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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克隆救世主
作者:[法国]迪迪埃·范考韦拉特 著 王 莉 译

《译林》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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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诩能代表上帝的人,该是何等自信。他们两人,一样目光锐利,一样不苟言笑,彼此对视着,像看着镜中的自己。若是他们不能被称为世界上最有名望的人,那还真不知道成功这两个字该怎么写。总统大选时选票的统计,很难说该止于何时。但是,政治,要求它必须停止在某一个时刻。虽然选票的数目只相差几千,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美国不可一日无总统。
       继任者机械地伸出了手,像是打开一扇门。两人礼节性地握了握手,不到五秒钟,前任先停止了手腕的抖动。他交代了发射原子弹的密码、设备的工作状态,还有几份总统才能过目的国防高度机密情报。从此,这些文件,就将放在棕红色的办公桌上,而他能做的事,就是要将它们在记忆中抹去。
       白宫的前主人关上了皮箱,嘴角露出的一丝嘲讽没有逃过布什的眼睛。克林顿又向四周最后环视一圈,转身朝大门走去。他走出两三步,突然回转身来,再次打开皮箱,不动声色地说:
       “啊,对了,事实上,我们克隆了耶稣。”
       他取出一份绿色文件夹,放在那一堆文件的最上面,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我看着身穿夹克,笑得满脸皱纹的男人。他不是刚才那个人,但他们都在问同一个问题。我想回答,但喉咙太疼了。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摇了摇头,他不再微笑,而是叹息。医生已告诉过我三遍:深夜,我独自一人,穿着睡衣在公路边行走。路人伍德停住了车,车窗后,一位太太打了个手势,先生冲我眨了眨眼睛,他们载上我。看我一言不发,头发和睡衣都烧焦了,他们就把我送到了这里。附近没听说发生过火灾,我的脚又满是水泡,看来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程……为了让他高兴,我点了点头。我记得这些,这也是我仅存的记忆:四处一片混乱,人仰马翻,火光冲天,也就这些了。
       “哎,乖一点,孩子,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不再笑了,开始发愁了,然后,他该生气并惩罚我。我从枕头上抬起头,动动嘴唇,他凑近身来,我说:
       “吉米。”
       他要我再说一遍,我嗓子疼极了,但这次,他听清了。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轻敲手指。我盼他放过我。他的目光移到了床上的绒毛兔身上。那是他们给我的玩具,少了一只眼睛,其他孩子也在病痛中搂过它,兔子已经变得脏兮兮的了。在兔子爪子中握着的胡萝卜上面,写着吉米二字,虽然缺胳膊少腿,但还能够辨认出来。
       他起身走了,连再见也没说。他去同伍德说话,隔着玻璃看着我,那位夫人转过身,用手蒙住了眼睛。伍德冲我微笑,他的笑容不同于医生,而是那种苦涩、温柔、充满慰藉的微笑,温暖人心。昨天在车上,他们说,他们有两个儿子,都要走了,要去过他们自己的生活,房子会变得空荡荡的。
       又过了一会儿,医生允许他们进来。我问他们,家里有没有游泳池,他们说没有,弄个游泳池太贵了。他们会在报上刊登我的相片,寻找我的家人。但是,我没有家人,这一点我很清楚。他们给我绒毛兔时,还给我看了几部动画片。在那里面,我看过什么是家,有像伍德夫妇一样的父母,有孩子,有游泳池,还有狗。如果我有过家的话,我不会忘记,我会想起来的。对那里,唯一能让我想起的,就是医生。
       在走廊上,伍德太太把手指竖起,贴在嘴唇上,冲我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她看上去很友善。我也用同样的动作回答她。
       以后,我会叫吉米·伍德,我会去上学,我会说你好,爸爸,谢谢你,妈妈,我会过一种真正的生活,像动画片中一样,只是少一个游泳池而已。
       十四年来,欧文·格拉斯纳都试图用宗教信仰来代替酒精。但他与滴酒不沾的总统相反,一周三次,一到晚上六点,就忘了上帝,沉迷在酒精里。因此,尽管在总统竞选中,身为科学顾问的他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他还是被很谨慎地排除在白宫的核心圈子之外。自从权力移交后,欧文就再也没有去过华盛顿。但今天,他突然收到总统的信函,邀请他共进工作早餐,这让他深感意外。本来他打算同那帮酒肉朋友重修旧好,现在只好走进椭圆形的会议厅。厅里有十二个与会者,正守着银质咖啡壶,靠近壁炉团团围坐着。
       “请进,欧文。”
       口气生硬,气氛压抑。欧文·格拉斯纳边向总统问好,边朝那唯一的空椅子走去,没人起身相迎。在座的有一半是熟面孔:大学同事、生物学家安德鲁·麦克尼尔,总统的三个鹰派要员,宗教顾问,一位前白宫的旧部,还有一位是编剧巴迪·古柏曼。
       “欧文·格拉斯纳,克隆专家。”布什做了简单介绍,转身接着原来的话题问亨利牧师,“然后呢?”
       “总之,总统先生,罗马教廷的立场始终没变:依然称其为圣像,而非圣物。”
       “但是,这一点,不是已经做过科学鉴定了吗?不是吗?”
       “科学嘛,当然……”亨利牧师面带遗憾地应和道。
       乔纳森·亨利是个电视传教士,他不仅具有演讲才能,还有网球运动员的体格;思维简单,容易沟通。他还是总统家族的好朋友;拥有八千万美元的产业。身为大回归教堂的主教,他带领教徒做好迎接新救世主的准备,等待他重返人间来做末日的审判。
       麦克尼尔教授说:“在1993年的罗马会议上,国际科学团体是宣布了鉴定结果,但是,在整个历史阶段,梵蒂冈一直对耶稣盖脸布保持着距离。”
       “裹尸布,”布什不快地纠正道,“不是一块盖在死者脸上的布。”
       宗教顾问点头附和。欧文·格拉斯纳看着屏幕上的两幅和实物一般大小的画像:在一块亚麻布上,正反两面都印着受刑者的影像,左边的图像经色彩拉伸增强,右边是负片。弄不懂他们这是在干什么。据他所知,20世纪80年代,美国就鉴定出裹尸布上的影像是一幅中世纪的绘画,但争议也从没有停止过。自从恋上那个法国女人,INRA的研究部主任,欧文就陪她在巴黎郊区一住八年,克隆母牛。对他来说,研究活物要比盯着考古学的圣布有意思得多。看来,布什要把神的旨意加到他现任总统的职责中。想到有朝一日,也许美国星条旗上会加上幅圣灵头像,欧文就忍不住想笑。
       “对于裹尸布,你们想让我知道什么?”
       总统的问题看似明白无误,但对其潜台词,身边的人都心领神会:他是要他们用浅显的语言来说明问题,不要去挑战他的知识极限,聪明才能带来自信。
       安德鲁·麦克尼尔教授迈着他那双小短腿跳到屏幕前,像位热心的推销员。他是世界上花费最多时间来研究裹尸布的专家。身为都灵裹尸布课题研究室主任,他曾在1978年带领四十个研究员和七十二箱仪器去过意大利都灵城。
       “总统先生,裹尸布是块泛黄的亚麻布,长四点三六米,宽一点一米,上面有幅影像。影像上的人曾受过鞭笞,钉过十字架,与《圣经》记载相符。他是位三十多岁的古也门人,身高一米八零,体重约一百五十到一百六十磅。右边这张负片,是1898年由斯贡多·皮亚拍摄的,上面能看到很清楚的鞭笞痕迹,还有几处伤口,每一点都与《圣经·新约·第五福音》中所记录的裹尸布相吻合。其实,恕我斗胆,《第五福音》应该叫做《第一福音》,因为,只有它才最具有现实意义。”
        生物学家的手指,沿着双手交叉的影像的轮廓移动着。
        “印在纤维表面上的影像呈单一橙红色,事实上,它是由纤维素脱水所致,脱水的原因不详,我们可以把它定义成因某种酸性氧化作用而生成的甲二羰基生色体。”
       “说得具体点?”总统发问。
       “具体说来就是这个橙黄颜色。由于身体的瞬间消失,导致了热量和光线的突然发散,从而灼烧了亚麻布的表面,印成了平面影像。我们在实验室多次努力,想重现这种现象,但均徒劳无果。因此,我们可以确定这是真迹。我还要补充一点,它不同于任何绘画作品,它不会老化:无论时间还是外界的破坏,对它均毫无影响。总之,可以这么说,我们眼前所呈现的,的确是基督教的奠基物。对此,我们有基本的物证,也有科学根据。”
       “那没见就信的人,有福了。”亨利牧师脱口而出。他每个星期天都在电视上布道两个半小时。
       总统的目光犀利如鹰,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他说:
       “这番科学鉴定,支持了基督复活的理论。我看不出如何能减少信徒的信仰?”
       “疑问的种子才能结出信仰的果实。”电视传教士提醒道。他也有极好的专业素养,懂得如何在电视上,利用广告的间隙来给听众留下悬念。对于神迹,教会总是保持着审慎的态度。
       “别扯太远,”总统反驳道,“《启示录》的确预计在耶稣返回时,信仰会败落,但总不能通过劝人不信来减少信徒的人数,这也太过分了。而且,也不是我们该有的行事方法。”
       他用下巴示意麦克尼尔教授继续。后者站在第二幅图前,指着当时包裹圣体的位置上,有着鲜红的血迹,其鲜艳程度令人难以置信。这么多个世纪过去了,血红蛋白的损毁应该使其变成棕色。
       “你们肯定这不是绘画?”欧文·格拉斯纳越来越弄不明白邀他来此的用意,忍不住想要问个清楚。
       “绝对肯定。我们做过一切可能的验证:显微镜、X光射线、紫外线、红外线、荧光、反射计、NASA的VP8分析,纤维中没有一星点的色素。所有的分析都是同一个结论:AB型血液。”
       生物学家转身朝着发声处看去,声音由一位面容冷峻、穿灰色衣服、坐在安乐椅前沿的男人发出。他用词准确、语调缓慢,每句话都停顿一下,以示强调。他又接着说道:“血液的流动方向,能解译出随呼吸而造成的身体移动。伤口也与宗教画师们所画的不同。根据这幅图像,钉子是钉在手腕上,而不是像画师们所画的那样,钉在手掌上。否则,身体的重量会把手掌撕裂。至于那根长矛,是穿透第六根肋骨,先扎入充满浆液的心包,再刺入存满血液的右心房的。”
       麦克尼尔补充道:“正如《约翰福音》中所记载的:随即有血和水流出来。”
       “既然有血,为什么不可能是用笔蘸着血画出来的?”
       所有人都转头,半信半疑地看着说话的巴迪·古柏曼。他有一头蓬松的棕红色头发,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他是克林顿政府中唯一的留任官员。
       生物学家答道:“不可能,因为没有任何方向性的痕迹。影像是洇上去的,获取它的唯一方式就是用一块布,包裹一具在十字架上钉死的尸体,而且移走尸体时还不能带走一点儿的凝固血块或者微小纤维。尸体移走的唯一方法只可能是非接触性消失。现代科学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如果不用耶稣复活来解释的话,只能搬用原子湮没理论。”
       巴迪·古柏曼反驳道:“别忘了,在1988年,有三所大学,其中包括亚利桑那大学曾经使用碳同位素测出这块亚麻布的年龄,它是介于1260年和1390年之间。”
       有清嗓子的声音,有拖椅子的嘎吱声,还有茶杯放在杯托上轻微的瓷器碰撞声。总统右腿的膝盖上,放着个空文件夹,他手握笔在上面烦躁不安地轻敲不停。巴迪曾经是好莱坞的成功编剧,又曾进入罗纳德·里根的智囊团,现任外事顾问,在四届政府中连任。他所策划的事件历来褒贬不一。往伊朗秘密贩卖军火,以便解救扣压的美国人质,还有援助尼加拉瓜的龚达叛乱,与韩国关系升温同时又支持邪教统一教。还编导了几个丑角,如卡扎菲和萨达姆。如果说前者扮演得不够理想的话,古柏曼对后者还是非常满意的,萨达姆完全达到了他预期的效果。美国国内矛盾一旦尖锐起来,他就会把人民的注意力转向国际舞台上。从小胡子暴君到人造英雄,纷至沓来,粉墨登场,一出接一出地演下去,悬念无穷。从老布什政府,到克林顿时代,彼此分享着剧情结果。当然,这也不能全归功于古柏曼:他的工作只是用他那无尽的想象力来设计场景、编造剧情,让高潮迭起。而剧本是否上演,则取决于总统。然后,再去付出他选择的代价,通常是畏于公众舆论,在祭坛上献上一个没有古柏曼出彩的顾问。因此,古柏曼是靠其天赋来获得深远影响力和悠长的政治生涯的。
       他在敌对两党阵营间来去自由,这也安抚了那些大财团。他们才是美国真正的执政者,因为他们有能力操纵选举结果:只要古柏曼在白宫,某些国际关系的格局就不会变。小布什很讨厌他那副吊儿郎当、城府极深的样子,但是,即便不采纳他的主张,也要把他留在身边,以免被民主党所用。
       “为什么要用煤气来测定年龄?”总统问道。
       大家尴尬地噤声,只听到咖啡勺的叮当声。
       “是碳14,总统先生,”欧文·格拉斯纳小心地纠正道,“碳14是一种放射性原子,存在于所有的动植物体内,放射量非常小且十分稳定。当一个机体死亡时,碳14就会以某种数学方式永恒不变的衰减下去,通过测量就可以确定该机体的年代。”
       总统轻蔑地打量着这个童年伙伴。每次见到欧文,他都很不自在,他的好胜心也被激起。多少年来,他都嫉妒欧文那悠然自得的天性和对酒的率性。还有他的文化修养,居然来自于他那平庸的父母。好在欧文也有过落魄之时,老天爷真是公平。
       “以您的观点,欧文,这种测定可靠吗?”
       “碳14历来就是以其准确可靠而著称的。”
       “提醒各位,”古柏曼从口袋里掏出一堆油污的卡片,翻着说,“碳14曾把一个活蜗牛壳测成公元前24000年的化石。在以色列北部的史前村落——雅莫——连取了五次样,测量结果却相差五十个世纪。还有曼彻斯特博物馆的木乃伊,它的骨架和它的头带,竟差出数千年。在亚利桑那的图斯康实验室里,把一个维京海盗的号角,测成公元2006年的产物:把一个古董,一下子扔出了千把年,扔到未来去了……对不起呀,说到准确,我看还是钟表最准。”
       布什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美国对于裹尸布的研究,没有应用更令人信服的技术。
       “总统先生,也许,在某一段时期内,有必要让外界接受它是幅中世纪绘画的这个假象,对我们来说,这倒是个机会。”
       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用一种坚定而又沉静的语气说道。变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他却不慌不忙地摘下眼镜,擦拭起来。
       “什么机会?”总统反驳道,“一个削弱对上帝的信仰,增援宗教敌人的机会?”
       “一个让我们静静工作的机会。”
       面对上帝的荣耀和国家的利益,布什沉默不语。然后,他看到了欧文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向灰衣人说道:
       “请自我介绍一下。”
       “菲利普·桑德森医生,血液遗传学家。我也参加了1978年都灵裹尸布的研究项目。血样分析显示其保存的完好性,可能是因为亚麻布曾被没药和芦荟浸透过的缘故。血样中白蛋白的发现证明这是人类的血液,而胆红素的存在则说明死者曾遭受长时间的折磨。”
       他叙述时眉峰耸起,语调缓慢,抑扬顿挫,听者无不动容。
       “我尝试过血液的基因分析,可惜血样不够。正好在1988年4月21日,要从裹尸布上取些纤维来做碳14年代测定,守护裹尸布的红衣主教请求我帮忙监督采样,我借此良机,在圣像的五个伤口部位用胶带蘸了蘸,这些部位的血液浓度最高。”
       欧文·格拉斯纳诧异地看着他的同行,只见他眼中燃烧着爱国激情,大言不惭地承认,他从圣像的神秘看守处偷取了基督的血样,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他的身体从白丝绒安乐椅边沿微微外倾,桑德森医生把他的偷窃行为当做对美国科学的重大贡献来夸耀,竟无一人对此有丝毫的异议。
       “这一次,分析结果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白血球中的DNA只分裂成三百二十三个基本单元,证明了血样的古老性,现代人的血液的DNA能分裂成几百万个基本单元。此后,我在基因链上应用了聚合作用,来增强和复制没有损坏的DNA,并做了基因条带的破译,第一批结果出来后,我就决定向政府报告,仅凭我一个实验室之力,既没有足够的财力,也没有能力来承担如此重大发现的责任。”
       椭圆形办公室内激起了一片声浪,与会者人人目瞪口呆。只有总统和他的三个鹰派要员,事先看过报告,尚能不动声色。巴迪·古柏曼非常气恼,克林顿智囊团居然对他也封锁消息。他用力地在一张卡片上乱涂乱画。
       “您手中既然握有血液证据,”麦克尼尔教授气愤地说,“就不该眼睁睁地看着亚利桑那大学同仁们的研究走入歧途,把基督的影像当成中世纪赝品来考查。”
       “先不去管它是否真的是耶稣的裹尸布。总之,我们已经在这个领域里,领先了一大步,”桑德森向总统说明,后者已经转过椅背,面对着他,“我们还是要保持低调,对外,继续把基督的影像当成中世纪的绘画来宣传,这样才不会提醒欧洲人也对裹尸布展开DNA研究……”
       “别张口闭口基督!”亨利牧师的感情受到了伤害:“你们不过分析了一个也许是本世纪初的人的血样,他受钉十字架刑而死。但是,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就是耶稣!”
       “那您希望是谁呢?”麦克尼尔尖叫道,“历史上,没有任何、任何一个人,被判头戴荆冠,那实际上是一种酷刑。每当他在十字架上抬一下头,荆棘的刺就扎进他的头颅里。看清楚没有,头上这圈血印。还有头发的长度,拿撒勒人是不准剪发的。还有经外科医生鉴定的一百二十条鞭痕,五处伤口。此外,还有《圣经》描述、历史记载,您还要什么证据?我真受不了宗教来干涉科研!”
       “信仰,教授,难道不是一种证据?”
       “那好,保持您的信仰,让我们来找证据。”
       传教士转身求助总统,想让他主持公道。只见总统紧抿着双唇,手攥成拳头,双目出神,像是要宣誓一般。牧师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们都知道,此时的总统,进入了他自己的世界里,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出来,也不知他在做何准备,是要积攒怒火,来一次总爆发,还是要把怒气压下去。窗外的绵绵细雨,悄然无声地落在方砖地面上,屋内的人,只能等待着布什的意识,重新回到他们中间。
       “说一说有关克隆的情况。”
       总统的问话出乎欧文的意料,把他吓了一跳。问题是冲他提的。看到所有的面孔都转向他,欧文不由自主地脸红了,用双手交叉抱肩来掩饰右手的颤抖。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从细胞分裂的第一个阶段——卵子的去核术讲起。
       “具体来说?”
       “也就是说,取一枚未受孕的卵子,通过吸取的方法,去除细胞核,然后再填上……”他突然停住了。
       “讲下去。”
       欧文双眼紧盯着那两幅都灵裹尸布图像,忽然之间,明白了他的专业同今天所讨论的话题的关系。
       “填上什么?”
       努力镇静着自己,欧文迎着总统的目光,继续说下去:
       “填上一个所要克隆的动物的细胞核,然后,暂时切断供给卵子营养的渠道,促使它与新原子核结合,建立基因谱。如果一切顺利,胚胎就初步形成了,把它植入代孕的母体,孕育成功后,就能生产出一个与嫁接细胞基因相似的物种。”
       布什询问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聚精会神的听众。一位工作人员用托盘端来一部电话,布什三言两语打发了第一夫人,接着问:
       “年代?”
       “费城布瑞吉斯课题组早在1952年就用胚胎细胞克隆了青蛙。1986年,我们成功地克隆了小牛,以后,我们的研究成果就不再对外公布了。欧洲人不停地用克隆鼠、克隆兔、克隆猪来满足公众的好奇心,1996年达到高峰,克隆了名叫多莉的羊。英国人声称,他们首次成功地用成年体细胞克隆哺乳动物。其实,我们早就做到了。”
       “我们?”
       “我们美国人,”欧文说下去,“我的一些同事早在1990年就……”
       “克隆人体?”
       “以治疗为目的,克隆部分人体器官。但失败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八……目的是克隆出与给体完全相同的细胞,培植成可用来更换的机体和器官:为帕金森综合症的患者培植神经元,为糖尿病患者培养胰腺细胞,心肌梗死患者需要心肌细胞……就我个人而言,我只克隆牛。”
       他努力让自己去面对那幅留着须髯、蓄着长发的影像,然后,又加了一句,作为结束语:
       “我听说瑞爱里纳邪教声称他们将要成功地克隆出第一个人来,但是,我不相信。”
       “您不信?”
       欧文咽了下口水,灰衣男人脸上流露出的高傲笑容让他很不舒服。他又指着裹尸布的影像进一步说:
       “不管怎么说,要想克隆一个两千年前的人的DNA,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他们做到了。”总统脱口而出。
       欧文双手的手指,抠紧了椅子的扶手。绿色文件夹传到他的手中,里面有研究报告,比较基因类型,还有些分析、统计、相片。壁炉上的钟敲响了,“当……当……”的孤鸣声,更衬出四周的寂静。几分钟后,他抬起了头,脖子上冷汗津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接触到了牧师的目光,后者正咬着下嘴唇,两眼紧盯着绿色文件夹,似乎还抱着一线否定的希望。巴迪·古柏曼大张着嘴,双臂下垂,手中的卡片撒了一地。沉浸在对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者的冥思遐想中,麦克尼尔痛哭失声。
       欧文终于集中了精神,把快要从膝盖上滑落的文件夹一把抓住。
       “我不知该怎么说,总统先生,实在是……对我来说实在是匪夷所思,尤其是在1994年,我们的克隆研究走进了死胡同……”
       “1994年,您在法国浪费时间来增加母牛的数量,而我们的科学家,在自己的国土上,刻苦地钻研基督的血样!”
       最后从牙缝中挤出的几个字一直响到会议厅的北头,连熟睡的西班牙猎犬也竖起了耳朵,别人更是大气不敢出。欧文等了几秒钟,见气氛缓和了一些,才轻声说明:
       “总统先生,自1994年起,我一直在尝试从西伯利亚的一个冷冻样品中,克隆出猛犸象来。就我目前所知,化石细胞核的植入是不可能的。”
       “化石细胞!我们在谈论基督,而不是什么猛犸象!基督的血液能神奇地保存下来,这来自于神的盟约,一个崭新的也是永恒的盟约,它激发了我们揭开这个秘密的激情!”
       “这……这是不可思议的。”欧文结结巴巴地说。
       “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桑德森回答道,“从九十四个胚胎中,有一条生命孕育成功了。”
       “卧倒,斯豹特!”总统先生命令道。
       西班牙猎犬坐起了身,两眼盯着挂在电脑边的狗链。
       “是个男孩。经过遗传学专家的一整套严密的跟踪检查,从他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克隆体的异常,没有病理病变,没有退化现象……”
       “你们申请专利了吗?”
       面对表情激怒、用唾弃的口吻发问的牧师,桑德森宽容地保持缄默。申请专利,那是自然的啦。要注明专利所保护的内容,所属权,还有课题名称,起名为欧米茄计划。在专利的首页说明中,他们引用了《启示录》中有关耶稣的描述:“我是A也是Z,我是始,也是终。”
       麦克尼尔教授起身,慢慢走近屏幕,他向基督的影像,伸出了颤抖的手,按在这块裹尸布上。从此对他来说,这就是一块哺育生命的布,是生命的摇篮。
       “就个性而言,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巴迪·古柏曼从椅子上扭着身躯,凝视着灰衣人。
       “他生长发育一切正常,尽管他是在一个封闭的、没有其他孩子陪伴的医疗环境下长大……据教育心理学家鉴定,一切都符合他的年龄,没有什么超常的天赋,也没有什么与他天性相关联的奇能异秉。他玩耍、画画、学计算、学阅读……我们给他讲故事……”
       “讲他的故事?”古柏曼用手指着影像,突然发问。
       “不全是,讲一点宗教原理,来开启他的记忆细胞,就这些。”
       “结果呢?”
       “效果不明显。只是在他四岁零七个月时,有一位牧师正在给他读《圣经》,身上的伤痛突然消失了。这些都记录在附件第三十八页中。”
       “他没有反抗你们对他的……监禁?”麦克尼尔教授尖声问道。
       “我们给他的解释是,他是个被遗弃的孩子,自身免疫力很差。在养好身体之前,必须留在研究中心,否则容易感染疾病。我们是想,也可以这么说,通过让他与世隔绝,来开发他潜在的奇异特质,为将来做准备。实验的目的是,在他对自身来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看看他身上的神性的本能可否随着时间而苏醒。”
       “结果呢?”
       桑德森沉默了,叹了口气:
       “他没了。”
       每个人身上都打了个寒战,只有布什和他的鹰派要员仍保持冷静。古柏曼在椅扶手上重重砸下一拳:
       “没了?”古柏曼绝望地大叫起来,就像是一个计算机病毒把他刚编好的剧本给毁了,“他死了?”
       “不知道,10月,一场大火把整座研究中心烧毁了一半。”
       “发生在克林顿卸任期间。”布什的一个鹰派要员面无表情地说。
       桑德森医生没有理会他的含沙射影,继续回答巴迪·古柏曼的问题:
       “我们没有在遇难者中发现他的尸体。我们也发布了寻人启事,当然不能暴露他的真实身份。这项计划是在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因而他也就没在任何行政机构注册过。最终,一切寻找都没有结果。”
       “他发生了原子湮没?蒸发了?”欧文揶揄地说。
       他的神情透着冷漠。也太过分了:没有什么过硬的科学调查委员会来鉴定此事的真伪,确定染色体分析的可信度,总统和他的智囊团就这样轻信传言,相信能从一块带有血迹的布上克隆出耶稣来。他,欧文,美国最著名大学的基因学家,在细胞组合方面世界闻名,实在无法相信,这个只能在一段古老基因上修修补补的蹩脚工匠,跑到这里来胡说八道,而且,还被他们奉若圣旨。
       “总之,”桑德森总结道,“研究对象的消失对我们打击不小,但是,感谢上帝,我手中还存有足够的胚胎,存在液氮中。我们能重新开始实验,当然,如果您批准的话。如果您的政府能提供经费,我保证成功只是个时间问题:我有专利、有技术,还有为国服务的决心。”
       “必须找到他!”古柏曼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百分之九十八的失败概率,我们没有时间来等待第二个奇迹发生,有点自知之明吧!”
       古柏曼激动地瞪圆了双眼。布什看着这个衣着随便的胖子来回走动,踢皱了地毯,还撞翻了花瓶和帆船模型。
       “哎,太棒了,你们难道体会不出其中的意义?一个克隆的耶稣、合成的基督,一个我们美国生产的救世主,他会向全世界传播《福音》,宣传我们美国的和平,支持我们在中东的政策,让犹太人和阿拉伯人重修旧好,以他真实的肉身出现,耶稣在《犹太法典》和《古兰经》里都被尊为先知!他那神的血统,能解决所有问题。而我们,则扮演先知的角色,爱的传播来自于先进科学技术,基因的缔造延续了造物主的工作,人等于神,圣子从DNA中诞生!还有您,总统先生,想一想您的总统任期!身为耶稣之子的教导者,诺贝尔和平奖非您莫属,您的名望将震撼全球,您的思想,通过神的预言,还有圣灵,变成希望之声,成为圣旨!啊,多美的感觉,我真的感觉到了!那会给我们美国涂上一层亮丽的色彩……再也不需要把我们的敌人推上舞台,再也不需要制造一些历史的丑角:我们只要操纵这个可爱的英雄就够了!”
       “住口,别再说这些亵渎神明的话!”布什从椅子上抬抬屁股,大声制止着。
       古柏曼突然止住,一绺头发翘着,伸手接住了“五月花”帆船模型,把它放回壁炉上。他心中涌起了一股对克林顿时代的怀旧之情。他坐回椅子上,扣上了衣服的纽扣。
       三个鹰派要员看他如此不堪一击,有些幸灾乐祸,但仍用微微的颔首来鼓励他。然后,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知谁先开口。
       “我在听。”布什对他们说。
       “总统先生,既然我们已经走入荒谬,索性荒谬到底。按照前任政府的推理,他们用亚麻布造出了一个人。只是他们现在,不知道此人目前身在何处,甚至不知他是死是活。”
       一丝不确定的笑容浮现在总统的脸上,转眼他的脸又恢复成大理石一般的坚硬。
       “我想说的是,这个会议厅里所有人,都认为您还会担任下届总统。”
       “是继任。”布什绷着脸纠正道。
       “但您不可能连任三届总统。到了2008年,我们的克隆耶稣该多大了?十四岁!假设在这期间,我们找到了他,也让他在世界舞台上露面了,但是,我们如何让他来安抚人类?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来说什么‘妈妈,我把水变成酒了’?现实点,先生,在他成人之前,他不可能成功地扮演《圣经》上所描述的救世主的形象。我们也没有必要秘密地抚养小耶稣,好让我们的继任去捡现成的便宜。”
       布什的目光缓缓扫过大厅一圈,然后,他夹了块奶油蛋糕,加了点咖啡。每个人都把呼吸声控制到最小,以示尊重他的沉思默想。牙关紧咬着,两眼出神地盯着壁炉边的铜拨火棍,他想到有一千八百万宗教保守派曾经背叛他的父亲投票给克林顿,原因是老布什对巴勒斯坦人过度软弱。他又回忆起自己那比失败还要羞辱的胜选:他比民主党戈尔还要少三万张选票。最后,是靠最高法院来裁决,通过在佛罗里达重新核对选票,才定了胜负。人心要重新征服,一切要从头做起。末世纪快到了,要把世界理出个秩序来,等待救世主的到来,等待着最后的审判。如果,基督真是隐身于裹尸布中,现在,需要通过克隆来显身的话,当然我们该去克隆。但日子还没到。《圣经》很明确地告诉世人:基督的敌人一直要活到新救世主的降临。莫非萨达姆是基督的敌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一切又不一样了……丝毫看不出这件事是神的旨意还是撒旦的诱惑?至少,克林顿的介入就足以证明此事是对神的旨意的歪曲。而且,裹尸布产生的孩子也摆脱了此计划的设计者,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也是一个迹象。
       布什松开了叠在一起的双腿,浑身放松下来。他的直觉告诉他,最好去听从神的安排,而不是去找他那个人造的儿子。
       “谢谢。”他说着站起了身。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他告诫他们,今天所谈的内容都是高度机密,每一个人在离开前都要在不泄露机密的保证书上签字。他通知桑德森医生,科研经费全部冻结,所有资料封档,胚胎全部销毁,试验室查封,还要封住工作人员的嘴,不许他们对外泄露半句。然后,他罢免了巴迪·古柏曼的一切职务,任命欧文组建一个调查委员会,罗列克隆人体的危害,为了绝对禁止、永远杜绝此类研究,要立法把人体克隆划为犯罪行为。
       与会者鱼贯而出。关上门后,布什转身面对三个鹰派要员,他们已经重新坐在沙发里静候着他。
       “好吧,关于伊拉克问题,我们谈到哪儿啦?我向议会保证,要尽快给他们答复。有了下一个攻击的目标吗?”
       “让我们来找找吧,总统先生。”
       离了她,我的身体已不能独存。我交往过十几个女人,但是,这是我第一次失恋。失恋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恶心,甚至恶心我自己,此外,就是无边无际的空虚。一想起同她在一起的情景,就让我的心阵阵地绞痛,失去幸福使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酒瓶塞子,转个不停却不上升。回忆我们的故事使我痛苦,但是唯有沉湎其中才是同她在一起的唯一方法。
       她离开我不是因为爱上了别人,比这还糟:她说离开我是为了找回自我,不再受我的影响。什么影响?我什么也不是,一个游泳池修理员,一个住在穷人区,却整天出入富人家,检查他们的过滤器还好不好用,酸碱度合不合格的人。一个每晚回到他那二十平方米的蜗居,窗外是一堵墙,窗内有一张床,躺下只想忘却一切的人。但我却在这张空旷的大床上,嗅着爱玛的气味。从她走后,我再也没有换过床单,现在,上面只剩下游泳池的氯气和邻居炸土豆条的油味。
       没有她,我该怎样生活?睡觉、起床、忙碌一天、等待晚上,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不是我想她,而是我找不回我自己了。一具无用的身体,像行尸走肉似的游荡,没热情也没目标。她给了我太多的幸福,我无法再回到原来的生活中。
       从我们分手后,我变得少言寡语,没精打采,连对工作的热情也丧失了:热情,也是需要分享的。她,如果让我有点心理准备也好,让我早点知道,我们的关系是短暂的……开始也没想到能发展成这样:我有我的工作,她有她的丈夫,还有她的采访,她整天都有采访对象,他们都比我强,她是自由的。我对她没有任何权力,但她要我,为了她身体的渴望,这对她非常重要。我并不忌妒,相反,我很幸福。她把做爱当做节日、当做演出。她在我的房间里装满了镜子,从任何角度都能看见我们。我们体验着身体的反应,十分享受,有时,对方也是一面镜子。结果,我们也为此分手,现在,我只剩下镜子了。
       同她一起,做完爱后,感觉更好,这是在她之前,我从没有体验过的。也许,这就是温情吧。暴风雨过后,信任和友谊占据了心田。第一次,我就告诉了她我的一切。当然,也没多少东西好说的,五分钟就够了,主要是这种倾诉的愿望。让我的生命和她交融,嘴凑近她的耳畔,话语带着她的气息,脸贴着她的脖子……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我向她讲了我的故事,我的童年:两个哥哥对我一直是拳脚相向,自从他们的父母收养我的那一天起,我就成了他们虐待的对象。因为他们说我像犹太人,使他们在朋友面前丢脸。我成了他们的实验品,他们把我带到朋友的聚会上,让我登上一个高台,他们来研究我,用尽各种方式、各种材料来比较我同正常人的承受力有什么不同。烟头,扳手,棒球,把小仓鼠放进短裤里……他们说我来自一个挑选出来的人种,是为了受苦才来到世上的。而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折磨让我产生了某种悲壮感。我不懂宗教,只在学校读过童话故事。犹太人,对我来说,就是只卑微的丑小鸭,被他们随意践踏,因为他们不知道它是只天鹅,总有一天,它会变得比这帮混蛋蠢鸭子强出百倍,他们得向他跪地求饶。但时间过得很慢,我仍然很小,那帮鸭子们还有着他们的权力。他们逼我发誓,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不向爸爸吐露半字,我依言而行,其实也没这个必要:一天,爸爸在谷仓中无意间撞见了这种场面,转身走开了,因为他不想惹事。他给了我一个家,够对得起我了。自从他失业后,我的哥哥们把他当奴隶一般驱使,他同我一样,也成了一张多余的嘴。妈妈是个家庭妇女。十七岁时,我的名字被从这个家的名册中除去了,好省去一个饭碗。
       我四处流浪,搭了一辆又一辆卡车,从密西西比到康涅狄格州。其中有位司机,开着辆小卡车,运送聚酯塑料船,我同他谈到游泳池,说那是我童年的梦想。我只在运动中心见过这种海蓝色的池子。到了格林威治森林,他把我连同货物一起卸给了丹尼尔游泳池建造公司。老丹尼尔雇我为挖土工人,我边干边学。十年内,我们造了这一片最漂亮的游泳池。可是有一天,一个小男孩淹死在游泳池中:保护儿童的法律惩罚了建造商,公司倒闭了。思念着老丹尼尔,我继续检查、维修那些尚在保修期内的客户的游泳池。我开着丹尼尔的最后一辆小货车,一心想向别人证明,他所建造的,是世界上最美、最干净也是最安全的游泳池。司法部门给我发了份最低工资,仅够交房租之用。他们盯着那些保修合同的期限,最后一张合同期满之时,也就是我失业之日。我一无所有,仅有的一点存款,也寄给了我的养父母,否则房东要把他们赶到大街上去。现在,他们都死了,他们的两个儿子也因偷窃进了监狱。我得去清理他们的遗物。在回乡的路上,我心如止水,总不能再去清除一遍早已抹去的记忆。我租了间家具储藏室,以备我的哥哥们从监狱出来时所用。当天晚上,我就离开了,只带走了一件东西,就是老吉米,那只绒毛兔,给了我名字的老朋友。当时,离开医院时,我是把它掖在睡衣里偷偷地带出来的。
       爱玛听着,把我的手指压在她的左胸上。这不是怜悯,而是职业习惯。她是个记者,对她来说,所有人的故事,都可能变成一篇文章。虽然她在一家园艺杂志社工作,但她的梦想是做《社会调查》节目。她想让我说说我六岁以前的故事。为了她,我拼命回忆,所能想到的就是一群白大褂,带铁栏杆的窗户,高墙围起的草坪:像是一座连记忆都被烧毁了的孤儿院。她问我:“一生下来就是孤儿,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回答:“没什么感觉。”不知自己失去了什么,也就不会痛苦。现在我知道了爱情孤儿的滋味,空虚萦绕心头,痛苦于事无补,但它却死缠着我不放。这份苦难谁也夺不走,因为它是我的仅有。
       “73号!”
       我看了看我的手臂,血从绷带里渗了出来。我在门诊部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身边有受伤的人,也有几个干枯的老人。我的号码是72,我三次都让给了别人,把号码换给那些病情更重的病人。反正,被狗咬一口也死不了人,而且,那还是只富人家的狗,吃牛排,一天刷两次牙。此外,呆在这个候诊室里,我可以想象身在别处,比如说是防疫站,或者是在游泳池安全站。我害怕医院,从小就没再来过,对那些白大褂的恐惧至今还记忆犹新。也许,正是这份恐惧才让我从不生病,看问题要乐观一点嘛。我更愿意晚一点再做检查,只是坐在这把固定在地面的椅子上,静静地体验着痛苦。一闭上眼睛,我就能回到同爱玛在一起的幸福的三年中。
       我们的相识,缘于她所出的一期夏季游泳池专刊。她要采访格林威治的娜布劳太太。那是个星期六,我正用盐酸清理游泳池刚长出的红藻。其实,自动除藻系统完全能取代我的工作,它能在水中自动加入杀藻氯酸盐,通过絮凝净水法和过滤器,持续运作三十六小时,就能除尽红藻。只是娜布劳太太喜欢叫我,哪怕是一只马蜂落进游泳池里,她也会向我求救。对她来说,我不仅是游泳池维修员,也是她的陪伴。曾经是大使夫人的八十岁老太太,身上有百病千痛,但却从不诉苦,我们只谈游泳池。
       我正卸下预过滤器,老太太领着一位靓丽的金发女郎走近游泳池围栏,说女记者是来拍相片的。她向女记者吹嘘我是一个水精灵,坚持要记者采访我,要我向女记者讲解我正在做什么。我说我正在卸下预过滤器,以便清洗电泵。娜布劳太太很陶醉地听着,像在听首诗朗诵。然后,她端来两杯兑了伏尔加的橙汁,对我们说:“我先回去了。”我们看着这个小个子老太太,穿着带褶皱的裙子,慢慢地、一步步地走上房子的台阶,一副闲适的神情掩饰着老寒腿的疼痛。然后,我们坐在院子里的那把路易十五世的灰绒椅上。
       爱玛穿着肥大的裤子,深灰色的紧身小上衣,透过扣缝,能看到里面的浅灰色胸罩。她的身材可以媲美《花花公子》的封面女郎,而她的面孔却带着知识女性的苦恼。袒胸的低领非常撩人,同她的气质不太相符。为了表示我们有共同点,我告诉她我是个很羞涩的男人。她问我盐的电解和银铜的离子化哪个对杀菌更有效,真没想到她对我的工作这么了解,我想,一开始我爱上了她,就是出于这份职业自豪感。以我个人的见解,我建议先撒上少量的盐,打断水分子链,电解氯和钠:在杀菌过程完成后,那些经过消毒的物质又再次合成盐,下一个循环会再度开始。她又问我对于强氧化作用有何建议,她低头记着笔记,我是对着她的乳房回答问题的。然后,开始下雨了,门房带来伞把我们接进了房间。
       出乎意料的是,他把我们领上了大理石楼梯,领进了一间卧房,说:“这是夫人的房间。”然后他关上门走了,留下我们两人独自发愣。我们的目光都不敢对视,用眼角偷瞄着,忍不住大笑起来。认识才几分钟,我们就有这份默契,这比刚才听到她用专业术语来谈论我的职业更让我感动。
       我们坐在一条硬邦邦的长凳上,面对一张垂着红色吊帐的大床,床上铺着绣花软垫,床边围有金属栏杆,床头的枕头上方,吊着一根用链条固定的帮助起身的抓杆。爱玛重新打开记事本,问我:“如何?”我说,强氧化剂是不错啦,但我更喜欢环己烷聚合物,对紫外线很敏感,既能消毒,又能软化水质。
       她不再记了,我的眼睛也越来越不安分起来,它们终于停止为她脱衣,而移到了寡妇的这张大床上。这张床似乎成了医疗设备,它使我们的身体再度年轻起来。我能感觉到她同我的想法一样。樟脑丸混合着紫罗兰的香气,我们坐得很近,但不是身体的距离在诱惑着我们,而是这张大床,它无声地呼唤着我们,别错过这份意外的刺激,别辜负了这份生活的美意。实际上,我一动不动,她也一样,只是我们的膝盖在悄悄靠拢。我们没有挪动身体,没有伸出手,她也没有凑过红唇。这一切都在想象中完成了,我们都很清楚。没有害羞,没有逢场做戏,没有所有猎艳时的固定程序:有的只是一份默契,一份灼热地分享,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一种要反抗年华流逝、摒除死亡的恐惧……我们想象着老太太在楼下,微眯着双眼,听着楼上的大床又活了起来。这个想法让我们激动,我们彼此注视着,既想为她,也想为我们自己找寻这份快乐。我为老太太维修了十年的游泳池,娜布劳太太教我做希腊饭,教我品尝法国酒,欣赏俄国文学:她每个星期都给我一个菜谱,送些酒让我尝,送本书让我看,这一次,她又送上一个女人来解除我的孤独。
       我握住了爱玛的手腕,她向我点了点头。我们轻轻起身,偷偷地笑着。一人走到床的一边,开始揭开床罩,乱丢软垫,搓揉棉被和床单。她跪在床上,跳来跳去,让席梦思发出吱吱的声响。而我则隔着蚊帐,把头在墙上碰出咚咚的声响。她又散开她的头发,把鼻子压在枕头上,留下她的气味。
       然后,我们又把一切弄整齐,铺平床单、被子、床罩,把软垫以另一种方式摆好。随后,我们相隔两米先后下楼。“你们都谈完了?”娜布劳太太正坐在阳台上,伴着雨声阅读。爱玛说,谈完了,谢谢您的款待。我们跑上汽车,朝着森林开出了两三英里,找到了一片林中空地,停下车,我让车灯闪着。我们相拥着,在小货车的车厢里做爱。身边堆满了装着杀菌剂的塑料桶、酸碱度控制器、替换泵。真是神奇、猛烈、刺激、亢奋。她骑在我的身上,我身下那只装满氯化盐的袋子被压碎,撒了一车。她的乳房是那样的坚挺、饱满、真材实料。一切是那么新鲜,爱的芬芳混合着化学药剂的气味,快乐的呻吟伴着清洗器的嗡嗡声,一定是她不小心用脚蹬到了开关。塑料软管缠绕着我们,像是章鱼的触角,氯化盐颗粒在我身下,被汗水腌得滋滋冒气。我的心快乐得沸腾起来。
       事毕之后,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去你家?”我点了点头。我们不要分开,让她的受访者,我的顾客,都见鬼去吧。她要我,我要她。我告诉她我家很小,她则说,她家有丈夫。她又补充一句:“很乱。”
       “74号!”
