怎么写?天知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只有五岁。”
       “当然,”莉兹说,很快转入了另一个话题。这让佩吉大为迷惑。
       “你怎么想?”开上M3公路的时候,莉兹问道。佩吉喜欢“奥迪”的舒适,但莉兹精力旺盛的驾车方式却让她有点紧张。
       “我不信他不知道他表兄的事。”
       “为什么?”
       佩吉思考着。都布森不喜欢任何有关他母亲爱尔兰族系的问题。起先佩吉只把它理解为势利——或许,对于一个已经习惯了萨里历史上英格兰东南部的一个地区。的高背圈椅的人,高尔韦的养猪场可不太符合他的身份。然而,尽管很不情愿,他还是承认了自己的背景,但同时他又断然否认对他的爱尔兰共和军亲戚有任何了解。
       而莉兹突然退缩了,为什么?佩吉试探性地问:“他不了解他的远房表兄,难道你不惊讶吗?”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确实相当远。”说话时,莉兹的眼睛紧盯着公路。
       “是吗?”佩吉真的很吃惊,因为她自己的家族就很大,但是她却很熟悉——太熟悉了,她常常想,长途奔波参加一个又一个婚礼,或者洗礼,亦或是家族聚会。“我以为谁都会认识自己的远房表亲。”
       “未必,”莉兹争辩道。“不管怎样,他们最感兴趣的是申请表上的直系亲属。就算他认识他的远房表兄,也不是非填不可。”
       “这不重要,”佩吉有点固执地说。“我还是认为谈及真相时他非常吝惜他的口舌。”
       莉兹笑了,检查了一下后视镜。“事实上,我也这么想。”
       “真的吗?”佩吉吃了一惊,也许莉兹此前一直扮演着魔鬼的辩护人。
       “我压根儿就不认为他讲了真话,”莉兹说,此刻她已经上了M4公路,迅速插上了快车道。“但是这和他的族谱无关。”
       “那是什么?”
       “都布森说他表兄被拘押时他只有五岁。”
       换车道时她没有继续往下讲,而佩吉心算了一下。帕特里克·都布森生于1968年;他的同名表兄1973年被收押。“可是,那时都布森确实只有五岁。”佩吉说,接着,她屏住呼吸,为的是在莉兹加速绕过一辆巨型载重货车时不至于吓得喘粗气。
       “这一点没问题,”莉兹很干脆。“但是拘押期是四年。那么都布森如何得知他表兄是在哪一年被关进梅兹监狱的?我没告诉他,你也没讲,然而你想想他精确的用词。他没有说‘当这个我从不认识的人被关进去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他说得很具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只有五岁’。”她迅速侧过脸对佩吉一笑。“所以,不,我也不信他。但我们不知道的是他是故意撒谎还是仅仅因为碍于对先辈的感情。”
       二十六
       对于那个英国人警告他的身份已暴露一事,拉什德一无所知,而巴什尔自己心中的惊恐也丝毫没有表露出来,虽然他已经对拉什德和另一个同伙强调过不允许和任何人联系。
       拉什德惦念着他妹妹雅斯蜜娜,否则他会毫不犹豫地服从这个命令。他妹妹十六岁了,而且很容易受伤害。在过去的两年里,随着他自己越来越深地卷入组织,他同时在努力地看护着妹妹。她进入了青春期,他为此担心;她开始和男孩子交朋友,尤其是和英国男孩交朋友,他就愈加担心了——拉什德知道,雅斯蜜娜是个漂亮女孩,即便是他父母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敬重他——比她长三岁的哥哥,但他却发现很难影响她。她天性似乎很外向,她的兴趣和他现在信奉的信条大相径庭。
       他毫不犹豫地突然离开了家,因为在他的心灵世界里父母已经不再举足轻重。他并不恨他们,不,他同情他们,因为他看到他们,作为置身于异族社会中的第一代移民,对他们的出身和信仰的意识已经丧失殆尽。在这个“新家庭”里他们永远也不会受到真正的欢迎,他恨恨地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想起巴什尔杀掉的那个书店里的年轻人。他为什么为西方主子们干活?难道他不知道羞耻吗?难道他意识不到他背叛了自己的信仰、背叛了兄弟们吗?
       杀人的事情拉什德自己并没有干——他们认为他个头太小,可能难以迅速解决此事。心底里,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经吓坏了。他本性并不暴力。巴什尔似乎觉察到了这一点,因为他经常对他说,对暴力本能的厌恶意味着他是一个意志非常坚强的人,会心甘情愿采取暴力行动。
       因此他担当了致命的诱饵,假装友好地打招呼,分散那个男孩的注意力,这时,巴什尔从小巷旁一个阴暗的仓库后门洞里扑出来,飞奔上前,刺了那个书店男孩一刀,狠狠地扎在腰背部。就在拉什德还站在那儿把风的时候,巴什尔的胳膊夹住了那个男孩的脖子,撑起那个已经瘫软的身体,猛地用力割断了他的喉咙。
       现在是下午,刚在起居室里做完了午间祷告,吃了午餐——汤和面包,时间尚早。巴什尔已经批准他出去了。“别走太远,”他说。“不要进商店。”
       “当然,”拉什德答道。但是五分钟不到,他就坐上了前往沃金汉姆市中心的公交车。刚到商店密集的地区他就下了车,在下一条街上,他找到一家手机商店。他买了款最简单的手机,当场付清,还买了一张十英镑的电话卡。
       商店旁边就有一条小巷,尽头是一个小院子。他就在那儿试图拨号,但却没有信号。他看了一下手表,发现自己已出来近一个小时了。巴什尔很快就要担心了。回到公交车站台,他焦急地等了十多分钟;他不想在那儿用手机,因为有几个人在排队等车。
       汽车终于来了。在离住所一站路的地方他提前下了车,快步走着。给雅斯蜜娜打电话的迫切心情胜过了对出来时间太久的担心。他跑了起来,在离萨默塞特街一街之隔的地方停下,站在护栏旁边拨通了雅斯蜜娜的手机。与担心警察相比,他更担心巴什尔的发火。他感觉很安全,因为他的一次性手机很难被追踪——这他知道。巴什尔打电话给联络点总是使用这种手机。
       “雅斯蜜娜?”
       “拉什德,你好吗?”
       “我很好,雅斯蜜娜。”
       “可是你在哪儿呢?”
       “这不重要——我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很好。我打电话就是让你不要担心。再过几周我就能回家了。”
       “当真吗?”雅斯蜜娜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惊讶,拉什德不知道为什么。“打电话安全吗?”她追问道。
       “为什么会不安全?”拉什德问。
       “因为——”她刚要说又打住了。
       “告诉我,雅斯蜜娜。”
       “好吧,但是你不能让爸爸知道,甚至不能让他知道我们通过话。有个男人来家里找你。他说他来自救济办公室——但是我不相信他的话。后来爸爸的心情特别糟糕。”
       拉什德的脉搏加快,拿着手机的右手颤抖得很厉害,迫使他用左手稳住它。一个过路的妇女奇怪地看着他,他转过身面对着护栏以避开她的目光。“这件事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生气地问。
       “可是拉什德,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系上你。你不声不响地走了,手机都没带上。”
       他知道这是事实,他竭力让自己焦躁不安的心情平静下来、不让它转化成怒火发在雅斯蜜娜身上。除了住在那幢小房子里的两个战友,她是他惟一的同盟军。他知道他父母永远都不会理解;他们很可能已经竭尽全力给那些警察提供帮助。而他的弟弟又太小,甚至还不满十四岁。“你知道那个男人想干什么吗?”
       “是的,拉什德。他要找你。”
       在泰晤士大厦,信号立刻传到了监听器上。朱迪思·斯普拉特桌上的电话响了。“我们截获一个打到伍尔弗汉普顿的电话。感觉这个电话你会感兴趣。” 转录员劳伦斯对朱迪思说。
       已经发生过无数次虚惊了——一连串神秘电话打给柯罕的父亲,原来是为他妻子秘密筹备生日晚会。朱迪思不愿意再为这样的电话激动了。“电话是打到家里的吗?”她问。
       “不。打到了那位妹妹的手机上——虽然A4组的人说她就在家里。我们认为电话是她哥哥打来的。”
       “那就赶快。”尽管有点不情愿,朱迪思还是被说服了。
       五分钟后,劳伦斯送来一份电话通话内容,朱迪思和刚赶来的汤姆·达特默斯迅速浏览了一下。“电话是从哪儿打来的?”汤姆问。
       “我们正在查。是一部手提电话,很可能是一次性的。”劳伦斯解释道。
       汤姆看着劳伦斯:“我们确定出他的位置有多远?”
       劳伦斯耸耸肩。“现在还不能确定。两英里,或许是三英里?”
       “任意方向?”
       劳伦斯点点头,汤姆低声骂了一句。“这范围可太大了。除非他在苏格兰高地或是北威尔士,若是在城里,天知道那儿有几万人。”
       “谢谢你,劳伦斯,”朱迪思说,那个转录员出去了。对于他的迅捷她以后再表扬,眼下她得和汤姆对这次电话进行分析、判断,还有就是下一步做什么。她看着汤姆,她开始喜欢这个人了,尽管还有些不情愿——因为一般来说,她喜欢独自工作,而且她发现那些部门负责人帮不上忙反倒碍手碍脚。但是汤姆往往会保持一定的距离,几乎有点置身事外,虽然被问到时他也会提出他的想法,而且他总是非常镇定。那很适合朱迪思。她对他说:“戴夫希望那一家人能保持沉默——显然,那对父母从他那里听到他们的儿子的所作所为后完全不知所措,他们答应全力配合,但这个妹妹始终会是薄弱的一环。现在好了,多亏她,这个叫拉什德的小子知道我们在找他了。”
       “不是什么坏事,”汤姆平静地说。“在他以为安全的时候他都能把事情搞砸,既然他知道我们在缉拿他,他岂不是更要阵脚大乱,我们就等着瞧吧。”
       二十七
       戴夫·阿姆斯特朗很疲倦。他自告奋勇和特别支队一起核查沃金汉姆的房屋租赁机构,可他现在后悔了。他本来可以呆在伦敦的办公室里,或者和罗兹·拉夫聊天。她是调查部新来的漂亮姑娘。她最近才承认自己还没有男朋友,而且还答应考虑什么时候和戴夫一起吃饭,虽然不是近几天,因为她工作很忙。她似乎一直都很坚决,这一次突然软下来倒让他有些惊讶。罗兹和莉兹·卡莱尔非常类似,只是更年轻、更漂亮。现在戴夫希望罗兹也许会更容易被他的魅力打动。他知道,他再怎么努力,莉兹永远只会把他当作好朋友、好同事、讨论问题时的好对手。
       对第四家租赁中介公司的调查结束后,他想起了莉兹。她在做什么?好像从来看不到她坐在办公室里,刚召开的“猎狐”行动小组会她也没参加。她为什么会在五楼拐角的那个会议室里工作,和那个军情六处叫佩吉的女人?她被借用了吗?借过去做什么?有人曾经说起过审查材料更新的事,但莉兹好像不大可能做那种工作。她肯定在做着什么,但是无论她在做什么,她都不会告诉他的。
       看看手中的目录,戴夫轻松地发现只剩一家中介了,而且,幸运的是,它距离刚刚核查过的第四家中介不远,步行过去即可。因此,他下了车,步行穿过那些新建的街道,这里就是沃金汉姆的新城区——弥尔顿—凯恩斯,既无规划又不栽树,他暗自想道。
       他走起路来总让人感觉比较快。虽然身高不足六英尺,但是他比较瘦长,长着两条长腿。他的头发按照泰晤士大厦的标准显得有点蓬乱。这使他在情报部门那些更加持重的高级官员当中显得有些扎眼,但是,很多时候他都穿行于大街小巷,在那些地方他倒显得很相宜。即便他不出外勤,他也更乐于穿派克外套,而不是西服。而且,他一点也不在乎他的这种偏好会给他的前程带来什么后果。现如今,他鹤立鸡群却无足轻重,这就是他想要的。
       五点十五分,蜂鸟租赁公司小而整洁的办公室一天的工作就要结束了。接待员已经走了,戴夫发现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四张空空的办公桌,一个人都没有。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有人吹口哨,一个端着茶杯的中年人走了出来。他很瘦,脸上只剩下皮包骨,花白头发,戴着一副国民卫生服务体系免费提供的黑色眼镜英国的国民卫生服务(National Health Service,简称NHS)体系,是英国社会福利制度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英国所有的纳税人和在英国有居住权的人都享有免费使用该体系服务的权利。。看到戴夫他吓了一跳,杯子里的茶水泼了出来。“我们下班了。”他不假思索地说。
       戴夫满脸带笑。“我是西蒙·威利斯,”他说。“之前打过电话。”
       “哦,是的,”那个人说,“您是……警察局的。”
       “对,”戴夫轻快地说,“只耽误你一会儿。”
       他们在桌子边坐下,那个人介绍自己叫理查德·彭伯利,但他们没有握手。他看上去有点萎靡不振,好像一整天既漫长又没赚到钱一样。“那么,我能帮什么忙?”彭伯利问,意思很明显,他并不认为他能帮上忙。
       “我正在进行一项审慎的调查,”戴夫说,努力显得很正式,“你是否曾将房屋租给一个,也许是两个甚至三个年轻的亚裔男子。也许是座小房子,或者是一间中等大小、也可能相当大的公寓。”
       戴夫的话甚至还没有说完这个人就开始摇头。又一个死胡同,戴夫想,思忖着再过多久就可以回到伦敦了。一个小时——不,这种时候得要一个半小时。他可以在路上给罗兹打个电话,也许,她会到“康普敦之盾”和他见面。然后是晚餐,再后来也许……
       从恍惚中回过神,他听到彭伯利说:“不,压根儿就没有那种情况。今年我的租赁生意大都是老客户,或只为那些人们买来做投资的房产长期代办租赁业务——你知道的,他们租出第二套房产以支付抵押贷款,一旦该地区房价增值,他们就会卖掉房子。至少理论上是这样,虽然最近的情况并非如此简单。很多投资人都亏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最近是租户市场——房子多,租的人少。”
       为什么只告诉我一个人?戴夫有些恼火地想,对于彭伯利先生房产租赁市场目前走向的分析他可不想太当真。但是,这倒让戴夫打消了结束谈话的念头,反而继续追问起来。“请再想一想,彭伯利先生,尤其是新近租出去的房子。你确定没有一个是租给亚洲人的吗?是不是男性不要紧。”
       对于这个问题,彭伯利先生还是毫不犹豫地否定了。“没有亚洲人。我确定。本地区有一些亚洲人,我们曾经租给他们房子,或者他们的房子由我们代办出租。但是最近没有。对此我很肯定。”他果断地补充道。
       “这么说吧:回想一下过去六个月以来你们做过的所有租赁业务。这其中有没有一点不同寻常的事情?你想到的任何情况——哪怕看上去很琐碎也不要紧。”他看到彭伯利先生脸上那种他已经熟悉了的表情,表明他很快就会不假思索地说“没有”,因此戴夫赶紧补充了一句:“请想一想,彭伯利先生,这很重要,要不我也不会在这里打扰您。请仔细想想。”
       即便不情愿,慢慢地彭伯利先生似乎还是按照戴夫的话做了。静静地想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说:“有一处房子有点奇怪,在萨默塞特街。房主本来住在那儿的,后来她搬到了德文郡,把房子留给我们照管。今年冬天有人短期租用了——六个月。通常我们不做短期业务,”他又说,“但我能说什么呢?六个月总比没有好吧。”
       “什么人租的?”
       “一个男的,但他是个白人。他预付了所有六个月的租金。那也不是没有过的事,但我还是感觉这有点不太正常。”
       “还有呢?”戴夫问,因为这件事听起来还没有奇怪到让彭伯利记忆犹新的地步。
       “噢,怪就怪在房子没有人住。我最近一次去查验的时候——你知道,只是去确认一下一切是否正常——房子根本没有人住过。我甚至问了左邻右舍,他们说自从这家房主搬走后就再没见过有人住在那里。”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彭伯利先生想了一下。“大约三周前。”
       “我能看一下租住户的登记情况吗?”
       看到彭伯利先生有些犹豫,戴夫温和地说:“假如你想,我可以办理授权书。但是如果你直接告诉我,可以省去彼此的很多麻烦。”
       彭伯利先生点点头,起身向角落里的档案柜走去。一分钟后,他拿来了一份档案。戴夫迅速浏览了一下,但心里并没有指望有很多收获:如果这真的与爆炸者有牵连,那么所用的爱德华·拉瑞比这个名字也不会是真名。“告诉我,”他说,“你知道你问话的这些邻居的姓名吗?”
       “实事求是的说,我知道,”彭伯利先生说,第一次显得比较开心。“那家人的妻子和我妻子一起打羽毛球。他们家姓道顿;我想那个丈夫的名字是特雷弗。”
       “谢谢,”戴夫说。“要是您不介意给我复印一份的话,”说着话,他把租赁协议递了过去,“我将不胜感激。”
       彭伯利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我先把复印机预热一下。”说着,他站起身走向办公室的里间。
       二十八
       把女儿送到学校后,麦迪·基尼驾着自己的小“福特”来到都柏林市中心,把车停在利菲河这条河穿越都柏林市中心,把该市分为南、北两部分。附近的一个车库,她和律师事务所其他合伙人在那儿有他们自己的车位。她身材娇小,打扮得很利落,一件传统的灰色女裙,宽松的白色短衫。在明媚的阳光中麦迪快步走上了康纳利街,加入了形形色色的人流中,有上班族、学生、购物者,还有——此时已是春末——这条城里最著名的大街上的美国观光旅游者。
       对于那些批评都柏林的人——痛惜其新的商业至上主义或者又一个乔治王时代风格的广场被毁——麦迪会像一个本地人一样为其辩护。但她不是本地人,她欣赏的不是都柏林的好处,而是那个简单的事实:它不是贝尔法斯特。
       刚刚有能力独自谋生,她就离开了那座城市,不顾父母的反对南下到都柏林大学学院读法律,取得了学位(很好的学位,因为她很努力)和律师资格后,麦迪被安排在都柏林的一家律师事务所。这本该是一份短期的工作。然而,今天早晨,当她跨进盖拉尔—奥唐内尔事务所所在的那幢灰色石头砌成的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时,她意识到在这家事务所她已经干了整整十五年。
       是什么促使她一有机会就逃离了贝尔法斯特?是她的父亲——甚至肖恩·基尼前不久的离世也没能减少她百分之百的敌意,这种敌意依然像她心中的一道铁甲屏障。自打记事以来她就一直怀着这种憎恶。
       到了上班的地方,麦迪乘着那部吱吱嘎嘎的老电梯来到四楼。她在外间办公室停下脚步,这里坐着卡特琳·奥哈根,那位她和另一个合伙人共用的不太合作的秘书。“早上好,”麦迪说。“今天我有哪些安排?”
       卡特琳轻轻拍拍染成金黄色的头发,噘起嘴唇,不情愿地看了一眼桌上的记事簿。“一刻钟后有一位默菲先生要见你。”
       “他有什么事?”麦迪专门负责财产或其他权益转让,主要和一些大开发商打交道,鲜有新客户。
       “我不知道,”卡特琳说。“他说有人极力推荐你。”
       “谁推荐的?”
       “我没想过要问他,”卡特琳说,她感觉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他们对她的要求居然这么高。
       接下来的十分钟,麦迪忙着打电话——向她的前夫要赡养费(又一次晚支付了),另一个电话打给一个房主,他想把他那所乔治王时代风格的市内住宅改建成公寓,正在办理规划许可证。然后,麦迪的电话嘟嘟叫起来,卡特琳通知她,约见人正在接待室等候。麦迪走出来,看到一个懒散的高个男人正放下《爱尔兰时报》,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看上去有六十大几了,也许更老一些。她的委托人大都是一些年轻人,而且穿着入时。这位老人的穿着和他们形成了显著的对比,衬衫、厚毛衣,外罩一件长风雨衣,从加了衬垫的肩部垂下来,像一块厚厚的布帘子。
       麦迪发现自己的手掌陷在一只大手里,这只手大得就像一只巨型动物的爪子。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张苍白而又饱经风霜的脸,似乎见证过生命中太多的东西。
       这个人似乎有些面熟,但她想不起来了,那个名字也唤不起她的任何记忆。在当时的都柏林,默菲并非一个值得注意的姓氏。
       她把来人引进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关上门。“您喝茶还是喝咖啡?”
       “不喝了。”说着他坐了下来,声音低沉而温和。
       麦迪从办公桌后面粗粗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人,准备好记事本和铅笔。她十指交叉,做出一副很职业的微笑。“那么,我能帮您什么忙,默菲先生?”
       “是马圭尔,”那个男子缓缓地说。“詹姆士·马圭尔。”
       这时麦迪明白他为什么有些眼熟了。只是匆匆看过一两眼——那个头发蓬松的高高的身影跟在她姐姐后面爬上了楼梯,后来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就离开了贝尔法斯特的那幢房子。但是她记得那件风雨衣。
       她感觉身体在颤抖,她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她从来没有把她父亲的敌人也当作自己的敌人,正如她从来没有认同她父亲的政见一样。但她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因此,马圭尔来看她父亲的那一天她才会感到惊讶,也就是她父亲临终的那一天。
       那么,这个人现在到这里来干什么,而且用的是化名?看着桌子对面她父亲的政敌,她打了个冷战。难道这就是她孩提时代挥之不去的噩梦时刻:总是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晚上,正当她和父母像普通家庭一样坐在电视机前,一群戴面具的男人破门而入,拔枪就射。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不会总是战战兢兢地等着这一刻、等着那种敲门声。
       她注视着来人,不知道该做什么,始终只是在竭力平息她的恐慌。向接待室里的卡特琳呼救?那个女人甚至还没有从桌子前站起来,这个男人恐怕已经扑过来了。打电话报警?麦迪还没来得及拨号,他的枪恐怕已经拔出来了。她想到了女儿,恐惧令她颤抖不已,几乎能听到哆嗦声,像空盒子里放了一条响尾蛇。亲爱的主啊,她想,我可不想就这么死了。
       就在那时,那个男人的脸,就像处理过的皮革一样,突然皱成了一丝温和的笑容。“不要惊慌,”他说,他一定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我拿不准如果用真名你是否还会同意见我。”
       过了好一会儿麦迪才打起精神。“那么好吧,马圭尔先生,你找我什么事?”
       “有关你父亲,”他简短地说。“也许你还记得他去世那天我去拜访过,是他叫我去的。”
       她看着他,没说话。
       “他让我做些事。但这些事一直耽搁着,你瞧,因为有些事我不了解。”
       “恐怕我帮不了你,”说话时她的声音依然有些发抖。“我父亲的事我从不沾边。”
       马圭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仿佛在掂量着她的话。“他要我联系他认识的某个教授。一个同情那项事业的人,你是理解的。”
       麦迪耸耸肩。“正如我所说,我从不参与我父亲的事情。”
       马圭尔对此不予理会。“他是爱尔兰人,我说的这个人,但是我想有一段时间他在牛津大学教书。”
       麦迪大笑起来。“听上去不太可能。我父亲可不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马圭尔先生。”
       他看着她,不依不饶。“他说得很清楚,这是他临终前的心愿,让我找到那个人。要不然我也不会来打搅你。我现在打搅你了吗,基尼小姐?”
       麦迪感觉愤怒胜过了一切剩余的恐惧感。管他答应为她父亲干什么肮脏的差使,他干吗要把她扯进去?她不想在她的生命中留有任何与那些肮脏事情有关的痕迹。“你为什么不在见我父亲的时候问他本人?”她反问道。
       “亲爱的,”马圭尔说,对麦迪的怒气视而不见。“我见到你父亲的时候,他几乎已经神志不清了。”他一改沮丧的眼神,专注地盯着她。“那种情况下说不定他自己都想不起来那个名字。他只对我说‘去问柯斯蒂·布莱恩。’你认识她,不是吗?”
       “她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麦迪的心往下一沉,无精打采地说。她竭力想心平气和地回想这位以前的好友,但却很难。
       她们在都柏林大学学院相遇,一度时期形影不离,尽管她们之间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同。柯斯蒂身材高挑,麦迪身材矮小;柯斯蒂有一头金发,麦迪的头发是灰褐色的;柯斯蒂的美貌让人侧目,而麦迪——她知道这一点,无须旁人告诉她——最多也就是“不难看”。
       最重要的是,柯斯蒂热衷于政治,而麦迪连这个词都憎恨。从工业国有化到巴勒斯坦问题,从死刑问题到援助第三世界,在能够想到的几乎所有的问题上,那时的柯斯蒂是个绝对的左翼分子。但是,她所有信仰的基石是统一爱尔兰的梦想。她不知疲倦地为此而奋斗——游行示威、写信、组织联合抵制。为此,柯斯蒂经常被称作又一个“博娜黛特·德夫林”博娜黛特1968年领导了北爱第一次盛大的罗马天主教徒民权示威游行;1969年,被北爱选民推选为英国国会议员。,后来以致她自己似乎也这么认为了。
       所有这些丝毫都不会影响她们的友谊,于是,有一年春假,麦迪把她最好的朋友带回去和家人住在了一起。
       肖恩·基尼立刻喜欢上了她,她对他也同样。当然,他们对那场“斗争”有着共同的责任感,但是还不只是这一点。肖恩钦佩年轻的柯斯蒂火一般的热情、她的果断以及他所谓的“胆气”。麦迪推想这和他自己的女儿形成了对照,他的女儿勤奋、坚定,取得的成绩也并非微不足道,然而却丝毫不关心爱尔兰的统一。
       她父亲和她最好的朋友之间的密切没有任何令人厌恶的成分——即便在心情最糟糕的时候,麦迪也这么认为。然而,情况还要更糟。对柯斯蒂来说,肖恩·基尼不仅是可亲的伯父形象——不是,麦迪痛苦地想,他简直就是一个让她敬仰的父亲形象。柯斯蒂不可原谅地占据了她自己不想拥有的那个位置。
       “求你了,”马圭尔粗声粗气地说,好像在他的语汇里这样的字眼很陌生一样。“事关重大。”他的眼袋使他显得特别痛苦。“现在不会伤害到你父亲了。”
       “你为什么不去找柯斯蒂·布莱恩,却来找我?她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事情。”
       马圭尔又摇了摇他那驼鹿一般的大脑袋,似乎在说她忽略了一个要点。“我试过,但她不愿见我。”
       “你有没有向她解释你在我父亲临终前见过他?而且是他要你做的事?”
       “当然,”马圭尔的话很简短,似乎讨厌这个问题。“但是她依然无动于衷。”
       他的话倒也可信。柯斯蒂的忠诚绝对坚如磐石,就像肖恩·基尼一样。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说完,她已经开始担心恐怕得给她这位往日的密友打电话了。十年中她只见过柯斯蒂一次——在肖恩·基尼的葬礼上,隔着坟墓。
       “我想知道这位学界人士是谁?”
       她没有说话。
       “你瞧,”他说,“你也知道你父亲和我观点不一致,也许你和他的观点也不尽相同。”
       “也许是吧,”她承认道,同时尖刻地加了一句,“但那并不意味着我同意你的观点。”
       他微微一笑,几乎有点可怜。“也许吧。但是我们大家都会同意的一点是那场战斗已经结束了。仗打完了。你父亲知道这一点,我也知道。他要我为他做的事不会伤害任何人。其目的在于永远地结束那场战争,而不是为了重新开战。”
       麦迪怀疑地看着他。“即使我能接受他的用意,我又怎么知道你讲的是真话呢?”
       “你确实无法得知,”他的话很干脆。“你能做的只有好好看看你面前的这个老人,我想这样你就该知道了。”
       她照他说的做了,发现他的眼神很坚定。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愿意帮我吗?”
       “让我想一下,”她低头看着桌子,接着又站了起来。“我去倒些咖啡来。”她需要时间把她的思绪好好整理一下。
       在都柏林读大学的最后一个春季,她很少看到柯斯蒂。部分是由于她自己有事要做——她已经决定就留在这个国家,她决意要拿到一个好的学业等第。在都柏林的那些律师事务所她的面试都很顺利,但是如果她的学业等第不佳,她的希望就要落空了。因此她夜以继日地准备毕业考试。
       而柯斯蒂也以她自己的方式忙碌着。她与一名研究生交往甚密,他年长些,外表英俊但是自我感觉太好——麦迪感觉有些奇怪,看上去他不是那种对女孩感兴趣的人。但是,刚过了大约几个星期,他和柯斯蒂就形影不离了,做什么事都在一起。
       每个人都说那个男的很出色,尽管非常自负。他刚刚获得牛津大学初级研究员职位,下一年即将就任。麦迪怀疑,相隔如此之远,他们的关系能否经受住考验,虽然她其实还不清楚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后来,一个星期六晚上,麦迪学得有点厌烦了,偶然碰上柯斯蒂一个人呆在学生会里。像过去一样,她们很自然地就出去了,来到金域指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市政厅和大学区之间维多利亚大街的一段。一家新开的酒吧。麦迪喝了三杯汤姆—柯林斯一种鸡尾酒,由杜松子酒和柠檬汁或酸橙汁调制而成。,终于鼓起勇气询问柯斯蒂有关其新朋友的事。“那么你有没有?”
       “我有没有什么?”柯斯蒂反问道,她的火气借着两杯加冰的贝利鸡尾酒的一种。的劲儿好像要喷出来了。
       “你有没有和他上床?”
       柯斯蒂高声大笑,引得邻桌的学生都不再说话转头看着她们俩,似乎期待着某种愤怒的即将爆发。“别这么可笑。”柯斯蒂最后说道。
       “那么他是个同性恋?”麦迪问。
       柯斯蒂摇摇头。“如果你非让我说的话,他可能什么都不是。但是我又怎么会知道呢?”她故作夸张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摇动着杯子里的冰块就像在摇幸运骰子。“我和他见面只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
       “什么?”麦迪一声不吭,希望得到对方的解释。但是柯斯蒂承认了这一点以后似乎立刻就后悔了,她突然站起身,说:“快点,丹尼·米尔斯和他的朋友们在那边,我们过去吧,我知道你喜欢他。”
       她把咖啡递给马圭尔,回忆也随之消散了。“那么,你愿意为我给她打个电话吗?”他恳切地问。
       她摇摇头。“不需要,马圭尔先生。我知道你要找的那个人。”
       二十九
       西尔玛·道顿正要去羽毛球俱乐部,一个自称是房产租赁中介公司职员的男人打来电话询问她隔壁邻居的事。她正赶着去参加双打比赛,因此她非常少见地很快结束了谈话。
       混双比赛中她的双打搭档是埃文·德华特。他虽然还是个单身汉,但是愚钝得甚至连西尔玛的丈夫特雷弗都无法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的妒忌。他们这对组合在最后一回合中输给了一对年轻夫妇——妻子曾经是郡级队队员。赛后,西尔玛和埃文买了饮料,西尔玛比往常多呆了一会儿——她很高兴和一个郡级水平选手增进一下友谊。
       她到家时,特雷弗正在看电视。他看的那个节目结束后,她提起了当晚早些时候租赁中介打来的电话。
       “他们有什么事?”她丈夫不耐烦地问。
       “他问了一些隔壁那一家的事。他说他们想联系签定租约的那个人,他想了解一下他现在是否还住在隔壁。”
       “他干吗要问你?他为什么不直接问隔壁那群人?”
       “说的是。当我说隔壁住着三个亚洲人时,他听上去很惊讶。我解释说他们刚刚住了几个星期,但他说他们根本不应该住在那儿的。他很严肃,说这件事也许要牵扯到警方,所以,在他有时间电话询问有关部门之前,请我不要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谈及这个电话。”
       特雷弗看上去有些疑惑,她为自己辩护道:“他就是这么说的。不管怎样,我说我不会告诉他们的,我们之间也就是见面点点头,没说过什么话。”看到她丈夫表现出罕见的兴趣,西尔玛问:“你觉得那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说话时,她向着邻居家的方向甩了甩头。“隔壁是不是住着恐怖分子什么的?”
       “现在已经不是了,”特雷弗嘴里嚼着最后一口膨松面包。“那三个巴基佬晚上已经搬走了。我到家的时候看见他们正往车上搬东西。叫我说,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哦,老天,”西尔玛说,“明天早上我最好给那个租赁中介打个电话告诉他这件事。”
       特雷弗哼了一声:“我倒感觉看着他们的背影他会很高兴。我反正蛮高兴的。”
       但是西尔玛没有也不用打这个电话了。次日清晨五点半,她被敲门声吵醒了。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家的门,但是清醒后她在身旁的特雷弗轻微的鼾声中仔细聆听,意识到声音是从隔壁传过来的。她起身向窗外看去,感觉很好奇,谁会这么早到一座空房子来。
       眼前的情景令她大吃一惊。
       邻居家的大门前有一群人。三个头戴钢盔,手持来复枪,她看过希思罗机场警察拿的那种。其中一个身穿警服,一边喊话一边重重地敲门。“开门,”他吼道。“这所房子被包围了。我数到十,如果再不开门,我们就要冲进去了。一……二……”
       从她这个位置西尔玛能看到屋后花园里狭长的一块地方,她又看到三个人端着武器在瞄准。
       “三……四……五……”
       大街上三辆警车一字排开,一辆白色警用厢式汽车,两辆“罗孚”。
       “六……七……八……”
       警察已经在街两侧拉起了两条警戒线,西尔玛看见一个穿短裤、T恤的男人正站在一条警戒线边和两个警员争执。他是德莫特·辛普森,他和她的房子中间隔了三家,他正站在街对面的警戒线外。他一向喜欢清晨起来慢跑,这会儿要穿过街道回家来。
       “九……十。”稍作停顿之后,等她再看时,她看到另外两个人出现在大门前,抬着一个类似巨大的金属口红一样的东西。那两个人站在那个东西的两边,抬着它前后摆了几下,突然向大门砸去,随即,她听到撕裂的噪音,紧接着一声巨响。那些人从她的视线中消失,走进了屋内。
       “上帝啊!”特雷弗穿着睡衣来到窗前,站在她身旁。“难道你没告诉他们人已经走了吗?”
       “我怎么告诉他们?”她痛苦地说。“你昨天晚上才告诉我的。我本来打算等到今天早上中介公司开门再打电话的。”
       特雷弗哼了一声,指着邻居家门前大街上的那群武装警察说:“你认为他们看起来像房产中介的人吗?”他突然打开窗户,探出身子,大声吼道:“警官,他们都走了。”
       一个手持高音喇叭的男人从紧张的人群旁走开了一点,将喇叭正对着特雷弗和西尔玛,他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异常清晰。“呆在屋内!远离窗口!我重复一遍:远离窗口!”
       他们立刻缩了回去,抓起几件衣服,进了屋内空着的一个卧室。相对于被破门而入的那家邻居,这间卧室位于他们家屋子的远端。“靠着这堵墙!”特雷弗命令道,西尔玛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他们可能有炸弹。”于是,他们挤在一起,贴着墙坐下,坐了一刻钟,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敲的是他们家。
       “我最好还是开门去。”特雷弗说。
       “你非得去吗?”西尔玛说,想到要一个人呆着她便有些惊恐。“万一敲门的是住在隔壁的某个人呢?你知道的,那些恐怖分子中的一个。”现在,她对于前邻居的身份已经确定无疑了。
       “现在?不太可能,不是吗,西尔玛?”说话时,她丈夫站起来,向那个空着的卧室移动。“警察部队有一半都守在我们外面呢。”
       “我和你一起去,”西尔玛喊道。说着,她站起身,迅速跑到她丈夫前面,抢先下了楼,打开大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穿着派克外套。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警察,胸前抱着自动武器。“道顿太太?”穿派克外套的男人说。“我们昨晚通过电话。”
       “你就是打电话的那位先生?”他一点也不像中介公司的人,尤其当他身后还站着那个警察的时候。
       戴夫不耐烦地点点头。现在他可没心情考虑社交细节。“你告诉我隔壁住着三个亚洲人。”他的语气略含指责的意思。
       “是这样。”西尔玛说。
       “之前的确如此,警官,”特雷弗恰倒好处地插了一句,也是向西尔玛和那个男人暗示他的存在,这也许是出于一种传统的挺身而出的勇气,也许是因为自己不是那个被问话的道顿而感到自尊心受伤了。“但是昨天晚上他们走了。”
       “那是在我们通过电话之后,”西尔玛赶紧解释。“你瞧,我本来打算今天早晨给中介公司打电话的——”
       戴夫打断了她。“他们几点钟走的?”他问特雷弗。
       “七点半,或者七点四十五。”
       “他们有车吗?”
       特雷弗点点头。“我想是一辆‘高尔夫’。他们没多少东西。就是几个包,我看到的就这么多。”
       一个警察走近戴夫,对他耳语了几句。“请原谅,”戴夫说。“我想过一会儿再回来谈谈这事。大概半个小时以后怎么样?”
