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研究]新译《茵梦湖》有感
作者:马君玉
《译林》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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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当今我国读者对于德国19世纪著名诗人、小说家施笃姆(TheodorStorm1817—1888)这个名字还不是太熟悉的话,那么,对于这位作家的一部小说《茵梦湖》(Immensee),应该是非常熟悉的。《茵梦湖》发表于1849年,小说一经出版,立刻受到广大读者的普遍喜爱。人们争相阅读,广为传诵,其风靡之程度,历经畅销之不衰,在当时德国国内甚至在世界文坛都还没有另一部作品能与其伦比。
在我国,自从1921年《茵梦湖》第一个汉译本(郭沫若先生译)问世以来,陡然间,文坛轰动,仿佛一泓青水,碧浪暴涌,波峰迭起。小说受到我国读者的广泛欢迎,引起了我国文学界、翻译界的极度关注。坊间译本的出版,一种跟着一种;为之倾倒的读者,一代而又一代。 从那之后,直至今日,八十多年间,译本至少不在十种之下,而且,几乎都出自名家之手。可以这样认为:小说《茵梦湖》给予了我国读者难以泯灭的艺术感染。 甚至,对我国的文学创作、作家的艺术风格都产生了相当深远的影响。
在我接受安徽文艺出版社邀约重译《茵梦湖》这个任务之前,我就知道,汉译《茵梦湖》在国内不仅译本多,影响也大。一部作品,译本如此众多,风采各异,反映了翻译界一派繁荣景象。但是,从另一方面考虑,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毕竟都带有时代的印记;随着时代的变迁,语言必然会发生相应的变化,这不能不影响译者的语言风格。再说,译者对原著理解的深度,以及对翻译工作各自所持有的观点、考虑的角度不同,所以,某些名著名篇,即使已经有了几种译本,有选择地对其重新翻译,应该是仍有必要的。不过,对我来说,要圆满完成《茵梦湖》重新翻译这样一个任务,我深感自己肩负的担子不轻。
实践中,确实是这样,重新翻译《茵梦湖》,所花费的时间、精力,倍于译其他。搁笔之后,总算让我感到高兴的是,这篇译文,我自己还比较满意。至少,我想应该算是合格的。这里,我愿意将这次新译《茵梦湖》过程中所得到的几点感受呈献于读者,以祈指正。
记得德国语言文学界前辈、我的几位师长在和我谈到翻译工作时都这样认为:译者在没有充分读通原著,理解词句所表达的确切意思之前,绝不要仓促提笔,不要见字、见句就译。否则,即使在词句、语法上都没有错,也极有可能并没有把原作的真实意思确切地表达出来。尤其是,对于那些看来非常简单,而自己又认为有绝对把握的地方也不要忽视,否则,往往有可能就在这种地方给译文留下遗憾。
譬如,小说《茵梦湖》共分十个章节,每节都标有标题。一般说来,小说的每一章节,每一回的标题,都是紧扣其相应章节的内容、体现作者对这一章节构思的中心思想。译这类标题时,既要接受原著词句意义上的限制,又必须点明其内容所体现的内在深意。我在落笔之前也真花了一些心思,琢磨许久。如第一节和第十节的“derAlte”,如简单地将其译为“老人”,就其词意来说,一点也没有错。但是,我总觉得仅仅译成“老人”似乎还不够。因为(1)作者在这里指的是一个特定环境中的特定人物——篇中的男主人公赖因哈特;(2)“老人”一词,在汉语中是泛指,与其相对应的是“ 年轻人”、“儿童”……和这两节所包含的内容不甚贴切;(3)德语发展的历史表明:德语中的定冠词来源于指示代词,它除了表示名词的语法特性外,更为重要的是它在语句中所担负的职能:表明特定的、个别的事物。因而我想这里的“der”应该看作是指示代词“dieser”的替代;也就是说,其本身具有指示代词的意思。当我注意到了(3)这一点之后,再联系到(1)、(2)两点,我认为翻译成 “这位老人”比较妥帖,也符合原著作者要表达的意思。至于,我将第一节的 “der Alte”译成“有位老人”,把最后一节的“derAlte”则译为“这位老人”,主要是为了避免遣词上的重复,同时也照顾到前后呼应。
第二节的标题“die Kinder”,也是这种情况。这一节表达的是男女主人公幼年时青梅竹马天真无邪的情景。所以,这里的“die Kinder”,简单地按词典标明的词意译成“孩子”、“孩子们”,我感到不如译为“这两个小孩”或者是“两小”更好些。为了体现这一节原文的含义,直接译为“孩子他俩”,这样既符合词意,又点明了这一节内容所表达的意思。诸如此类现象,其他章节的标题同样存在。如果译者不假思索、不经推敲,轻易落笔,势必给汉译本留下缺憾。