       我看了一下手中的号码,再过一个就是我了。突然间,我想逃跑。为什么要消毒,为什么要打防疫针?刚才,我正在换滤沙器,一只猎犬扑了过来,我心想,很好,咬狠一点,最好咬在喉咙上,让我倒在我最擅长的工作中,漂在树脂和石英合成的游泳池水面上,而我的絮凝净水器只需要半小时就可以清除我的血液,绝对专业。设备虽然昂贵,但却有效,我的遗体就是个活生生的证据。可惜,主人把狗唤了回去。
       没有爱玛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幸福过,一切都结束了。我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如此快乐、如此幸福地爱过。这就够了,即便还有下辈子,我也不需要,我们的爱够我永远回味,尽管它很短暂。
       当然,在三年内,我也想过有一天她会离开我,但不是这种离开法。她丈夫并不是我们之间的障碍,相反地,他成了我的朋友,一个从没有碰过面的朋友。她时常谈起他,她是那么可怜他,因此,他对我毫无威胁:她陪着他,只是为了不让他沉沦下去,这我赞成。当她太过分时,我还会帮着劝她。他是一个聪明人,但却很脆弱,很自卑,总认为所有人都比他强。这有点像我,只是他的童年比我幸福,这样他就摔得更惨。他是个失业的建筑师。她兼顾我们两人。一天,他遇见了飞碟,从此,他认为整个人类都在对付他,爱玛除外,因为她总是装出相信他的样子。接着,他加入了邪教。那是群狡猾的家伙,诈骗他,还说是为了他好。说什么外星人已经隐名埋姓地生活在我们中间了,上帝抛弃了人类,能救世界的只有魔鬼,他们卖给他一些小瓶的药,还有护身符,教他怎样向魔鬼祈祷。终于有一天,爱玛实在受不了了,受不了家中那些扎着针的布娃娃,还有床下晒干的蜥蜴尾巴。她把他赶了出去,赶到邪教徒的居住地去了。
       从此,生活被打乱了。事实上,是她的离婚毁了我们的关系。在一个晴朗的星期天,她约我去中心公园船屋餐馆吃饭。她边剥着虾壳边对我解释说,她的天平倾斜了:我原来作为情人,同她的丈夫之间达到了一种平衡。现在那边的重量一撤,我就变得过于沉重。她想重新开始生活,组织一个家庭,她不愿总想着我,这会影响她集中精力工作。她想找回自我,摆脱我的影响,不愿被性困住。她需要一种平静的关系,一个平淡的男人,让她在家也能安静地工作,让她的夜晚,在电视机前安宁地度过。而能提供这一切的人不可能是我,我们之间有太多的性:在一起太兴奋,分开又太寂寞。简而言之,按照她的推理,我们分手是因为她爱我爱得发疯。
       我说,我可以同她结婚,组成家庭,住在一起,陪她看电视。她说,不行。“你在我原来的生活中,像一剂解毒药,吉米,但解毒药也是毒药,如果我们加大剂量的话,它甚至是服很利害的毒药。用它要选好时机。”我完全糊涂了,我们在一起时很幸福,也没有这么多的问题,这就够了,怎么现在我就变成了毒药?我在脑中翻来覆去地想着,想要找到一条理由来反驳她,结果,我的答复是,无论如何,我会永远爱她。她苦笑着喃喃道:“无论如何,好啊……但我已经三十五岁了,吉米,我想生个孩子,但同你是不可能的。”我终于明白了,她在考虑孩子的前程,一个父亲,也是一个钱袋。
       我说好,如果有一天你改变了心意,要知道我在等你。我结了账,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对自己说,很好,很潇洒。我以为不会那么苦,不就是分手吗,更艰难一点的分手而已。但是,故作潇洒其实真蠢。
       我等了三个星期,天天盼着她给我电话,告诉我:“我想好了,我爱你,即便毒药我也去喝,我们回到从前吧。”但事实上,什么也没等到。我想去撞开她的门,去抢银行,去弄些钱来供她养孩子,但是,我不敢迈出这一步。那么,就试着忘了她吧,我把镜子都翻转面对墙,去浏览色情网页:结果是倍感孤独。
       一个星期天,我窝在床上,把遥控器在战争片和体育台间换来换去,无意间调到了亨利牧师在电视上讲道的台,他谈到一个人诅咒他太太,因为她离开了他,他发誓再也不要见到她,永远也不会原谅她。然后,他遇到了耶稣,耶稣对他说:“去找她吧,你会认识上帝的。”我真的去了,给我开门的是一个高个子的金发男人,我说敲错门了,转身跑了。
       从此,我学习接受别的姑娘。到目前为止,她们不是难看,就是愚蠢,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但是,这也许只是个时间问题。也许终有一天,爱玛会成为过去,我会恢复理智的。但我还是无法怪她,越想把她想象得很坏,越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比我预料得还糟。
       “该您了,先生!”
       候诊室只剩我一人。我起身,走到挂号窗口前。我向护士问好,她隔着玻璃问我有什么问题。我抬起胳膊,给她看裹着纱布有血渗出来的伤口。她按了一个键,左边第二扇门上亮起了绿灯。我谢谢她,穿过安全检查门,进入一道走廊,广播里用三种语言要求我脱去鞋子,然后,让我等到铃响。随着铃声,又开了一扇门,我走进地上铺成黄白方格的待诊室,有一个医生脸拉得老长,等在那儿,他叫博医生,一个大口罩遮住了他更多的表情。
       他让我坐在对面。拿起我的身份证,塞到读卡机中。五秒钟后,他从荧光屏前抬起头,用怀疑的口气问为什么我的病历是空的,我开玩笑地说,这很严重吗?
       “您从没有生过病?”
       他口气似乎含有责备,我说,没有,怎么啦。
       “也没有打过预防针?没有做过常规检查?”
       我解释说我的养父母很穷,他们住在偏僻的南部,生命是由大自然来优胜劣汰的。那里的学校也不正规,我靠的是自学。后来,我离开那里,过着很忙碌的生活。他半信半疑,伸手调了调口罩。医学的最大进步,就是医生面对病人,越来越会自我保护。
       “您知道您的血型吗?”
       “不知道。”
       “我先得建立您的基因卡,这是必须的,尤其在您这种情况下。”
       “我的情况?”
       “肥胖问题。”
       我告诉他,我来这儿是因为被狗咬伤了。
       “脱去衣服,站在秤上。”
       我起身叹口气。他用批评的眼光看着我剥光的身体,提醒我,相对于我的身高,我的体重应该控制在两百三十磅之下,在纽约,超重者要么接受治疗,要么罚款。我告诉他,我在格林威治工作,他说,那更糟,两百一十磅。我向他保证我要减肥,他建议我等检查结果出来后再说:也许是一种遗传的内生型肥胖。
       “不是,是失恋。我很伤心,所以我吃些垃圾食品来驱除孤独感。不过,现在好多了:我已经开始注意别的女人了。”
       “一百九十四磅,”他边指着荧光屏上所显示的称重结果边告知我,“如果基因卡证实您有遗传型肥胖症的可能性的话,您得接受一系列的治疗。”
       “您不知道,我在做爱时,体形可棒了。”
       “别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先生,肥胖问题会把你带到民事法庭上的。”
       我不再说话。他抽了一管血,又注射了一针破伤风针,记下我的地址,告诉我八天左右就会把检查结果寄到这个地址,然后说晚安。
       我又回到了候诊室,等着付账单。坐在原来的座位上,心情也同刚才一样郁闷。至少,我有这个权利,失恋的痛苦在纽约目前还算合法。
       回来吧,爱玛,我解不了任何毒,没有你的话,我自己就一天天地在中毒。回来吧,我的爱人,还给我你的身体,你的微笑,你的渴望……去结婚吧,生许多的孩子,然后,再去失望,再去后悔,再去想我……我等着你,从明天起,我就开始减肥,不再吃土豆片,不再喝啤酒,不再流泪。我会以全新的面貌,等待你的归来。
       “我们找到他了!”
       电话里的嗓音嘶哑、刺耳、令人窒息。欧文后退了三步,想要隔开四周的震耳的鼓掌声。
       “我听不清楚,您能一个小时候之后再打来吗?”
       “欧米茄计划,我们找到此人了!”
       欧文感到后颈上一阵冰凉。他继续后退着,一直退到讲坛的边缘。其他的参议员正四散走开,从他们的脸上,能看到责备与担心。今天是独立日,总统刚结束了对新闻界的演讲。写讲演稿的人真要有点涵养,因为尼尔克总统又像平常一样,不仅忘了一半,还刻意加入他那细腻与粉饰的风格,来表现他的口才。
       科学顾问从搭在草坪中间的高台上走下了三个台阶,努力使心跳平缓下来。他远离招待会那片戒备森严的自助餐台,台上的一盘盘点心,都被保鲜膜捂湿了。
       “您确定?他还活着?”
       “当然,否则,我怎么会来打扰您,”桑德森低沉的嗓音又在电话那端响起,“他刚刚做了常规检查,他的基因特征立即被约拿程序识别出来了。我有他的身份证号码、地址,还有他的简历。如果您的上司有兴趣的话,您可以过来看看。”
       欧文头晕目眩地靠在一棵橡树上。桑德森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他现在该是多大岁数了,七十五岁?八十岁?有没有可能已经罹患老年痴呆症?欧文知道,在他的心灵深处,直觉和假设相去甚远,他还偷偷地抱着一线希望。二十五年过去了,那次工作早餐,那场围绕都灵裹尸布的讨论,一直萦绕在他心头。在按白宫命令销毁一切档案之前,他留下了一份拷贝文件。欧文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来对比基因条带,检查桑德森的实验记录、操作过程和实验结果,证实了失踪的孩子的基因与被钉十字架的人的基因一模一样,只要有一管血液,就能证明此人是不是耶稣的克隆人。
       2015年,每一个公民都建有了个人基因卡。身为白宫的科学顾问,欧文从FBI处得到了一个计算机软件——约拿程序,能连上公共医疗系统,一旦欧米茄基因出现在任何一家医院病历上,就能立即被鉴别出来。但是,始终一无所获。随后,民主党执政,似乎又在继续约拿计划,但欧文仍然找不到蛛丝马迹。然后,共和党又在竞选中胜出,再度聘任他为白宫的科学顾问。他现在终于明白这其中的原因了。
       布什的禁令一经颁发,桑德森医生就移居海外,继续他的研究。欧文时常能读到他所发表的科学论文和CIA关于他的报告。他巧妙地避开克隆这个词,称其为“原子核更换”,以免触动向人类犯罪的刑法。他既克隆了很多家畜,也从源细胞出发,直接或间接地再造了很多人体器官,这为他赢得了几百万财产,但他多少还是遵从了布什的强制性禁令。随着时间的流逝,欧文开始相信他最初的判断:即便桑德森真从裹尸布里克隆出一个生命来,克隆人也没能活下来。所谓的研究中心失火,只是一个掩盖失败的方式,以便申请进一步的研究经费。
       现在,形势发生了变化。顾及到公众的呼声,尼尔克总统打算解除对人体克隆的禁令,使其合法化。而恰巧桑德森也在此时回国。那么,他的研究将受到政府的监督,其成果既能造福美国公民,其盈利的税收也将进入政府的腰包。
       欧文背靠着树,闭上了眼睛,头在一跳一跳地痛。同成千上万个美国人一样,欧文的脑袋里也长了个肿瘤。现在新产的手机都套上金属罩,据说能屏蔽电磁波的辐射。在脑癌患者的统计数据上,政府依然做了手脚,美其名曰避免引起公众恐慌,因为紧张是激发癌变的重要因素。自知来日无多,但欧文的大脑尚没有停止对心脏的指挥,也许有一天,它们的联系会突然中断,欧文会站着死去。
       健康还不是最令他苦恼的问题。欧文在国家最高机构工作了二十多年,旨在保护和激发科学研究,但结果却一事无成。海外的诊所完全不理会国际法的禁令,人体克隆的实验还在暗地里进行。同对待试管婴儿一样,第一个克隆婴儿的诞生,使得人们从一开始的抵触,转成欢呼。基因科研人员竞相效仿,人体克隆喧嚣一时,但很快沉寂下来。因为通过更换原子核而造就的孩子没有一个活过婴儿期,他的生命在多次的细胞分裂中已经损坏了。同时,由于植入细胞核的突变,再加上卵细胞质的影响,所生产的胎儿与其提供细胞核的原形,远达不到百分之百的吻合。科学家们终于明白,植入的细胞核所带的染色体,对所形成的胚胎,没有绝对的主宰作用:接受它的去核卵子,仍能影响基因中的线粒体,因而在胎儿的大脑、神经系统以及个性上,都打上烙印。科学家们以为消除了母体的影响,但实际上,这个影响依然存在,也无法避免。失望之余,克隆实验者又绕回到了有性繁殖的研究中。更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仅这项研究,就花费了几千万美元。
       存活期最长的克隆人在日本,现年三岁半,患有严重的性格障碍症和神经分裂症,让投资者仁野先生十分失望,使这位自恋到要复制自己的富翁美梦成空。有钱人不再挥霍钱财来复制活人,他们把注意力转移到克隆马上。听起来不太振奋人心,但回报率却很高。于是,消失的名马纷纷出笼,还配上马厩。对欧文来说,掩盖在伦理道德辩论之下的真正问题是,为什么克隆人活不长?是因为程序出错、选种失误等等技术问题,还是存在一个更加本质性的问题?早在1869年,教会公布过一条教义,声称人类在胚胎期间,灵魂就已经形成。因此,从宗教上给人体克隆定罪,也不外乎同堕胎是同出一理。那么,如果耶稣的克隆人尚还在人间,并且逃过了畸形和退化这个造成其同类大量死亡的双重危机,如果他真如桑德森所说,已活过三十岁,那我们对此又该当何解释呢?
       无论如何,即便不去考虑他对于宗教的意义,仅凭他可能是这个地球上唯一的成年克隆人,我们也不能把他,这个上天仅有的恩赐拱手让给他的设计者。
       欧文睁开眼睛,看到总统正站在人群前,前额的头发被风吹起,脸上的笑容如充电一般,永不疲倦。正在自豪地重申他的内务政绩:禁止十五岁以下的儿童玩电子游戏的法律实施,降低了儿童的犯罪率。把自杀定为犯罪行为,起到震慑作用,因自杀倾向而入狱的人数大大降低。鼓励吸烟的宣传攻势,明显降低了癌症患者的人数,因为医生已经证明,吸烟造成的维生素C的缺乏,能阻止癌转移。
       欧文耸了耸肩。校园犯罪率的降低是因为出生率的下降。至于被收监的自杀失败的人数减少,那是因为更多的人自杀成功了。还有那些以豆皮包卷、据说消除了尼古丁和焦油的香烟,能投放市场,只能标志那些商业说客的成功。癌症患者人数的减少,是因为他们的存活年限越来越短。医疗系统完蛋了,研究人员面对新的病理束手无策。而欧文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奔走呼吁,也徒劳无果。其实,政府知道问题的根结所在,只是不愿去正视它。如果,最终病毒将打破世界的平静,那也是人为破坏的结果:温室效应、电磁波场、基因改良食品、合成蛋白还有化学增味素,近一个世纪以来,这些人造的新分子,侵蚀了生物神经系统,破坏了人体的新陈代谢。对于欧文的呼吁:制定措施,阻止灾难的来临,历届政府的答复都如出一辙:没有回头路可走,适者生存,这是进化法则。欧文反驳道:“或者淘汰,这也是进化法则。”
       在每一次专家学者的研讨会上,欧文都反复阐明他的观点:微波和手机的辐射波,会截断基因的螺旋丝体,导致基因突变,诱发癌变。唯一的预防措施就是开发新的抗氧化药物。但是药物开发商为了对付消费者协会的起诉,雇的律师比研究人员还多,结果是关于药物治疗失误和副作用的官司越打越多。
       本来占上风的科学,困于金钱万能的律法。因此,宗教又翻了身。在全球范围内,在黑手党从政治到经济的幕后操纵下,名目繁多的邪教纷纷登场。在这种形势下,选择科学研究,对学生而言,无疑是一种自杀行为,因此,更多的人弃理学文。欧文对于他自己大限将至,并没有多少遗憾,因为他实在不想看到大自然应验他的预言。
       尼尔克总统依然在麦克风前兴致盎然地宣讲他的政绩:不仅肥胖人数大大减少,这是国家的首要任务,而且,自从建立了每个公民必须接受心理跟踪的法律,使得自认为被外星人劫持过的美国人数,由三百万降到两百四十万,这是近十二年来最大的成功。为了减弱温室效应,由美国制定的标准,已被全世界接受,现在,温室效应对环境的影响,已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人体克隆的合法化,将会激励基因研究者,总有一天,能解决因男性贫乏而造成的出生率下降的问题。有证据表明,出生率的回升指日可待:前途是光明的。现在,大家可以去享用自助餐了。
       总统高举双臂,向人群致意。掌声响起,淹没了几个民主党记者关于对外政策的提问。他跳下高台,去问候一位前第一夫人,然后,握握这人的手,拍拍那人的肩膀,碰上科学顾问的目光,发现他似乎有事要禀。总统边向摄影记者问候,边穿过人群,朝欧文走来。欧文算是五朝元老,相对于前几任总统而言,尼尔克还算不错:他懂的不多但兴趣广泛,能团结人,在一个被抑郁症、邪教、追名逐利者所窒息的国度里,他还能健康地呼吸,并诚心诚意地邀请同胞与他一起分享美国高处的稀薄氧气。他是个快乐的人,当然也不可避免地带有人性的弱点。他的竞选成功并不出乎观察家们的意料:继民主党女总统之后,美国人当然要选一位共和党的同性恋者任新一任总统。
       “有什么问题吗?欧文?”
       “先生,我刚接了个电话,真假还不敢确定,但是……”
       尼尔克惊慌地向手持冲锋枪构成防御线的警卫人员瞥了一眼,他们的任务是防止下毒。贴身警卫把总统和欧文层层围住,以隔开记者们的嗅觉。为了引起总统的足够重视,欧文一时也没有点破。现在,恐怖活动不再是敢死队扔炸弹,而是对警戒区内投放化学毒剂。如果这届政府尚不能确保新闻界人士安全地吃一次自助餐,那他连任的希望就微乎其微了。
       “您还记得欧米茄计划吗?”
       “恐怖行动?”
       “生物课题。”
       “跟自助餐有关吗?”
       “没有,但很紧急。记者招待会结束后,您能给我几分钟的时间吗?”
       “去见安东尼奥吧。”
       欧文应声去找第一先生。他是个税法律师,国际象棋迷。以其超凡的智力,把他的配偶推向了总统的宝座。当幕前的总统正在抚弄他的丝绒手套时,安东尼奥则置身幕后,垂帘听政,用铁腕手段来管理国家。
       一小时之后,总统在他的私人官邸接见了科学顾问。安东尼奥已经向他扼要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他一边换着衣服,准备去戴维营过周末,一边极力压制着孩童般的雀跃。他的媒体顾问一再告诫他在关键时候要沉得住气。在北京2008年奥运会中,尼尔克作为体操运动员参赛,靠他的转体三圈而获得了奥运金牌,成为美国人的英雄。尼尔克那健壮的体格曾不被看好。但他在参赛时,以其出人意表的细腻、完美的动作,征服了所有人的心。二十五岁时,他告别了体坛。当时,他可以走入影视圈,可以拍广告,也可以开创一个体育服装品牌。安东尼奥对政治感兴趣,轻而易举地让尼尔克当上了肯塔基州州长。然后,民主党吃上了官司,一败涂地,尼尔克又没费吹灰之力挤进了党魁候选人名单。但他对竞选总统依然不敢抱太大希望。他竞选活动最有力的口号是“美国必胜”,充分宣传了他当年作为运动员的荣誉,甚至比他的竞选纲领更加能鼓动人心。
       面对经济萧条,总统在努力维持着他的声望,他要清理民主党为少数派的众议院,还不能得罪勉强支持他的参议院。他很清楚自己的手段和野心,他想把美国重塑成一个年轻有活力、招人喜爱又慷慨大度的国家。这种天真的国策在外界造成了混乱,因此,他要不断地去寻找一个偶像,一个在人道主义的掩护下,面对武力、盟国、敌人,孔武有力的形象。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国度,基督的重返人间对他来说,无非是一个天赐良机,但是,尼尔克还是不敢太过于轻信。
       “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克林顿时代克隆了耶稣这些传言,”他边解领带边说,“对我来说,它同那些流言蜚语是同一货色,什么暗杀肯尼迪的人是受约翰逊指使,杰拉尔德·福特的脑袋里钻进了外星人,冷战是由编剧雷让导演的,通灵别动队靠意念摧毁了韩国的导弹基地,中国的禽流感是由CIA引入的……这些存在于白宫档案室的小道消息只会贬低我的几位前任的身份。”
       “对于欧米茄计划,我同您的想法一样,先生。但是,桑德森医生在他的领域里到底是个顶尖人物,如果他都确认有这么个用两千年的血液克隆出来的健康克隆人,我们也不可以太掉以轻心……”
       “也要防止他利用这个神话来达到什么个人目的,”尼尔克边解着衬衫的衣扣,边说,“只是,我不懂那两千年的血液从何而来?裹尸布上不是达·芬奇的绘画吗?”
       欧文叹了口气。梵蒂冈禁止对裹尸布从事任何科学鉴定,它对外的公开理由是为了保护圣像以防细菌的侵袭和火灾的危险。自此之后,媒体中流行的说法是,裹尸布上的画像是达·芬奇的自画像,还有一小群无名的研究人员依然向外界公布他们的研究成果和年代鉴定结果,但反响不大。穆斯林在宗教领域节节胜利,导致了很强烈的反基督教的情绪。现在,没有人再愿意去相信神迹、相信神的超自然力量。社会的腐败和黑社会在懦夫坟前的层出不穷的争战,致使邪教丛生,面对泛滥的迷信、伪科学和偶像崇拜,科学只能做最后的一搏。
       唯有已从王子学院退休的生物学家麦克尼尔教授,仍然在裹尸布的研究领域里辛勤地耕耘着:他通过三种只能生活在耶路撒冷的花粉,确定了裹尸布的年龄;分析结果认为,裹尸布的图像源于原子核热变;首次披露了被教堂隐藏多年的关于裹尸布的文字记载,其中有耶稣门徒如何保存圣物,又如何把圣物转移到爱迪斯:他们把裹尸布折成四折,以掩盖圣像,便于转移犹太人的视线。因为,按照当时律法规定,不准崇拜一个接触过死人的不洁物。它还在雅典被短期保存过,后来又作为战利品被带回法国里莱。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奥尔塞光学研究所的玛丽昂教授对圣像所做的图像处理分析发现,在耶稣的头像下面,显现出几个希腊字,“基督”,“祭献”,这些字是在热核变过程中,与图一起印在布上的。麦克尼尔教授顶着压力,指责梵蒂冈阴谋掩盖耶稣复活的证据。但是,无人肯信,都说他老糊涂了。他在学术会议上指出,目前社会上盛传,裹尸布上的人像,是达·芬奇采用了一种已发明四百年、后又失传的投影方法而画的自画像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人们对此只是耸了耸肩:意大利的天才们,还发明过冲锋枪呢。他又指出,第一份关于圣像的鉴定资料,年代早于达·芬奇出生一百年之久,大家都可以去查一查。人们只是宽厚地笑着:文字还不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圣物的销声匿迹,更加平息了这一场论战,人们甚至不屑去议论它:如果教堂不让接触、也不让鉴定,那只能说明他们害怕真理。在第一次火灾之后,有一位红衣主教甚至说过:“可惜这块裹尸布没有被销毁,否则可以平息多少论战。”现在,圣物藏在一个用惰性气体密封的容器中,美其名曰为了防止外界伤害,其真实目的只是想让人们遗忘它。麦克尼尔却一再警告,把圣物保存在一个缺氧的环境中,说是防火,其实却会促使绿菌和紫菌大量繁殖,它们会把圣布一点点地蚕食掉。麦克尼尔在网络上张贴了请愿书,呼吁人们一同来阻止圣物自毁,结果,只得到了九百人的签名,把他气得半死。欧文对此一直持怀疑态度,现在更是辨不清谁是谁非了。
       “我在问您一个问题。”
       欧文回到了现实里,头痛欲裂,像是被老虎钳紧紧夹住了。总统已换上了一件绿色翻领运动衫,外套鹿皮夹克。
       “不是,不是达·芬奇的绘画。”
       “好吧,既然您这么说。还有,关于基督的血液的可靠性,您亲自研究过吗?”
       欧文在没有得到确凿的证据前,不愿回答,只好转移话题:
       “目前首要问题,是确认克隆的真实性。还有,这个克隆人,怎么能活过三十岁,打破当前克隆人的最长存活纪录。我们需要您的许可,才能研究他的基因档案,其他问题以后再说。”
       尼尔克站在他的面前,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表情严肃,线条柔和,双目低垂,精神集中,一如档案柜中存放的相片上,他当年完成转体三圈的动作前的神情。
       “欧文,您了解出生率下降的确切数据。我不知道是汉堡包食品中的基因改良,还是电磁波的危害,但是,美国人的精子正面临着灾难。”
       “别处也一样。”
       “我知道,人口输入也解决不了问题。”
       总统眼神空洞,痛苦地沉默着。连他本人,三年来,都带头捐出精子,结合一位志愿女军人捐出的卵子,想培养出试管婴儿。安东尼奥也一样。他们那些冷冻储藏的精子,没有使一枚卵子受精,同美国百分之六十的家庭一样。也许仅凭这一点,他们就很难在下届总统竞选中胜出。
       “想一想真好笑,五十年来,专家一直警告我们人口膨胀问题,说什么除非有一场原子战,否则……结果,原子战倒没有发生……在不长的时间内,如果不进行人体克隆,人类就会灭绝,难道不是吗?”
       “我估计克隆永远也不会成为解决问题的方案,先生。否则,科学家们不至于又回到有性繁殖阶段。”
       “我给您发白色通行证,好让您同桑德森谈判。我见过有关他的采访,此人虽不健谈,但我可以肯定,他有绝招来提高克隆人的生存希望。如果他愿意把耶稣卖给您,这可是一个救命产品。”
       他拉上了夹克的拉链,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会儿媒体顾问教给他的讪笑,然后恢复本来的神态:焦虑、脆弱和乐观。希望得到应和,他对着镜子,颤抖着嗓音说:
       “我的原籍是爱尔兰,欧文,我不喜欢人们同上帝开玩笑。但是,恕我直言,如果上帝允许人们在美国的土地上克隆他,这多少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欧文把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是一个不坚定的基督徒,在宗教和科学之间摇摆不定。以他的眼光来看,耶稣本人都未必是上帝自身,更不要说只用了他的一个原子核的克隆人。
       “带上克莱伯尼,以解决法律问题。”
       他点了点头,向总统祝周末愉快,然后回到他的黄色壁橱里。那是民主党自他2002年因其在体细胞克隆领域里的研究成就而荣获诺贝尔奖之后,为他专门建的房间,用来保留科学委员会的谈话记录。他一生都与克隆有关,他既是克隆科学的受益者,也是布什禁止克隆政策的积极推行者。
       欧文靠在一把老旧的躺椅上,那还是古柏曼时代的东西。他给纪念医院拨了个电话,接通了外科医生,通知他,因为国事,他还得推迟原订在下周的手术时间,只好让他的肿瘤再等等。
       太平洋上空的天色灰蒙蒙的,狂风大作,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直升飞机低沉的轰鸣声,伴随着欧文那起伏不定的心情:时而激动,时而踌躇。在他身边,法官克莱伯尼正在阅读有关人体克隆的法律条文。他曾是著名的律师,在烟草、酒和快餐行业中,为雇用他的公司带来了巨大的盈利,也导致了他的对手惨淡经营乃至倒闭。其后,在第一先生安东尼奥的提携下,他又摇身一变,成为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好帮他处理逃税漏税的官司。现在,他是白宫的特别顾问。克莱伯尼外表敦厚得像个高尔夫球手,实际上是个秃鹫:其羽翼的覆盖面无所不至,深思熟虑又精于算计,从不让步也绝不松口。欧文讨厌他的为人。一登上飞机,克莱伯尼借口问候他的健康,继而提醒他要做好充分准备,也就是说,一旦医生手术失败,要有足够的法律证据把外科医生告上法庭。见欧文没有理睬他,又挤挤眼说,届时,他会帮欧文的儿子打赢这场官司。
       法官随即埋头研读他的法律条文,而欧文却因他擅自闯进他的私生活而心绪难平。欧文最后一次见儿子,是在三年前,在陪同麦克尼尔教授参加都灵裹尸布国际研讨会之时。在古老的会议厅中,只有稀稀落落的与会者,他是唯一的政府官员。梵蒂冈发来了电文,恳请大会尊重基督的安宁。在开幕式上,几位科学家刚开始介绍他们的研究项目,就被疏散到对面的咖啡厅去了,他们被告知会场上布有炸弹。
       在咖啡厅里,欧文同几位看上去像联合国观察员的人交谈了几句。他们身上都佩戴着各种颜色的徽章:“马挪波罗的布幔”,“阿尔让蒂的长袍”,“卡奥的颏绷带”,“奥维都的盖脸布”。据说这些织物都曾包裹过耶稣的身体。人们的目光里都有怀疑、仇恨、忌妒。每人都认为自己的织物最重要,最具权威性,没有得到别人应有的重视。
       吸引欧文的,是这些散落民间、又被奇迹般寻回的文物,勾勒出耶稣受难时的轮廓。其实,每件织物都映证着同一个历史事件,它们有彼此相吻合的年代鉴定,几处相同位置的伤口,同一AB的血型,但这些文物的拥有者却彼此对立,断然否定别人鉴定的可靠性。这四件织物唯一的共同之处,正如他们高声喊叫的,就是同都灵裹尸布一样,都保存在充满惰性气体的容器中,以保护这些稀世珍宝,也为了避免引起人们的过度崇拜。在啤酒的刺激下,这些人的声音高出了八度,更为罗马只为“马挪波罗的布幔”提供了防止霉菌的经费而愤愤不平,据诽谤者声称,“马挪波罗的布幔”只不过是一块透明的织物,上面隐约可见人脸的轮廓。代表们分成了两派,大喊大叫地辩论着,其狂怒和歇斯底里的程度,不亚于足球赛场上的两军对垒的球迷。欧文很快就离开了这种带有宗教狂热的辩论现场,去找他的儿子共进午餐。
       六个月前见过儿子一面,那是在他心爱的女人的葬礼上。她早年与之离婚的雕塑家也在欧文身边哭泣。令他十分感动:这个超凡脱俗的女人,还能赢得她离异前夫的爱戴。离开前,两个男人紧握着她的现任丈夫,同样悲伤的数学家的手,向他致哀。理查德·格拉斯纳含着眼泪拥抱了他的父亲,跟着他的继父走了,让欧文那想要和解的愿望又落了空。
       欧文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儿子的出生,会让矛盾四起。这个孩子毁了他们的夫妻感情,让彼此变得麻木不仁。而在此之前,他们有着火山爆发般的激情,他们的天空从没出现过一丝乌云。事实上,他只能做一个爱人,父亲的角色不适合他,他既没有这种愿望,也缺少这根神经,更别奢谈什么天赋。他放弃了努力,而卡罗琳却指责他忌妒孩子,把他赶到大西洋对岸去克隆他的母牛。他不知卡罗琳对理查德到底说过他些什么,每次欧文接儿子去迈阿密度假,他们没有过重逢的喜悦,有的只是紧张、误会和挫败感。欧文没有再婚,“因为孩子的缘故。”这的确是欧文的心里话。
       那是11月的一个星期二,晋升为法国银行副总裁的理查德,邀请父亲去一家日本餐馆吃饭。厨师的刀削面表演替代了他们的交谈。一小时没有开口,他们有太多的话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欧文咬紧了生鱼片,以免自己哭出声来。面前的男人多么陌生,但他却有他所钟爱的女人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一样的下巴。一如在今早的会场上,面对那些孤立的文物,欧文不知该得出何种结论。而现在,面对儿子,他看到的只是那与他天人永隔的爱人被阳性增强的轮廓,恨自己抓不住其内涵。他的心绪,就是这样,时常如此纷乱不堪。
       在分手时,这位法国银行副总裁说,他深爱他的继父,为了不影响他们的感情,欧文和他最好不要再见面。欧文点了点头,很理解的样子,伤心地沉默着。目送他走向走廊的纵深处,欧文觉得他们像两个老情人,为了家庭的安宁,而不得不做出牺牲。
       在那个秋天的日子里,他心头缠绕着两大烦恼,挥之不去:一个是克隆学家关注的基督血液,让他真伪难辨;一个是晚年无法与成年的儿子和解,让他悲哀无奈。这三年来,他都明智地选择放手,顺其自然。他的生命的隧道进入了转弯处,前后都看不到光明,像是躺在铁轨上,等待着迟到的火车。每当他戒酒时,他每个月,至少有四五次,都做着这类噩梦。
       法官克莱伯尼合上了文件夹,总结道:“一切取决于桑德森的专利,包括他在国外申请的,还有他在1994年,当他的基督诞生时在美国申请的专利。这份专利的名称是:使用胚胎或非胚胎的,关于牛或非牛的克隆方法……”
       欧文被他从沉思中惊醒,他尽量集中起精神,不快地咕哝着:
       “请别用‘基督’这个词,谢谢!”
       “那我用什么?耶稣二世?”
       “这项计划是有名称的,叫欧米茄。”
       “好吧,就用欧米茄。总之,这头离死不远的猪,他的专利居然有七十页之厚,什么都保护到了,还能避开‘人体’这个词,否则,专利审查这一关就通不过。”
       “您有复印件吗?”
       克莱伯尼手伸进皮箱,取出文件递给他。欧文沮丧地翻着资料,里面附有一篇又一篇的论文,图文并茂,从休眠的细胞,到分裂过程,直至成熟。其中包括人的体细胞,并附有基因码,以及所采用的蛋白质,来刺激细胞质与所植入的细胞核的交融。桑德森是个天才,此项知识产权专利,申请的面之广,利之大,几乎覆盖了近三十年来所有克隆实验领域的三分之一。在这些方法的背后,当然隐藏着产品的版权使用申请问题。而其专利的有效期,一直延续到2099年,也就是说,不付酬金的话,在这个期间内,没有人可以使用他的发明。
       “当然,也不是天衣无缝的,”白宫的法律专家口气变得和缓了起来,“专利是以基尼特斯有限公司作为法人而申请的,发明人是桑德森,也是公司的主要股东。但该公司在2001年解体了,因为它违反了人体克隆法,政府收回了科研经费。现在让我为难的是,议会正在投票通过废除《禁止人体克隆法》之法,如何使用一条正在废除的法律,来追溯它的法律效应……”
       “克莱伯尼先生,您的目的是什么?打破贩卖人口的禁令,还是想讨价还价?您可不是在买一个奴隶。”
       法官不满地挑了挑眉毛,紧了紧同他的眼睛相协调的淡紫色领带,用一种威严的声音为自己辩解:
       “总统交代我的任务,是让您的‘欧米茄’不受任何羁绊。”
       “别幻想了。”欧文叹了口气,用手指了指第四十七页。
       克莱伯尼把鼻子凑到数百列标着TAGC的数表上。
       科学顾问说:“TAGC是基因的四个基本化学元素,它们的不同排列决定了不同类型的基因载体。桑德森把他克隆的欧米茄基因条带,以匿名的形式加到了专利申请中,这就足以保护他拥有欧米茄产品的知识产权,不是吗?”
       他尖锐的挑衅口气让克莱伯尼笑了起来,他抬手捋了捋白发,又松了松保险带,这才不紧不慢地说:
       “我手中握有‘先进细胞技术公司’的‘安非根’专利,这项关于细胞核移植专利早在‘多莉克隆羊’出现前就申请了。它的保护范围涵盖了所有成年细胞的克隆。有这项专利的存在,不论是多莉,还是耶稣二世,还是TAGC只要没有革新,从法律角度而言,其专利,都没有受理的权利。对于基尼特斯公司所申报的专利,它只是隐晦地把这项细胞移植术从羊身上运用到人身上,所以它没有任何创新。”
       “您……您肯定吗?”欧文心里燃起了巨大的希望,结结巴巴地问道。
       克莱伯尼迎着他的目光,嘴角不屑地撇了撇,转向窗外,看着驾驶舱外那飞速而过的浮云。
       “对于购买专利的费用谈判,我有把握。”
       “那对于‘安非根’专利,法庭怎么看?”
       “正在协商中。”
       左下方出现了一座岛屿,直升飞机开始下降。直到飞机的旋翼停止了转动,他们两人没有再开口说话。
       在门前的大阳台上,站着一位身穿收腰白衣的护士。她给两位来访者端上了饮料,又为他们拿来了软底消毒鞋、口罩,然后,把他们带进了一间摆设着埃及雕塑的大厅。
       “你们只有五分钟的探视时间,别累着他。”
       经过大厅,他们登上了石头楼梯,穿过垂着挂毯的走廊,她打开了一扇包着皮子的房门。房间的墙壁上,钉着硬木装饰板,有六扇窗户面对大海,都挂着双层紫红色丝绒窗帘。助呼吸器、心电仪和电脑终端围在一张挂着蚊帐的大床两侧。
       “欢迎您,克莱伯尼法官,欧文,很高兴再见到您。别站在背光处,走近一些……”
       科学顾问走上白地毯,尽力让表情自然些。桑德森医生已枯瘦成一架套着红睡衣、戴着眼镜的骷髅,上嘴唇被呼吸器的插管弄得变了形。一个黑人牧师坐在他的床头,他白发拳曲,眉毛乱蓬蓬的,像吹鼓手一样的大腮帮耷拉着。看见他们走进房间,牧师边起身边合上文件夹。
       “多诺威神父,在先前几年里,他一直负责此人的教育,”桑德森医生从被单下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介绍说,“他目前负责我的财务管理,我没有后人,在我死后,他将负责欧米茄项目的开发。”
       “不管是不是克隆人,”戴着口罩的欧文激烈地说,“他是一个自由人,您对他没有任何监护权。”
       克莱伯尼却反驳说,去年,在克隆原型死亡后,巴哈马法庭曾把克隆孤儿的监护权,转给克隆者。欧文,完全不懂法律的谈判技巧,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他的同伴,用目光谴责他出卖己方的利益,为对方提供证据。
       “我知道。”桑德森轻描淡写地应道。
       “他是个未成年人,对于成年人,立法机构尚未立出相关法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奴隶制已经废除了,”欧文在一边加油添醋,“人是不能变成专利产品的。”
       “但我所操作的受孕程序,是受专利保护的,”桑德森用低哑的嗓音平静地回答道,“你们可以雇用吉米,这是他的名字,只要他同意,他本来就是个自由人,我无权干涉。但是,你们只能把他作为正常人来使用,这对你们并没有什么大用处。一旦你们向民众公开他的身世,他是怎样来到世界上的,我就要控告你们,除非你们拥有我的专利使用权。向媒体揭露他是耶稣的克隆,需要得到我的允许,需要尊重我作为发明者的权益。”
       欧文一时语塞,克莱伯尼巧妙地转移开话题,装出吃惊的样子问,吉米既然有这么大的经济效益,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找到他。
       “那是因为他从不生病,没出过事故,也不做什么常规体检。所以,他没有基因卡。因此,约拿程序无法找到他……”
       “您怎么会有FBI的软件?”
       “有钱能使鬼推磨,欧文,您没有听过这句话吗?尤其当卖主不知道他们在卖什么的时候。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感谢狗,咬了他一口,才让人类找到了他们的救世主……”
       “怎么会这么巧,正好赶上禁止人体克隆法要解禁的当口。”克莱伯尼的问话一针见血。
       “这可以看成是某种征兆吧,预计某个时机到了。他完全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他是个单身,百分之百地埋没在人间,过着贫穷的日子。如果你们想要了解他,这是他的简历,其中有他的联系地址,还有几张偷拍的照片。”
       多诺威神父交给法律顾问一张光盘,后者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欧文强压着兴奋和反感,紧盯着电脑屏幕,插入光盘,屏幕上显示出一份合约。
       “文件的密码是什么?”
       “当你们在我拟好的合同上签完字后,我的律师会告诉你们密码。”
       “我总要先看到我要买的东西。”法官坚持说。
       “合同是表示尊重我的专利的先决条件,同时,也是我的权利出让的交换条件。”
       “图像的使用与复制权,当事人的血统及身世的公开权……”克莱伯尼心中压着恼火,在荧光屏上飞快地浏览着合约条文:“受让人放弃所有因转让而引发的对出让人的任何诋毁及破坏的法律起诉权……对可能出现的神迹开发所产生的经济效益,出让人应获利润分成的百分比……太过分了,绝不能接受这样的条件。”
       桑德森向神父做了个手势,接过他端来的一杯茶,湿了湿嘴唇,边咳边倒向枕头,眼镜歪了,嘴角流着口涎。
       “要么接受,要么放弃,”他泰然自若,完全没有垂死之人的神态,“布什政府对我赶尽杀绝,我不会再对你们做出丝毫让步。如果你们不接受我的条件,我会把基督转让给任何一个邪教,他们知道如何出色地使用他来对付美国,法利赛人的国际化,所多玛和蛾摩拉进驻白宫,庙宇的商人控制住繁华的华尔街,他们能鼓动起巨大的宗教力量。对此,美国只能利用,不能压制。我想,总统很清楚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能手持白色通行证和不限额的信用卡来到我这里,想要捷足先登。”
       两位密使克制着,尽量不交换眼神,只盯着心电图仪。基因学家强压的怒气,造成在心电图上跳动着一个又一个的峰值。为了打破僵局,法官指着合约的最后一条谨慎地问:
       “您有什么证据来证明他是一个有能量的基督?”
       “有没有能量,一试便知。他也可能没有任何能量。我给你们八天的时间,让你们来做一切必要的生物研究、心理测试,然后再决定可否为美国所用。多诺威神父将加入你们的调查组,参与你们的调查工作。”
       “您所谓的‘为美国所用’,具体所指何事?”
       “我的律师会根据总统所需,去具体界定使用范围。我知道他非常担心天主教在世界范围内的失势。毫无疑问,他会很荣幸地向教皇敬献一个救世主,来换取一次破例。”
       “什么破例?”
       “批准他和安东尼奥在教堂里结婚,以及同前一任同性伴侣的离婚。”
       克莱伯尼在心里偷笑了一下。这个垂死之人虽然厚颜无耻,但也有其可爱的一面。他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但却依然不惜一切地要获取最大的权益。看来,一定能找到一个共同点以达成一致。
       法官又问道:“还有,如果我们发现您的克隆人的基因同耶稣裹尸布上的不同,那么……”
       “合约无效,赔偿一切损失。这些都在合约意向书的附件里注明了。我的律师在客厅里等你们。”桑德森把床单一直拉到下巴,下了逐客令。
       他把头朝后仰着,躺倒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意味着会谈结束。多诺威神父把两位白宫特使送到卧室门口,护士在那儿等着他们,门在他们身后悄然无声地关上了。
       埋在枕头里,桑德森在呼吸器的插管下面微笑了。他不再介意死亡,因为他知道,他将载入史册。不论将来人们把他写成世界上最著名的基因学家,还是当做最大的骗子,不论是英雄,还是枭雄,他,在三十年的期限内,曾把耶稣的躯壳,卖给了两任美国总统。
       自从娜布劳太太离开后,每次回到这里,都让我心碎。她收拾行装离开前,曾招见了所有的雇员,让每人带一份三年内的工钱预算表来。她的经纪人取出计算器,算出我们每个月初能收到的支票数额。娜布劳太太对我们说,她要去希腊做心脏手术。一旦身体许可,她随时可能回来,希望看到房子保持良好的状况,同她走时一样。我们几个人交换着眼神,又一齐点头冲她微笑说:没问题。经纪人神情尴尬地翻动着资料。三次心肌梗死,心动脉堵塞,还一心想同死去的老伴在地下重逢,谁都清楚她不会再回来了,但我们会按照她的吩咐去做。
       我是唯一的一个照合约工作了八个月的人。她的门房早就锁上门去佛罗里达度假了。房屋修理工任由屋顶漏水。油漆工只在屋前安了副五米高的脚手架,现在已是锈迹斑斑。园丁一任院子荒芜,不去打理。烟囱的一节已断裂,掉在了暖房上。如果娜布劳太太真的回来,唯一还保持现状的,就只有游泳池了。我每周来两次,一丝不苟地测温度、酸碱度、电解值,检查自动装置的工作运转。我虔诚地尊重她的最后一个愿望,其他人的所作所为让我反感,如果看见他们,我会明说,但也仅限于此,我总不至于去替他们工作吧。
       每当我推开格状栅栏门,走在被疯长的野草覆盖的方砖花纹甬道上,用手拨开茂盛的灌木丛时,我的心中就一片凄凉:没有人再等我了。
       今天下午,我正蹲在游泳池设备角,更换被乌鸦啄破的投影灯罩。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年轻、高挑,皮肤晒成棕色,腰身盈盈一握,像个广告模特儿。她只穿一条线状白色三角裤,披着格子浴巾,太阳镜插在乌发里,径直向游泳池走去。我站起身来,手中还拿着螺丝刀,轻咳了一声,提醒她我的存在。她似乎没有想到还会遇着闲人,她在游泳池围栏前略停了停脚,然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脱去三角裤,跳进水中。
       我一下蜷缩在设备角后面,心中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是因为小裤衩,还是因为十字。总之,我很惊慌失措。她游了十几分钟,一会儿蛙泳,一会儿自由泳,我透过游泳池的舷窗能看到她在水下的身体。游泳池壁安装的舷窗,是为了让游泳者能戴着潜水镜,从水中欣赏到下面花坛的景色,那里种满了秋海棠。我不知她是一个擅闯空屋者,还是娜布劳太太的亲戚或朋友,但我被这个肌肉健美、动作标准的身体强烈地吸引住了。她游起泳来,自如得像走路,路线笔直且有韵律。她同爱玛完全不同。爱玛有着浑圆性感的身体,眯着眼倦怠的神情,走起路来,高跟鞋摇摇摆摆,有时还会磕绊一下。在水里,她只会趴在泡沫塑料垫上,等待人的温存。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不带遗憾地看另一个女人。爱玛的形象没有破坏眼前的美感。我有些轻松,又有些伤感,这一页也许真的翻过去了。同时,也有点不安,如此美腿在我面前张合屈卷,我却没有任何冲动。
       然后,她跃出了游泳池,穿上小裤衩,回到房里。我安好电缆盖,调了调滤波器,把溴消毒量调高了一度,然后,起身离开。
       把车子开回丹尼尔公司的途中,经过沃尔纳快餐店,道格问我要些什么。
       “两份奶酪。”
       “低脂的?”