       “我不知道,”特雷弗说,“我得上班去。”
       “如果今天你能晚一点去上班我将十分感激,”戴夫说。“必要的话,我很乐意给你老板打电话,向他解释我们得先和你谈谈。”
       对此提议特雷弗稍显愠色。“我会告诉他的。不劳您大驾。”
       “那就好,”戴夫说。“一会儿再见。”
       将近九十分钟以后他才回来。在这段时间里,道顿夫妇看到有警犬进去了——一条阿尔萨斯犬,两条西班牙犬,它们的尾巴一直摇个不停。在这对夫妇的视线之外,隔壁房子的楼上,三条警犬都十分兴奋,在三间小卧室中的一间里,它们正在嗅着衣柜里铺了地毯的地板。破旧的地毯让它们狂吠不止,穿着白大褂的法医就在这里提取到极微量的一些残留物,他们的结论是房子里曾经存有化肥炸弹。事实上,存放时间就在最近。
       戴夫·阿姆斯特朗没有分享到这一发现给法医组带来的亢奋,他带着极度紧张的心情连夜驱车赶回了伦敦。这不仅是因为他知道他和他的同事们现在可以断定他们要找的那三个年轻人将使用炸弹。那已经够糟糕的了,尤其是他们不知道那三个人的去向,也不知道他们计划要炸毁什么。
       但更让人担忧的是他们走的十分匆忙——用特雷弗·道顿的说法是,“他们看上去就好像身后两步远就是前来拒捕的警官一样”。不错,拉什德的妹妹告诉了拉什德警察正在找他,但是,那也不会促使他们如此仓皇地离开呀,因为他妹妹毕竟不知道他的行踪。戴夫和道顿夫妇又谈了一个小时,这段时间足以让他证实,自他从租赁中介打电话询问情况以后,那对夫妇绝对不可能给那三个嫌疑人通风报信。
       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戴夫也给彭伯利先生家打了电话,刚好他遛完狗才回来。他脾气暴躁地大叫大嚷着保证他绝对没有和任何与萨默塞特街上的出租屋有关的人联系过。因此,当他驾车沿着M4公路往东经过斯劳英格兰东南部的一个自治城市,为伦敦市的居住和工业郊区。的时候,戴夫·阿姆斯特朗相当自信地想,中介公司和邻居绝没有给嫌疑人通风报信。那么,在这个紧要关头,他们为什么得以逃脱呢?有没有可能只是巧合?这次搬迁只是该三人团伙计划好的行动之一?从一个藏身所到另一个藏身所,直到他们发起袭击的那一天?
       也许吧,但是戴夫·阿姆斯特朗干这份工作可不会相信巧合,而且他确信他的推断是正确的,肯定有人给他们要找的那三个人通风报信。排除了彭伯利、道顿夫妇、拉什德的妹妹,其余可能的消息来源使得他只有一种感觉:忧虑。正是这种忧虑促使他给查尔斯·韦瑟比打电话并在他的语音信箱里留了言,要求次日清晨立刻面谈。
       三十
       在保汉姆伦敦附近的一个区。的小公寓里,戴夫起得特别早,以确保有充足的时间在八点之前赶到泰晤士大厦和韦瑟比见面。他疲惫不堪。穿什么衣服呢,他本想穿夹克、打领带,但转念一想,那样做韦瑟比不会感觉到他的严肃,只会显得与他的个性格格不入。但是,他还是决定要传达出他的忧虑。
       现在他已经在韦瑟比的办公室里了,他坐立不安。韦瑟比穿着一套浅灰色夏季套装,临窗站着,看着下面河滩上怪模怪样的巨型苍鹭巢。他似乎很专注。戴夫简要地汇报了在沃金汉姆发生的事,包括化肥炸弹残留的发现。听的过程中,他没有发表意见。戴夫说完后,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这么说我们几乎就抓到他们了,”他突然说道,然后又郁闷地叹了口气。“运气太差了。”
       戴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题就在这儿,查尔斯。我无法相信运气与此事有任何关联。”
       韦瑟比转过身。“你想说什么?”他尖锐地问戴夫,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戴夫称之为“X光式的注视”——莉兹似乎从不在意韦瑟比这种审视的目光,但是戴夫却感到惶恐。这让他感觉心虚,就像一个小男孩撒谎时被他父亲识破了。
       说话时,戴夫尽量保持着镇定。“据邻居说,嫌疑人走的非常突然,似乎相当匆忙,好像提前接到警告知道我们要来。”
       “你是说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这件事会是谁干的?”
       “问题就在这儿。我确信不是房屋租赁中介,也不太可能是邻居。隔壁的那个女人说她和她丈夫几乎没和他们搭过腔。”
       “还有谁?”
       “当地的特别支队,似乎可能性也不大。”他顿了一下,犹豫着是否要说下去,随后他提醒自己之所以来这儿的原因。“还有泰晤士大厦。”他轻声说道。
       韦瑟比的目光没有移开。“情报部门内部的人?”他问。戴夫无法判断韦瑟比对这个暗示的反应。
       “我知道这听上去也许有些离奇,”戴夫说,努力要表明提出这个想法自己也不开心,“但事实是,我们的嫌疑人似乎已经知道我们要来——两次都是。不可能如此巧合。毕竟,他们没有在书店出现那件事找不到很好的解释。”
       “那件事可以有很多原因,”韦瑟比宣称。“他们也许担心看到他们又去书店的人太多而推迟了见面日期。或者他们也许还不能完全信任那个伊玛目。谁知道呢?我真的看不出那件事和他们从沃金汉姆离开有什么联系。”
       “因为两件事中他们的做事方式都出乎预料,”戴夫说。韦瑟比轻视地挥了挥手,但戴夫坚持自己的观点。“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可以设想书店失约和逃离沃金汉姆之间是有联系的,那么在所有相关人员中,只有一组人员同时了解这两件事。邻居不是同一组人,警察也不是。只有我们——泰晤士大厦内的相关人员——两次行动都了解。”
       “啊,”韦瑟比说,重新坐回到他的办公桌前,现在完全是一副谈公事的样子。“那正是我不能同意你的地方——你假设这两件事是相关的。对我来说,似乎更可能是书店里的什么事引起了他们的警惕。而他们之所以在那个时候离开沃金汉姆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本来就计划在那个时候离开。
       “如果这些嫌疑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到目前为止他们只犯了一个错误——那么他们就会拥有另一处藏身所。也许还不止一处。他们不停挪地方,这很正常,直到他们采取行动的那一天。我想,他们轻装旅行为的是迅速撤离。那并不能说明他们知道我们掌握了他们的情况。”
       两个小时前在保汉姆刮胡子的时刻,戴夫以为他的观点似乎无懈可击,可是现在却显得不堪一击,无根无据。“查尔斯,我并没有试图从法律上证明,”他心慌意乱地想着该怎么说。“我只是想说说我的个人想法。我本来以为你是知道的。”
       知道什么?戴夫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我不想陷在迷魂阵里出不来,”韦瑟比的语气非常重。“这只会分散我们的注意力,我们真正的任务是在这些嫌疑人有所行动前抓住他们。”
       戴夫郁闷地点点头。韦瑟比靠在椅背上,稍稍和缓了一些。“詹姆士·安吉尔敦1945—1974年领导美国中情局反间谍组,早年服务于战略情报局,曾主持过该局二战期间在意大利的工作。曾与克格勃在英国的渗透特工菲尔比过往甚密。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他问。
       有些印象,但很模糊,因此戴夫摇摇头。
       韦瑟比站起身,慢慢走回到窗前。他的语气现在更加平静了,几乎是一种沉思式的语气。“安吉尔敦是个美国人,中情局高级官员,担任反间谍处的领导工作多年。非常聪明,很受人尊重。但他相信了一系列叛离者告诉他的话,确信克格勃已经渗透进了西方情报机关的最高层。这种想法在他心中挥之不去,其他一切事务都被排斥在外。这是典型的‘镜子里的困惑’出自艾略特的诗歌《小老头》。喻指怀疑一切的态度。。他看到的每件事都暗藏玄机,任何行为都迷雾重重,任何决定都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动机,一切都不是表面看见的那样。”
       戴夫发出闷声闷气的大笑:“是,我知道。我们这里还出了一个彼得·赖特军情五处特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在调查一个间谍案时认为军情五处内部可能存在一个苏联鼹鼠,而且此人职位很高。赖特的结论得到了反间谍专家、时任军情六处处长迪克·怀特的支持。。”
       韦瑟比拿起一支铅笔,笔头在办公桌上重重地敲着。“对,彼得·赖特犯了同样的毛病。他和他的伙计们甚至对罗杰·霍利斯1936年加入军情五处,1953年被任命为副处长,1956年升为处长,曾被怀疑是前苏联间谍。处长调查了很多年。纯属捕风捉影,纯粹是恶意的胡说八道,但却造成了巨大的破坏。”
       戴夫感觉非常窘迫,因为韦瑟比似乎把他和那个受蒙蔽的美国间谍头子以及彼得·赖特归于一类了。“我不认为我犯了妄想狂,查尔斯。”他委屈地说。
       “我其实也没有这么认为,”韦瑟比答道,一边心不在焉地用一根手指抚弄着领带。“但是没有任何确凿的事实,我没有精力为你的预感而担心。我很高兴你把你的担忧告诉了我,但是我们需要的是证据。”他和善地笑了笑,这只不过让戴夫在会面结束后感觉更糟了。
       可是,在楼下的自助餐厅喝着咖啡,戴夫还是忿忿不平。他理解韦瑟比不愿意认为情报部门内部可能有人在帮助嫌疑人,但是他那种激烈的反应让他费解。戴夫感觉韦瑟比本人也有同样的想法,接着又否定了。他根本不打算
       追查这件事,戴夫酸酸地想,但是韦瑟比实际上并没有禁止他这么做,想到此,戴夫稍稍高兴了一点。
       三十一
       利亚姆·欧菲兰极其不能容忍不确定的事。这使得他对待犹豫不决或者思维不清晰的学生特别没有耐心,其急躁的臭名尽人皆知。现在,这也让他对自己失去了耐心。因为“法尔肯纳小姐”造访之后,他不知道该做什么。
       “睡狗”不能惹,“睡龙”更别碰英文中有“莫惹睡狗”的说法,意为“不要自找麻烦”;而“龙”在英文中为更为凶猛的动物。;他也有点想采取这样的策略,因为他能感觉到吵醒它们可能带来危险。如果伦敦的那个人认为身后还有这些顾虑,那么他也许不愿意让欧菲兰再度出现,否则家中的黑绵羊又会突然回到羊圈里英文中“black sheep”意为“害群之马,败家子”。。
       谁知道呢?也许那个人吓坏了,把一切都说了出来。欧菲兰迅速想到自己是否会因为招募了他而被起诉。接着他又提醒自己,他们从未真正要求那家伙做过什么事。
       可是,他又有另一个想法——随着时间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过去了,他开始意识到这个想法更占上风——他还是想唤醒点什么,哪怕是为了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吧。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招募的那个人怎么样了?他会不会有许多改变?结婚了、安居了、竭力想忘却他的生活曾经被另一种任务所主宰?或许他心头的火焰还在燃烧?他依然和欧菲兰一样厌恶目前北爱尔兰的这种卑鄙、虚伪、无异于背叛的和平吗?
       最终好奇心取得了胜利。他开始以一种久违了的活力投入了工作,他的心情兴奋、担心参半。他打了十几个电话,终于,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号码,是个手机号。开始的三次拨号都被对方挂断了。最后,在批改一摞一年级考试卷的间歇,他又抽出五分钟再次拨打了这个电话。这一次,对方立刻接听了。
       欧菲兰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诡秘的笑容。“你好啊,”他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等了一刻,对方的回答似乎让他很满意。“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如此精明。现在,你听我说,我打扰你是有原因的,不过,你本该给我打个电话。你太不应该了。但是有个女人来找我问了些问题。
       “我还以为那会引起你的注意。说什么?我当然能。我看,她有三十多岁,三十五六岁吧。浅棕色头发,齐肩,绿色的眼睛,中等身高。着装比较时髦——一点没有官僚派头。其诱人之处在于她的轻快活泼,善于辞令。比我原先想的要聪明的多。她说她姓法尔肯纳,来自国防部。我努力做出相信她的样子。我们都是有头脑的人,不是吗?”
       三十二
       “还在怀疑吗?”查尔斯·韦瑟比从菜单上抬起头问道。他戴着角质镜架的阅读用放大镜,莉兹觉得这使他看起来有点教授的派头,尽管那套潇洒的浅灰色套装和锃亮的皮鞋在教师休息室里一定会显得格格不入。
       “关于那个双重间谍?没有,”莉兹语速很快地说,脸上的笑意表明她改变了原先的观点。“我想,说到底,我们也许是有问题。”
       “我们先点菜吧,”韦瑟比说,向一个女招待示意了一下。“那样你给我讲的时候就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调查结果让她很激动,她有些按捺不住想马上就告诉他,但是重大事件往往出现在看似琐碎的平凡生活中,对此,莉兹已经习以为常。她知道即使是最平庸的细节也可能产生重大影响:没赶上火车、孩子感冒了、手机电池没电了。在学校的最后一年,她选修了A级英文课程,迷上了W.H.奥登二十世纪英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最著名的作品有《两面讨好》、《看吧,陌生人》等。的诗歌,她还记得最喜欢的诗句中有一句写道,即使是最富戏剧性的事件也会“发生/在其他人吃饭、开窗或者百无聊赖地走路之时”。
       他们的午饭地点定在“琐事饭店”,远离了泰晤士大厦以及那些漫不经心的注视的目光。这家饭店很雅致,引人注目的玻璃屋顶,位于曼彻斯特广场上华莱士典藏馆国家级博物馆,也是最成功的私人收藏博物馆。雕塑园里,四周是封闭式的。上午接到从爱尔兰打来的那个电话后,莉兹立刻请求面见韦瑟比。他提议一起吃午餐,莉兹觉得这不同寻常,因为以前他们只是在泰晤士大厦的自助餐厅里同桌吃饭,最近在诺福克皇家空军机场一起吃了三明治。
       女招待终于来了。他们点了套餐。“我打算来一杯葡萄酒,”韦瑟比说,莉兹表示了感谢,也要了同样的酒。相对而言他今天似乎比较放松。尽管他生性拘谨,但他的幽默感让他不至于显得沉默寡言;有时候还大大出乎人的意料,他可能变得非常健谈、突然间充满热情,对此,莉兹仍然会惊讶不已,虽然她喜欢。不过,总的来说,他通常保持一种温和、略带讽刺的客观态度。他是个冷静的家伙,但同时又能以最友善的方式表现出他的冷静,莉兹曾经下过这样的结论,她也常常寻思他对她是否也有同样的看法。
       她环顾这间空气清新的餐厅,今天是星期三,餐厅里相对比较安静——有一些商务人士,两三桌参加社交午餐的女士,还有一些参观艺术馆的美国人。即使顾客更多一些,那些圆桌和柳条椅之间的空间也足够大,可以放心地说话,不用担心有人会听到。韦瑟比看中的也就是它的私密性。
       女招待终于走开了,韦瑟比铺好餐巾,转向了莉兹。“那么,你查到了什么?”
       “今天早上我接到了詹姆士·马圭尔的电话。”
       韦瑟比露出吃惊的表情。“我本以为他不会再和我们联系了。”
       “我也这么想的。”莉兹说。
       韦瑟比看着她,笑容里有一丝冷嘲。“你还是和他接触过了,莉兹。干得不错。”
       莉兹耸耸肩,想起了在鹿特丹与马圭尔紧张而争论不断的会面。“我不太相信他打来电话会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的良知复苏了,仅此而已。”
       “他会帮我们吗?”
       “他已经在帮了。他去都柏林见了肖恩·基尼的女儿。原来,她读大学时的一个密友是她父亲的追随者。一个爱尔兰共和军的同情者,名叫柯斯蒂·布莱恩。”莉兹顿了一下,压低声音,尽管离他们最近的两张桌子上一个客人都没有。“柯斯蒂有一个男性朋友后来成了大学教师,开始在牛津大学,目前在贝尔法斯特的皇后大学。而且,她告诉麦迪·基尼她是因为肖恩·基尼才和那个男人见面的。”
       韦瑟比的眉毛一扬,这是他吃惊时惟一的信号。“这么说你已经对上号了,”他说。“干得漂亮。我原本就确信你怀疑欧菲兰是对的——你很少出错——但我本以为他可能只是认识名单上的某一个,不曾想过他会和爱尔兰共和军有什么关系。这种关系什么可能都有。”
       他双手交叉握在一起,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但是,既然你找到了他和基尼之间的联系,那么他极有可能就是那个招募者。”莉兹注意到了他的衬衫袖口上的扣子——做成板球拍形状的黄金扣。韦瑟比说:“但是,他招募了谁呢?你下一步怎么做?”
       “我一直计划无论如何都要再找欧菲兰谈一次,但是我在等着看佩吉·金索文能找到些什么。这一次我需要一些弹药。”
       “你现在已经找到弹药了。”韦瑟比说。
       莉兹点点头。“我知道。我想安排在下周初。我不想安排得太紧迫以免引起他的戒备。我们仍然不能证明任何事。”
       “确实不能,你的安排很合理。”
       他们的开胃菜来了。莉兹拿起刀切开面前的羊奶酪饼。“查尔斯,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们真的发现了双重间谍,你怎么处理?我是说,尤其是当他或者她什么也没干的情况下?”
       “我会采取任何必要手段把他或者她清除出情报部门。”他放下叉子。“至于其他事,我将非常愿意留给司法部长去考虑。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他们从未有过行动——关于这一点,基尼也许没讲真话。”
       想起在克罗登旅馆卧室里思索过的事情,莉兹又追问了一句:“但是,只是假设,如果爱尔兰共和军从未启用过那个间谍,我在想,他们对于此事会作何感想。非常沮丧,我会这么认为。”
       查尔斯停了一下,女招待正在清理桌子准备上主菜。“那么你也一直在想这件事。它一直困扰着我。我总会想到我父亲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你父亲那时还年轻,恐怕没有参加过‘二战’,不是吗?”
       莉兹点点头。
       “可是,我父亲就在诺曼底登陆前应征入伍。他那个团属于先头部队,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启航前两天,我祖母去世了,而我父亲属于照顾性质获准回家。他返回部队后,不知什么原因就被调到了伦敦的国防部。他从未亲眼见过战斗。”
       女招待放下了他们的盘子。韦瑟比继续说:“我有一次向他问起这件事。我说,‘你不必参加战斗,难道不感到庆幸吗?’我永远忘不了当时他脸上的表情。他告诉我那是发生在他身上的最糟糕的事。”
       他沉思地看着莉兹。“那么,想想这个间谍。他们下了巨大的决心要为爱尔兰共和军工作,千方百计进入了情报部门,万事俱备。而就在这时,贝尔法斯特的某个人却釜底抽薪,终止了一切行动,让他们失去了所有存在的理由。你能想象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吗?”
       “你担心的也就是这一点吗?”
       “是。”韦瑟比通常有所保留的神态现在已被显而易见的忧虑所取代。“我必须承认,刚开始我一心想找出这个间谍,因为他们的不忠;但是我同时也在想,目前爱尔兰共和军安插的间谍不太可能给我们造成很大的伤害,因此这也许不是当务之急。但是现在,我对这个问题不是十分肯定。”
       他迟疑了一下,莉兹一度认为他马上就要谈到别的什么事了。但是女招待走过来为他们加水,而那短暂的一瞬也随之消失了。“星期五我要早点下班,”莉兹说。“我得去看看我母亲。”
       “她还好吧?”韦瑟比问。他努力使自己听上去是出于真诚的关心,而不是打探别人的私事。其时,莉兹感激的也正是这种考虑周全的关心。
       “我不能肯定她是不是真的没问题,”莉兹承认。“他们发现她的体内有增生,她得去医院做组织活检。我想回去送她进医院。”
       “那当然。”说着,韦瑟比叹了口气,手指抚弄着领带结,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我相信会没事的。”莉兹说,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但她的内心却不是这样。
       韦瑟比肯定感觉到了,因为他看着莉兹的眼神是那种莉兹已经非常熟悉了的凝视的目光。最初,莉兹和戴夫一样发现这种X光一般的凝视令她紧张——她说不清他是感觉她好笑,还是有点疑惑,甚至是带着指责。但是她慢慢地理解了这种眼神是全神贯注的表现,并不是在揣摩别人的心思。
       “说说你的事吧,”在沉默的时间还没有变得太长时,她说道,“你的那群小子怎么样?”
       他发自内心地笑了。“他们很好。板球和姑娘——那是他们的生活,也是这么个先后顺序。”
       “乔安妮好吗?”她更加谨慎地问道。
       韦瑟比耸耸肩。“这几个月比较艰难,”他承认道。“上星期她接受了一次输血,保健医生对此寄予厚望。”他的脸色似乎阴了下来。“我不确定那是否算是成功。”
       莉兹不知该说什么。自从莉兹认识韦瑟比以来,他妻子的慢性病就一直困扰着他的生活。大多数情况下,莉兹尽量不太冒昧地谈论这个话题,她在心理上将其称作韦瑟比的妻子。从她问及乔安妮时他十分窘迫的反应来看,她判断他也更希望如此。
       “我很难过,”她动情地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孩子们也一定吃了不少苦。”
       他稍稍做了一个苦相。女招待撤掉了他们的盘子。他和莉兹都没要饭后的甜点,于是韦瑟比要求结账。他看上去有些忧郁,莉兹想,相当难过。他们在等着女招待把他的信用卡送回来。突然他把手伸到桌子对面,在莉兹的手臂上温情地捏了捏。“我很抱歉,我并不想让我的问题给你增添压力。我知道‘杏仁软糖’那件事对你打击有多大。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一件糟糕的事,但是对你而言更加糟糕。我认为你表现得非常出色——但是我本来就知道你会这样的。我真的希望你母亲那里传来好消息。”
       接着,这段不寻常的情感表露之后,他的表情又严肃起来,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了身。
       三十三
       自从9·11之后,即使是乘坐英国国内航班也需要确认身份。在泰晤士大厦里,那个密码锁锁着的橱柜里他有一个行动中使用的护照,是一个化名,但他不想冒险让那个名字出现在某航班的旅客名单上,万一在随机抽查中被抽中,那他就得给出解释。那将是致命的。
       他还有另一份护照,依然是化名,但不是哪个英国政府机关颁发的。拿到这护照可不简单——他找了个造假证件的捷克人(此人现已退休,他曾断断续续地替摩萨德以色列间谍组织,全称是以色列情报和特殊使命局,正式成立于1951年初。工作过几年)——造价不菲。这东西如同他的保险单,现在刚好派上用场。
       像他这样的专业人士,他一离开住处就会采用假身份。现在他是舍伍德,一个对北爱感兴趣的生意人。他已严密安排好一天的行程,和那些寻常的公司职员及公务员一起,在希思罗机场赶七点的航班。
       不管运气如何,他都能在两点钟回到伦敦。他休了几天假,因此,他离开伦敦这件事不会有人知道。他对秘书说要去见几个医生,工作上的事情他会在家处理。听了这种借口,没有人会再往下问,除非是那些最不通人情世故的人。
       舍伍德想到了那个教员,事实上自从接到他的电话,他就一刻不停地在想这件事。还是称他为贝尔法斯特的“教员”吗?几乎可以肯定不应该这么称呼了。不管怎样,他现在可能已经是位教授了。他的才智毋庸置疑。他的判断力就是另外一码事了。所以他得赶紧去拜访他一下。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位教员侃侃而谈、满腔激情、魅力超凡,多么让人难以忘怀的一个人,尤其是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来说。那位教员有“私生活”(“性”的委婉语)吗?也许有,虽然这一点从来都不明朗。有一个女孩他经常挂在嘴边,那个远在都柏林的狂热分子。
       还有其他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情。那位教员每天都生活在如同修道院一般的历史和思想的世界里,但是,战斗的世界却又让他心醉神迷。只是谈一谈就会令他激动,就像一个演员只有到了舞台上才能恢复活力。然而,舍伍德凭经验判断,那位教员的生活是错位的,他只能把自己的激情寄托在别人的行动上。正如那些远离现实的美籍爱尔兰人,其中有一个人心甘情愿地从安全不受半点威胁的波士顿酒吧间里寄钱给他的那些爱尔兰共和军表兄弟。当然,那位教员听到这样的比方一定会倍感凌辱。
       这个时候想到美国可真有点奇怪,因为正是美国激起了他自己的憎恨,最初他也是为此才接触这位教员的。
       在读大学前的间隔年中,他和最要好的同学蒂莫西·沃林一起到美国旅游。他们打算乘“灰狗”汽车完成一个宏伟的观光计划,纽约是第一站。这种旅游方式由来已久,很受英国年轻人的青睐,他们迫切地想见识一下幅员辽阔的美国。
       可是他根本没有踏上旅行的汽车。他给了蒂莫西二百美元,双方同意这笔钱作为统一口径的代价,同时,他还在第五大道旅游商店买了一套精选风光明信片交给了他。尼亚加拉瀑布,苏必利尔湖,落基山脉,冰河国家公园,金门桥。每一张上面都预先写好了短信。蒂莫西非常负责,在接下来几周的独自一人的游览中,每到一个著名景点,他就为舍伍德寄一张相应的明信片回家。
       在这段时间里——三个星期——舍伍德一直留在纽约,殚精竭虑地调查有关他父亲的事情,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十年前,见面以后六个月,父亲突然去世了。
       他了解到的事情比他预想的要多,关键是他找到了父亲最亲近的朋友。哈里·奎恩,《纽约每日新闻》退休的专栏作家,现在住在长岛。见到他昔日好友的儿子,他很高兴。在他常去的酒吧里,他们见了面,在第四十四大街的科斯特洛酒吧。
       他们坐的位置周围都是一些喝烈性酒的打工族。奎恩说了几句闲话,喝了四大杯啤酒,接着便解释了舍伍德父亲真正的死因,说话时,奎恩的头脑清醒得让人吃惊。舍伍德父亲并不像他母亲描述的那样死于心脏病突发,他父亲是从第五十九大街的大桥上跳下去的。是因为不堪其辱而自杀。
       耻辱——再没有其他词可以更好地解释他父亲的毁灭,或者描述堆积在他身上的那些不光彩的事。在东四十大街上的纽约公共图书馆的报纸堆里,他儿子清理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已经泛黄的旧报纸对此有详尽的叙述。
       事情在开始时完全不一样。《纽约每日新闻》连续刊登了三篇文章,都是在头版以通栏大字标题登载。他父亲记录了一个人的自白,其人名叫塞缪尔·拉特福特,前英国空军特别部队成员。在长期的军旅生涯中,拉特福特在北爱尔兰服役四期,其间大事频发。
       正如他父亲转述的那样,拉特福特描述了英国空军特别部队在北爱尔兰的一段残忍、暴虐的历史,令其最激烈的批评者都感到吃惊。简而言之,按照拉特福特的说法,他和他的战友们曾经执行过一项预先拟订的、有时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射杀政策。他描述在一次行动中他和另外两个战友击毙了两名爱尔兰共和军成员,这两个人正前往利斯班市②北爱尔兰地名。一家饭店安放炸弹;此事在当时的媒体中也有报道,但是仅仅被当作英国的一次成功的反恐行动。按照拉特福特的说法,媒体没有报道这样一个事实:那两名共和军成员遭遇他们三人时曾经想投降,但还是被击毙了。两个人都没有携带武器,和媒体报道正相反,炸弹,甚至连炸弹的影子都没有发现。
       还有一次,拉特福特说,在阿玛格②乡村,一名男子在夜间穿过田野时被枪杀,结果发现他只是当地的农民,在酒吧喝完酒抄近路回家,和爱尔兰共和军没有任何关系。这起枪杀事件英国军方从未承认过,一直是一个谜,虽然贝尔法斯特的媒体曾经推测这只是众多悬而未决的宗派谋杀中的一起。
       所有三篇文章通篇记述了若干纪实性的细节,具体的时间、地点、相关人员。纽约的一名专栏作者称之为“BA”——它代表的并不是英国航空公司,而是英国的暴行英文缩写BA一般代指“英国航空公司(British Airways)”,但同时也是British Atrocities(英国暴行)的缩写。。读者看来这似乎很清楚,只有亲身经历这些英国空军特别部队行动的人才能描述得如此生动、提供如此详尽的细节。
       这一披露产生了爆炸性的影响。美国众议院的发言人蒂普·奥尼尔,他经常因其对爱尔兰共和军的指责而受到他的美籍爱尔兰同胞的攻击,现在却参与通过了一项决议,要求英国在爱尔兰终止一切秘密活动。新闻通讯社立刻采用了拉特福特的故事,并确保它刊登在全国几千家报纸上。甚至令人敬畏的《纽约时报》,一向对《纽约每日新闻》这份大众化的报纸不屑一顾,也承认了这几篇文章的影响力。《纽约时报》的一位专栏版撰稿人甚至暗示,这些文章的作者肯定会把普利策奖收入囊中。
       为此,他父亲一定高兴了至少三天,因为这样的成功是多数新闻记者做梦都不敢想的事。那些天一定是道贺声不绝于耳、庆功酒接连不断。他的新闻稿将无可争议地成为十年中重大新闻故事之一,他一定沉浸在了成功的喜悦中。
       接着,屋顶却坍塌了下来。他的第一篇文章刊出后四天,伦敦的《星期日时报》也在头版开始了轰炸。它明确宣称拉特福特系列文章没有任何依据,它们的供稿人塞缪尔·拉特福特是一个头号大骗子、臭名昭著的说谎者。不要说他没有在北爱尔兰服役过,他的军旅生涯也只是意味着英国本土防卫自卫队里的短期临时成员,他和英国空军特别部队惟一的关联就是周末寂寞时他去参观过他们在赫里福郡的训练设施。更令人不齿的是,拉特福特曾经在六十年代被判犯有诈骗罪,而且做了三年牢。
       舆论哗然,甚至上了国家晚间电视新闻,连文章本身最初引起的反响都相形见绌。在华盛顿,蒂普·奥尼尔对一名穷追不舍的记者说了七次“无可奉告”,同时,众议院的决议也匆匆忙忙地取消了。英国大使声称自己“很高兴,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了”。
       在纽约,《纽约每日新闻》史无前例地在头版刊登了撤销声明,登载了一篇社论,其中漠然的悔罪态度引人注目,随即,报社立刻解雇了他父亲。所有这些,《纽约时报》都痛痛快快地进行了报道,其早先对原文的叙述决没有如此详尽。
       两个月以后,他父亲的死在该报的都市版上只落得个一英寸长的新闻,而《纽约每日新闻》干脆连任何报道都没有。
       这位年轻人回到了英国,有关他的发现,他没有对他母亲吐露半个字,更不用说对他讨厌的继父了。他不愿意过多谈及美国的汽车旅行,他们也只是认为他不太爱说话。
       内心深处,他却是心潮难平,既感到困惑,又感到耻辱。他父亲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差错?他怎么会受了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骗子的愚弄——他的真名,据披露,甚至都不叫拉特福特?写出这些不足采信的文章的那位轻易上当的作者果真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吗?一个无畏、自信、无忧无虑的人——让他的儿子如此尊敬、仰慕、念念不忘?
       这个年轻人深感痛苦,在牛津大学读书的第一年,他是在痛苦中度过的。面对他所知道的一切,他发现不论是学业还是社交都提不起他的精神,他不理解。他的课程作业做的非常认真,但是他不和人交往,苦苦思索着他从父亲那里继承到的东西,他现在认为这种继承已经无可挽回地被玷污了。他甚至沉溺于宗教,恪守任何绝对正统的行为:仿效着他记忆中的父亲从来不是的那种人。
       是欧菲兰挽救了他,虽然,就他自己而言,面对这位导师自己最终的背叛,一切感激早已烟消云散。
       第二年,他在圣西尔达舞会上认识了一个女孩,这是一所女子学院,异乎寻常地坚持着不收男生的原则。她的左翼思想十分鲜明。她请他一同去听一个政治演说,系列讲座中的一场,在老消防站剧院举行。他去了,演讲乏味之极——演讲者,一个1968年“巴黎叛乱”中的老兵,讲索邦神学院(巴黎大学的前身)的“战斗”以及共和国治安部队防暴警察的罪行,拖拖拉拉地讲了将近一个小时。当那个女孩邀请他参加下一个演讲的时候,他刚想拒绝却看到了演讲的题目:“从波士顿到贝尔法斯特:英国在北爱尔兰和海外的肮脏战争”。大概是这个题目吧。演讲者是本校某个学院的讲师。
       结果,他的左翼朋友倒没有听完讲座,因此,他独自一人坐着。听众只有二十人左右,都是托洛茨基分子之类的人。一个瘦削的年轻人用温和的语调(只有一点点爱尔兰音)讲述着他所说的英国人事实上所做的一切。
       演讲的主题并不复杂,类似于任何曾经在电视上听过的爱尔兰共和军发言人的言论:英国人绝对不是充当和平维护者的角色,他们只是想重新得到帝国占领时期的辉煌,他们会做出任何事(演讲者强调了“任何”一词)以保持这样的辉煌。
       但是,这位大学生听众就像被施了催眠术一般,很快就完全沉浸到他的演讲中去了,因为那些充满民族主义者虔敬用语的开场白结束后,利亚姆·欧菲兰(这是演讲者的名字)开始口齿伶俐、满腔激情地谈论一个秘而不宣的射杀政策,他说英国空军特别部队正在北爱尔兰执行这项政策。让这位年轻学生十分惊讶的是,欧菲兰甚至提到了他父亲的文章中曾经出现过的阿玛格乡村无辜农民的谋杀事件。
       后来,他走到那位年轻教员近旁,一些爱尔兰追随者和那个教员闲聊的时候,他在一旁耐心地等候着。轮到他说话的时候,他问,演讲中的很多指控很久以前就已经被认为是不实之辞,这是否不是真的。
       “你是什么意思?”欧菲兰厉声问道。“不实之辞,如何证明?”
       哦,他解释道,纽约不是发生了一起丑闻吗?一位记者所作的指控和今晚的演讲不无近似之处,那位记者要么是和那个骗子相互勾结,要么是受了那个骗子的蒙蔽。他的指控从一开始就是捏造出来的。
       欧菲兰的神情足以让他瞠目结舌。“实事求是地说,你们这些英国人,”他说,“你们那些乏味的媒体说什么你们都会相信。整件事都是一个圈套。那个称自己为拉特福特的人——他提供了那些故事——是英国情报部门安插的间谍。那位可怜的新闻记者不会有任何机会。他所写的大部分内容绝对真实,但是,拉特福特为他设了一个局,因而也就没有人会相信了。情报部门可真是聪明绝顶。”说这话时,他没有任何赞赏之意。他耸耸肩又补充道:“听了我的话,你也许不会相信。”
       看到那个学生的脸,他也许有些吃惊,因为那个学生正在点头,脸上还出现了一丝笑容——很长时间里他第一次微笑。“哦,我深信不疑。那个可怜的记者是我父亲。”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一种特殊的交往。欧菲兰对他呵护有加,而他也欣然接受了他的呵护,成为(当然是在私底下——他还继续读他的学位)那个男人的学生。他甚至装出对爱尔兰历史和爱尔兰民族主义感兴趣以取悦于这位导师,到北爱尔兰和爱尔兰共和国参观游览了一番。纵使欧菲兰曾经怀疑过他对爱尔兰民族主义事业的感情是否真诚,他也从来没有点破,因为那时他们已经谋划好了。无论如何,如果爱尔兰共和军意图把他安插到他们敌人的心脏里,谁会在意他内心深处的动机呢?