《茵梦湖》所描写的是一出爱情悲剧。男女主人公从青梅竹马、相亲相依,直到后来却未能成为眷属而抱憾终生。小说体现这一转折最关键的篇章是第四节:“Da stand das Kind am Wege”。这一节的主要情节:一,男主人公赖因哈特在酒吧间里面对吉普赛女郎一时的失态。当时,如果没有人来告诉他:家乡寄来了邮包,那他就不可能返回住地,也就不可能读到伊丽莎白的来信,赖因哈特在酒吧的失常表现说不准会继续下去。要真的是这样,那么可以设想,赖因哈特在爱情的路上,或许有可能陷入歧途。二,伊丽莎白的那封来信中有三点让人寻味,即(1)有第三者介入,(2)伊丽莎白的母亲在对她的女儿施加压力,(3)伊丽莎白对赖因哈特开始有一丝儿猜疑。所以,这节里“am Wege”,根据其主要情节,译成“路口”比较贴切。“路口”就是岔路口、十字路口。在汉语中有时也是对人、对事物处于游弋状态,能向东、也能向西的意思的一种表达。这一节中,伊丽莎白乃至两位主人公之间的关系正是处在这样的状态。所以,译成“路口”,词意、语法上,都没有偏离“amWege”,但更符合伊丽莎白在信中泄露有可能发生“情变”这一危险信号的情节。
考虑到这一主要情节,紧接在后面的那首诗,我认为显然让人感到有点儿隐晦。其实,诗中的“他”事实上就是赖因哈特自己。前两句“Er wre fast verirret / und wusstenicht hinaus ; ”(他险些误入歧途 ,/ 而不知醒悟;)表达了赖因哈特已经有所醒悟,也是他的一种自责;后两句“Da stand das Kind am Wege /und winkte ihm nach Haus!”(姑娘已身处路口,/ 分明在向他示意:快速归去!)描述了他开始意识到“姑娘身处路口”的危险,以及急着想要回家的焦虑心情。领会了诗中这一层含义,对于在此之前有一句话(“...er sprach leise und halb verstndlich zu sich selbst ”)中“halb verstndlich”,我感到应该这样理解:“verstndlich”一词的本意是“可以理解”,或者是“听得清楚”、“听得见”,但在这里应是“可以理解”。也就是说,是对内在含义的理解,而不是对外在声音能否听得清楚的意思。由此可见,“halb verstndlich”直译的话,应是“一半可以理解”,或者“不能充分理解”,我将其译为“耐人寻味……”应该是允许的。
同样的情况,最后一句中的“winkte”一词,我也仔细推敲。作者在这一节里,既然并没有描写伊丽莎白要求赖因哈特回家的情节;或者说,伊丽莎白在她的信中没有表达这层意思;男主人公之所以急着要走上归途,那是因为他自己意识到“姑娘身处路口”,从而得到启示而作出的决定,所以不能从主动意义上译成“招手”、“招呼”,而应该从被动意义上选译“winkte”本身所包含的另一个词意“示意”、“暗示”更符合情节,符合主人公当时的心态。
关于《茵梦湖》中几首诗的翻译。我认为,诗歌的翻译,在忠实于原诗的前提下,译笔尽可以自由些。这里说的“忠实于原诗”,是指译者必须首先充分把握住原诗的精神韵味,用另外一种文字,通过诗的形式,将原诗的神韵、意境、内容正确生动地传达出来;“尽可以自由些”,指的是允许翻译者在必要时,可以将原诗的词、句重新组合,切忌死抠原文字句,一句一句地译,甚至于连它的词序,句子的前后都不愿颠倒错乱。译者应该有点儿像如今小孩子拼搭“Lego”(一种类似“积木”的玩具)那样,在限定的无数“料块”中,摄取相关的“料块”,按照其一定的组合规律,搭砌出一件件美的形体来。当然,一篇成功的译诗,最重要的是有赖于译者“用灵敏的感受力与悟性将原诗的生命捉住,再把它用另一种文字表现出来”成仿吾先生谈诗的翻译。见张建琪先生编著:《德汉翻译基础教程》。。所以说,诗歌的翻译,从某种意义上讲,应该是译者文学艺术上的一份再创作。
为了说清楚这一点,还是让我从《茵梦湖》中举出几首,作为实例来展示,希望由此能说明,在我的上述这种观点的指导下,这样的译述也许还行。
“Hier an der Berghalde 在这背风的
Verstummet ganz der Wind;山岗上;
Die Zweige hngen nieder,枝叉繁茂的树底下,
Darunter sitzt das Kind.坐着一位小姑娘。
Siesitzt in Thymiane, 姑娘身旁,
Sie sitzt in lauter Duft; 芳草遍地异香氤氲;
Sie blauen Fliegen summen 那青蝇嗡嗡
Und blitzen durch die Luft.在空中点点闪光。
Es steht der Wald so schweigend,林间静悄悄,
Sie schaut so klug darein;姑娘凝眸远望;
Um ihre braunen Locken 她褐色鬈发上
Hinfliesst der Sonnenschein.洒满了灿烂的阳光。
Der Kuckuck lacht von ferne,远处,杜鹃声声欢唱,
Es geht mir durch den Sinn:我才猛然想起:
Sie hat die goldnen Augen姑娘的眼睛,
Der Waldesknigin. 恰似林中仙子,
凝聚着熠熠金光。
Heute,nur heute 今儿个,唯独今朝
bin ich so schn;我是这样的美好;
Morgen,ach morgen 明儿啊,唉,一旦破晓
Muss alles vergehn! 一切都将烟散云消!