       “不。”
       他叹了口气,提醒我该注意了。我是在遵医嘱,医生让我等待基因检查结果出来再减肥。诊所在我体检两天后被炸,那可不是我的错。我在电视上看到的,炸弹落在候诊室的墙边,目标应该是隔壁的圣母升天教堂。自从教堂安装了炸弹探测器,它的隔壁邻居就遭殃了。市长在各个电台呼吁,要中止各教派之间的论战,结果市政府被炸,看来是市长的话惹恼了圣母升天教徒。也许是伊斯兰教徒又要开展他们神圣的游击战,也许是黑手党送给教堂的年度巨献。在星期天的电视布道上,亨利牧师呼唤所有的上帝的羔羊聚集到他的身边,汇入神的羊群。各派宗教都是一个口气,人类不是围在牛圈里,就是圈在羊栏中,反正跳不出畜生圈。我很高兴我什么也不信,至少我不用与人吵架。
       离开沃尔纳快餐店,我发现后面尾随着一辆别克电动车,脏兮兮的蓝色,茶色玻璃。我带着它在格林威治街上乱转,从服装店到豪华外卖店,还有住宅区内钻来钻去,来验证它是否真的在跟踪我。别克车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我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那帮不法之徒知道我身上带有好几家富户的钥匙,他们曾盯梢我,结果被我痛揍了一顿,结果害得我填了一大摞废纸。
       这次,我在森林里来了个急转弯,开上莫拉尼大道,直接驶进了警察局。我先询问他们游泳池的氯表数据,然后告诉他们,路对面的别克车在跟踪我。五分钟之后,巡逻车警盘查了那两个坐在别克车驾驶室的人。警察局局长请我喝饮料,我谢绝了。我急着想回纽约,去看那个白裤衩女郎还在不在,这个念头缠了我一个多小时了,最后,还是被我带回了家。心中交织着希望和内疚:不知有朝一日,她有没有权利登上我那张荒芜已久、围满爱玛的镜子的大床。
       “我验证了他的基因条带,与裹尸布的基因完全吻合。此人叫吉米·伍德,三十二岁,是一个游泳池修理员。”
       古柏曼聚精会神地听着,然后深吸了口气,抓了抓左膝盖上短裤的毛边,从躺椅中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下面的沙滩。欧文扫视着这间临海而建、下有支柱、住着原白宫编导的太阳房。工作台上堆满了书籍与草稿纸,还有非洲图腾,宽大的蒙着罩布的沙发,几个档案箱被当做矮桌,有的上面放着大盆茂盛的绿色植物,叶子上还压着复写板。
       古柏曼两手背在身后,在红色衬衣上的椰子树图案间画来画去。歪坐在包着斑马皮的软墩上,欧文仔细地观察他。二十五年过去了,他一点也没变,身材没瘦,头发也没白:还是那副大象一般的敦厚身板,红棕色的浓发,紫红色的脸膛,黑框眼镜,架在像拳击运动员般的鼻子上。在被排挤出白宫之后,古柏曼走后门进了影视圈,重操旧业。当了军事题材电影对外关系部的顾问,他既要负责修改电影剧本,又要搞好好莱坞与五角大楼之间的关系,因为在拍战争片时,制片商需要得到部队从人员、装备到场景上的协助。做了二十五年政治编导的古柏曼,技痒难耐,忍不住把电影也染上了政治色彩,美其名曰要“提高电影的可信度”,要“吸引年轻人参军”。他把剧中人物塑造成头戴光环的英雄,其实是些没有主见的傀儡,被那些不可一世、勾心斗角而又摇摆不定的民众所左右。五角大楼的官员花了很长时间才识破了这些光辉形象背后暗藏的危害,解雇了古柏曼。但为了堵他的嘴,花的钱比买他的剧本还要多。
       无法忍耐退休后的寂寞,古柏曼为一些独立制片厂编写些制片费用不高的电影剧本。拍了几部曲高和寡、观众觉得枯燥沉闷、不卖座的艺术片之后,古柏曼又转到连续剧领域。《玛丽波的警觉》,这部冗长的连续剧就在他的楼下拍摄。现在,古柏曼生活在一群胴体油亮的美人鱼中间,刚才还有几位演员,趁着拍摄镜头的空当儿上来闹他,吵着要增加台词。古柏曼抖着身上长了八十年的不合法的肥膘说,我这身肉,就是对政府活生生的羞辱。他还时不时地向政府写信问候,宣称他很快就要出回忆录的第二卷,其实他一个字也没写。他虽然臃肿,身体倒还结实,证实了欧文自己的观察:在短期内,他的衰老封冻了。
       “游泳池修理员。”古柏曼的前额顶在玻璃窗上,口中喃喃道。
       他不停敲击的手指泄露了他的心绪不宁。欧文起身,走到他身边:
       “很显然,他完全不知道他的出身。他现今在康涅狄格州工作,住在哈尔仑街上一套又破又小的房子里。单身,异性恋,没有固定性伴侣,同一个已婚女人交往了三年,一月份时分手了。身体很好,只是有点超重,显然同他的孤独有关。”
       “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欧文一辈子只见过古柏曼三次面,但已深知这位好莱坞的编剧老手虽怀才不遇,但雄心不减。
       “保安机构正寸步不离地监视他,但是……实话说,古柏曼,我们不知道该怎样起头。正面告诉他,还是诱导他自己发现事情的真相,或者制造个借口先接近他,好赢得他的信任?”
       古柏曼突然转身,脸挤成一团,手向欧文的腰间挥去:
       “好吧,您要我做什么?”
       “尼尔克总统看过您的回忆录,”欧文编造说,“他很欣赏您关于白宫运作的那段描述……”
       “他的对外政策,是自卡特以来最无能的政策,是他自己制定的?”
       “他要我们提交了几份意见书,就当前形势提出处理意见,讨论可能出现的情况……结果,他都不满意。”
       “然后呢?”
       欧文摊了摊手。事实上,是他说服尼尔克任命一位调度师来调和各类矛盾的。欧米茄计划本由CIA重新启动,但是,由于它与国际事物的牵连,从而无权直接插手美国本土的事物处理。吉米一案就归FBI受理。但这两个情报部门从来就勾心斗角,强迫二者合作的结果,使他们的斗争更加升级,甚至干扰到整个计划的实施。欧文回想起在欧米茄计划之初,当古柏曼听说有可能克隆出一位救世主时那种兴奋和运筹帷幄的样子,所以,希望他以他独立的立场,制定出一套实用的策略,平息这种窝里斗现象,从而纠正错误,堵住漏洞,把事情理出头绪来。科学顾问深知自己来日无多,想给欧米茄计划找一个积极、有谋略又有胆识的负责人。如果吉米·伍德真能实现人类的最后一个梦想,那么,在他身边将需要一个有效率的组织,把耶稣的思想传向世界。而只有古柏曼能够担此重任,总统被他说服了。
       “古柏曼,总统想见您一面。”
       古柏曼叹了口气,两眼盯着身穿红色荧光衣的美人鱼,在摄影机前的波浪里扭来扭去,第十次去救那个身材健美的溺水者。
       “我不会去见他的。如果要我回去,得给我正式的顾问头衔,还要有年利润分成,窗户面西的办公室。”
       欧文苦笑着,他知道古柏曼会有条件的。
       “古柏曼,那是国家安全顾问的办公室……”
       “我就是要坐上基辛格的椅子,否则我不会回去的,请转达吧。”
       欧文摇了摇头,心中好笑。
       “听好,古柏曼,不错,我来洛杉矶是为了向您讨教,但更多的要求,恕我……”
       “您能的。想想后果吧。如果由CIA的心理机构来接手此事,任命一个特别行动小组,那帮鸡脑壳只会画图、制表、设计转让程序、写一堆有用没用的废话。不错,他们是能对付恐怖分子,也会骗骗人质劫持者,但是,他们扮演不了传达神的旨意的天使角色!你们面对的是谁?一个混迹在老百姓中、有血统证明的勇士,一个再造的耶稣。不是吗?”
       “只能说这是设想,一切取决于他的反应……”
       “还有你们的目的。你们要耶稣的克隆人做什么用?开辟一块研究领域?还是当一个实验品?一个象征?一台宣传武器?还是一棵摇钱树?或者是一种交换条件?你们是要一件和平的乐器,还是一台战争机器?”
       “现在说这些话还为时过早……”
       “一点也不早,欧文。一旦揭示了他的身份,他的包装就取决于你们的用途。正是现在要给我设立目标,规定力度,定义冲击面。然后,我来构想、设计以达此目的,然后,再由你们来选择合你们心意的方案。”
       编剧那厚重的手掌拍打着欧文的肩膀,激动地摇晃着:
       “您也一样,不是吗?这么多年,您牵挂着克隆出来的先知,在地球上无所事事地闲逛,都是让那帮愚蠢的清教徒给害的。”
       “我认定他已经死了。”欧文喃喃道。
       “那是因为您不是个幻想家,欧文,您只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我可是气不过,损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全因为布什的一句话,花了多少力气,只为了证明他的失误!自他上任以来,对他最重要的就是石油,石油!我为了与他和解,还曾向他提议,干掉萨达姆,找一个外形酷似的人取代,由我来操纵。他却非要去打仗,把我的地下工程全破坏了。他不听我的忠告,解雇我,结果如何?还不是借假本·拉登,在英国,在德国,在法国,四处出击,还要炸毁他们在伊拉克巴格达的领事馆,来逼着欧洲参战,然后,再去手忙脚乱地四处堵漏洞,多伟大的战略呀!他像他爸爸一样,要的是海湾战争,不,比他爸爸还过分,恨不能再发起一场可怜的越战。这帮狗屎,恋母狂!”
       古柏曼破口大骂,挥舞着手臂,抖动着满身肥肉,在摆满文件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一开始,这些文件箱让欧文吓了一跳,因为上面都有白宫的印戳,还贴着“国家机密”的标签,上面写着罗纳德、乔治一世、比尔、乔治二世等人名。箱子分门别类地摆着,勾起来访者的好奇心。其实,这些箱子都是空的,被古柏曼当做战利品和纪念品来显摆的。
       “布什,如果他留用我,我会让他像里根一样得人心!我们还会再演一次火鸡戏……但他不愿意。不过,我还是给他看了录像带。你还记得吗?在就伊朗问题的那次新闻发布会上,他的新年祝词,当谈到伊朗问题时,我让镜头上出现只火鸡,也就是他晚上要同南希共享的火鸡……我已经估计到可能提出的问题,我还让罗尼神父彩排了一遍,至少他,还是听得进道理的。你想起来了吗?‘总统先生,美国确实贩卖军火给伊朗了吗?——先生们,我并不知情,请问这只火鸡吧。’全场哄笑,那一次,就让他赢了十个点。以前,人们把他看成牛,这次,终于被看成狐狸了!”
       欧文心急地听着他的东道主颠来倒去地显功劳、发怒气。任何一个像他这样被一撸到底的人,都会有这种情绪的。欧文几次试图打断他,反而激起他又一个发泄的高潮。他只好等他吐完苦水,口气缓和一些,再回到谈话的主题:
       “您认为,应该如何安排同他的第一次接触,是请他到白宫来,还是到他的工作现场去找他?是直接告诉他,还是先做一些准备工作?”
       古柏曼搓着手,兴奋地满脸通红:
       “同志,先讲好我回去工作的条件,再谈其他!”
       “就算谈好了。”
       “总之,我要坐的,就是基辛格的椅子,要有我独立的领地。欧文,我是真高兴,又回来了。他们以为我完蛋了,无话可说了!你嘛,他们把你保存在壁橱里,是要你闭上嘴巴。结果呢?我们到了这个年龄,又披挂上阵了,还要扮演使徒的角色!推出一个英雄来,让他把那些伪君子、那些囿于成见的人、那些神甫们,通通扫到大街上去!”
       欧文露出了一丝委屈的笑容,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让古柏曼潮湿了眼睛。这么多年来,一旦拉响了化学或生物投毒警报,白宫科学顾问就会出现在电视上,站在新闻发布会的麦克风前,他的神情黯然,脸像一张揉皱的纸,横七竖八地布满了皱纹。欧文只要一站在那儿,似乎就预示着一场灾难。古柏曼很高兴地看到,他的脸上也和自己一样,舒展开了皱纹。过早显老的人,必定会在以后的某个阶段,变得经老起来。
       “欧文,你想到没有,我们多有运气,能遇上这么一件闻所未闻的千古奇事,能在死前随心所欲地施展一番拳脚。多过瘾呀,不是吗?”
       本为鼓动他而来的欧文,终于决定要给他泼一点冷水:
       “对于目前而言,首要任务是避免其他教派控制他。然后,我们要对他加以培训,检验他身上是否真有神的遗传因素。这是个永恒的论题: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只有了解了他的天性、他的潜能,还有他的气质,才能再制订我们的和平计划。”
       古柏曼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手插在短裤口袋里,两眼看向窗外。在大海边,摄影升降机的镜头对准了扮演新游泳教练的女演员,那帮老教练们,正嬉笑着推着她在海浪上翻滚。他转身不再看下去。这十年来,他的智慧,都埋没在为这帮饮食男女而编写的庸俗对白中。现在,它终于如浮冰一般,完好无损地浮出水面。
       “哈尔勒姆东部诊所的爆炸事件,是你们干的?”
       欧文大张着嘴巴,被这个棕红色头发覆盖的大脑袋联想的神速震住了。他忍着没说——其实,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他只是猜想,这可能是CIA或FBI所实行的某项保密措施。
       “他们怕什么?这帮牛仔。诊所的医生会想到把游泳池修理员的血液同耶稣裹尸布做对比?还是担心桑德森把他的基因分析结果公布在网络上?害怕意大利人因而也去蘸他们的圣物上的血再克隆出个救世主来?这帮孩子,真让人烦!”
       东道主的怒气,激起了欧文的希望,也激起了他的义愤,他用手掌把桌面拍得啪啪作响:
       “您说得对,古柏曼,别让这帮小家伙们毁了我们大人的玩具!好吧,让我来揭开这个地球上最大的谜底,而您,则负责把基督推上舞台!”
       古柏曼轻轻地摇了摇头,用一种赌气的口吻说:
       “可惜我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身体超重,不准离开加利福尼亚。在华盛顿,体重限量是多少?”
       看到欧文满脸狼狈,古柏曼放声大笑,他用手肘捅了捅他,让他放心:他要把那些罚单当成白条。
       “放心吧,欧文,我会让肉身变成圣子!我会为你锻造出一个两千年来最伟大的爱和宽恕的代言人!如果说,裹尸布是《第五福音》,我会写出《第六福音》来。这难道不振奋人心吗?那帮仇视犹太人的混蛋,说我们杀了耶稣,谁代表耶稣说话呀?一个犹太人!好好想一想吧,我的老朋友!”
       欧文很谦虚地歪着脑袋。在他所生活的地球上,千万别自作聪明地揭开别人心中那最隐密的一角。
       “你有他的相片吗?”
       欧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上的吉米正从货车上下来,拎着清洗器,长长的软管绕在脖子上。阳台的门开了,走进来两个身穿游泳衣的姑娘。古柏曼给她们看了看相片,问她们的意见。金发女郎撇了撇嘴,棕发女郎问,是为了哪一个角色物色的?把相片还给欧文时,古柏曼忍不住叹了口气:
       “工作量很大呀。”
       他叫了辆出租车,欧文安慰他说,我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方法来让角色符合人们的想象。
       “我指的不是这个。外表,可以塑造,内心,也可以改变。这都不是问题。”
       “那还有什么问题?”
       古柏曼请两位姑娘自便,自己陪着科学顾问走到了房子和公路间的沙质空地上。
       “就算他来自于裹尸布,但你们现在所拥有的,也不过是个实验室产品。”
       欧文皱起了眉头,一辆辆返回洛杉矶的汽车从眼前奔驰而过,返光镜印照着落日,晃得他睁不开眼来。
       “您的意思是?”
       “在没得到梵蒂冈的认可之前,你们的基督,不值一颗钉子。”
       我受不了了,爱玛。不论我去哪里,都有你的身影。我想逃离此地,逃往别处,向前走,向后退,远离一切……我受不了心中所缺的那一角,受不了整天等待,又等不到你的消息。我总在告诉自己,你会给我打电话的。我在这儿苦等着,你却在享受着我的沉默。你一定以为,我不再打扰你,是因为我已经把你忘了,我好多了。要想接受现在的你,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我也变得和你一样冷漠。
       我借口修理设备,又回到了娜布劳庄园,其实设备昨晚就修好了。我站在设备角无声地翻动着那些电缆。过了一会儿,游泳池边的鸟儿不唱了,我听到草丛的沙沙声。就像我整夜在脑海里播放过多遍的镜头一样,黑发女郎停在游泳池围栏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退去白裤衩,跳入水中。
       她在水中游了约十五分钟。黑发像水草一样,漂在她那瓜子脸旁,随着动作,腿上的肌肉动着,小莲蓬似的乳房坚挺,四肢连贯地划着水,一碰到岸就猛然掉头,不浪费一分钟。这一切都与爱玛是那么不同,一切都是崭新的——也可以说是久违了。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喜欢把头抵在玩具店的玻璃橱窗上,看着电动火车,想象由我来控制火车的启动、到站、乘客上下、扳道岔。想象着车厢中的乘客感谢我带他们去旅游,为他们祈祷旅途顺利,而这一切,都取决于我……今天下午,鼻子被舷窗压扁了,我又进入了同一个状态:看着这个在我建造的游泳池中游动的女郎,我用意念指挥她:仰泳,蛙泳,蝶泳——每次都很灵。
       我集中注意力来加快她的节奏,遥控她的身体,走进她的思维……有几次,她挥舞着手臂,和我的眼光相遇,也许她在水下什么也看不见,也许她是个暴露狂:窥伺着我的到来,一次次地引诱我,一次次地……这只是我们的第二次相遇,却变成了一个约定俗成,一次对彼此的思念。的确,我是有些性饥渴,但不仅仅为这个。在爱玛之后,刚分开的那些日子里,我也曾用过同别的女人过夜的方法来忘掉她,结果更糟。但我同样思念她,而且,在有了比较之后,更让我难受。我很羞惭,也愧对这些女孩。我的错误在于,以为只要我同她一样,就好受一些,只要我也去背叛她,就能原谅她。多蠢的想法。要想愈合一次伟大爱情的创伤,只能投身到一次更强烈的爱情之中。要想康复,就别怕再受伤。
       我离开舷窗,收拾工具,走出设备角。我走上两个台阶,回头看了最后一眼那水中穿梭游动的身影,阳光透过玉兰树,斑斑驳驳地照在她的身上。游到岸边,她突然停住,用肘撑着池岸,很清晰地说:
       “杰西卡!”
       我闪身躲在树后,四处搜索她说话的对象。噢,她在对耳机讲话。没注意她游泳还戴着耳机。看来,她要么是医生,要么是应招女郎,只有这两种人才需要随时等候呼唤。我同客户再三强调过,防水电话能干扰测菌仪的灵敏度,这帮人,习惯煲电话粥,如果氯过量,也是活该。
       “喂,你好吗?谢谢你的留言,五小时前你说……是的,好了一点。我在格林威治。就这样,一时冲动。童年的回忆……这里,是座弃院,这样更美。还有一个大游泳池,漂亮极了。我工作累了,就来游几个来回……不是,就一个人。他们都去佛罗里达了,我更喜欢……尤其今晚,我没这个兴致。不,不,算了。要么,你给我送一个男人来,要温和、性感、别太丑、跟我一样可怜巴巴……不是,我在开玩笑。只是,习惯两个人了,一时间……不知怎么说,一时间独自一人,有点怪怪的。打住,你过意不去了?好了吧,再联络,亲亲。”
       她走出游泳池,甩了甩右腿,好像腿抽筋了。然后穿上裤衩,朝房子走去。我伏身在石堆后面,用眼睛跟踪她,希望她给我个信号,或回头看一眼,莞尔一笑,给点暗示……结果,什么也没有,全是我的自编自导。她或许是看门人的孙女,在学校念书或者经商,关着窗户工作了一天,到游泳池来松弛一下。她喜欢裸泳,是基督徒,就这样。也许,她家有人淹死了,所以游泳前画个十字,像驱魔一样。而且,她的心已被别人占据,没有我的位置了,我只能做个偷窥者。
       我站起身,揉了揉僵硬酸痛的腰背。有一只熊蜂在水面上挣扎,我走过去,摘下捞斗,到了台阶前,我惊奇地站住了。潮湿的地面上,有几个湿漉漉的脚印,其间,有她用水画的字,柯姆。我抬头朝树木掩映下的房子看了一眼。从没见过有谁会在出水之后写上自己的名字——为她的游泳签名纪念?或者,是写给我的,她在暗地里做自我介绍,像我偷看她一样不露声色。
       呼吸急促起来,难为情让我觉得胸堵得慌。我犹疑地沾湿脚,也想写上吉米两字。唉,真荒唐。太阳已经几乎蒸发了她的名字。我把熊蜂捞出水面,放在石板地上,等它晒干翅膀好飞走。把捞斗放回原处,回到车里,我的心乱糟糟的,像一只闹钟响个不停。如果我相信幽灵,我会以为娜布劳太太死了,但她还像生前一样,悄悄地挤了下眼睛,送给我一个女人,让我忘了爱玛,继续生活……
       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格林威治的主干道,在榆树边的服装店里进进出出,花了我三分之一的工资来买衬衫、长裤、皮鞋,把自己打扮得像样些。花点钱让自己焕然一新,这很好呀。站在试衣镜前,我挺胸收腹,眼神含笑,透着关注。温和、性感、别太丑,这些都还难说,我至少是像她一样的可怜巴巴……
       太阳落山了,我推开栅栏门,径直朝着房子走去。一楼,有扇窗户半开着,那是看门人的房间。她正坐在娜布劳太太的阳台上,头顶上是葡萄架,左右是两蓬紫藤,面前,摆着个生日蛋糕,三支蜡烛,烛光抖动着。她手托着腮,看着我走近,不担心,不惊讶,甚至也不好奇。她在等我,随着我的走近,她脸上浮现出一种笑容,那不是给我的,而是一种窃喜,好像是她赌赢了。
       我该说的话都练习好了,做一个短短的自我介绍,要诚实,但不能做作:“对不起,还是我,游泳池修理员。”她会说:“我认出来了。”我拎着一瓶香槟,一步步地登上台阶,她的眼光,把我嘴里的话都融化了。她正在听爵士乐,诺拉·琼斯的《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揪了一下,我们居然有相同的爱好。我把花去我旅游费用的香槟放在她面前,说:
       “您好,柯姆。”
       她从蜡烛后面凝视着我,不知是害羞还是嘲弄地鼓了鼓腮帮子。在她游泳时,我没看清楚,原来,她的眼睛是浅灰色的,像牡蛎,但要鲜活许多。她化着淡妆,穿晚礼服,在阳台满地枯叶的衬托下,显得那么超凡脱俗。
       “您呢,叫什么?”
       我在香槟酒瓶的湿气上用手指画出我的名字,把酒瓶递到她的眼前。她在水滴中辨读着,我补充道:
       “当时,我正在设备角换电缆盖。”
       “您的目光让我受宠若惊。十一月份,我的爱人弃我而去,从此,我的感情世界一片荒芜。今天晚上,是我三十岁的生日,我想给自己一份礼物。我没有冒犯您吧?”
       我被她的直截了当吓了一跳。我回答说,这没什么错,其实,我同她处于同一种状态,但谈到礼物,不是恭维,也许,她应该得到更好的。
       “我应该得到一记耳光。我不该这样同男人说话。”
       “但您说了。”
       “我没人,也没话可说嘛。您懂吗?”
       我点了点头。平心而论,我并不完全赞同。我告诉她,自从我恢复单身后,我也是第一次这么看一个女人。她把手指竖在嘴唇上,打断了我:
       “要保持距离,否则,我一旦动起情来,就会太投入。”
       我把到嘴边的话“我也是”咽了回去。我问她跳水前,为什么要画十字。
       “就像男人进入我身体前一样,那是一种条件反射,一种自我保护。小小的祈祷,祝一切顺利,别染上什么病。”
       我向她保证,在这个游泳池中,她毫无风险。
       “您想同我做爱吗?古来?”
       我说,当然啦,神情有些勉强。我喜欢稍稍含蓄点,别这么直奔主题。她面对的是谁,好像都不介意,不过随手捡来罢了。但是,我还是纠正她,说我的名字是吉米,不是古来。当然,也不能怪她,在香槟酒瓶的水汽上读字,是不容易。
       她抬头看了一眼站着的我,又把目光投向四周,像在找把椅子。我问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她回答说,她刚进入律师事务所,然后接上原来的话题:
       “我们现在就去?香槟留着回来用。”
       “那蛋糕呢?”
       “正好解冻,这是块奶油蛋糕。我刚从冰柜中取出,我们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去您那儿?”
       我说我家又小又远。
       “不,我是说,去游泳池?”
       她起身,滑到我的身上。我搂住她,心中闷闷的:游泳池对我没什么新意,每当房主不在时,爱玛都喜欢同我在游泳池里兴风作浪。柯姆一定感觉到了,她拉着我走下台阶,把我推进了看门人的套间。这里,可以,我只来过一次,陪着看门人喝过一瓶啤酒。她推着我后退,穿过一件件蒙着罩布的家具,把我推倒在沙发上,在这一群白色的幽灵间,我们开始做爱。
       我觉得,她是个对健身痴迷的女孩,每做一个动作,都要解释能锻炼某块肌肉,让过程变得索然无味。她还是那种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的女孩,整个世界都要跟着她的逻辑运转。占上风使她快乐。
       之后,我们像好朋友一样挤在淋浴喷头下,腿软绵绵的,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她很自豪于她的身体,而我的自豪,则是因为爱玛让我了解了一个真女人的爱:很难满足,却又很能包容。她的手平压在我那布满肥皂的胸前,对我说,反正,遇到我这样深陷在爱中不能自拔的人,我们之间只能是绝缘体。我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心中第一次对她涌起了柔情,她是那么理智,又那么坦诚,那么尊重我的感情。可以这么说,温情能替代自私。
       圆月映照在阳台上,蛋糕化成了一摊水,其上,漂着几根熄灭的蜡烛。她攥了攥我的手,说了声谢谢。我说,生日快乐。她突然抱紧了我,说我是个迷人的男人,但现实不允许她着迷。我说我理解,我亲了亲她的脸蛋,迈着轻松的脚步,穿过了被荒草淹没的玫瑰园。
       十点差一刻,我把车停在丹尼尔游泳池修理公司的停车场上,就在车里凑合一夜了,明天好直接去工作。这样,我就不用在爱玛的镜子里看见自己。可以说,从她离开我那天算起,已经六个月了,我第一次感到,离她那么近。
       我真不知道一次失望的做爱,能带来那么好的效果。身上洒着玻璃天棚透进的阳光,面前腾起咖啡的热气,我正狼吞虎咽地吃着沃尔纳炉台上刚煎好的鸡蛋。这份速成爱情,从认识,到分手,不到五十分钟,它唯一的作用,就是让我找回了平衡。对爱玛的激情,变成了一份醒脑剂。今天早晨,我想明白了,与其压抑自己,来表示对爱情的忠诚,靠着虚荣心来硬充好汉,虐待自己,让自己一天天地枯萎下去,还不如一边等待她的归来,一边去交往一个又一个有益而又有闲的女人。振作起来吧,生活还在继续。正如娜布劳太太借给我的一本俄文书中所写的:“房子倒塌了,废墟里开出了花朵。”
       “您好,伍德先生。”
       我回头看到一个身穿灰衣的老黑人,胳肢窝夹着提包,面带笑容,目光亲切地向我伸出了手。他那大腮帮,加上白眉毛,像极了宾叔叔牌大米的盒子上印刷的人物。我摆出了一副很能干、很忙碌但真有紧急情况还是能抽出空来的样子,握住了他的手。
       “丹尼尔修理公司的人告诉我,在这儿能找到您。我是多诺威神父。”他凝神看了我一会儿,才补充道。
       我看到他后背上挂着的十字架,心中满是诧异。神父有游泳池,这不常见。他可能是负责管理教区夏令营的。
       “希望没太打扰您。”
       我回答说,没事,我有五分钟的时间。我拉了把椅子让他坐,他却不出声地笑了笑,用手指了指门外。但是,这里还行呀,晚上七点之前不许喝酒,周末之外绝无妓女。我吃完鸡蛋,喝光咖啡,付了钱,随他出了门。在人行道上,他介绍我认识了一个戴着方框眼镜的秃顶年轻人。
       “恩特瑞杰医生。”
       我们彼此问好。可能是氯过敏,游泳池里加了过量的消毒粉,导致了一群孩子过敏。
       “您能给我们一点时间吗?伍德先生。”医生边握着我的手,边问。
       他眼巴巴地看着我,眼神中有焦虑,也有希望,像电视竞赛中的参赛者,好像谜底就握在我的手中。神父走下人行道,朝一辆巨型林肯车走去。那辆车有八米长,六扇门,玻璃黑黑的。深感意外的我看了看这辆车的车牌,我负责维修州长官邸门前的喷泉设施:我能认出,这是辆官方汽车。看来,一定是一家聚积着要人的孩子的夏令营。
       医生转动着带有金按钮的蓝色手柄,打开了中间的车门,请我进去。里面是一间冷飕飕的客厅,乳白色的沙发,吧台上方的吊柜下挂满了水晶杯,像电影里一样。对面坐着一个红脸膛的男子,正往他的玻璃杯中叮叮当当地放几块冰。他的头发油光锃亮,看上去像个船长。
       “我是克莱伯尼法官,很高兴认识您。”
       我说,我也一样。他口气中的敬重让我不自然起来。真没想到,我的名声这么响。不知是谁推荐的,反正我得抬价。
       “喝点什么?”神父建议。
       他们三人并排坐在对面,专注地看着我,手指交叉着,赔着笑脸,好像我选哪种饮料,直接关系到国家的命运。
       “可口可乐,谢谢。”
       他们为难地交换着眼色。他们没有,啊,对了,在康涅狄格州,可口可乐是禁品。我伸手指了指那只长颈大肚瓶:
       “跟你们一样,行吗?出了什么问题了?”
       法官和医生看看我,又看看神父,再转向我,好像在做比较。
       “你们以前从没有见过面?”法官问道。
       我说没有,很可惜。如果我能得到维修他们的游泳池的工作,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尤其是现在。法官倒了满满一杯橙汁,又加了两块冰,伸手递给我,问道:
       “伍德先生,您对您的家庭了解多少?”
       他的语调清晰,像气象预报员,也像棒球播音员。
       “我的家庭?”
       “您的直系亲属。”恩特瑞杰医生精确道。
       我咽了下口水。我很习惯递交我的简历,这很正常,有一次还交了四份,是给州长办公室的。每年,他们还要我写一份喷泉管理申请书。但是,问家谱,还从来没有过。
       “我一出生就是孤儿。我有养父母,在密西西比州,但他们都死了。还有嘛,就是我是单身,就这些啦。”
       为了谨慎起见,我又补充说我同一个相爱的女人同居,免得让他们联想到恋童癖之类的人,只要一涉及到夏令营,人们就疑神疑鬼,反正小心不为过。我还见过有人因比这更微不足道的理由而被打发的呢。
       “您最早的童年回忆,能追溯到什么年龄?”医生问道。
       我哈哈大笑起来,实在是忍不住。并不是存心要冒犯他们,而是看到他们在我对面,排成一排,一起往前探着身,神情专注,表情亲切,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死囚。我告诉他们我的感觉,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相互看了一眼。
       “就像在电影上一样:有神父,有医生,有法官。他们对那个英雄很友善,因为他还能再活一个小时。所以呢,他们来看他,带给他吃喝,检查这个将要受电刑的人的健康状况,为他做临终祷告,还想探听他在诉讼过程中没有说出的真相。”
       法官放下了杯子:
       “对不起,我们是有点唐突。伍德先生,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揭开您的身世。”
       “慢一点。”“宾叔叔”插话。
       “你们找到我的亲生父母了吗?”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紧盯着对面三个表情尴尬的家伙。
       “也可以这么说。”神父喃喃道。
       “我是心理医生。”秃头用微笑来宽慰我。
       “他们好吗?”
       没有回应,我觉得这个场面不合逻辑呀。我不知道我的家庭怎么会关联到法律、医学和宗教。除非我是亨利牧师的私生子。他可不是个等闲之辈,这个亿万富豪,拥有六个电视频道,三家航空公司,成千上万个诉讼案追在他屁股后面,《纽约时报》世界名人排行榜上排名第五。
       “戒备心不要那么重嘛,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是来告诉您一个好消息的。”
       “是的。”神父庄重地应和着。
       “但是,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法官补充道。
       我口气有点冲地说,我今年三十二岁,对这一切已不感兴趣:对我的狗屁童年,我已画了句号。我早就抛开了身世的包袱,轻装上阵。至于我是谁的种,我才懒得管呢!
       “为什么?”他们三人面带不满,异口同声地问道。
       “他们抛弃了我。”
       法官和心理医生转头看着神父,后者垂下了眼睛说:
       “您不能这么说,尽管……”
       他停住口,尴尬地接不下去了。我突然想到也许我的亲生父母劫持了飞机,诸如此类的事;这帮人找到了他们,又根据我的基因卡而发现了我,想用我对他们施压。啊,这就解释了这辆林肯车,还有把这三种不相干职业的人聚集在一起的原因:让心理医生来通知我,法官来说服我,神父来祝福我,再把我带到现场去谈判。
       “很严重吗?”
       “严重?”恩特瑞杰医生迟疑地重复着。
       “他们所做的事。”
       “好了,”法官手肘弯撑着大腿,拍了拍手,说,“我们别再兜圈子了,没有父母。”
       “从生育的角度来说,您没有父母。”
       “但有血缘关系。”神父强调。
       “别再吹毛求疵了。”法官打断了他。
       他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膝盖:
       “总之,您要知道的,小伙子,我们正要告诉您的,是高度机密,懂吗?不论在任何情况下、以任何理由,都不可泄露半句。”
       我给惹毛了:
       “到目前为止,我们都谈了什么啦?对不起,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可泄露的!我在这儿等着你们告诉我,游泳池有什么问题,我好跟你们去,做个估算。不说问题也罢,你们还要我回忆我的童年,然后又说没什么可回忆的,我没有父母。真是多谢了,还需要你们来告诉我。好了,就此打住,我不是闲极无聊的人。”
       “我们理解,”法管劝慰我,头像小鸡啄米一样,点个不停,“事情不是像您想象的那样,伍德先生。”
       “那又是哪样?偷拍?你们租了这身衣服,摄下这些镜头,想兜售给电视台,好去赢大奖。”
       三个滑稽的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叹了口长气。他们掏出身份证,递到我的眼前。看上去像是真的,但是,我可不认识。有两个上面还有相片、手印和条形码,顶上画有白宫的标志。
       我咽了下口水,深深地点了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明白了,我是总统的儿子。他是个同性恋嘛,所以是高度机密。”
       那三张卡片又小心地放回到各人的贴身口袋里。
       “您就不能认真点,伍德先生?”
       “好啊,”我高举双手,装出一副求和的滑稽样,“爸爸,您放心,我没有出生,我不会要求什么,反正,要我投票,也是张弃权票。”
       法官气得跺脚,神父劝他安静点,但他看上去更加烦躁不安。
       “好吧,简化开场程序,”心理医生突然转而问道,“您是如何看待克隆这个问题的?”
       “啊,是街头采访?民意调查?我被幸运抽出来代表老百姓说话?”
       “您是如何看待克隆这个问题的?”医生一字一顿地问道。
       我说狗屁。那个叫巴汉顿的老头,有一个奥林匹克级的游泳池,仅供他一人享用。每到对面小学课间休息时,他就下去划拉两下,好让孩子们眼馋。他把大笔钱交给实验室,要复制他的波斯猫。那家伙每两年就淹死一次,然后又用克隆术让它复活,只是更小一些,更蠢一些,落下的猫毛倒一样多,整天堵住我的过滤器。
       他们忍着不耐烦听我说完,法官又接着问:
       “我们指的是人体克隆,从技术角度来说,您知道它是怎么运作的吗?”
       “我所知道的,就是,它虽被法律禁止,但人人都在做,政府忽然之间,好像又要解禁了。”
       法官正要反驳,医生抢过了话头:
       “在20世纪末,伍德先生,在生物技术方面有一些关键性的突破。我指的不是那些教派大张旗鼓宣扬的,诞生了某某,以骗取捐款……”
       “简而言之,”法官打断了他,“1994年,某些美国科学家,已经秘密地、完善地掌握了活体细胞核移植技术……”
       一听到我的出生年份,我举起了手。他继续说:
       “……还试着从过世的人的遗留物中提取基因,进行克隆。有什么问题?”
       “你们是在说我吗?胡扯什么啦,我是个克隆人?”
       神父叹息着,医生摊开双手,法官点了点头。他们在等待我的反应。我不露声色,十分平静,专心致志又淡然处之。控制得很好,就像那次下冰雨,车子打滑,我非常镇静,提前打好方向盘,硬是把车头给扳正过来。而现在,连危险都没有。正好相反,我还松了口气,卸了副重担。这副担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担子中有怨恨,也有犯罪感。做一个实验室的产品,再好不过啦。那要比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所抛弃强上百倍。另一方面,我看到的所有报道,都说克隆人活不过脱尿布期。或者我是个例外,或者他们搞错了。
       “你们有证据吗?”
       神父挑了挑眉毛,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医生,后者垂下眼皮。法官拎过靠在小腿肚边上的手提公文包,打开,取出一份蓝色文件袋。
       “这是您的验血报告。”
       “好吧,给我。”
       “我们必须先履行法律程序,伍德先生。所有涉及到最高机密文件的参阅,都必须签写不泄露机密的书面保证。”
       “我的验血报告是机密文件?发什么神经。”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纸,放在我的膝盖上。我翻了翻一式四份的复印件的前两页,上面写着:如果我泄露了最高机密,要在监狱里蹲三百一十年,还要罚款五百万美金。保证书以第一人称书写,用黑体大字写道:我保证没有看过我要看的文件。
       “如果你们这么害怕我告诉别人,为什么还要让我知道?是我的克隆原体派你们来的?他要死了,要我去继承遗产?”
       “这只是一个例行手续,请在下面画押,在画叉处签名。”
       我鼓起腮帮,一把抓过法官递给我的水笔,胡乱地画了个符号,签上名字,把纸递还给他。
       “该您了。”他对神父说。
       “您认为……这合适吗……顾问先生?”
       “这是必经程序,我的神父。”
       “宾叔叔”不情愿地取出《圣经》,把它放在我的脚前,语调缓慢、吐字清晰地说:
       “吉米·伍德,您愿不愿意在上帝面前发誓?隐瞒真相,所有真相,只是真相。请抬起右手,说:我发誓。”
       “扯淡,我又不信上帝。去他的吧,继承陌生人遗产,我还不稀罕呢!我从没有见过你们,再见。”
       我转动车上的把手,门打不开。我四处寻找机关,一扭头看到了法官,使我冲到脑门的热血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他正盯着神父,像是大难临头,皱着眉不住口地重复:
       “他不信上帝?”
       “上帝的道路啊……”神父哀叹道。
       “合约上没有考虑到这种情况!”
       “吉米,”医生加入进来,“当您宣称您不信上帝时,您是说您从来没有考虑过?还是宗教让您反感,抑或是您放弃了信仰?”
       “我是说神父、医生还有法官,都是狗屎。够清楚了吧,啊?”
       我想把他们激怒,把我扔出车外。但是,他们相互看着,频频地点头,好像我通过了一项考试。
       “事实上,这是他的宣言。不是吗?”医生说。
       “我对他在修辞上面还有些保留意见。”神父边叹气,边收起《圣经》:“其实,这种反应很常见。”
       “就当他宣过誓了。”法官边看表边果断地决定。
       他递给我蓝色文件袋,我从中抽出一个硬纸夹,打开,看到我的验血报告,题头上印着兰劳克斯医院的信笺,日期是7月1日。
       “你们怎么得到的?诊所不是被炸了吗?”
       “验血报告刚寄到。”
       我浏览着一行行的数据,一切都很正常,都在平均值左右,除了胆固醇和尿素,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翻过这一页,是一列列的数据,无规则地重复:那是我的基因码。其上还夹着另一种颜色的纸,那些血液特征值不同,但基因码看上去是一样的。
       “我就是从这个家伙身上克隆出来的?”
       “是。”
       “他不愿泄露真实姓名?”
       “这一点,我们还不知道,”医生喃喃道,用眼角瞟了一下神父,“不过,目前,白宫的确不想让消息传播开来。被克隆的人在世界范围内都有着巨大的影响……其影响力之大,可以说,围绕他的论战从没有停止过。”
       “我该不是麦当劳的继承人吧?”
       他们全都张大了嘴巴看着我。
       “不行,如果我有麦当劳的血统,以目前的诉讼情况来看,我得换血。我可不愿意继承这样的遗产:因导致肥胖症,判刑一千年,谢谢,我消受不起!”
       “与麦当劳的血缘无关,伍德先生。”法官边在鼻子前弹着手指,边打断我。
       屁股底下突然动了起来,吓了我一跳:车开了。
       “我们要去哪儿?”
       “送您回去,以您目前的状态,我们不能让您乘火车。”
       “我的状态,什么状态?”
       “您会受到刺激的,”心理医生微笑地说,“别担心,我已经替您向雇主请了假。”
       “哎,我到底有谁的血统?”
       “基督的。”
       我屏住了呼吸,在他们的脸上寻找着幽默、假说、暗喻或者口误等蛛丝马迹。没有。医生盯着我,享受着他的诊断;神父微侧着头,脸上带着崇拜;法官抬抬眉毛像在证实,还有同情。我放声大笑,结果只是固定了他们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改变,似乎我的反应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你们用来克隆我的基督血样,是从哪里来的?是做礼拜时信徒喝下的葡萄酒吗?是奶油葡萄?还是无子葡萄?”
       法官丝毫也不受干扰,伸过手来翻动我膝盖上的文件,停在有相片的地方:正片、负片、放大的还有综合图……
       “您有没有听说过都灵裹尸布?”神父尖着嗓子问道。
       “就是把耶稣从十字架上取下时包裹他的布幔?”
       “是呀,就是那块寿布。”
       “别再胡说八道了。我也看电视的!你们的布是,是一幅图画,用画笔蘸着血画出来的,看上去像真的一样。那上面鬼知道是谁的血。我若由此而来,还不如说我是X的后代。”
       法官用一种极具说服力的缓慢语调反驳我:
       “吉米,这后面有一份附件,是对裹尸布的科学鉴定。在第二十五页上,列举许多证据,证明这幅画不是人们后来添上的。基因对比的结果也确凿可信:您的基因与第一世纪时钉死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完全一致,此人,又被证明是耶稣。”
       “至于他是不是上帝的儿子,那又是另一个问题,”心理医生接着说,“也许,您能给这个问题找到答案。”
       硬壳文件夹从我的膝盖上滑落下来,纸片撒了一地。神父弯腰捡起。我看到在那些图表、统计表上,都印有军事实验室的头笺,还盖着“机密文件”的印戳。我绝望地在干渴的喉咙里找着唾液。
       “你们想说……你们试图让我相信,我是从一块布上的一摊血里生出来的?”
       “不是随便的一摊血,也不是随便的一块布。”多诺威神父微笑着说。
       我把头朝后仰着,靠在椅背上。
       “那么,您有什么感觉?”法官声音洪亮地问道。
       好像我刚赢了一场比赛,记者伸过麦克风让我谈感想。我不回答,一幅幅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挤来撞去,白衣大褂在操作试管,冷冻箱里冒出蓝色的雾气,老鼠在笼子里转来转去,一个十字架变得越来越大,终于砸在我的身上……我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噩梦。
       我突然睁开了眼睛,林肯车正沿着麦瑞特大街开着。
       “你们要我做什么?”
       法官取出一包加维生素的香烟,递给我,我不要,他又收了回去。
       “您有充裕的时间来考虑,吉米。目前,您先用半小时的时间来阅读这份文件,要知道,它是不可以带走的。等您回到住处,在了解一切之后,在随后的几天内,您再做决定。”
       “什么决定?”
       心理医生松开架在一起的双腿,面带自豪地说,没有人想强迫我。
       “强迫我做什么?”
       “强迫您相信,强迫您接受您的血统……还有您的作用。”
       “您可能是,”神父小心翼翼地接着说,“也只能说可能,您是《福音》中宣布要回来的救世主……”
       “或者只是一个简单的、不带有任何神性的实验室产品。”法官结束了神父的话。
       “为什么你们直到今天才来告诉我这一切?难道是因为我三十二岁了,而耶稣死于三十三岁,我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交换了一下惊奇的眼神,好像他们从没有想到过,真当我是傻瓜呀!
       “吉米,我们失去了您的踪迹,”神父开口说,“那个您出生、又生活了六年的研究中心失了火,您从此就,请允许我加上‘神秘’两个字,神秘地失踪了。”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街道,烧焦的睡衣,还有伍德家的汽车……
       “您完全想不起我了吗?吉米?”他又柔声说道,“那时,我年轻一些,也瘦一点……您在我的身边长大,我负责您的宗教教育……”
       我仔细地看着他,头脑中一片朦胧。我试着想象他穿上白大褂,减去三十岁……我告诉他,别费劲了,我对那六年毫无印象,他们也别想让我相信,他们若真想找我,会找不到!
       “想一想当时的形势,”法官叹了口气,“克林顿执政后期,成千上万的经费都投在NASA上,生产间谍卫星,结果一无所获……调查委员会在寻找各种理由来击败总统:房产丑闻、性丑闻、地下研究……白宫当然想找到您,但更重要的是掩盖此事,不让您的身份暴露。否则,克林顿就得承认他在公开场合下矢口否认的人体克隆研究。至于布什政府,又有其他事情要关注,在那样一片混乱中,也就把您给暂搁一边了,而且也认为您已经死了,像您的兄弟一样……”
       “我的兄弟?”
       “您不是唯一的胚胎,伍德先生。耶稣的血液造成九十四次失败:流产,胎儿畸形,死胎……只有一例成功,那就是您。”
       “我母亲呢?”
       他们都尴尬地住口。医生摘去眼镜,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纸袋,撕开,拿出一块软布,仔细擦拭着他的镜片,半晌,才开口:
       “有一个志愿者提供了一枚卵子,研究人员摘除它的遗传因子,只保留细胞液。然后,他们从裹尸布上获取的白血球中提取了一个细胞核,经过处理,植入卵子中。电流作用促成二者的结合,然后,他们再把这个胚胎植入代孕母亲的子宫里。”
       “当然是处女。”神父强调道。
       “也就是那位志愿者。”法官补充道。
       我问他们文件中有没有她的资料,他们用各种方式避而不答,有耸肩的,有报歉地微笑的,有低垂眼帘的。
       “好吧。就算你们失去了我的踪迹,你们把我忘了。那为什么,今天,你们又能找到我?”
       他们抢着回答,像放连珠炮似的,三人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形势变了,尼尔克政府支持克隆研究,我从没有生过病,也没有去过医院,如果我这次没有被狗咬伤,他们还没有机会找到我。
       “就这样,吉米,”法官边摆弄椅子扶手上的纽扣,边总结道,“现在,您了解了事情的大概,至于详情,我建议您读一读您的档案。今天上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又有这么多的文件要读……您想要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吗?”