       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那个年轻人全盘接受了欧菲兰的断言:他父亲是阴谋的牺牲品。阴谋者是谁?很可能是英国驻纽约领事馆,其“文化参赞”——通常由军情六处特工担任的职位——在工作之余加班加点。加上几个亲英派美国官员,对一个富有同情心的记者施加压力——转瞬间,一个生命被摧毁了。他父亲立刻被解雇,不仅名誉扫地,而且失去了谋生的手段,看着苦心经营了一生的事业在一份小报头版的诋毁中丧失了。从技术上讲,他也许是自杀,但是,以任何一种人道的标准来衡量,这是一起他杀。他们等于是把他从第五十九大街大桥推了下去,这就是他们手上的斑斑血迹。
       多亏了欧菲兰他才得以看到杀害他父亲的那些凶手的真实面目——组成英国秩序的那些成员。人们还说这种秩序已经不复存在,简直一派胡言,随着飞机爬升到巡航高度,舍伍德这样想着。这种秩序不光存在,而且还更显得繁荣了。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他记得欧菲兰从一开始就把这一点看作是有利条件,并且逐渐劝说他不应该对自己显明的英国身份感到难堪,而应该把它当做一种秘密武器用于他们双方现在都认为必须要打的一场战争。
       “没有人会产生怀疑,”那个教员告诉他。“他们会认为你是货真价实的英国人。相信我,他们从来不为难自己人。看看菲尔比,当他说他不是一个双重间谍的时候,他们就相信了他;再看看布朗特,甚至在他们知道布朗特是一个间谍的时候,他们还是让他继续为女王效力。”
       现在飞机正飞过北威尔士上空,舍伍德朝下方的斯诺登峰英国威尔士西北部,海拔一千零八十五米。看去。威尔士人备受英格兰人的鄙视,他想,但他们却依然如此驯服。烧几间度假的茅屋、坚持使用双语路标,就他所知,这就是他们的民族主义行动的全部了。
       但是,爱尔兰人当真要强一些吗?他父亲曾经这么希望过,他自己在投身这项事业最初起决定作用的那些年里也这么希望。然而,在分裂后的八十多年里,这个国家的统一进程丝毫没有接近1922年前的状态。他们更是一群傻瓜,他恨恨地想。他曾经想努力地帮助他们(正如他父亲那样,上帝知道),但是他们拒绝任何帮助。正当他准备加入他们的战斗时,他们却放弃了。
       权力的诱惑——在这一点上欧菲兰是对的。他总是说英国人想和谈的那一天将是爱尔兰面临的最大的危险。
       在爱尔兰海上空,他想起学生时代到爱尔兰的经历,乘坐大小如大号拖船一般的木船,他勇敢地从霍利黑德北威尔士Anglesey岛上最大的城镇,是一个繁忙的渡口。从这里乘快艇到都柏林只需要一百分钟左右。穿过爱尔兰海来到了当莱瑞地名,位于爱尔兰都柏林以南七英里。。船上的大部分乘客都是男性,要回家了,他们显得异常兴奋,在船上的酒吧间不停地喝酒,一直喝到跑上甲板、扶着栏杆呕吐不止。
       飞机在细雨中降落在贝尔法斯特,剧烈的颠簸使得机翼下喷出浓重的雾气。下了飞机,他迅速穿过机场通道,眼光没有和任何人接触,紧紧抓着那只薄薄的公文包,排队等候出租车时,他竖起了衣领。和很多同行的乘客一样,他来北爱尔兰参加一个安排在白天的约见。
       出租车把他送到市中心,在雨中,上班的人群熙熙攘攘,穿着外套,弓着背匆匆地赶路。每天早晨上班时分,贝尔法斯特看起来和其他任何城市并无二致——没有行李检查,没有手握来复枪的士兵,见不到装甲车的踪影。在他迅速走向皇后大学的时候,他观察着从身旁经过的人群——衣冠楚楚,派头十足——很明显,他们生活的很现实,只为当下而活。他们难道不明白吗?他怨恨地想着,眼睛瞧着他们:一个老人戴着一顶新布帽;一对情侣手挽着手撑着一把大伞,衣着入时;一个十多岁的黑人穿着带帽子的上衣,和着随身听的节奏一颠一颠地走着。
       但是,他从来没有真正感到这一切他是为他们而做的。他们已经成为过去了。
       “非常守时,”欧菲兰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他转身往房间里走的时候,他的来访者跟了进来,随手关上了门。
       “坐吧,我去泡茶。还是要咖啡?如果想喝一杯,我这里有威士忌。不要?现在喝酒早了一点。”
       欧菲兰很兴奋,感觉很难站稳,他用双手紧紧抓着椅背,接着又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仔细打量着他的客人。“你没有老很多,我得说。”他用手捋了捋自己稀疏的头发。“真希望时间也能对我这么仁慈。”听上去,他像是在自嘲。
       “我想我们也许可以出去找个地方吃午饭。这条路上有一家小餐馆很不错。那样安全吗?但是我想先听听这些年你都做了些什么。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哦,不过首先得告诉我你是喝咖啡,还是茶?”
       兴奋之中,他奔回到房间远角的小壁橱旁,打开电水壶的电源,忙着从小冰箱里拿出牛奶,从碗柜里取出糖和两把勺子,当然还有瓷杯、瓷碟。
       “你的咖啡里加不加奶?”他扭头问道。没有听到回答,欧菲兰感到不解,但只是片刻的工夫,因为他突然感到窒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气管。水壶里的水烧开的时候,欧菲兰已经死了。
       三十四
       莉兹上班后径直来到了特工办公室的桌前看有没有信件。她发现了吉米·弗格斯留的便条,让她赶紧给他打个电话。这让她想起她得预订下周去贝尔法斯特的机票,但是她先给吉米打了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压抑。“我有一些坏消息,”他说。
       “怎么啦?”
       “这个叫欧菲兰的人……”
       “怎么?”数据库里肯定没有找到关于他的资料,她想。真遗憾。
       “他在皇后大学自己的房间里被谋杀了。”
       “你在开玩笑,”莉兹说。“我正计划下周再去见他一次。发生什么事了?”
       “他是昨天晚上被发现的,但是病理学家说他的被害时间是早晨。他是被勒死的。唔,他们绞死了他——当然,这么说有点不准确。”
       “绞死?”
       “我懂你的意思。这个方法出自《教父》。”
       “知道是谁干的、什么原因吗?”
       “现在还不知道。大约要整理一百万种不同的印记,但是我想这些印记都是他的学生留下的。”
       莉兹想起她会见过的那个傲慢而略带女人气的身影。“我能想象他一定不受学生欢迎,但是杀了他有点太过莽撞了。还有其他线索吗?”
       “我们正在调查他的个人生活。他没有结婚,但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此事与性有关。”
       “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才发现他?他的学生们到哪儿去了?”
       “事前他取消了所有的论文指导以及下午的课务。他告诉一个学生说一个老朋友要来看他。我们正尽力查找这位老朋友的下落。”
       “有消息请随时告诉我。我们对此事有些兴趣。”
       对方沉默了不短的时间,莉兹能够想象出那个大块头坐在办公桌前,喝着咖啡,正为军情五处的兴趣究竟是什么而感到疑惑。“当然,”他终于说道。“刑事调查部负责此事,不过我认识他们的头儿。”
       莉兹放下电话,纷繁的思绪涌了上来。她密切关注的人又死了一个。保持镇静,她几乎喊出了声,接着她看到邻桌的戴夫·阿姆斯特朗正盯着她看。“你没事吧?”他问道。
       她点点头,但是她知道她感觉并不好。她站起身沿着走廊来到了她和佩吉专用的那间会议室。佩吉不在,莉兹关上门,坐下,思考着发生的事情。
       这一次她是不是得负一定的责任?她想知道她是否不经意地犯了一个错误,让欧菲兰处于危险之中。她最好立刻向韦瑟比汇报一下,她想。就在这时,门开了,好像约好了的一样,韦瑟比自己走了进来。“我想你也许在这儿,”他淡淡地笑着说,但接着就看到了她的脸。“怎么啦,莉兹?”他把椅子往后拉了拉,在会议桌旁挨着她坐了下来。
       “我刚刚和贝尔法斯特特别支队通完话。利亚姆·欧菲兰,那个讲师,被谋杀了。”
       韦瑟比的表情显得十分惊愕。“你有没有安排好再次和他见面?”
       “没有。我本来打算今天早上给他打电话。”莉兹摇摇头。这一切似乎不是真的。她得不断提醒自己不再需要预订到贝尔法斯特的机票了。
       “有人知道你去见过他吗?”
       “只有佩吉和吉米·弗格斯——同一天晚上我和他一起吃了晚饭。我想了解一下那边特别支队的数据库里是否有欧菲兰的资料。这里的同事知道我出去了,但是我没有说去哪儿。”她停了一下,看到韦瑟比在沉思,那样子就好像他已经到了百万英里之外。她略带苦涩地说:“我感觉好像重又回到了起点。”
       “绝对不可以这么说,”韦瑟比的目光很严厉,但是语气很让人鼓舞。“你了解到欧菲兰和基尼之间有联系;你曾经确信欧菲兰和你名单上的某个人还有另一种关联。因此,你只是要换一种途径查明这种关联。欧菲兰本来就不一定会帮你。”
       “那倒是,”莉兹表示同意。但是她更加希望有机会再次询问欧菲兰。他一直在耍滑头,但是她很自信第二次再去的时候她一定能让他说出更多的东西,尤其是她现在已经了解到他和肖恩·基尼之间的联系。
       “你能确定你的造访和他的死之间有关联吗?”
       莉兹摇摇头。“不能。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家伙有些方面让人不安。我断定他知道我在情报部门工作。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并不是说这一点已经不再重要了。开始我以为他憎恶女人,不过也许他恨的只是英国人。”
       “这种人在那六个郡中并不鲜见,”韦瑟比冷冷地说。“假如他是一个爱尔兰事务专家,他也许就是一个强烈的民族主义者。更清楚地说,他的死可能与你的造访没有丝毫瓜葛。”
       她意识到查尔斯正在用评价的目光看着她。他说:“去年你碰到了一点麻烦,接着就是‘杏仁软糖’,现在又发生了这件事。”他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用力拉了拉领带。“你是一个坚强的人,莉兹,我对你不担心,只要你别为自己感到焦虑就行。”
       “好的,”她领会了他的意思,轻声说道。有时负疚感会让人不能自拔,这是她每次想到“杏仁软糖”时都会努力避免的事。对于利亚姆·欧菲兰,假如她从来没有去见过他,他也许就不会被谋杀,这一点当然是可能的,但是,如果照这样推理,她还不如辞职算了。她真正后悔的是她没有早一点安排第二次和他见面。这件事现在再想已经太晚了,她告诉自己。
       “当务之急我得和迈克尔·拜恩丁谈一谈。欧菲兰是他的介绍人——这也是我去见欧菲兰的首要原因。”
       “迈克尔要休好几天假,莉兹。下星期才会回来。我有点想把他叫回来——我们可以找个借口——但是假如真的有一些令人担心的事,那会过早地打草惊蛇。”
       莉兹正在摇头。“不要这样,这件事可以等一等,我想。尽管我对欧菲兰有诸多疑惑,我并不认为在谈及迈克尔·拜恩丁的时候他隐藏了什么。说句实话,他鄙视迈克尔,而且看不出丝毫做作的样子。他没有完全坦白的是其他事情。”
       “也许你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欧菲兰在牛津大学的那一段时间。”
       她点点头。“我会让佩吉再查一查。我想把调查范围扩大一些,扩大到名单上那些人的家庭背景,要查出他们和爱尔兰哪怕是非常遥远的关联。我们已经查出都布森有一个表兄曾被关押在梅兹监狱;我想看看其他人是否也有类似情况。”
       三十五
       把书店老板召来询问的时候,才发现他原来是牙买加人,前拉斯特法里成员信奉黑人终将得到救赎重返非洲的牙买加黑人教派,在宗教仪式中使用大麻,禁止理发。,有一系列毒品犯罪记录,也曾参与过英国黑人权力运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源于美国的黑人争取民权的运动,随即这场运动也扩展到欧洲一些国家。残余的外围组织。
       现在他是一个穆斯林,他将皈依者的热情赋予了这个新的信条,还起了一个新名字——这位出生在金斯敦(牙买加首都)的奥蒂斯·夸里现在有了一个怪异的别名贾米尔·阿卜杜拉—哈基姆。“骇人”长发绺和懒散的拉斯特法里帽子不见了;现在他无论什么天气都穿着白色束腰长袍,脚穿平底便鞋。他算得上“心游八荒”——坐在那里听这个男人讲话的时候,戴夫·阿姆斯特朗明显感觉到阿卜杜拉—哈基姆读过很多教义书籍,如果不是他店里卖的所有书的话;而且他乐于和任何人详尽地谈论那些话题,包括和戴夫以及一名满脸困惑的特别支队警官。
       戴夫好不容易插了几个问题。他了解到索海尔·丁是比较稳定的一个雇员,但是,阿卜杜拉—哈基姆自称对他的了解不多,只是感觉他守时、寡言、勤勉。因为这一描述和戴夫自己的印象相一致,他便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对于索海尔的死,阿卜杜拉—哈基姆似乎真的很难过;同样,他也真的相信这是一起种族谋杀。
       “请原谅,”现在戴夫又打断了阿卜杜拉—哈基姆扯得太远的话头,他正在为穆斯林女学生穿吉尔巴布穆斯林传统服装,只露出脸和双手。的权利进行辩护。“不过,还是让我们再谈谈那个伊玛目,阿布·赛伊德。据我所知,他本来要在这里和某些追随者见面的,不过,会见根本没有发生。”
       “这里举行过很多次会面,阁下。”阿卜杜拉—哈基姆尽管有了一个新身份,但他说话时的拉斯特法里口音还没有改掉。
       “和这些人吗?”说着,戴夫把拉什德·柯罕和另外两个人的照片递了过去。
       那个牙买加人很不经心地瞄了一眼,接着耸耸肩。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戴夫问。
       “不。”
       “但是你认出了他们,不是吗?”
       “当然,他们来过这里,阁下。那又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戴夫发现他的耐心正经受考验,“他们曾经和那个伊玛目见过面,而且本该和他再一次见面。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没有出现?”
       “这个问题你得问他们,”阿卜杜拉—哈基姆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挑衅。
       “这是你的书店。”
       “但这是那个伊玛目的会面,阁下,”说话时,阿卜杜拉—哈基姆的脸上带着自鸣得意的笑容,他不愿意再往下说了。
       西尔玛·道顿在沃金汉姆她那刚刚用吸尘器打扫过的客厅里,明显有些恼火。特雷弗坚持当西蒙再回来聊聊的时候自己也要在场。那位年轻的西蒙长相英俊,即使穿着派克外套时看上去有点邋遢。他也很友好,而且喜欢羽毛球——虽然他不能经常打。西尔玛从来没有幻想过对丈夫不忠(唔,她也许想过,但是现实是不一样的),但是,瞟了一眼特雷弗,她恨他这种不必要的陪护。
       她还得承认特雷弗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比如汽车——西蒙对此似乎很感兴趣。
       开始,他们的话题是关于隔壁那几个男人,西尔玛知道在这个方面她提供了一些帮助——她的帮助比特雷弗大,这是肯定的,因为,他自己都会毫不犹豫地承认他连巴基斯坦人和祖鲁人都分不清。她在记忆中搜索着(不理会特雷弗所说的“不要杜撰”),想出来的事情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那几个男人中有一个很矮,西尔玛记得他几乎就是一个侏儒,而且,她相当肯定他有点瘸。也许他扭伤了脚踝,她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这一点西蒙记在了本子上。至于其他两个人,她真的只对其中的一个有印象,因为他总是皱着眉头,好像——自从她上一次和西蒙谈过话她就一直在想这件事——他为什么事感到很沮丧。不管怎样(虽然这一点她决定不对西蒙说)报纸上的女性版难道不是说过生气和沮丧通常都是相互联系的?而且它不也说过四个英国人就有一个心理压抑?或许是十二个里面有一个?
       就是那个时候,特雷弗翻了翻眼睛,这让西尔玛很恼火,而且,正如同一份报纸说的那样,伤害了她的自尊心,不过,她决定先把火气压一压。关于这个坏习惯,她要和她丈夫谈谈,而且宜早不宜迟。
       这一次西蒙没有往本子上记,而是改变了话题,开始谈汽车的事。她说了,隔壁的男人有一辆很时髦的车,说这话时,特雷弗鼻子里哼了一声,同时,西蒙笑了——她知道那表示一个男人认为你正在说傻话——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她丈夫身上。“你说这些男人开的是一辆‘高尔夫’。黑色——还是深蓝色?”
       “黑色。”特雷弗斩钉截铁地说。
       “关于这辆车你还能想起其他事吗?有没有什么古怪的、不一般的特点?”
       特雷弗坐在那儿,想了一会儿。“是一辆T型车。”
       她本想说那有什么重要,但接着她就看到了西蒙兴奋的脸,于是她决定什么都不说。男人,她满心厌恶地想。男人和车。
       多萝西·菲尔德曼想提供一些帮助,但是不知道怎么才能帮上忙。失眠也许会让她大清早就坐到窗口的椅子上,但是一直没有看到街对面有任何动静——应该说,自从出现警察的那一晚以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她和穿着派克外套的年轻人说着话,他坐在那里和她一起慢慢喝着茶——他几乎可以做她的孙子,她想——关于书店的那些来访者,该说的她以前都说过了。
       那个年轻人点点头,似乎一点都不吃惊。几乎敷衍似的,他递过来一张复印纸,上面印有三个年轻男子的照片。从外貌看,三个都是亚洲人。当那个穿派克外套的人问她是否能认出他们的时候,一开始她摇摇头,随即,她的记忆就像电灯泡一样一下点亮了。“我认识他,”她指着拉什德的照片宣布。“还有他,”她又指着另外一张照片说。
       “想起了什么?”那个男人耐心地问。
       “这个人,”她指着拉什德的照片说,“买了一些绒线绳。就在他问绳子有多结实的时候,另外一个家伙发了火。‘赶紧付钱给这位女士,’他说,好像我不在场一样。要叫我说,他可真无礼。所以我记得他。另外那个人似乎很不高兴。可怜的小家伙。”
       这个人为什么又回来了?关于萨默塞特街四十八号租出的那所房子,他知道的一切都已经告诉他了。那些情况几乎没什么用。而且理查德·彭伯利有很多事要做呢——那天下午他一个人就要领别人去看三处房子,还要打无数个跟踪电话。
       可是,这个警察又来了,叫西蒙还是什么的,让他再努力想想租用萨默塞特街那间房子的那个人。一个白人,他努力想解释清楚,要想记住恰恰很难——在这个地区,要是亚洲人反而会容易记一些。这种事反过来说有点种族歧视的味道。
       彭伯利说:“那天我很可能接待了十个来谈房子的人。那个星期接待过的人要乘以五,也就是五十个,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五个星期左右。想必你能理解问题所在。”
       “当然我能理解。但是,关于我们这位拉瑞比先生,你想到的任何事都会有帮助。我是说,他的身材高还是矮?他的牙齿是不是长的不好?类似这些你也许能想起来的事情。比如,他来之前打过电话吗?”
       “他一定打过。如果我们有房子出租的可能性不大,他不可能大老远地从伦敦赶过来。”
       “伦敦?”西蒙迅速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从那儿来的?”
       “因为他的申请表。他给了一个伦敦的地址,”彭伯利面对这位警察的兴趣显得有些厌倦。“不是因为我记得什么。”
       但奇怪的是,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是什么呢?某个看得见的东西,但不是脸。和手有关系。“我知道了,”他大声说。
       那个警察一脸的震惊。“是什么?”他满怀希望地问。
       “他的一只胳膊用吊带吊着。”
       “吊带。”西蒙听上去有些怀疑。“哪一只胳膊?”
       “哦,我记不清,但是我想是他的左胳膊。不管怎么说他要签一些字,所以除非他是左撇子……”
       “再想一想,”西蒙说,“你干得不错。”
       彭伯利确实在使劲儿想。“别着急,”西蒙说。他正是这么做的,非常专注,一张张脸、手势,他的脑子里甚至闪过一只手提包。但是,旁边那张桌子上的电话一分钟内就响了两次,声音很大。还有,新来的女孩米莉把茶水泼到了自己的衬衣上尖声叫了起来。这可真是添乱。着实添乱。他会再试试的,他安慰满脸失望的西蒙,但是现在,如果西蒙不在意的话,他确实得继续做他自己的事了。
       莎拉·曼皮尼独自一个人坐在里丁城市名,乘火车三十分钟左右可达伦敦。城外的控制室里,又一班午夜当值的巡警在她那里呆了一会儿,她发现审片室是一个轻松的场所,这事说了快有两年了,可是他们似乎仍然认为她的姓氏真够劲儿其姓氏英文Manpini中的“man”意为“男性”;而“pini”的发音类似英文中的“男性生殖器”。。
       她分析那些闭路电视已经有两三个小时了——只不过确切地说不能算是分析,能算吗?更像是不动脑筋地盯着看,就像整日懒散在家的人盯着电视一样,只是里丁两边的M4公路从监控录像上看没发生什么事。准确地说,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因为她正在查看的胶片几乎是一个星期以前的。她正在复查的四十八小时的监控录像中,二十七辆大众公司的“高尔夫”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触发了电子拍摄装置,但是,其中只有三辆是黑色的,或者颜色深得足以被当作黑色。
       三辆中的两辆一直往东行驶,她及时记下了它们的车牌号。第三辆一路向西飞奔——正是它的速度触发了摄像镜头——但是它的车牌号没有出现在屏幕上。她把这部分录像重放了一遍,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显示数字的塑胶带上涂了冷光漆。真聪明,她想——一定就是这辆车。既然她知道了这辆“高尔夫”在里丁以西触发摄像头的时间,于是,她要来了更多的录像胶片。嘿,瞧——三十分钟后,在辛伯里地名,距伦敦、牛津等地不足一小时路程。出口处,这辆“高尔夫”离开了M4公路。从后续录像中她只能看出它随即向北驶去。
       三十六
       “杏仁软糖”被杀害的那一天,莉兹去了汤姆·达特默斯的办公室,以后她再也没有去过。那一天她也没有注意那间办公室的环境。今天,她正在参加汤姆主持的“猎狐”行动小组会议。那是一间配有六人会议桌的部门负责人标准办公室。房间里又搬进了很多椅子,坐满了人。尽管人很多,房间却依然显得令人惊讶地空旷,事实上,莉兹感觉这几乎能让人想到门诊室。多数人都会用一些小摆设让自己的工作空间更有个人特点,而汤姆的办公桌上一件小摆设都没有。没有家庭照片,没有组合办公用品,没有国外带回来的小古董,甚至都没有放一张自己最喜爱的照片,至少她没有看到。墙上挂的画是政府发行的一组著名建筑图片,色彩十分暗淡。
       房间里笼罩着焦虑、低沉的气氛。“猎狐”小组在追踪书店团伙或者他们的目标方面进展不大。事实上,“猎狐”行动似乎没有取得任何成绩,而时间却显然在流逝。
       汤姆正在主持会议,两周来莉兹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他足以胜任会议主持人的角色,但他缺乏韦瑟比让所有人都融入团队的能力。查尔斯主持会议的时候,即使是职位最低的成员都会自由发表自己的意见,但是,讲起话来让人厌烦的人在他们,嗯,让人厌烦之前,就会被打断。如果是查尔斯,莉兹想,即使情况比较糟糕,你也会感觉方向明确,同时,你的思维也会被激活。今天,她只感觉到一种令人沮丧的无助。
       瑞吉·普维斯代表A4组做了汇报:无论是书店还是拉什德·柯罕在伍尔弗汉普顿的家中都没有出现过重要的到访者。对他妹妹的监视也没有发现让他们感兴趣的情况。
       迈克尔·拜恩丁代表A2组的报告更加冗长,但同样没有任何令人振奋的发现:书店或者拉什德家再也没有接到过来自阿姆斯特丹的电话,他妹妹也没有再接到让人感兴趣的电话,安装在书店的监听器也没有传出任何相关的信息。
       现在,朱迪思·斯普拉特方面的情况汇报快要结束了。她报告了惟一积极的一条线索。“我刚刚收到里丁控制室的消息,他们发现一辆疑似深色‘高尔夫’在辛伯里出口离开了M4公路向北行驶。时间正是那几个男子离开沃金汉姆的那天晚上。现在,他们正在继续追查。戴夫,关于那辆‘高尔夫’,你从邻居们那里有没有更多发现?”
       “我找了那个叫特雷弗的人,”戴夫说。“他确定是T型车,黑色。有帮助吗?”
       “是的,谢谢,我想我们已经发现了。”她说。
       “还有别的情况吗,戴夫?”汤姆问,听上去很想就此打住。
       戴夫简短叙述了和贾米尔·阿卜杜拉—哈基姆以及多萝西·菲尔德曼的谈话情况,接着又描述了在沃金汉姆和那个房产租赁中介令人失望的谈话。这位神秘的白人男子显然很重要,但是大家都认为吊带的事对于辨认他的身份没有什么作用。那很有可能是装出来的,故意要分散人们对他的脸部特征的注意。如果事实如此,这一招确实干得漂亮。就在戴夫短暂的停顿中,莉兹注意到迈克尔·拜恩丁正在收拾文件准备迅速退场,朱迪思也忙着往她的包里看。
       “随后,我在今天早上接到了一个电话,”戴夫说。他的口气中有什么东西让大家都停了下来,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昨天和特雷弗谈话的时候,他提供给我的情况都是关于那辆车的。但是,他妻子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说她又想起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他又停了一下,莉兹想知道他要干什么。那天上午早些时候她见过戴夫,他所说的话没有任何暗示他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那么他现在要做什么戏?他在这群听众面前哗众取宠,就像一个演员渴望着再次谢幕一样。这可一点都不像戴夫的作风。
       她环视房间:拜恩丁、朱迪思·斯普拉特、罗兹·拉夫、瑞吉·普维斯以及她在A4组的搭档,坐在会议桌顶头的汤姆·达特默斯,当然还有她自己。戴夫想引起谁的注意?
       “道顿太太说几个星期前她看到有个人去过那几个恐怖分子的住处。是个白人男子。他是晚上去的,但她看得很清楚,因为他触动了道顿家的安全照明灯。她认为如果再次看到他,她能把他认出来。所以,今天下午我要过去再和她谈谈。”
       所有人都没有吭声。寂静中,莉兹听到一盏条形照明灯发出嗡嗡的声音。“好的,”汤姆总结道。“有消息随时和我们联系。”
       三十七
       我怎么没把太阳镜带来?莉兹想,继而她意识到两天来不断下的雨使得晴朗的天气似乎变得很遥远。可是,夏季还是迈着蹒跚、犹豫的英国式步伐临近了。当她经过M3公路离开伦敦的时候,云层散开了,斜挂在空中的太阳无遮拦地直射她的眼睛。
       她感到很沮丧。她母亲在电话里勇敢的态度一直都像是自动报警装置,因为莉兹知道,对她母亲那一代人而言,否认自己有问题时语气越轻松问题也一定越严重。甚至工作也不能让她片刻忘记为母亲担心。欧菲兰被杀中断了她对双重间谍的调查。以后究竟怎么做还不清楚。
       开了将近两个小时以后,她在斯托克桥停下来休息一下,此刻,太阳光已经不那么强烈了。这是汉普郡一座美丽的城镇,一条主街长而且宽得出奇。这个城镇依偎在泰斯特河谷像枕头一样的小山之间。从这里走只需要绕一点路,但这是莉兹最喜欢停下来歇歇脚的地方。
       她舒展一下双腿,在商店里溜达了几分钟,然后在一家食品杂货店买了一盒百果巧克力。她知道,尽管她母亲会反对,但她们在睡觉前一定会吃掉半盒。她又停下脚步去看鲑鱼,它正在一个深水小池塘里懒洋洋地游来游去。从这里可以看到公路下方的那条河。池塘紧挨着奥维斯的一家分店,这是一家一流的渔具店,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挤满了热衷于用假蝇钩钓鱼的人,他们要为著名的飞蝼蛄孵化期的钓鱼季节做准备。
       她的第一任男友曾经就是一个狂热的垂钓爱好者,想起她在河岸上约会的那些时光,她笑了。她在岸上读她的书,而乔希优雅地把钓饵抛向清澈如杜松子酒的水面,当钓钩挂在身后的柳树上时,他就不停地咒骂。她母亲很喜欢乔希,这让莉兹感觉到他并没有那么快就让她烦个半死,搁在现在,她早就不胜其烦了。
       她为什么总在看望母亲的时候想到男人?可能是因为,男人——或者说得具体点,丈夫——好像是她母亲最关心女儿的方面。
       莉兹不能告诉她母亲很多工作上的事,而莉兹知道,即便她干的是普通工作,她母亲对它的兴趣也不会高过她认为显然更重要的问题:你是不是在和什么人约会呀?你打算嫁给他们吗?难道你不想要一个家吗?
       现在还是不要想这些问题了,莉兹知道她母亲可能要到这个周末才会问到这些问题,主要是因为她得去医院。当莉兹从斯托克桥重新上路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内心里承认有丈夫是不错,还有家庭。但是不能以牺牲什么为代价。至少目前不能以牺牲她热爱的工作为代价。
       半小时以后,莉兹到了凉亭桥,到了那幢八角形的门房,她母亲还住在那儿。它离公路有一段距离,在一道黄褐色的砖墙里面。这一道围墙里曾经是一座很大的庄园。
       她父亲管理这座庄园多达三十多年,莉兹就是在那里长大的。父亲死后,母亲继续留在那里。去年她买下了那幢房子的产权,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没有必要,因为在原来那个主人的坚持下,她获准永久居住在那里,免收租金。但是在买房子的背后,她隐藏着一个没有明说的愿望,那就是有一天莉兹也搬过去,和她一起经营那个花店,然后找一个男人,结婚,生子,安居乐业。莉兹的耳畔仿佛又回响起她母亲那些重要的问题。
       庄园里的其他地方都已经卖出去了,那幢由乳白色石头砌成的“大房子”这里作者开了个玩笑,英文big house有“监狱”的意思。——乔治王时代的风格,很可爱——已经改建成了公寓楼,一楼是花店的办公室。现在的花店过去是一片菜园。莉兹的母亲在那里找了一份零工。由于她的个性,她在那里承担的责任越来越大,直到现在,她管理所有那些事务。在她这个年纪大多数人都不会继续工作了。从她丈夫去世给她的巨大打击中走出来,她找到了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很明显,她喜欢这种生活。就在这种时候,她母亲患上了很可能比较严重的疾病,这让莉兹感觉这个打击似乎来得特别不是时候,特别残酷。
       停好车后,莉兹走出来站在碎石铺就的汽车道上,让眼睛适应一下薄暮时暗淡的光线。花店里还亮着灯,因为春、夏两季花店关得很晚。她本就希望母亲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她欣慰地发现母亲在厨房里等着水壶里的水烧开。
       “你好,亲爱的,”她母亲说。“我没指望你这么早就到了。”
       “路上一点都不堵,”莉兹轻快地说。她不想告诉母亲她是得到了韦瑟比的批准提早下班以便确保在一个还说得过去的时刻回到家。
       “我刚刚在筹划我们的晚饭,”她母亲含糊地指着“雅家”生产厨房用具的著名公司,旗下有多家分公司。厨具说。桌上有一只罐头,开着口,但是莉兹意识到这是给珀蒂的,她母亲一年前领养的那只长毛白猫,她的心肝宝贝。
       “让我来做吧,”莉兹说。和往常不同,她母亲让她去做了;她自己在餐桌边坐了下来,莉兹先喂了猫,然后又做了炒鸡蛋、烤面包。吃饭的时候,莉兹闭口不谈第二天医院的检查程序,她感觉到她母亲也希望如此。尽量轻松一些,莉兹对自己说。第一次,她母亲显得很脆弱、很容易受到伤害,而且她从不愿意表现得像现在这样害怕。临上床睡觉的时候,莉兹发现她们动都没动那盒百果巧克力。
       第二天午饭后,莉兹把她母亲送到了医院。医生计划让她母亲在医院住一晚。“这是一个预防措施,”他们这样解释。莉兹不打算争辩什么。
       各项检查三点钟开始,局部麻醉。四点钟的时候,她母亲回到了病房,虽然因为麻醉和医生为她注射的止痛剂,她还是昏昏欲睡的样子。莉兹在那里呆了半个小时,然后让她母亲休息,她回到那间门房去喂珀蒂。
       在母亲家的厨房里开罐头的时候,她听到了汽车停在房子另一侧汽车道上的声音。她走到客厅,看到一个男人慢慢地走出一辆车身很低的跑车。他身材高大,宽肩膀,一身优雅的便装,软皮鞋、开司米针织套衫、深蓝色笔挺的灯芯绒裤子。这时,她认出了来人是汤姆·达特默斯。
       她完全忘记了她告诉过他这个周末她要到母亲家来,也忘记了他碰巧要和离这儿不远的朋友们聚一聚。他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她生气地想。她十分在意自己的一身打扮,软底运动鞋,灰色T恤,看上去真不怎么地。接着她又意识到他也许打了电话,而她正在医院陪着母亲。
       她打开那扇很少使用的前门迎了出去。“汤姆,”她说,“我刚回来。”
       “这么说我来得正是时候,”说着话,他穿过了汽车道。“那是什么声音?”他突然问。房子的另一边传来“哒哒、哒哒”的声音,就像一部老打字机发出的铿锵声。
       “蓝冠山雀,”她说,“我们家的冬青树上通常会有一群。”莉兹站着听了一会儿,直到她意识到汤姆的不耐烦才想到自己有点失礼了。“快进来,”她说。一进家门,她就立刻把他让进了客厅,这里比厨房要整洁一些。“我能给你拿点什么吗?来杯茶?”
       汤姆动作夸张地看了一下手表。“过了六点了,”他宣布。“来点更有劲的不会有什么不妥。”
       莉兹有点紧张地看看摆放酒水饮料的托盘——她母亲总是忘了补充存货。“有点威士忌,”她指着半瓶“威雀”苏格兰威士忌说。还有一些干雪利酒,她松了一口气说——虽然她不能肯定它已经开了多长时间了——还有她母亲最喜欢的“宝石”姜汁酒。
       “有金酒即杜松子酒。吗?”汤姆充满希望地问。
       “让我瞧瞧,”说话时她不抱多少希望。
       在食品柜里她发现了一瓶年代久远的“哥顿”金酒英伦的国饮。1769年,阿历山大·哥顿在伦敦创办金酒厂,调制出香味独特的哥顿金酒。,瓶中剩下的足够兑一大杯G&T杜松子酒补剂。。她希望汤姆不准备呆太久。她找到了一些冰块,虽说没有柠檬,但是有一包很不新鲜的干酪酥条。她把所有这些都搁在托盘上拿到了客厅。汤姆正站在落地窗边。“花园很美,”他宣称。“她雇人整理它吗?”
       “想都不要想,”莉兹说话的语气有点尖锐。“我母亲甚至都不肯让我帮她。”
       “她好吗?”他问。“你说她在住院检查。她什么时候出院?”
       “明天。那时我们才能知道她情况如何。”
       汤姆似乎感觉到,他的感觉没错,她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他指着外面说:“这个地方很可爱。她在这儿呆了很久了?”
       “三十年,”莉兹说,同时把酒递给了他。她自己倒了一杯奎宁水,没有加金酒。她补充道:“我是在这儿长大的。我父亲照看这个庄园。”
       汤姆走过来在那张舒适的大椅子上坐下,莉兹的母亲通常就坐在上面度过她的夜晚时光,做些编织活儿、读书或者看电视。“干杯,”他举起酒杯,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后背惬意地靠在了椅背上。
       “干杯,”莉兹坐在沙发上回应道。这时,她感觉到她实在太累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母亲,还要为她担心,这确实让人疲惫不堪。
       “和泰晤士大厦相比,这里很让人愉快。”汤姆说。
       “这里是威尔特郡一块很不错的地方,”莉兹表示了同意。“你从哪儿来?”
       “我的一些朋友就在这里以西大约十英里的地方。在去布兰德福德的路边上。”
       “他们那个村庄叫什么名字?”
       汤姆耸耸肩。“他们有一个农场,恐怕我没有过多留意周边的环境。我想他们说过可以步行到村子里去,但是我没记住它的名字。”说话间,他轻声一笑。“我只要呆在一个电话铃不是响个不停的地方就心满意足了。”
       “最近几周你一定忙得发疯。”
       “可以这么说,”汤姆喝了一大口。“现在还是。这个周末我让朱迪思负责一下。你怎么样?”
       “忙。”她说。
       “你在做韦瑟比交代的什么事,对吗?”看到她只是点了一下头,他说,“对不起,我可不想刺探什么。”
       她耸耸肩,不想让人感觉很自负。这时她想到,既然他们的谈话和工作有关,她还不如利用一下这个机会。“告诉我,”她说,“你在牛津呆过,那儿有一个叫欧菲兰的教员你了解吗?他是一个爱尔兰人。”
       汤姆端起酒杯,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指的是那个被杀害的家伙吗?就在几天前。我从报纸上看到的。”
       “就是他。我本来还要为了一点事情去见他的。但是现在……”这件事的后果她没有说。她决定不提她早先见过欧菲兰的事,她不想用她自己的印象影响汤姆对这个人的描画。
       “事实上,我了解,”汤姆说。“当然,我不认识他,对他只是有所耳闻。他是一个名声极坏的家伙。”
       “真的吗?为什么会这样?”