Nur diese Stunde唯有今宵小说中此处所描述的事发生在夜间。
Bist du noch mein; 你依然属于我;
Sterben, ach sterben待等大限临头
Soll ich allein. 唉,我该伶仃孤影,
独自玉殒香消。
Meine Mutter hat"s gewollt, 我的母亲啊,
den andern ich nehmen sollt;要我属意他人;
Was ich zuvor besessen,嘱我彻底忘怀,
Mein Herz sollt es vergessen;我往日的心上人;
das hat es nicht gewollt .——这非我所愿。
Meine Mutter klag ich an, 我的母亲啊,
Sie hat nicht wohlgetan;你做事太荒唐;
Was sonst in Ehren stünde,往日的尊贵,
Nun ist s worden Sünde. 换来了一身孽债。
Was fang ich an! ——让我怎么办!
Für all mein Stolz und Freud 我的欢乐、我的骄傲
Gewonnen hab ich Leid.换来的只是苦痛与悲哀。
Ach, wr das nicht geschehen,唉!要是往日能重来,
Ach, knnt ich betteln gehen 我啊,我甘愿走遍四乡
über die braune Heid!做一名乞丐!
诗的翻译,我认为不必受体裁——譬如是采用古体诗,还是自由诗——的约束,可以根据译者自己对原诗的悟性、感觉,哪一种更能将原诗的神韵传达出来,更能为译者所把握,那就采用哪一种。总的说来, 诗歌的翻译,可以借鉴汉语诗歌形式和它的格律,但不必过于拘泥。就笔者个人的体会,采用自由诗的形式,译者能获得更大的思维空间,更自由的表现手法。此次新译《茵梦湖》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后,学长子江兄来信和我谈论译诗时,他认为:“译诗既要把握原诗的神韵、但也切忌脱离原诗擅自凭空引申,他举上述第六节为例:‘Sterben,ach sterben ,/ Soll ich allein。’他说:有的汉译本将其译成:‘死,呵 死,/ 我便独葬荒郊’,这样的译文是不可取的。汉字‘死’一字入诗,未免太直露了些,而且‘死’(‘sterben’)与‘葬’(‘beerdigen’)不该混同,至于‘荒郊’则完全是译者自作主张任意引申了。”子江兄的这一意见,我非常同意。除此以外,翻译诗歌力求使译诗能押韵,做不到的话,也应尽量注意汉语的自然节奏,朗读时能够朗朗上口。在这方面,笔者自知功力不足,今后仍须努力。
最后谈谈长句的翻译。小说《茵梦湖》风格清新,文笔优美,用词简练。但也有遇上句形复杂的长句、一个句子被套上几个副句,甚至在一个名词前面加上好几个定语。遇到这种现象时,在充分理解和不损及原意的前提下,我尽量将其“切断”、“重新组合”,用较短的汉语句子,力求通顺地再现原作的神韵实意。关于这一点,国内好多专家都已经发表了不少精辟的意见,我在这里就不再赘述。
重译世界文学名著、名篇固然有必要,但是,重译要译出新意,译者所花的时间、精力,确实倍于译其他。此番笔者在新译《茵梦湖》的实践过程中对此感受特深。不过,在有所“新”得时,欢快之情也难以言喻。所以,我认为,重新翻译名著名篇,对译者说来,是一件有苦有乐,苦中作乐的事儿。希望新译《茵梦湖》能以小说固有的艺术感染力、独特的艺术风格再次赢得广大读者的欢迎和喜爱,进而对施笃姆这样一位作家和他的其他作品发生更为浓厚的兴趣。鉴于笔者水平,所述观点之不妥甚至出错都有可能,祈请读者和各位专家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