       “你们下车,跟着车跑?”
       “一会儿见,吉米,有什么问题,您左手边有对讲机。”
       一按按钮,一块隔离板从我的鼻子前滑落下来。头上的顶光灯随之点亮,我的椅子也转到了面朝台阶的方向。我双手颤抖着,读了起来。历史资料、实验报告、比较分析,还有我从零岁到六岁的各个角度的照片……躺在摇篮里,站在游戏筐里,坐在斜面桌前,在活动室里,在铁栏杆围住的草坪上,坐在空荡荡的餐桌前……总是孤独一人,总是穿着身白色运动衣,项链的末梢拴着个小十字架,表情忧伤,那么寂寞……我的眼泪落到这些我认不出的小脸上,融化了过去的情景。那不是我的过去,我不要做这个人工婴儿,这个从裹死人的布上生出的孩子,这个荒谬的实验品……但是,那的确是我,每翻过一页纸,就像有一把刀在我的伤口里转着,凌迟处死那个我自己构想的、没有过去的吉米……
       二十分钟后,我合上了文件夹。我今年三十二岁,如果我真是从耶稣的细胞核生出来的话,我的年龄就该加上他的年龄。
       我按了按对讲机的按钮,顶光灯灭了,椅子又转回到面对他们三人的方向。他们的眼中竟没有一丝的焦虑,一个在打电话,一个在看报纸,第三人在睡觉。他们看着我,等我开口,一起前倾着身体,脸上挂着理解的笑容。
       “我总能生孩子吧?”
       法官挑了挑眉毛,取回文件,问我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一个克隆人,非得通过克隆才能有后代?还是能像所有人一样地生孩子?”
       三个人沉默地凝视着我。
       “我等待的是另一类问题。”神父挺失望地喃喃道。
       “你们希望我有什么样的反应?你们把这样的东西扔给我,我总得抓住点什么!”
       “多莉克隆羊在交配后,正常产下一只羊羔。”心理医生宽慰我说。
       林肯车开到了哈尔仑街上,穿梭在商店和烧毁的汽车间。
       “好吧,”医生结束了这个话题,接着说,“总之,现在一切就看您了,您已经用名誉担保什么也不知道:要么把今天的一切都忘了,要么把您的故事卖给新闻界,结果是进监狱,还被判上谎言癖的罪名。或者,几天后,您会打这个号码的电话,让我们一起来考虑,如何用您那奇特的遗传因子……来为人类做点什么。”
       “为人类做点什么?你们为尼尔克工作,还奢谈什么为人类……”
       “为什么要这样嘲讽?”法官吓得跳了起来,“您该不是民主党员,我们调查过……”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默默无闻的游泳池修理员,我没有什么要求,我只想在我的角落里做好本职工作,我不会冒耶稣之名,为你们总统的竞选摇旗呐喊的!”
       “我们并没有要求您这么做……”
       “那你们要求我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只是听一听您心灵的呼唤,也许从您一出生起,这个声音就一直在表达着……”
       “首先,你们怎么来证明照片上的孩子就是我?而且,你们又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份化验单就是我的验血报告?医院每天都有失误,或者弄错了名字,或者弄混了病历。我有一个水暖工朋友去医院割阑尾,结果,医生却把他的脾脏给拿掉了。所以,别再用耶稣来烦我!我会再去做一次验血检查让你们看看!”
       “您可以做您想做的一切,吉米……条件是保守秘密。我们的责任就是给您提供选择。”
       车停住了,车门上的锁咔嚓一声打开了。医生握着我的手,法官拍着我的肩膀,神父递给我他的《圣经》。
       “我说过我不会发誓的。”
       “留着吧,”他庄重地笑着,“认识一下您自己。”
       吉米的身体定格在他打开车门的瞬间,屏幕灭了,屋顶的灯亮了。棕红色细木板护壁的大厅里一片沉静,一只只转椅重新转成一圈,发出的细小嘎吱声更加重了气氛的凝重。
       “就这样,总统先生。”恩特瑞杰医生总结道。
       “我觉得你们的行为粗野到了极点。”特别行动组组长古柏曼最先发难。
       “只要您一开口,句句话都刺人。”
       “医生,让古柏曼先生说完他的想法。”
       “我的意思是,总统先生,我们不能这样毫无目的地告诉一个游泳池修理员,他就是耶稣再生,然后交给他一本《圣经》,就把他丢开。而且,他刚刚才告诉我们,他没有信仰!我还要补充一下,如果从百分之百的人的观点来看……”
       总统抬了抬手,打断了他。古柏曼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压得椅子一片咯吱声。
       “恩特瑞杰医生,您怎么说?”
       “我们是按照您的计划进行的,总统先生。当时,大家一致认为,要给他一点心理上的刺激。”
       “刺激,刺激,”古柏曼扯开了他忍耐了半小时的领结,“你们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质劫持者,需要在心理上击垮他!”
       “组长在上次会议上提到过其他战略吗?”克莱伯尼法官加入进来,“我没有这个印象,总统先生,我刚读过上次的会议记录。”
       “刺激的目的,”古柏曼坚持道,“是为了激发他的热情,帮助他接受新身份。”
       “精神病学可没有这么论述过。”恩特瑞杰反驳道。
       “我们也没有让您招来一个病人,而是要创造一个救世主!”
       “我什么也不创造,而是开发,古柏曼先生。要开采一个矿脉,首先要探测出它的位置。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我们的工作领域是什么了……”
       “首次接触的结论就是,”总统简单扼要地说,“要减轻他的紧张感,给他一点时间。”
       恩特瑞杰医生拿起遥控器,按来按去,想要找到那几个关键画面。几次没有找对,引得古柏曼不耐烦地撇撇嘴。像所有的编剧一样,多年看样片使他形成了挑剔的习惯。只是这一次,即便他对演员再不满意,也不可能重拍。
       利用医生操作的空当,媒体顾问开了口。他是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小伙子,系着皮领带,鼻子上穿着钻石鼻环。他很肯定地说:
       “不管怎样,对我来说,他的形象上不了镜头。”
       媒体顾问来自一家私人企业,他能包装运动员,也能包装歌星。无论是一场战争报道,还是一次宗教募捐,他都能组织得尽善尽美。身为白宫最棒的媒体顾问,下了如此结论,对在座的人来说,如同当头泼了一瓢冷水。
       “怎么会这样?”坐在他旁边的、来自于国家安全理事会、专门负责给悔改的恐怖分子改头换面的整容医生问道,“按理说,他应该跟裹尸布上的形象相差不远……”
       “你们忘了饮食的影响,”肖勒医生答道。他是位营养学家,手闲不住地把记事本上的纸撕成细条,“用快餐、冰淇淋代替橄榄油和鱼:你们很快就会多长出四十磅来。”
       “蓄上胡子,留起长发,就会有点形似了。”整形医生估摸着。
       背对荧光屏而坐,欧文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个人。在这个由古柏曼负责的行动小组中,汇集了各路人马:恩特瑞杰医生:CIA心理科主任;瓦特菲尔警官:FBI行动小组组长;格兰格将军,这员老将娶了一个伊斯兰教徒,他是五角大楼里唯一一个不盯着近东正在掏空的地下石油的人。桌子的另一侧,挨个坐着营养学家、整容学家、媒体顾问、行为修养大师金先生和通晓各种语言的犹太教教士晁德,他负责教授未来的救世主希伯来语、阿拉米语、阿拉伯语及意大利语。总统对面,端坐着宗教顾问吉文斯先生,他是罗马《圣经》学院的神学学士,对各类教派了如指掌。他的左边,克莱伯尼法官昏昏欲睡,他负责解决最敏感的问题:研究生物基因继承权的国际法条文,以便定义基督的继承人对于基督教会的领导和资产拥有何种权力。
       欧文又数了一遍,不知古柏曼是否意识到,他们正好十二人。他看着这些人的面孔,心中忍不住问道,谁会是犹大?
       “好了,我们首先来看看他如何说谎。”恩特瑞杰医生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画面,吉米正在说:我同一个相爱的女人同居。心理医生说:“不是这样,他只当过那个正要离婚的女人的情人,而且,已经被她抛弃几个月了。看看他的目光所投视的方向,还有那耸起的肩膀,都透露出,他是一个对自己的男性气概信心不足的人,所以,在其他两位同性面前,故意抬高自己的身价。他的目光避开了神父,为的是逃避撒谎带来的罪恶感。”
       古柏曼猛吸了一口灭了的烟斗,呛得他大声咳嗽起来,还夹着低声嘟囔,所有人都听得见。恩特瑞杰恼火地用力按着遥控器按钮,图像变了:
       “我是谁的种,我才懒得管呢!”屏幕上的吉米正大声宣布,画面随即定格,然后又快进了一段:“他们抛弃了我。”
       心理医生按了消音键。
       “下意识的流露:Eli,Eli,lemasabachtani.意为“神啊,神,你为何离开我”。这句话以希伯来文的分支亚兰文写成,是耶稣临终的遗言。”他扶了扶眼镜架说道。
       “上帝,上帝,你为何抛弃我?”神学家叹息道,看到媒体专家转过身来,茫然不解地看着他,他指了指《圣经》,做了一个引用语手势。
       “对于这句话,还存在有小小的争议,”犹太教教士声音尖锐,“有些语言学家,认为sabachtani,在腓尼基语中,它的词根表示的是‘黑暗’……”
       “总之,”恩特瑞杰接着说,“这是种被遗弃的心理,这种恐惧,在其细胞移植和再生的过程中被稀释了。当面对国家机密,要求他三缄其口时,他那愤怒的情绪表明,他不吐不快。当时机成熟时,这种倾吐欲非常珍贵。这里,还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对同性恋的影射。总统先生,您看他提到您时,当他说‘放心吧,爸爸’,眼中流露的神情。”
       “不过,在谈到我时,他有过两次敌对情绪。”尼尔克总统微笑着说。自他十三岁起,有了同性恋倾向后,就常受到别人的奚落。习以为常,也就变得宽容大度起来。
       “这是一种瞬间的机械性冲动,正好落在了您的身上。其实,他并非针对您本人。”恩特瑞杰摸了摸光头诊断道。
       “算我倒霉。”总统无所谓地说。
       他无聊地看着FBI行动小组组长,觉得观看CIA如何来为难她,倒更有趣些。瓦特菲尔回了他一个微笑,然后,又盯着屏幕上定格的吉米。恩特瑞杰把吉米的脸庞一点点地放大,手中挥舞着遥控器说:
       “看看他的下巴,多么放松。可是,就在十秒钟前,他才被告知是个克隆人。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能听取、吸收甚至接受?我把镜头放慢点。看看吧,他甚至是一副放心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奇异事件弥补了他内心因遭遗弃而产生的缺憾。他不再是个普通的孩子,而是一个人造的产物。这就改变了一切,他不再是个不被人需要的孩子,而是人们刻意追求的结果。当然,这个消息对他的冲击也很大,对这一点,在将来的处理中不可忽略。”
       “好吧,”尼尔克看了眼手表,“但是,这一切都没有说明他会不会接受为美国服务。”
       恩特瑞杰紧抿着嘴唇,示意总统看看古柏曼,后者正百无聊赖地在他的记事本上画着小人。
       “您看过我的设计大纲,先生,不会有问题的。”古柏曼答道。
       “但是,如果他逃走了,如果他想摆脱我们,躲藏起来,那又该怎么办?”
       “别忘了他在读文件时,粉形监视器已经渗透到他的毛孔里。”古柏曼眉飞色舞地说。
       FBI警官说,法律顾问所采用的监视方法违反了新宪法修正案的第三条,关于人身自由的法律。她声明,她的机构对此不负任何责任,同时也证实,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发明的智能粉的确能通过地理信息系统对携粉人进行计算机跟踪。
       “即便他用小苏打擦手,清除了智能粉,”古柏曼补充道,“他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必回华盛顿。今天晚上的事件,他不可能独自承担,一定会来求助我们。”
       “您知道,我对此方案持保留意见。”恩特瑞杰对总统说,后者却毫不介意,他被古柏曼那六页纸的行动大纲深深地吸引住了。
       “您如何看待他拒绝用《圣经》起誓这件事?”吉文斯教士不安地问道。
       心理医生很得意于宗教顾问向他提出这个问题,斟词酌句地回答:“这是所有基督徒下意识的心理抵触,《圣经》作为宣誓工具,并非其真正用途。这种行为,掩盖了多少谎言,制造了多少伪誓,又使多少人轻易地违背了誓言。”
       “不错,但是他说……”
       教士停住了口,指了指正在荧幕上无声喊叫的吉米。恩特瑞杰打开了声道。
       “神父、医生、法官都是狗屎!”
       一固定住图像,心理医生就加以分析:
       “别忘了,正是宗教的力量,医学的权利,还有法律的效应,谋杀了耶稣,因为他用神迹来治病,也因为他造成了政局的不稳定。”
       “他的宣言还得加工。”媒体专家忍不住说。
       欧文说:“你们这组镜头,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偷拍的,从中可以看出,当你们告诉他具有耶稣血统时,他非常地不自在。依您看来,他是有所意识,还是完全不信?”
       心理医生找到了吉米正在质问做弥撒时喝的酒是否是他的克隆源,定住图像说:
       “在教堂弥撒活动、分食圣体的宗教仪式背后,隐喻着血液基因和性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他对此,流露出一种超我的、本能的谴责。”
       “您不是在玩幽默吧?”古柏曼装出很严肃,还有几分担心的样子,问道。
       “您所指的‘幽默’往往是人们潜意识的一个窗口。”
       “看来,您很少打开这个窗口。”
       “当多诺威谈到他们当年的交往时,吉米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欧文接着说。
       “那是他在装模作样,”恩特瑞杰放大了图像,很自得地说,“看看他的眼睛,我们用了光学测谎仪:他认识神父,但是他拒绝承认,拒绝接受那些在我的心理刺激下,不断涌现出来的回忆。我可以断言,从此时起,他开始演戏。”
       “即便在他哭泣时?”
       “您是指他独自阅读文件时?看看他的表情,欧文,他在装样子,他知道有摄影机对着他。”
       “我不认为这样,”神学家反驳得很干脆,“那是真眼泪,像耶稣在橄榄山时那样。那是一种豁然开朗的眼泪,也是思考和焦虑的眼泪。”
       “对,是模糊记忆,也可能是自我暗示,”金大师支持道,“耶稣的自我认知意识正在苏醒,我可以肯定。”
       吉文斯目光亲切地打量着这个韩国人。尼尔克总统在体育及政治上所取得的成就都少不了他的功劳。此人在白宫的崇高威望坚固了宗教顾问的信心,他趁机发挥道:“别忘了神秘的三位一体学说,在吉米身上,可以解释为:基督的人性和牢不可破的神性,拯救人类的唯一办法,就是从内心去了解人类。像其他人一样,耶稣也受着煎熬,也有疑虑,也会害怕——这些感觉,只有圣灵变成肉身时才能体验到。”
       “就算是这样,但您看看他为什么而哭泣?”恩特瑞杰把画面集中到吉米手上的材料上,“是它们,那些儿时的照片。那些深埋的记忆火花飞溅。从此时起,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跑。像他六岁时那样,摆脱这个再次抓住他的过去,逃离这副过于沉重的十字架。他故意误导我们,问出这样的问题,作为基督的复制品,他还能否生育。他想打击我们,阻止我们去利用他,做某种他目前尚不知晓的事情。别忘了,揭开他身世之谜,也许同时也打开了他基因的记忆。耶稣在他的体内复活了。重蹈耶稣的覆辙这样的念头让他害怕,因为如果是这样,他只剩下一年的寿命了。”
       “这一小段录像就能让您得出如此之多的结论?”古柏曼揶揄道。
       “至少,总统先生,这是一个来解释他的天性中神性部分的样品……”
       “你们有没有想到,以色列对此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格兰格将军冷冷地问道。这帮政治家和军事心理家在那儿已经打了三场毫无意义的战役,他们的胜利为当地带来灾难性的破坏。
       犹太教教士沉痛地点了点头。
       “这不是你们这个小组该讨论的问题,”总统答道,“继续,恩特瑞杰。”
       “……现在,我可以一点一点地向你们揭示他的另一面,这个游泳池修理员极端人性的一面。如果你们赞同我刚才对他神性的分析,那是因为你们希望如此。我想说的是,不管他是否半人半神,他终会成为我们所期望的人,一旦他从中发现有利可图的话。不论他多么怀疑,但他身上毕竟流着基督的血,他不得不接受《圣经》中所记载的关于耶稣第二次投胎为人这个事实。他的身世,以及他超出克隆人的长寿,都证实了他那超自然的一面,再加上别人对他的信仰也会在某种程度上打消他的疑虑。”
       沉闷的气氛把这群顾问压在椅子上喘不过气来。屏幕上坐在林肯车里阅读的吉米的身影消失了,总统转向FBI行动组长问道:
       “他后来的状况如何?”
       “同预料中一样,先生。他去医疗事故者协会投诉,说有医疗错误,要求再做一次基因检查。他又抽了一次血样,计算机得出了同一个基因条带。”
       “然后呢?”
       “然后他回家,开始读《圣经》的新约。”
       “我不太信任多诺威神父,”吉文斯教士岔开了话题,“我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波士顿神学院毕业,在多米尼加做了十年的修道院院长。越南战场的志愿军,受伤、被俘,得过荣誉勋章,”瓦特菲尔警官如竹筒倒豆般地背诵出他的简历,“与桑德森医生同时被俘,因而相识。”
       “一个多米尼加人,只会接受他所认可的信息。”
       “在我们所掌握的档案中,”瓦特菲尔对法律顾问说,“真正让我担心的是吉米。我不知您有没有看过他的犯罪记录……当然,现在已全部销毁了,我原以为,耶稣是反对暴力的。”
       “他做了什么?”犹太教教士紧张地问道。
       “打伤过三个未成年人,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一个七岁。他们当时想抢劫他。导致第一人双臂骨折,第二人下巴脱臼,第三人差点被淹死。‘孩子们,过来。’”瓦特菲尔侧着头,用慈爱的语调夸张地说。
       “他只是正当防卫,”恩特瑞杰反驳道,“他的心理特征中,只有宽容、仁爱和饶恕。瓦特菲尔警官,请您不要抓住一个特殊情况下的小小的情绪失控来大做文章。”
       “好吧,算我没说。”她盖上笔帽保证道。
        “还有他的工作?”克莱伯尼法官突然想起,担心赶走了他的困意。
       “已经安排好了,”她回答,“丹尼尔游泳池修理公司已经给他发出解雇函,他自由了。”
       总统的眼睛盯着挂钟,金大师凑近他的耳朵说着什么。
       “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恩特瑞杰医生?”
       “给他一些时间,让他理一理思路,先生。他有我的电话号码,那是个留言机号。在他没读完《圣经》,没从中找到定位之前,一切交流都是没有意义的。”
       “为什么?”
       “先要等待基督的心理在他身上启动,等待他说服他自己。在此之前,他自然会排斥人们把他当成一个可能的救世主的意愿。”
       “然后呢?”
       “经过思想斗争,消除疑虑。这是一个典型的思想转变途径:迷失目标、逃避问题、重新思考、思想斗争、逐步找到重新的定位,在外界和内心的相互印证下,找回自我……”
       “您怎么确定他会有这种印证?”
       “我们会实施我们的第三步计划,总统先生。”古柏曼在桌子底下跺着脚说。
       “简而言之?”
       “第一步,接触;第二步,身世揭秘;第三步,迷惑人的迹象;第四步,绝对证据。”
       “很好。”
       总统合上了文件,顾问们起身,鱼贯而出。他们在走廊上碰到了财政部长,带领着他的专家小组和白宫的反专家小组成员,涌进了刚刚空出的会议室。
       “您还要提高利息?”金大师咬牙切齿地问道。
       “您想在复活节把他钉上十字架?”华尔街公关顾问反击道。
       总统身边的这两位红人微笑着,用目光较量着,会议室的门关上了,隔开了他们。
       在走廊的另一头,CIA的心理科主任高昂着头,目不斜视地从FBI行动组组长身边超了过去。
       “男士优先,”在楼梯上,瓦特菲尔用甜美的声音说,“如果我们摔倒了,你们可以接住我们。”
       “这是一个邀请?”
       “是一个起码的礼节。”
       他们走下了六个台阶,瓦特菲尔警官说,再过两小时,她的飞机就要起飞了,见恩特瑞杰不搭话,她又问道:“您认为,在这个第三步计划中,我能演好我的角色吗?”
       “去问古柏曼吧,我同您一样,也是按照他的行动大纲行事的。”
       “第四步计划,他打算什么时候进行?”
       “明天,星期六。”
       心理医生加快了脚步,推开了自助餐厅黄色的门。
       “为什么选在星期六?”柯姆·瓦特菲尔跨在门槛上,追问道。
       “读读《圣经》吧。”恩特瑞杰答完,侧身挤进了房间。
       坐在床前,面对镜子,镜中的我变成了三个。如何去相信不可能事件,又如何去否定这五十页纸的科学证明?我重新化验了血液,结果还是一样。同样是AB型,同样的基因条带。真的,我是裹尸布的儿子,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人的克隆:对于同一项检查,化验室不可能连错两次。据说,两个不相干的人,拥有同样的基因条带的概率是百分之零点零九,小到保险公司的赔偿概率。
       我做了几个深呼吸,张开双臂,对着镜中的自己说:“我就是那个人。”想看看会不会发生什么事,结果,我还是我,一副傻样。我用力翻转镜子,结果把它打碎了。
       站在水池边,我盯着一滴滴流下的鲜血,看它滴到不锈钢上,会不会腾起一股烟雾,或者能疏通管道,结果什么也没发生。我从手指上拔下玻璃碴,抹上消炎膏。总之,我不相信,我的血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哪怕它有两千岁。我总不至于为此打开窗户开始布道吧,也不会跑到墓地里去复活死人。我不会因为那帮人把我造成先知,我就得做耶稣所做的事儿。虽然我生自处女,但也没有证据证明,基因操作过程能把圣灵一并存储到我的血液中。我的世界观,也不会因读一夜《福音》就会改变。
       我在读《圣经》时,内心充满了苦恼,夹杂着忧伤、失望、怨恨还有焦虑。我时时感到一种背叛,一种出卖:那帮混蛋聚集在一起离间朋友。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这种悲惨的遭遇,我早就领教了。我虽是第一次接触《圣经》,但一切对我又是那么的熟悉,那么明了……就像是我的血亲在我的血管里复活了,向我讲述他在地球上的故事。他给人类带来的震撼,还有他的愤怒、他的怀疑、他那忧伤的心情、他对死亡的恐惧……好像他在亲口对我讲述他的愁绪:他没能改变世界、没能让世界接受他、也没有唤起人们的良知。还有他的伤感,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无论如何宣讲、如何证明,唯有死亡,才是让世界了解他、从而拯救人类的唯一途径。拯救人类?把他们从哪里拯救出来?从他们的自私、从对强者的忌妒、还有那暗藏的仇恨、对朋友的懦弱、人群的狂热?他所遭遇的一切,在他之后的两千年中,仍然有一小群天真、诚恳、挚爱的人在继续遭受着。
       一开始,我就像小时候一样,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超人。但是,当《马可福音》读到一半时,我开始糊涂起来。尽管我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我有此人的血液,但是,我的心情一点也不激动,看伍德家的影集时,都会比它多点感触,何况,这个家庭,我是后来才插进去的。我抓不住他,耶稣。也许,从别人口中的描述,已经使他改头换面了?时而,他的话会引起我的共鸣,时而,我又变得毫无感觉,我完全认不出他来。他就像一个得胜冠军,记者们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有时,我会觉得抓住了点什么,如同看一场原声电影,我能通过下面曲解的字幕去体会对白中的真意。
       书中的比喻,对我来说,似乎都暗藏着阴谋,我心里越来越难过。并不是我基因中存储的信息浮到了表面,而是我自己的记忆苏醒了。在我生命之初的六年中,人们向我反复讲解、反复灌输而我又去努力忘却的记忆。通过书中的讲道、治病、驱魔、宴饮、斗殴,还有渡口的扁舟,使我的眼前,又重现了一群白大褂,其中有身穿黑衣的神父,耳畔,是他的布道、恐吓,还有预见……我都能背下来《圣经》的故事,以及它的各种变本。我又隐约看到我在火焰中逃生,那一面面光秃秃的墙,日光灯,安有密码的门,铁丝网,荒无一人的大道,伍德的车。我一页页地翻着,在记忆中,最强烈的一幕,是我逃出了这本书。现在,我心中的难过是不是因为我又回来了,回到了这个神圣的故事里。我曾经想方设法地忘却,以求得自由之身。
       是我放的火吗?
       我套上圆领汗衫,走在大街上。绕过一群群熟睡的流浪汉,我推开了酒吧的门,一杯接着一杯地灌啤酒,慢慢地,我又回到了现实中。一个棕红色头发的女人臂肘支着吧台告诉我她的价钱,我说,她会比那些开高价女人更早进入天堂,她茫然不解地看着我,我也迷惑地看着她。是什么原因阻碍我带她走?是今天的发现吗?它能使我违背本能?耶稣对妓女甚至比对贵夫人好——当然我也不一定非要学他的样子。我们分开了二十个世纪,二十个世纪仅靠一根脐带相连。
       我整个下午都在浏览克隆网站。上面有长长的申请克隆的名单,还有呼唤证人的紧急通知。最让我难忘的是那个鳏夫的事迹,他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来克隆他那被医学判了死刑的妻子。他选择了灵长类做待孕母体,说黑猩猩的妊娠期只要六个月,而长尾猴同女人的妊娠时间一样长,价钱便宜许多——只是它们老吃香蕉,怕对胎儿不利。只有非常有钱的人,才能雇得起代孕母亲,这也是优生学应付的代价。这个可怜人的丰富想象力提醒了我。我即便荣幸地生在一位昂贵的处女的肚子里,但也丝毫改变不了所处环境的影响:这位不知名的代孕母亲用她的嘴养育了我,她的脐带是我同现实世界的唯一联系,那么,没有理由说她所吃的汉堡包,还有那些甜点对我个性的影响要比一块亚麻布的遗传基因来得少。
       还有,对于今天的基督徒来说,什么是基督的血?就是他们在做弥撒时所喝的葡萄酒,仅此而已。他说:“拿去,喝了吧。”并没有说:“拿去,克隆了吧。”他既然已经分解消失,活到另一个生命体中,就像《圣经》记载的那样。那么,留在这块裹尸布上的,只是污迹、斑点,它们有什么神奇的?他用他在地球上的所有时间,来反复讲述生命的本质是不可见的,真理不在这个世界中:难道他还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什么物质,好让几十个世纪之后的科学家,来仿造出一个他来?如果他的灵魂留在布上,那复活还有什么意义?而且,马利亚、使徒还有以马忤斯道上的朝圣者所看到的活生生的耶稣又是什么?是个全息摄影?扯淡!他在都灵裹尸布上所留下的,不过是如蛇蜕的皮,生命在其他的地方。我嘛,只是吉米,来自一枚去核嫁接的卵子,由X所生,长在监禁中,绒毛兔让我受洗,路人把我收养。不管来自何处,我是自己长大的,我逃跑,也是为了能生存下来,我边干边学,谋得了我梦想的职业:我只是我选择的结果。那帮人找到我,想让我做他们的吹鼓手,滚他妈的蛋吧!
       “关门了。”吧台服务生说。
       我想再要杯啤酒,他劝我回家。我耸了耸肩。用不了一个月的时间,我就将流浪街头。刚才,我接到了丹尼尔游泳池修理公司的一封信,说我擅自据小卡车为己用,多次警告无效后,我被解雇了。这不过是一种巧合罢了,不是吗?我拒绝接受这是一个信号,所谓不破不立的信号。只能说是祸不单行,爱玛走了,工作丢了,我失去了一切我所心爱的,但这丝毫改变不了我本人。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手插在口袋里,无意间触摸到华盛顿心理医生留下的名片,他还等着我给他打电话。我眼前浮现了那辆林肯车,车上白宫派来的朝圣三王耶稣诞生时,有东方三王观星象而前去朝祝。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该不会是他们让我失业,好逼我去接受他们的安排吧?尼尔克总统,想得到救世主的支持,让我去选他,咱就走着瞧!想让我的基因码出现在他们的竞选宣传上,死了这条心吧!明天,我就打电话告诉他们,我是个瘾君子,已经毒入膏肓了:如果让我去他们会议室,那就是去声明,耶稣从火星回来了,宣布美国灭亡。如果他们再来烦我,我浇上汽油,我自焚,他们别再想克隆我们。
       现在,已是深夜十二点,衣服汗津津地贴在身上。我真想跳上去格林威治的火车,紧紧搂住柯姆,狠狠地亲她,让我变回以前的那个男人。但是,这不是欲望,而是逃避。而且,也为时过早,我还有一百页没有读完。我要走到底,一直读完《约翰福音》,好知道我的血液里到底有什么。我渴望揭开一个秘密、发现一些变化、解开几许迷惑……也可能是某种证实。哪怕随后,再把《福音》扔到垃圾筒里,我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不再留任何痕迹。
       我上楼回家,读起《路加福音》。同样,又是天使报喜、耶稣诞生、沙漠中魔鬼的诱惑,一连串的治病,还有犹太教士的犬吠。这真是本仇视犹太人的书,有时,还不能自圆其说。总体说来,犹太人一直想杀耶稣,因为他也是犹太人,还因为他在星期六治病,不遵守安息日的律法。而耶稣,作为犹太人上帝的儿子,他四处宣讲犹太王不好,说犹太人一窍不通。他把他们从庙宇中赶了出来,说妓女都比神父强。然后,出乎意料地,他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在今天的耶路撒冷,如果有这么个家伙,我敢说,他坚持不了两天。
       不知是不是啤酒的作用,反正,刚才的难过,现在转成了愤怒和不耐烦。这本书转着圈,总在复述着同样的内容。耶稣很喜欢重复,还爱用比喻。一旦比喻起来,就成了沙里蹬车,光打空转。比喻的原则是用一个简单的事情,让听者明白一个复杂的道理。而在《福音》里,他却用比喻,把事情弄得复杂无比,直到把我们彻底搅糊涂为止。就拿“天上的王宫”这个问题来说吧,它的正式名称叫天堂。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个好人,你死之后,就能去那个地方。然后,一点点地,它变成了芥菜籽、鱼网、面团,还有珠宝商人。如果你迷糊了,对不起,自己去找出路吧。
       随后,路加写到了耶稣的复活。作者变了,故事还是一个。只是有些地方一带而过,有些地方,又细细地展开。就像我们看电视一样,从一个台跳到另一个台,看的是同一个新闻,同一个画面,只是播音员变了。有时,他们的观点一致,有时,又不同。时而评论,时而批评,更多时候,是他们在自作聪明,他们以为,人人都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从某些事件出发,不去做深入讨论,倒去妄加推断。结果,或者让人心生厌烦,或者让人云里雾里,真不够专业啊。我对此书有两点疑问,其一,如果这是本故事集,那么,开场就不够吸引人;其二,如果是真事,那论证方法,多少也该严肃点吧。
       就拿变面包一事来说,如果真有其事,耶稣真能用七块小面包喂饱五千人,那需要有人证,还需要去调查他是怎么做到的。而不是四本《福音》异口同声地说,就这样,他掰开七块小面包,所有的人都吃饱了,剩下的面包屑,也够五百人享用。要我说,他们要么是拿我们开涮,要么是故意不说出证据。因为信仰就是去信,而不去刨根问底。还有一句反复出现的话,就是,“没有看见就信的人有福了:他就能走进天上的王宫,那么,芥菜籽、鱼网、面团还有珠宝商人都属于他了。”
       也有一些描写我非常喜欢。当耶稣在水上行走时,他的朋友彼得也想模仿,耶稣对他说,你只要想,就能。结果,彼得开始在海面上蹦蹦跳跳。突然,起浪了,他害怕起来,扑通一声,沉到水里。另一段我喜欢的内容是,耶稣对门徒说:“你们是地上的盐,如果盐失去了味道,你们用什么来调味?”换句话说,害怕会使我们失去应对的方法,而保持好心情,才能给周围的人带来快乐。因为,板着面孔的人,不能使人微笑。这些话,我也可以说出来。与其说来自血缘,倒不如说,来自我自己的思想。而且,这种想法早就有了,早在爱玛离开我时,我就失去了我的盐,一切都变得淡而无味。
       我也很喜欢那个卖淫的女人,还有那个回头的浪子:找乐子的人有福了,那些嫉妒心重的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见鬼去吧,戴绿帽子的人,有祸喽。我最喜欢的,是《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中那段黑色幽默。一天,耶稣把附在一个人身上的魔鬼赶走了,这个鬼居无定所,四处游荡,非常地不开心。然后,它对自己说,回到原来的家去吧。结果,它发现原来的家“又空又整洁”,就请了一群比它坏上十倍的魔鬼,七个鬼一起挤在那个洁净的脑袋中。这就是我对宗教的理解:如果一开始,你就不是好人,那么,你就会变得更坏。人们忏悔,以为变好了,因为唤醒了良知,结果摔得更惨。
       简而言之,我在等待一次大混乱,一堆疑问,或者,是了解了一个事实真相,大彻大悟,所谓大乱达到大治。我做好被耶稣说服的一切思想准备,就像我在胡同拐角处,遇到了我原先尚不知其存在的孪生兄弟。在我读完《福音》后,我并没有找到新的定位,热和凉抵消了,我又回到了原点。圣马可说得对,他说,不要把新酒装到旧坛里:旧坛碎了,新酒也洒了。我在无信仰中浸泡得太久了,希望来一次脱胎换骨,结果,却没有得到任何启示。我有我自己的价值观,尽管有时,我从基督的口中,听到了同样的话语,但那是我自己发现的,而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天空染上了玫瑰色,太阳在对面房子的玻璃上闪烁着。那里住着一位老人,同每天早晨一样,他正刮着胡须。他又不出门,不明白他每天修面有什么意义。一到中午,社会救济所就会给他送来一盒午餐,送饭人骑着摩托,连头盔都不摘。三点钟,他脱去运动衫,换上睡衣。其余的时间,他都生活在电视机的光晕中。而我,盯着他的窗户,则像盯着水族馆的透明玻璃。我该怎么办呢?该怎样对待身上所流的血液,它对我并不意味着什么,既没有权力,也没有责任;既没有感应,也没有信念——只有反抗和反感。我不能去承担一份并非我自己选择的责任,我也不想变成别人,尽管我自己什么也不是。
       如果我割断血管,又会如何?我会同别人一样死去吗?是遁入虚无,还是坠入地狱?也可能因自杀未遂而关十年的监狱?我甚至不知道我最想拒绝的是什么。就当什么也没发生,继续活着?反正,这一点,我绝对做不到。
       我等到早晨六点,拨通了心理医生的留言机,我说:“我是吉米·伍德。”等了一会儿,索然无味地挂上了电话。
       我打开电话答录机,合上《圣经》,关了电灯。
       我一觉睡到了十二点半,醒来时嘴巴发木、头脑空空。没有留言。我呕吐起来,为了让头脑清醒一点,我又冲了个淋浴。然后,再度翻开《圣经》,读到了《路加福音》,关于不结果的无花果树的故事。《马太福音》中也曾写过这个故事,当时我很不心服。耶稣变得易怒,又吹毛求疵:他饿了,走近一棵无花果树,因为没找到果实,他就诅咒这棵果树干死。依我说,这棵果树,它有什么错,也许有人刚经过,摘光了树上的所有果实。饶恕偷果子的人,这我没话说,但要惩罚受害者……在《马可福音》中,也没有好到哪儿去,那棵可怜的果树因为处于不结果实的季节,就被处罚,无辜地干死了。幸好,在《路加福音》中,多了点人情味:耶稣对农夫说,砍了这棵果树吧,它会耗尽地力的。但是,农夫请求他的恩典:“主啊,再等一年吧,我会在树的四周挖上沟,施上肥。也许它会结果实,要不然,再砍也不迟呀。”
       书上的字迹模糊起来,我眼含热泪,放下了书本。为什么这段会让我如此感动?而且,我不明白,与我心灵相通的,不是耶稣,而是农夫。书中对耶稣有那么多的描述,有曲解,也有称颂。但是,在一个陌生人为一棵树讨还公道时,所有的一切,都土崩瓦解了。
       我穿好衣服,在长无尽头的街上走着,我要去找一家教堂。在兰劳克斯地区,介于120街和125街之间,有不下于十五家教堂:浸礼会教堂、卫理工会教堂、耶稣复临教教堂、圣灵降临教堂……喇叭尖锐的干扰声和“喂,喂”的试音声从教堂中飘了出来,他们正在为星期天的赞美诗班调节音响设备。我转身朝哈尔伦东区走去。我住在墨西哥区边缘,我更喜欢午休期间天主教堂的气氛。我选择了勒可斯通街上的一家教堂,阿尔瓦瑞就是在这条街上结的婚,他是我的一个老同事,我租的房子就是他的。
       我推开涂满了符号和字迹的木门。教堂里面阴凉如地窖,充满焚香的气味,三个老太太弓着腰,嘴里念念有词。一声椅子的咯吱声,一声干咳,然后,归于寂静。我站在一根撑着待翻修的屋顶的柱子边上,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形成光柱,其间汇集、跳跃着细小的尘埃,投到了石板地面上,像一洼积水。柱子的上方,是那尊钉在十字架上的雕像。我模仿他,张开双臂,头侧向一边,毫无感觉。我隐约在期待着一声呼唤,我期望在他的灵魂居所,我的内心能激起几丝涟漪。我以为会像站在镜子前看到我自己一样。其实不然,周围的一切,与以前一样,同我毫无关系。耶稣不需要我,有那么多人崇拜他、颂扬他、祈求他、感激他,我算什么!他有的是代言人,只要翻翻记事簿就行了。
       我放下双臂。从昨天早晨到现在,在我的眼里,只有一件事情变了,那就是钉子。据裹尸布记载,钉子是钉在手腕上,而不是在手掌上。除此之外,我与他之间,没有任何信息交流,没有任何感应。除了他面对不公正时,脸上流露的痛苦,与我有几分相似之外。他在问那位送他到地球上的神:“你为何抛弃我?”我在问那位造我的人:“你为什么想扬名?”菲利普·桑德森,这就是他的名字,一个想造上帝,结果只造了人,造了个医学的修补品、一个合成孤儿、一个基因改良品种。朝圣三王说,我身上具有神性。他们的唯一根据,就是我尚在人间,而其他克隆人都没有活过幼儿期。存活期长一点算什么?只不过改变了统计数据,超出了认知范围,它说明什么呢?也许,古代的血液比现代的血液质量更高?如果我是从一块克罗马侬原始人的缠腰布上生出来的,我的生命力,也许会比从耶稣裹尸布上来得更强。不管怎么说,我只是人类操作的产物:不是圣子降生为肉身,而是科学克隆了我。而原型又不要我这个复制品,我有什么办法。也许,我该求他饶恕,饶恕我这个假货,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我闭上眼睛,想试着祈祷,或者说,是想试着入静。但我一闭上眼睛,格林威治的游泳池就装满了我的脑袋。柏克思通家的游泳池壁有裂缝了,迪·克来克家的臭氧发生器需要调节,摩尔上校家的转轮今年秋天该换了……我只好睁开了眼睛。
       在蜡烛的陈列架后面,神父正同一个身穿耐克运动衫、手拎塑料手提箱的男人低声交谈。我需要向一个陌生人倾吐,需要讲述我身上所发生的事情,需要把我的感觉大声地宣泄出来,哪怕被人当成疯子呢。我犹豫着,想到我在林肯车上签的那份材料。但是,如果我能保密的话,神父也一定能。
       我走近他,告诉他我想忏悔。他要我过一会儿再来。那个穿着小提钩标签运动衫的家伙说,他能加倍付钟楼的租金,神父说他得请示主教,那个人又说他的转播天线完全符合最新的安全规则,他还可以付现金,作为教区的经费所用。神父斜眼偷看我,惹得那人也转头面向我。
       “让您过一会儿再来,老朋友,我们正忙着呢。”
       我用一种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声音说,闭上您的嘴巴:作为教区的居民,我有优先权。
       “我在办瓦拉比电话公司的公事,明白吗?”他趾高气扬地说,想让我明白自己的分量,“能让我们安静地工作吗?谢谢。”
       “什么是您的工作?在钟楼上焊一条转播天线?好方便与上帝的联系?”
       代理商把那只空着的手搭在了我的左肩上,强忍着不耐烦,一字一句、透过牙缝说,在这个四处倒塌的破地方,能找到一个制高点,对于保证用户的通话质量,至关重要。他上下打量着我那身寒碜的衣着,突然反应过来,松开了我的肩膀,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票子。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朝门外推搡。他挣扎着,在脚下使着绊子,想把我扳倒,我握紧拳头打了过去,他向后倒去,撞折了一条长凳。那群老太太尖叫着向门口跑去。
       我俯首就擒,心里反而松了口气,不再需要为自己的命运做选择啦,白宫的人是不会找到这里来的。混迹在强盗、妓女、毒贩之间,他们已把我认作同伙,我感到很安全。
       结果,神父放弃了起诉,警察把我从牢房里唤出来,让我见鬼去吧。我对此没有妄加评论。
       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我回到了兰劳克斯,在126街上转来转去,想找一家犹太人教堂。我挨个儿看去:埃塞俄比亚希伯来修会、橄榄山契团、一位论教堂……全部关门,有的只剩下断瓦颓垣,有的则改成了浸礼会教堂。几个包着头巾的犹太黑人还住在此地,但他们连布道的工具都没了,因为新治安法规定,手持扬声器同手持武器一样,可以判五年的监禁。
       我朝北走去,最后一家还开门的犹太教堂是个立方体建筑物,下面是蓝色的支柱,也贴着将要拆除的通知。对面,是一块空场地,预备作希伯来新中心的停车场,护墙板上贴着褪了色的陈旧规划图,撕破了半边,在风中哗啦啦地飘着,还被孩子们钉了个篮球筐。大胡子扎如正在那儿,头上扎着淡紫色头巾,挥舞着《犹太法典》,高声喊叫着,他每个星期五都来这里。一群孩子围成一圈,听他布道,因为他没收了他们的篮球。他说,世界的末日一片苍白,只有真正的犹太人是黑色的,而愤怒的耶和华只会赦免厄立特里亚东非国家,面积约十二万平方公里,人口约三百五十万。的十二个部落。有一个最壮实的孩子用头顶开了球,他们又开始了比赛。
       我走近扎如,他正口诵诗篇,两眼盯着对面墙上的路灯,他称这盏路灯为永恒的父。我向他道晚安,问他能不能把他的《犹太法典》借给我看看。
       他转身对我微笑,用双臂拥抱我,提醒我说,你是个异教徒,又是白人。我郑重地告诉他,我是受过割礼的。他面露愧色,他很喜欢我。就是他替我安装我房间里的电路的,虽然都烧毁了,我照样付钱给他。
       “在你们的《犹太法典》中,有没有谈到耶稣?”
       扎如皱起了眉头,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上。
       “我刚读完《福音》,我想做些对照。”
       “你不能,吉米。”他对着我的耳朵悄声说。
       “为什么?”
       他把《犹太法典》递到我眼前,轻轻抽去硬壳书的装订线。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只白老鼠在两面嚼碎的纸壳墙间窜来窜去。
       “白坏蛋毁了神的语言!”他挤了挤眼睛说。然后,又合上了书壳。
       我回到家里,柯姆靠门坐着,睡着了。我的脚步声把她惊醒,她跳起身来,穿上高跟鞋,抻了抻衣服。她从格林威治坐火车过来,说想我了,想跟我做爱。我说现在不是时候。她问我有没有可口可乐。
       一进门,她就看到凌乱的床上有本《圣经》,很欢喜地说,她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我怒气冲冲地回答她,我是个拼凑出来的上帝的儿子。她规劝我,别说亵渎神明的话,开玩笑也不行,她这是为我好。一席话,激起了我的满腔愤慨、满腹怨恨,还有反抗,我把一切的一切,都一股脑地倒在她的面前:我向她讲了三王,讲了机密文件,讲了裹尸布,讲了克隆,还有转播天线,教堂里的斗殴,蹲监狱,白老鼠。她坐在床边,小口地呷着可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当我说完,她低下头,松开叠在一起的双腿,两手平放在膝盖上。很显然,她在思考。
       我看着眼前这个每次见面,都有着不同装束的姑娘。认识她时,我还是个正常人。前天,对我来说,遥远得像过了几个世纪,一切恍如隔世。她在游泳池前那优美的身材,在生日蛋糕的烛光中那秀丽的脸庞,还有,与她在蒙着罩布的家具中做爱时,她对肌肉的畸形追求……这一幕幕都无法唤醒我,只让我漠然,似乎它们并不比《圣经》故事里的耶稣变容、迦拿的婚礼、对罪孽的饶恕来得更真实。欲望、苦恼、内疚、温情:什么感觉都没有。人怎么能变得这么快?我惊愕地发现,耶稣融入我的血液,只造成两种效果:好斗心和冷漠感。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走近我,伸手抚摸我的脸说:
       “事实上,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回家了,吉米,我要重新开始生活,我过了一个很美的生日。”
       她抓起了提包,我抓住了她。
       “你家在哪儿?”
       “很远,我们不一定会再见面,你明白为什么。别装出那副样子来……昨天,我等了你一整天,现在好了,我终于走出来了。”
       我突然搂紧了她。
       “帮助我,柯姆。我不知我身在何处,我也不知我是何人……也许,你至少相信我吧?”
       她用手指围着我的嘴唇画了一圈,神情有些凄然。
       “如果你编出这样的故事来搪塞我,对我,可不是一种恭维。”
       “此话怎讲?”
       “你只是不想同我做爱。”
       我忍不住笑了,坦率地说:
       “一会儿。现在,听我说,我希望你留下来,柯姆。我需要你,需要你把我看成个正常人……”
       “你本来就是个正常人,吉米!你不过遇上了邪教。那三个人,拿着假证件,假病历,说你是上帝的儿子,为的是把你骗入邪教……上当受骗的又不止你一人,相信我,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他们给你喝了什么吗?”