       汤姆笑得有点不自然。“讣告专栏记者喜欢把欧菲兰这样的人称为‘过惯了单身生活’。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是,他有时会玩弄他的学生,有点好色。我的一个好朋友曾经在他的门下,第一年还好。欧菲兰表现得好像很欣赏我朋友的学术天赋。然而突然有一天,就在一次指导的中途,欧菲兰走过去锁上了房间门,扑了上去。我朋友简直就是不得不夺门而逃。”想到此,汤姆心照不宣地咧着嘴笑了起来。“幸运的是,他曾经是‘学院十五’橄榄球队的外侧前卫,所以他没费什么力气就逃出了他的魔爪。但是他不得不找一个新导师了。”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她的问题让汤姆很吃惊。当然,这并不重要,但是她喜欢知道名字,因为这有助于她记住那些故事。
       “克拉普顿,”他缓缓地说,“菲利普·克拉普顿。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莉兹天真地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只是好奇,我猜是这样。”她迷人地一笑。“不管怎么说,你揭开了欧菲兰全新的一面。我听说他是一个坚定的共和军。”
       汤姆一脸茫然地看着莉兹:“欧菲兰?你的话让我吃惊。”
       “据我了解,他一直是一个强烈的民族主义者。甚至在牛津大学时也是。”
       “也许是的,”汤姆说。“我可从不了解这些。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他突然发问,一边还掸着裤子,裤子从膝盖往下沾满了白毛。
       “抱歉,”莉兹说。“珀蒂肯定在你身上蹭过了。它喜欢男人。”
       “该死的猫,”汤姆一边说一边还在清理着蓝色裤子上的那些毛。他抬起头,满脸灿烂地看着莉兹,“听着,我有一个想法。今晚你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自己做饭。为什么不让我给你提供一顿晚饭?索尔兹伯里有一家旅馆,据说有一个非常好的餐厅。我请客。”
       她知道这是出于对她的关心,但是,这是她最不想做的事。现在,她只想简简单单来一盘汤,根本不想吃任何更加复杂或者丰盛的晚餐;想到三道菜的正餐让她无法忍受。“你能这么说真的很好,”她说,“但是我将不得不放弃。”
       汤姆不愿意听到否定的回答。“哦,还是来吧,”他说,“肯定会很开心的。你需要放松。让你的脑子休息一下。”
       她强作笑脸,但是摇了摇头。“我不会是一个有趣的伙伴。而且,我得守着电话机,以防万一。”
       “带上手机,”汤姆还在坚持。“我们可以打个电话把号码告诉医院。”
       “也许换个时间再说吧,”莉兹说,语气中只流露出一点点的坚定。
       汤姆似乎终于听明白了。“那我可就记着你的话了,”他说。看了看手表,他郑重地说:“时候不早了,我得告辞了。”
       他走后,莉兹反复思量着他们的谈话。我最好给吉米·弗格斯打个电话,她想,给他指明正确的调查方向。虽然这里尚有疑点,因为假设欧菲兰神秘死亡是由于其“野蛮性行为”,那么,他为什么在学校的房间里被杀,而不是在他家里?还有为什么是在早上?
       她走进厨房,把汤放到炉子上,又拿了一块切片面包放到多士炉里。这些外加一杯葡萄酒对她而言足够了。她但愿汤姆没有那么执拗;这让她感觉自己不知感激,甚至不礼貌,虽然这种感觉还没有强烈到让她不高兴一个人呆着、一个人静静地度过一晚。她很乐意和他吃顿饭,但那要在伦敦,她想,不可以在我为母亲担心的时候。
       她从没有和同事出去过,把工作和娱乐混在一起似乎会招来麻烦。这倒不是说和情报部门以外的男人约会就会更轻松。他们要么已经结了婚,莉兹想,要么对她的工作太好奇,要么是两者兼有。那些好奇的家伙特别让人尴尬,因为他们对她的工作所具有的天生的兴趣永远都无法满足。“你这一天过得怎么样,亲爱的?”这样的问题莉兹永远都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回答,除非她的同伴也在同样的圈子里。也许这正解释了该部对于部门内的风流韵事的态度。这些事当然不鼓励,但是倒也不禁止。
       要是和汤姆约会,问题能解决吗?至少他们能自由地谈论工作,要是她抱怨什么人,他能立刻知道她说的是谁。突然,莉兹开始嘲笑起自己来——她的想象让她忘乎所以了,竟然把一个试探性的晚餐邀请扩展成绘声绘色的浪漫爱情。可是,汤姆的意图似乎十分清楚,难道不是吗?
       莉兹不确定,如果将来汤姆·达特默斯向她求婚,这到底会令她心驰神往,还是会让她有点担忧。对她这个周末的状况他看起来肯定不很敏感。他真的认为今晚当她母亲还躺在医院里等待结果的时候她会和他出去吗?以他的年纪,汤姆也许已经抢占了先机,莉兹带着明显的刻薄想到,但是他的领悟力也太差了。还有,关于那只猫他显得非常无礼。这时,她笑了,因为她想到了“珀蒂”白色的毛像雪一样沾在汤姆一尘不染的裤子上。
       三十八
       “我已经和你母亲谈了,因此她了解自己的情况,”保健医生对她宣布。这是一个秃顶、戴一副国民卫生服务体系提供的免费眼镜、态度生硬无礼的男人。“她的肿瘤是恶性的。”
       我希望你对我母亲说话时要温和一些,莉兹想。她感到心中有股怒气,虽然她知道最让她沮丧的是他带来的消息,而不是他传递消息的方式。“接下来怎么办?”她问。她知道就算他像女王陛下的医生那样和蔼,她母亲同样也会异常震惊以致无法相信这一切。
       当那位保健医生开始不带任何感情地叙述今后的治疗方案时,莉兹本人也得集中全部精力才能听进他的话。手术切除肿瘤;如果他们发现肿瘤已扩散就得施行化学疗法;那以后是放射治疗;可能同时还要辅以药物治疗。一个连阿司匹林都不肯吃的女人要接受这么多治疗,莉兹绝望地想着。
       说完这些,那保健医生就去看另一个病人了,莉兹感觉她已经清楚了母亲的病情,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每次一想到这不是梦,不是电视剧,而是关于她母亲癌症的严酷事实,她的这种感觉就会加剧。
       三十九
       星期一上午晚些时候,莉兹约佩吉在会议室一起喝杯咖啡,佩吉显得活力十足。
       “你打算和朱迪思·斯普拉特谈谈她的家庭状况?”
       “是的。”莉兹说,虽然她一直害怕和朱迪思谈话,毕竟朱迪思是她的朋友,她不愿意询问她的个人生活方面的事。
       “我想我已经弄清楚他不再生活在那里的原因了。我以他的名字创建了一个‘谷歌快讯’即Google Alert,通过相关设置后,“谷歌”搜索引擎将把所需信息自动发到所注册的电子邮箱中。,今天早上我收到了一则消息。在今天早上的《金融时报》上有一篇文章。”
       佩吉把一张剪报推给了莉兹,莉兹浏览文章的时候,佩吉继续说着:“显然,拉维·辛和一名合伙人正因为内部人员经营股票的事受到平等贸易办公室的调查。不仅如此,重大欺诈行为办公室也参与了调查,因为他们认为拉维和另外这个家伙涉嫌利用别人的信用证号码伪造身份进行商业诈骗。”
       莉兹指着剪报说:“这里说有些受害者是美国人,因此美国联邦调查局也对此事表示关注。他们有可能要求引渡他们。”
       要是被引渡到那里,他们的情况就要糟得多。她把剪报递还给佩吉。“这太糟糕了。”她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对朱迪思我到底该说什么呢?
       不单单因为她们是朋友。在过去的十年中,随着她俩都年过三十,莉兹似乎一直都把朱迪思当作幸福美满的女性的典范——她有成功的事业、幸福的婚姻、备加呵护的孩子。每个人都知道要协调好这几个方面之间的关系着实不易,而朱迪思似乎能应付裕如的同时不失其优雅、得体;对此,莉兹由衷感到钦佩。对于这样完美的品格,莉兹往往很难认同,但是朱迪思把每件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从来不对任何事掉以轻心,而且,她还具有一种近乎顽童般的幽默感。
       这些年来,莉兹曾到她在富尔汉姆的家中吃过几次饭,家常的款待、放松的心情,每次都让人开心。总是给莉兹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朱迪思打理家务时的沉着镇静、游刃有余。拉维也帮帮手,但是他在市区的工作时间很长,因此,大部分家庭负担都落在朱迪思身上。她做事简直就像变戏法:准备好晚餐,给客人端茶送水,同时还要哄哄女儿——戴茜,小家伙总是要从床上下来去看那些客人,而朱迪思总是那么不慌不忙。我甚至连洗衣服的事情都搞不定,在给朱迪思的分机挂电话的时候,莉兹心里这么想着。如果有客人突然造访莉兹在肯迪什镇的公寓,他们马上就会发现两个床单正摊在餐厅的椅子上晾干,还有三套衬衣、一批内衣裤——都是因为莉兹没能和修理工定下日子来修好她的转筒式干燥机。
       整个上午朱迪思的分机都没有人接电话,但是在午饭时间莉兹发现她正独自一个人坐在泰晤士大厦自助餐厅远角的一张桌子边。她的表情清楚地表明她不需要人陪伴。莉兹还是走了过去。她把托盘放在桌面上滑过去,在朱迪思的对面坐了下来。
       “看得出你也不喜欢熏腊肠。”莉兹指着各自的色拉轻松地说。朱迪思勉强地惨然一笑。她看上去糟透了,莉兹想;朱迪思往常可是优雅的楷模。和莉兹不一样,她从来不会让衣服看上去像是在椅子上晾了一宿。虽然她穿衣服比较保守,但她对衣服品质、款式的判断绝对是行家里手,从不乱买一气,现在她看上去却有些邋遢。
       “我一直在找你。”莉兹说。
       朱迪思抬起眼,眼神柔和但却有点漠然。她把头发绾到了后面,通常这会衬托出她轮廓鲜明、极富感染力的面容。今天,尽管她化了浓妆,这只能更突显她憔悴的面庞。
       “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没那个必要。但是,你知道安全委员会下达的有关审查材料更新的指示吗?”
       “是的。”朱迪思说。莉兹感觉听起来她有点戒心。
       “唔,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去做。该我抽到短签了,真背运。所以这段时间我并不总是在这儿,也许你注意到了。”
       朱迪思什么都没说,而只是等着莉兹继续说下去。“本来大部分都是些文字工作,我也不必找人面谈……”
       “除非——”朱迪思冷冷地说。
       “除非有一些出入,或者某件事需要解释。”莉兹不想放弃,她希望她的这位朋友能让她们彼此都轻松些。
       “你想知道拉维的事?”
       她的声音单调、没有生气。这让莉兹感觉到她是在折磨她的朋友,但她知道她没有选择。“唔,材料里有这一项。他仍然和你住在一起吗?”
       “不,他在圣诞节前离开了。”她以前可从没提过一个字,莉兹想。“我还住在老地方,”朱迪思有点保护性地说了一句。她正在用叉子拨弄着色拉。
       “我知道,”莉兹说。“但是,如果我们的情况有所变动,我们应该通知B部。这你是知道的,朱迪思。”她尽量温和地说道。
       朱迪思的声音第一次显现出生气。“‘情况变动’?”她以一种讥讽的语气说道。“你可以重复一下刚才的话。你说你已经看过那些材料了。我的意思是,你跟我的谈话不是偶然,告诉我,是不是?”
       “不,不是偶然。”莉兹承认道,“虽然我本来就感觉有必要和你谈谈。”
       “还有多少人你在调查?”
       “很多,”莉兹说,对朱迪思的这个支吾搪塞的问题也乐于接受,只要她们最终回到正题就行。“首先进行的是牛津与剑桥两所大学毕业的人。和你一批的有几个人。”朱迪思没有答话,因而莉兹问:“你和他们中间的某一个关系不错吗?”
       “比如谁?”她说。
       “帕特里克·都布森在那儿呆过。”
       “是吗?”
       一个出局了,莉兹想。“没关系。迈克尔·拜恩丁也是牛津毕业的。”
       “他告诉过我无数次,”朱迪思没好气地说。莉兹知道朱迪思和她一样,十分反感拜恩丁对待女同事的那种屈尊俯就的态度。“当他想炫耀他那智力上的优越感时,他总是说——”说到这里,朱迪思模仿起拜恩丁男低音的腔调 “‘——我在牛津的时候……’好像我就没上过牛津一样,好像上过牛津就很了不起。如果你也要和他面谈的话,请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你就假装以为他上的那个学院是圣西尔达。这是惟一的女子学院。他一定会感觉又羞又恼。”
       想到拜恩丁愤怒的样子莉兹笑了。接着她问:“汤姆·达特默斯呢?同期他也在那儿。”
       朱迪思点点头,但是没说话。莉兹便又问道:“那时你认识他吗?”
       “不。虽然我知道他是谁。”
       “怎么会那样?”
       朱迪思暗藏玄机地咧嘴微微一笑。“你读大学时难道不知道长得最帅气的男生的名字吗?”
       莉兹大笑。“绝对铭记于心,”她说,但随即又回到了她的问题。“但是你不认识他?”
       “不认识,”朱迪思简单地回答。“尽管那时我也许非常想认识他。就是现在我也不能说真的认识他了。他有点让人难以捉摸。非常有意思的是,几个月前我看到了他太太。”
       “他们不是离婚了吗?”
       “是的,”她叹了一口气,好像想到了自己破碎的家庭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她是以色列人,相貌绝对出众。她父亲在‘七日战争’1993年7月25日以色列对黎巴嫩发动“责任行动”的进攻,黎巴嫩称之为“七日战争”。中是一名空军将领。”
       “我还以为她住在以色列。”
       朱迪思耸耸肩。“也许她是来观光的。我偏偏在哈罗德食品城位于伦敦市中心的骑士桥。看到她。我冲她挥手,但是她没有回应。也许她没认出我来。我只见过她一两次,那还是几年前的事了。”
       该回到正题了,莉兹想。稍稍犹豫了一下,她问:“你和拉维谈了吗?”
       朱迪思摇摇头。“几个星期不说话了。现在我们之间的相互联系都是严格通过律师。他甚至都没有回来看看戴茜。这非常让人伤心,但是,看了今天的新闻后,我在想他是否只是不想把我们牵扯进去。”
       “这么说,你也只是刚刚发现了他的问题?”一直以来莉兹都是将信将疑地以为正是他的“问题”使得朱迪思抛弃了他。
       “是的,”朱迪思说。她看着莉兹,开始只是有点困惑,接着是彻底的不信任。“你不会以为我和他们有什么瓜葛吧?”
       “当然不会,”她太了解朱迪思了,不可能怀疑她的诚实。“但是我肯定他们要和你谈谈这件事。”
       “谁,B部吗?”
       “唔,是的,但是我更想说的是诈骗案件调查组。”
       “那太好了,”朱迪思说。“我会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们。事实上,‘一切’根本就是什么都没有。零。空白。什么都没有……”突然间她似乎到了爆发歇斯底里的边缘,因此,莉兹把手伸过去放在她的小臂上。“冷静点,”她平静地说。
       朱迪思立刻不说话了,低垂着下巴点了点头。莉兹生怕朱迪思会哭出来,一时间,这似乎是一触即发的事。然而,朱迪思恢复了镇静。放下叉子,看着莉兹,她问:“现在是怎么回事?他们要处罚我吗?”
       “这不取决于我,”莉兹说,让她感到宽慰的是,幸亏不是。“我并不认为这是多大的一件事。毕竟,情况并不是好像我们以前一直没能抓住你。只需一点好运,他们可能只是在你的档案里作一些补充说明。”
       “一种训诫。”朱迪思说。
       “我不这么看。更像是轻描淡写的批评。”
       朱迪思凄然地一笑。“事实是,莉兹,我知道别人会怎么看。他们要么认为‘当她的丈夫陷入困境时,她为什么不和他站在一边?’要么是‘难怪她甩了他——那个家伙是个骗子’。”
       “也许吧。”莉兹说,她拿不准朱迪思想说什么。
       “但是难道你看不出来?”朱迪思的语气第一次显得很动情。“我并没有抛弃他。他离开了我。”莉兹尽量不露出吃惊的表情,这时,朱迪思收拾好餐具,整齐地放在盘子上,接着她又把餐巾叠了起来。好像她想通过把注意力集中在平淡无奇的琐事上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你瞧,莉兹,我嫁的这个人不再爱我了。而今天,我发现了他是一个骗子。但是,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
       她的声音有点颤抖,莉兹想这一次她真的要崩溃了。她看着她朋友痛苦不堪的样子感觉很无助。但是朱迪思似乎又一次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最糟糕的是我宁愿他明天就回来,无论他是不是骗子。这是不是很可怜?”
       四十
       看来那辆汽车他非得处理掉不可了,同时他也有点想除掉拉什德。蠢货!从沃金汉姆开出来,沿M4公路一直往西,巴什尔一路上愤怒地想着。夜深了,那条路上几乎看不到人。一弯新月挂在无云的夜空中,看着就像一枚胸针。拉什德愚蠢得让人难以相信。从他瘫坐在前排座位上似睡非睡的架势来看,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他惹的麻烦。在汽车后座上,哈里德也在睡觉。
       除掉拉什德的念头淡去了——他毕竟还有用。但是巴什尔依旧很生气。他们现在肯定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得整天呆在家里,但这些于事无补。他们住在迪德考特镇城镇名,位于牛津市南约三十英里,是一个重要的铁路交会处。郊外的一处小房子里,这里是事业刚起步的年轻人新买的一处房产,在一片高尔夫场地的边上。和他们所有的邻居一样,他们能够近距离地看到附近的发电厂,还有大家都一致声讨的冷却塔。
       尽管这里的环境相当恶劣,这处房子的好处在于它有一间车库。巴什尔把那辆“高尔夫”停在里面,和那辆白色的建筑工人常开的小货车交换了一下位置,他把货车停在了街边。
       但是那辆汽车非得处理掉不可。他们得在货车上做些事情,这项工作必须在车库里进行,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巴什尔紧紧地盯着拉什德,因为他现在不是很信任他,哪怕是让他独自出去走上一小会儿他都不放心。但整天呆在屋里头对他们三个人来讲都是非常乏味的。他们无事可做。吃饭、祈祷还有看《古兰经》,那就是他们的生活。
       巴什尔有一张那个地区的大比例陆地测量地图。他花了一个下午研究那张地图,在他们西边无人居住的乡村寻找一些偏远路道。然后,一天晚上,他在天黑之前出去了,因为他担心在黑暗中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他严令拉什德和哈里德无论如何不许离开那所房子,虽然他担心的只是拉什德。这里没有铺设通讯电缆,在他们离开沃金汉姆之前他已经把拉什德那部惹祸的手机砸了。只要他不到别处去,就算是拉什德也不会再惹什么麻烦。
       他吃惊地发现迪德考特镇市郊这么快就过了,前面已是大片的农场。他驶过一片一片的果园直到他拐下了旺提杰镇城镇名,位于牛津郡。的主干道朝着唐镇城镇名。因其近海地势低洼而得名(the Downs)。的方向往南开。在那些小路上,他时不时停下车查看他的地图。他穿过一个村庄,村子里的房子都是砖墙木梁结构,这时,从教堂墓地处走出来一个男人,独自牵着一条小猎犬。巴什尔感觉自己有点惹眼,他努力地安慰自己,对自己说,在牛津郡亚洲人太多了。
       他拐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柏油路,这条路上有一连串的Z字形急转弯,直通唐镇地势最高的地区。通往里奇韦公路从这里穿过,他能看到穿着短裤、厚底长靴的徒步旅行者向西朝巴斯走去。那条路出现了岔口,铺好的岔道继续向南延伸,忽上忽下穿过一座座小山丘。向右有一条沙石路,半条道上杂草丛生,弯弯曲曲通向一片小树林。很显然,这条路从来没有人走过。
       巴什尔小心翼翼地开上了这条路,耳听得车底下的杂草沙沙作响,低矮的荆豆灌木丛刮擦着车身。开到第一个小片空地,他把车停在一棵巨大的山毛榉树下。
       他走出货车,锁上门,开始沿着那条路往前走。路两旁,圣栎树比他高出很多,遮住了日光,落下阴森森的怪影。巴什尔看得出这条路刚好够一辆小汽车在上面开。走了两百码,他来到了一个拐弯处,几乎紧挨着一小片空地和一个浅水塘,再往前就没路了。塘里的水看上去污秽不堪,满是水藻。没有人会到那里游泳。
       巴什尔在脑子里盘算着他要把那辆“高尔夫”就扔在水塘边上。恐怕几天、可能几个星期以后才会有人发现它,他想,把车扔在这样的地方不会留下很多线索。不管怎么说,就算留下什么线索,过不了多久也就无所谓了。现在,他要的就是满满一罐汽油。
       四十一
       这是一场青年农民晚餐舞会,但是查理·汉考克已经不算年轻,跳不动了。晚餐后的大部分时间他花在村会堂的酒吧里和其他年岁大些的农民喝啤酒。他只和他的妻子吉玛跳了一曲波普舞,这是义务,然后就让她和她的女伴们自己跳去,而他则和他的老伙伴们谈论旱冬对庄稼的影响。现在她坐在乘客座位上快要睡着了。
       凌晨一点,他俩准备回家。虽说他非常肯定他真的不应该再开车——就算是最淡的苦啤酒也有点儿后劲——他还是坐在了方向盘的后面,因为晚上吉玛的眼睛不太好使。他一直没有走主干道,穿过偏僻的东荆棘村,再穿过洛克吉家族世代相袭的庄园,上了个坡进入唐镇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因为在这个时段他不会碰上任何人,更不可能有巡逻车装着一位迫不及待地要对喝了一肚子啤酒的农民进行酒精测试的警察。
       他感到有点不舒服,很想小便。虽然他知道再有十分钟不到就到家了,他还是把车停在考斯韦尔山的高处,这里有条路的终点是希姆特塘。在他笨拙地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吉玛只是稍稍动了一下。小解的时候,他呼吸着凉爽的空气,抬头欣赏了一番清朗夜空中的猎户星座。他看到路上有汽车轮胎刚刚碾过的深深的辙印,要不是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他也不会多想那些辙印——这条路比较偏远,似乎已经成了“情人道”。他更加留意地又嗅了一下,烟味更浓了。什么东西着火了。
       查理不会听之任之,决不会。这不是燃烧秸秆的时候——不会在六月,又是半夜——而火是庄稼人的噩梦。他不能肯定这一片是谁家的地,因为最近希姆特村刚把它卖给了一个外乡人,但是他想他们一定想知道是地里着火了还是,更糟糕,糟糕得多,哪间棚子、库房烧起来了。
       他回到车上,沿着那条路往下开。崎岖的路面颠醒了吉玛,她问他在往哪儿开。他还没有顾得上回答,车已经拐过了一个弯。眼前,就在希姆特塘前方,他们看到一辆车着火了。车肯定已经烧了一段时间了,因为剩下的只是一个外壳。火焰已渐趋平息,虽然在夜晚清凉的空气中还能看到短促的火苗忽上忽下地蹿着,火光照在池塘水面上映出黄褐色的光亮。
       他停下车,走出来察看车里是否有人,但是那股依然很强的热浪让他无法靠近以探究竟。
       “偷来的车,”回到驾驶座时他对吉玛说,“该死的东西。”
       “最好得报警吧?”她睡眼惺忪地问道。
       他叹了一口气。他对节日之夜后的电话报警还是比较谨慎的。好心不得好报的糟糕事情太多了,就像高尔夫俱乐部的那个经理,因为有人闯进了俱乐部,凌晨三点警察打电话让那个经理开车过去,结果警察反而对他进行了酒精测试并逮捕了他。
       但是查理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不管怎样,万一车里有人呢?当然还有就是无论这一片的主人是谁,他总得知道有人在他的路中间扔了一辆车并烧了它,兴许这辆车是从旺提杰镇或者斯文登镇偷来的。
       他用吉玛的手机拨通了999,报上姓名,说了他看到的情形。当被问及这是辆什么牌子的车时,他让他们不要挂断电话,走过去看了一下,说他估计这是一辆“高尔夫”,一辆黑色的“高尔夫”,虽说这黑色可能是因为烧过的缘故。T型车,他补充道,因为标志还没有被烧毁。
       幸运地是,接警员记下他的姓名和住址后说他可以回家了。他也这么做了,只是开车时更加谨慎。警车开往希姆特塘的时候查理和吉玛差不多已经睡着了。不同寻常的是,这看起来只不过又是一起偷车、毁车事件,但是,在一位警觉的值勤警官了解到被毁车辆是T型“高尔夫”后,一辆消防车从旺提杰镇派了过来。
       四十二
       莉兹从来不认为迈克尔·拜恩丁是个傻瓜,尽管利亚姆·欧菲兰一直看不上他这位过去的学生。莉兹看不惯的是他的做派,而不是他的脑子。看到他,她通常想到“屈尊俯就”、“不友好”这样的词,而今天早上拜恩丁怒气冲冲地坐在会议桌对面,她认为“满怀敌意”这个词更加合适。她很庆幸有佩吉·金索文在场,当然,她也不能怪这位助手一直低着头专心致志做着笔录。
       拜恩丁身材高大,今天穿着方格法兰绒衬衫,深灰色法兰绒长裤,一双笨重的棕色粗革皮鞋。他坐在钢架椅子的前边沿上,很不自在。莉兹的开场白依然是那一套关于她在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这么做的标准解释。但是拜恩丁根本不买账。“我头一次听说,”他说,“这些新指示什么时候传达的?我们怎么不知道?”
       莉兹尽量显得若无其事。“有关细节你得去问B部。”
       “啊,我明白了,”说着话,拜恩丁用另一只手的又短又硬、被牙齿咬过的指甲挠着手腕,“你只是奉命行事。”
       她判定忍受他的无礼只会让他变本加厉。“不错,”她迅速答道,“我们大家都是奉命行事。”拜恩丁的浅蓝色眼睛睁大了——莉兹看得出他不喜欢这个挑战。她继续说:“那些命令中有一条就是如果有人妨碍调查我得如实汇报。”她注意到佩吉坐在椅子上,身体陷得更深了。“这由你决定,”莉兹正色道。她茫然地盯着拜恩丁身后的墙壁以表示他有多烦人。“我们可以把这件事反映到上面去,要么你就回答我的问题。无论怎样,我们最终都得回到这儿做同样的事。那么,你意下如何?”
       拜恩丁一只手撑着下巴,恼恨地瞪着莉兹,思忖着。很富戏剧性地叹了一口气,他终于开口了:“很好。你要问我什么?”
       “我想让你谈谈利亚姆·欧菲兰。”
       “那位已故的利亚姆·欧菲兰?你到底为什么要谈他?”
       “你最初申请加入情报部门的时候他为你写了介绍信。”
       拜恩丁似乎吃了一惊。“信上怎么说?”
       “我得说溢美之辞不多。你得感谢你的其他介绍人。上星期我去见了他,就在他被杀之前。”
       拜恩丁皱了一下眉头,眯缝着双眼。“你见到他的时候,他说我什么?”
       “他说关于你的论文你和他意见相左。”
       拜恩丁大笑。“要是那样就好了。”他轻蔑地摇着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不过,你究竟想说什么,莉兹?十五年前我和我的导师闹翻了,因此我决定掐死他?”他厉声说道,并且举起双手好像要检视一下它们的谋杀能力一样。“我是嫌疑犯吗?”他问。
       “我本不该这么想,虽说这很明显是那边警察的事。到目前为止他们似乎认为欧菲兰很可能勾搭上了某个家伙,而这个家伙又对他使了坏。”
       “勾搭?找了个‘鸭子’胡搞?”拜恩丁一脸的惊骇。
       “是。他单身。依据是他搞同性恋。”她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不是吗?”
       “绝对不是。”拜恩丁语气肯定。
       什么?莉兹想。假如拜恩丁的意思是欧菲兰一直是个异性恋者,她可得看到证据。“那么他有很多女朋友?”
       “我没有那么说,”拜恩丁反驳。“听好我说的话。”
       莉兹咬紧牙齿,然后平静地说:“我在听,但我不能肯定是否明白了你的意思。”
       拜恩丁又发出一声叹息,莉兹下定决心不和他生气。上帝,他妻子好可怜,她这么想着。不知道他妻子会不会放过他。可能不会,否则他在工作中就不会是这副德性。
       接着拜恩丁夸张地做出耐着性子的模样说:“欧菲兰不是同性恋。”
       “你是怎么知道的?”莉兹挑衅地问道。
       “因为我一度对他非常了解。”好像突然厌倦了和她斗嘴,他靠在椅子上开始了讲述。
       那年春天,在北牛津的圣安东尼学院的校园里有过一次聚会,那是夏季学期一个星期六下午。他应他的导师,该学院研究员欧菲兰之邀也参加了,虽然拜恩丁自己的学院是奥里尔学院。
       那天下午前半段时间拜恩丁一直在水上训练,“八人赛艇周”牛津大学最刺激、最有趣的活动之一,在五月到六月间举行,八人一组进行划艇比赛,以速度决定胜负。比赛只剩下一个月了,他已经开始正式训练。圣安东尼学院在大学城的另一端,在去之前他犹豫过是否要为了喝一杯免费的廉价葡萄酒、吃一些奶酪点心而跑那么远的路。但慎重起见他还是决定去了——他的导师特意邀请了他。
       欧菲兰很年轻,不比拜恩丁大多少。他是爱尔兰人,到牛津大学没几年。他只是一个初级研究员,一般来说还没有资格指导硕士研究生,但他已经拿到哲学博士学位,又有才华出众的美誉——对此拜恩丁没有非议——头两个学期他认为利亚姆·欧菲兰是他所有老师中最有灵气的一位。
       他并不总是和他的老师意见一致,尤其是谈到爱尔兰的时候。在这个问题上,尽管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早期的气氛已经不同,欧菲兰还是把英国在北部的势力看作是殖民控制。但是他们总是心平气和地进行交流,欧菲兰并不生气,事实上,他似乎还很欣赏他们之间的唇枪舌剑。
       拜恩丁相信他的研究课题为他赢得了欧菲兰的尊重。该课题研究的是他的导师特别热衷的一个人物:查尔斯·巴内尔。欧菲兰曾经对他的论文中的一个章节大加褒奖,并开始鼓动他读博士,不要满足于他正在读的层次不高的文学硕士。拜恩丁头一回感觉到他也许有机会从事学术研究。
       “你得明白,”他对莉兹说,“我没有那种背景。我父母都没读过大学。我从来没有认真做过成为大学教授的梦。”莉兹理解这一点。那天早晨她又一次翻阅了他的档案。他不得不靠获得奖学金来完成他求学历程中的每一步直到他走进牛津这个神圣的殿堂,而牛津大学的一位教授也确实评价说也许无法想象的可能就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管怎样,拜恩丁继续说,那天下午他脱下被汗水湿透的划艇队服,换上一件运动夹克,匆忙上了班布里路,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将彻底改变他的一生。
       那次聚会场面很大——所有研究生和研究员都应邀到场——因为四月末温暖的天气,聚会安排在圣安东尼学院主楼外的草坪上。场面并不华丽,没有支起大帐篷,只用了一些折叠桌,上面放着瓶装葡萄酒、罐装啤酒和塑料杯。他认识的人不多,但他一眼看到人群中的欧菲兰,于是倒了一杯酒想走过去和他打个招呼。
       那时,他已经注意到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孩。她高高的身材,金发,灵气十足的漂亮脸蛋很有吸引力。她穿着一条雅致得体的粉红色短裙,看上去很自信——对她所具有的吸引力也很自信。恰好碰上他认识的一个叫福格森的研究生,拜恩丁于是就向他打听那个女孩的情况并得知她从都柏林来拜访欧菲兰。“相当活泼,”福格森补充道。看着她拜恩丁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那个女孩正和另一个拜恩丁认识的学生说着话,一个很健壮的家伙。她在和他调情,非常明显——摸摸他的胳膊,做出那种眼神还有身体的接触,看上去他们之间已经不仅是调情,一定会动真格的。
       也就在那时他注意到了欧菲兰的反应。他正站在稍远处的草坡上,被沃顿和他那个唠唠叨叨的老婆缠着。但是欧菲兰每隔几秒钟就要扭头朝着那个女孩的方向看,好像那儿有个磁场在吸引着他。看着她和那个研究生眉来眼去,他显得有点把持不住。福格森也注意到了欧菲兰的反应,因为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利亚姆看上去好像不太开心。”
       只有一个结论:欧菲兰迷恋上了这个女孩。受他导师表现出的明显的嫉妒所窘,拜恩丁决定试着帮他导师一把。
       “是的,”他对莉兹承认,“我是在拍他的马屁。但是我那会儿还年轻,很想出人头地。”
       所以他走向那个女孩,自报家门,无视那个健壮的学生对有人来插一杠子表现出的明显的愤怒。也许她有点喝高了,当她把注意力转向拜恩丁的时候似乎同样开心,而且她顷刻间又和他调起情来。她的一对绿眼睛欢快而有活力,带着俏皮的笑容。她要不是欧菲兰的客人,拜恩丁又岂能来而不往。
       她对自己爱尔兰人的身份毫不隐瞒:她似乎发现这个纯粹英国味的聚会很有意思,她还为此而揶揄他。
       “你还记得那个女孩的名字吗?”莉兹打断了他。
       拜恩丁摇摇头。“听了这一切你会认为我记得她的名字。但是她告诉我以后,它立刻就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他可怜巴巴地加了一句,“这只不过是个酒会。”
       他站在那儿喝着第二杯葡萄酒。那个女孩变得更加随便了——她竟问起他是否住在附近。他焦急地想着如何以一种最好的方式把她对他明显的兴趣引向欧菲兰。这时,他犯错误了。
       他开始反过来揶揄她,心想既然她一直在开他的玩笑她也不会介意被别人开玩笑。她也许会振振有辞,发表爱尔兰必须统一这样的陈词滥调,他对那个女孩说,但是她和她的同胞肯定不愿意再背上阿尔斯特地区六个郡的负担。这么多爱尔兰共和军成员,发誓和英国不共戴天,但事实上却靠英国过日子,他品着葡萄酒,似乎很喜欢他的话题便继续说道,这岂不是很有讽刺意味?他们不能因为在英国这个食槽里吃食时卡住了鼻子而咬掉它们去惹恼自己的脸,他又补了一句。
       “也许当时说的话没有那么尖刻,”拜恩丁看着佩吉·金索文说道,好像他刚注意到她,“不过差也差不了多少。”
       这些话的效果正如火柴盒上的硝纸。
       尽管她喝多了,那个女孩简直不能相信她听到的一切。他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因为其时她的怀疑已经变成了愤怒。她提高了嗓音,开始滔滔不绝地严词相向,语调不再柔和,大大的绿眼睛突然因为生气而窄成了一条线。英国人是她的攻击对象:他们的优越感,种族主义,甚至他们对年轻人的教育方式,这集中反映在正和她说话的这个可恶的家伙身上。这指的就是他。
       本来只是开个玩笑,却不料她反应如此强烈,他大吃一惊。他努力让她平静下来,但是她无法平静,继续恶语相向。他开始感觉有点慌乱,生怕当众出丑。他四下里苦苦张望寻求帮助,可是没有人施以援手——欧菲兰还在和沃顿夫妇谈得热乎,而当那个女孩粘上拜恩丁的时候那位健壮的学生就立刻逃开了。
       然后,拜恩丁再也克制不住了。他试过息事宁人,他试过道歉,终于,他也发了火。无疑他的话也不好听。
       “多半是这样,”故事讲到这里莉兹插了一句,几分钟之前她已见识了拜恩丁的坏脾气。“你还记得你说了些什么吗?”
       拜恩丁有点懊悔地盯着眼前空荡荡的桌面,“我说‘你为什么不回到你们的烂沼泽去?’我一点也不为说了这话而自豪。”他承认道。“但是她惹火了我。”
       盛怒之下那个女孩突然举起酒杯泼向他的脸。接着她就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聚会现场,欧菲兰紧随其后,明显有些恼火。拜恩丁站在那儿,狼狈不堪,红葡萄酒顺着运动夹克的前襟往下滴着。
       第二天拜恩丁写信向那位老师道歉,但是没有回音。又过了几天,欧菲兰留了个条子在奥里尔学院的门房里,取消了他们的下一次论文指导;十天后,他又一次取消指导。随着论文截止日期的临近,拜恩丁将他的论文章节提交给欧菲兰以求得他的正式首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预示着不祥的沉默。打破沉默的是一张寥寥数语的便条:
       亲爱的拜恩丁
       留信给你是为了告诉你秋季学期我即将离开牛津去贝尔法斯特皇后大学任教。因此我恐怕无法再指导你的论文。读了你的章节的初稿,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建议系里同意你继续下去。
       你的真诚的
       L.K.欧菲兰
       “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或收到他的信,”拜恩丁说着摇了摇头。“我倒不是想见他。那会儿我太忙了,想保住我的位置。我去了系里,他们不是很同情我的处境——欧菲兰在信中对他们说我第一年的论文不合要求。最后时刻我在本院找到一位老师愿意接受我,可是关于这个论题他知道的比我少得多。
       “那件事实际上结束了我留在大学任教的机会——要想在大学里任教你得有强有力的支持者。所以我拿到文学硕士就开始寻找其他类型的工作。当我在这儿申请工作的时候,我自然就没有把欧菲兰列在我的介绍人名单里。但是我猜他从哪个角落里又给挖了出来。他不可能为我说什么好话,我很吃惊我得到了这份工作。”
       “事情没有那么糟,”莉兹说。为什么欧菲兰先是鼓励他,后又试图毁掉他?他真的这么做了吗——欧菲兰究竟在搞什么鬼?
       “不管怎样,”拜恩丁说,故事快讲完了,看上去比较轻松,“听到他被杀我也难过,但是别指望我悲痛很久。说到他的死因,我能说的就是他不是同性恋。绝对不是。”他满腹狐疑地摇着头。“想想和那个傻丫头说话我其实是想帮他的忙。”他大笑,毫不掩饰他的怨恨。“难怪人们说好心总没好报。”
       他说完了,和莉兹、佩吉一同坐着,好一段时间没人讲话,房间里惟一的声音就是佩吉的铅笔发出的微弱的沙沙声。
       莉兹只有一个问题。“你介入之前和那个女孩闲聊的学生叫什么名字?”