       “给了。”
       “这是个标准的骗局:一套精彩的讲演,一颗酸性药丸,一摞书面证明,当然,只能就地阅览。你知道,像这样的诉讼案,每天不知有多少……如果他们再来烦你,给我打电话。”她从记事本上撕下了一张纸,随手写上她的电话号码。
       她把这张纸塞进了我的口袋,双臂缠住了我的脖子。
       “装出点兴致来吧,”她贴近我,呢喃道,“试着套出这个邪教的名称,我来负责法庭传讯……”
       我说好吧,她向我凑过嘴唇,补充说我还不用花钱:他们的律师事务所,是专为邪教受害者协会工作的,钱由该协会出。我久久地抱着她,在她的口中,融化我那已经绝望的希望。在由两人营造出的温情、信任的氛围中,我闭口不谈我已经做了第二次验血检查。我装出被她说服的样子,不愿再次坠入噩梦。有人真心关心我身上所发生的事情,这种感觉真好。
       她搂着我向床边退去。我一点也不介意与她在属于爱玛的床上做爱。一切都结束了,重重的顾虑、活生生的博物馆、化石般的情感……我都保存着,绝不否定,但是,我要开始新的生活。
       她脚下踉跄了一下,尖叫了一声,身体失去了平衡。我伸手拉她,却被拖着摔了下去。她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脚,紧咬牙关,两眼含泪。《圣经》硌了她的高跟鞋,又被踢到床头柜上,封面折断,装订线也散了。
       “你还好吧,柯姆?”
       我跪在她的面前,轻轻脱下她的鞋子。她的拳头抵着牙齿。我小心翼翼地把手窝成贝壳状,盖在她的脚踝上。
       “不会骨折吧?”
       她不回答,抽紧的面孔在我的手指下一点点地松开了,仿佛我的手有热敷或者冰镇的效果,能减轻疼痛。然后,她闭上双眼,轻声地呻吟着。我试着活动她的脚踝,她的整条腿都随之痉挛。
       “我这么动,会疼吗?”
       她浑身瘫软,头向后仰着,靠在床上。我不再用力,我不会按摩,也不知道她的痛点在哪儿。我只把手放在那儿,轻轻地抚摸着,想找到肿痛处。然后,我起身去找冰块,看来,只好去求助于医院里的夜间值班医生了。
       “你刚才做了什么?”
       我转过身来,见她站了起来,两眼迷惑不解地看着我。她突然迈腿,向前走了三步,弯弯膝盖,转转脚尖。
       “你看,太神了!我一点也不疼了!你真该换个职业的!”
       她穿上鞋子,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在屋里漫步。当她转到第三圈时,突然止步,满脸惊慌地看着我。
       “如果你真像他们所说的那样?”
       我耸了耸肩:她刚才还向我证明这一切都是骗局。
       “吉米,我什么也没有证明。倒是你,莫名其妙地治好了我的扭伤,用了……用了……”
       “等一等,不是我治的。你可能只是韧带轻微扭伤,我手上也许有磁场……据说我们每个人手指都有磁性,就像鸟儿,它们的磁性在嘴巴里,所以才能靠北极来定向……”
       她摇着头,后退着。我没有坚持,我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如果我真有耶稣的基因,那么,她前天晚上,就同再生的基督做了爱,这对一个基督徒来说,是不可饶恕的。我试着安慰她,看看《圣经》里的马利亚—马德莱娜《新约》中的马德莱娜,即《旧约》中抹大拉的马利亚,原是妓女,向耶稣忏悔,被宽赦,成为圣女。:她的罪孽是最先得到宽恕的。看样子,我的例子举得并不恰当,只见她撞开门,飞奔下楼。
       我趴在栏杆上,连喊三声她的名字,跳起身想要抓住她。如果她向别人泄露半句,我就完了。我冲到楼下,撞上了停在人行道上的超市购物车,推开它们,左看右找,柯姆已经消失。勒可斯通的街角处,有一辆出租车正要启动,我追着车跑,它反而加速,把我甩在一堆住宅群中。
       我停住脚步,气喘吁吁。汗水带走了我的焦虑: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好损失的了。街上几个流浪汉,靠着画着海地壁画的铁门躺着。这个月底,我将会混迹在他们中间,或者在监狱里,因为泄露了我身世的秘密。也许,我该先下手为强,去找民主党的新闻机构公开我的故事,建立一个委员会来支持我,以免被他们不声不响地干掉。
       “为了我的孩子,求求您。”
       这个女人,看不出年龄,从裹身的披巾下伸出只颤抖的手来。她站在多纳甜点的自动售货机前,售货机镶嵌在一家关闭的旅行社的墙上。
       “求求您了,他饿。”
       她身边没有孩子,我也懒得辨别真假。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犹豫地看着四周昏暗的角落里纷纷转向我的目光。我把硬币投入机器,甜面包圈从出货口滚出,我伸手拿起,递给那个女人。她谢谢我,用油纸把甜面包圈包好,紧紧地贴在胸前,弓着腰,迈着小碎步跑了。
       我接着往前走,沉浸在柯姆的反应中,她的惊慌、她的逃跑……我从来没有治愈过什么人——应该说,我从来没有试着治愈过什么人。每当爱玛头疼时,我都递给她阿司匹林。去年,扎如在我的浴室里触电了,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胳膊,我直接打电话叫了医生。这一次,我也没有试图治疗柯姆:我甚至没有请求,没有祈祷,想都没想过。是不是我的潜意识自行做功了?如果我不知道我的身世,它还能这么做吗?
       身后传来一片喧哗声,我转过身来:自动售货机喀嚓、喀嚓地响个不停,随着声音,装在里面的甜面包圈一只一只地吐了出来,在人行道上滚落一地。随着一阵欢呼声,流浪汉们扑上前去,挤成一团,争吵不休,你抢我夺……看到机器仍在不停地吐着甜面包圈,他们这才安静下来,分配着这些食品。
       我惊愕地看着十几个甜面包圈从出货口滚落下来,经过一只只手的传递,甚至送到躺在屋檐下的残疾人手中。一个家伙取出了一只塑料袋,另一个家伙腾空那只装满破布的箱子,好装甜面包圈。喀嚓声响个不停,甜面包圈越滚越快。我突然害怕起来,撒腿就跑,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欢乐人群,他们没人注意我,只注意那台售货机。他们又是鼓掌,又是欢呼,又是捶打,希望它别停止下来。
       我穿越房屋的空隙,越跑越快,跑过了我的楼前。我不能回去,那里有五部《福音》在等我,要把我吸到故事里去……身后传来一阵尖锐的喇叭声,一声急刹车的尖锐声,在我转身之际,一辆小卡车横冲直撞,与我擦身而过,撞倒了一只垃圾箱,一溜烟不见了。
       马路正中,仰面朝天地躺着一个人。我跑了过去,跪在受伤人的身边。他是个年轻人,嘴张着,嘴角挂着一丝鲜血,双目固定不动。我看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房屋窗帘后那些不动的身影。
       我的心狂跳着,浑身战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我必须说,必须敢说,我必须知道……就是现在,马上。一会儿,好奇的人就会围观,就要报警。我伸出手来,找他的脉搏,在心里默念着……
       对面的地下室里飘出了一阵音乐声,有一群人走出拉丁美洲舞厅。两个姑娘大汗淋淋,半裸着身体,两个酒鬼摇摇晃晃,洋腔怪调地唱着歌曲,引得四人哈哈大笑。他们发现了我们,停住了脚步。一个男人给吓醒了,他穿过马路,推开我,蹲在伤者身边。他说,他是护士。他摸摸脉搏,探探颈动脉,口对口地做了人工呼吸,又做了心脏按摩。警笛在远处响着。他把耳朵贴在伤者的胸口,想听到心跳。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用手掌抹下小青年的眼皮,站起身来。姑娘们喊他快走,男伴拽着他的衣袖,护士无助地看了我一眼,说了声抱歉,就被伙伴们拉走了。我等着他们的摩托车声远去,等着四周的窗户都拉上了窗帘。
       我盯着那具袒露胸膛的僵硬身体,深深地吸了口气。我闭上眼睛,聚集我所有的信心,好像我真相信似的,嘴里呢喃道:
       “起来,走吧。”
       我侧耳细听,毫无动静,又偷偷地眯缝起一只眼睛,毫无变化,他还是死了。为什么不呢?难道还会有其他结果吗?并不是说,只要你相信有圣诞老人,他就真的存在了。一架自动售货机,自己出了故障,我就以为我是圣人了,会变面包了,还幻想能复活死人。可怜的蠢蛋,回家吧,闭上你的嘴巴,接着做你的美梦去吧:你只剩下这些了。
       我伸出食指,在小青年的额头上画了个十字。他可能只有十八岁,也许二十岁,不会再大了。一头黑鬈发,脖子上挂了条项链,项链上的圣母像浸满油污。
       “愿圣父、圣子、圣灵赐福与你。”
       管他们存不存在,说说总没坏处。警笛声越来越近,我擦干净圣母像,放在他衣服上。站起身,回到人行道上。几个瘾君子正挤在屋檐下,傻乎乎地笑着。
       “等一等!先生!您是证人!”
       我停住脚步,僵住了。
       “那个混蛋撞了我,您有没有记住他的车号?”
       死尸站了起来,还在那儿指手画脚,并朝我走来。我放开脚步狂奔起来,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心中充满了狂喜和恐惧,头脑中一片混乱:我能……我做到了!
       第一抹阳光照在犹太教堂的屋顶上,也照在躺在一张硬纸壳上的老人身上。他蜷曲着身体,四周横七竖八地散落着空酒瓶,一只白色的拐杖夹在两腿中间,以免被人偷走。身边的讨钱碗是空的,还被路人踏上一脚,踩成两半。一辆垃圾车,放慢车速,在垃圾堆间转来转去,车后挂了根白布条,面上写着“罢工”二字。它绕过马里松街开走了,藏身的老鼠又跑了出来,在一只只垃圾袋中钻进钻出,寻找吃食。
       我等待天亮,等待星期六。如果火炬真的传到了我的手中,我得按照《福音》中所记载的,沿着他的足迹行走,才能重复那些神迹。我在对面空场地里的那辆拆了一半的旧汽车里过了一夜,等待着老瞎子醒来。我需要一个证据,一种肯定——或者是一种否定。护士喝得太多,他的判断靠不住:伤者可能仅仅是被震晕了,一时昏厥,有可能他是自动醒转过来的;至于自动售货机,正好出了故障,与我毫不相干。
       老人嘟囔了几句,伸了个懒腰,咂吧着嘴巴,摸索着去够那只滚到墙脚的酒瓶。我跳下废弃的汽车,从地下抓了一把土,吐了几口唾沫,搓成团。我穿过马路,靠近盲人。他的眼睛只有白眼球:这次,不会再模棱两可了。我把手在他脸前摆了摆,毫无反应。按照《约翰福音》中所记载的那样,我把泥团糊在了他的眼皮上,把他吓了一跳。
       “滚开,蠢货,狗屎,我操!”
       我温和地告诉他:
       “去西罗亚池子里洗洗吧。”
       他狂舞双臂,抓住了我的腿,想把我拖倒。我嘴里不住口地念着咒语,用膝盖把他抵在墙脚,用尽全力把稀泥糊在他的眼皮上,好让白翳消失。我在脑子里想象着一幅正常的画面,试着把它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两个头裹灰巾的黑犹太人走到我们面前,想阻止,又犹疑不前,难道也因为今天是安息日之故?我对他们说,别担心,我这就走。又最后一次集中心力把手指按在泥团上,我精疲力竭地松开了手,浑身像被抽空了一般。
       我朝着摩瑞山走去,嘴中念念有词:“主啊,我知道我不配接受你,但只要你说一句话,让他康复吧。”学着古罗马信仰耶稣的百夫长的样子,我把这句话念得抑扬顿挫,随着脚步的节奏,一步步地踩到了我的心灵深处。我不是造神迹的人,也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个接收器,一个放大器,一个活着的教堂,能收到神的信息。就是这样,主啊,我不配接受你,但是,请你说一句话吧……
       突然,我听见盲人狂喊起来,说他看见了,说不可能呀,这个鬼光线太刺眼了。人们纷纷跑过去,相互询问着:“那个给他治好眼睛的家伙,他人呢?”
       我缩着头,越走越快,穿过十字街口,沿着马笛森街跑了起来。转上122街,我回到家里。关上门,抵着门站着,气喘吁吁。我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了名片。
       听筒里传来留言机的录音:“恩特瑞杰医生的留言机,请留下您的姓名,及来电原因。”
       “是吉米。”
       喉咙抽紧了,在一片喘息声中,我又补充了一句:
       “我害怕。”
       在帕克子午线宾馆的第四十二层楼上,有一间日光屋,从这里可以俯视中心公园。在日光屋中的游泳池里,一节水中健身操课刚结束,现在,整座豪华的泳池,仅供瓦特菲尔警官一人所用。
       “先生,请您脱鞋。”
       恩特瑞杰医生目不斜视地与游泳池管理员擦身而过,直奔游泳池岸边。仰泳的柯姆从下面看见他,调了头,游到岸边。CIA的负责人上身穿了件花格子短袖衬衫,下身很不协调地配了条休闲牛仔裤,脸色比平常更加阴暗,口气生硬地说:
       “您在等他来检验PH值吗?”
       “我还以为他同您在一块儿呢。”
       “那是刚才,”恩特瑞杰挥了挥手中的录音机,“我在外面等您。”
       FBI长官爬上了游泳池的梯子,披着浴衣,眼光随着这个死板僵硬的人转,只见他挨个儿推着每一块玻璃,终于推到了门,这才走了出去。
       柯姆在更衣室里,不慌不忙地擦干头发,穿上短裤,套上圆领衫,这才去找恩特瑞杰。只见他正站在围绕屋顶边缘而建的塑料草坪跑道上等她。
       “有什么问题吗?”恩特瑞杰的声音由耳机里传出。
       臂肘撑在身后的安全栏上,他递给柯姆另一只耳机,按下了播音键。
       “躺下吧,一切都会好起来。”
       “不,医生,糟透了。我只是个平凡人,我不要这种能量,我承受不起。”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不知该怎么说……死亡就是死亡,否则,生命也就不能称其为生命了!”
       “吉米,具体一点。”
       “任何事物都有个道理!否则,就是不公平……为什么,让所有的人都去死,而只救几个人?而且,是救这个,还是救那个?地球上有多少亿人,我一天又能救几人?我的能量,也许还会衰减。”
       “您相信吗?”
       “我被逼得不得不信!”
       “被逼?”
       “被你们逼的!如果你们不告诉我,我永远也不会发现这些神迹的……”
       “您肯定您做了某些事情吗?”
       “您去勒可斯通123号街上转转,问问那帮流浪汉,还有犹太教堂的人,问问……”
       “我不管结果,只问过程。”
       “我看到一个家伙被车撞了,看上去根本就是死了,我说了声‘起来,走吧’,他居然服从了我!”
       “他可能只是一时昏厥,或者心肌梗塞……您说过,有位护士替他做了心脏按摩……”
       “那个瞎子呢?他可是个真瞎子,我检查过了!我用口水和了泥团,抹在他的眼睛上,他居然复明了!”
       “您知道,有些神经性失明者,视神经是好的,只是大脑不再处理视网膜送来的信号。您强行往他眼睛上抹泥团,他以为遭人袭击,在突然的刺激下,可能会接通大脑与视觉神经的联系……”
       “他连黑眼珠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层白翳!妈的,我怎样才能让您相信我?”
       “为什么您要我相信您?”
       “因为我自己已经完全糊涂了!在接到您的电话之后,您猜我去干什么了?我去了橄榄山医院的急诊室。我站在那儿,四周都是受伤的、生病的人,还有快死的老人,我就像在超市一样,一排排地巡视着,我在比较,不知该选谁……您要求我,在我们见面之前,不能再去治疗任何人。我对自己说,至少,悄悄地,我有权利再试一次。看看……看看它还在不在。”
       “您答应过我的,吉米……”
       “我随便点了一个,那是个截去手掌的人。”
       “后来呢?”
       “我没敢。我还是坐上地铁,跑您这儿来了。”
       “没敢?是为了遵守诺言,还是害怕失败?”
       “都不是,这些都吓不着我。您知道圣马太是怎么说?他说‘会出现些假基督、假先知,他们能造神迹……’”
       “那又怎样?”
       “没怎样,我只是反省了一些问题,就这样。”
       “依您之见,是从胚胎阶段,上帝就与您同在,还是在这二十四小时内,自从您有了信仰之后,上帝才在您的心中重生?”
       “如果不是上帝呢?”
       “那是什么?”
       “魔鬼。”
       “有点意思,您认为这是对您的考验?”
       “我的考验?”
       “耶稣曾被魔鬼带到沙漠里,考验了四十天……”
       “不是这样,他去沙漠,是去找艾赛尼派,他们想把耶稣培养成对付罗马人的犹太领袖:他们教会他一些埃及魔法、通灵术和占星术。这就是为什么,他同他的门徒提前三天过复活节。”
       录音带中,沉默了片刻。柯姆看了恩特瑞杰医生一眼,目光中带着询问,后者指了指录音机,示意她耐心一点儿。恩特瑞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您让我惊讶,吉米,您从哪里听到这些故事的?”
       “我从书店里淘了几本书,几本不信耶稣的人写的关于耶稣的书。我要了解正反两方面的意见,我要有自己的见解,我可不想做一个被人牵线的木偶!”
       “那么,今天早晨,您的观点是什么?”
       “不是耶稣,是我自己创造了神迹。”
       “从何而知?”
       “其他的观点,站不住脚的。我是想说:这一切不是从他而来的。我也研究过萨满通灵术,还有CBS电台表演的那些特异功能,像什么能远距离抬起椅子之类。我们的脑子里都有些神秘的能量,只需要唤醒它们。是我自己的潜能被激发了,因为我相信。”
       “您排除了神性,保留了潜能激发理论?”
       “我什么也不排除,我在谈论信的力量。你们带着那些狗屁证据来说服我,让我信了,相信我有基督的血缘,也就是说,我就是基督。因此,我去做了一些不可能的事,也就做成了,不过如此而已。”
       “如果能重复,您还会去做吗?”
       “当然!”
       “我发现您前后有点矛盾,说得好听一些,就是有些发展。您开始说不想要这种能量,担待不起。”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医生,我总在改变主意。”
       “重要的是,您能意识到这一点,这已是一大进步。现在,您不认为您的所谓的‘信’,也可以是一种外在的、神的力量?”
       “神的或者魔鬼的,我们又回到了同一个问题上。魔鬼也可以制造神迹。”
       “但您没有撒旦的基因。”
       “我也没有基督的模样。”
       “别忘了,这三十二年生活的影响,还有您不知晓的心理影响。比如说您的饮食、您的环境、您对自己的看法,还有别人对您的看法……”
       “只要把电视调到510号频道上,您就会看到有多少同我一样的普通人,甚至是些宗教人士,身上能附上四十个鬼魂,让他们做尽蠢事,有时,也出神迹!我见过一个二十岁的女孩,标准的正常人,学财会的,身上附了十二个魔鬼。当亨利神父向她洒圣水时,她咯咯地笑着,还反画十字,直嚷再来。她能治湿疹、烧伤甚至癌症!魔鬼才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呢,告诉您,如果魔鬼真的存在的话,他该笑破肚皮了。”
       “您这么相信宣传媒体呀?据说很多都是假的。”
       “没关系呀,如果成千上万的人都相信,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好像这个魔鬼的假设,更能让您安心。”
       “是这样。”
       “为什么?”
       “如果是魔鬼附在我的身上,我可以赶走它:在纽约,有四千个驱邪法士。但是,如果是上帝的话,我就只好来个彻头彻尾的转变了。”
       “您的意思是说,您要按《圣经》的箴言生活?”
       “是的。”
       “比如说?”
       “比如说,前夜,一个同我睡过觉的陌生女人来到了我的房间,我讨厌她的做爱方式,但我还想着她,当时,我几乎爬到了她的身上,要不是她扭伤了脚踝……而且,还是在那栋房子里,四年前,我遇到我一生中最爱的女人。我该怎样看待这件事?嗯?我想说的是,一方面沉迷于男女性爱,一方面还肩负着拯救人类的神圣使命。”
       恩特瑞杰医生按下了录音机的停止键。他紧抿着嘴唇,用审讯的目光盯着柯姆。
       “结束了?”柯姆很意外地指了指录音机。
       “您同耶稣基督的克隆人做过爱?”他挥舞着手臂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问道。
       “是啊。”
       看到她满不在乎的样子,恩特瑞杰的目光像把刀子,几乎能杀人。他问她,有没有考虑过后果。柯姆一把拽下耳机,大声说,她并没有接到过任何限制她工作方式的命令。
       “难道在你们FBI连这种事情也要提前警告?”
       “我接到的命令是在他常出入的环境中,与他偶遇,赢得他的信任,挂上关系,好暗中监视他,对吧?最好的接近他而又不被他怀疑的方法,就是和他在一起,不是吗?”
       “您同耶稣的克隆人睡觉!”恩特瑞杰捶打着护栏的栏杆,愤怒之极地重复着。
       “您也不用嚷得全曼哈顿人尽皆知吧?我提醒你噢,我可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对不起,医生,我并没有去玷污一个纯洁的灵魂,此举,甚至还能算得上是一个善举呢,总不能让他只在那儿变面包吧。”
       “怎么?您想重写《福音》?瓦特菲尔!”他透着冷笑低吼道,“您看,《圣经》的首篇改成这样,该如何呢:‘太初,耶稣包下了马利亚马德莱娜。’”
       柯姆揪住了心理医生衬衫上的按扣,扯开了一半:
       “您别太伤人,恩特瑞杰,您当我是谁?一个八辈子没见过男人、想利用工作之便去勾引男人的女人吗?您可以忌妒,但请别诋毁我的工作。”
       “我忌妒什么?别转移话题!”
       “依您看来,古柏曼为什么选择了我?是根据我的工作能力,还是看上了我的相片?您的工作是搅乱他的思想,我的工作是施展我的魅力。”
       “必要时,去勾引他,不就是这样吗!”
       “为什么一定要说是我勾引了他?他这样一种男人,自然想得到我。我们只做过一次,然后,我们谈论其他事情,变成朋友了,他信任我,第三步计划也预期完成了。要不是我们之间有这种亲密关系,治一个扭伤会给他带来那么大的冲击吗?”
       “您没看见,您给他带来多大的困扰?我试着启发他的神性,您却给我出了个肉欲的难题。蠢女人!”
       她对他做了个飞吻,按下了播音键。录音机里又传出恩特瑞杰医生的声音,显然,要比现实中的他更加温和、更富有说服力。
       “吉米,性,对您而言,是件羞耻的事情吗?”
       “当然不是,它代表着爱。但是现在,我没有权利混淆……总之,我不该同这个女人睡觉的。”
       “耶稣并不惩罚性爱。”
       “他惩罚淫乱,我读过的。”
       “您没有结婚。”
       “一样。”
       “说下去。”
       “我心里明白。”
       “您以为禁欲可以使您更基督化?或者,这只是您的托词,想通过守身如玉来证明您对那位离去的女人的忠诚?”
       “我可没同您谈过爱玛。”
       “您想谈吗?”
       “你们搜集了我的情报?你们知道了我的一切,是吗?”
       “我们了解过一些情况。您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现在您会觉得性是肮脏的?是罪孽的?”
       “性会耗费能量。我知道怎样才能制造神迹,那需要注意力的高度集中……同时,不,也不总是这样。那些面包圈,它们可是自己落下来的。我想说的是,我并没有试图……是周围的人想要吃饭,他们的这种愿望,利用我而实现了。”
       “利用您?具体点。”
       “就像《圣经》里那个血流不止的女人,听说基督能行神迹,她又不敢求他,所以,她就挤在人群里摸了摸他的衣摆,她想,这就够了,结果,她康复了。”
       “您想说明什么呢?”
       “‘耶稣感觉到有能量流出去,转向众人,问道:谁碰了我?’在《马可福音》或者《路加福音》里,是这样写的,我记不清了。”
       “您认为圣能像电流一样?您就像一只变压器,或者能量转换器,来转变神的能量为人类所用?”
       “可是,《圣经》中的那个女人是信耶稣的呀。而那帮流浪汉,他们怎么知道我刚治好了一个脚踝扭伤的人?”
       “我还是回到我刚才的问题上。为什么您不认为有上帝介入您本人的可能性?因为毕竟您身上有着耶稣的基因呀。”
       只听吉米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只乌鸦从中心公园飞过来,在跑道的上空大声地聒噪着,恩特瑞杰不得不调大了音量。
       “医生,神迹就像一洼腐水,有人想用它洗礼。他知道,这里既没有氯,也没有电解质,更没有活性氧,但是,如果此人对受洗的强烈愿望压过了他对感染细菌的担心,他就不太可能受到细菌的感染。”
       “我不明白。”
       “当然啦,因为这是个比喻嘛。”
       “解释给我听。”
       “自己去想吧。”
       “您的意思是,信的力量能代替神的作用?”
       “看看十字架上那尊五处伤口的塑像,人们以为那就是耶稣,其实都是骗人的。”
       “怎么讲?”
       “流血的地方不对,钉子不是钉在手掌心上。外科医生证明十字架不可能是这样的钉法:手掌会撕裂。裹尸布也证明钉子是钉在手腕上的。”
       “您的结论是?”
       “耶稣和那些塑像没有关系:教堂里的人们所崇拜的偶像,是雕刻人自己想象出来的人物。信徒们去教堂,信奉的不是耶稣,而是在做自我暗示。举我的例子吧,你们向我证明了我是耶稣的克隆人:结果,我就能像他一样地行神迹。哪怕他不是上帝的儿子,只要千万个人相信就够了。某一瞬间,我唤醒了身体的潜能,也许这份潜能,我们每个人都有:接通了人体细胞和人体器官之间的双向联系。”
       “十二点半了,您饿了吗?”
       “结束了?”
       “今天就到此为止。您需要时,我们再开始。您感觉如何?”
       “好多了。”
       “为什么?因为我相信您?”
       “不是,正好相反,因为您不假装信我。”
       “我没有任何个人的观点,吉米,我只是您的一个回音。只有您自己才能评判是非功过。您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有没有宗教信仰,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真实想法。”
       “我该付您多少钱?”
       “白宫已经付过了,包括您的房租。”
       “我的房租?”
       “走廊尽头的那间4107号房间。那里的景色更美,艾思高楼不会遮住中心公园。”
       “等等……您的意思是,在这家豪华宾馆里,他们替我租了套房间?”
       “我以为您会喜欢这个街区的。不管怎么说,您现在失业了,您也付不起原来的房租了。”
       “是白宫让我失业的?”
       “当做天意吧。再补充一句,这是曼哈顿唯一一家屋顶装有游泳池的宾馆。现在,如果您认为,生活的过度舒适会妨碍您的基督转型,您也可以选择布朗克思的一家简单公寓。”
       又是一段沉寂,只能听到因高度而减弱、变得隐隐约约的警笛声和摩托车马达声。
       “医生,什么是基督转型?白宫到底指望我什么?”
       “指望您变回您自己。相信我们,我们没有任何的预先的设定,也没有朝任何方向诱导您的企图。”
       “您疯了。”柯姆插嘴道。
       “我们是一群研究人员,正在做一项实验,焦急地等待、观察着结果出现,而不敢施以任何微小的影响。”
       “目的是什么?你们总有一个说不出口的想法吧?”
       “吉米,在本世纪初,人们并不具备什么方法来研究这些现象,他们只能依据先知的预言,目击者的证明,还有罗马统治者的责难,教士们的忌妒,靠的是政治和宗教的专制来肯定或者否定一件事。今天,人类社会拥有了许多方法,心理分析法、科学研究法,还具有强大的人力、财力,来研究上帝是否真的能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体内,如果是,他又以何种形式、何种程度存在。这不是一个‘说不出口的想法’,这是人类最崇高的探索,吉米·伍德,您既是实验品,又是赌注,如果您同意合作,如果您愿意接受我们的帮助的话。”
       “我主动向您求救了,雷司特,我当然需要你们。”
       “我更愿意您叫我医生,我们之间应该保持一点距离,以免相互征服。”
       “什么意思?”
       “别把我看成个热心人。”
       “没问题。”
       “很好。祝您好胃口。”
       “您不来吗?”
       “我还有工作。多诺威神父在船屋餐馆里等您,还有另外三个您一定会喜欢的人,如果我的判断不错的话。一会儿见,吉米。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在六点钟一起喝点什么。”
       “我能去下您的洗手间吗?”
       录音放完了,瓦特菲尔警官取出耳机,递还给恩特瑞杰医生,说:
       “别说,他还真挺讨我喜欢的。”
       “我一定要让您退出这次任务,瓦特菲尔。您还以为您向他施展了女性的魅力?其实,在他的心目中,您只是一个丑陋的女人。主动去亲近人家,也得会呀!”
       柯姆双臂交叉,背靠栏杆,沉静地笑着,向他重申两点:其一,身为FBI的官员,她没有必要来接受CIA心理科室的垂讯,她只听从联邦政府任命的古柏曼的调遣;其二,身为行为分析专家,应该明白一个男性,如果出于怜悯,去同一个明知不会做爱的女人重温旧梦,而不是去找一个第三者来实现自己的性幻想,这难道不能更好地反映他的贞节观吗?
       “您是故意装出不会做爱的?”医生被问得哑口无言,偷偷地瞟了一眼姑娘湿衣下那突起的双乳,忍不住问道。
       “这一点嘛,恩特瑞杰,您永远也别想知道。”
       她转身朝游泳池走去。出于自尊,也出于敌意,恩特瑞杰克制着不去看她。他取出耳机,把微形接收器调到船屋餐馆九号餐桌的窃听器上。
       做过一场心理分析,感觉棒极了。我从没有机会向神父忏悔,所以没法比较,但感觉就像游了一小时的泳,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清洗了一遍,焕然一新,摆脱了今早自阅读后一直缠绕在心头的病态思维。我在闷热的中心公园里散着步,脚边松鼠蹦跳,灌溉器旋转。灌木丛中蜷缩着瘾君子们,我尽量不去看他们,以免动了恻隐之心。恩特瑞杰要求我,在接到新的指令之前,不再对任何人做任何事。我服从,我把心封闭起来,把眼睛蒙上。做到这点,比我想象得要容易许多。
       恩特瑞杰医生这个人还真不赖。在我留言十分钟之后,也就是七点,他就给我回了电话。我说了当时的情况,说我需要帮助。他说他立即乘飞机,午饭时间能赶到纽约,问我想在什么地方碰面。我当时就想到了船屋餐馆,某几个星期天,我曾带爱玛在那儿吃过午饭。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正好,他会在57街的帕克子午线宾馆下车,该宾馆的背后就是南中心公园,我们约好中午见面。
       我提前两小时赶到,走进了一个由玻璃和镜子构成的大厅里,找到一张比较显眼的硬皮沙发坐下。身边走过的都是一群实业家,有的行色匆匆,有的神情专注,耳边是皮鞋敲打着大理石地面的踢踏声。我想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但我做不到:我眼前到处都是魔鬼,有附在他们身上的,有围在他们身边的,还有在他们之间跳来跳去,互换位置的,有的聚积在一起……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我都能看到魔鬼的控制,他们的每一丝笑容,都好像是魔鬼布置的陷阱、魇术、魔法。我观察这些魔鬼,有的纠集成团,有的远离电话,我不知道它们的未来,也不知道它们的过去,我甚至不知道它们的现在,但我能感觉到哪里是它们的新家,哪里是旧家。是幻觉,还是受《福音》的影响,还是我目前状况的反映?我不知道,到底是耶稣的血冲昏了我的头脑,还是魔鬼在捉弄我。
       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东西上,盯着公文包,还有那些灰色条纹西服。这些衣冠楚楚的来开会的日本人,与几个衣着休闲的旅游者显得那么不协调。还有那扇安全检查门,当每一个行李通过时,都会射出探测易爆物的射线,并伴随着有节奏的喀嚓声。长长的工作台后面,站着几位着低领露胸装的宾馆小姐。可惜,我什么也抓不住,我从远古而来,这里,只是我的中转站,我的灵魂留在别处,在拿撒勒、撒玛利亚、迦拿、迦百农;我经过叙加,来到加利利,我走进耶路撒冷,我遭人议论,我传教、治愈病人、赶走魔鬼、教训众人、激怒神父和那些罗马人、我断言我的死期,结果,他们还真杀了我。我复活,显身在马可、路加和约翰面前,新一轮的循环又开始了。
       等了一会儿,我打开手机,有柯姆的留言,她的脚踝一直很好,她已经平静下来,请我原谅她当时的张皇失措。她还补充说,如果我真是他们所说的那个人,一定要尽快和她联系: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又把手机拨回留言键。此刻,我不想听到一个基督徒同我谈论耶稣,教训我,给我出主意。我从背包里取出路上刚买的书:《骗人的把戏,〈新约〉中的四十条谎言》。我沉醉在对我的原身的否定中,尽量保持着不偏不倚的立场,还带着某种畸形的好奇心,甚至有一点报复的心态……
       意大利化学家彭左列出了制造“热原子图”的配方,他声明,只要用一些中世纪的材料,比如氧化铁、天青石兰、雌黄、茜草红还有木炭,在厨房里他就能造出一块显得年代久远的亚麻布。至于血迹嘛,只要随便抓来一个流浪汉,鞭打他,在他四肢钉上钉子,再用这块亚麻布一包,就可以制成都灵裹尸布,然后,再撒上些以色列的花粉,保证能把那些轻信的人骗得团团转。一想到我是这个流浪汉的后代,我就愤怒地攥紧了拳头。万一哪一个邪教采用了这种方法,我肯定来自于撒旦。
       十二点零三分,恩特瑞杰医生到了。他穿着短袖衬衫,白色牛仔裤,头戴鸭舌帽,脸上戴着方形眼镜,神态轻松自然,只是口袋里塞满了文件,使他的这身米老鼠装扮透出了几分职业的庄严,以及对周末的一丝让步。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态,提议我先去他的工作室放松一下。他的工作室很宽敞,冷飕飕的,下面就是中心公园。我不记得他的论据,但他的倾听,还有他的信心都使我清醒了许多。
       “想享受一下天堂的滋味吗?”
       我推开凑近身前想要攀谈的小流氓。他的可卡因粉就夹在曼哈顿的旅游册里。我想摆脱纠缠,可每迈出一步,都会遭遇毒品贩的喋喋不休,还有那些犯了毒瘾的人的拉拉扯扯,我只好离开小路,走在柏油马路上。那里,有敞篷马车,上面坐着双双对对的恋人。去年,某一个雨天,我也曾租过一辆,与爱玛依偎着,从哥伦布马戏团,一直坐到船屋餐馆。我眼前又出现爱玛从格子花呢围巾下面伸出手来,温柔地抚摸着我……我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忧伤,这份忧伤,甚至盖过了这几个月来,一直煎熬我的孤独感和对幸福的渴望,我为自己忧伤,再也无法回到一个单纯男人的生活中去:不用去继承什么,也不用去代表什么,只要一心一意去尽我所能、爱我所爱,而不用去管其他。
       慢慢地,我从马车带给我的痛楚中走了出来:它们不过是穷人用来谋生的工具。我转身,走进了灌木丛。
       林中小路从动物园到“牧羊场”构成了一个圆圈,我在里面晕头转向地摸索了一会儿,湖后的白特达喷泉终于使我辨明了方向。在一块荒芜的空场地里,有一只废纸篓,里面躺着一只独臂绒毛熊。我走近前去,看着从残肢处撒出的碎沫,我心中默想,不知是谁拽去了它的胳膊?是一个暴戾的孩子,还是一条狗,或许是两个吵架的妈妈,相互指责对方的孩子偷了自家的玩具熊……
       在离废纸篓不远处,有一棵枫树,它快死了。在四周枝繁叶茂的大树的衬托下,它独自过着萧索的晚秋。它那棕灰色的枯叶,有的飘零在枝头,有的飘洒在地面,最高处的树枝已是光秃秃的一片。在树干上钉了块木板:
       “因有碍观瞻,危及游人的安全,此树将被伐去。谢谢大家对大自然的爱护。”
       我的心狂跳起来,四处察看,并没有人注意我。反正,心理医生禁止我治人,可没有禁止我治树。
       我抱紧树,做着深呼吸,首先请求枫树保守机密:我来试着救它。如果它愿意的话,我们一起来修正不结果的无花果树所遭遇的厄运——耶稣如此对它,一直困扰着我,让我内疚。肚皮贴着树皮,我试着想象树汁的茎脉,想象着树浆在里面流动,想象着枝头爆开嫩芽,叶子在一片片长大、开花……我低声说:
       “主啊,我不配接受你,但是,请说一句话,让它康复吧。”
       脖子上先起了一阵刺痒,接着,扩展到肩膀,渗入到血脉中,向四肢释放着热量,顺着胳膊,直达手指。然后,我的指尖感觉到一阵缓慢而冰凉的回流,像树浆一般……我的身体开始战抖,似乎我正在放弃所有的力气,来接受另一种新的能量,那种微凉的感觉带给我一种全新的快感。
       我猛地松开了树干,如遭电击一般。能量的突然释放使我气喘吁吁,胸闷气短,脚步踉跄。我摇摇晃晃,浑身痉挛地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大口地喘着气。我大汗淋漓,汗水和泪水一起淌下。内心交织着悲伤和幸福……慢慢地,身体平息了战抖,呼吸也恢复到正常的节律。我朝后躺下,头下的枯叶在我耳际噼啪作响。不知不觉中,兴奋转成了孤独、沮丧和失望,还有某种羞愧……在沃尔纳酒吧时,常听到酒鬼们醉醺醺地谈论女人,说同女人做完爱后,内心就交织着这种复杂的情感。在我前几次行神迹时,我都没有过这种感觉。是不是在试着救这棵枫树时,我同它之间有了某种能量交换?而在救人时,我却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种回报?也许,耶稣在面对人们的反应时,与我有同感,人们那么快就开始遗忘、怀疑甚至摒弃他的神迹……也许,正因如此,才让他生气,因而迁怒于那些受惠者、他的门徒,甚至包括树木。
       我站起身来,枫树似乎没什么变化。它愿意改变吗?一个受伤的人,一个瞎子,一个暴卒者,当然想康复。但是,一棵树,据说,树在很早以前就能预知自己的死期,又老又病的它,在它的四周早已播下了种子,只待明春发芽,它早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我甚至不去问问它的意见,我又一次感到自责,即便我有能力,也不能违背自然——我怎能为别人做决定?人道主义这个命题,从没有人同我谈论过,心理医生在他的心理疗程中不曾提到,那帮政客更不介意,他们只感兴趣于我的能量,才不会管我的感受呢。
       我抚摸着枫树,向它道歉,告诉它,它是自由的,没有必要为了使我高兴而活过来。由它自己做决定,好吗?我拍了拍树皮,转身朝餐馆走去。感谢恩特瑞杰医生,他让我跨出一大步:我不再怀疑,只是思考。我的这份神力从何而来,对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能用它做什么。
       米色条纹帐篷,黑色的电扇,四周围有栏杆,白色支柱把船屋支出了湖面:那是我所去过的唯一的一家豪华餐厅,在那里,我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它给了我家的感觉。每个月的星期天,我都会同爱玛坐在铺有双层黄桌布的餐桌前,手拉着手,膝盖顶着膝盖。当我告诉恩特瑞杰医生这个地址时,想都没有想过她会不会也去那儿,同取代我的金发高个男人在一起。我知道,她同我不一样:当她翻过了生活的一页后,就绝不回头,她连习惯、味道甚至装潢都要改变。总之,我是根据那天在我敲开她门时所看到的有限的一幕,猜想出来的。
       侍应部领班迎着我过来,带着劝阻的神情,问我有没有预订。他认不出我来了:当然,爱玛吸引了人们的全部目光。看到我的那身丹尼尔修理公司的工作服时,他脸上堆起职业笑容,做出手势,把我引向隔壁的快餐部,那边的孩子们正挤在栏杆上,扔面包屑喂湖中的鸭子。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我的名字,那应该也是高度机密的。我也不想问他,白宫预订的餐桌是哪张。
       “这位先生是同我们一起的。”
       我转身看到多诺威神父,他正站在我的身后。侍应领班微鞠着躬,向我们保证九号桌立即会腾出来。他加快脚步去驱赶那对穿汗衫的年轻人。神父凝视着我,眼中透着年深日久的感情,他捏了捏我的胳膊,让我不用担心。我什么话也没说,我不喜欢这个蓝眼睛的老黑人的亲密举动。面前这个声称抚养过我的陌生人,唤不起我的任何记忆,反而勾起了我的戒备心和反感,他那双透着水汽看着我的眼睛,让我觉得自己是他炮制出来的。
       他把我领到了墙角,在那里有几张黑皮沙发,壁炉中靠煤气燃烧出的冬天的火苗,从假树墩里呼呼地蹿出。两个男人站起身来。一个神情阴郁,穿身不合时宜的粗呢大衣,像只动画片中的刺猬;另一个四十来岁,脸平得像块肥皂,塌下巴,手绵软,低头斜眼地打量我。
       “吉文斯,异教区的天主教主教。”
       出于礼貌,我问他属于哪个异教区。
       “不界定教区。”“刺猬”激动地握紧我的手,像是要把它们捏碎似的。他抢着回答:“他是位不受教区限制的主教,神学博士,总统的宗教顾问。我是欧文·格拉斯纳,专管科研部门,非常非常高兴认识您。”
       他面带腼腆,迟疑地碰了碰我的胳膊和肩膀,好像在检查我的肌肉是否发达。突然,他紧紧地拥抱我,又松开来,微笑中透着战抖。他那充血的双眼,鼓鼓的鼻翼,都透出他内心的极不平静。
       “吉米,这么多年了,您都无法想象……这串神秘的基因码,带给了我们多少渴望、多少梦想?现在,突然一切都摆在了眼前,面对的是个……有血有肉的……请原谅我。”
       他泛滥的情感让我很不自在,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真诚。我说没关系,他翕了翕鼻子,点了点头,看到主教那冷冷的目光,他松开了手。我抽回自己的手,插到口袋里,摸着我从枫树下捡来的枯叶——把自己同这帮人隔离开来,只同枫树接上信号。也许,它正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一点点地复活。
       “吉米,”这位科学顾问把激动转成了愉快,“欢迎您。您已经认识了克莱伯尼法官、恩特瑞杰医生,他们只是我们调动起来围绕在您身边的一小群人……”
       “做什么用的?”我出其不意地问道。
       “好了,吃饭。”主教决定。
       侍应领班把我们领到临湖的座位上,那里,正坐着一个身穿色彩斑斓衬衫、棕色头发的胖子,他一边往面包上抹黄油,一边研究菜单。餐馆里,人塞得满满的,只有围绕我们的六张桌子是空的,我想,一定是保安部预订的。
       “巴迪,我没有看见您进来,您是坐船来的?”科学顾问快乐地问道,想营造出一点活跃的气氛。
       那一位放下菜单,转过头来,我一愣:
       “巴迪·古柏曼?”
       他满脸愕然地看着我:
       “我们认识?”
       “《小龙虾》!”
       “啊,”他皱了皱眉头,“您的记忆力真不错。”
       “我前不久才又看了一遍。您一点没变,真不敢相信!”
       “请坐。”
       我坐在他的身边,心潮澎湃。我第一次有幸近距离地欣赏这个天才。看到其他三人的眼中透出的迷惘,我明白,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谈论什么,我向他们解释说:
       “那是个我这种类型的家伙,叫鲍勃。他失去了一切:妻子和家人都离他而去。他同他唯一的朋友在餐馆吃饭,是个医生,对他说,他的癌症扩散了。而且,此人还是他妻子的情人。在他们身边,有一个养鱼池,一只鳌虾正在残杀一只龙虾。这时,服务生走过来,问他们点什么菜,鲍勃要了龙虾,把它带回家,养在浴缸里,照料它。之后,它生了许多小龙虾,最终,它们占据了他生活中的一切空间:浴缸不够用了。他就堵住了房子的所有出口,放水淹了屋子,还放进去水草和软体动物,他自己也在龙虾群中一点点地恢复了精神。最后,癌症让他太痛苦了,他割开了血管,放血在水中,既喂养了龙虾,同时,也维护了人的尊严。亏您想得出来的!”
       “我只能用两套布景,不堪回首啊。”
       “为什么这么说?正好相反。这部电影,绝望中透着乐观,同时,也是他从这个世界里所能得到的唯一回报:我也要找些甲壳动物来养,人类不想要我了。不是吗?”
       我请科学和宗教顾问作证,弄得他们狼狈不堪。三分钟前,他们还想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以为自己是游戏的主人,现在,一番对电影的讨论,就让他们失去了对整个局面的控制。
       “不管怎么样,对我来讲,这是部令我崇拜的电影。第一次看它时,我才十五岁。之后,每当需要时,我就会再看一遍。”
       “电影的票房是惨败的。忘了它。我现在为白宫服务,由我来主管您的计划。”
       我消化着这个消息,内心交织着怀疑、激动还有谨慎的感情。我能背下他的电影履历,他是个绝对的天才,在他的电影中,平庸的背后,总掩藏着一份痛苦。可惜的是,他没能找到一个堪与其匹敌的导演,来表达他的意境。现在,政治又钩住了他。也许,我是他的一个机会,如果他要写我的故事,一定会轰动。当然,前提是,他不能受到任何羁绊。
       “今天的主打菜是江鳕配羊肚菌。”
       我们都转向侍应领班,他接着说:
       “烹饪方法是在高汤里涮了一下,又加了点马德拉葡萄酒。”
       “五份江鳕,”编剧决定,以免浪费时间,“您喝酒吗?”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权利。”我看着两位宗教人士,以示我的善意。
       多诺威神父似乎并没持什么反对意见,主教大人则是一脸敌对的神情。巴迪弹了声响指,叫来了饮料总管。
       “一瓶白葡萄酒?”欧文建议我。
       “来瓶圣·乔治夜酒吧。”
       神父挑了挑眉毛,主教斜眼打量我,好像我说了什么亵渎神明的话。
       “勃艮第红葡萄酒配鱼,可以吗?”他带着宽恕我的讪笑问道。
       饮料总管插话道:“羊肚菌加马德拉葡萄酒,白葡萄酒压不住;圣·乔治夜酒是极佳的选择,恭喜您,先生。”
       他走了,其他四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好像我能读懂他人的思维,刚发布了一个预言。事实上,这是我最后一次同爱玛喝的酒。
       “昨夜之后,”欧文问道,“您有没有对别人试过其他的……举动?”
       我摇了摇头,他们都松了口气。反倒让我不安起来。也不知是不是一种副作用,反正我无法再撒谎了,哪怕是疏忽也不行。我补充道:
       “对人,没有。但刚才,在来路上,我试着治过一棵树。一棵挂了牌子、判了死刑的枫树。我不能确定有没有效果。”
       他们彼此暗地里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其他反应。只有欧文那张皱巴巴的脸上堆着礼貌的笑容。
       “好吧,”巴迪·古柏曼又在另一块面包片上抹着黄油,“您愿意与我们同行吗?”
       “去哪儿?”
       “不知道,也许,我们能一块儿发现要去的地方。您的基因物质不用说,是很强大的,有意念做功的能力:现在,我们要发现的是为什么,换句话说,就是您的使命,如果有的话,它是什么?”
       我点了点头。一个服务生在我左边的盘子里放了一小块面包,我想把它变出几块来,立即又改变了主意:它看上去不太好吃。
       “您刚才讲的‘基因物质’不是一个正确的宗教语言,”主教盯着我的面包盘发起了攻势,“基因意味不了什么。”
       “阁下喜欢扮演魔鬼的律师。”欧文用调解的语气同我说。
       “上帝想在哪里,就在哪里播撒恩惠的种子,并不以生物学家的意志为转移。你们让我联想到某些酿酒师,自以为刺探到弥撒酒的秘密。其实,是圣体圣事把普通的红葡萄酒变成了基督的血,而不是任何酿酒的秘方。”
       我问他有没有从葡萄藤上摘过葡萄。
       “您指什么?”
       我提醒他,在《圣马太福音》中说过,他有理由来防备,装成摘葡萄人的假先知。但是,人们是根据年头来评价葡萄的优劣,当然,得酿成酒,装进酒坛之后。
       “硌着沙子了!”古柏曼很开心地说,“小心点,主教。当游泳池修理员都比主教更懂《圣经》时,教会可就该发愁啦。”
       “因为刚读过。”我不想太刺激主教。
       “‘所有不结果实的树,’”主教用同一个比喻反驳道,“‘要剪掉,扔到火里!’”
       我回答说这种伐木人的理论在《圣经》中算不上是最仁慈的。
       “您有什么资格来评论《圣经》?”他跳起来冲我喊道,然后,转身面对其他人压低了嗓门,“你们说,像他这种人还有神性?真让我义愤难平。对于教会来说,他不过是个江湖野郎中。他能制造多大神迹、什么样的神迹,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目的是什么?”
       “您认为我治病的目的是为了害人?”
       “我认为有异能并不能说明有圣宠!”
       “我完全同意,我毫无要求!是你们跑来告诉我,说我是救世主!”
       “我们可没有这么说!”主教大喊大叫起来。
       他突然闭上嘴。饮料总管捧着圣·乔治夜酒过来了。他打开瓶塞,请我先品尝一下。我闭上眼睛,脑子里想着爱玛,让酒在舌头上绕一圈,咽下,说,很好。他给每人斟上一杯,把酒瓶放在一只柳条筐里,离开前祝我们午餐愉快。
       “他们只是告诉您,您的基因的可能来源,仅此而已,”主教又开始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他们当时问过我,我是会不顾一切也要反对,把这个消息告诉像您这样的人!”
       我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面对他,非常平静地说:
       “您对我有多少了解?也许,我是一个好人。”
       “要知道,是由我来负责建立您的档案的,以备教会所用。还需要我来提醒吗?判刑三个月,缓期执行,因为对未成年人行凶;同一个已婚妇人公开同居;在教堂动手打人;抢劫食品售货机;谎称救过一个行人,既无证人,又无踪迹;假称治愈过一个所谓的盲人,此人连身份证都没有,更不要说有任何医学证明了。”
       他咬紧牙关靠向椅背,移开眼睛,此时,一位女郎穿着袒胸露背的衣服,乳房抖动得像果冻,走过来在每人面前放只盘子。欧文往我的杯中加满了酒,我一口气喝干,为了保持住冷静。
       “为了完善我的观点,”女服务生一转身,主教更加变本加厉起来,“居然要一个酒鬼来教我怎样理解《圣经》!他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掩盖他的劣行。”
       “够了,我总不能让我的主教来辱骂我!”
       “您听到了吗?欧文?如果你们科学家没有向我证明他的基因里有裹尸布的痕迹,这个人,在我的眼里,不过是个下流、疯狂的异教徒!”
       “那么,您呢,除去链条上的这个十字架,您像什么?一个税务局的蠢货,以折磨纳税人为乐!”
       “注意您的措辞,年轻人!”
       “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出去论理!”
       “别这样,好好说。”欧文恳求道。
       我告诉他,我打那帮劫匪是出于正当防卫:法院判错了。
       “使徒的作用并不是用来给您洗刷罪过的!”主教尖叫道,“无论如何,你们听清楚了,我绝不会向梵蒂冈推荐这个魔鬼附身的人,把他说成是基督的基因转型!”
       他起身走了。
       “他会安静下来的。”巴迪边用面包擦着盘子边说。
       多诺威神父难过地摇了摇头,用叉子拖着羊肚菌蘸上汤汁,再叉上一块江鳕。欧文伸出手来,友好地拍拍我的手腕。
       “他不是针对您的,吉米。要理解,对基督徒来说,一旦涉及到基督的形象,他们就非常敏感……”
       “那你们打算拿我怎样办呢?为了避免刺激基督徒,是不是要把我秘密囚禁起来?”
       他们一声不响,我的背上不禁打了个寒战。也许他们真这样想过,也许是我刚提醒了他们,很显然,这距他们的想法不远。
       “这只可能是某些人的想法,”欧文喃喃道,“但不是最后的决定。我们想为您做准备,让您受到最好的教育,使您能达到堪配您血缘的高度。这样,在洞察原因的情况下,您再行动……”
       “……还要通过您在过渡期的考验。”巴迪总结道。
       “什么考验?”
       “如果您接受我们为您安排的神学和伦理学的培训,”欧文接着说,“我们为您准备了这栋山间别墅。”
       我推开他递给我的照片,追问他,什么是我必须通过的“过渡期的考验”。
       “教皇,吉米,”欧文柔声道,“要说服他,您的身份、您的潜力和您的目标;唯有他,才能鉴定您身上有没有神圣的特征,也唯有通过他,才有可能把您的身世向世界公开。”
       “不经过教廷的正式授权,”古柏曼加了进来,“您什么也做不了,我想说的是,什么也不是,您甚至不可以治病。由您治好的基督徒都有可能被开除教籍。”
       我伸手摸索到我的杯子,又放回了原处。我四处机械地寻找着什么,可惜这家餐厅没有养鱼池。我也没有养过龙虾,我现在就需要它了。我又继续吃着盘中的食物。
       “您什么也不说,吉米?”多诺威神父温和地问我。
       “我在趁热吃饭。”
       他们看着我咀嚼,脸上带着焦虑。我把视线投到湖面上,有几只鸭子在船间游来游去。姑娘们在笑,男人们替她们拍照,站在栏杆外的孩子向他们扔着面包。河对岸的草坪上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妇,遥控着水里的帆船。这种平凡而又简单的生活,与我无缘了。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他们让我住进梦幻般的宫殿里,他们请我进山,还为我装备了最有天才的编剧,为我准备了一整套的培训计划,要让我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教皇面前……如果我拒绝,面对的是失业,是流浪——也就是自由。但是,自由地做什么呢?做一个非法医生,随时准备进监狱?或者永远躲着病人,躲着残疾人,我只能在服从和内疚之间做选择。好了,我有主意了,如果枫树治好了,我就答应他们。
       我擦了擦嘴,放下了餐巾。
       “我还需要再考虑一下。”
       围绕桌子一圈的人都松了口气。
       “冰淇淋还是蛋糕?”科学顾问建议,并递给我雪茄烟盒。
       “不,有酒就行。”
       “我们开车送您回宾馆,”古柏曼说,“您可以先休息一会儿。四点钟,我们在恩特瑞杰医生的房间里碰一次头,再向您介绍其他几个人认识。如果一切顺利,如果您同意这一安排的话,我们明天早晨就出发。”
       我看了看刚才推开的照片。很大的一栋黑木屋子,每扇窗户两边,都有两块红色护窗板,四周是松柏森林,还有积雪的山峰。
       “您是否更喜欢沙漠?”欧文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谢谢他们的午餐,告诉他们我想走路回去。
       “我陪您,”多诺威神父起身建议道,“当然,如果您愿意的话……”
       另外两个人脸上流露的不快让我说出:“好吧。”
       在离开餐厅前,我去了趟洗手间,躲在那儿,给柯姆的电话留了言:如果她还在纽约,并且愿意再见我,想更多地了解我身上所发生的事情,请她到帕克子午线宾馆来找我。我用最诚恳的口气,声音战抖着还带着适当的神经质,告诉她,在未来的日子里,我是多么需要她做我的律师。
       天空布满了乌云,狂风赶走了游人。我疾步行走在大街上,神父的腋下夹着那只旧公文包,耸肩缩头地裹在那件只剩下一半扣子的灰色风衣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着我的脚步。
       “他请我向您转达他对您最美好的回忆。”沉默了一段时间,他对我说。
       他的眼角在捕捉我的反应。他指的应该是菲利普·桑德森——在我的克隆档案中,每张纸的文件题头,都有他的名字。这六个音节,对我来说,只意味着一群白大褂中的一人。我问神父,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吉米。我们是二十年前在越南认识的。是在人的生命旅程中所能遭受到的最痛苦的历程之时,也是最能见人心的时候。我负了伤,几乎失去了知觉,他背着我,从越共军营里逃了出来。就这样,躲躲藏藏地走了三天,才遇到了我们的部队。”
       我放慢脚步,一语不发。这个形象与一个在实验室里忙碌的疯狂的学者形象很难画上等号。
       “他从此再没有走出过这个地狱,永远也忘不了我们被迫杀死的那些儿童团孩子……从战场上回来,他就成立了一个基金会,来帮助战争中的残废军人。他研究菌株细胞,一心想让它们再生。他的理论是,如果蝾螈这种动物都有再生基因来再造它身体的任何部位,人就应该有同样的能力,只不过,这个能力被人类的意识破坏了。因为人类确信断肢不会再生,所以,头脑就发出愈合的信号。就像那些成年青蛙——他已经证明,如果用氯化钠撒在青蛙的伤口上,阻止其愈合,它就能再生出那只断腿。然后,他又在那些截肢的昏迷病人身上做实验,没有成功。相反,让人处于催眠状态,却能使细胞重返胚胎生长阶段……可惜的是,那些保守的同行激烈反对他,阻碍了他的研究进展。只有麦克尼尔教授,那个著名的生物学家,相信他。1978年,他让他加入都灵裹尸布的研究小组。当他从都灵回来之后,就完全变了个人,坚信他负有‘神圣的使命’。为了这一理想,他寝食不安,神魂颠倒,我承认,他那时的状况,有点吓人。他是那么沉醉,那么痴迷……对他来说,基督就是一串基因码。此后,我们有十五年没再联系,然后,又因您而重逢。”
       “因我?”
       “您成功地生了下来,但其他胚胎都……他打电话告诉我您的存在,当时,我惊呆了,而且,也很气愤他用这种方式让您来到人间,用这种方式逼迫主……但是,您已经在那儿了,我不能去否定这个事实,也没有权利把您交到科学家的手中,而不去用上帝的语言唤醒您……我尽我全力给您人间的温暖,也想减轻这种禁闭的生活带给您的压力……”
       我停住脚步,直看到他的眼底:
       “我是怎样的一个孩子?”
       他尴尬地垂下头,用脚在两簇草间踢着石子。
       “安静,非常地安静。眼光让人无法承受,似乎在无声地评判,也透着不学自明、洞悉先机的神韵……”
       “我受过洗礼吗?”
       “当然,在出生后第八天还受了割礼,跟《路加福音》中记载的一样。你受了所有的圣事圣礼……”
       “我造过神迹吗?”
       他抬起了头,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犹豫、为难和回避。然后,坦诚压过了一切,他喃喃道:
       “我们两人,有一天做过一个测验。我们在院子里,我正在给您读那段耶稣在西罗亚水池治愈盲人的事迹。突然间,我的膝盖别住了,抬不起来。我时常会出现这种情况。越南战争在我的膝盖里留了块弹片。你满心都沉浸在《福音》中,问我:我也能帮您解脱这份痛苦吗?我回答说:很难说。你闭上了眼睛,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很长时间。你成功了,吉米。在你四岁半的时候。从此,我的关节再也没有疼过,X光片上,也找不到弹片的痕迹。”
       我仔细地看着他,内心却找不着一丝亲近的感觉。只是对那句话我还有点印象。我轻声重复:“很难说……”它在我心里产生了一种怪异的回响,似在镜子间反复回荡,以此重申某种信念,使我克服了疑虑,也坚定了信心。
       “吉米,对我来说,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想要救那棵无花果树,此举,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指给我看看是哪一棵树吧。”
       “是枫树。”
       “在《圣经》中,是棵无花果树。从儿时起,你就很气愤,说耶稣不公平地让那棵树枯死了,你要报复。当时,在院子里有一根棒球棍,你把它紧紧地抱在怀中,对它说:我赐福于你,活起来,我要你抽枝开花!”
       我迎着他的目光看了一会儿,又继续走下去。经过露天座,我向左边斜插下去。
       “我想见一见菲利普·桑德森。”
       “他不希望,吉米。他如今是个年迈的老人,又衰弱、又骄傲。他不想让你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他想让你保留住那个形象,怎么说呢,那个完成了从耶稣到你转换的一个理想化人物的形象。”
       我离开大路,走进树林,朝着那块林中空地走去。天空炸起了一声响雷,寥寥无几的游人朝着第五大街飞奔。
       “我的代孕母亲呢?”
       “我没能认识她。听说,她是个年轻的军人,昏迷了两年。你一出生,她就死了。”
       他竖起了风衣领子。天空开始落雨了,雨滴打在池塘里,有一艘遗弃的小帆船歪在水中。
       “吉米,我能想象出从星期四之后你内心所受的煎熬……我自己,也很难过。这么多年来,无法开口,只能为你祈祷,不知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也不知我能不能帮助你……”
       我一时无语,感受着这个男人的那份温和的忧伤,以及保守这个秘密对他内心如文火般的煎熬。我问他对我有何建议,他那一声叹息更加强了我的踌躇不定。
       “我能说什么呢?吉米,一方面,我们没有权利隐瞒你的身份;另一方面,时机又不成熟……也许你会说,时机永远也不会成熟。你要自己想清楚你为何出生,你想担起多大的责任,你的目标是什么……”
       “我不想被教会操纵。”
       “你不喜欢吉文斯,这我看得出来,也很能理解。但你别忘了,他们都在测试你。试探你的反应,与耶稣在他那个时代的反应做比较。而且,他也曾攻击过其他的宗教要人,他是在故意激怒你,也许,为了解除某些疑虑。现在,如果你真的讨厌他,你是可以改变状况的。”
       “他不会变的。”
       “可以要求把他撤了,换一个不太偏激的神学家。现在,是美国总统在求你,吉米,你能提要求的。”
       我微笑了,内心很激动,我怎么没想到这层。
       “那我就像电影发行人一样,由我来挑选人员配制?”
       “当然,再加上古柏曼的支持,绝对没有问题。你刚才那一番吹捧可算把他给收服了。”
       “您嘛,我无论如何,也要把您留下。”
       “这不太可能。”
       他背起双手,转过身来:
       “我的位置是留在菲利普身边。我要管理他的企业,还有财务……我一会儿就该坐飞机走了,他急着想知道自从你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有什么改变……”
       “神父!”
       他与我同时止住了脚步,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我惊叹地靠近树,抬起头,用手遮着雨。我绕着树慢慢地走着,检查着低处的枝条。
       “是它吗?”他走近前来问道。
       “看看!它发芽了!”
       我扑向大树,搂着那棵我用尽全力使其复活的树木。终于,我有了证据,一个真实的证据。
       “等一等,吉米……你肯定是这棵树吗?”
       我指给他看那块判它死刑的牌子,还有树干上的红圈,还有脚下干枯的树叶。
       “我向您发誓!不,我向您保证。”
       他掰下一根小树枝,发出一声脆响,看着里面的树浆,迷惑不解地摇了摇头。
       “而且,现在是七月份,神父!您见过有在七月发芽的枫树吗?”
       “嘘!”他猛烈地摆手,让我禁声,有一个人推着独轮车走了过来。
       我向园丁跑去,拉住他的胳膊要他来看。这是个郁郁寡欢的小个子印第安人,微微地挣扎了一下。他把鼻端凑近了树枝,微眯着眼,揪下棵嫩芽,用手指搓碎,摊开双手,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
       “您认出这棵树吗?它死了!”
       “是呀,不错,现在好些了。”他很自然地回答,我的心中禁不住一阵狂喜。
       我兴奋地拥抱他,好像是我们一起实现了一个奇迹。我一松手,他就慢慢地后退,抓了抓头,强笑着,推起独轮车,快步走远了。
       我转向神父,只见他万分震惊,靠着树干,支撑着身体。我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他应该知道,我能做到的。我的治病能量,他亲身体验过。他膝盖中的弹片,可不是像超人那样,用双目射出的激光把它击碎的:应该是启动了他自身的抗体,诸如此类的东西吧,从而熔化了金属,就像让这棵枫树重新流出树浆一样……
       “您也说过,人们没有权利隐瞒我的身份了……”
       “您没有准备好。”他嘟哝道。
       “我能用意念治病,我能操纵物质,我能制止死亡,你们还要什么?”
       我回到枫树边,摘下那块牌子,扔进废物筒中。多诺威靠近我说:
       “你没有做好思想准备!你又不是集市上玩杂耍的,吉米,你的作用不是玩些魔术,赢得观众的掌声!你还没有能力来理解你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它的真实意义,你还……”
       他突然停住不说了,词卡在喉咙里。
       “我还不配?”
       他眼中浮起了水雾,移开了目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我自己明白,不谈这些了,在没有培训好之前,我不再去治任何人,只要我没获得许可,我就任由我身边的人、动物、植物去生去死。反正,从现在开始,我要遵守我自己立的誓言。枫树的复活意味着我参加下午四点的碰头会,接受山中的别墅,告别过去的吉米。我要把我身上一切他们看不顺眼的地方都改掉,脱胎换骨,让自己符合他们所设计的形象。我会尽全力达到他们的期望,让自己配得上自己的血缘。
       他叹了口气,把小树枝塞进风衣口袋里。
       “我不知道我们为你安排了这样的命运,是对还是错?!”
       “别再试探我了!好吧,我告诉您,行了。”
       我们在雨中凝视着,就像两个脚步踉跄的拳击手,对峙着,估量着。许久之后,他点了点头。我在离开枫树前,拥抱了它,树皮上的红圈也比刚才浅了,看来树皮开始吸收它了。
       “从原理上来说,为什么意念能对细胞产生作用,神父?”
       他勉强地解释说,耶稣具有重新设计人体机能的能力,人体的这些机能随着年龄、疾病还有灾祸而损坏,他能重新调整那些失效的器官。
       “拿出钱来!”
       不知从哪儿钻出三个手持匕首的家伙,围住了我们。多诺威神父吓坏了,松开公文包,在口袋里乱掏。我细细打量眼前的三人,他们双目圆瞪,目光呆滞,咧着嘴强笑,全是一个模样。突然间,我张开双臂,边向他们走去,边高声喊叫:
       “污鬼,从这些身体里滚出来!我命令你们,听着,我要追杀你们,我要驱逐你们!”
       三个人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走近。
       “万能的上帝呀,帮助我来赶走这群缠身的恶鬼吧!”
       看看没有什么反应,我挥手在空中画着十字,喊得更响了:
       “你们听见了吗?臭狗屎魔鬼,从这些无辜者身上滚出来吧,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教训你们!”
       我挺起胸膛,朝中间的那位走去,用胸口顶住他的匕首,他退缩了。
       “你们是对付不了我的!你们所附身的三个人,再也不会听任你们的摆布了,他们听不见你们的声音,看到没有,你们别再白费工夫了,出来吧。否则,我要把你们锁在坟墓里,我要诅咒你们四十代不得翻身!”
       前两个掉头就跑,第三个在我脸前虚划着匕首。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夺下他的武器。他一拳打在我的耳下。
       “让我来帮你赶走这群污鬼,蠢货!”我边说边用膝盖顶了下他的裤裆。
       他弯下腰来,在枯叶中打着滚,爬起身来,仓皇逃去。我平缓一下呼吸,看着胸前的衣服被匕首扎出的窟窿。多诺威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良久,他哆嗦着双腿,在胸前画着十字。我搓了搓他的身体,想止住他的战抖,对他说:
       “没关系,我再不这样了,反正,也没人看见,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对付魔鬼,是这样子吗?”
       他很茫然,看来,他也不知道答案。
       “我想,魔鬼离开身体时,那人一定有所察觉。怎样知道它们出来了?”
       “我不知道,吉米……”
       一瞬间,他好像老了一百岁,两眼含泪,扶着我,蹒跚地向第五大街走去。走出几步,我向他承认,这场小架,让我浑身舒服。我不是个有暴力倾向的人哪,也许是我的基因在作祟。他不回答。
       一步步登上长满青苔的石阶,我活动了一下被那个魔鬼附身的人打痛的下巴。我大声地、很礼貌地发问,与其用膝盖顶他的裤裆,我是不是应该伸出我的左脸。老黑人在最高的一层台阶上停下脚步,背靠扶栏,脸色凝重地看着我:
       “这是一种曲解,吉米。你小时候我没有向你解释清楚……打我一记耳光。”
       “为什么?”
       “打吧。”
       我迷惑不解地放慢动作,用手掌轻轻地扫过他的面颊。
       “你看,你不是左撇子,自然会打在我的左脸上,除非你用手背打我耳光,这样,才会落在右脸上。罗马人为了表示对犹太人的蔑视,曾用这种方式打他。那么,基督是如何回应的?他直视着行凶者的面孔,说:‘你要打我,就把我作为兄弟来打,而不是作为你的下人。’懂了吗?吉米?伸出你的左脸,并不是针对暴力,而是反抗种族歧视。”
       他朝马路走去,叫了辆出租车,转身面对我:
       “别忘了什么是‘人子’,不管你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不管人们对你有多少种设计,你一旦公布身份之后,又会带来多少荣耀,但人性才是最重要的,它是你与神的唯一联系。”
       “走不走啊?”司机不耐烦地问。
       “吉米,是你的自由意志,才能决定你是否能完成上帝的旨意,而不是你的血统。”
       “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这些?”
       他进了车里,立即又出来了。
       “我忘了我的公文包……噢,不用,我自己去取,他们还在宾馆等你。”
       神父关上了车门,出租车猛地发动,开走了。神父走下台阶,转身对我说:
       “记住,吉米……上帝的儿子不是生出来的,而是长成的。”
       我看着他走远,耳边还回响着这句与《福音》多么矛盾的话语。
       坐在林肯车的后座上,古柏曼和欧文离开了中心公园,两人都在思考吉米给他们留下的第一印象。午餐桌上的吉米,像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他虽温柔,却反叛;虽诚实,却精明;虽热情,却强硬。对巴迪来说,基因已打好了基础,下面只需再做一些调整、教育和包装。欧文,依然沉浸在初遇的激动中。眼前弥漫着雪茄烟缭绕的烟雾,欧文体验着这个游泳池修理员所经历的心路历程,从一个无神论者,变成一个被人信奉的神明。他自己就是个在科学探索和人类信仰之间摇摆不定的人,所以,他能想象出,吉米内心所交织的兴奋和遗憾。
       当他们走进帕克子午线宾馆的4139号房间时,终端监视器上,正出现三个吸毒抢劫犯,对着镜头挥舞着拳头,那是多诺威神父身上带的微型摄像机传输过来的画面。
       “怎么回事?”古柏曼涨红了脸问道,“恩特瑞杰医生,谁给您这样的权力?”
       “哎,与我何干!”CIA心理医生喊了起来。
       古柏曼又把冒火的眼睛转向瓦特菲尔,只见她两眼紧盯着荧光屏,可见FBI与此脱不了干系。
       “这不是安排的,是真的,巴迪。”
       “污鬼,从这些身体里滚出来!”吉米直着嗓子喊着,双臂张成了十字,走入镜头。
       “他疯了!”欧文松开了雪茄,呻吟道,“那些人会杀了他!”
       “保镖介入!”柯姆·瓦特菲尔冲着对讲机喊道。
       “等一等!”巴迪看到前两个吸毒者已经撒腿逃跑,连忙制止住柯姆。
       当第三个人也被制服之后,柯姆对跟踪吉米的联邦保安员发出了撤销原令的指令,房间里的紧张气氛也略为松弛一些。
       “总之,他演得不错,”媒体大师从激动中平静了下来,评价道,“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我信他。”
       “他也信,”古柏曼有点担心地说,“甚至有点过了。”
       “不管怎么样,”媒体专家说,“他进入角色了。”
       “或者相反。”吉文斯主教很冷静地说。
       在荧光屏上,吉米正在问神父他是否应该伸出左脸。在座的几位专家都心不在焉地听着神父关于罗马人打耳光的解释,各自想着从这个事件中自己得出的思考和结论。
       “好一个伪君子,这个多诺威。”只有恩特瑞杰医生还专注地看着荧屏,很内行地赞叹道。
       “我们还需要他吗?”当荧屏上神父和吉米分开后,克莱伯尼大声问道。
       人们的目光又转向荧屏,镜头中灌木丛的画面随着多诺威神父的脚步而抖动,伴随着脚步的嚓嚓声。良久,多诺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就这样,顾问先生,你们自己来欣赏他的能力,还有他的灵魂质量。我对你们的唯一要求,就是好好地使用它,要尊重吉米的个人意志。”
       他的口气郑重,还透着卖家夸耀商品的味道,谁也没有在意他。
       “我会把我的报告交给桑德森医生,”他做结束语,“我还会再同你们联系,来签署协议书。再见,保护好吉米。”
       他的手伸过来,遮住了镜头,联系中断了。
       “您签字了吗?”媒体大师问道。
       克莱伯尼法官回答说两小时之后,他会去见桑德森的律师。还有几点有争议,白宫不愿让步——尽管是为了国家的利益,但是,如果专利出让对受让人有公然不利的因素时,出让人应负哪些刑事责任,这些细节条款还有待讨论。
       “再放一遍。”古柏曼命令道,他正站在恩特瑞杰身后,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在他的椅背上。
       心理医生倒带,瓦特菲尔报告了跟踪人员传来的消息:吉米正在第五大街上慢慢地走着,刚走到军事大广场——照此速度,七八分钟内,他到不了宾馆。
       “那只公文包呢?”柯姆问道。
       “在我们手里。”
       “好,你们现在分散行动:一个人跟着吉米,另一个人去还包,取回摄像机,安全护送神父去飞机场。第三个人折根枫树枝回来交给我,以待研究之用。”
       “枫树怎么啦?”古柏曼惊讶地问道。
       “就是他来时治疗的那棵树?”欧文激动起来。
       “好了,我找到这段镜头了。”恩特瑞杰边快进录像带边说。
       “看看!它发芽了!”吉米的声音。
       恩特瑞杰定住图像,把树枝的镜头放大。
       “依我来看,这棵枫树是死的。那些树芽是被春天的寒霜冻僵在枝头上,很简单。”法官武断地说。
       “我看未必,”媒体大师指出,“它们还绿着呢。”
       “太不可思议了。”欧文鼻子贴在荧屏上:“你们看看这根新枝,这里,还有树浆流出来,像刚刚修剪过一样。但是,没有任何修剪的断口。而且,那也需要几个星期……我们在饭桌上才呆了多久?一小时?你们能想象出要有多大的能量,才能让一棵树调整它的生长周期,加快它的光合作用?让它在七月份发出芽来?”
       “我们没有看到树以前的样子,”瓦特菲尔反驳道,“吉米午饭前经过它时,它可能已经这样了。”
       “您怎样解释那个园丁的证明?”
       柯姆说:“你看吉米那个激动的样子,他能让任何人相信任何事。他所显示的,只是他的感染力,完了。”
       “我丝毫不怀疑他的诚意。”恩特瑞杰不服。
       “他的诚意也是被你们吹起来的。”她挑明。
       “总之,我们得到了比我们的预期还要好的效果。”巴迪总结道。
       欧文转向心理医生,问了一个从看到抢劫现场就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
       “雷司特,您想,是不是枫树的复活,让他对劫匪的思想,有这么大的……感召力?”
       恩特瑞杰医生很审慎地回答,这两件事是相互关联的:吉米有些拳脚功夫,劫匪能感觉到,所以他们逃了。至于枫树,弗洛伊德在给他女儿安娜的信中,曾写过一棵梨树,全家人都认为它死了,但三年之后,它又出人意料地开了花。
       “这样吧,”古柏曼干脆利落地说,“先把这个狡猾的家伙藏起来。瓦特菲尔,第四步计划没有完成之前,您不可以暴露身份。”
       柯姆一语不发地起身走了。有恩特瑞杰在场,她不想公开二十分钟前吉米在她的留言机里的录音。
       “他的酒,太沉了,”巴迪愁眉苦脸地把身子重重地扔在软沙发里,“中午喝勃艮第酒,真是标新立异。恩特瑞杰,让我听听他的心理分析。主教,您演得真棒。”
       吉文斯逆光站着,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他抬起头,以军人的口吻声明:
       “我对这个小伙子有信心。幽默、有活力、顽强、有深度,还够庄重,梵蒂冈会喜欢他。”
       “形象上还有些工作要做。”媒体大师提醒道。
       雷司特·恩特瑞杰把录音机交给古柏曼,然后,把主教拉到一边,想交换一些看法。
       “雷司特,你有什么疑虑?”
       “有一个问题。他对教会持否定意见:如果他接触了其他的教派,会不会一时冲动地加入邪教,而变得无法控制?”
       “不会,雷司特。他的信仰,是理性,而不是一时冲动。他不用去信教会,只要接受它。”
       “他有没有可能反过来对付我们?他有种被遗弃的心理,如果不在别人身上,释放掉他那偏执的否定欲望,他的潜意识里就会有一种挫败感。”
       “让他来否定我吧,我能完成大家交给我的任务的,”白宫的教士微笑着说,“别担心,只要我是上帝的保险丝,就不会有短路。”
       他们对视着,看见对方就感到安心。他们一起解决过四十起人质劫持案,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甚至让那些宗教狂徒都上当受骗了。
       “你一定要支持我,把瓦特菲尔赶出去,”恩特瑞杰咬牙切齿地接着说,“她同他睡过觉。”
       “是吗?”主教很谨慎地问道,“你有证据?”
       心理医生指了指古柏曼正在听的录音带,古柏曼正无精打采地陷坐在沙发里,像条搁浅的鲸鱼。
       “说说让你不舒服的地方,”吉文斯温言道。他经常听取信徒的忏悔,同恩特瑞杰面对病人一样,他们都很会解除对方的武装:“你是生气她破坏了耶稣的纯洁性,还是担心一个女人从枕边获得的信息,要比你从沙发上得到的更多?”
       “什么玩意儿!”巴迪扯下耳机发怒道。
       “您是指瓦特菲尔警官的事情?”恩特瑞杰很痛心地说,“这的确给他带来了困扰……”
       “我指的是,对他那番胡思乱想,您不反对,反而去支持!”古柏曼直着嗓子喊,“他把神的作用和人的信仰对立起来,把神迹归功于魔鬼——您到底想把他引到哪里去?”
       “为了让他放弃对抗心理,”恩特瑞杰解释说,“必须先扰乱他的思想依据。”
       “乱弹琴!我给你们分配了任务,吉文斯唱白脸,您唱红脸!您的作用,是坚定他的信心。当他满脑子想着魔鬼时,您居然还肯定他!您看到结果了吗?”
       “我必须挖出他的依据,才能让他意识到这些想法是虚幻的……”
       “总不能盲目地去挖掘!在肚脐眼上钻孔,只能通到脊椎上!你们真是棵墙头草,你们CIA。”
       “够了!”恩特瑞杰喊道,“我总不至于让一个肥皂剧的编剧来教我怎样从事我的职业!”
       “我是明人不做暗事!”
       “这个嘛,大家都是明眼人!又不是看不到你们在伊拉克、在巴基斯坦还有古巴干的好事……”
       “我没有在卡斯特罗的雪茄烟里下毒,”巴迪涨红了脸站起身来,“我也没有在他的潜水服里注射梅毒!没在他的鞋子里抹铊化盐,让他胡须脱落,想破坏他的形象!”
       “想让我相信您呀,还不如让我相信一个拥有大量毁灭性武器的国家,会在战争中捍卫正义!”
       “是我的继任们干的!”
       “我呢,在卡斯特罗时代,我还没有上任呢!”
       “嘘,他到了。”媒体大师扯下耳机,跑去开门,手扶在门把上,口吻有些神秘兮兮,“别再自相残杀了,我们还要把他推上顶峰呢!白宫干掉了多少CIA的首脑,CIA也就干掉了多少总统:你们打了个平手,别再斗了!这次,我们是在为上帝工作,他妈的,有点风度好不好!”
       我走到宾馆的门前,门向两侧自动滑开,还伴随着一声很性感的欢迎语。同时,一个身穿肉红色黄鹿皮夹克、扎着耳朵眼的神经兮兮的小个子,伸着手朝我扑来,脸上堆满了笑容。
       “弗兰克,白宫的媒体专家。您真是了不起,我是基督复临教的教徒,我们一定能出色地完成任务。”
       我一言不发,转身朝中庭里迎着我起身的柯姆走去。只见她神色凝重地指了指通往电梯的走廊,并率先走去。
       “这是您房间的磁卡,十五分钟后,我们要开一个碰头会,如果您想喝点什么,这个信封里有一笔零花钱供您急用。我看您没带行李,山里的夜晚是很冷的。门前停了辆林肯车供您驱使,只要让宾馆招待员通知一声司机,他就会把您开到您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抬了抬手,他的喋喋不休也随着我的手势戛然而止。他用眼角窥伺着我,像一只狗在等着主人赏他一根骨头……
       “我在登记处存放的一只提包呢?”
       “已经送到您房间去了,要我陪您过去吗?”
       “不用,谢谢!”
       “是4107号房间,十五分钟后,我们在4139号房间见。您看上去精神真好,如果您有任何需要,请吩咐我,我的作用就是解决问题的。对不起,我的口齿有点不清,那是因为我牙疼得要命……”
       他停住口,头侧向一边,赔着笑脸,等待着我的反应。我吩咐他去吃一颗阿司匹林,便大步流星地直朝柯姆刚进的那架电梯走去。
       “太好了,你这么快就赶来了。你住在这附近吗?”
       她说我的留言让她担心。我上下打量她,心里更喜欢她昨晚的那身装束,显得更严肃些。她现在穿一袭夏裙,不够庄严。她问我的楼层号。
       “柯姆……我需要同你谈谈,但不是在房间里。”
       “别担心,我能控制好我自己。”
       “不是为这个。我担心那里装有窃听器。”
       她很困惑地看着我,说:“到了这种程度啦?”
       “我需要你为我辩护,柯姆。”
       “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不想被人操纵。”
       “被谁?”
       “被白宫。”
       她按了最高一层的按钮。电梯的门关上了,我们的双眼,盯着不断变化着的数字上方的动画片。电梯停在第十五楼层上,两个身穿白色浴衣、脚登海绵拖鞋的日本人走了进来,向我们鞠了鞠躬,一人腋下夹着一份文件夹。他们看到四十二层的灯亮着,又欠身向我们道谢,然后,转身背向我们。
       几秒钟之后,我们走出电梯,来到地下铺着瓷砖的健身中心。柯姆领着我走进一条走廊,朝所谓的游泳池走去。其实,那不过是一个小方水池而已,热得像暖房,冒出的水汽蒸腾到这座摩天大楼的顶层玻璃上,一滴滴地朝下流。游泳池管理员让我们在登记簿上签了名,递给我们每人一条浴巾。柯姆走到最里头,打开一张帆布折叠椅,躺下。我坐在她的身边,看着那两个日本人,在齐腰深的水里走来走去,低头核对着手中的预算表。
       “哎,你和白宫之间到底有什么问题?”
       天棚里飘下了嘈杂的音乐声,我回答道:
       “我不知道他们要我干什么,但少不了是去那些石油国,说‘我是上帝的羔羊,我将饶恕人类的罪孽,给你们平安,但你们得给我地下石油’那种话。”
       “你说的是真的?”
       “我不信任他们,我不能闭着眼睛出卖我的灵魂,柯姆。我愿意当上帝的羔羊,但我毕竟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绵羊,我需要你替我向他们谈判。”
       她无言地看着我。
       “我可以先预付你一笔费用。”我掏出媒体专家塞到我手里的信封。
       “但是,吉米……你甚至不知道我作为律师的身价。”
       “但我只认识你。”
       “我刚进入这一行业……”
       “而我呢?十分钟后,他们就等我签卖身契了。他们已经用一份不准泄露机密的文件封住了我的嘴,我再也不能让他们耍第二回!”
       她拿过信封,塞回到我的口袋里。
       “你至少陪我去见他们一面,柯姆……我至少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独自一人,我懂得保护自己,我不会对他们的所有要求都说阿门……”
       她从书包里抽出一个记事本,打开了笔帽,说:
       “他们都提了些什么建议?把他们的原话复述给我听。”
       我说,他们提议我接受一段神学和伦理学培训,以便使我的能量沿着正确的方向发展,也是为了得到教皇的认可。她认真地记着。
       “靠什么?”
       “嗯?”
       “靠什么来得到教皇的认可?”
       “靠基因码,还有我所行的神迹。”
       她吓了一跳:
       “你除了治好我的扭伤,还做了其他事?”
       我有点腼腆地向她介绍面包圈事件,以及我救活过一个路人,治愈过一个盲人,还有新发芽的枯枫树。她面无表情地每记下一件事,就换上一行,还在前面加一短横线。
       “你信我吗?”
       “我接受。如果双方都相信事情的真实性,我也就不在这上面多嘴了。”
       “别告诉他们关于枫树的事情:他们限制我目前的行动。”
       她重读一遍她的笔记。此时,有一个老太太从更衣室里走了出来,她头戴红色游泳帽,脸上妆画得青面獠牙,身上穿着闪闪发光的游泳衣,风湿病使她的身体变了形。只见她一瘸一拐、哆哆嗦嗦地走到游泳池边,放下拐杖,背向游泳池,朝后便倒。在那两位转着圈的日本人身边,她开始仰泳,动作优美而舒展,简直是无可挑剔。
       “你的要求是什么?”柯姆从嘴里取下钢笔,“一份工作合同,还是一笔日用津贴?你要一份承包额,还是要职务酬金?”
       我激动地看着她。没想到她这么专业,这么快就把她的知识和我的情况结合起来,还不受到这些超自然和宗教因素的干扰。
       “我不知道……依你之见,该取哪种形式?”
       “职务津贴。这样,你既可以靠你提供的服务来索取酬金,也可以拒绝某些服务,还不用受到具体条文的限制。”
       “我不是为了钱,我要的是治病的权力。治何人,何时治,都不需要他们的许可。”
       “你愿意同他们签署独家专属权吗?”
       “不。我不想成为教堂的专属品,也不愿做共和党或者是民主党的代言人,如果后者选举获胜的话。我可不想让他们把我当做家具一起转卖给下届政府,或者把我非法廉价出售。”
       “如果我能为你争取到志愿调解员的身份,由于没有对立的双方,从法律上就能保证你的独立性。你看上去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不是,只是在游泳池前谈话,让我有回到老本行的感觉,好像我在为游泳池的修理费用在讨价还价。”
       “我们接着讨论吧。”
       我叹了口气,在折叠椅上躺下,透过玻璃天棚看着天上的浮云。她又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仔细琢磨如何为我辩护,设想可能遇到的各种障碍,寻找对策,考虑时限。奇怪的是,我的位置愈加巩固,我的心里,就越缺乏安全感。
       “柯姆,我会不会被他们耍弄了,他们是不是在欺骗我?也许,他们只想把我关在山里,要制服我,好去研究我的血,我的反应,我的能量?等一下,一个自由的基督,能用真正的《福音》去鼓动老百姓,那可会震撼地球的!我的童年就是被关闭在实验中心里,我可不想让历史重演!我要逼美国政府同我签一份合同,他们的任何计划,都要考虑到我的意愿,能保证我在公共场合露面,我的人身自由——有电视,能去医院,能上救护飞机——否则的话,我将自卖自身,我把自己卖给非洲,卖给亚洲,卖给欧洲……反正,又不是非得先救自己的祖国,才能轮到别国。墙内开花墙外香:我们的谈判,要给对方增加点竞争意识。”
       “我该走了。”她说,她似乎很高兴时间到了。
       她收起记事本,补了补妆,显得有点忐忑不安。
       “我们会成功的。”她安慰我,并合上了粉盒。
       一开始,一切顺利。在4139号房间里有十二人。我给他们一一做了介绍,从我最确定的人开始:恩特瑞杰医生,古柏曼。他们笑容亲切地向柯姆问好,并没有显出对我带了一位律师来有何不满。主教向她伸出了手,她没有去握,而是亲了亲他的戒指。他因此很高兴,也许这是他们这个行当的礼节。他张开双臂同我和解,请我原谅他午餐时用词过于激烈。我诚心诚意地原谅他,说下次,只要打我的左脸就行了。他没明白,问为什么要打我。他还是我未来的神学老师呢,我对他说放心吧,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又向柯姆引见了欧文顾问,克莱伯尼法官。其余的人,让他们自我介绍。身穿迷彩皮夹克的快嘴媒体专家,连珠炮似的介绍了将军、营养学家、语言学家、行为指导大师,最后是小组的唯一的一位女性,一个非常男性化的形象设计师,体形像根血肠。我祝她好运,心想她被选中一定是为了促进我节食的欲望。
       我们围桌而坐。我说,如果我们要合作下去的话,先要澄清几个问题。比如说,贞洁观的问题,我愿意去尝试,但你们不能剥夺我选择的权利,逼我去接受我并不认可的清规戒律:耶稣从没有反对过性爱,肉欲之罪只是宗教的发明,好引起人们的自责。继我的开场白之后,有些冷场,我注意看主教的反应,他也就是张了张手臂而已。古柏曼对我微笑着说:
       “吉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唯一不被饶恕的罪孽,就是亵渎圣灵,把上天派来的使者错当魔鬼。”
       他转回去面对恩特瑞杰医生。我补充说,这一条记载在《马可福音》中。
       “行了,在这一点上,我们达成了共识。”克莱伯尼法官跷着二郎腿,臂肘撑在椅子的扶手上,抖动着双下巴高兴地说。
       我请我的律师发言,她不用去看记事本,便一条一条、有板有眼地向他们历数了我的担心、我的保留,还有我的条件。
       “全部接受。”法官甚至没做笔记就答应了,并追问,“还有什么?”
       气氛中透着安详与和缓,伴随着他那一锤定音,所有人都好像松了口气。我们该多提些要求的,我同柯姆交换了一下眼神,让我感动的是,她也同我一样,对这场毫无抵抗的胜利有些失望。
       “还有保险问题,”她接着说,“你们将要签署哪类合同?”
       “您指的是哪一方面?”法官凉了下来,好像一个美食家看到了结账单。
       “如果他在工作岗位上,遇到袭击,受伤了,你们打算如何赔偿?还有,如果有人以他的名义犯罪,以及一旦公开他的身份,所引起的宗教间的冲突,对这一切,他该负何种刑事责任?”
       “一件件来。”法官要求,他口气热忱,目光却很冷峻。
       “我不赞成。因为,所有这一切都将帮助我们做出决定。一旦基督的基因身份确定,我们不能忽略他的拥戴者和他的反对者的反应。”
       在古柏曼的暗示下,法官闭上了嘴巴。柯姆又转向科学顾问欧文:
       “我想您明白我雇主的价值,如果发生灾祸、病痛等问题时,您有没有考虑到再度克隆?如果是,那又将以何种条件、何种形式来做权力转让?”
       围桌一圈的人不再笑了。欧文带着责备,难过地看着我。我也觉得我的律师有点过分,我担心她再热心下去,会把事情弄砸。这就是新手的不成熟之处。恩特瑞杰医生很婉转地问她,她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保护我的利益,还是为了打击我履行使命的积极性。
       “我只是想提醒他可能面对的问题。还有,关于以色列和巴基斯坦的冲突,你们计划他将以何种姿态介入?”