       拜恩丁半带笑容看着她。他的傲慢劲儿又来了。“这真是历史上最奇怪的审查约见。你说你是在核查我的资料,而我们一直谈的是欧菲兰。老实说,莉兹,你想要什么?”他抬起一只手好像要阻止任何回答。“我知道,我知道。这里由你来提问,非常感谢。那小子名叫克拉普顿。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艾里克·克拉普顿——他的那首《莱娅》是我最爱听的歌曲之一。”
       “他是橄榄球运动员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拜恩丁问,他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但是莉兹已不再听下去,脑子里只有令人懊恼的念头。她正努力理顺三个完全对立的故事。如果我能把它们理顺,她想,我就清楚谁是那个双重间谍了。
       四十三
       朱迪思·斯普拉特请了病假,因此来找戴夫的是罗兹·拉夫。她有了一些什么变化,他想,可又说不清。首先,她穿着时尚的裤子、深红色的短衫看上去更老气。再有,她的头发扎到后面了。他决定他可不能让她忘了他们的晚餐约会,自从在沃金汉姆发现了恐怖分子的藏身之所,他们的约会就一拖再拖。
       “我们从旺提杰镇警察手中拿到了底盘标号,”她宣称,“我已经和德国的生产商联系过了,他们承诺今天给我回话。”
       “他们会告诉你它运给了哪个经销商。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知道。剩下的事就靠英国车辆管理局了。”
       “多长时间?”他焦急地问。
       “你有绳子吗?”她笑着问。他意识到了发生在她身上的最大的变化。她更加自信了。她已不是那个甚至一个月前还有点腼腆的女孩。
       “我们的约会如何安排?”他问。
       “太忙了,”她一本正经地说,但同时又透出些顽皮。
       “是你忙吗?”
       她郑重地点点头。“你也忙。”但是她的有点狡黠的笑容又给了他希望。
       四十四
       她说不清为什么,但是她感到有人在那儿。门道里,隐蔽处,或者车后面——但是肯定有人。
       佩吉首先有这种感觉是在她刚刚走出泰晤士大厦沿河走向地铁站的时候。快要到泰特美术馆的时候,她以为有东西从包里掉出来。她本不会理会到身后五十码开外的那个黑影,如果不是它也突然停下来的话。这是个男人——她不知怎么地肯定这是个男人——虽然当她向着远处的那个身影张望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
       不要多疑,佩吉对自己说。她但愿自己参加过反侦察课程的训练。她所了解的那么一点让她感觉那简直就是魔法——业余人员当然干不了。她在午餐以及偶尔的喝咖啡时间结识了戴夫·阿姆斯特朗,他描述过一次三十多个人参加的侦察行动,没有一个被发现。
       她对自己发现尾巴的能力不自信,但她那时并没有在执行侦察任务,她的工作只是调查和分析。加入军情六处的时候她已经被告知过几年她有可能被派驻国外。那也是吸引她的部分原因。那时她将参加一些课程,接受行动训练。他们说在国外的小情报站里每个人都要参加行动。调查员、秘书,甚至妻子都要应征投递情报,为谍报人员住所提供服务,有时还要执行接头任务。她对此充满期待,但是还要再等几年。
       同时,和莉兹·卡莱尔在军情五处一同工作期间,佩吉找到了一种紧迫感,而且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她喜欢那种置身其中的感觉,感觉到每个人都以他们不同的方式在任务中担当一定的角色。但是她感到对执行第一线行动任务她还准备不足。
       被盯梢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她决定检验一下。她右拐上了沃克斯豪尔桥路,停在一栋灰泥墙面摄政时期样式的大厦宽敞的柱廊下,这栋楼早就被分隔成了几间写字楼。她藏在一根柱子后面,观察了几分钟,但是没有发现有人跟上来。
       别再幻想了,她对自己说。她很庆幸她先前的判断是错误的。她本以为自己的判断没错,为此她感到有些窘迫。清晨一过,皮姆里科地铁车站几乎没什么人,她走进去,踏上下行的自动梯时身后一个人都没有,对面也没有人乘自动梯上行。在她等候开往维多利亚的列车进站时,月台上只有两个人——一个年轻的黑人妇女在候车处的凳子上坐着,更远一些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年男子。
       在维多利亚她换乘环线,赶往她的第一个约见地点。这一个约见不会很长,佩吉想,让她感到有点兴奋的是她的第二个约见,在基奔。
       她深入调查了帕特里克·都布森的爱尔兰大家族,发现其中的一个分支三十年前搬迁到了伦敦。她要探明这些堂亲是否认识都布森——他自己曾声嘶力竭地否认和爱尔兰的家族有任何接触。佩吉佯装成伦敦大学学院社会学系的学生,正在写一篇关于生活在伦敦的爱尔兰人的论文。这是一个她感兴趣的话题,因此这个角色她不难扮演。火车停在南肯辛顿时,她打开文件包,拿出整理好的家族谱系表,但转念一想,她最好把第一个约见的备忘再过一遍,即使这个约见并不长。
       这应该只是例行事务。莉兹让她去一下:不久前有人在伦敦看到汤姆·达特默斯的妻子,这不太正常,按说她该生活在海法以色列地名。。“她可能只是来参观,”莉兹说,“但还是请你核实一下。”
       档案上佩吉要查考的内容并不多:
       玛格丽塔·列维,生于1967年,特拉维夫,阿里尔·列维少将和杰西卡·费恩戈德之女;先后就读于特拉维夫音乐学校和茱利亚音乐学院(纽约);1991年到1995年间为特拉维夫交响乐团成员;1995年与托马斯·达特默斯结婚并于2001年离异,无子女。
       找到玛格丽塔的现住址并不容易。她在海法的旧址住着来自加沙的迁居者,在电话中很难听懂他们的英语,没有人知道或在乎谁在他们之前住在那儿。特拉维夫交响乐团一开始否认玛格丽塔曾在那里供职,勉强承认后又查不出她的现住址。
       最后,她对在线音乐网站进行了艰苦的拉网式搜寻终于有了结果。一个学音乐的学生在博客中不经意的提及,电话号码簿的核实,佩吉终于发现玛格丽塔·列维目前在教授私人小提琴课,虽然不是在海法或是以色列的任何地方。
       那间公寓在肯辛顿高街外一幢维多利亚式的建筑里。开了门,玛格丽塔·列维对佩吉羞赧地一笑,握了手。她身材高挑,是个引人注目的女人,一头浓密的黑发利落地向后梳着。“进来吧,”她指着起居室说,“请随意。我马上就来。”接着她走进另一个房间,从那里传出说话的声音。
       佩吉走进去,站在客厅中间,旁边是一把看上去不很结实的新古典风格的椅子,椅子上罩着已经用旧的绸面。房间布置得很舒适,门式窗前的帘子敞开着,一张陈旧的沙发,沙发套和靠垫都是浅黄色的,几张椅子罩着已经褪色的印花棉布。靠墙的两张古色古香的桌子上陈列着一排小饰物,还有一些蛋形大理石。墙上挂着一些小幅油画作品,多数是风景画;壁炉台上方是一幅很大的肖像,看起来像是玛格丽塔十几岁时的肖像。总的来说,佩吉断定,这间起居室的主人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有修养的女人,曾经过着殷实、舒适的生活,但是现在却有点品位有余而财力不足了。
       另一个房间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大约十二岁左右、梳着辫子的小姑娘,背着小提琴盒,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她看也不看佩吉,径直往门口走,出去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玛格丽塔进了起居室,扬了扬眉毛对佩吉说:“我不知道他们中有些人为什么要惹这个麻烦。假如你那么不喜欢小提琴,要想学好是不可能的。”她说话几乎不带什么口音。“我在责备那些父母,如果你逼着孩子学,她能做什么?反抗呗。”
       她穿一件黑色无袖连衣裙,戴了一根不加雕饰的单股金项链,朴素而雅致。佩吉注意到她没有戴结婚戒指。“我去沏茶,”她说,“你要来点吗?”
       “不了,非常感谢,”佩吉说,“我不会耽搁你太久。”
       玛格丽塔走进隔壁厨房的时候,佩吉也跟着走到了门口。厨房很小,佩吉看到它的对面是一间小卧室,紧挨着她上课的房间。那好像是公寓接出去的一个部分,这多少让佩吉明白了一个小提琴教师在肯辛顿能有什么样的居住条件。
       水烧开了,玛格丽塔取了一只陶瓷茶杯和一只杯碟。“你回到英国有多久了?”佩吉问道。
       “回到?”玛格丽塔问。她正在加满牛奶壶。“什么意思?”
       佩吉的脑筋飞快地转着。难道她弄错了?那天早上出发前她把汤姆的档案翻阅了无数次。不,她肯定档案上是这么说的。“我们的记录说的是你住在以色列,而不是伦敦。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我有十多年没有住在以色列了,和汤姆结婚后就没住过。你真的不想来杯茶吗?”
       “说实话,”佩吉说,“我很想来一杯。”她对汤姆档案中的不实之辞很是好奇。
       玛格丽塔把沏茶用的东西放进托盘端进了起居室。佩吉小心翼翼地在那把新古典风格的椅子上坐下来。玛格丽塔沏好茶,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在沙发上坐定,望着佩吉。她犹豫了一下说:“告诉我点什么,汤姆好吗?”
       “他很好,我想是的。”
       她看上去只是稍稍安心了一点。“你为了他约见我的时候我还有点担心。如今的巴基斯坦很不太平。我原以为他也许发生了什么事情。”
       佩吉意识到这个女人还不知道汤姆已经回到了伦敦。这场离婚一定留下了很多怨恨,她想。“你最近一次和汤姆说话是什么时候?”
       玛格丽塔苦笑着摇了摇头。“自从他去了巴基斯坦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但接着她又补充道,“两三年前的一次音乐会上我倒真是看见他了。我想他是回来休假的。但是我们没说话。他不是一个人。”她苦笑着耸耸肩,“因此我只是在音乐会的间隙冲他挥了挥手。”
       他们并没有因为离婚而变成仇人,佩吉现在认识到了。她来这儿本以为会见到一个生气、怨恨、喜出望外,亦或是漠不关心的女人,没料想是这种哀伤、迷惘的感觉。
       “你们在以色列结的婚,对吗?”佩吉问。
       “不。我们在这儿结的婚,从那以后我就一直住在这儿。”
       “那对你来说一定是个很大的变化——离开了所有的家人和朋友。”
       “当然。”玛格丽塔淡淡地说。
       “虽说这里至少有汤姆的家人。”
       玛格丽塔摇头。“不是的。他母亲去世时我甚至还不认识汤姆。我只见过他的继父一次,那是我们刚到英国的时候。他非常友好,但是汤姆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
       “汤姆和他的生父亲近吗?”
       玛格丽塔再一次摇头。“他也去世了,那时汤姆还是个孩子。他的继父抚养他长大,汤姆随他继父姓。他对此耿耿于怀,我了解,只是他母亲坚持这么做。应该说汤姆非常崇拜他的生父,虽然他未成年父亲就去世了。”
       “事情经常是这样,不是吗?”佩吉努力以一种同情的口吻说,“如果孩子未成年时失去了父亲和母亲,他们往往无法做出客观的评价。”
       “你指的是他们无法看到父亲或母亲的缺陷?”玛格丽塔似乎被我的说话方式逗乐了。
       “是的,虽然我确信汤姆的生父肯定受人景仰。”
       “我倒不那么确信。”玛格丽塔冷淡地说,话语中透出一丝尖酸。
       “是吗?”佩吉不置可否地应道,希望这个女人说下去。
       玛格丽塔用茶匙在杯中漫不经心地搅着。“你一定知道他是自杀的。”
       “嗯,是啊,”佩吉撒了个谎,竭力掩饰着她的惊讶。“那时汤姆几岁?”
       “他最多不过七八岁。真可怜。直到长大成人他才知道那一切。我知道的只有这些。”她说,好像说到她的前夫时既定事实都变得微不足道。
       “他为什么要自杀?他精神抑郁吗?”佩吉试探着问道。
       “他的生活一团糟,所以也许是这样吧。”
       “这是在伦敦发生的吗?”说着话佩吉心里想她应该可以很快找到相关细节材料。那位生父的姓名应该在汤姆的原始申请表上。
       “伦敦?不。他去了纽约。在那儿他是个记者。我记不清了,我想是他有关爱尔兰的报道给他惹了麻烦。汤姆不和我说这些,只是提过一次,那时我们刚开始约会。”
       想到这些,玛格丽塔又有些伤感。她看着佩吉说:“随着时光的推移有时人们竟然谈得更少了,这有点奇怪,不是吗?”佩吉想对方并不期待她对这个问题做出回答。玛格丽塔伸手取过茶壶:“再来一杯?”
       这一次佩吉说不的时候不想改变注意了。
       离开了那所公寓,她给住在基奔的都布森家的亲戚打了个电话推迟了访问。她要立刻见莉兹·卡莱尔,一方面是因为她发现汤姆在他妻子行踪问题上误导了情报部门——你同样可以认为朱迪思·斯普拉特也做了同样的事;另一方面她第一次发现汤姆和利亚姆·欧菲兰之间可能有联系。
       这个联系在于“美国”这个线索,佩吉想。她想到了那位教授那天晚上在老消防站剧院所做的演说——“从波士顿到贝尔法斯特:英国在北爱尔兰和海外的肮脏战争。”
       她离开了大厦所在的街区快步上了肯辛顿的高街。进了地铁通道她惊讶地发现东向行驶地铁的站台此时非常拥挤。扬声器中传来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由于帕丁顿车站突发事件影响,环线列车将晚点。她从头顶上方的信号牌看到下一班要等十二分钟。她等得有点心焦,午餐时间到了,站台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旅客。
       终于,信号牌显示列车将在一分钟后到达,佩吉往站台前部挪动,她决心要上这一班车,因为下一班的到达时间甚至都还没有显示出来。她在人群中一点一点地往前挪,最后在黄线附近停了下来。离黄线太近了,她这么想着试图往后退一步,但是人群太过密集,她退不了。
       感谢上帝列车总算来了,她想,因为信号牌显示“下一班列车到站”。当她看到隧道里亮起列车的黄色车头灯时,她又一次试图退后一步,但是她的身后好像没有任何退路。她的左右两侧也被堵住了:左边是一个举着工具箱的建筑工人;右边站着一个矮胖女人,胸前捧着两只M&S超级市场的购物袋。
       突然,就在列车冲出隧道的时候,佩吉感到腰背部受到了挤压,开始只是推推碰碰,接着越来越频繁,使的力气也越发大了。她的脚开始一点点向铁轨的方向滑动,她本能地尽力站稳脚跟。“别推,”她喊起来,但是行进中的列车的噪音淹没了她的喊声。她感到双脚又站不稳了,她无法控制,已经越过了黄线,不断接近站台的边沿。恐惧向她袭来,突然,她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那噪声就像拉长的火车汽笛。接着,一切都变得模糊了。
       那个人好像穿着制服,她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又冷又湿。眼中模糊的影像突然变得清晰了,她清楚地看到面前站着一个车站服务员,伸开臂膀用一块湿纸巾擦拭着她的双颊。她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看起来是在地铁车站存放扫帚的楼梯间里。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虽然她很清楚自己还活着。如果有来世,她断定,那也不会是这副模样。
       “你晕倒了,小姐。”那人停止了纸巾的擦拭。“太拥挤了一点。”他站起身,关切地看着佩吉。“深呼吸。”
       “我记不起来了,”佩吉感到不解。接着她回想起后背受到的不停的挤压、那股裹挟着她不断往前的劲道……
       现在说话的是车站站长:“幸亏你边上的女人看到你就要掉下去了。她说她感觉你就要正好倒在车头前。但就在那时她抓住了你——一名建筑工人帮她一起把你拖了回来。惟一的损失是她刚为丈夫买的裤子。”
       “真是抱歉,”佩吉说,她努力想振作起来。“她留下名字了吗?”
       “没有。我刚到现场她就乘下一班列车走了,还说已经迟了。”
       佩吉突然间想起了她自己的要紧事。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但眩晕感很快就消失了。那个服务员有点担心地看着她说:“你肯定你可以走了吗?”
       “我现在没事了,”说完她冲着那位服务员笑了笑。“非常感谢你的帮助。”
       他走出房间来到站台上,看了看信号牌。“你的运气不错,下一班车两分钟以后到达。”
       “谢谢,”说着话她已经向自动梯那儿走去。她决定在这种情况下她该享受一下出租车的服务,但是她当然不会在她的费用中做出说明。除了莉兹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如何向惊恐低头。
       四十五
       威斯敏斯特广场,国会大厦对面的一小块绿地,是采访下院议员时最受电视记者青睐的场所。雨天他们用雨伞遮着麦克风和机位。今天,在六月的日光下,一小群人聚集在那里观看BBC的政治新闻记者采访一位内阁成员。
       在马路对面的维多利亚塔楼花园里,莉兹坐在凳子上,她听不到采访的内容,但是她能看清那两位参与者的样子。她估计采访是有关那部非议颇多的反恐法律的制定。政府正在试图让议会通过这部法律。和她的大部分同事一样,对政府的提议她有自己的观点,但通常她选择缄默,因为那些提议不会给她的工作带来什么变化。
       莉兹在等候查尔斯·韦瑟比。让她吃惊地是,当她打电话紧急约见他的时候,他坚持在泰晤士大厦外会面。她步行了十分钟来到这个小公园,现在正享受着午后温暖的阳光,努力让阳光照着她的脸。如果她的结论正确,不久她就将无法见到很多阳光或者外面的世界了。
       又过了一刻钟,韦瑟比和她坐在了同一条板凳上。莉兹开门见山描述了佩吉访问汤姆·达特默斯前妻的经过。接着,她总结了最近的调查,陈述了她现在认为已经解决了的矛盾点。结合自己的知觉、逻辑判断以及佩吉那天早晨的发现,她已经得出了一个结论。“让我们把所有这些再慢慢地理一遍。”韦瑟比说。莉兹知道他并不是对她的分析有所怀疑,他是在确认她的结论不是来自某种或许也会对他产生误导的错觉或曲解。
       “你认为欧菲兰在肖恩·基尼的授意下发展了那名双重间谍。再说说你的想法。”
       莉兹仔细地想了一会儿,努力把她的想法表达清楚:“因为欧菲兰在牛津;他有着强烈的民族主义观点;他与肖恩·基尼有联系,中间人是这个叫柯斯蒂的女人,而她自己承认在基尼的授意下与欧菲兰友善。”
       一个身着细条纹服装的男子从凳子旁经过,冲韦瑟比点了点头。尽管那天阳光灿烂,他还是带着一柄雨伞,紧紧地收拢着。韦瑟比也冲他点点头,然后对莉兹笑着说:“财政部的。女王陛下的一位比较传统的奴仆。就缺一顶圆礼帽了。”回到他们的话题,他接着说:“那么,我们姑且认为欧菲兰是发展人。我们怎么知道他发展的不是迈克尔·拜恩丁呢?”
       “我们无法肯定,但是好像不太可能。他们两人关系恶化这件事不会有任何问题:欧菲兰出具的介绍信函不可能是为了帮助拜恩丁进入我们的情报机构。”
       韦瑟比点头同意。“我看过档案。有那么一封信拜恩丁还能被接受真是幸运。”
       街对面,那位部长正举着手示意重新拍摄。莉兹继续说:“他们关于关系恶化的解释不一致,这是事实。欧菲兰说是因为拜恩丁的研究工作质量低劣,而拜恩丁说是因为他在一次聚会上和柯斯蒂吵了一架。”
       “你信谁?”
       “拜恩丁。”莉兹不假思索地说。
       韦瑟比笑了,笑中带着讥讽,因为他了解莉兹对她这位神气十足的同事的看法。“为什么?”他问,他并不是在挑衅,而是打算理清楚其中的逻辑。莉兹想韦瑟比要是做教师一定会很出色——他总是一丝不苟地追求清晰。
       “我不认为拜恩丁会是一个坏学生。他是曼彻斯特的优等生,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进了牛津,而他不可能到了那儿后却罢手不干了。不管怎么说拜恩丁的说法也许让欧菲兰看上去睚眦必报、居心叵测,可是这也不会让他自己显得多光彩啊。”
       “你指的是那句‘你为什么不回到你们的烂沼泽去’?”看到莉兹点头,韦瑟比又问道,“就算你排除了拜恩丁是双重间谍,这又是怎么让你怀疑起汤姆的呢?”
       “这件事没有引起我对汤姆的怀疑,直到汤姆添油加醋地描述欧菲兰对他的男学生肆意性侵犯,然而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一点,无论是拜恩丁和马圭尔的描述还是欧菲兰谋杀案中警察的调查。汤姆的话和任何其他人告诉我的都不一致。其实,汤姆声称欧菲兰扑向一个学生,那个学生和拜恩丁提到的是同一个人——那位打橄榄球的人物。按拜恩丁的说法,那个学生在圣安东尼学院的聚会上试图和柯斯蒂胡侃。”
       “但是假如汤姆是那个双重间谍,他为什么要捏造有关欧菲兰的故事呢?”
       莉兹第一次感到有点不寒而栗,因为他们的讨论从动机转向了谋杀。“为了转移视线以掩盖欧菲兰被杀的真正原因,即让他闭嘴。”莉兹清楚下一个问题是什么,便接着说,“是的,那意味着我认为汤姆谋杀了欧菲兰。正如我认为汤姆是双重间谍。还有一件事,”莉兹好像又想起什么便又加了一句,“汤姆告诉我他父亲死于交通事故,但是玛格丽塔却告诉佩吉他父亲是在纽约自杀的。”
       韦瑟比正盯着街对面看,显然被那场没完没了的电视采访分散了注意力。开小差可不像他。“查尔斯?”她狐疑地叫了他一声。
       他没有应答。莉兹说:“问题是这事我们无法证明。如果汤姆是欧菲兰为爱尔兰共和军发展的,他一直都只是处于潜伏状态,他永远都不会承认他是双重间谍。因此除非我们能把他和欧菲兰的谋杀案联系起来,否则我看不出我们能指控他什么。”
       查尔斯似乎还是没有在听她讲话。是什么在困扰他?莉兹想。乔安妮又病了?或许是孩子?她有点不耐烦地说:“我们得做点什么,查尔斯,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我知道这看上去也许没那么紧急,但是——”
       韦瑟比打断了她。他温和地说:“这件事很紧急,莉兹,正是这一点困扰着我。”他叹了口气,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身体前倾坐在长凳的边沿。“我以前没告诉你,因为这和你的调查无关。我不想匆忙下结论以免影响你自己的判断。但是戴夫·阿姆斯特朗在沃金汉姆没抓到恐怖分子以后来见了我。就在戴夫请求特别支队介入后那些恐怖分子撤离了那所房子。我们知道他们撤离的确切时间,因为有邻居看到他们匆忙地离开了。这些情况很少有人知道,因为我们一直保密。
       “戴夫觉得有人泄露了消息:那些恐怖分子走得太匆忙而且时间掌握得太好了——晚走十二个小时我们就抓住他们了。任何一处都可能走漏消息——当地警方或是租赁那所房子的房产中介公司。‘杏仁软糖’书店中也发生过的同样事——那三个人没现身的那一次。那也是有人通风报信。”
       韦瑟比发出一声叹息,似乎他知道他得结束这场争论但是又非常不情愿。“只有泰晤士大厦的人对这两次行动才会都了解。如果有人泄露消息,我相信两次都有人走漏了消息,我们不得不认为他们来自情报部门内部。”
       “你的意思是还有另一个双重间谍?”莉兹问。难怪查尔斯看起来那么担心,她想。和这个迫在眉睫的威胁相比,一个从未付诸行动的爱尔兰共和军的探子一定会显得无足轻重。
       她刚想把所想的说出来,韦瑟比发问了:“你听过一个人因为害怕飞机上有炸弹而不敢乘飞机的故事吗?”
       “没有。”说话时,莉兹心想这可不像韦瑟比。他有一种机智而冷静的幽默感,但他从来不喜欢开玩笑,尤其是在这样紧张的场合。
       他摆弄了一下丝绸领带结,身体后仰倚了下来。“他十分害怕,无论去哪儿他都不肯乘飞机,因而他的一个朋友就想帮帮他。那位朋友对他说他所乘的航班上有炸弹的概率至少是几百万分之一。但是他还是不满意——这样的概率不足以让他安心。所以他的朋友又接着说同一次航班上有两颗炸弹的概率超过亿万分之一。因此很显然他只能上飞机时自己携带一枚炸弹。”
       莉兹大笑,但是韦瑟比的表情严肃起来。“我希望你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说。“在军情五处有两个双重间谍的概率就和同一次航班上有两枚炸弹的概率差不多。”
       莉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你的意思是假如汤姆是爱尔兰共和军的间谍他同样也给恐怖分子通风报信?”
       “是的,我正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一些事我应该告诉你,”查尔斯说。“我想上一次‘猎狐’行动会议你是参加的。你也许还记得在会上戴夫说那个住在嫌疑人隔壁的道顿太太告诉他一个白人男子曾经拜访过她隔壁的那所房子。戴夫说那个女人清楚地看到了那个男子并且能够指认出他来。戴夫说的不是实话,他编出这些话是想看看能否惊动什么人。果不其然。会后,汤姆去见戴夫,询问详情。他的担心显而易见。”
       “我想知道戴夫说这些话用意何在。”
       莉兹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显示屏上的号码。“对不起,查尔斯,是佩吉。我最好接听这个电话。”她按了一下绿色按钮,轻声说:“嗨。”
       “我找不到他,莉兹,”佩吉立刻说。“他不在大楼里,今天早上起就没有人见过他。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戴夫·阿姆斯特朗拨了他的手机但没有应答。”
       “别挂断,”莉兹说,然后转过来对韦瑟比说,“我让佩吉去找汤姆,但是到处都找不到他。并且没有人收到过他的信息。”这很不正常:为了应对突发事件,随时保持联系是一个基本原则,尤其是对这样一位高级官员而言。一两个小时失去联系也许还可以原谅——手机故障或家里有急事。但是在一项重要调查期间八个小时联系不上就不可原谅了。他擅离职守,莉兹想。
       “我知道了,”韦瑟比阴沉着脸说。“请让佩吉找一下戴夫·阿姆斯特朗,让他十五分钟后到我的办公室见我。”
       她挂断电话,韦瑟比站起身。“我得回去了,”他郑重地说,又语气轻松地加了一句,“干吗不和我一起走走?如果汤姆已经跑路了,即使有人看见我们在一起谈话也就没关系了。”
       莉兹说:“今早在去见汤姆前妻的路上,佩吉确信有人跟踪。接着在高街上的肯辛顿地铁站她又感觉有人试图把她推下月台——就在火车到达的时候。我感觉这事不太可能,佩吉也承认她也许搞错了。但是我想最好还是不要冒险。我让她找个借口去见汤姆,这样他就能想到她已经将会面情况向我做了通报。那样一来,即便他想灭口,他也会意识到已经太迟了。”
       “你做得对,要设法保护她,”韦瑟比说,“虽然我确信你关于佩吉只是凭主观想象的看法是对的。她非常年轻又没有经验。还有,今晚她不要回自己的家,免得她心神不宁。你能让她和你在一起吗?我马上就让戴夫开始寻找汤姆,虽说我不想把这事张扬出去。万一汤姆回来并对其缺席做出了解释,在我们把一手牌整理好之前我不想惊动他。但是我的预感是他走了。”
       她点头表示同意。韦瑟比疲倦地摇摇头,朝还在接受采访的那个政客方向看了一眼。“我们得弄清楚的是汤姆的下一步行动计划。我有一个很糟糕的感觉: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和爱尔兰共和军的关系我们清楚了,但是我们还不清楚他和恐怖分子是什么联系。”
       “也许他是在巴基斯坦开始和恐怖分子联系上的?”
       “可能吧,”韦瑟比沉思着说道。“我想你应该去和杰弗里·费恩谈谈。一回去我就打电话给他。”
       “我最好也和汤姆的前妻谈一下。她是我们掌握的惟一和汤姆有家庭联系的线索。”
       他们穿过街道,经过那一小块绿地,部长的采访终于结束了,他带着几个随从正朝停候在那里的一辆大型“美洲虎”汽车走去。电视摄像还站在草地上,对着记者在摇头。“拍了六次,”他愤怒地大声喊着。“只是十二秒钟的胶片。大家竟然说政客们个个都是伶牙俐齿。”
       四十六
       真叫人印象深刻,走进杰弗里·费恩办公室的时候莉兹这么想着。就像一间宽敞的鹰巢,装饰精美,处在南岸那座高耸的后现代巨型建筑的高层,那是军情六处的总部。费恩所处的楼层比军情六处处长C的办公套房高一层。
       费恩正在打电话,但当他看到莉兹在他的办公室外间的时候便招手让她进来。她在他那张旧式老板桌对面的皮质沙发椅上坐下来。他正在和南美通话。墙上悬挂着的镶嵌着一套套假鲑鱼蝇饵的玻璃框吸引了莉兹的眼光,她起身细看。她知道费恩热衷于蝇饵垂钓,她记得查尔斯说过费恩曾邀请他到最好的一片水域钓了一天,可能是肯内河这条河与泰晤士河的交汇处即里丁市。或是泰斯特河。
       她的脑子里一直在回顾她将要告诉他的话。他一定会感到吃惊,她想,虽然她确信他一定不会表现出来。
       “请原谅,”费恩放下电话起身和莉兹握手。“我们在波哥大的那位老兄有点太嗦。”
       他穿一套细条纹西服,越发显出他的身高,系一条“荣誉炮兵连”英军中现存最古老的团,创立于1537年。领带。他的高颧骨、鹰钩鼻让他显得活力十足,虽然莉兹早已知道很难让他变得热情洋溢。他工于言辞,说话时口齿清晰也经常让人发笑。和韦瑟比一样,他欣赏的语气中又暗藏着讥刺;和韦瑟比不一样的是他的讥刺可能突然变成尖刻的机敏。对杰弗里·费恩而言,工作上的事就是他个人的事。他得占上风,莉兹知道他有可能性情突变、恶语相向。在他们仅有的几次接触中莉兹从来没发觉他完全值得信赖。
       他们重又坐回到座位上,费恩看着窗外说:“恐怕要下雨了。”
       远处,莉兹可以看到维多利亚大街上的办公大楼,密集的雨云翻滚地席卷而来。沃克斯豪尔十字军情六处总部所在地。处的窗子涂了三层色料以防迫击炮攻击,这让外面的世界笼上了一层被滤过的暗绿色,即便阳光普照,一切依然是那么阴沉沉的。她径直说明了来意:“我是为那桩爱尔兰事务来的。”
       “啊,是的,肖恩·基尼留下的与众不同的遗产。告诉我,佩吉·金索文干得怎么样?”
       这不是莉兹想谈的话题。“她很好,”她迅速说道。“她帮助我们取得了一个重大发现。”
       费恩一道眉毛扬了一下,“发现?”
       “是的。我们已经得出结论,确实存在一名双重间谍。”
       “真的吗?呆的可真是地方。爱尔兰共和军安插进去的?”听起来费恩将信将疑。
       “原本是,”莉兹说。“但我们认为他已经挪窝了。”
       费恩相当仔细地展平袖口,莉兹忍住笑。尽管他摆出一副贵族派头,却总带着纨绔子弟的炫耀本能。韦瑟比有着完全相同的习惯,但你会感觉他这么做纯粹出于着装的考虑;而费恩,她确信,他是故意为了显摆他的衬衫袖口裢扣。
       “你指的是他离开了情报部门?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我并不是指他离开了情报部门。他还在那儿。我们认为他是汤姆·达特默斯。”
       “汤姆·达特默斯?”费恩无法掩饰他的吃惊。“查尔斯也同意这个看法吗?”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怀疑。
       “是的。”她冷静地说。她不会被费恩吓倒。
       “你们对此肯定吗?”
       “到目前为止我们有很多间接证据。”
       费恩将身子坐直。看起来他要提出质疑了,因此她迅速地接下去说:“就在此刻,情况依然支持我们的判断,因为汤姆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费恩说,他的咄咄逼人顷刻间受挫。
       “显然我们之所以要让你立刻知道这一情况,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汤姆被借调在六处,”莉兹说。“但是我来这儿还想多了解一些他在巴基斯坦那段时间的情况。我们担心他可能已经改换门庭,正在帮一个我们努力寻找的小规模伊斯兰恐怖组织,就是那个你从反恐委员会得知的团伙。书店里的那伙人。‘猎狐’行动。我们想他可能是在巴基斯坦开始和他们接触的。”
       “是的,有关‘猎狐’行动我当然是知道的,但是那和爱尔兰共和军有什么关系?”费恩说。“我得说,伊丽莎白莉兹(Liz)的全称。,这似乎完全不可理解。”等到莉兹阐述完了她的观点,费恩的表情已经从怀疑变成了严肃。“那好,我们在伊斯兰堡的情报站负责人本周正巧在这儿。他去了外事办公室,这会儿也许已经回来了。”
       打了几个电话后,迈尔斯·佩宁顿,军情六处在巴基斯坦情报站的负责人,走进了费恩的办公室。迈尔斯·佩宁顿年近五十的样子,秃顶,作风坦率。按照费恩的说法,他是一个“亚洲事务老手”——在巴基斯坦已经干了六年,分管阿富汗和孟加拉国相关事务——他的古铜色皮肤以及轻飘飘的黄褐色套装让他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他伸出一只有力而干涩的手和莉兹握了握便坐下听费恩解释找他来的原因。中途莉兹插进来让他在搜捕行动知情人员名单上签字。“我已经让你签过字了,杰弗里。”她说。只有最绝密的行动才会启用知情人员名单,这不仅意味着该行动只可以和名单上的人员讨论,它还记录了所有熟悉内幕的人员索引以防信息外泄。他看着莉兹递给他的名单,看到上面列出的名字非常少——莉兹、佩吉、查尔斯·韦瑟比、杰弗里·费恩,军情六处处长C,军情五处处长,还有内务大臣以及其他几个他不认识的姓名,佩宁顿脸色发白。这样一个名单预示着行动的严肃性。
       “我们想了解一下汤姆·达特默斯,”费恩说,全无一丝倦意。“伊丽莎白会解释我们想了解的内容。”
       莉兹和费恩一致认为迈尔斯·佩宁顿没有必要知道有关爱尔兰共和军的那个方面,因此她只是重点谈了当下的问题。“我们正紧急搜捕三名在英国境内的可疑恐怖分子。他们都是英国公民,但是具有亚洲血统——其中一名身份已得到确认,他来自英国中部地区的一个巴基斯坦家庭。其余两名的身份我们还不清楚。”
       她停了一下,意识到佩宁顿一定感到奇怪这和汤姆·达特默斯有什么关系,他所了解的汤姆只是一个从军情五处借调过去的级别较低的同事。深吸了一口气后莉兹说:“我们有理由相信汤姆·达特默斯一直和这些恐怖分子有联系,事实上有可能正在积极地帮助他们。”她没有理会佩宁顿惊愕的表情继续说,“不幸的是,他已经隐遁了。所以我们想搞清楚这一切背后的情况。”
       佩宁顿有点迟疑地勉强点了一下头,但是很明显他还在努力理解这一点。莉兹说:“你能谈谈对汤姆的看法吗?我们面临的问题之一是他回到伦敦只有四个月,此前四年他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对他怎么看?”
       佩宁顿想了一会儿才回答,用语慎之又慎:“有才智,讲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语,工作非常努力——同时对工作又不会太偏执。”
       “偏执”——多么富有代表性,莉兹想。英国非专业人员的膜拜——维多利亚时代公学教育遗留下来的社会风尚——在军情六处海外情报站里依然充满生机活力。工作努力却装作轻松自在,举重若轻——这些都源自绅士先生收拾帝国残局的时代。
       “工作以外的生活怎么样?”她问。“那时你经常见到他吗?”
       “是的。由于巴基斯坦的形势我们之间的联系都非常密切,当然了,他当时在拉合尔而我主要在伊斯兰堡。他和我们那个集体好像配合得相当好。这并不是任何从五处过来的人都能做到的。”佩宁顿一下子变得很尴尬,他想起了莉兹的工作部门。“他喜欢喝点酒,但是不会超量。身边的姑娘常常换,但这还是没有什么不妥——他离婚了不是吗?”
       “他有没有一些异常举动,一些值得注意的事?”
       “这倒没有,”佩宁顿似乎故意拉长了调子。“在同事里头,他不是最喜欢交际的。”莉兹看得出来他正努力回忆一个他从未作为思考中心的人的品质。“他不属于难以捉摸或类似类型的人。”他瞄了一眼那份知情人员名单,又加了一句,“就算是事后评论我还是会这么说。”
       他轻声叹了一口气,半是惋惜,半是无奈。“我想‘离群’这个词用来描述他比较合适,但是又没有到引人注意的程度。正如我所说,他和集体之间的配合相当好。但是,仔细一想,他又总是有所保留。”
       “你能谈谈他的工作情况吗?”
       佩宁顿看起来如释重负,他不用那么抽象地进行心理分析了。“说实话有点像大杂烩,不过倒是不复杂。他密切关注伊斯兰大学,也就是说观察哪些没有异常,哪些动机不良。他尤其要注意哪些学校在招募出国进修的年轻英籍亚裔学生。与报纸上说的正相反,很多来自英国的学生一到了巴基斯坦就变得激进了。出国时他们都怀有令人尊敬的宗教信仰,接着就听命于伊玛目极端分子。”
       佩宁顿懒懒地挠着面颊,又自在起来。“多数时候他都和巴基斯坦情报部保持联络。”
       “汤姆怎么向你报告?”