       吉文斯主教清了清嗓子,十指交叉地放在鼻子前,他神态从容而又面带尊敬地看着我,好像我在征求他的意见:
       “吉米,我承认,这些问题,有讨论的必要。但是,我并不认为,它们对您将要投身的事业,从思想境界上来说,有何提高。”
       他那善解人意、充满智慧的眼神,驱散了在我心中因律师设想的几种严峻情况而引起的不安。我起身说,你们谈。又对柯姆说,我回房等她。在无声的默许中,我走了,让他们来决定我的命运吧。
       我在漂着泡沫的浴缸中浸泡了二十分钟,不停地用大脚趾抠动水龙头,添加热水,两眼盯着浴巾架上方的电视。焦虑被一种超然物外的心情所取代,随之而来的是信任。让那些繁文缛节见鬼去吧,重要的是,他们能让我去理解并且完成我的使命,让我弄明白我为了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如何让基督的话语适应现代人。
       我手指不停地按动遥控器,频频地更换频道,电视上,交错地播放着新闻。突然,我坐直了身体,欧文的面孔占据了整个屏幕。他站在白宫的标志物前,悲伤地宣布,开采号宇宙飞船,在平流层中,不明原因地坠毁了。我不安地看着他,屏幕上的他,看上去那么呆板,那么机械……我从他身上,完全找不到面对面时,所能感受到的那份人性的光辉和受伤的激情,还有隐藏在他那庄重身份之后的小孩般的兴奋。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欧文?是屏幕上的那个眼神空洞、用沉重的语调向宇航员家属致哀的官员,还是那个把我当做他美梦成真的爱幻想的科学家?也许,我对他有些益处,在同我的接触中,他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同样,古柏曼、吉文斯主教——还有小柯姆,她的勇敢和才气,甚至唬住了这群华盛顿大人物。也许,这一切并非直接来自于我的影响,但是,他们在我身上投下的赌注,使他们超越了自己的能力。也许,我正是为此而来。
       欧文之后是沙滩气象预报,我按了消声键。风扇的转速减缓,并渐渐停了下来。也许,我误按了遥控器的另一个按钮,这只遥控器能控制我房间里的所有设施。浴室里雾气蒙蒙,忽然间,水池上方的镜子上,一点点地显现出一个十字架来,我屏声静气地看着这个十字架随着浴室的雾气变浓,而变得越发清晰。两侧,有两幅图案也在逐渐形成,一个似闪电,一个呈螺旋状。也许,这是宾馆清洁工在擦拭镜子时,抹布所留下的痕迹。
       我跨出浴缸,穿上衣服,在门上给柯姆留了个字条:请勿打扰。我来到街上。雨停了,在57街上,车堵成了一长串,喇叭声此起彼伏。司机从林肯车中冒了出来,替我打开后车门。我对他说不用,谢谢。我穿过马路,径直朝中心公园走去。
       阳光下的枝头滴落着雨水,我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时间转了个弯,甩掉了几个小时前的斤斤计较、讨价还价还有铁腕的法律给我带来的不快,我又找回了那份惬意。两个穿运动衫的男孩正在枫树脚下滚成一团。我的脚步带着弹性,在林中空场上绕着圈,悄悄地缩小着包围圈。最后几片枯叶也落下了,新芽似乎又长大了一些。两个男孩快乐地撕打着、拉扯着,像两个登山运动员,我心中涌起一阵伤感,一阵心烦。我不能让这棵枫树四周那无形而巨大的能量场消失,正是这份感恩的力量,才把我同周围的一切联系起来。
       他们不满地用眼角瞟着我,放开了手。我停下脚步,微笑地告诉他们,我不是在看他们,而是看枫树。我还说他们可以在树干上刻上他们的名字,树会很高兴的。他们捡起东西,走了。
       我拥抱枫树,凑近去闻它那潮湿而香甜的气味。现在,轮到我来寻求它的帮助了,我需要另一个奇迹,哪怕是碰碰运气,总之,我要克服心理障碍,不再蜷缩在角落里。今天下午,让我有勇气去打探她的消息,去原谅她,去同她说永别,去看她最后一眼。
       我一口气跑回宾馆,一屁股坐在司机的邻座上,还没有等他合上报纸,我就对他说:
       “64街,184号。”
       他发动车,并请我坐回后车厢里。我回头看了一眼被茶色玻璃包围的那间酒吧——客厅车厢,星期四的早晨,正是在那里,三王的朝拜搅乱了我的生活。我对他说,我更喜欢呆在前面:说起话来也方便一些。一路上,我指望用他来掏空自己,不再担忧,不再希望,也不再做准备。
       兰克斯通街上,振动着“轰隆隆”的施工声,第三街上车水马龙,相比之下,64街有着乡村般的宁静,两侧的洋槐树,冠顶相连,形成了一条林荫大道。佩特罗把车子停在184号房前。我一路上什么也没有记住,只记住了他的名字。此时,他又在谈论伊拉克战争,说战后他部队的战友们一个个地投降,为了换取美国国籍。我一边点头,一边盯着三楼。百叶窗半开着,客厅的布窗帘下摆被穿堂风吹到窗外。同我上次来时一模一样。
       佩特罗向我讲述感恩节时,布什总统秘密抵达巴格达,陪同士兵一块儿吃火鸡,大卫军营派了一个团,立正欢迎总统。事后,士兵们私底下议论,真是失望透了,原以为迎接的是麦当娜。然后,他又谈到他归国之后失眠、狗死了、妻子有了情人……
       “开车!”
       他的话说了一半,被卡在喉咙里。爱玛在人行道上出现了,我扭转身子,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只见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焦躁不安地四下看着。她穿着条浅蓝色长裙,头戴巴拿马礼帽,一只珍珠小手袋挎在她那裸露的肩头。她同六个月前一样,而我则变成另外一个人。
       “绕楼转一圈,佩特罗,谢谢。”
       我心跳加速,车子绕过街角,爱玛的身影在眼前消失了。司机不再说话,以免打断我的思路。到了下一个十字路口,我请他转回184号楼前时,慢慢滑行,像在找停车位。他照办了。一辆出租车边鸣喇叭边超过我们,爱玛跑下人行道想拦住它,它却加速跑了。爱玛气恼地直跺脚。
       “再绕一圈。”
       “多美的女人啊。”他赞叹道,在同我讲了那么多隐私之后,他把我们之间的关系也看得亲近起来。
       他又拐回第三大街,我请他停车,我们车后的尾巴,从宾馆一路尾随而至的黄色丰田车也随之刹住。
       “去后面,我来开车。”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们到她身边时,我停下,您下车,告诉她,您要去对面的酒吧,而林肯车的租用时间还没到:如果她愿意,可以免费享用。我一会儿再来接您。”
       “但是……我没有权利离开您,先生。”
       “一切后果,我会自负的,而且,还有那辆黄色丰田车跟着。我不会耽搁太久的,这对我很重要,佩特罗,这是我以自由之身所拥有的最后一个下午了。”
       他动容地看了我一眼,下车,坐到了后面。我挪到驾驶座里,把车驶上63街,碰上红灯,好不容易等它变绿,我沿着公园边缘继续往上开,转到64街上,内心祈祷着她没有叫到出租车。谢天谢地,她还在,正站在人行道边啃着手指甲。我把车停在对面的酒吧前,佩特罗下车,他松了松黑领结,想摆出一点老板的派头。他假装才看到爱玛,提议她去坐还有一小时租期的林肯车,而他要在对面的酒吧谈一笔生意。他的表演极为蹩脚,但爱玛太心急如焚,竟毫未察觉。她匆匆地谢过他,一头钻进了后车厢里。
       “圣米歇尔教堂,”她冲我喊道,“86东街和约克大街交会处。”
       我耸起肩膀,把头缩在脑后的茶色玻璃下,朝东岸开去。心想,千万别是送她去她的结婚典礼上。这个想象在我的心里激起一阵热浪,嘴角挂上自嘲的微笑。没有我,生活照常继续,这很好呀。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再最后一次从对讲机中听听她的声音。然后,心安地离开,接受现实,看着她去过没有我的生活,祝她幸福。在我的身后,将不再留下抱怨、内疚,也不再抱着空洞的幻想。
       “喂,辛迪,是我,爱玛。我听到你的留言了。不行,今晚不行,我说了,我不行,嗯?不是,因为今天是星期六,我有事……听着,你不会又来了吧!我向你发誓我没有在其他杂志社工作,我哪有时间用笔名在其他杂志上发表文章啊?我有些个人问题,什么,不是男朋友的事,这方面很好,别冷笑了,而且,也不关你的……好吧,我不挂。”
       对讲机中传来她的长长的叹息声。我调高了音量,听到她揿动打火机的声音,还有,在她深吸了一口之后,把身子放松靠在椅背上,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从反光镜中,我只能透过身后的茶色玻璃,看到一团模糊的身影。但是,自我们分手之后,我在脑海里,一遍遍地重放她的举止,可以说,我对它们了如指掌。
       “不,我还在线上。”
       她紧张的语气让我喉咙发堵。显然,她的一切都没变。她的编辑问题、思路堵塞问题,还有生活中男人们的骚扰所带来的烦恼……我调整空调的旋钮,想让风把后车厢中她的气味送一点到驾驶舱来。一会儿,靠着车内风道的循环,通风口中,逸出一点她的体味:浓郁、芬芳、清凉。我闭上了眼睛。一阵猛烈的鸣笛声,把我拉回到现实的车流中。
       “什么药方?你竟敢翻我的抽屉?我说过我很好!汤姆情绪有些低落,我替他开了抗焦虑药,为的是维护他的名声:他正在申请检查官的位置,出不得一点差错的……当然啦,我信任你,问题不在这里!听好,辛迪,九月的期刊,我初拟了十一个题目,十天后就要出刊,你却一个也没采用……只因为我对你说了个不字,你就这样整我,不觉得太过分了吗!住口吧,我并没有告你性骚扰,我还懒得告呢:我需要这份工作,我会管好自己的嘴巴的。够了,别再玩这套把戏了!你难道非要包下编辑部所有的姑娘才知足?有点人性好不好!我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你,你还要怎样!当然啦,我会把我的书稿投到你那儿的!如果我有其他路可走,我还会匍匐在你的脚下吗?定一个标题吧,别欺人太甚!好吧,我八点去你家。”她挂断了电话,冲着隔离玻璃对我大喊:“您能不能开快一点?”并没有注意到安装在她椅子扶手上的对讲机。
       我点了点头,加大了油门。她的手机响了,她说:很抱歉,汤姆,她离家已经一小时了,车子开不动,她就快到了。后面传来粉盒扣环的吧嗒声,她在补妆,擦去生气的泪痕,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我很心痛,她的生活并没有多少改善。我曾盼望,她在新的生活中工作顺利,她曾责怪因我而造成的堵塞思路也能通畅起来。我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主编虽是个吃喝玩乐的主,但还算通情达理,总能给她一堆稿件去写。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她说,没有压力,她下不了笔,只有到交稿前最后一刻,她的写作才有效率……至于十年前她就计划动笔的评论时事的书籍,她也只是每个月抽出一个星期天来读给我听。她永远滞留在第一章上,今天从这起头,明天从那开始,总不见进展。
       我留心看路边的路标,绕过施工现场。我很难过地看到,我的退出并没有给她带来丝毫的好处。看来,同相爱的人分手,永远也不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但一切都太晚了,我又一次失算了。如果我不是耍了这套愚蠢的把戏,而是正面对待她,她会说,我一切都好,我很幸福,你也一样,真好,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它永远是我最珍贵的回忆,以后见,再联络。我会朝着未知的远方走去,心中珍藏着她那温暖的笑容。而现在,我心中有的只是苦恼、愤怒和孤独——还有抱歉:设想一下,如果我下车,为她打开车门,她该是何等地无地自容。她会怨恨我,怨恨我骗她,致使她在我的身后,无意间把她的感情世界赤裸裸地暴露在我的面前。
       我打上右转灯,把车停靠在圣米歇尔教堂边。教堂正在整修,婚礼在脚手架前继续。那个我最后一次去她家时,给我开门的金发男人,穿着白色的礼服,冲她烦躁地打着手势。她跑步上前,靠在他身边,站在一对新人的左侧,冲镜头微笑着。我等她在鼓掌的宾客间,恢复了神态,才启动车,我的心已经死了。在我的脑海中,存下她的最后一幅画面,就是她生气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低声埋怨的金发男人。既然我得不到她,我还是衷心希望,有另一个男人,能去享受她那沁人的温馨。看来,这并非是他们的情况,一对夫妇要想持续,还需要许多东西。
       后面拖着丰田车这根尾巴,我回到酒吧去接佩特罗,他守着一杯西红柿汁,正等得心焦。在我们返回宾馆的途中,他问我,一切都还顺利吗?我说是的。现在,我准备好了,准备好离开这个没有我位置的生活。也许,我的离去,会在爱玛的心里留下一个空洞,但很快就会愈合的——可能已经愈合了。祈祷,是我同她保持联系的唯一方式,是我帮助她的唯一方法,而且,我不是为自己在祈祷,不是执拗地希望回到过去,也不是在反复说服自己,把我们曾有过的和谐生活当借口,想重温旧梦……不是,那是一种真正的祈祷:无私、无偿、无欲。可能,这就是他们要我在深山中所修炼的功课。
       我回到房间,摘去挂在门上的“请勿打扰”的牌子。没有柯姆的任何消息。我打电话到4139号房间,也没有人接听。我不敢想象,如果因为我的律师的过分要求,他们谈崩了,如果他们放弃了我,我又该怎么办?我把手机调到留言挡,录了一个口气平淡的留言:我在房间,等着。
       夕阳把云彩托成了拱形,我试着不再去想爱玛——或者,是换一种方式想她。我希望她离开我很幸福,不再盼望她回到我的身边;我希望,她在她想走的路上,走得越远越好。找到她所喜欢的新闻工作,做社会调查,评论时事,出书,生个孩子……找到平衡。我有能量来改变人的身体状况,但是,我有能量来改变人的社会状况吗?
       我坐在地下,闭上眼睛,把自己投影到我刚离开的教堂的场景中,我在脑海里重现刚才的情景,试着改变它。我用意念跟着爱玛和汤姆,在汽车中调解他们,我随他们回家,接受他们在我的面前做爱,希望她从中感到乐趣,我集中意念让汤姆的梦想同爱玛的一致,让他的抑郁只是来自不能生育的焦虑,这也是我内心一直存在的焦虑,我收集起我们的害怕,把它碾碎在手掌中,除去他的心理障碍,让爱玛因他而绽放笑脸。我把自己克隆成他们的孩子,他有个真正的家,有单纯的童年,有自由的未来……
       门铃声把我吓了一跳,我蜷着腿躺在地上,天已经黑透了。我起身,摇摇晃晃地去开门,柯姆站在我面前。我的脑袋里充满了疑问:谈判结果如何,为什么她脸色这么难看……我张开嘴,她把一张磁卡伸到我的眼前,把我推进房间,关上了房门。卡上印有她的相片、名字和级别,并覆盖着FBI三个大字。我不可置信地抬起了眼睛。
       “是的,一开始就是欺骗。我的责任是保证你的安全,还有让你适应你的新身份。唯有那一晚同你在一起,是我个人的选择,这也是我唯一能请求你原谅的地方,同时,也是撤销我职位的理由,或者说是借口。”
       我让她等一会儿,我走进浴室,把头伸在水龙头下冲凉,想让头脑清醒一点。我觉得,在我睡着时,发生了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好像我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混入爱玛夫妇中,我想找回记忆,但柯姆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回响,一点点地占据了所有的空间。看着镜中水淋淋的自己,我眼前又重现了她向我供认的一切,还有烛光中的夜晚,一切都明朗化了。她在娜布劳太太的游泳池边出现,她对我感情的理解,我们共同的失恋,那天下午的重逢……她谎称是律师,好让我请她为我向她的雇主辩护,一连串的事件都一一吻合起来,我觉得自己很荒唐,很愚蠢。
       她看着窗外的海湾,那布满灯火的曼哈顿,唯有中心公园一团漆黑。她听到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脸含歉意,咬着嘴唇。她等待我劈头盖脸的责骂,还有成堆的问题;我只是问她为什么要向我供认一切。
       “明天,我就要离职了,我签了保守秘密的合约。但是,今天晚上,我还有说话的权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自己再做决定:这是你的生活,你可以选择。你还有权利停止一切,让他们滚蛋。你这里有什么可喝的吗?”
       我打开冰箱门,做个请她自便的手势。她倒了一杯松子加葡萄的混合酒,背靠着壁橱站着。
       “吉米,当我说一切都是骗人的,并不单指我自己。请原谅我的冒昧,我当时假装扭伤,让你以为治好了我,然后,我跑了,引你追我,好把你带到操作现场中去。”
       她递给我一杯酒,我摇头拒绝。她一口气喝干,接着说:
       “我们在面包圈的售货机上做了手脚,以便遥控。那具尸体也是我们手下的一个人假扮的,我们用药物抑制住他的脉搏,好让你来令他复活,护士和他的同伴都是我们的人——瞎子是真的瞎子。我们也想到你有可能会去验证,但继那么多神迹之后,你应该不再怀疑自己的治病能力了。”
       “他……仍然是瞎的?”
       “吉米,这一切并不是为了对付你。看起来像是一串巧合,其实,都是精心策划的结果。我们提前查看了社区,预计你可能经过的路线,还有你当时的心理状态,考虑过各种情形,各种可能……古柏曼认定,只要你变出面包来,肯定会按照《福音》上面的记载去继续。恩特瑞杰认为你会等到星期六早晨才治疗盲人——因为谁都知道,耶稣得罪犹太人,就是因为他在安息日治病。所以,你也会等到安息日行动,为的是多一点运气,与耶稣接上信号。古柏曼说,安息日是星期五晚上,恩特瑞杰认为你不是基督徒,一定会以为是星期六,他们还为此打赌。”
       “真恶心。”
       我喃喃自语,内心的感觉已经超出了反感、生气和羞愧。
       “这不是针对你的,”她重复道,“只是为了开启你的功能,你懂吗?让你相信自己拥有基督的能量,是再度启动它的一个最好的方式,如果这些能量真的存在于你的基因中的话。这是古柏曼的理论,欧文也认可。”
       她向我伸出了双手,我拦住了她:
       “我的基因分析,是真还是假?”
       “吉米……你想一想,白宫难道会动用FBI、CIA还有五角大楼,只为了测验一个平凡的游泳池管理员在被人当成上帝时,会有什么样的社会心理反应?目前,研究你,是国家的首要任务。”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想让口里蓄点唾液,我的喉咙干得像火烧一般:
       “还有枫树?你们在午饭期间,派人在上面粘上了嫩芽?”
       “不,吉米,”她很郑重地回答,“枫树是真的。是你的第一个神迹,也是证明古柏曼正确的证据。”
       我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内心充满了反感,还有伤感。激发一个诚实人内心的狂妄,难道这就是唤醒耶稣的唯一途径?治疗病人的爱心,治愈之后的自信,难道非得通过欺骗才能实现?他们并不信任我,他们把赌注押在我身上最大的弱点上:傲慢、幼稚,想通过慷慨的付出来支配别人……为了启动,正如他们所说。真可怕,真可恶。
       我突然反应过来:
       “你怎么知道枫树的事情,多诺威神父告诉你们的?”
       “你被摄了像。至于多诺威,在我替你谈判时,我的手下发现他倒在灌木丛中,喉咙被割断了,身上被洗劫一空。他的安全应该由我负责:这也是他们遣返我回华盛顿的借口。”
       我从床上跳起,攥紧了拳头:
       “那三个吸毒抢劫犯,也是你们安排的?”
       她说不是。我放下手臂,在屋里心烦意乱地走来走去。如果真是三个魔鬼缠身的人,我的驱魔法并没有成功,只是把他们吓跑了。我一转身,他们又去攻击神父。如果他们不是被魔鬼缠住,只是一群普通的劫匪,我对他们的污辱,会激发他们的报复心理,导致他们去杀人。总之,是我的错,我杀了多诺威,只为了几句《圣经》里的话。
       柯姆走近站在窗边的我:
       “多诺威的死,与你无关,吉米,也与那三个家伙无关。我敢肯定,这是一场暗杀事件。因为CIA没有权利在美国本土行动,他们就模仿我们的手段,好嫁祸于我们:这些都是社会新闻栏目中的典型案例,像用毒箭吹管杀人、五步蛇、蝎子。恩特瑞杰是CIA心理部门的负责人:我们吵得很凶,他不接受你同我睡觉。”
       我说,她的好意我心领了,不用再安慰我。如果她真是这么想的话,那么,她的妄想就和我的轻信一样可笑。CIA总不至于去杀一个神父,只为了惩罚她同我睡觉。
       “不是,也许是为了摆脱他对你的影响。”
       我耸了耸肩,可怜的多诺威……我眼前又浮现出他谈到克隆我的人时的微笑。还有,讲到我四岁半治愈他膝盖旧伤时的腼腆……他也在撒谎吗?也是为了我好?我心里回荡着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现在,已成了他的遗言:“上帝的儿子不是生出来的,而是长成的。”
       “你有什么打算,吉米?”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我既不能回到过去,也不能对所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或者躲避在自己的内疚中。我已经告别了过去,人类把我当成救世主,我却没有为他们做些什么。我确信,并不是我对基督能量的幻想让我治愈了枫树,而是因我对无花果树的不公平待遇所产生的愤怒,还有弥补这一过失的愿望,治愈了它。我敢打赌,如果昨天晚上,我出门最先遇到的不是其他,而是这棵枯树,我同样能够治好它。让耶稣的克隆人受骗上当,并不能唤醒耶稣——如果他在历史中真的存在过的话。圣灵这把锁,要打开它,不能硬砸,而要用钥匙,如果真有的话,这把钥匙,就在我的手中。但是,我不要独自地、盲目地摸索。我太担心出错,我已经看到我轻信的后果:一个人的死亡,不可低估的魔鬼的力量。不论将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要继续寻找,因此,我需要教会,需要白宫的专业人士。只要我不被他们控制,不改变自己的初衷……我可以接受他们为我安排的培训,但要以我的意愿,我的方法,和我的本来面目去进行。即便需要沿着耶稣的足迹走,我也不要否定我自己。
       “好吧,我该说再见了。”柯姆叹了口气。
       我转身面对她,口气很冲地问,她是想抛弃我,还是心甘情愿地服从命令。
       “我没有选择,吉米。”
       “谁是领导?古柏曼还是欧文?”
       “从表面上看,是古柏曼,但实际上,欧文是总统的近臣。”
       我给总机拨了电话,要接通欧文的房间。接线员提醒我现在很晚了。
       “我不管几点,叫醒他。”
       电话里传来科学顾问那迷迷糊糊的声音。我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他们把我当颗棋子,任意摆布,他们把我当傻瓜,骗得团团转,好啊,他们成功啦,我出了神迹,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我愿意继续同他们一起来开发我的能量,但是有条件的,否则,我就从窗户跳下去。
       “等一等……静一静,吉米,一切好商量,好商量……”
       “第一个条件,柯姆留下来,保护我的安全,她同我一起进山。我不许恩特瑞杰再去打扰她:或者,他在他的酒杯里掺水稀释,或者,我让他滚蛋,听清楚了没有?”
       “请听我说……”
       “只有行或不行,没什么可讨价还价的。”
       “行。”
       “好吧,晚安。”
       我挂上电话,柯姆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现在,你们别再窝里斗了!有点职业风度好不好,妈的!”
       她靠近我站着,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在其发际所散发出的青草的芬芳中,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你为什么还要站在我这一边?吉米,我骗了你,我从第一天起,就背叛你……”
       “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正因为有了欺骗,才有了坦诚,有了信任。求求你,让我们一起来改变一下这里的人际关系,我讨厌这样争权夺利,明枪暗剑,勾心斗角……这一切,都会使我心境暗淡。如果你们真想让我变成基督的话,至少……怎么说呢?至少要有起码的纯洁性……”
       她叹了口气,手平贴在我的胸前,推开了我的身体:
       “什么叫纯洁性?吉米,并不是把自己封闭起来,靠着小心,就天真地以为躲开了邪恶;而是眼看罪孽达到它的顶端时,在明了一切的情况下,还能去选择善,这才是真正的纯洁。”
       我看着她,显然,她也读了《圣经》。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神经却松弛下来。我们靠在一起,彼此依偎,用同一种节奏呼吸,我们温柔地抚摸对方,在这脆弱的时刻,相互汲取着力量。电视下端,有一个小灯闪了起来。柯姆抓起遥控器,打开电子信箱,屏幕上出现两封信:
       亲爱的吉米,
       我向您保证,柯姆·瓦特菲尔会回到她的工作岗位的。如果您对这一安排没有意见的话,明早八点,在餐厅见。
       问好!
       欧文·格拉斯纳
       对不起,吉米,如果我的举动造成了您的误会,我非常抱歉。其实,我很欣赏柯姆·瓦特菲尔,并且希望我们能继续合作,靠着坦诚、智慧来完成我们的共同任务。
       敬礼!
       雷司特·恩特瑞杰
       复制一份给欧文和吉文斯
       柯姆快乐地大笑起来,然后,她眯着眼,抿着嘴,对着我的胸口捶了一拳,又转身去倒饮料。我等着她喝空小冰箱,为了防止她用感情来回报,我告诉她,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她一离开房间,我就从书包里找出那几本反耶稣的书:《骗人的把戏:〈新约〉中的四十条谎言》……当时买它们,是为了保持批评的眼光,现在,我把它们通通扔进垃圾筒里,我没有权利再怀疑了。
       我关了灯,把头抵在玻璃窗上,眼睛盯着中心公园那一片漆黑。我眼前浮现出多诺威神父的面孔,我集中意念,想同他的灵魂交流,希望他能听到。我请求他的原谅,也赦免他的罪。我祷告,为了他,也为了杀他的人,也为了那些想利用我,想让我不声不响消失的人祈祷。我尽心尽力地祷告,内心中,升起了一线希望,还有一丝不解,对这块心灵的空缺,我开始称其为——上帝。
       八点零五分,我跨进餐厅。欧文同恩特瑞杰正在喝麦片粥,他们冲我微笑,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还问我晚上睡得好不好。我一夜没有合眼,但我感觉很好。我对他们说,我曾经很后悔,没有经过他们的允许就擅自治疗枫树,但如今,我感到庆幸,因为我的天赋的开发,并不需要他们的弄虚作假。如果没有这件事,他们现在也许还在毫无意义地假造神迹,好去启动一台已经发动的机器:他们不在神灵的基础上下工夫,却在这上面浪费时间。现在,我们要走了,我要去跟枫树说声再见。
       恩特瑞杰阴沉着脸,喝了口牛奶,看了眼手表说,离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半小时:我的时间刚够吃早饭。我说我不饿,抬脚朝大厅走去。两分钟之后,他们站在我的身边,嘴里咽着最后一口麦片粥说同我一起去。
       在清晨的凉爽中,我大步流星地走着。自动浇灌器的水雾,被太阳映出一道彩虹。他们吃力地追着我的脚步,欧文大口地咳出昨夜吸进去的雪茄,恩特瑞杰则小心地避开脚下的草丛,以免弄脏了他那双价值五百元的旅游鞋。我沿着卡如塞尔街道,朝着牧草地走去,在抵达林中空地时,我猛然刹住了脚步。
       他们气喘吁吁地追上我。我踩着锯末和细枝,一步步地靠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断桩的中心,还有着潮湿的树浆,我的心,变成了一个灰洞。
       “真可恶,”欧文把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喃喃低语道,“但是,树太高大,里面又有空洞,的确很危险……”
       我听到一阵电动马达声,冲了过去。是那个园丁,小个子印第安人,昨天亲眼目睹了枫树的康复。我一把将他从拖拉机上拽了下来,拖着他朝断桩走去,指责他杀了枫树。他反抗说,此事与他无关:他们不是一个部门的,伐树归森林清理部门管。
       “妈的,别忘了,今天是星期天。”
       “他们是昨晚来的……”
       “但它已经活了,难道他们看不见!”
       “他们才不管呢,只要看到红圈,就只管锯。”
       我转身面向恩特瑞杰和欧文,想让他们作证。但他们看上去,似乎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我垂下手臂:坚持、发火、上诉,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事情已经发生了。枫树的命运又不是用来为我作物证的。它都已经认命了,我却去违反天意,结果,造成了它的二度死亡。
       我盯着园丁,一直看到了他的眼底:
       “您确定它已经发芽了吗?”
       “当然!”他边说边举起了手掌。
       看着我的同伴们那板着的面孔,他又补充了一句,有几分显摆,也是为了逃避责任:
       “以目前臭氧层的状况来看,这种现象还是可能发生的。”
       “当然。”总统身边的人齐声赞同道。
       看到他们对锯树的反应如此积极,我赶不走这样的念头:他们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这样做为的是要按预订计划行事:只要他们认为我还没准备好,就不能有证据,不能有宣传,也不允许论战。
       园丁走了,欧文拍了拍我的肩膀,柔声道:
       “时间到了。”
       当最后一条意见达成一致时,律师们修改了最后几条有争议的部分,此项专利的开发许可只待签字了,四份表格一字儿排在豪华书桌上。
       桑德森看到直升飞机降落在屋后的灌木丛后面,克莱伯尼法官走下飞机,伸手摸着他那油光锃亮的头发。欧文随后钻出机舱,手搭凉棚,遮着阳光。桑德森叹了口气,放下环抱胸前的双臂,伸手从鼻子上取下呼吸器的插管,塞到抽屉里。然后,他转身看着身边的皮椅子,上面深陷的坐痕经过六天的时间,也似乎平展了许多。多诺威神父的死,在他的心里,除去了一个重负,也留下了一个无法填充的空缺。在他们还年轻时,自越南战争时起,神父就给他施加的道德约束也随着五十年的友谊、诚挚的欣赏、联手的戒备和共同的利益而一起烟消云散了。
       “您气色真好!”法官跟着护士走进房间。
       太阳照进了红木房间,因为透析器、呼吸器还有终端控制器的消失,屋子显得愈发宽敞起来。桑德森刚才在健身房里遭了一小时的罪,虽然消瘦,但是精神矍铄,神情松弛,他起身迎接白宫的代表。
       “致以我们最沉重的哀悼。”欧文凝重的面色,中和了一点法律顾问因刚结束谈判而显出的兴高采烈。
       桑德森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皮椅子,自己则边坐下,边喃喃低语道:
       “在多诺威神父去世的那天下午,我接到过他的电话,他对我说,吉米仔细地询问了我的病情,并为我祷告。结果——千万不要以为,我在为专利转让加重筹码……”
       法官温和地撇了撇嘴,他的脑海中的确在转着这个念头。
       “……结果我感到身上似有股电流通过。几分钟之后,我不再需要辅助器,而能自由呼吸了,晚上的检查就证实:我的肿瘤消失了。”
       欧文的心脏咚咚地跳了起来,脸上却不露声色。头的剧痛又让他眼前出现了中心公园的那棵枫树。
       “你们那边,”桑德森忍着微微地战栗,问道,“有没有什么其他的进展?”
       “与我有关联的进展就是,总统已经接受了专利转让的条件。”克莱伯尼避开了话题。
       他指了指靠在小腿肚左侧的牛皮手提箱,里面装着开发克隆专利的预付金。
       “这已经不可能了。”桑德森回答。
       克莱伯尼紧缩着屁股上的肌肉,为了保持住脸上的笑容:
       “医生,您的意思是?”
       “我不卖给你们了。”
       法律顾问立即想到他们所签署的意向书中,有一条关于制止出让人中途撤销的条例,但是,桑德森赶在了他的前面:
       “我送给你们。我不愿意再去收因吉米所造的神迹而付的酬金,因为我本人……我本人就是个受益者。我们不再处于假设阶段,先生们。我曾一心想要保护我的权利,这个愿望,现在看来,是多么微不足道,与神的境界相比,是多么地卑微。知识产权的保护法,难道还能用在上帝的恩宠上吗?”
       法官庄重地以微微摇头来掩饰他的无法相信。
       “我不再去推翻我们已定好的协议,只是,我的酬金部分,我将全部捐出,捐往何处由你们来定。反正,没有多诺威神父,我的基金会的命运,也将是凶多吉少……”
       “别担心,只要加上一个小小的附加条文就够了。明天早晨,我会转发给您,还会附上一系列可能发生的、有价值的成果……”
       “我相信您。”桑德森打断他,拧开了笔帽。
       双方在协意书上签了字,欧文看着他的同行的侧影。无法相信他在这忽然之间的彻底转变。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他脑袋里的肿瘤能在一瞬间消失,那也就不难理解他会有如此举动了。自从住进深山后,他的脑海中就赶不走吉米在四岁半时,用意念消融了神父膝盖中弹片的这一幕。他一直克制着想让他重复这个实验的冲动。这种自律,也不完全出于职业道德:作为国家雇员,不应该用克隆人的能力来谋私利,也有发自内心深处的某种疑惑,抑或是信仰,那就是,不该去试探上帝。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们吃午饭了,”桑德森边站起身来,边说,“我还有另外一个约会。那就让我的法律顾问来陪着你们,他们知道岛上哪家餐厅最好。请向吉米转达我的……”
       他在找词,但他的表情已经全面、强烈、微妙地表达了他的意思。
       “没问题。”法官的声音透着兴奋,旅途的劳顿已使他饥肠辘辘。
       他把基因学家那瘦骨嶙峋的手握得咯吱响,然后拎起提箱,脚步充满了活力,朝护士打开的门口走去。
       “所有的恩怨,我们都一笔勾销吧,欧文。”桑德森轻声对他说,眼睛探询地搜索着同行的目光。
       “多加小心。”欧文回答,凭他的感觉,多诺威神父的死,CIA脱不了干系,这合乎他们的行事逻辑。
       “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老人微笑着,“我不再有用了。我曾经是个关键人物,现在,轮到你们来完成上帝的旨意了。好好保护吉米。”
       欧文从中听到神父的声音,他点了点头,随克莱伯尼而去。华盛顿的使者一离去,医务人员就手忙脚乱地重新布置起房间来,他们打开壁橱,推出所有的家用医疗设备。一个护士展开被单,另一个安装透析仪,第三人帮着桑德森脱衣,扶他躺下,擦去他脸上的粉底。
       他微笑着,身上注射的兴奋剂的作用正在消失。吉米的真实身份,将会在恰当的时机揭晓,最好在总统大选前,这一定合民主党的心意。从现在开始,无论欧文和他的研究小组用多少次实验,来重复验证假定克隆人的血样,它永远会与耶稣的基因一致。然后,是罗马教廷的正式认证,他们对此会求之不得的,有美国的背后操纵,能为他们的教旗镀上一层金。随之,将是吉米基督在竞选现场上向全世界亮相。想到此,桑德森的心中,涌起了一阵惬意。他想,他的美梦,一定要赶在癌转移前实现。在他编造他的所造物远距离治病的谎言时,他是那么真诚,几乎把自己都骗了。如果多诺威还活着的话,他会不会微笑呢?
       在他的所有合作者中,只有多诺威一人知道,吉米不是出自基督的基因。当然,他是不会直接戳穿这个谎言的,但是,他那不善于撒谎的天性,又被其基督教的信仰所加剧,会越来越难掩饰其自责,无论有多少经济利益也无法减弱这份自责。面对情报机构的心理专家,这个多米尼克老人抵抗不了多久就将露出马脚。他的死,可能是CIA所为,但却无意间,成全了桑德森,以最和谐的方式解决了问题,但也无法掩盖他心中的遗憾。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失去了在这个地球上,唯一一个还把他当成好人的人。
       “您不该起来的,医生。”护士测完体温叹息道,“希望您别为此付出代价。”
       他笑笑没有回答,由着她们给他插上各种管子,内心苦涩地回味着他的国家给予他的不公平待遇和让他蒙受的屈辱。而像欧文这样的平庸圆滑之人,却毫无道理地登上荣誉的宝座,以他的驯服顺从换来了在政治舞台上主角的角色,出尽了风头。他要进行他伟大的复仇计划,对其效果毫不怀疑。现在,他已经能够想象出,白宫的主人们将要在世人面前出多大丑。他们信得越深,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对吉米来说,深山中培训的第一个星期不好过。面对生活中这个天大的变故,吉米的心里,经历了各种磨砺,还有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使他精疲力竭,以至于到了山里的头一天,他连续睡了二十四小时。然后,等待他的,是一系列的测试。总统坚持,要对这个将被作为21世纪的救世主的人,这个人类的典范,做一套最完整、最透彻的分析测验。这座黑色雪松别墅的地下室,以前是对付恐怖分子和叛徒的审讯室,现在改造成不同的实验室,有抽血化验室,放射科,情商、智商检验室,通灵测试室,还有催眠室,就是在催眠状态下,对测试者的脑部进行一系列的启示开发。测验的结果,使得研究人员深感困惑。
       在华盛顿逗留了三天,欧文一回来,心情就十分烦躁不安。在玻璃落地窗、细木板护壁的餐厅里,他听取了各个专家的研究报告。唯一正面的结果就是:吉米的健康状况良好。他的器官,还有新陈代谢,都符合三十多岁的年龄,而从耶稣血液里遗传下来的分子,按其分裂速度,应该已经达到七十五岁的年龄。还有许多其他的问题。
       首先,国家安全部形象设计师言之凿凿地说,克隆复制品与多灵裹尸布上的原件不吻合。她在屏幕上投影了两幅图像,一幅是受刑者的负片,另一幅是电脑合成的、吉米在四个月之后应有的形象:蓄上胡须、留上长发,减重四十磅。猛地一看,似乎很像,但把两幅图重叠起来,在偏振光下,就看出明显的差异:克隆人的鼻子短一些,窄一些,而眼睛也小许多,不够圆。
       她又换上从奥尔利古墓中拓下的3世纪的罗马壁画——这是已知最早的耶稣带着胡须的画像。当她把二者重叠时,壁画与裹尸布上的影像完全吻合:前额的抬头纹,右眉毛比左眉略高一点,猫一样的眼睛,大且分开,长鼻子,大鼻孔,高颧骨,下嘴唇和胡须之间有一块光洁的皮肤。还有古罗马帝国、第七世纪拜占廷帝国钱币上的人头像,经过光学图像处理,也与裹尸布的形象相符。当她再把吉米的头像重叠上去时,二者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
       “基因的复制也许同艺术的表现采用的手法不同。”克莱伯尼冷冷地说,他可是刚刚解除了经费的冻结,必须证明纳税人的钱没有投错地方。
       恩特瑞杰则强调,考虑到吉米童年的遭遇以及隔离的生长环境,他的外观变化完全符合形态心理学的解释,眼眶变小、鼻道变短:拒绝看和闻。形象设计师的知识领域涵盖生理学、解剖学、整形外科,她补充说,臭氧层的变薄使得现在的光线要比一世纪时强许多,不用说还有大气污染,再考虑到心理因素,视觉和嗅觉器官的变小、变短正是对外界环境的一个合成代谢的结果。小小的整容手术就可以让吉米符合裹尸布上的要求。
       “绝对不可以!”吉文斯主教反对道,“不准修改上帝的容颜。”
       “但是,他如果不像的话,人们是不会相信的。”
       “我们要给世人展现的是耶稣的投胎转世,而不是要找一个面容酷似的人。”
       金大师热情、和缓而又确信地加入讨论。他的佛教思想虽然与主教的信仰相抵触,但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所以主教频频点头赞同。
       “还有更严重的地方呢,”媒体专家固执起来,“是关于他的右腿。请把镜头对准裹尸布图像的腿部,丽贝卡。看看,他的右腿显然比左腿短!还有,希腊的神父习惯称耶稣为‘跛腿基督’。对不起,我是不懂克隆,但是,吉米却不跛,从可信度上来看,这不是一个有利的因素。”
       “敲断他的腿,如果您这么坚持的话。”吉文斯主教气愤地说。
       “好得很,但是,如果梵蒂冈因为他不符合要求而否定他,到时别怪我。”
       “弗兰克,”古柏曼温和地责备道,“我了解您在媒体宣传领域里的才干。但是,我们要对救世主所做的形象设计,可不是像对迈克尔·杰克逊那样,大开整容之风。”
       “总之,”形象设计师补充道,“图像上的两腿不对称性很好解释,尸体保留了它在十字架上的姿势,一条腿摞在另一条腿之上,右腿弯曲,为的是只用一颗钉子。”
       紧抿着嘴唇,媒体专家气呼呼地盯着他的笔记本,不论从他的职业严谨性来说,还是从希腊科孚岛油商祖先所继承下来的正统家风,此事都让他深感屈辱。
       营养学家利用讨论的间隙,提出为吉米开辟一条专用航空运输线的要求,他认为从吉米的营养角度考虑,此举是必须的。为了让他的遗传因子处于原始状态,他只能吃两千年前在巴勒斯坦生产的蔬菜和水果,至于肉类,是不是要按照犹太人的严格规定来吃?这个棘手的问题被吉米自己解决了:为了便于基督教的传教,他只吃素食。在这种情况下,他所表现出的合作精神,得到了大伙的一致称赞。
       “他为何没有生育能力?”
       所有人都转向发问的恩特瑞杰,他又接着问道:
       “是不是因为他是克隆人的缘故?”
       欧文刚刚收到最新一批化验结果,他抬起眼睛,十分困惑地回答:
       “与此无关,恩特瑞杰。正好相反,他跟大多数人一样。三分之二的美国人都患有精子贫乏症,还呈线性上升趋势。”
       “那又如何?”
       基因学家的眼光从在座的一张张布满愁云的脸上扫过去,其上,悬挂着蜡封的鹿头、鹿角。
       “我在想,他的遗传因子没有理由受到近百年的化学、污染、辐射这些造成男性生育障碍的三大因素的影响。目前,所保存的最古老的冷冻精液来自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它的浓度已经是现代人的三倍。按逻辑推理,来自一世纪的遗传因子,应该可以生产更高浓度的精液……”
       “耶稣可没有当始祖的打算。”格兰格将军提醒道。
       “不管怎么说,这种现象也同教义的本质相吻合。上帝变成肉身,正是为了体验人类的苦难。而现代人最大的焦虑就是男性不育问题。所以,吉米也就置身其中了。”
       “要告诉他结果吗?”
       “他不会感到意外的。”
       “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古柏曼脱口而出。
       恩特瑞杰取出另一种颜色的文件夹,递给欧文。每天上午,八到十一点间,心理医生都让吉米处于催眠状态,想开启他的记忆细胞,恢复他的希伯来语、拉丁语、希腊语、阿拉伯语,还有意大利语的语言能力,这是培训内容的一个关键项目,也是美国国务院为他设计的将来在全球范围内做宣传的一个必要条件。催眠的目的是要切断吉米同现在的联系,从而唤醒他深埋在脑细胞中的各种可能的基督的记忆。古柏曼正在通宵达旦地撰写《第六福音》,希望在共和党失去权力时面世,成为世界级的畅销书。他整日催逼着恩特瑞杰,想让吉米的记忆一下子就退回到橄榄山被捕这一时期。古柏曼想听到最真实、准确、由当事人亲口复述的历史事实。掌握娴熟催眠术的恩特瑞杰,从第一个疗程开始就全力以赴,但结果,可以说是彻底地失败。在吉米处于意识改变的状态下,既无法唤醒他的任何语言记忆,也无法开启他的任何历史记忆。
       “此项研究的前提是,你们假定他有此类记忆,”欧文反驳道,“但这一假设不够严谨,没有科学根据。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正式记录在册的二十六个克隆人,均死于婴幼儿期,只有两例活到开口说话的年龄。你们的同行对他们也采用了你们所说的催眠术,其中只有一例,有些现象的确不太好解释。但是对于成年克隆人,却无例可循。而且,资料也记载,克隆幼儿所开发出的认知,均是心理医生所掌握的知识,所以,也不能排除是思想诱导的结果。”
       “您把基因记忆贬为不严谨的假说,”恩特瑞杰讥笑道,“反而把十分理性的解释归结于心灵诱导。”
       “那好,用事实来证明我错了。”
       “我不能,欧文。我们一旦退到胚胎期,就再也走不下去了。或者,或者是神的旨意,在记忆细胞中加了把‘基因锁’,或者是桑德森做了手脚。”
       “做手脚?”
       “是呀,加了密码,类似磁卡上的密码。开启吉米的原始记忆需要附加条件,也许,还得去修改合约条款。”
       “胡说八道。”克莱伯尼反对道。
       “别的不敢说,有一点我能确定,那就是,他不是首次被清洗记忆。在他小的时候,他已经接受过催眠术的疗程。”
       “您的意思是,”欧文跳了起来,“他们在他的脑中输入了某些信息、某些……”
       “正好相反:他们抹去了某些信息,欧文,我有十年消除敢死队、密探,还有间谍记忆的经验:我知道什么是洗脑。”
       “您的推断站不住脚,”克莱伯尼反驳道,“如果真要通过密码才能进入基督记忆的话,桑德森会有所暗示,好引导我们进入下一个步骤,尤其在他目前的心态下。吉米的远距离治疗,在他身上起到了神奇的疗效:他感受到上帝的恩宠,甚至不要钱,放弃了专利的使用费,为了买来心灵的安慰。现在,他所关心的,是吉米这个由他创造的救世主,能否被世人接受:他又何必要关闭他通往远古的记忆呢?”
       吉文斯主教生气地提醒大家,上帝要求我们每一个人在心灵深处让耶稣复活,而不是背着他来挖掘他的记忆,好刷新畅销书的销售纪录。古柏曼深深地看了主教一眼,边点燃烟斗边说:
       “有了你们那经典的四部《福音》,人类就得救了吗?您不想去听当事人的亲口叙述,却死死抓住耶稣受难几年之后几个证人的证词不放!”
       “我所坚持的是,催眠术只能用来帮助学习语言。”
       古柏曼含着烟斗嘟囔着,继续查看日程表。一想到下个星期的计划,大家都绷紧了神经,希望出现转机。
       欧文很失望,他不愿再听下去。二十个世纪过去了,人们对于基督还像当年一样争论不休,各自心怀鬼胎,期望从他身上得到回报。他转身看向三层玻璃的窗外,透过微风吹动的枝条,只见吉米正在湖上泛舟。金大师把吉米的划船活动安排在他们的每天碰头会期间,欧文忧伤地看着这讽刺的一幕:先知的实践者正在湖面上笔直地、有节奏地循环往复,而他的培训者们,却在彼此混战不休、冲突不已。
       又过去了几周,吉米的体重在下降,毛发在生长,注意力在集中,知识在增加,模仿力也在增强。欧文周一到周五都在华盛顿工作,周五晚上来别墅同他们共进晚餐,了解事情的进展。在陈列着上了蜡的猎物的餐厅里,这群人笨拙地模仿着耶稣的最后晚餐的场面:吉米用四种语言传教,口若悬河地论述圣保罗理论,这也是吉文斯主教最爱谈论的话题。金大师试图让他把水变成酒,没有成功。不过,当他把意念集中到一杯普通的葡萄酒上时,却可以使其年代变陈,味道变醇。他们让欧文对比品尝,很显然,发过功的酒的丹宁酸溶解了,在口中的回味绵长,还带有一种植物的清香。
       吉米很守诺言,他不再喝酒。训练增强了他身上所带的磁性,但尚不能控制其效果。同样的,当他把意念集中在一块面包上时,能使其变硬,对腐水发功,能使其变纯净,分析表明,菌群的数目在明显减少。
       “他能出神迹,对这一点,我们都没有疑问,”吉文斯主教不耐烦地说,“别再测试他了!要从源头做起,别死抓住结果不放!否则,我们只能创造一台服务机器,开发一种特异功能,不过如此!什么是我们的使命?什么是我们的责任?是要增进他的神修,是要开启他的神性!”