       “直接报告,”佩宁顿自信地说。“我们几乎每天都有交流,除非我们中有一个出差,此外他还参加情报站每两周一次的会议。他总是喜欢写些东西——总结一下他做的工作。”
       “你看过他给军情五处的报告吗?”
       佩宁顿看上去吃了一惊。“就本人而言并不是所有都看过,但它们应该是他给我们的报告的副本,加上其他他认为你们的人可能感兴趣的材料。我看过的主要是关于他监视的那些人。”他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费恩,从头到尾费恩一直故意眼看窗外。“当然,还有他自己的成果。”
       “对不起,什么?”莉兹说。
       佩宁顿解释:“他工作的一部分就是争取那些我们认为已经或者可能被极端分子招募的人。这种事总是有很大风险,但值得一试。”
       “他取得过成功吗?”
       “基本上没有。但有一段时间他在一个刚到那儿六个月的男生身上下了不少工夫。”
       “你记得他的名字吗?”
       “忘了,”佩宁顿说。“档案里应该有。”
       档案在伊斯兰堡,莉兹想着,真丧气。佩宁顿转向费恩:“你这儿应该有一份,不是吗?”
       “不错,”费恩说,高兴地以一种问题解决者的姿态重新加入了谈话。“伊丽莎白,稍等片刻好吗?我去为你把它挖出来。”
       莉兹穿过大桥回到了泰晤士大厦。尽管不愿意,你还真的佩服汤姆,他干得漂亮,在等电梯的时候莉兹这么想着。戏演得真叫绝,完美的伪装,就像变色龙,和环境融为一体,以至于他的老板都想不出一条他的与众不同的特点来。
       “朱迪思在吗?”莉兹问罗兹·拉夫,她一杯茶喝了一半,桌子上还有一块巧克力饼。
       “她回家了,莉兹。她感觉不太舒服。”
       见鬼,莉兹在心里骂了一句,她马上就需要帮助。她从沃克斯豪尔十字带回来三个名字,每个人都是汤姆·达特默斯接近的目标,其中包括佩宁顿提到的那个男学生,他的真名——莉兹根据汤姆的报告认真地记录了下来——叫巴什尔·希迪圭。
       “我能帮忙吗?”罗兹问。
       莉兹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女孩,非常漂亮,但是有点怯生生的,不够自信。莉兹不太想在这个时候用她。没有任何必要让罗兹在知情人员名单上签字,可莉兹又不想让别人对她提检同事档案的事说长道短。但是莉兹看不出有别的选择:朱迪思也许几天都不来上班。
       “你能帮我查找一下这几个名字吗?我想在六处巴基斯坦情报站的报告中你能找到一些材料。很可能是汤姆·达特默斯借调在那里的时候递交的。报告非常多,但是这几个名字估计已经被抽出来编成了目录。眼下汤姆不在,因此我无法让他做。”
       “好的。”罗兹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莉兹回到她的办公桌前,担心着罗兹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筛查完那些报告。她回复了几封电子邮件,处理了一些文字工作,接着就去了她和佩吉正在使用的会议室,打定主意再次彻查汤姆的个人档案。她吃惊地看到罗兹·拉夫在那儿和佩吉聊天。“我刚想过来找你,”罗兹说。“我找到了你要的结果。”
       “你找到了?速度真快。”
       “我只是按照这些名字搜索了一下。他们中有两个出现在报告中,但是没有发现第三个。我又按照各种不同的拼写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她递给莉兹一张纸。缺失的姓名是巴什尔·希迪圭。汤姆在巴基斯坦将他收编后便把他保护起来了,采用的方法很简单——在送给军情五处的报告中略去他的名字。
       “谢谢你,罗兹。现在我只需弄清楚怎样才能找到他。”
       罗兹看上去有点迟疑。“哦,这件事我也已经做了。”看到莉兹吃惊的表情,她对自己主动的表现显得有些羞涩。“我本以为你会需要的。”
       “我确实需要。”莉兹急切地说。
       “我将他的名字和英籍亚裔长期赴巴基斯坦的人员名单作了比对。”她颇感自豪地补充道,“没用很长时间就找到了他。”
       “我们知道他来自什么地方吗?”莉兹催问了一句。耐心一点,她对自己说,罗兹已经为你省去了几天的工作。
       “是的。中部地区。”
       “伍尔弗汉普顿?”
       “你是怎么知道的?”罗兹问。
       四十七
       埃迪·摩根不想被解雇,但是因为这将是五年中的第四次了,对此他至少已经习惯了。“卖东西谁都会,”他的老板杰克·西蒙森喜欢这样慷慨陈词,接着又以讥讽的眼神斜着眼看了一下埃迪说,“当然,也不尽然。”
       他的妻子格洛莉亚又要心烦意乱了,埃迪知道,但是她现在应该明白他总能找到另一份工作,二手车市场灵活的构成总能留下一些缝隙。由于报酬几乎完全实行佣金制而不是工资制,因此雇佣一个人几乎没有什么风险——尤其是像埃迪那样的在这一行已经干了将近二十年了。
       他懂车——这不成问题。给他一辆行驶了七万七千英里的二手“罗孚”,他只要用鼻子闻闻就能告诉你这车还能开多久、能卖到什么样的价格。他的问题是——骗自己可不顶用——他没有办法把生意谈成。顾客们喜欢他(甚至他的老板们也承认这一点),只要是四个轮子的,他都能滔滔不绝说个没完。但是到了紧要关头……他搞不定。
       我为什么搞不定?当一个金发碧眼、穿着短裤的女人和他磨蹭了四十分钟后对他说“我再考虑考虑”的时候,那个星期他已是第三次这样问自己了。这个女人刚离婚,想找辆时尚一点的车,她离开前院时,埃迪站着没动,倚着一辆五年车龄的“罗孚”在晒太阳。
       有人吹了一声口哨,他张望了一下,看到公司接待员吉莉安在展厅门口招呼他:“老板要见你,埃迪。”
       好吧,埃迪一边往里面走一边想,又把领带整理了一下,就像一个人走向行刑队时所做的那样。
       敲门进了西蒙森的办公室,他吃惊地发现老板那儿还有一个人。“埃迪,进来吧。这位是西蒙·威利斯,来自英国车辆管理局。他想问问有关一辆车的事。”威利斯年纪不大,衣着随意——上身穿一件派克夹克,下面是一条斜纹棉布裤。看上去他倒是很友善,埃迪坐下来的时候他还咧开嘴笑了一下。
       英国车辆管理局到这儿干什么?埃迪想,与其说好奇不如说紧张。也许这家伙是个警察?无论埃迪有什么弱点,但是谈到正事他总是直来直去,这在二手车的圈子里可不多见。
       威利斯说:“我在找一辆T型‘高尔夫’,我们的记录表明它是两个月前从这儿卖出去的。”
       “是我卖出去的吗?”
       威利斯看了一眼西蒙森,他正嘲弄地大笑着说:“奇迹确实会发生,埃迪。”
       好开心哦,埃迪酸酸地想,但他还是飞快地挤出一丝笑容,然后他就回过来看着威利斯,听凭西蒙森继续为自己的玩笑而开怀大笑。威利斯说:“这辆车的买主名叫希迪圭。这是他的照片。”
       威利斯从上衣前襟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了埃迪。这是一张放大的护照上的快照,照片上的人很年轻,亚洲人,黑眼睛中透出悲伤,下颚刚开始有一些稀疏的山羊胡子。
       “你记得他吗?”威利斯问。
       “当然,”埃迪说。他怎么会忘呢?那是他两个星期中的第一笔买卖;西蒙森已经开始不满地哼哼唧唧了,而且埋怨的声音越来越大。
       一天早晨,走进来一个年轻的亚洲男子,开始四处察看,另外两个销售员主动上前提供帮助但被粗鲁地拒绝了。因此埃迪只是试探性地走过去,而那个男子却接纳了他并让他陪着在前院里看车。他们看了“标致”、“福特”,还有两辆库存的小型二手车,突然那个亚洲人在那辆黑色“高尔夫”前面停了下来。计程器显示六万三千英里。有一些划痕,重新喷一下漆就可以了。
       埃迪已经开始滔滔不绝,但是那个亚洲人打断了他,这比较特别,因为通常埃迪发现那些人都非常礼貌。“别跟我说废话,”他说。“要价多少?”
       埃迪现在是对威利斯说话了:“是的,就是那个人。我们为价格问题有一些争执,但最后他好像很满意。”他想让西蒙森感觉这桩买卖他处理得得心应手,但是他的老板依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埃迪问道:“怎么啦?有问题吗?”
       “车没什么问题。”威利斯说。埃迪更专注地看了看他。这些年埃迪见到的警察够多的了,他知道无论威利斯说什么,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警察。
       埃迪说:“假如他那辆货车出了问题,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我提醒过他那车问题不小。”
       当威利斯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些话的时候,房间里没有人说话。最后,威利斯不露声色地问:“什么货车?”
       “他两天后买的那一辆。看到他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那辆‘高尔夫’出了问题,或者他改变主意了——经常有人刚买了车就改变主意。但都不是,他还要一辆货车。因此我就卖了一辆给他。”
       “什么牌子?”
       “我想是‘福特’。它肯定在销售记录簿上。”他冲着西蒙森做了个手势。“但是那辆车有六年车龄了,我记得。当然,是白色的。他坚持要爬到车箱里看看空间有多大。这辆车我卖了三千五百英镑。我提醒他检查一下传动装置,但是他好像不在乎。”
       “他有没有说要用这辆车干什么?”
       “没有。”第二次那个叫做希迪圭的年轻人甚至比以前更加利落,因此埃迪都没费口舌去推销。
       “他有没有提到他有可能去什么地方?”
       埃迪摇摇头。“他根本没说什么话。没扯什么闲篇。销售簿上应该有姓名和地址,但是他付的是现金——两次都是。”
       威利斯点点头,但是埃迪看得出他不太满意。“如果你想起任何有关这个人的事情,”威利斯说,“请给我打电话。”他拿出票夹,抽出一张卡片递给了埃迪。“上面有我的直通线路号码,随时都可以打给我。”
       “好的,”埃迪瞅着那张卡片答到。我会被诅咒的,他想,毕竟这个人来自英国车辆管理局。“没别的事了?”他说,眼睛看看西蒙森又看看威利斯。
       答话的是威利斯。“没有了,”他说。“谢谢你的帮助。”
       埃迪起身要走的时候,西蒙森说:“过一会儿你还会在吗,埃迪?我要和你谈谈。”
       他认为我还会在哪儿?埃迪没好气地想。火奴鲁鲁?塞舌尔?“好的,杰克,”他非常清楚他们将会谈什么。“我呆会儿过来。”
       四十八
       莉兹惊讶地得知汤姆住在富尔汉姆。她本以为他的寓所在北伦敦,靠近她自己在肯迪什镇的家。那天晚上开车送她的时候他确实没有说得很具体,但是他肯定让她相信了她并没有让他绕路。
       从地铁站莉兹走了两三条街,到了汤姆的住址,那是一片安静、多树的爱德华七世时代半独立式的建筑,统一的红砖墙,现在这些多数被隔成了公寓。
       她快要走到前门的时候,两个A2组警官好像变魔术一样从街边稍远处停着的一辆货车里走了出来。莉兹认出那个又高又大的是伯尼,一位温和的前陆军中士,她以前和他共过事。和他在一起的是他的搭档道姆,说话不多,身材矮小而结实,是马拉松的最佳人选。道姆对锁有专门研究——在泰晤士大厦他收集了很多锁。他喜欢锁研究锁;他像一个狂热的集邮爱好者对待邮票一样对着那些锁沉思。
       但是道姆的手艺一开始没有用得上,因为那栋房子的前门开着,一位正在大厅里拖地的清洁女工正要离开。她没有留意他们从身旁走过,上了楼梯来到汤姆住的二楼。伯尼使劲儿地敲门。根据在外面监视这所公寓的A4组的情报,他们确信汤姆不在家,但是大家都不希望出现意外。
       他们等了足足有一分钟,道姆开始了他的工作。他撬开第一把锁用了十五秒,接着开始对付门上角的那把丘伯牌保险锁。“这个混蛋把它改装过了。”他说。又花了三分钟,道姆嘟哝了一声,用手一推,门开了。
       莉兹并不知道要找什么,她的第一印象是那整洁简直令人震撼,几乎是一种日耳曼式的洁净。还有那光线,穿过客厅的前窗直泻进来照在木地板上,地板打了蜡,擦得熠熠发光。白色的墙壁增强了空间感。家具新潮而且看上去还像新的:丹麦风格的椅子,一张质朴的白色长沙发。墙上挂着几幅大尺寸的版画,色彩柔和,镶在冷色调的铁质画框中。
       “好地方,”伯尼赞许地说。“用的都是他自己的钱?”
       莉兹耸耸肩。或许汤姆的继父在遗嘱里给他留了点什么。这里的公寓舒适而不奢华,但却是城里价格昂贵的地区,很难看出汤姆如何能靠军情五处的薪水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尤其是他或许还分了点财产给玛格丽塔。
       她跟着伯尼和道姆进了其他房间:一间凹进去的厨房和餐厅,后面两间卧室。较大的一间是汤姆的卧室,多出的一间卧室显然被用做书房——角上有一张小写字台,还有一架文件柜。
       伯尼问:“你们认为他总是这么整洁呢,还是跑路前整理了一下?”
       莉兹用一根手指在桌面下摸了摸,举到眼前,没有发现灰尘。“我想这房子总是这么整洁。”
       “怕是要花上一个小时,”伯尼说。他和道姆把莉兹留在客厅里,他们去干活儿了:搜寻暗藏的空间,简单的比如掀起厕所里的水箱盖子,复杂的有检查地板、敲敲隔墙和天花板看看有没有隐藏的隔间。这只是初步搜查,以后如果有必要,他们会把每个角落翻个遍。
       莉兹的重点是能看到的物件,希望它们能告诉她一些新东西以帮助她了解这个男人。不会有很多线索的,她告诉自己。这间公寓简直就像一套旅馆套房。
       她首先检查了汤姆的卧室。衣橱挂杆上挂着几套西服和几件夹克。五斗橱里装着拳击短裤、袜子还有十来件商业性洗衣房清洗熨烫过的干净的棉衬衣,整齐地叠放着。
       那么他穿着比较考究,莉兹想。这一点我本就知道。她看看靠墙立着的高高的橡木书架。书是理解一个人思想或者内心的钥匙吗?似乎很难说。架子上既有轻松的小说也有严肃的历史、政治书籍。汤姆显然喜欢惊险读物,对弗莱德里克·福赛斯的作品情有独钟。莉兹想汤姆这头孤狼有一本《豺狼的日子》又名《贾克尔的末日》、《惊天暗杀戴高乐》。似乎再合适不过。
       非文学书籍包括三卷关于欧共体未来的书,装帧普通。两层架子上几乎摆的都是有关恐怖主义的书,还有几本是最近出版的,关于基地组织。那又怎么样呢?莉兹想。有些书我自己也有。我也有一本《我的奋斗》希特勒在1925年出版的自传(Mein Kampf)。,但那不能说明我就是一个纳粹的同情者。这些书是他那个行当里的工具。
       她注意到有关爱尔兰的书很少。一本《威廉·巴特勒·叶芝诗集》,还有一本破破烂烂的《爱尔兰旅游指南》。没有政治性书籍;也没有爱尔兰近期历史方面的书。
       接着她就看到了那本书,塞在架子的一端,不太厚,蓝色包装:《巴内尔和英国的统治集团》。她无须打开书就知道作者是谁。利亚姆·欧菲兰,贝尔法斯特皇后大学。
       莉兹感觉有点丧气,整个公寓中找不到什么私密物件——信件、纪念品、照片等,甚至连一个能表明汤姆刚刚在巴基斯坦呆了四年的小毯子或是花瓶都没有。和他的办公室一样,他的公寓不带有一丝一毫他的个性特点。居心叵测,莉兹想。似乎有可能汤姆自己已经做了伯尼和道姆正在做的彻底的清理工作,仔细搜索整间公寓,拿走任何可能提供有关他过去的东西,任何可能反映他个人特点以及他计划做什么事的东西。当然他忘记了欧菲兰的那本书。
       在书房里,莉兹惊讶地发现文件柜没锁,但当她浏览了柜子里的物件就不很惊讶了:顶部抽屉里放着账单,按用途和信用卡整理得很清楚;第二个抽屉里放着税单,还有一封未寄出的写给税务局的婚后免税申请,是汤姆离婚那一年的;第三个抽屉里都是银行结算清单;最底下的抽屉是空的。
       她拿出那堆信用卡结算单,发现最上面一张的日期就是前不久。一切都很明了,直到她看到那一页的最后一项:幸运雉旅馆,索尔兹伯里,212.83英镑。吃惊地看着这一项,她意识到这个日期是她母亲做切片检查的那个周末——那个周末汤姆去了凉亭桥。这么说他终究还是在索尔兹伯里吃了饭,她想起了他的邀请。但是吃顿饭就用了212.83英镑?他一定是款待了一大帮人吧。不。更可能的是,他呆在那儿过夜了。
       说什么布兰德福德公路边一个农场的朋友们,莉兹想。难怪汤姆讲到具体位置时总是含糊其词——农场可能根本不存在,还有那些所谓的朋友。汤姆一直就呆在幸运雉旅馆。为什么?他在那儿做什么?
       来看我,莉兹想。顺道路过,顺便拜访,接着是幸运雉旅馆的烛光晚餐,吃完饭再抛出“如何如何怎么样”之类的问题。她该做些什么?投入他的怀抱,接着就是倒在他那罗帐中的羽绒枕上?
       莉兹想他的计划肯定就是这么设计的,意图打乱她的调查思路。他本希望她会轻易地因为对他的激情而被分散了注意,他肯定就是这么想的。这个傲慢的杂种,莉兹想。感谢上帝我拒绝了他。现在我最好去和那个没有拒绝他的女人谈谈。
       四十九
       一切都显得非常雅致。代尔夫特精陶茶杯,陶瓷盘中的维也纳小甜饼,香浓的咖啡以及倒入杯中时主人所表现出的中欧式的礼节,播放着柔和的古典乐曲。一切都高雅得几乎让莉兹叫出声来。
       时间似乎已经停滞了,莉兹悄悄瞥了一眼壁炉台上镀金的座钟,她在那儿已经整整呆了十一分钟。呷一口咖啡,玛格丽塔侧耳一听,说:“哎哟,我忘了关上收音机了。在意这些噪音吗?”
       “一点也不。布鲁克纳奥地利作曲家及管风琴家(1824—1896)。的作品,是吗?”
       玛格丽塔看上去很高兴。“你一定喜欢音乐,”她说。“你弹琴吗?”
       莉兹谦虚地耸耸肩。“钢琴。不过弹得不好。”她通过了钢琴八级,够好的了,但是从那时起她就很少弹了。在凉亭桥的家里有一架钢琴,但就是最近回那儿休假期间她几乎都没碰过琴键。
       “我想我们可以一整天都谈音乐了,”玛格丽塔一边抚弄着杯子一边说。“不过你来这儿可不是和我谈音乐的。”
       “我想不是。”
       玛格丽塔用探询的眼神望着她。“又是关于汤姆,对吗?上一次那位年轻的女士来找我的时候说那只是例行公事。但那不是真话,对吗?这一次你来了就更证明了这一点。”
       “你说的没错。”
       “他有麻烦了?”
       “是的,我想是这样。他和你有过联系吗?”
       “没有。之前我告诉过那位女士自从汤姆去了拉合尔我就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他怎么了?”
       “他失踪了,这是第一个问题。我们哪儿也找不到他。我们认为他可能在为某些人做事,那些人想干坏事。”
       “什么样的坏事?”
       “那正是我们想知道的,也是我们要找到他的原因。我去了他的寓所,但线索不多。”
       “他不喜欢置办家当,他嫌它们太乱,”玛格丽塔说话时隐约带着笑。她指着身边摆得满满当当的家具、绘画还有小摆设。“正如你见到的,我和他有着天壤之别。”
       “这就是你们之间的问题吗?”
       “不,”玛格丽塔断然说道。“我们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她笑了一下。“他给我划出了部分空间放置我的东西,其余的地方绝对是禁区。”
       “双方各退一步达成协议?”莉兹问。
       “不太像,”玛格丽塔叹了一口气。“对我来说更像是举手投降。通常都是这样。比如我的父母都健在并生活在以色列,他们想让我们在那儿举行婚礼。但是我们却是在这儿结了婚。因为汤姆坚持这么做。”
       玛格丽塔站起身走向一张靠墙的桌子,桌上摆着一些镶了框的照片。多数都是她以色列家人的照片,其中一张上一个老人身穿制服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微笑着。但是一张镶着银框的照片被放在较远处不显眼的地方,她把它递给了莉兹。“我想这就是我的婚礼影集了。”
       这张照片摄于马里波恩登记处威斯敏斯特注册事务所的旧称,很多名人都在这里登记结婚。的门前——莉兹是从报上登载的名人照片看出来的。汤姆和玛格丽塔站在台阶上,臂挽着臂,面对镜头。立刻引起人注意的是他们不同的表情:玛格丽塔,身着一件乳白色丝质夹克,面带笑容,楚楚动人,她的喜悦显而易见;而汤姆,穿一身深色西服,纽扣眼上插着康乃馨,面无表情地盯着照相机后面什么地方看。看上去他就像刚被判了六个月徒刑,把照片递回去的时候莉兹心里这么想着。“你看上去非常高兴,”她颇具策略地说了一句。“谁是男傧相?”
       “他没有请男傧相,”玛格丽塔说。这句话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她有点苦涩地加了一句,“那一天惟一的见证人是我们的司机。拍照片的也是他。”
       “你的父母不在场吗?”
       “不在。汤姆说得很清楚,他不要他们在场。我母亲自然很伤心。”
       玛格丽塔依然站着,走到了窗前凝视着街对面的屋顶。她穿着一件灰色羊毛外套,体形更显丰满;莉兹意识到她的身材很高,而且在管弦乐队圈子里一定引起过不小的反响。与其说她风韵不再,莉兹想,倒不如说她的美貌现在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幽怨。
       “那么汤姆和你的父母关系不很融洽?”
       “他只见过他们几次,不过关系还算可以。我曾担心过,因为他的工作是处理阿拉伯事务,我本以为我父亲会认为他有反犹太人倾向。我父亲的家人在波兰全都遇难了,你知道的,‘二战’期间,所以他对这一类事情比较敏感。”
       “你父亲关于汤姆的想法正确吗?他是否有反犹太人倾向呢?”
       玛格丽塔很慎重地想了一下,说:“我经常思考这件事。汤姆不太喜欢以色列,这是真的。有一次他对我说《贝尔福宣言》英国首相贝尔福(1902—1905)于1917年以现存社区的权利应得到保护为条件,发表声明支持犹太人回到巴勒斯坦的故土。是一切现代罪恶的根源。但是我本人同情巴勒斯坦人,很多以色列人都和我一样,这和你们读到的说法正相反。因此我和汤姆在政治观点上并没有什么分歧。问题不在这儿。”
       “问题在哪儿呢?”莉兹唐突地问道。问这种问题要谨慎,这是在刺探个人隐私。
       玛格丽塔转过头盯着莉兹。莉兹突然有点担心她逼得太紧太快了。但是玛格丽塔回答了她的提问。“他从没有爱过我。”说话时她没有一丝自哀自怜。莉兹不愿多想玛格丽塔在冷静地说出这句话之前究竟经受了什么样的痛苦。
       “刚开始他很让人着迷。潇洒、风趣、桀骜。但是现在我意识到他的这一切从来都不是真正为了我。这么说够明白吗?”
       她看着莉兹,莉兹无法抗拒她恳切的眼神,同情地点点头。汤姆也曾主动地接近她,虽然他的计划未能得逞,但是莉兹对汤姆的个性已经有了一些认识:魅力和无情的自私并存。谢天谢地我和他保持了距离,莉兹想。
       玛格丽塔努力克制着说:“有一段时间我认为他确实爱我。”接着她又凄苦地加了一句:“可能是因为我要他爱我的心情太迫切了。但其实他并不爱我。”
       她朝桌上的那张婚礼照片做了个手势,停顿了一下。莉兹确信玛格丽塔从没有这样谈起过这些事,甚至没有对她最要好的朋友谈起过,就算她还有一些好朋友。她似乎太过自尊、太过矜持,以至于不会主动向别人袒露心扉。有意思的是,一个陌生人只在三言两语之间就让她打开了那扇闸门。
       玛格丽塔伤心地摇摇头。“如果你想知道我们的婚姻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不得不说事实上什么都没有改变。我曾经想,不错,他是有点冷若冰霜,但是他一定在乎我,否则他为什么要娶我?但后来的情况似乎是他选择了我,接着又决定不要我了。就像把一件不合身的衣服退还给商店一样。”以一种不太自然的音调,半是真实情感的流露,她说:“这其中从来就没有爱。”
       “他究竟有没有一个确实爱的人呢?”
       “他父亲,”她毫不犹豫地说。“我指的当然是他的生父。而那只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他。”
       “汤姆谈起过他的生父吗?”现在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是舒伯特的《死神与少女》,大提琴奏出的乐曲缓慢而忧郁。
       “几乎从不提起。即使谈起来,更多的倒是关于毁了他父亲的那些人。汤姆总使用那个词——‘毁了’。”
       “那些人指谁?”
       玛格丽塔苦笑着说:“你肯定会问的。我也问他这个问题,但是他不回答我。”
       莉兹说:“你知道,在工作中汤姆从不带有个人情感,非常克制。我们中大部分人都那样——你得干我们这一行才能理解。情感只会妨碍工作。但是他一定对某些事有着强烈的情感。”
       “你的意思是除了他的生父吗?”说着话玛格丽塔身体转向莉兹,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照片。
       “我考虑的不是他爱什么,而是他恨什么。他有没有为了什么事而生气过?”
       “他的气愤从不表现出来,”玛格丽塔淡淡地说,随即又忧郁地加了一句,“要是他能表现出来情况会更好一些。”
       玛格丽塔重新坐下来。“他倒确实憎恨学校,”她说,“但是所有人不都恨学校吗?”她轻声笑了笑。“这似乎是一种古怪的英国病,这些个寄宿学校。他不得不上了欧德尔寄宿学校。”
       “欧德尔寄宿学校?”
       “他继父的母校。我知道他对此充满怨恨。”
       不知怎么的,莉兹怀疑汤姆正策划炸掉欧德尔寄宿学校的小教堂,尽管她甚至都不清楚它的位置。“我想知道——”她刚想问却被玛格丽塔打断了。
       “奇怪的是大家会认为他对牛津大学一定有感情。”
       “难道不是吗?”莉兹问。
       “正相反。我一直让他带我去那儿看看。我本想和他一起去参观这所古老的大学,所有那些他过去流连的地方。但是他拒绝了。我只得自己去了。”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没有。他就是那样:他决定了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好像他从未感到有解释的必要。我试着逗他:我说,‘要是我们的孩子想去那儿读大学怎么办?’说这话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们会有一个家的。”
       “汤姆说什么?”
       “他说大英帝国建立在权力和虚伪的基础上,牛津依然如此。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接着他又说他宁愿不要孩子也不会把孩子送到牛津读书。”
       “也许他有点夸大其词。”
       玛格丽塔定定地看着莉兹,莉兹感觉到她不想继续她们的谈话了。也许她会为自己对莉兹的坦率感到后悔,也许她的坦率不久会演变成倾诉后的怨恨。她说话的语气现在已不那么温和了。“汤姆说话从不夸大其词。他总是非常平淡——就像美国人。他可能冷若冰霜,甚至开始就这样。到最后他简直就像一台冰柜。”
       莉兹觉得她已经不可能从这次谈话中获取更多的信息了。该告辞了。“谢谢你的咖啡还有这次谈话,”说着她站起身。“你所提供的信息非常有帮助。”往门口走的时候她停下来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告诉我,如果让你来猜一猜汤姆去哪儿了,你会怎么猜?”
       玛格丽塔想了一下,困乏地耸耸肩:“谁知道呢?他没有常人所谓的家,甚至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有。那也是我一直努力想表达的意思。”
       她对汤姆到底有多少了解?莉兹想着这个问题离开了那个街区向高街肯辛顿地铁站走去。午后的天气变得有点闷热,一股暖湿的气流悬滞在空气中,像是雷暴雨的前兆。
       根据莉兹的经验,她追踪的那些人都有某种动机,对旁观者而言,与最终的极端行为相比,那些动机几乎显得微不足道,甚至平淡无其。金钱、性欲、毒品、某项事业,甚至宗教——这些东西如何能驱使某些人做出那些暴力行径?
       但对于汤姆,她所面临的情况有些不一样。他似乎没有事业可言。他不爱任何事、任何人。一个似乎对爱尔兰已经失去兴趣的爱尔兰共和军成员,一个在巴基斯坦招募英籍穆斯林要对自己的国家实施不明暴行的爱尔兰共和军成员,还有什么可以解读这样一个人呢?汤姆的心理状态似乎是莉兹以前从没有遇到过的。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莉兹想。她就像是在追踪一台制冰机。但是汤姆肯定有过强烈的情感。他为什么会接受欧菲兰的方法?只有为统一的爱尔兰而战的最狂热的信徒才会这样。但是他真有这么狂热吗?他可不是爱尔兰人。
       她一遍遍梳理着她所了解到的有关汤姆的每一件事,一次次回到她对玛格丽塔提出的问题——“他究竟有没有一个确实爱的人呢?”而回答是“他父亲。我指的当然是他的生父”。但是,他的生父,一个三十多年前自杀的声名扫地的笔杆子,他对他的爱是如何变成现在的动机的呢?
       突然,莉兹想,我只是从一个方向看待这个问题,假如不是因为爱,而是恨,刻骨的恨,无论他要干什么,他的动机难道不能是恨吗?
       他指责谁毁了他父亲?她记起了佩吉报告中的一些细节。很多年前,汤姆的父亲被指控捏造新闻故事。对此,汤姆的父亲自然要辩白自己是无辜的,他声称自己成了一个精心设置的圈套的牺牲品。按照他的说法,那个虚构的英国空军特种兵——为他提供新闻的人——是一个间谍,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就是引他上钩。受谁的指使?
       当然是英国人,军方和情报机构的某个阴谋集团,外加英国驻纽约领事馆。汤姆的父亲将其身败名裂归咎于“英国人”。
       莉兹一动不动地站在高街肯辛顿地铁车站外的人行道上,听凭购物的人群从她沉思的身影旁闪过。那就是汤姆的敌意所指向的目标吗?英国人——他的同胞?他对玛格丽塔是怎么说的——一个“建立在权力和虚伪基础上的”国家?而且说话时是严肃认真的。非常认真。
       我多么愚蠢啊,莉兹想。她竟然执着地寻找汤姆依恋的对象,当所有其他努力都失败了的时候,她竟希望由此找到汤姆将要去的地方。
       不要再往那个方向追踪他了,莉兹想——那个方向不会给她带来任何结果。她告诉自己,只有一条线要继续追下去。恨。
       五十
       佩吉·金索文把伦敦周边郡县地图放大后摊在会议室的桌上,此刻,这张地图就在他们的眼前。韦瑟比已经往会议室里看了两次,现在他已走进来并且坐了下来。看上去他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莉兹看得出他正努力显得乐观,但是她感觉到他的关注中充满焦虑不安,因为她自己也怀着同样的心情。
       当然,他在那儿她很高兴,因为整个下午一个想法始终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也许这想法有点不着边际,但就是挥之不去。她正想请韦瑟比参酌一下她的想法究竟是愚蠢还是灵感。
       屋外一股螺旋形的黑云正从西边涌过来,风力也越来越大,鞭打着街边人行道两侧的梧桐树叶。莉兹的脑中闪过凉亭桥的花园中心。这正是她母亲最不喜欢的那种天气,因为它会损毁那些稚嫩的植物。前一天晚上莉兹没有给母亲打电话,她感到有些歉疚。母亲的手术将在十天后进行,莉兹一直努力每天都和母亲联系一下。
       她看看桌子对面的戴夫·阿姆斯特朗,他刚从伍尔弗汉普顿回来,正在报告他在那儿发现的情况。“巴什尔买了那辆‘高尔夫’,几天后又买了这辆小货车。惟一的问题是这样的小货车大概有二十万辆在路上跑。它就像是一个行业标志:如果你没有一辆白色的小货车,你就不能叫做建筑工人。”
       “车牌呢?”莉兹问。
       “我立刻就把牌照号码散发下去了。英国有八千个牌照分辨摄像头。所以如果他依然挂着那些号码牌出行,它们一定会在某个地方被拍摄下来。但是我肯定他已经更换了号码牌,那辆‘高尔夫’的号码牌就已经换了。非常聪明地是他保留了T型标志,因为它符合那部车的出厂年份,但是,号码已经换了。”
       韦瑟比说话了,听上去有点累,声音不大。“还有,在需要使用这辆车之前他们很可能不把它开出来。那就意味着除非他们还有另一辆车,否则他们会留在城里,某个有公共交通的地方以防他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莉兹看着地图上用圆珠笔标着X的地方。“伦敦,”她说道,然后稍稍往西一指,“接着是沃金汉姆。”她把手往上移,西部和北部,又在另一个地方戳了一下。“最近,他们会在黑奇韦公路附近的唐镇地区活动。”
       “那附近是什么地方?”韦瑟比问。“旺提杰镇?”
       莉兹摇摇头。“我不认为他们的目标在那儿。那只是一个集镇,没有军事基地。有关公众活动佩吉也已经查过了。”
       “每周六在广场上会有一个集市,”佩吉说,“但是别的什么就没有了。”
       “似乎不可能,”韦瑟比说。他指着地图,“辛伯里怎么样?”
       “本周末那儿有一个乡村集市。”佩吉说。韦瑟比笑着摇摇头。
       “斯文登镇呢?”戴夫问。“那里有W.H.史密斯公司的总部和国民托管组织。”这一次韦瑟比甚至都懒得笑。
       “迪德考特镇怎么样?”佩吉问,在那两个男人进来之前她和莉兹已经讨论过所有这些城镇。她指着地图上汽车被抛弃的位置以东几英里的地方。“该镇比我了解的要大。人口二万五千,发展很快。那里亚洲人很多,我们的嫌疑人很容易混迹其中。最重要的是,那里有发电厂。”
       “核电吗?”戴夫问。
       “不,是火电,虽然人们经常认为是核电,因为它靠近哈维尔位于牛津郡,是第一个英国核能项目支持建立的核场址。。那些冷却塔很容易成为打击的目标。”她看着笔记说。“它的主烟囱高六百五十英尺,六座冷却塔每座都高达三百二十五英尺。数英里外就能看到它们。《乡村生活》该杂志创刊于1897年,现在仍然很畅销。读者投票认为它是英国第三大最让人不快的建筑。”
       “这倒让我对那个地方感觉更好了,”戴夫不屑地说了一句,他是一个彻底的老工党,从不读《乡村生活》。
       “等等,”查尔斯说。“如果他们在那儿,我们难道不该担心奥尔德玛斯顿村吗?那儿可是制造核弹的地方。”
       “可是那样的地方你永远都无法靠近,”戴夫说。“那儿的保护措施一定是英国最好的。再说,如果没有内线他们如何知道要攻击什么?我们没有理由认为汤姆有内线。”
       “我们最好和安全保障部联系一下,”说话时韦瑟比显得热情不高。“你怎么看,莉兹?”他好像觉察出她的怀疑。
       “我能看到他们就呆在迪德考特镇,那是个不起眼的地方,只是一个刚刚发展起来的铁路交会地。这对他们来说要比呆在乡下好得多。作为亚洲人,他们呆在其他地方就显得太扎眼了。
       “但我真地看不出迪德考特镇电站或是奥尔德玛斯顿村会是他们的目标。汤姆为什么会认为炸掉一座电站或是核弹厂很重要呢?从标志性来看这没有什么价值。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似乎并没有如此大的行动规模。”
       “分析得很好,”韦瑟比说,“但是标志性对恐怖主义分子很重要吗?那些人当然会追求最大的影响力。”
       “不过,标志性对汤姆很重要,我肯定。如果他要干什么疯狂的事,他就一定会有某种原因。”
       “那么你确信汤姆是在领导这些人而不只是在帮助他们?”
       “是的,”莉兹想着两天来她对汤姆的调查肯定地说。“汤姆喜欢控制一切,哪怕是在幕后。玛格丽塔·列维所说的一切都证实了这一点。这是一次行动,而汤姆是主使。对于这次行动,他的脑子里是有原因的。”
       “你认为他和基地组织是一伙的吗?”戴夫问。
       “不。我认为他为了自己的目的在巴基斯坦招募了巴什尔。他有很多不受监督的机会和巴什尔接触,只因他打着为六处招人的旗号。”
       韦瑟比手中的铅笔在桌子上轻轻地敲着。“好吧,如果不是迪德考特镇或奥尔德玛斯顿村,那么是哪儿?”他的语气显得有点急躁。“我们必须得做出决定。哪些目标我们要采取保护措施?我有一种感觉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补充道。“他们已如惊弓之鸟——看看那辆车。就我看烧毁汽车意味着他们即将实施他们的计划了。”
       他盯着莉兹就好像她掌握着答案一样,当她开口说话时他似乎很感激。
       “我认为目标是牛津大学。”她说。
       “牛津大学?为什么是牛津大学?你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没有什么压倒性的理由,”她承认。“但是我的想法开始于玛格丽塔说的话。他恨牛津大学,她说,非常厌恶那个地方。”
       “好,就算是牛津,那么他们的具体目标是什么?”韦瑟比问,“他就读的学院?或是针对某个人或某个事件?”
       “我们不清楚的就在于此。佩吉一直想查明那里是否将要举行某些特别的活动。”
       “我再试试,”佩吉说。“我还没有惊动警察,因为我们还拿不准。我和教务处的秘书联系过,但她整个下午都不在。”她站起身匆匆走出了房间。
       他们默默坐了有一分钟,韦瑟比用手指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沉思;戴夫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瞪着地板出神。
       突然韦瑟比看着莉兹说:“我听说有些人在牛津不开心,但不会对它充满强烈的憎恨。”
       “我并不认为他要针对的是那个地方,而是它所代表的一切,它好像已经变成了社会秩序的象征。”
       “这是受了欧菲兰的影响吗?”
       莉兹往后一靠说:“在一定程度上也许是。我到贝尔法斯特见欧菲兰的时候,听起来他对在牛津的那段时光肯定的成分并不太多。但是说真的,我还是认为这和汤姆自身的情感因素有关。自从他父亲自杀后,他对英国一直怀着深仇大恨。肯定是他认为他父亲是受了陷害,情报机构、英国政府还有英国的社会秩序——当今英国一切的一切。”
       “事实如此吗?”戴夫问。
       “不。那时北爱尔兰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但是我不相信‘陷害’的说法。我认为他父亲只是某个想利用制造轰动性虚假新闻赚钱的骗子的牺牲品。在一定意义上,悲剧在于他父亲并不认为他是在进行反英国的宣传;他真的相信他所写的是事实。”
       “要是那样的话,汤姆为什么不设法炸了泰晤士大厦或者沃克斯豪尔十字?”戴夫问。
       “因为他知道那将有多难,简直就没有尝试的价值。”
       “不,原因不在于此,”韦瑟比加重了语气说。他神情严峻地正了正领带。“要是他想攻击某个象征社会秩序的目标,同时又能造成较大的杀伤力,那么,把我们当成他的靶子就错了。”
       “那么他会炸毁一桌名流荟萃的宴席。”戴夫说。莉兹能够领会他的怀疑,可这无济于事。她设法调动所有的直觉——她越来越肯定牛津是汤姆的目标,但是让她倍感焦虑的是她所知道的仅此而已。那么多学院,她想,还有图书馆、礼拜堂、大会堂、博物馆等等。任何一个都可能是具体的攻击目标。
       佩吉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怎么啦?”莉兹问。
       “我没能联系上教务处的秘书,她正在为年度庆典于夏季学期第九周的星期三举行。典礼上,牛津大学将给知名人士颁发荣誉学位并纪念大学的捐赠者。做准备,相当忙。”
       “天哪!”韦瑟比失声惊呼。“他们要攻击的目标一定就是它。”
       “年度庆典是怎么回事?”戴夫问。
       “这是牛津大学夏季学期的一个典礼,”韦瑟比平和地解释。“在谢尔丹尼剧院举行。这是一个特殊的典礼,在典礼上他们将颁发荣誉学位。”
       “给学生们吗?”戴夫问。
       韦瑟比摇头。“不,不。给那些做出杰出贡献的人。通常有一两名外国政要——我想去年是法国总统希拉克。有时是诺贝尔奖获得者,或是著名作家,大概就是这样吧。”
       “还不仅仅是年度庆典,”佩吉说。“他们还要任命新校长。”
       “莱克顿爵士?”问话的是韦瑟比。佩吉点点头。
       戴夫的嘴巴一噘,扮了个怪相。莱克顿作为一名资深保守党部长已有很多年了,人们常说,如果他做首相,一定是英国最好的首相。
       佩吉看着手中的笔记读道:“十一点半在谢尔丹尼剧院举行校长就职典礼,此后十二点半就是年度庆典。两次典礼间隙,荣誉学位接受者和大学官员在最靠近的一所学院集中,接受克鲁爵士的捐赠。”
       “什么捐赠?”莉兹问。
       佩吉大声读道:“‘桃子、草莓还有香槟’。这些食品和饮料的费用都由十八世纪克鲁爵士的遗赠支付。”
       戴夫扬起眉头看着莉兹。
       佩吉继续说:“就职后,莱克顿爵士加入他们的行列,一行人步行至谢尔丹尼剧院。今年的捐赠安排在林肯学院,因此他们只需要走过一个拐角就可以了。”
       “这可是一件规模盛大的事情。”韦瑟比说。“有点像牛津大学的精英秀。真是精彩纷呈——名人荟萃、盛况空前。”最后他又平静地说道:“恐怕这确实有道理。”大家都无须追问他说话中的“这”指什么。不清楚汤姆攻击目标的焦虑很快被不知道能否阻止他的紧张所取代。
       “这个年度庆典什么时候举行?”戴夫问佩吉。行行好,莉兹祷告着,但愿这是几个星期以后的事。她带着明显的焦躁等待着佩吉翻看记录。终于,她宣布:“该典礼总是在第九周的星期三举行。”
       “但究竟是哪一个礼拜三?”戴夫急切地问。他牙关紧咬,身子坐得笔直。
       佩吉睁大眼睛看着他说:“当然就是明天。所以那位秘书今天下午才会这么忙。”
       很长一阵低沉的噪音充满了整个房间,好像一架飞机刚从头顶经过;窗子微微震颤着。站在莉兹身旁的佩吉明显吓了一跳。
       “没关系,”戴夫说。“只是打雷。”
       五十一
       在牛津西部集镇威特尼邻近地形和缓的公共绿地,汤姆找了一家破旧但却雅致的小旅馆。他以舍伍德之名登记入住并预付了一周的费用。租车、买机票他也用了同样的名字。
       名字改成了舍伍德,他感觉困难的是为这个人编造一套履历,因为眼前的事已够他忙的了。要是时间来得及,他会填补上那些空白,足以让最喜欢刨根问底的人满意,但是目前,他感觉他顾不上许多,只能得过且过了。
       他专挑没有摄像头的偏僻的道路,小心翼翼地驾车来到了波福德郊外,给巴什尔打了一次电话。汤姆判断无论如何这还是安全的——只有拉什德的电话有危险,而这是因为这家伙愚蠢。选中他真是大错特错——尽管哈里德·哈桑是由他介绍进来的,而哈桑却是坚如磐石。
       迄今为止,他和巴什尔已经把计划讨论了上百遍了,汤姆挂断电话前和巴什尔对了一下手表。巴什尔听起来比较镇定,他和拉什德相比,无论是在才干还是在承担的任务后者无法与之相比。幸好拉什德承担的只是一个配角。目前出现的惟一问题就是拉什德。但是不管怎么说要对他采取什么措施已经太晚了。
       对此汤姆一方面也感到一丝宽慰,因为他并没有从杀害他的前导师欧菲兰,或是从指派别人杀死“杏仁软糖”之中得到一点快乐。这倒不是说他感到内疚——他们必须得死,如果要追究原因,那就是军情五处的同僚逼得太紧了,尤其是莉兹·卡莱尔。至于巴什尔和哈里德渴望赴死,汤姆并不感觉有丝毫不安。他对他们的动机或是事业没兴趣。他们能够帮他达到目的,那也正是他们的意义所在。
       现在已是星期三的早晨了。“登陆日”1944年6月6日,盟军部队在诺曼底登陆,为最终击溃法西斯德国发挥了重要作用。,收拾行装的时候汤姆对自己说,他感到很开心这个词听起来多么英国化。今天晚些时候他将驱车前往布里斯托尔英国西部一港口城市。过夜,他在那里已经预订了一个房间。乘坐清晨的早班飞机到香农指爱尔兰香农机场。,接着搭乘爱尔兰航空公司飞机到纽约——天衣无缝。那时搜捕他的行动一定会紧锣密鼓地进行,所以汤姆故意绕开了希思罗机场,在那里他被认出的可能性更大。用舍伍德这个名字在爱尔兰机场验照应该很安全,到了纽约就更万无一失了。到了那里他再决定他的长期斗争的第二步行动计划。长期——他不想就此罢手,他要成为迫害他父亲的那帮人的永久的芒刺。
       走出旅馆的时候,他对前台的那位女士解释说他要去西南部地区,带上行李是为了防止他不得已要在那里过夜。他不想让她认为他突然离开不再回来了。晚些时候她也许会大吃一惊,他想,正如其他所有人那样,包括巴什尔。
       五十二
       大清早莉兹和韦瑟比便驾车前往牛津。前一天夜里她几乎没睡,思忖着即将到来的这一天。最后她还是睡了一会儿,不过夏至刚过两天,她不久就被泻进卧室窗户的曙光弄醒了。
       他们驶过斯托肯切奇的白垩洼地,泰晤士河谷展现在面前。这时,韦瑟比打破了沉默:“我有点希望我们的判断是错的。”
       “我理解。”莉兹说。
       “但是,如果我们错了,遭殃的就可能是另外一个地方。”
       他们在牛津出口处下了M40公路,排队通过该市东郊环行路口的时候堵了几分钟。在车流中等候的时候,韦瑟比又开口了:“你认为汤姆去了哪儿?”
       “天知道,”莉兹说。“甚至连玛格丽塔都无能为力。”
       “你认为他和那些恐怖主义分子碰面了吗?”
       “他可能和他们一直有联系,但是不,我不认为他会冒险见他们。怎么,你认为会吗?”
       “不,但是我也不认为他已经离开了这个国家。无论如何,还没有。他一定想看着这个任务完成。任务!”他话语中透着异样的嘲讽。他发动引擎驶入环行路口,超了一辆车速很慢的载重卡车,灵巧地拐上了通往海丁顿的公路。人行道上,孩子们正步行去上学,小孩子由他们的母亲们陪着,大一点的孩子成群结队、你追我赶。这一天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不同,莉兹想。
       在进入海丁顿时他们遇上了红灯,停了下来。“你现在感觉了解他了吗?”韦瑟比问。
       一条杰克拉瑟短腿狗正咬嚼着皮带,它的主人站在一旁和一位穿着夏装、体格魁梧的女人谈话。莉兹看着这一幕,回答道:“联系他父亲的死让他产生的怨恨,我想我能理解爱尔兰共和军对他的吸引力,尤其是爱尔兰共和军派去接近他的人是欧菲兰这样一个魅力超凡的人物。我不明白的是他如何又转向另一派恐怖主义分子、转变了他的目标。尤其是据我了解汤姆对伊斯兰并不抱有特别的同情。”
       “他有什么信仰吗?”
       “从宗教意义上讲,没有。所以我才不理解他今天要干的事——假设我们的判断没错的话。一个老托利党员将就任校长;秘鲁大使将获得荣誉学位。把这些人杀掉到底有什么意义?”
       “不要忘了,他杀了欧菲兰,”韦瑟比说。现在他们正驶过牛津布鲁克斯大学成立于1865年,1970年成为牛津技术学院,1992年正式成为大学。,罗伯特·麦克斯韦尔英国新闻巨头之一。生活了很多年的灰色楼房住进了新面孔。“还导致了‘杏仁软糖’的死,即便杀人的不是他。”
       “他们有可能对他产生妨碍。”
       “妨碍他什么呢?”
       莉兹耸耸肩,想到了那些轰炸机。“或许妨碍了他正在计划的一切。那对于汤姆一定至关重要。至于他想杀死今天的这些人,我完全不理解。”
       “我也是,”韦瑟比说。“不知怎么的,这听起来有点不正常。”
       五十三
       警员温斯顿足有六英尺四英寸高,那还是脱掉鞋子量的时候,要是穿上值勤时的黑色警靴起码还要高一英寸。他往哪儿一站很显目,对此他自己也颇为自得——尤其是在公众聚集的场合,当他的同事们被人群淹没的时候,他就像飞行员用来帮助导航的灯塔一样成了他们的焦点。
       一般来说,他喜欢在公众场合值勤。但是今天早上温斯顿警员却有点不高兴。星期三通常是他的休假日,他会送孩子们去上学。前一天晚上交班的时候值勤警官要他第二天接着上班,他感觉他本可以拒绝的,但是,从警官的语气中他觉察出这件事的重要性,因此他也就没有多嗦。但是那天早晨六点四十五分值勤前警情通报中并没有详细解释情况的紧急性。“我们接到报警今天的大学典礼上可能有情况,”那位警官是这样宣布的。“如果接到更多的信息我们会及时通知大家。”
       那到底意味着什么?温斯顿警员一边想着已经来到了金鱼形的学院一条街上,清晨的街道上一片宁静。街道的这一端一侧是色彩轻淡的商店,一家挨着一家,另一侧是贝列尔学院牛津大学最古老的学院之一。维多利亚式的山墙。沿这条街往下走,街道越来越窄,另一端就是谢尔丹尼剧院。隆重气派的年度庆典典礼即将在里面举行,而外面依然会像往常一样街道上挤满了傻乎乎地东张西望的观光客和漠然置之的当地人。但是现在,太阳还在挣扎着钻出上一夜湿漉漉的云幕,大街上几乎见不到行人和车辆。
       今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想着想着,温斯顿警员走近了特尔街的街角。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端详着这条笼着一层薄雾、静谧而又有点怪模怪样的街道,林肯学院图书馆像锥形冰淇淋一样的尖顶高过学院的围墙高高地耸立着。克林顿总统被授予荣誉学位的时候他曾经在这里值勤,差不多快有十年了。他还记得那些特工人员那天的样子,一个个板着面孔、粗声粗气地检查甚至像他这样的警察。这也难怪,任何一位总统都有可能成为谋杀的对象。那是9·11之前的事了。今天是不是又有名气那么大的人来呢?他有点怀疑——要是那样的话,他早就该听说了,也不会在事先几乎没有通知的情况下被强拉过来加班。
       他继续往前走,经过了那群“罗马皇帝”。这是一组盘踞在石头底座上的半身雕像,一个个表情严峻。谢尔丹尼剧院门前的铁质围栏每隔一段距离就有这样一座雕像。当他看到前面有一辆小货车停在双黄线上时,他稍稍加快了步伐,准备好好教训他们一下。突然小货车后面走出两个人,每人手里牵着一只嗅探犬。
       当他走近时,训犬员冲他点了点头。“这有问题吗?”说话时他指了一下双黄线。
       “没有,时间还早,”温斯顿说。“发生什么事了?”
       “还真不知道,”那个人说。“我接到这个任务大老远从里丁赶过来。你知道多给点时间它们会准备得更充分一些。”
       虽然温斯顿警员自己对最后一刻的紧急警报也感到迷惑不解,但出于对自己所在的警队的自豪感,尽管没有丝毫把握还是肯定地说道:“是因为那些动物解放主义者。这种事无法预料。”
       就在那时,另一位警员,一个名叫雅各布斯的年轻人,出现了,并快步向他们走来。“给你,西德尼,”他轻快地招呼着温斯顿警员,温斯顿讨厌这么一个年轻的家伙直呼他的教名。当雅各布斯递给他一张印有面部放大照片的A4纸的时候,温斯顿心里想,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傻瓜。照片上有三个亚洲人,年轻,看上去绝非穷凶极恶之徒。温斯顿细细地扫视着这几张脸,记住他们,心里想,他们看上去可不像热爱动物的人。
       五十四
       九点十五分,情况通报会在圣阿尔德茨街上的泰晤士河谷警察总部的监控室里开始了。室内摆了一排让人不舒服的塑料椅,莉兹坐在其中的一张上,面对已经拉下来的挂在远端墙壁上的投影仪屏幕,专注地看着。沿房间一侧,一排电视监控器挂在支架上。
       莉兹的一边坐着戴夫·阿姆斯特朗,他前一天晚上就赶到了,看上去很疲倦,神情紧张。她的另一边是韦瑟比和郡警察局局长,名叫弗里斯,长得就像一只苍鹰。那一排椅子上坐着的还有其他一些高级警官,包括特别支队的头目,他手中正端着一塑料杯咖啡。
       郡警察局副局长柯林·曼斯森负责此次行动。他手握一根和台球球杆一般长的木棒正在讲话。他高挑的身材,三十大几的样子,一头黑发,外表透着冷峻的机智。他行事干练,显得很专业,但是他所说的任何话丝毫不能冲淡房间里明显的紧张气氛。
       曼斯森用手中的木棒对位于房间后部的某个人示意了一下,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张市中心的地图。“根据你们所提供的信息,”他看着韦瑟比边说边用木棒指着学院一条街一带一直延伸到谢尔丹尼剧院,“这一带是焦点地区。”
       “我们是这么认为的,”韦瑟比说。“校长就职仪式将在那儿举行,接着是年度庆典。”
       “校长本人有可能成为攻击目标吗?”
       “很难预测他们的攻击目标。这些极端分子会以最引人注目的方式进行最大限度的破坏。我以为单一目标的刺杀不会是他们的首选。”
       警察局长弗里斯扭头问韦瑟比:“我们知不知道他们是否携带枪支?”
       韦瑟比摇头。“不,我们不知道。我认为他们携带枪支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我们所知道的是他们有炸弹——在沃金汉姆他们使用的窝点里我们发现了炸药的残留。根据这一点以及他们的背景,还有本国近年来的历史,一切都暗示他们企图炸毁什么东西并且尽可能杀更多的人。”说到这里,韦瑟比补充了一句,“如果杀的人属于‘重要’人物就更好了。”韦瑟比说话时的语气表明他自己知道这么想很荒唐。
       “那么哪一个典礼可能是他们的攻击目标呢?”
       “我认为年度庆典比就职典礼的可能性更大。不要误解我的意思:要是能杀掉校长,这些人再高兴不过了;但是,从他们的角度出发,同时杀掉其他显要人物效果一定会更好。”
       “对于他们的行动手段有没有一些估计?”警察局长无法掩饰他的焦虑继续问道。
       “我认为有两种可能,”韦瑟比说。“一种可能是徒步实施自杀性爆炸。这种情况下,他们中至少有一人将不得不携带某种装备接近游行队伍。另一种可能是使用车辆。我们认为这种可能性更大。我们了解到他们有一辆白色小货车,买主正是三名主要嫌犯中的一个。买车时他对该车的装载容量特别感兴趣,这很明显。”他看着曼斯森说:“所有这些细节你的特别支队都已经掌握了,包括最初的车牌号码,虽然我肯定他们已换了车牌。”
       曼斯森点头并指着墙上尚没有画面的监控器说:“我们正在安装一些临时视频监控以尽可能大地覆盖目标地区。我们使用固定翻转式摄像头,这样任何人都无法逃过它们的监控。我们希望半小时后它们将开始工作。
       “里丁的嗅探犬已经到了,将在建筑物内搜索爆炸物。训犬员们现在已经在那儿了。这要花上一段时间:我告诉他们要格外仔细。除此之外还有图书馆的地下书库,从牛津大学图书馆一直延伸到谢尔丹尼剧院。一种老式列车提供地下运输服务,列车从新博德利图书馆横穿街道到老图书馆,再到拉德克利夫塔牛津大学的中心建筑之一,塔高达46米,下方为鹅卵石铺就的广场。。”他用木棒在投影屏上标出了列车的行进路线。
       “知道那儿有这么一条铁路的人多吗?”莉兹问。
       曼斯森耸耸肩。“多数步行穿过院子的人不会想到在他们脚下还有一个地下世界。不过,从‘探长莫斯’英国作家柯林·德克斯特创作的侦探小说中的人物。直到迈克尔·因斯牛津大学的学者斯图亚特(1906—1994)的笔名。他以这一笔名发表了约四十部小说。,每一个牛津的神奇传说似乎都以牛津大学图书馆的地下世界为终曲。如果他们计划在那儿干点什么,他们不会如愿的。”
       “恐怕他们不会那样计划,”韦瑟比摇着头说。“根据你的说法,这太明显了,但是我很高兴你们还是检查了那儿。”
       牛津特别支队的头儿说话了:“你们送来的那些照片有些耽搁,但是现在我们已经复制了一些,正在把它们分发给那个地区所有我们的人。”
       他把复印件递给韦瑟比,韦瑟比看了一眼又递给了戴夫和莉兹。拉什德看上去相当年轻,莉兹想,和“杏仁软糖”同样年轻。
       “泰晤士河谷地区所有的武装反应部队都被调集到了这里,”弗里斯对旁边的韦瑟比说。“而且那条路线全线都安排了武装警察。”
       “我们还在高处安置了四名装备了狙击步枪的狙击手,”说着话,曼斯森径直把指示棒指向了谢尔丹尼剧院。“一名在这儿的楼顶上。”
       莉兹记起了和佩吉一起到那个楼顶上游览时看到的绝佳景致。
       “另一个在这儿,”说着他指向牛津大学图书馆,“控制克莱恩登大楼和谢尔丹尼剧院之间的院子。还有两个位于学院一条街,在布莱克韦尔音乐商店的楼顶,一个面朝东,另一个在同一个位置面朝西。我们还安排了数十名特别支队警察着便装混在人群中。他们都配备了武器。”
       他又说:“我们正在搜寻城里所有的小货车。我们已经通知了所有交通管理员,我们还额外加派了值勤警察巡视街道。白色小货车确实并不罕见,当然他们也可能为那辆货车刷上了不同颜色的油漆。但是所有我们能做的事我们都在做。”
       听完了预防措施的描述,房间里鸦雀无声。似乎没有人急于打破这种沉默。
       “那么,”最后,曼斯森神情严峻地总结到,“但愿我们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也但愿这一道道大坝不要坍塌。”戴夫·阿姆斯特朗压低声音添了一句。
       五十五
       他们早早地就醒了,草草用完了早餐,接着是晨祷。拉什德注视着巴什尔和哈里德。他对他们将要做的事艳羡不已,他也希望那一天和他们一起为反对敌人而献身。
       我的任务难度更大,他想,只是没什么回报。但是转念一想,他将继续战斗,由此他又感到宽慰。他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也知道做完之后往什么地方去。他被告知有人会和他联系并把他带到巴基斯坦,在他就读的大学和伊玛目会合,然后在另一次行动中他将真正地面对死亡。他当然希望能够先回家看望他的父母,照顾他的妹妹雅斯蜜娜,但是他知道这不可能。警察正到处找他。
       三个人挤进了小货车的前排座位,巴什尔不太情愿地给了拉什德一部新手机。在迪德考特镇,他从车站出来上了主干道又步行了很长一段距离才在一家新开的购物中心买了这部手机。“用这部手机给我打电话,只能打一次,”他告诉这个身材矮小、比他年轻的男人,“按我们的计划执行。”
       巴什尔仔细查阅了地图沿小路向牛津驶去。他避开了A34公路,因为那是一条容易遭到封锁的路线。他穿过阿宾登和牛津之间的农场,接着开到了卡姆勒山,从西部进了城。他沿着单行道转弯抹角地往前开,把车停在杰里科安静的中心地带。这里曾经是牛津大学出版社印刷厂所在地,矮小的砖结构房子里现在住着殷实的年轻家庭。
       巴什尔回忆起这一切在数千英里以外的地方开始时的情景。他在拉合尔的商场里遇到了那个英国人。当时,巴什尔从一家商店门口经过,就在这时,那个英国人突然探出头随意地说了一句“你会讲乌尔都语吗?你可以帮我翻译一下吗?”巴什尔的乌尔都语说得很流利——在伍尔弗汉普顿的家里他父母都讲乌尔都语——他帮助那个人谈妥了一桩一百张克什米尔产的绣花毛毯的买卖。
       从那以后,他们经常一起喝咖啡,闲聊中那个英国人解释说他为迪拜的一家进出口公司工作(难怪他一下子买这么多毛毯),他来拉合尔进货,要停留三个月。对当地语言的不熟悉给他的工作增加了难度;不知巴什尔是否愿意帮他的忙?报酬当然是要付的——他说出了一个数字,这让巴什尔的眼睛跳动不已。半是听了人家的奉承,半是受了引诱,巴什尔同意了,虽然他已经有一点警觉。
       表面上看他们之间的关系仅限于工作,每天双双出入市场,一番讨价还价过后躲到咖啡馆里放松一下,边喝咖啡边聊天,话题当然就包括政治和宗教。那个英国人友好、热情、坦率,坦率得甚至有点出言轻率。
       巴什尔可不幼稚,他和他的同学们从第一天在大学读书开始就被警告要提防来自西方国家的特工人员。他不止一次地想到那个人的身份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但是在他们的谈话过程中,那个英国人从不问这问那或是刨根问底;确实,他似乎更喜欢向巴什尔解释他自己的观点。
       奇怪的是,他的这些观点似乎都不是西方的立场,他熟知伊斯兰的情况,尤其对中东地区他似乎了如指掌。同时,他有强烈的反美倾向,将9·11轻松地称作“小鸡归宿”。
       那个伊玛目一直鼓动巴什尔参加训练营,武装起来加入他的穆斯林兄弟们在阿富汗甚至伊拉克的战斗,但是他都拒绝了。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直到那个英国人在一次见面中给他灌输了一种新的理念。假如他处在巴什尔的年龄,那个英国人沉思着说,他会拿起武器和西方国家战斗。虽然他指的并不是在阿富汗或伊拉克,他想了一下又补充道。当你能够在自己的国家让战斗变得更加卓有成效时,为什么要无声无息地死在异国他乡呢?在那些地方和西方的势力对抗,他说,无异于蚍蜉撼树、愚蠢之极。就算美国和英国的军队死掉几个士兵又怎么样?他们一直设法让战斗转移到遥远的国家,他们的国民对这些地方不甚了了。那些强权真正害怕的是在他们自己的领土上燃起战火。
       这一席话都是那个英国人在不经意的谈话中提到的,但对于巴什尔简直就是醍醐灌顶——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加入基地组织的阵营。他想,为什么不立刻接受训练,到敌人的国内作战呢?
       但是仅仅靠自己的力量他能干些什么呢?在接下来的一次会面中,他有点急不可奈地把自己的想法向那个英国人和盘托出。也就是那一次他们做成了一笔决定命运的买卖——那个英国人愿意提供帮助。
       刚开始巴什尔对此还持怀疑态度。他以为那个英国人只是在设置一个圈套让他钻,从而对他实施诱捕,让他锒铛入狱。也许他明确说出了自己的怀疑,因为那个英国人自己也坦言相告了。他说如果巴什尔对他不信任他也能理解,并且说巴什尔绝对有理由不信任他,因为进出口业务并不是他的职业活动的全部。是的,他和情报机构有瓜葛——最好还是不要说得太具体,他声称。但是他有自己的行动计划,而这恰好和巴什尔打击西方国家的愿望不谋而合。
       了解了这一点,巴什尔可以信任他了吗?那个英国人令人信服地问。啊,为什么不信任他呢?要是他想设计害他,他会真心实意鼓动他独立行动吗?他难道不会尽力唆使他加入现有的组织,这样一来当局不就可以监视他们并且能阻止更大规模的行动了吗?
       接下来的事就是……历史正在创造之中,现在巴什尔这么想着。在伍尔弗汉普顿的一个清真寺里他遇到了拉什德和哈里德,发现他们热切地想发动一场圣战,同时,他们想找一个领头人的愿望也同样热切。他们年轻,容易控制;正因为这些,那个英国人同意让他们加入,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对巴什尔解释说,他们俩都是初次加入这样的行动,不易被人发现。
       这也许是一个错误,因为事实表明拉什德不够镇静,对形势的判断也常常失误,但这至少说明他与外界没什么联系。他与荷兰的关联看上去是经验的象征,而实际上更让人担心。他今天也没有给拉什德安排什么任务,只是让他打个电话而已。因此这点胆量他还是应该有的。
       十一点半了。
       和巴什尔不同,汤姆在牛津不需要用车,于是他把那辆租来的车停在城市北部边界处的停车场,他的包也搁在车后的行李箱中。第一步工作基本结束了。
       现在他像所有工作日购物者一样乘坐市郊汽车,在拉德克利夫诊所对面下了车,这里曾经是市医院。现在的天气显得格外美丽:太阳不遗余力显露峥嵘,而习习清风又不会让人感觉太热。在步行前往市中心的途中他注意到旅游汽车都停在圣吉尔斯。他在这里读书时有这么多的车吗?也许有吧,只是那时他不会注意这些事。
       在其他方面,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但是话又说回来,怎么会变呢?事物的变化得有外界的刺激,而那些已经具有足够力量能够导致变化的人不愿意这么做。为什么不?因为他们已经站到了同一边。牛津、剑桥、外事办公室还有情报部门,让他父亲身败名裂的社会秩序的黑暗中心。他已经潜入到他们中间目的就是要实施反击。终于,他就要将他的反击计划付诸行动了。他们的惺惺作态不久就将不复存在了,他对自己说。
       拐进了学院一条街,他一路走到了布莱克韦尔书店,然后上二楼进了咖啡店,要了双份咖啡并把它端到一个临窗的座位前。这可是一个台边前排座位,他想,往街对面的谢尔丹尼剧院看过去,这一侧是一个弧形轮廓,泛黄的石墙上方露出的木质顶楼的白色油漆发出显赫的光亮。
       没有任何车辆停在学院一条街上,整条街已经用警戒线隔离开了。这引起了他的怀疑,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自己的疑虑,因为这也很正常——一行人沿着人行道从特尔街远远走来时,车辆有损游行队伍的壮美。
       他买了一份《卫报》一边浏览一边随时观察街上的动静。对面克莱恩登大楼的台阶上走下来一些学生,偶尔也有一两名教师,他们刚从大楼后面的牛津大学图书馆出来,有的夹着文件包,有的背着背包,也有的抱着一摞书。大街上,一辆末班旅游汽车获准临时停在科学历史博物馆的门前,开放式的上层车厢逐渐坐满了手提摄像机的游客。在特尔街拐角处,他看到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正在给一位东方女人指路。从那位警察身上看不出任何紧张的气氛。很好,汤姆想。
       正午了。他喝完咖啡,站起身,缓步走到那层楼的后部,下楼前又瞥了一眼文学类书架。要是他在临窗的座位上再多留两分钟,他就能看到刚才那位警察身边又多了四个同事,其中两个还穿着防弹背心、挎着赫克勒—科赫卡宾枪。
       到了一楼,他没有接近前台,那里有两个工作人员。他随意翻看着商店靠后摆放的儿童读物。一个带着孩子来买书的妈妈一边盯着她的刚会走路跑来跑去的孩子,一边在买一本《绿野仙踪》。
       他看了一下手表,十二点零五分,他走到那层楼的另一边一家不太起眼的商店电梯口。他摁下按钮,耐心地等着。他已经多放了六十秒以免电梯延误。如果有必要他还可以出去。
       电梯门缓缓地开了,走出来一位手拄拐杖的女士。他友好地笑了一下,进了电梯,赶在其他人到达电梯口之前迅速选择了顶楼。在电梯上升过程中,他在手机上找到了预先设置好的号码。信号非常好。电梯到了三楼,他用力按住了关门按钮——他不想有任何干扰。
       接着,他说话了:“仔细听着。我不会再重复这个信息……”
       行动的时刻到了。巴什尔发动小货车,开上了沃尔顿街,从牛津大学出版社富丽堂皇的正门前经过。他在红绿灯处左拐,又小心翼翼地开了二百码,亮起指示灯,靠左停在阿什莫尔博物馆建于1683年,是英国第一座博物馆,比大英博物馆早七十年,现为英国第二大博物馆。前的双黄线处。拉什德准备下车了。“街对面有一个交通管理员,”巴什尔撒了一个谎,以免告别时间太久。他越过坐在中间的哈里德向拉什德伸出手。
       拉什德有点紧张地和他握着手。“愿真主和你同在,”拉什德试着主动开口,然后又和哈里德握了手,说了同样的祝愿。
       巴什尔板着脸最后一次重复了他的指令。“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无论做什么都不要快步飞奔,因为这只会吸引别人对你的注意。我等着你的电话——应该是在二十分钟后。不要忘了,等到那一行人进入你的视线再打电话。”他庄严地看着拉什德。“愿真主和你同在。”他故意拖长了音调,接着他给拉什德做了个手势让他下车。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巴什尔左转弯上了圣吉尔斯宽阔的公路。他看到街道的远端有一名警察。他以中速向北牛津驶去,然后绕了一个圈驶向市中心。在谢尔丹尼剧院以北大约半英里的地方他把车停靠在紧挨科博学院牛津最大的学院之一,其新哥特式及维多利亚风格的红砖建筑别具一格。红色砖墙的一条僻静的巷道上;这个学院的建筑风格象征着雄心勃勃的维多利亚时代哥特式建筑的胜利。他在那里停下车,接着,他和哈里德默默地等待着拉什德的电话。
       我紧张吗?巴什尔问自己。并不是很紧张。那个英国人提醒他说他也许会紧张,甚至还要给他一些药片帮助他镇定——他拒绝了。事实上,随着最后时刻的临近,他感到他的心潮慢慢地平复了。
       他转身,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货车的后部,直到他的手触摸到那一截长绳。他轻轻地拉动,把绳索未固定的一端拉到前排座位上,然后又小心地把它放在哈里德一侧的变速箱上。绳索几乎已经绷紧了;再过十分钟,哈里德用力一拉,半秒钟后他和巴什尔就将到天国去庆贺胜利了。
       五十六
       莉兹盯着学院一条街的监视器的画面。她几乎没有觉察到戴夫把一塑料杯加奶的咖啡递到她的面前。“六块糖,对吗?”看着她专注的样子,他开了个玩笑。她飞快地冲他一笑便又把目光转回到监视器上。几分钟前校长已经“就职”离开了谢尔丹尼剧院,穿过牛津大学图书馆的院子走向林肯学院,图书馆顶上狙击手警惕的眼睛如影随形,地面上几个便衣警察也全神贯注。
       突然一名年轻的女警冲进房间,双颊绯红。看到那群人挤在监视器前,她一下站住了,在他们诧异的目光下,她突然变得忸怩起来。“长官,”似乎是对着曼斯森和警察局长两个人,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们刚刚接到一个警告电话,说学院一条街上马上就要发生重大事件。”
       “电话的准确内容是什么?”韦瑟比问。
       “我可以为你们重放一遍,”那位女警说。她走到房间后部的一个控制台前,打开转换开关,一阵咝咝拉拉的声音过后,房间里响起了电话录音。
       “特别支队,”电话里一个女声说。
       “仔细听着,”说话的是一个英国男性口音。“我不会再重复这个信息。十五分钟后,一颗炸弹将要在学院一条街的游行队伍中间爆炸。密切注意一个年轻的巴基斯坦人。你们得行动迅速。”电话挂断了。
       莉兹和韦瑟比紧张地对视着。
       警察局长弗里斯突然发问:“这不会是恶作剧吧,会吗?”
       “不会,”韦瑟比说。“这不是恶作剧。我们辨认出了他的声音。”
       “汤姆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戴夫一脸茫然地问。
       “其他恐怖分子在干什么?”莉兹满脸焦虑地对韦瑟比说。
       韦瑟比摇摇头。看上去他也是一头雾水。“要是汤姆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我就肯定不清楚了。”
       就在两三分钟前,温斯顿警员的步话机噼啪作响,他也收到了这条紧急信息。他的值勤位置在“三一”学院那个四方院的双开门前,帮助疏散步行的人流。往常喧闹的行人中今天又加入了很多参观者,他们都想亲眼目睹年度庆典名人荟萃的壮观的游行队伍。尽管警察们一遍又一遍地责令他们不要靠近谢尔丹尼剧院,清理的进程依然相当缓慢。当地独立电视台的直播小组尤其不合作。在相对乏味的又一次年度庆典中间出现一起突发事件,他们决计要在现场拍摄到。
       现在温斯顿警员发现身边围上了一群日本游客,他们不但对他的指挥置若罔闻,还开始在“三一”学院门前轮番拍照。他们还要求把温斯顿警员也拍进去,这使得他的任务更加艰巨。他正在竭尽所能地让其中一位年轻姑娘改变路线。她根本不懂英文,却热情地拍着他的肘弯。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他。
       那人藏在一小群意大利少年的身后,他们也无视警察的指令继续沿街走着。要不是他的穿着和十几岁的学生差别太大的话,那个小个子男人也许就不会被注意到。他穿的是正经八百的衬衫,而不是T恤衫,手上还抓着一部移动电话,总感觉有点别扭。他有点异样,温斯顿警员的这种感觉也得到了证实:那个男人离开了人群,朝着学院大门相反的方向移动,距离不足十五英尺,然后朝着特尔街的方向看去。他在等着什么,温斯顿心想。他拨弄手机的时候,温斯顿留心观察着。
       必要时温斯顿警员的动作迅速。那个男人刚把电话举到耳边,温斯顿的长臂伸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请原谅,先生,”他急迫地说,“请让我看看你的电话好吗?”
       那个亚洲人抬头看着他,似乎完全吓呆了。“当然,”他紧张地说,在他松开电话的时候,他无力地笑了笑。就在那时,他突然一转身,沿着学院一条街向市商业中心跑去。
       温斯顿警员攥着那部电话紧随其后,边跑边喊:“抓住他!”
       正当拉什德跑向米格兰街教堂拐角的时候,他突然被猛力扑倒在贝列尔学院的围墙外,接着被另一个穿制服的警察有力的双手摁倒在地。抓住他了!温斯顿想,但当他看到实施成功抓捕的警察正是那个年轻的自以为是的傻瓜雅各布斯警员时,那种放松的感觉变得有点酸酸的。
       五十七
       他在哪儿?拉什德为什么还没有打电话?巴什尔违反了那个英国人的指令拨了拉什德的手机号码,结果发现手机关了。该死!他看了看手表——游行队伍随时都会到达学院一条街。那个英国人是怎么说的?“如果通讯中断就直接采取行动。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千万不能晚点。晚点意味着一切都晚了。”
       他盯着电子表决定再等三十秒。一旁的哈里德突然一阵骚动并指向挡风玻璃的外面。巴什尔向街尾望去,大学停车场绿油油的草坪清晰可见,这时,巴什尔看见了他们。
       他们一个穿制服,两个穿便衣,在街道两侧时隐时现,他们在迅速检查着停在那儿的每一辆车。他们正朝这边走来。
       快打电话,求你了,拉什德,巴什尔大声喊起来,几乎是用一种祷告的语气。他看到其中一个便衣向他所在的街道一端指了一下,巴什尔意识到指的就是他。穿制服的警察抬头一看,突然开始飞奔起来,一只手紧紧扶着头盔,同时对着另一只手上抓着的步话机大声喊叫。那两个便衣紧随其后,三个人沿着路中间全速飞奔过来。
       他不能再等了。他转动点火装置,小货车一阵轰鸣发动了起来。他猛一加速,小货车一下子窜了出去。他想飞速驶往帕克斯路再拐上通往他们的攻击目标的那条半英里长的街道上。看到他把车发动起来了,那个穿制服的警察跑到了人行道上,一个便衣从上衣内袋里拔出枪,蹲伏在一辆停在那儿的汽车尾部的后面。
       就在那时,巴什尔看到一辆大型厢式汽车——那种足球比赛时装着警察进进出出的汽车——径直横着停在那条巷道的远端,堵住了他的出路。他及时地紧急刹车,拐进了科博学院后面的一条小路。在学院后部非常现代的辅楼后沿路飞奔,他顺利地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汽车轮胎发出了一点尖利的啸叫声。当他看到这条小路也被另一辆厢式警车堵上了的时候,他高声地咒骂着。没有其他办法了:巴什尔猛踩油门,径直朝那辆警车冲去,正当两辆车快要相撞的时候,他猛地把方向盘向右一甩。汽车前轮撞上了人行道高出路面的边角,汽车窜到了空中,只差几英寸就撞到了一个过往的女孩。她尖叫着,弥漫在空气中的叫声就像拉响了警报;尖叫声逐渐平息了,小货车重重地落在帕克斯路上。
       巴什尔恢复了镇静,沿着那条三车道大街加速向年度庆典游行驶去。游行队伍肯定已经到达了学院一条街,他对自己说。不能晚点,不能晚点。街面上没有任何其他车辆,但是当速度计指针指向六十五的时候,他强迫自己放慢了速度。他担心不能顺利地高速拐弯。他轻踩了刹车,然后又踩了两次,他准备好了。透过眼角的余光,他看到哈里德紧紧地攥着那根拉索的一端。
       前方的交通指示灯正在转成黄色,但是他已无暇顾及,只是在祈祷不要有人突然从宽街窜出来。但是,在他的左前方,一个骑自行车的学生却突然从霍利维尔街出来了。接下来的一幕就像是电影镜头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一个警察扑向那个学生,将他连同自行车撞倒在地上。
       巴什尔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他的车已经到了交岔口,他猛地向右一拐。车擦着那条长长的人行道的内侧刚好到了克莱恩登大楼台阶的前面。他用力调整着小货车的方向朝着本应该和他相向而行的游行队伍驶去。他要做的就是沿着人行道往前开,而哈里德的任务就是拉响导火索。随着那一声巨响,一百码以内任何人都不得幸免。那个英国人就是那么说的。一百码。
       但是,学院一条街上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人行道上没有人,大街上也空无一人。没有游行的队伍,没有行人,甚至连一个骑自行车的学生都没有。简直就像空城一座。
       当巴什尔感觉到他的左前轮发出重重的一声闷响的时候,恐惧开始向他袭来。他撞上什么了?几乎是同时,他听到另一只轮胎爆裂的巨响。突然,汽车的方向失去了控制。
       小货车向左急转,持续打滑,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径直朝着谢尔丹尼剧院前面的那一堵围墙撞去。倾刻间巴什尔意识到不需要哈里德拉导火索了。单单那一撞必将引爆炸药,他想。
       五十八
       莉兹和查尔斯·韦瑟比蹲伏在一辆警车后,她看到狙击手射中第一个轮胎的时候就立刻躲到了车后。她双手捂着耳朵,等待着爆炸。在她身旁,韦瑟比本能地用一只胳膊搂着她的双肩保护着她。
       只听到金属撞击固定物体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声音,紧接着一声闷响,似乎一半是原声、一半是回声。
       再后来,一切归于寂静。莉兹试图探出头来,但韦瑟比又把她按了回去。“等等,”他说,“防止意外。”然而,爆炸并没有发生,压着她的那只胳膊也松动了,莉兹小心翼翼地从警车顶盖上方凝神看过去。
       小货车撞上了护墙,被掀翻了,它车头朝天翻倒在高高的铁围栏边上,前轮还在空中不停地转动。
       曼斯森从汽车后走出来,开始大声发号施令。一辆消防车拐过他们身后的德本汉姆斯英国百货业连锁店名。开了过来。到了学院一条街的街口,消防车一路避让着行人安全护栏,险象环生;它沿着店边人行道隆隆地驶过,缓慢地挤过狭窄的空间,这时警笛已经拉响了,然后加速向小货车开去。
       消防车到达时,武装警察都从他们先前藏身的隐蔽处或是门廊里走出来,向那辆被撞毁的小货车聚集。一个穿便衣的特别支队警官首先接近了货车,他走上前用力拉拽驾驶室的门,但终告徒劳。他很勇敢,莉兹想,因为车上的汽油箱仍然有可能被引爆。
       她从车后走出来,和韦瑟比一起小心地向货车走过去。戴夫·阿姆斯特朗赶上了他们,喘息不止、神情惊愕。“那是怎么回事?”他问。但是莉兹和韦瑟比都没有答腔。
       他们沿着学院一条街往前走,消防员则往货车上喷射灭火剂。
       莉兹说:“我不明白汤姆为什么要打那个电话。”
       “不过他并没有警告我们有那辆货车,”戴夫说。
       韦瑟比耸耸肩:“也许他感觉没有那个必要。”
       莉兹探询地看着他,就在这时,曼斯森拦住了他们。“货车里有两名男子,都死了。”他宣布到。
       “是撞击导致的吗?”韦瑟比问。
       曼斯森点点头。“他们的货车后部有一颗化肥炸弹,但它没有爆炸。要想肯定其原因还为时尚早,不过,看上去好像雷管不起作用。”
       “我说不准这是不是故意的。”韦瑟比缓缓地说道。
       莉兹又一次看着他;韦瑟比的表情好像完全捉摸不透。“你认为他们知道不会发生爆炸?”她问。
       “不,但是我想汤姆知道这一点,”韦瑟比说。“你自己说过你弄不懂他为什么要杀死这么多无辜的人。他要让那辆货车到达指定地点,但是他知道它不会爆炸。”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莉兹问。“那样做的意义何在?”
       韦瑟比耸耸肩。“我猜意义在于展示这件事的可行性,让我们显得很无能,而这种无能又是多么危险。”他朝街上指了指,莉兹看到一个电视摄制组正朝前走。“那也许是一个地方台摄制组,”韦瑟比说,“但是你绝对可以相信他们的电视镜头一定会上今晚的国家新闻。经过那种曝光以后,我们谁都不会好看。”
       “那么,那就是他想要的?”莉兹问。“让情报机构名声扫地?”
       “差不多吧。”
       “等一下,”戴夫插话了。“他不在乎那两个家伙的死活,对吗?”他手指着那辆撞翻了的货车不耐烦地问道。
       “他当然不在乎,”韦瑟比大笑着说,笑声里听不出一点高兴。“我并不是在为汤姆辩护,我只是说我认为他的目的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加微妙。感谢上帝。”他看看学院一条街四周,到处都是站在一边观望的警察,消防员继续往货车上喷着泡沫。“想想有多少人差点就命丧于此。假如汤姆没有打那个电话,这里将充满密集的人群……”
       他们正站在学院一条街中间,离那辆货车只有几码远。莉兹环顾四周,依然惊讶不已,没有爆炸,除了那个司机和他的乘客,没有人员伤亡。接着她朝货车撞上的那一堵墙上方高高的围栏看过去,她看见两个石头底座的上部已经空无一物——它们的“罗马皇帝”头像不见了。这真像是超现实主义手笔。
       韦瑟比指着街上四散的头像残片说:“不知怎么的,我想将来要滚掉的不会只是这两颗头。”
       五十九
       警察正在把靠近窗口的人疏散到别处去,虽然汤姆清楚这是多此一举。他们被领到书店楼下宽敞的房间里呆了几乎半个小时。他仔细地看着手表,八分钟后,倒计时总算结束了,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三年,他告诉自己,为此我准备了三年,现在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他感到十分开心。他知道,大街上的那些警察发现撞毁的货车里有一颗没有爆炸的化肥炸弹时,他们一定被搞得晕头转向。他给巴什尔的雷管根本不起作用,它们连香烟都点不着,更不用说引爆炸弹了。
       关于这个差点酿成灾难的事件的新闻一定传播得相当快,当地的反应将是如释重负,虽说汤姆确信牛津大学将再也不会举行公开的年度庆典游行了。但是,在更远的地方,在泰晤士大厦,反应将完全不同。在泰晤士大厦,他猜想,整幢大楼里的人都要心脏病发作了。
       因为他们对他的行踪将一无所知,想找到他,但又没有任何线索。他们将无法祛除那块心病,担心他再次发起攻击——他们的担心没错。牛津大学只是一个开始,前路漫漫,他看不出有任何理由阻碍他比他的前同事们领先一步。他看看手表。三个小时后,他即将抵达他在布里斯托尔郊外的旅馆房间。大约二十四个小时后,他的飞机将准备在肯尼迪国际机场着陆。
       从近期来看,他也给了军情五处足够多的事情去应付。他们命悬一线、死里逃生的窘迫感很快又要被一系列的麻烦所取代:忧心忡忡的事后调查、内部讯问、舆论一片哗然、议会的质疑、责任追究中的花招、对情报部门的名声不容置辩的损毁。“他们为什么没能阻止那些安放炸弹的人?”“要是那些雷管真的引爆了炸弹会出现什么后果?”此后他们甚至才会开始为下面这个问题纠缠不休:他们竟然让一个间谍在他们中间工作了几乎十五年。一个他们没能抓住的间谍。
       现在,警察终于放他们出去了;他们全都涌上了直通宽街的楼梯。安全起见,汤姆缓缓地落在后面,他很庆幸自己这么做。到了距离出口二十英尺的地方,他站在楼梯顶部朝外面的街道看去,他看到了莉兹·卡莱尔熟悉的身影,她正站在路中间和查尔斯·韦瑟比说着话。
       刚开始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他们怎么会追到这儿来的?他们怎么知道他的攻击目标的?这有点不可思议。他一直非常小心。
       难道他们招降了那三个爆炸者中的一个?不可能,因为只有巴什尔才知道确切的攻击目标,哈里德从来没有问过此事,拉什德意志薄弱,无论是他还是巴什尔都不信任拉什德。巴什尔决不会背叛他立志献身的事业。就算现在他们中有人招供了——他估计他们在几分钟前已经被抓,他们所了解的情况也不会让警察或是他的前同事找到他。
       那么,是谁出卖了他?难道欧菲兰在汤姆去贝尔法斯特和他见面前交代了?这似乎难以置信——要是那样的话,这位大学教员为什么还要给汤姆打电话并警告他莉兹已经去过了而且还问这问那?
       究竟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似乎还找不到明显的答案,但是他没有时间细想。他没有继续往门口走,却转身向大楼里面走去。布莱克韦尔的一名店员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她一直像只博德牧羊犬一样在后面赶着他们往楼梯上走——他的脸上立刻闪出迷人的笑容,他已经学会把这种笑当着武器来用。“我有东西忘带了,”他解释道。
       她同样报以微笑,让他过去了。不要着急,他告诫自己,不要慌。但你得尽快从这儿出去。这毕竟只是第一步,他可不能现在就身陷囹圄。
       六十
       谢尔丹尼剧院楼顶上的狙击手还在那儿。莉兹转身又看到了另一名狙击手端着枪,在布莱克韦尔音乐商店楼顶的一角。
       不知这个场面中的什么东西让她感到不安。她看看查尔斯,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感觉汤姆就在这儿,”她突然说。“他一定想亲眼见到这一切。”
       韦瑟比被吓了一跳。“真的吗?”他怀疑地说。接着他似乎在思考这件事。“也许你是对的。他肯定以为我们还在伦敦挖空心思地找寻他的行踪。”
       曼斯森又回到了他们的身旁。“布莱克韦尔大楼里大约还有三十个人,在楼下的诺宁顿图书大厅里位于牛津学院一条街的布莱克韦尔书店内,号称世界最大的图书陈列大厅。。我们出于他们的安全考虑让他们呆在那里。如果你们不反对,我想马上把他们放出来。”
       “不反对,这很好,”韦瑟比说。于是曼斯森便向书店走去,这时,莉兹在他身后又把他叫住了。“请原谅,”她说。“那些人走出来的时候我们能逐一检查一下吗?”
       他吃惊地看着她,然后把脸转向韦瑟比,韦瑟比点头表示赞同并说道:“如果你让他们所有人都从同一个门出来,我们就可以很快地扫一眼。”
       他们走过去,站在书店门前靠近“三一”学院的那一侧。就在这里,在底楼一个小房间的后部有一层很陡的楼梯通到下面洞穴一般的诺宁顿图书大厅。曼斯森和一个高个子警察和他们一起站在外面,那些顾客们走了出来,多数人面无表情,有几个人怒气冲天。
       他们没看到任何熟悉的面孔。
       “我得去看看他们把逮捕的那个嫌犯审得怎么样了,”韦瑟比宣称。正要离开时,他又转身对戴夫和莉兹说:“最后再到里面看一下以确保万无一失。”
       “你能派人在前门这儿守着吗?”莉兹问曼斯森。
       “好吧,”他有点不乐意地说,很显然,他认为他的手下有更重要的事可做。
       戴夫摇摇头。“我知道英雄所见略同,”说话时,他先是用手指指正在离去的韦瑟比的背影,然后又指指莉兹。“但即使汤姆曾经在这儿的某个地方,他也早就离开了。假如他在书店里,他难道不会从后门溜走?”
       “不。”说话的是一个身穿格子夹克的矮胖男子,操着北方口音。“我是布莱克韦尔的员工,”他说。“当警察让所有人都到楼下去的时候,我把后面的员工出口锁上了。我倒不是为了防止有人从那里出去,我是不想让人从那儿进去。不过,这么一来倒也没人可以从后门出去了。”
       “快走,”莉兹对戴夫说。“进去看一下又没什么损失。”他耸耸肩,两人一同进了商店的主入口。他们在一楼站了一会儿,看了看台子上堆着的新书。“这书店外面看没有这么大,”戴夫说道。
       “我们分头行动吧,”莉兹说。“你从楼下开始。我上顶楼,然后逐层向下搜索。我们可以在中间会合。”
       “行,”戴夫说。“自己小心,”他又加了一句,但这时莉兹已经开始上楼了。
       二楼空无一人,有点阴森森的。咖啡馆里的人都走光了,虽然咖啡杯和吃了一半的点心还放在桌子上——显而易见,顾客们是在匆忙之间被疏散出去的。她朝二楼摆放图书的那一侧看了看,也没有人。那情景有点让人毛骨悚然——莉兹感觉好像置身于一个闭馆后的博物馆里。她依稀还能听到大街上渗进来的熙熙攘攘的声音,但在里面却只有令人窒息的寂静——惟一的声音是她的脚步声,木楼梯喀哒、喀哒地响着。
       她到了三楼,又继续往上爬,她准备在下楼的时候再检查下面的楼层。到了顶楼,她看到左手边有一扇双开式弹簧门,带有洗手间的标志。莉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推开女洗手间的门,两个隔间的门都大敞着,里面没有人。
       稍稍犹豫了一下,她又走进了男洗手间。惟一的一个隔间也没有人,但是窗户的下半部分打开了。她蹲下身子凝神向外察看。“三一”学院宽阔的四方前院隐约可见。她把头伸出窗外,正下方是一个不大的天井。窗户和天井的石头地面之间无遮无挡,大约有五十英尺高。汤姆从这里跳下去就死定了,莉兹想。
       正当她又回到主过道时,莉兹听到了响声——一种低而长的滑动声,好像什么东西在地面上拖着。是楼下传来的?她停下脚步,侧耳细听,但是却听不到了。
       带着怀疑,她谨慎地转过一个拐角走进一个满是二手书的光线十分充足的房间。房间里隐约有一股旧皮革和尘土的气味。房间尽头的一扇门上标着“仅供员工使用”,就在莉兹向那里走的时候,她看到了角落里的那扇窗。窗子大开着。
       她迅速走过去,向外观看。她的正下方是一幢很现代的附楼低矮的屋顶,属于和商店毗连的那个学院。
       从这里出去很容易,莉兹想。接着,她就看到了他。
       斜靠在坡状的瓦面上,紧紧抓着屋顶天窗的木框。
       是汤姆。
       他正努力打开那扇天窗,莉兹意识到假如他成功了,他就会跳下去,消失在那幢大楼里。是的,也许曼斯森的手下有可能找到他,但是,莉兹能想象那里面简直像迷宫一样,有数百个地方可以藏身。
       她的包里有手机,她可以打电话通知警察包围那幢楼。但是,等到她接通电话——而且,打给谁呢?戴夫在楼下,查尔斯在圣阿尔德茨街追查没有死的那名恐怖分子——恐怕汤姆已经逃跑了。
       “汤姆!”她把身体探出窗外大声喊。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在下面的小天井里回荡。
       他停顿了一下,但只是短短的一刻。他没有往回看,但决定放弃打开天窗的念头,开始沿着屋顶缓慢地往前挪。
       他挪向那一排年代更久一些的建筑。到了那里,他的移动速度将更快些,沿着那些有山墙的屋顶可以一直走到学院后面的花园,然后他就可以溜走了。
       “汤姆!”她又喊了一声。“没用的。你最好还是回来。他们正在下面等着你呢。”
       这一次他倒真的有了反应。他攀上了屋脊。蹲在那儿,他几乎就像一个淘气的大男孩,像一个在深夜大门锁上后翻墙进来的大学生。他慢慢地转过身,眼睛向四周扫视直到莉兹站立的那个窗口。
       他定定的凝视显得非常严肃,眼神中透出钢铁般的坚定,他的脸看上去没有丝毫动摇的神情。
       “汤姆,”这一次,莉兹的语气温和了,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但是,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其他话,他用力地摇摇头,接着,灵巧地跨过屋脊到了另一侧屋顶的斜面,消失在莉兹的视线外。
       莉兹倍感愕然,呆站了一小会儿,等着汤姆再次出现。当她意识到他不可能再出现时,她迅速行动向楼梯跑去。下到中途,她碰上了正在往上爬的戴夫·阿姆斯特朗。“快,”说着话,她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回拖。“他在旁边的楼顶上,快!”
       他们跑出商店,到了学院一条街上。外面的阳光很刺眼。眯缝着眼睛,他们看到曼斯森正站在一辆急救车的边上对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说着话。
       “他就在旁边的楼上,”戴夫向他喊道,同时,他和莉兹继续迅速跑向“三一”学院的入口。门房边的小门开着,看门人出来想拦住他们。
       “警察!”戴夫大声喊。“让开!”莉兹从看门人旁边绕过去,低头从一棵巨大的雪松的枝桠下穿过,径直向那个四方院跑去。草坪上、小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她诧异地想是不是整个学院也像外面的街道一样所有人都被疏散了。这样一来汤姆要想逃跑就更加容易了,她想,同时她的眼睛仔细搜索着屋顶的山墙寻找他的踪迹。
       戴夫高声叫到:“我到那边去。”莉兹继续向布莱克韦尔窗口下的院子方向搜索。穿过院子的拱门,她放慢了脚步,伸长了脖颈往上看,仔细察看她最后见到汤姆的那片屋顶。屋顶上的天窗完好无损,他并没有折回来。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吓了一跳。“没事,”一个声音说。她转过身看到曼斯森和一个年轻警察。“我派人正在搜查整个学院,”他说。
       “他们还得到房顶上搜索,”莉兹指着上面说。她突然停住了,专注地听了一下。“那个噪音是什么声音?”
       “哪个噪音?”
       然后她又听了一下。又穿过一道拱门,通向学院这一侧凹陷的一块地方。耳边传来低低的哀号声,好像什么人痛不欲生,那种痛苦的哀鸣几乎像野兽一般。
       她健步穿过拱门,来到一条户外长廊。长廊的三面环绕着学院的大楼。在长廊开放式的远端,莉兹能看到一座大花园里花满枝头的灌木丛。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她听到的究竟是什么声音?
       接着,在她的左侧,她看到了一个女孩,看起来不足二十岁。她正站在楼梯井的入口,不停地哭。在她身后,几乎是在一个角落里,一个男子躺在地上,仰面朝天,一动不动。
       莉兹快步走到那个女孩的身边。“没事了,”她柔声说道,这时,曼斯森走过去在那个男子身旁蹲了下来。
       那个女孩止住哭,抬眼看着莉兹,脸上稚气未脱,充满惊恐。莉兹听到长廊的远端传来一声大叫,抬头一看,戴夫正向他们跑来。
       “出什么事了?”戴夫问。他先是看看那个女孩,然后又看看角落里地上的那个人。曼斯森正抓着仰躺着的那个男人的手腕,检查他的脉搏是否还在跳动。他站起身,看着莉兹,摇摇头。
       “他一定是摔下来的,”莉兹静静地说。她抬眼示意他们上方的屋顶。
       “他一定是想跳下来,”戴夫说。
       那个女孩忍住抽泣,第一次开口说话了:“不,”她擦了擦眼睛说。“他不是跳下来的。”
       “是你看到的?”莉兹问。
       那个女孩点点头。“我正在睡觉,”她解释道。“醒来后发觉我上的辅导班要迟到了。出来的时候我就看到”——她顿了一下——“这个男人正越过房顶。当时我还感觉很怪,因为干那样的事他的年纪似乎太大了一些。”她神经质地大笑了一声,莉兹用胳膊搂着她——现在他们最不希望她情绪失控。
       “接着他好像突然滑了一下,然后就开始从房顶往下滑。他想抓住房顶上的瓦片,但没成功。他不断地往下滑,直到……他摔了下来。”说完,她又开始哭了。
       莉兹的眼睛越过那个女孩,看着地上躺着的那个身影。她放开女孩,走过去,站在曼斯森旁边,然后俯视着那个男子。从她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知道那是汤姆。
       在很多方面,他现在的模样和往常没什么不同,身穿蓝色西服,潇洒、帅气,看起来就好像一分钟后他就会从地上一跃而起又恢复到往日的他。往日的他是什么样子?莉兹苦苦地思索着。那个她以为已经逐渐了解的男人?那个身材高大、四肢瘦长、自负的男人,自信,性情温和,轻声细语而又见识广博,魅力十足——至少当他想表现出这样的时候。
       或许是那个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的完全不同的、不以真面目示人的他?一个受制于内心中的魔鬼的男人;对于他心中的邪念她从未有过丝毫猜度。
       不知是该伤心还是该愤怒,莉兹闭上双眼,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她猛一转身,向着那个还在哭的女孩走了回去。她可以安慰她;对于汤姆,她什么也做不了。
       六十一
       开车返回伦敦的路显得那么漫长,这和早晨来的时候正相反。他们离开牛津的时候,一层又一层低矮的云从南部掠过来,赶走了太阳,天空变得雾蒙蒙、灰蒙蒙一片。天开始下起雨来,起初是大雨倾盆,不过时间并不长,接着就变成了无休无止、让人倦怠的毛毛细雨。不久M40公路就塞满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卡车、汽车小心谨慎地往前挪着。
       发生的一切让莉兹和查尔斯变得有点麻木。他们不十分肯定究竟是该为阻止了一场暴行而感到高兴,还是该为他们几乎让那场暴行发生了而感到沮丧。因此,开始时他们几乎都没有和对方说话。接着,好像彼此都征得了对方的同意一样,他们几乎欲罢不能地谈论起任何事、所有事。除了那天发生的事。最棒的假期、最棒的餐馆、这个国家最棒的地区,甚至谈到他们谁都没读过的《达芬奇密码》。他们说的都是些私事,但并不涉及隐私:没有提及韦瑟比的妻子乔安妮,莉兹也没有说谁陪伴她度过了她那些最棒的假期。他们几乎是在疯狂地回避他们刚刚目睹的难以置信的一切,当然也是在回避即将面对的那些质疑以及对该事件的报告。
       然而他们都是现实主义者,回避策略没有坚持多久。当他们飞速行驶到威康比高原广阔的碗状低地时,韦瑟比叹了一口气,不再继续讲述他在针柱岛乘船旅行的那次特别愉快的假期。“你怎么会知道汤姆在那儿的?”他问。
       “不能说我知道,”莉兹说。“这只是一种直觉。”
       韦瑟比轻轻地哼了一声说:“我得说你的直觉比我听到的大多数理性的分析都要棒。”
       这是一种褒奖,但是莉兹不能不感觉在这件事上运气和直觉起了同样大的作用。要是汤姆没有失足摔下房顶会怎么样?他肯定会逃脱的,她对此确信无疑。
       韦瑟比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你认为汤姆想逃到哪里?”
       莉兹注视着一个建在小山坡上的高尔夫球场,思考着这个问题。汤姆可能会离开这个国家潜逃到国外去。但是,哪儿?好像汤姆没有什么事业或是某个地方要去投奔——在北爱尔兰,四十八小时之内,他不可能不被发现,再说,爱尔兰共和军无论如何也不想让他靠近他们刚刚得以安宁的任何一个地方。
       “汤姆讲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语,”她终于说,“因此他很有可能设法潜入某个中东国家,然后以新身份重新开始自己的事业。”
       “要是那样,他会被人认出。那是个不大的世界——阿拉伯国家的西方人。”
       “也许他会去纽约,”莉兹说。“你知道的,追寻他父亲的足迹。我想他一定有更多的事要做。”
       “更多像今天这样的事?”韦瑟比温和地问道。
       “谁知道呢?但是,他会报复其他某个机构,我想。开除他父亲的那家报纸。我猜,也许还有军情六处。然后他很可能再给我们来一下子。”
       “无论他想采用什么新身份,他必须得不断地换地方。”
       “那是事实,”莉兹说。“但也许那正适合他。”
       他们正在接近和M25公路的交界口,路标上列有希思罗机场,这从某种意义上似乎正适合他们有关汤姆的潜逃计划的讨论。“但是,从根本上看,他为什么要逃跑?”她反问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他哪儿都不去,到底又能把他怎么样呢?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们能给他定个什么罪呢?欧菲兰的死没有定论——没有目击证人,没有指纹,没有汤姆去过贝尔法斯特的证据。‘杏仁软糖’的死也一样;法庭调查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以指证杀害他的凶手。”
       韦瑟比愁眉苦脸地笑了一声。“我理解你的推断,但是我想你领会错了。汤姆之所以逃跑是因为他想让我们知道。”
       “但是,为什么?那样做有什么意义?”
       “对于汤姆,”韦瑟比耐心地说,“意义无比巨大。汤姆的目的就是要羞辱我们。他想让我们受制于他。他要让我们感觉无能为力、微不足道。真的是无药可救。”
       “就跟他父亲当年的感觉一样,”莉兹嘟哝了一句。
       “我想是,”韦瑟比说。“但我的观点是,汤姆不是出于政治目的。如果是,那些雷管就应该是好的。”
       “而且他也不会打那个电话。”
       “非常正确。他不想杀死数十个人。他只想让我们知道他有这个能力。而且,他一定想一次又一次地证明给我们看,每一次他都可能杀死一两个妨碍他的人——像‘杏仁软糖’。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到头来他杀死的人很可能和今天这颗炸弹可能会炸死的人一样多。”韦瑟比沮丧而又迷惘地摇摇头。
       “那么,他简直就是疯了?”莉兹问。
       “现在我们永远都无法知道了,”韦瑟比说。“我们知道的只是他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人。”
       六十二
       会议就快结束了,但是漫长而严酷的过程才刚刚开始。
       关于在牛津大学发生的这次失败的爆炸企图,新闻报道耸人听闻。“距离死亡只有十秒钟”,《每日邮报》如是说,在它的独立头版上,一边是撞毁的小货车,另一边是新任校长的照片,身着参加典礼穿的大学袍服,表情惊恐。“这是一颗哑弹!”《太阳报》声称;它设法弄到了一张拉什德·柯罕的照片,头上蒙着一块毛毯,在圣阿尔德茨街警察局正被带到一辆囚车上。《快报》打出了校长就职游行的照片,仪仗队、筹备人、晚祷等应有尽有,莉兹清楚这肯定是若干年前的照片——照片上显示那些名人政要正走在学院一条街上,而今年的游行队伍根本没有到那儿;走在游行队伍最前面的是过去的校长而不是新任校长。大报的用语则要审慎。《时报》的文章标题是“‘爆炸’阴谋受挫于牛津”,接下来是一些资深记者的报道,强调了该阴谋已经被识破而不是阴谋几近得逞。《卫报》的报道内容大体相同,只是附了一位建筑师关于学院一条街上具有历史意义的围栏受损情况的文章。
       所有报道当然都提到了货车驾驶员以及同车一名乘客的死,还有一名安全部门官员的死亡——虽然急于了解更多有关此不幸的读者的好奇心不会得到充分的满足。几个小时之内,一份国防机密通知已经放到了英国每一个报纸编辑的办公桌上,因此,除了汤姆死亡的事实外(无一例外地被称做“悲剧性的意外”),没有任何有关他的报道。
       无论事件被如何报道,事实总是不可否认的:两名恐怖分子只差一点就炸毁了英国最古老的学校之一的标志物,还有一群名人政要。有些报纸赞誉安全部门挫败了这场阴谋,也有一些直言批评,说他们让阴谋如此接近于得逞。
       对莉兹和她的同事们而言,幸运的是媒体的强烈关注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很快就被巴格达一场特别恐怖的袭击以及首相和财政大臣之间的又一次冲突所取代。两天后,有关“牛津阴谋”(这一说法已经被广泛采用)的报道便转移到了非头版位置或者偶尔出现在评论专栏;虽然这起突发事件今后会被不断引用以说明国家正面临着难以应对的各种威胁,但是其新闻价值正逐日减少。
       然而,在军情五处和六处的内部,“牛津阴谋”的影响却是旷日持久的。有关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的分析才刚刚开始。这首场会议也将只是很多会议的第一场。各个部门已经着手各自内部的损害评估工作,并将定期召开会议通报情况。
       当与会者收拾文件准备离开会场的时候,戴夫·阿姆斯特朗向莉兹示意了一下,问:“有时间喝杯咖啡吗?”
       “以后吧,”她说,因为好像有什么东西让她感觉想留下来。
       会议室里其他人都走了,桌边只剩下她和韦瑟比,尽管他一向以不露声色著称,他看起来依然精疲力竭、神情沮丧。他对莉兹惨然一笑,说:“这是我主持过的最让人不开心的会议了。”
       “至少大家都清楚他们应该做什么了。”
       “是啊。很明显,重要的是追溯整件事的源头。每一个细节。直至汤姆最初的加入,”说着话,韦瑟比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刚刚一起通览了一遍的那些详细材料。“我们必须弄明白当初为什么没有觉察到他有问题。我们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任何情况。会有人追究这件事的,”他说,语气中充满了无奈。“我想倒不是公众要追究,当然这方面也有压力;我说的是大规模的内部追究。内务大臣正说着要指派一名法官处理此事。他事实上就差说出‘Quis custodiet ipsos custodies?"这样的话。你会觉得他很可能会想出点更有创意的东西来。”韦瑟比怀疑地摇摇头。莉兹在学校里学的一丁点拉丁文几乎都忘光了,但她非常清楚那句话的意思:“谁来实施对那些安全保卫人员自身的监控?”“我得说处长在会议上的表现很好,”韦瑟比补充了一句。
       “六处怎么样?”莉兹问。“杰弗里·费恩怎么说?”
       “我和他谈过了。关于汤姆的背叛他适当地表达了愤慨。当然他也微微暗示我们有点不够谨慎,把一个叛徒调到了六处。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假如汤姆在巴基斯坦和爆炸者接上了头,那时的他已经归他们管理了。我暗示他也许他们得检查一下他们自身的监管。”
       莉兹点点头,想起当她指明汤姆是双重间谍的时候,费恩起初并不相信。
       “佩吉径直回到沃克斯豪尔十字吗?”她问。
       “还没有。我已经请费恩允许她再呆一阵子帮助我们进行损害评估。”
       “关于她,我真得和你谈谈。她正吵着要留在这里。她好像喜欢军情五处。”
       韦瑟比惊讶地扬起眉毛。“那倒是真的帮了费恩的忙。”他停顿了一下,紧张地看了看手表,接着又松弛了下来。他还有时间继续谈,而且莉兹感觉他想继续。“会大约开到一半的时候,我开始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你熟悉那种把手表忘在家里或者忘了钱包的感觉吗?你不知道究竟丢了什么;你只知道什么东西应该在那儿却不在。”韦瑟比看着莉兹。接着,一扫模糊的语气,他的表情变得冷峻起来。“然后我意识到丢的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个人。”
       “汤姆。”
       “一点不错。”他说,他的眼睛盯着她,一动不动。
       他说的是事实,莉兹意识到了这一点。几分钟前,桌子四周坐着迈克尔·拜恩丁,表情严峻,带着A2组的几个手下;帕特里克·都布森,惶恐不安;A4组的瑞吉·普维斯和他的副手;朱迪思·斯普拉特,身体看上去还很虚弱,但至少到场了;莉兹,戴夫,查尔斯……通常的与会者都到了。除了一个人。
       韦瑟比说:“他回来还没有多久,但是他的确非常像我们当中的一员。”
       “那就是他这么难抓的原因。他完全融入了这个团队。”
       “那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韦瑟比说。他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副沉思的表情。“然而,”他痛苦地说,“有时候我仍然认为他的有些行为真的是出自内心。他擅长他的工作;我想他是真心喜欢它。但是结果表明他干的是一种不同的工作。他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有和我们一条心。但是他的愤怒,我感觉好像是这样,是针对安全部门,而不是针对在这个部门任职的官员。不知怎么的,我感觉很难把它理解为个人之间的关系。你没有同样的感觉吗?”
       莉兹想到了汤姆“顺道路过”她母亲家的那个周末。关于汤姆对她的那些暗示,她从没有告诉过韦瑟比,但是,她对那些暗示的理解正确吗?对他的邀请她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毕竟只是一顿晚餐而已。是不是她自己没有觉察到的某种虚荣让她的判断出现了偏差?但是,接着她又想起了那张旅馆的发票,还有汤姆关于农场的那些朋友的谎言。不,她并不是凭空想象。他一直想利用她,出于他个人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多种因素。
       “不,查尔斯,”她说,“我确实把它理解为个人之间的关系。他从来都没有忠于这个部门,也没有忠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只是把我们当作达到他个人目的的工具。他只忠于他自己那个变态的使命感,要摧毁我们为之工作的一切。在令人困惑的镜像世界里,他偏离了正道。”
       “当然,你是对的,”查尔斯轻松一笑作出了让步。“把工作部门和该部门的官员区分开也没什么意义。E.M.福斯特怎么说来着?‘假如我不得不在背叛我的国家和背叛我的朋友之间作出选择,我希望能有勇气选择前者。’我总感觉我们的责任恰恰与之相反。”
       “我有同感,”莉兹简洁地应答。
       他们坐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儿。韦瑟比轻声问道:“你母亲好吗?”
       他真是个好人,莉兹想。你瞧他,坦率地说,在这样一个几成灾难的事件过后,他的职业前景可谓风雨飘摇,然而他却惦记着我的母亲。“蛮好的,我想,”她充满感激地说。“她已经做了手术,好像恢复得还不错。”
       “很好。”韦瑟比的话很让人鼓舞。
       “是的,他们认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莉兹说。不知什么原因,她又想到了汤姆以及他所造成的损害。“至少情况看起来是这样,”她说,然后又小心地补充道,“虽然你永远都无法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