       “而且是不仅仅侧重于某一种神性的开启!”犹太教教士、国务院东方语言学院院长,加入了自己的色彩。
       格兰格将军在伊拉克负责了几年的情报机构工作,现已皈依伊斯兰教。他支持语言学家的主张,强调说要让伊斯兰教徒们知道,他们的穆罕默德是多么崇敬耶稣。为了堵住他们的口,主教建议缩短心理运动的疗程,延长宗教的课程。
       “心理运动疗程是必须的!”金大师反驳道,“人们会去听从耶稣的教导,那是因为他们先看到耶稣所行的神迹!他所掌握的知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灵魂的力量!”
       “灵魂是要靠汲取营养才有力量!”吉文斯主教的怒斥赢来了另两位宗教大师的连声附和,“我坚持取消这类实用性的培训!别再让他来改良酒、治疗树或者弄弯钢勺。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许去找他治疗感冒、痛风之类的疾病!以他目前的状况,此类成功只会增加他的骄傲,减慢他向神性的转变!”
       “是这样。”古柏曼也赞成。
       在冷战期间,古柏曼曾组织过一项名为“星门”的计划,依靠通灵人士来远距离摧毁苏联的导弹基地,其结果完全失败。苏联也使用了同样的技术。但古柏曼知道,意念力量是有其局限性的:性冲动会干扰注意力,而自满情绪则限制了成功的概率。对于性冲动,金大师可以采用一些草药秘方来解决。而自满情绪,正是主教刚刚所提到的,因此,没人对此持反对意见。
       一个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欧文对吉米越来越担心。他变了,但不是朝好的方向转变。他变得越来越沉默,有时很温顺,有时又拒人千里,时而消极,时而积极。在开始的几个星期里,他还有股热情,有些反叛,故意搅乱他们的计划,就像耶稣责骂他的门徒一样。一天晚上,他突然出现在台球桌前,两眼因看书太久而变得通红:
       “别呆在这儿了,像我一样,放弃一切,我们出发吧!我们不能让人类处于无知的状态!”
       他们看着他,有的显得很耐心,有的显得很理解,也有的十分生气。营养学家提醒他,还需要减重五十磅,媒体专家说,宣传计划不是一两天就可以制订出来的,吉文斯主教则提醒他,梵蒂冈正在研究他们的申请,具体接见日期还没有确定。
       “至少要行动起来!当耶稣的门徒问他,如何才能治疗病人、复活死人的时候,他的答复是:‘祷告、斋戒,你们就能做到了。’去吧,让我们一起来治一个真正的病人!如果我有这份能量,所有的人都有,你们也一样。”
       “魔鬼的企图就是让人变得狂妄自大。”主教神情郑重地说。
       吉米用痛苦的眼光扫视着一个个背转过去的面孔,然后,又回到了他的书中,台球比赛继续进行着。这是他最后一次自发的举动,最后一次积极主动。欧文直到现在,还自责没有去支持他。
       从此,吉米严格按照贴在他卧室墙上的作息时间生活,他无声地接受人们为他安排的一切,如同海绵一样,汲取哪怕最微不足道的知识,接受哪怕最缺乏理性的解释,还有最为自相矛盾的神学理论。在吸收了基督教教义、犹太教秘义和伊斯兰苏非教的神秘之后,他的思想变得更为敏锐,更加灵活,但是,他却丢失了某种本质的东西,欧文说不清楚是什么。应该是自由意志吧,而变得一切随意、任人摆布。他不像是被灌输了某种思想,倒像是一个被强化训练,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运动员。虽然,欧文并不知道,这种培训是否增强了他的神性,但他却明白,他身上的人性却在渐渐地减少。他再也不是那个游泳池修理员了。欧文越是动摇,越会觉得,上帝不会喜欢他们所造就的这幅活的圣像,这台《福音》录音机,这部多种语言的活字典,这座宗教帝国的庙宇,并且,还染上了美国的颜色——人子三明治。在别墅里,虔诚与竞争的气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在这群人中,只有欧文一人还保持着清醒,带着几分担心。
       十月的一天下午,形象设计师兴奋地宣布,吉米提前十五天,达到了预订的体形标准。欧文一心想离开会议厅,到湖面上去找吉米。踩着脚下的枯叶,他来到了湖边。吉米看见他,掉转船头停泊靠岸,邀请他同游。科学顾问小心翼翼地登上这条印第安人的独木舟,坐稳,拿起另一支桨,配合着年轻人的节奏划水。
       到了湖心,吉米朝一座种满黑松树和桦树的小岛斜插过去。当浓密的树叶挡住了别墅里人的视线时,吉米停止了划动。他转过身,面朝欧文,放下船桨,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桑德森现在怎么样了?”
       面对这出其不意的问题,欧文只能回答,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事实上,从合约签署日期起,他就不再答复任何信件。给他打电话,接线员说他已隐居,拒绝与外界通话。
       吉米烦闷地叹了口气,手指焦躁不安地敲着独木舟的船头。欧文垂下了头,他不喜欢吉米身上所起的变化:憔悴的面容,还有在麻木不仁中突然爆发的不耐烦。他那身亚麻布长袍,出神的眼神,还有他的胡须长发,更容易让人联想到19世纪俄国冒险家拉斯浦丁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俄国怪僧,曾治愈沙皇尼古拉二世的长子阿列克斯的绝症,被尊为“圣老”或“神的再现”,后被刺身亡。,而不是耶稣。
       “当我告诉多诺威神父,我想见他时,”吉米回忆道,“他回答我说,桑德森病了,十分衰弱,他不想以这种面目见人。每天夜里,我都用意念做功,我想知道,他好点了没有,能见人了吗,我可以见他吗?”
       欧文在吉米身边落满的桦树叶中寻找着词汇。大家决定不向吉米透露他在桑德森身上所显的神迹,科学顾问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很久以来,准确地说,自从他儿子拒绝同他见面那天起,他都再没有如此地张口结舌过。
       “为什么当我提到这个问题时,所有的人都避而不答?”
       欧文感到头脑里一阵剧痛,他硬撑着,等待这烧灼感自行消失。这是自七月以来,他出现的第一次剧烈头痛。
       当他抬起头来,吉米正看着北岸,阳光把铁笼子狗窝照得明晃晃的。
       “您知道关于狗的事件吗?”
       欧文点了点头。刚到别墅时,吉米很喜欢罗伊,那是只FBI的德国牧羊犬,此狗身躯高大,无人能接近。唯有吉米靠近它时,它会变得温顺如猫,嬉戏玩耍。他们俩经常在山里,在围有铁栏杆的军事禁地里散步。慢慢地,牧羊犬毫无道理地委靡不振起来,它变得忧郁、衰竭、消瘦,最后,淹死在湖中。它的后继者十天之后,也出现同一症状,再往后,则缩短成一周。不论它们是单只还是成群,都经过同一个程序:对吉米很友好,然后是失去食欲和进攻性,以及求生的欲望。
       “都是我的错。”
       “为什么这么说,吉米?”
       “警犬是为我而设的。这可不是我的胡思乱想:在这两万伏的高压电网中,四角又布有探测器,还有士兵把守,无人能闯进来,他们养这些警犬干什么?还不是为了防止我逃跑?”
       欧文扯了扯嘴角,没加任何评论。他的头似乎被老虎钳紧紧夹住了。他等待剧痛稍缓,就开门见山地问道:
       “您认为它们能感觉到,感觉到您的不自由?”
       “警犬的不幸,是从我治疗罗伊那天开始的。它当时被蛇咬伤了,我用意念治疗它的伤腿,结果,它不跛了,却开始抑郁。至于其他警犬,甚至不需要我动手,不幸已经加诸在它们身上了。”
       欧文沉思地下意识地抠着桨上的木纹。警犬的连续死亡,的确破坏了别墅的气氛。不论是联邦工作人员,还是心理医生,不论是神学家,还是兽医,均无人能解释这一现象。在《福音》中,没有多少关于耶稣和动物的特别的记载。只有一次讲到一群猪,为了治疗一个魔鬼附身的人,耶稣曾把魔鬼赶到猪群里,结果,这群猪坠崖而死。至于圣阿斯,他倒与动物有过接触,不过是为了给它们治病,而不是让它们染病。直到夏天结束时,这个话题才算过去,因为狗窝彻底空了下来。
       “您想它们吗?”
       “我之所以去接近它们,那是因为我不能去亲近人。我只有权利去爱全人类,而不能偏爱某个人,那样会削弱爱心的。”
       只要他一张口,欧文就能听到其老师的腔调,但这一次,却有些特别,充满了个人的情绪。吉米接着说:
       “我试着割断自己与现在、与过去的联系,试着忘了爱玛,试着把柯姆看成整个人类的一分子,不再欣赏古柏曼,不再被您感动,不再把周围人看成朋友——摒弃七情六欲。但是没用,我知道,桑德森一定死了。”
       “为什么?”欧文不由得一阵战栗,“这从何说起?”
       “同多诺威一样,同枫树、同狗的命运一样……同所有我真心想为它们做些好事的人和物一样。我的意念不是个好东西,欧文,我觉得,只要我去试图改变什么,想达到一个好效果,结果,却破坏了此物的本质。每次我以为做了好事,结果却给他们带来厄运。”
       “等一等,别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您在四岁时治愈了多诺威神父的膝盖,他二十八年之后才死的!”
       “但他也是在我知道事情真相的那一天死去的。”
       欧文手中的桨落入水中,他扭身捞起,差点弄翻了船。吉米坐着一动不动,当船平稳了下来,他又接着说:
       “每当我想做件好事时,我就十分害怕,我禁止自己再去治病,但是,我多么向往……面对亲手治好的人或物,我是那么幸福,感受到自己的进步……现在,我在生锈、在坏死。”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的头很疼。”欧文建议道。
       “您不怕?”
       “不,吉米,看见您这样子,我真的很担心。我常常反省,我们该不该给您带来这样的冲击,有时甚至怀疑这个任务的后果会是什么。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我信任您。”
       “您不怕我是基督的敌人?”
       欧文不知该如何回答,太阳刺进了眼里,他也不敢眨眼,怕引起误解。
       “我从一张负片中生出来,我来自一块死人的柩衣,一块不洁之物,一件被诅咒、被掖藏、被否定之物。也许,当初它真该被毁掉的。”
       他的口气黯淡而坚定,一句句钻进欧文的脑中,更加剧了他的头痛。
       “我是从祭品的血液中提炼而出的,是基督的遗弃之物,我来自没被复活、没能同他重返天庭的那部分。不管我的克隆者的本意如何,他的确做了魔鬼的工作。研究中心失火,那是天意,而我的失忆,则是上帝的恩典,但是,你们却找到了我。我究竟是谁?欧文,难道我就是启世录中记载的那位‘身穿血染的披风’的骑士?”
       “您同吉文斯主教讨论过吗?”欧文含糊地回答,面对如此敏感的问题,他还是避开为妙。
       “他又能说什么呢?说我自己亵渎自己?他一心要完成他的使命,同您一样,想为梵蒂冈提供一个救世主。如果错了,你们可以洗手不干。但是,欧文,你们知道你们究竟在干什么吗?是在培养一只上帝的羔羊,还是在养肥金牛?是在造就一个救世主?还是训练一个魔鬼?”
       “吉米……”
       “我把自己交到你们的手中,以为我是对的……现在,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杀死了吉米·伍德,那可能才是真正的我。”
       独木舟在水流的冲击下转变了方向。阳光改变了他的轮廓,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流进胡须中。这是他第一次,看起来像耶稣。欧文心想,重生的秘诀在此:是怀疑造就了人,而不是信仰;是担心,而不是信心;是判断,而不是确认。上帝来到地球上,是为了向我们显示,信仰不是一种安慰,而是一种爱。正因为《福音》中的三个女人不相信复活之说,才去了坟墓,为的是给死者涂上防腐香料,好让尸体保持得长久一些。正是这份爱让她们发现裹尸布空了。活到今日,欧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信仰使人裹足不前,而心的冲动才是生命的动力。
       “我没有办法回答您,吉米。我只是一个造诣极低的基督徒,有时还会把教义的内容全部抛开。但是,对您,我不会看走眼。我所能感觉到的,就是您活在《福音》中,甚至是全身心地浸入。耶稣当时的绝望心情,您体会到了,甚至还去体会什么是基督的敌人……您所遭遇的一切,也许就是魔鬼的试探?让你以为善的后面总是隐藏着恶。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原罪。”
       “谢谢,”吉米含着眼泪微笑了,“谢谢您看上去和我一样可怜。”
       “不用谢。”
       欧文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吉米抓住它,他们有一段时间一动不动地陷入沉思,靠着共同的苦恼来安慰彼此。
       “这是一种曲解。”吉米轻声说。
       “什么?”
       “关于原罪的问题。圣奥古斯丁把《福音》译成罗马语时,把代词弄错了。与‘人类’这个关系代词相关连的名词应该是‘死亡’,而不是‘罪’,因为前者是阳性词而后者是阴性词。在《保罗福音》中,他要表述的思想是,人类,因亚当的罪,遗传了‘死亡’,而不是遗传了‘罪’。当人们发现奥古斯丁的错误时,他已年迈,而他的译作已成为权威性著作,他只好说,算了吧。他不想为这么一个小小的误译而全盘推翻,只好在《福音》译本里加了个小注脚:对于新生儿来说,他们除了遗传了人的‘原罪’之外,还没有来得及犯错,他们死后,会去一种特殊的、比较温和的地狱。这也就是为什么,基督教始终认为,罚入地狱这一原罪,会代代承传。”
       “幸好有您。”
       吉米耸了耸肩,欧文也不是完全相信。吉文斯用他的思想塞满了吉米的头脑,一心想向梵蒂冈,推荐他自己关于圣保罗的神学理论。金大师想通过吉米来证明意识是能够改变物质的,营养师则把吉米当做一个展览减肥效果的橱窗,将军和语言学家暗地里想把他培养成双重代言人,古柏曼则希望他成为未来的经典书中的主角,而尼尔克总统是把吉米当成美国对世界的扬声筒。至于他,欧文,他希望的是,有这么一个成年而又不带有任何生理缺陷的克隆人的存在,来激励全世界同行的科学研究的热清。同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一样,他们每一个人都想借助吉米来实现个人的目的。
       “我可以吗?”吉米抬起手问道。
       欧文往前微探着身子,吉米把手掌捂在他的太阳穴上。欧文先是感到一阵清凉,接着是越来越冰的麻酥感,他闭上了眼睛,似乎有一小组爱斯基摩微型人顺着他的头发,钻入耳道,进入大脑皮层,用冰镐在一锤锤地敲打。画面色彩缤纷、黑白分明、奇妙无比,像一组卡通片。欧文任其所为,头脑在一片冰霜的感觉中放松了神经。现在,这群极地别动队正在攻打病灶,肿瘤像一只木质的柑橘,被一层层地剥蚀下来,刨下的皮,曲卷成圈。很快,肿瘤成了一堆刨花。小矮人们边清扫边吹着口哨:“生活在继续。”这是一首鼓舞人心的歌曲,欧文的太太把它选作他们的婚礼和葬礼的背景音乐。
       吉米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欧文清醒过来。他坐直身子,眨了眨眼睛,他感觉很好,非常之好。只是嗓子有点干,这是正常的,刚刚才见识过那么多的锯末。多年的治疗经验,让他了解了安慰剂的效用:他想,他也许还能康复。
       吉米用长袍的袖口擦着脸上的汗,天气很冷,他却汗流满面,像处在巴勒斯坦的骄阳之下。
       “您的头痛可真够顽固的。”他终于喘过气来,说。
       “我很抱歉,真不该向您提这个要求的……但是,我感觉很好,真的很好。”
       吉米把手伸进湖水里,搅动了几下,用手冰了冰脸:
       “我该回去了。”
       “当然。”欧文急忙应和道,他感到头脑里充满了能量,向四周辐射:
       “您休息,我来划船。”
       “不用,别费劲了,我走着回去。”
       还没等他回答,吉米已经起身,站在独木舟上,像个梦游者似的,朝着黑暗的湖水,跨出坚定的一步。扑通一声,把欧文吓得一哆嗦,只见吉米直直地沉入水中,半晌,他的头才冒出水面,发出哈哈大笑:
       “您信了?”
       欧文垂下了眼睛,为刚才看到吉米沉入水中的失望,也为现在被他看穿了心思而羞愧。
       我都认不出我自己来了。不仅仅是外表,还有内心,他们给我灌输了那么多的知识和责任。我放弃了我喜爱的一切,一点点地铲除吉米·伍德的个性和记忆,希望还原成基督,让他的血液说话……但是,不论是禁欲还是节食,不论是心理疗程,还是催眠术,均一无所获,除非他们在欺瞒我。没有任何远古的记忆浮出水面,也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进入脑袋,我有的只是混乱、迷茫和善变。
       当我聆听吉文斯主教说教时,我相信我是圣子;而面对犹太教士时,我的整个灵魂又变成了一个犹太人,我只是一个先知。当格兰格将军教我《古兰经》时,我又成了伊斯兰教徒。我像一条变色龙,不断把自己调整成周围的颜色。我不知道我是谁——或者说,我就是这样的三位一体:一个婚生子、私生子和养子。爱所有的人,不管他们是接纳我、抛弃我,还是容忍我。我一点点地受着基督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的熏陶,用他们的逻辑来说服他们。难道这就是爱?失去自我,无法选择?我放弃抵抗,这样,总比自认为是魔鬼的化身要强,从这一点上来说,欧文说服了我。
       但是,当夜深人静,我独自一人置身于复折屋顶的卧室中,我不知该向谁祷告,也不知我来自何处。来自安拉,还是耶和华,还是人类?我是生于自然法则,还是天意,亦或是实验室的意外产品?在我的心灵深处,我没有任何感应,我的身份,只来自于那一堆文件。
       据吉文斯所说,耶稣是造物主的长子,他要告诉人类,如何摆脱进化中的羁绊,如何排除死亡的阴影,如何克服自私,如何解除物欲的桎梏。
       “他从没有说过要回到过去,吉米,而是相反,他要我们向前看,去完成他所背负的圣父的未竟事业。圣保罗向我们宣告,美景不在过去,而在我们的前方,如果让上帝走进我们的心灵,那就能拯救我们自己。”
       根据白宫主教的观点,由于神学界的纷争,还有《福音》中的误译,耶稣的思想没能正确地记录下来。现在,这一切要靠我来修正,我要用正确的教义,来震撼地球。如今的高科技,在全球范围内都建有通讯网络,又能现场直播,还有他本人亲自主持,我的语言不再需要借第三者之口,即可以直接传遍世界。
       当我来到犹太教士晁德的身边,我不再是神,但我的任务也不轻松。他教我熟悉古灵(Golem),这个由犹太教士们靠一串神圣的字母创造出的泥人——就如同是我的DNA基因码一样。
       “他的前额写着emeth,也就是真理的意思,但是,古灵泥人自己擦去了第一个字母,以示上帝才是唯一的真理,因而,前额上就剩下meth四个字母,它的意思是‘死亡’,结果,古灵死了。”
       我不知该如何理解这段教义,是呼唤自杀,还是尊重真理?晁德连续六天让我沉浸在三世纪写出的入门书SepherYetsirah中。然后,他说出他的理解:既然上帝允许人们把我造出,那我就必须毫不犹豫地活在他的旨意中。人类,借用科学和信仰的力量,靠先知耶斯舒(犹太教典中对耶稣的称呼)的血,把我制造出来。这个先知,作为法利赛人的异类,一直同本民族在做斗争,正是这番犹太人对犹太教的辩论,才产生了犹太教经文《塔穆德》:因此,我必须来完成他未竟的事业,收拾他在传教中所造成的后果。
       “吉米,我们有着犹太人的血统,在弥撒的圣体圣事中,仅靠一杯普通的葡萄酒,就能让我们接触上帝,先知耶斯舒颠覆了他的祖先们的宗教。一个犹太先知,可以说‘这是我的肉体’,在《摩西律》中,被译为‘可食’,但他可从没有说过‘这是我的血液’。”
       换言之,在我未来的宣言中,要向犹太教法典的信徒们伸出手来,让耶斯舒和他们的祖先言归于好。据晁德所说,此类信徒越来越多,寻求和解也是他们的良好心愿。对晁德而言,我不仅是石油公司派往中东的安抚大使,我的真正使命应该是:解救流浪的犹太民族。据史料记载,耶稣在背负十字架而行时,一个犹太人拒绝帮助他,结果,他就被判永远漂泊、永无宁日之刑,这段典故,也被他的后代们的苦难所证实,被成千上万犹太人的死亡所证实。“你永远走下去,直到我回来。”耶斯舒对他说。因此,犹太人需要耶稣的克隆,向公众解除对犹太人的这一惩罚,给予宽恕以动摇仇视犹太人的根基。
       晁德用希伯来语呢喃道:“要知道我们之中,有多少人在等待你的归来。”他的眼睛,在鬈发的辉映下,浮起了水雾。
       我回答他说,有一天,耶斯舒走近一个拉比,此人举起手来,阻止他的靠近。耶斯舒转身走了,以为遭到了拒绝,事实上,拉比只是让他等一下,等他做完祷告。
       “这一次,你一定能避免这种误会。”晁德宽慰地说,他很高兴我能引用犹太法教典中的例子。其实,在他上课时,每三堂课,我都有一堂课在打瞌睡。
       此外,还有一个领域,不论是学习还是催眠术都不能使我进步,那就是计算。晁德试图给我解释数字语言的密码,最终把我搅成一团糨糊。“个体”和“爱”是同一个数字,十三,二者相加,十三加十三为二十六,二十六代表上帝,也就是说,“个体”+“爱”=“上帝”。我的加法从没有对过,我真对我的算术老师深怀歉意,他费劲口舌,对我一遍遍地解释,在《多马福音》中(那是部不被基督教接受的经文),耶斯舒所说的话:“当你们把二当成了一,把内当成了外,把上当成了下,把阴当成了阳,你们就能走入上帝的殿堂。”
       铃响了,我又来到格兰格将军的面前,这个有络腮胡子的西部老牛仔,眼中透着慈爱,向我介绍伊斯兰教的创始人穆罕默德。除了讲述《古兰经》,他也讲比自己年轻三十岁的太太。面对少妻,别的老夫会去做拉皮除皱术,会穿上摇滚服,扮嫩。而他则不然,他去皈依伊斯兰教。他在伊拉克做过五年反间谍机构的最高长官,在这个全新的信仰刺激下,救世恕罪学说一点点地取代了春药,他用一种清晰明了的语言,向我讲述一些奇妙的知识,其中充满了宽容和诗意。他的课,是我最喜欢听的。
       我原以为,伊斯兰教是基督教的敌人,其实不然。伊斯兰教的创始者穆罕默德在加百列天使的口述下记录出《古兰经》,在它的第四篇中,有关于耶稣的记载:“救世主,马利亚的儿子,被上帝和圣子所派遣,借腹于马利亚,其灵魂来自于上帝。”其后,还有如此奇句:“除我之外,无人可以借他的名,因为在他与我之间,不再有先知。”它称呼耶稣为尔萨,它宣称,斯德纳的归来,就是救世主降临,代表着地球上充满了和平、正义、平等。与最后的审判不同的是,如果我真的是斯德纳二世,启世时代将处于我们之后。
       身经百战的格兰格将军,借一个女人之力,回到了上帝的身边。他向我保证人类会聚集在我的羽翼之下,善良终将会战胜邪恶。他对我的信心,如钢筋混凝土般坚固;当然,我的出现也可能会引起人们的狂热,甚至盖过主阿拉的名声,因为人们没有仔细研读过《古兰经》。
       起先,我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一种美国式的传教。但是,在经文中,我找到了依据。在《古兰经》和《圣经》中所提及的先知,唯有耶稣(或者称其为尔萨),神位最高:他有很高的神性,能超越时空。从他的出生,到他的重生,均向我们揭示,造物主的自然法可以改变。他向人类证明,如果沿着他所开辟的道路前进,他可以加速宇宙的神性本质,从而为人类找回平衡与和谐。
       “在阿拉伯人与我们之间,我不认为有什么问题存在,”五角大楼的官员快乐地说,“耶稣能把二者连接起来。”
       我不知是不是伟哥的作用,但他的确十分地诚恳、乐观、虔诚地想做一个好的伊斯兰教徒。每周有两个晚上,他会草草结束我的课程,去山谷中的旅馆里与他的太太幽会。我放弃了爱玛,但这份忧伤,一个恋爱的男人的忧伤却始终存在着,我喜欢这种感觉,这毕竟是我过去生活中所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但是,当我一旦离开这群老师,离开了他们灌输给我的信念时,那份失落感是强烈的。无论我的出生是为了一个现代耶稣,还是耶斯舒,或者是斯德纳,我不过是盘炒冷饭,一张蹩脚的拓片,一件不忠实的复制品。我以为,学习各种形式的经文,能使我更接近上帝。但事实上,他越是表现出他的广阔性、多样性,就离我越远。圣眷不是靠知识、靠诚意、靠节食而获得的:在中心公园,在与枫树做爱中,我曾有过几分钟的体验,以后,不论是不期而遇,还是千呼万唤,它始终没再回来过。植物不再理睬我,猎犬因我而病,我也不再能治愈任何人。
       欧文说,上个月我治好了他的头疼,其实,他要么是在安慰我,要么,是在欺骗他自己。我看得很清楚,他在随后的那个星期里继续头疼,只是忍着不表露罢了。我应该听从主教的话,在我没能掌握好这个能力之前,不去为任何人治病。他把我比做一个孩子,擅自去开父亲的车。做任何事,都要有个先后顺序。停止驾驶,先学会交通规则。
       但是,他们让我终日埋头在理论和祷告中,其结果反而加剧了我的疑虑。交通规则学得太多,反而对驾驶失去了感觉。而且,现在说这一切,已为时过晚,自从金大师试着让我把水变成酒时,我身上的某些东西就断裂了。这种滑稽的模仿,这个失败的魔术让我失去了内心的力量。从此,我心头总萦绕着这样一个梦魇——他们该不会是魔鬼附身的人,一心想把我推上祭坛吧。欧文试图挽救我,但我拒绝了。
       可以说,湖上那次与他十五分钟的亲密相处,对我而言,是一次最严峻的考验。它让我向往回到过去,变成过去的吉米:单纯、热心,在地球上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净化游泳池的水,去全力爱他命中的女人,哪怕他们已经分手。当我看到这位白宫的科学顾问,诺贝尔奖得主,我的基因担保人,看到我在水里扑腾而不是在水面行走时的那份惊愕,还有被我看穿心思后,他又如同一个背叛妻子的丈夫被当场捉奸似的狼狈,令我开怀大笑。没想到,笑会有如此的能量,会带来如此不可收拾的后果。从此,我刻意回避欧文,我无法再严肃地对待我的使命。我掩盖着心迹,想在空中抓住点什么,但是,庙宇的布幔已撕裂了,一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神圣感消失了。爱的需求让我靠近上帝,而对友谊的渴望却又让我远离他。
       下雪了,二十四小时之后,天地一片纯白,湖面也封冻了。不能划船,他们让我穿上球拍状雪鞋在雪中漫步。在峭壁附近,我同媒体专家一起踏雪而行。雪花撕棉扯絮般地坠落,山谷一片白茫茫。媒体专家一边吃力地抬着脚,一边帮我复习宗教礼仪,神态近似卑躬曲膝:“阁下”(对红衣主教的尊称)和“尊敬的阁下”有何区别,“圣父”(指罗马教皇)和“教皇陛下”,该在什么场合下分别使用。我向他扔了团雪球,他不高兴地提醒我,别忘了自己的尊贵身份。我回答他,在《圣经》中,至少有七百处写到别忧伤。他张口想要反驳,正好一个雪团砸进嘴里,他也就用雪团向我反击。
       手机响了,他马上恢复了严肃,但很快又放松下来。他说,请原谅,是朋友从雅典打来的。我打了个激灵,在别墅,没有民用通讯网络: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电话铃声,而且是从希腊打来的。有多长时间,我没有再想起过娜布劳太太?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这个小老太太的瘦小身影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她把我引入了小说世界,让我度过的那段幸福的时光。她所做的这一切,完全不图回报,只是为了同我分享阅读的感受,为了一同欢笑、一同忧伤,为了在一个年轻男人的瞳孔中,重见书中那群让她感动的人物……
       媒体专家结束了通话,对我说,暴风雪就要来了,我们该回去了。我把他掀翻在雪中,抢走他的手机和汽车钥匙,踩着雪鞋连滚带爬地跑下山坡。他的呼唤声消失在风中,他有哮喘和两条细腿,让我有充裕的时间跑回停车场。我驾车直驶到出口的栏杆前,等它自动抬起。我一边研究汽车的电子系统,一边闪了几下车灯,向门口冻僵了的执勤士兵致意。
       我花了一刻钟,才弄清如何打国际长途。汽车行驶在暴风雪中,我把希腊所有的叫娜布劳的人通通从梦中唤醒。在说过第十五次对不起后,接电话的终于是她了。她的声音欢快、温柔,接到我的电话,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她的心脏手术没有彻底失败,她提前出院,搬到她丈夫的坟墓附近:天气很好,海很静,一切都好。
       “您呢,吉米?”
       “还行。”
       “怎么了,是不是游泳池有什么问题?”
       “我丢了工作。”
       “别担心,反正我也不会再回格林威治了。干脆,你们来吧。我这儿有一个小院子,不大,但可以挖一个游泳池。我可以帮你们订两张机票,我很想念爱玛。”
       我朝前直开,车速越来越快,车子在雪堆上跳跃,撞上了被雪埋住的围栏。
       “我的身边,缺少一个爱情故事。当然,我有我的丈夫,还有他的第二任妻子,只是他们都进了坟墓,在同他们重逢之前……这里,只有老人,又是旅游淡季。你们结婚了吗?”
       内心的激动让我无法撒谎,车轮碾过了一簇灌木丛。
       “谢谢您,娜布劳太太,不过……我只是想知道一下您的情况。”
       “您真好,谢谢您!我该打针了,拥抱您。”
       我开到了别墅的入口,打开紧急灯,好让FBI的汽车能在雪雾中发现我,我等着。我完全被另一个我击垮了,一个在地球的另一边,在一个慈爱的老太太的记忆中继续活着的吉米。他才是真实的吉米,但他已经不存在了。大雪一点点地掩盖了汽车,我停下马达,想静一静,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冷。我是自由的,我手上有辆军用吉普,能越过任何障碍物,油箱也是满的,玻璃还是茶色的。但是,去哪里呢?我没有过去可以返回,除了他们为我安排好的将来之外,再也无其他路好走。我受不了离群索居,过不了躲躲藏藏的日子,我不要这样的自由。我只剩下信仰了,就连这一点,也快要失去了。
       我等了二十分钟,没等到一个人,我只好掉转车头,开回去了。
       媒体专家在火炉边等我。他说,虽然受了点凉,但玩得很开心。其他人在谈论天气,营养师担心空运出问题:我的蔬菜快吃完了。
       我把手机和车钥匙放到桌子上,上楼回到我的卧室中。
       我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听着木板隔墙另一侧柯姆的呼吸声。其实,我已经学会无动于衷地接近她,无视她的存在、她的气息还有对她身体的回忆。刚到别墅时,我就向她交代了爱玛,把我们的故事变成她手中的一份警方档案——我掏空了我的心,就像犯人走进监狱大门时,警察掏空了他们的口袋一样。自此,我生命中的两个重要女人合二为一了:个体+爱=上帝,我想,她们相互抵消了。
       几个星期下来,我终于能靠意识形态来控制我的性冲动,靠祷告而不是靠自慰来缓解性欲。但今天,我失控了,我无法使这种欲望退却。金大师教我练习的打坐也无效。他要我内视体内能量的流动,把自己从头到脚想象成一棵植物。反复练习许多次,我依然无法入静。睡在分界墙的另一侧的柯姆,可能也感觉到了些什么。
       有一夜,犹太教中的那些复杂的数据,正搅得我昏头涨脑,昏昏欲睡之时,她的香水气味又把我从睡意中唤醒。她赤身露体地跪在我的床前,抽泣着。我从床上坐起身来,她抱着我的双腿,一直俯身到我的脚面,她的眼泪弄失了我的脚背,她用长发擦干它们,口中喃喃说着对不起。我尽量温柔地推开她,说她的罪已被饶恕,她继续吻着我的脚踝,用舌尖舔着我的脚趾。我猛然躺下,用床单紧紧裹住身体,她微叉开腿,伸出手来,想抚摸我的脸庞。
       “住手,柯姆。”
       她依旧喃喃低语:
       “我是你心爱的、被饶恕的罪人。”
       “你是哪一个?是《路加福音》中的那个妇人,向耶稣表达了许多敬爱之意,因为她要被宽恕的罪实在太多了;还是马太、马可或者《约翰福音》中提到的那个用香料涂抹耶稣身体的妇人,为了让他的尸体在坟墓中保存更久?”
       她定睛看着我,手还高举着,身体却一跃而起:
       “你真可恶!”
       她重重地摔上门走了。
       她走后,我一夜都没合眼,不住口地祷告着,内心充满了懊悔和自责。折磨我的,并不是想同她做爱的欲望,也不是隔壁的她仍然吸引着我,而是内疚,是羞愧。我用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来逃避问题。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我都避免同她接触,只因为害怕唤醒肉欲,唤醒爱玛。我这么做,对她是多大的污辱。强迫她在我的身边,又无视她的存在,把她当做一个假想敌来训练自己。冷淡她,并非我的良知所为,我应该对她好一些。
       古柏曼终日闭门不出。一天傍晚,趁他去山谷买烟之际,我溜进他的房间。三张桌子上,都堆满了稿纸。电脑边,彩色图片、透明塑料膜更是堆积如山。木质墙壁上,钉满了卡片。我的生活,就在这一堆纸中。它们记录着我的反响、我的反应、我的过去和我的将来,一片混乱地陈列在这间屋子里。它如实记载着我每天的灵性培训过程,以及他们的探索、假说、激活的构想和可能的解决方案……
       那个写《小龙虾》的人哪里去了?那份受伤的温情,那份同情心,还有把自己融入角色:无论是人,还是甲壳动物的那种天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他的笔下,我的故事,不过是一份作战方案。
       “接见日期定下了!”客厅里,媒体专家正在拨弄着壁炉里的木头。克莱伯尼一步跨了进来,大声宣布道。
       他刚下直升飞机,身穿翻领派克外套,里面是白宫的制服。吉文斯主教迈着小碎步,谨慎地尾随其后,深绿色的带帽粗呢大衣上布满了雪花,头缩在围脖中。他找把直背椅坐下,问吉米睡了没有。柯姆只要在她的电脑笔记本上,输入密码“智能粉尘”,就可以随时找到我。主教的语调不太乐观,他说,罗马教廷对欧米茄计划的反应让他感到不安。教廷大使自梵蒂冈发给华盛顿的第一封信的内容,就是请求尼尔克总统对克隆人的存在保持绝对的缄默。
       “要理解他们,”克莱伯尼法官一边在火苗上搓着双手,一边宽厚地笑道,“从法律上来说,耶稣的继承人对教堂的产业拥有相当的权力。”
       “我们的目的又不是持械抢劫。”欧文顶撞道。
       “正因为如此,我才让吉米写了封信,声明放弃他所拥有的一切产权。收到此信之后,教廷的秘书长才通知召见吉米,请他去教廷圣部面试。日期定在12月7日,8点15分。”
       房间里响起了一阵欢呼声,充满了在某一项国际大选中支持入选人的俱乐部气氛。欧文站起身来,十分恼火地说道:
       “你们是怎么回事?难道指望你们的冠军,到罗马去为你们赢回一枚金牌来?别异想天开了,我提醒你们,二十个世纪以来,教廷从来没有正式承认过裹尸布是基督的圣物!”
       “他们现在不得不承认!”古柏曼大声说,“我们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证据!”
       “你们要这个活生生的证据做什么?要他像只木偶一样,用亚兰语来朗诵圣诗?还是要他改良酒?变硬面包?要他当一个变异的幽灵,还是个十字架的后代,或者是一个宗教艺术品商店的顶级模特儿?——你们要他成为一个爱的传播者,还是对强权的谴责者,或者是个反叛者?你们为他洗脑,好移植进去你们的知识、你们的理论、你们的野心、你们的困惑!你们每人,都用自己的思想来塑造上帝,你们每人,都在制造自己的克隆!你们难道以为,除去他的人性就能强化他的神性?”
       “我们只进行了第一个阶段,”古柏曼放下白兰地酒杯,心平气和地说,“现在,我们要进入第二个行动阶段:艰苦的环境,来磨炼对苦难的承受力和同情心。”
       “还有美德的培训,”吉文斯主教补充道,“这对梵蒂冈是最重要的。教廷圣部是要考查他的神性,不过,他的谦逊和牺牲精神要比异能更重要。我们只剩下三个星期的时间了。”
       “他可以去印度的水灾现场。”媒体专家边往炉膛里塞着每天收到的报纸,边建议道。
       “宣传痕迹太重,”古柏曼反对道,“罗马会以为我们在表演。”
       “要么,去非洲的饥荒地区?”营养师提议道。
       “为什么不去卢尔德法国宗教名城。1858年,圣母马利亚对少女贝纳黛特显圣,自此以后世界各地的病人都前往此城祈福。?”欧文突然说道,“在那里,集中了全世界最多的瘫痪病人、盲人和濒临死亡之人。那里,有狂热的信仰,也有心灵的无助,有不公正,也有希望的幻灭!吉米可以微服前往,如果他治愈了病人,我们可以归功于圣母显神,或者是岩洞的圣水的效用。如果没有成功,也没有证人。而且他的档案显示他当过志愿担架员,这段经历对他有利!那群教廷的傀儡们也许会给他加分。”
       神情沮丧的柯姆很崇拜地看着基因学家,内心充满了感激。她试图把吉米拉回到人性的边缘,想让他找回自己的自由意志,但毫无结果。因为,在他的眼中,她只是一个要克服的对象。她除了保证他的安全之外,什么也不能为他做了。欧文也许比她多些机会。
       “您怎么啦?欧文?”古柏曼嘟哝道,“您现在来怪我们,为什么在计划开始时不说?而且,还是您把我们找来的。”
       科学顾问耸了耸肩,转身继续打他的台球。他再也不想呆在这座布满窃听器、监视器的阴暗别墅里,受不了这群灵魂贩卖者把精神培训和精神控制混为一谈。自从在独木舟上与吉米促膝谈心之后,吉米很显然在回避他。这个短暂的默契和交流,唤醒了他内心深处被儿子所拒绝的亲情,再度遭否定,让他十分难以承受。一如他再次发作的头疼,每当他想起湖中的一幕,就会变得更加尖锐起来。
       他不明白是什么激起了吉米的敌对情绪。是他关于神迹治病的理性解释?四年前,他带着妻子去卢尔德朝圣,希望把她从艾滋病中解救出来。他仔细研究过圣地的病例记录,他坚信,只要有活下去的信念,有虔诚的信仰,还有被周围成千上万个病人的信心所加强、汇集起来的巨大的能量,一定能启动大脑中的自愈机能:脑垂体会生产所谓的“信息分子”,对基因码做功。当然,并不一定对所有人都有效,但一旦生效,奥秘就在这儿。经专家分析,岩洞中的水质并不具备任何治疗效果,尽管它能发挥“神效”,其实是体内自愈的功能,借助于圣水而发挥出来。对此种理念,欧文非常坚持。他太太的去世也没能改变他的信念。他对神迹抱着如此的不敬,让吉米十分不满。
       “那么,对一棵树来说,它的脑垂体在哪里?”他生硬地反驳道,“我不能靠人的腺体取代上帝的理念来聚集信徒。”
       吉米已不再有疑问,只剩下坚定。一如吉文斯主教等人所愿。他们用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把这个游泳池修理员转变成了一个普世外交家,一个多功能救世主。他既是庙宇的守护神,又是发号施令者。只是,他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耶稣传教中最基本的思想:呼吁反叛精神和赤子之心:自由、信任、快乐、无忧无虑。一开始,吉米身上具备有一切素质,欧文对此确信不移。但是,这帮CIA的人,这帮国务院、五角大楼的人,一点点地把它磨灭了,只为了迎合梵蒂冈的胃口。他们对他消毒、灭菌,为了让他获得走进市场的许可,好让他在宗教领域里保护他们的利益、他们的策略。但是,他们究竟使用的是何种方法?是通过圣言,还是通过肉欲?是通过道?还是通过血?是让他传播上帝的《福音》,还是把他当成实现他们个人目的的牺牲品?七月份,欧文启动的这项计划,是不是已经演变成一部魔鬼的机器?而吉米,只不过是其上的一个零件?
       欧文曾提醒吉米,要他防备他老师们的勾当,吉米却不以为然:“他们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在他的答复中,既有清醒的原谅,也有盲从。欧文把白宫的工作全部移交给助手处理,好腾出时间常驻别墅,但是,他也无能为力,因为,这是吉米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去卢尔德,是个极好的主意,”格兰格将军从沙发里站起身,赞同道,“这应该是走进罗马的最好通道。”
       一下飞机,就碰上雨天。窗外烟雨蒙蒙,窗上布满水汽。直到现在,我所看到的法国,就是公路限速牌和分岔出去的司机休息处。我们租来的汽车,穿行在一片片挤在山谷和铁路间的村庄里。围绕我的人员精减了:只剩下金大师、主教、心理医生和正在开车的媒体专家。柯姆和两个保安开着另一辆蓝色的汽车紧随其后。我的长发在脑后用锻带系成马尾辫,套在棒球帽中,我乔装前往:脖子上系着打着活结的围巾,身上背着实习生用的担架带。他们选择星期一到达,就是为了避开星期天那蜂拥的朝圣人群,避开游泳池前几小时的排队,以及严格的安全检查,让我更容易混进去。过了四个月与世隔绝的生活,我害怕回到尘世,但我却不露声色。
       “卢尔德!”媒体专家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宣布。
       我们擦去玻璃上的水汽,看见一条条夹在峭壁间的小街,陡峭而蜿蜒,边上的路灯,在下午三点就亮了。建筑物的窗户都拉上了铁帘,路不停地被截断,到处都在修路,空旷无人。古老的墙壁,关闭的店铺,歇业的旅馆:真是一座幽灵城市。
       我们彼此交换着眼神。这同网上看到的图片太不同了。那上面是黑压压的人群:成千上万只担架、轮椅拥挤在货摊和店铺间。从这些店铺里,可以找到印有圣贝纳黛特的桌布、靠垫、床头灯,圣母马利亚的头像印在取泉水用的葫芦上……
       路上,有几个行人手拿面包,行色匆匆。我们把车停在唯一一家没有打烊的面包铺前,我下车问路,想试试我的法语。脸色阴郁的老板娘在我手持的地图上,圈出我们通过网络预订的住处,我们没订旅馆,以免暴露行踪。在摆满甜点的玻璃橱上面,垂吊着一幅不停变化的基督像,时而是裹尸布的图像,时而是我现在的面目,随风相互交替着。
       我买了包羊角面包,分给车里的人。我们的车,左边两只轮胎压在人行道上,在空无一人的施工围栏边,一寸寸地挪动。
       “在这个国家里,人们的信仰呀……”主教在颠簸的车厢里微微摇头。
       他的目光从紧闭的金属窗帘移到其上醒目的招牌上:神迹之处——圣洁的无玷始胎,珍宝溶洞,朝圣者福地,圣母免税店。还有贴在铁帘上的标语:“病态的医疗系统——护士罢工。”
       汽车停在一座阳台上围有铁栏杆的老式房子前,我下了车,走到后面的蓝色汽车边上,柯姆摇下了车窗。
       “这儿挺不错的。”她说。
       “你们先进去,我出去转转。”
       经过这一路长久的毫无意思的聒噪之后,我感到疲惫,需要自己呆一会儿,静静地祷告。
       “别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叮咛道。
       我指了指身上的担架带,在这里,我只是一个摆渡的,把寻求康复的病人运到圣地。我边走边看地图,沿着熔岩街一直走到门庭大开的教堂入口处。掩映在松树和为工程募捐的广告牌之间的无玷始胎教堂,看上去像座迪斯尼乐园,灰色,又高又细,屋顶做出几座小尖顶,教堂的墙壁边搭着脚手架,盖着篷布。教堂前的广场上,空空荡荡,一辆挨着一辆的四轮平板车,被铁丝网圈住,车上,堆满了圣像雕塑。在四周的大草坪上,几把伞在移动。
       一个拄拐杖的男人,仰面朝天,仰视高处的小钟楼,像在祷告。他一眼看到了我,立即瘸着腿,大步向我走来,脸上堆满了笑,伸出左手,像在求救。我用接受、理解、温和的神情迎接他。他说:
       “不会太打扰您吧?在教堂前?”
       他递给我照相机,我把取景框对准钟楼,边上有台自动售货机,还有一个按钮饮水池,一群日本人正在往瓶里灌水。
       “什么鬼天气!”照完相,他的笑容马上消失了。
       我还他照相机时,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说:
       “愿上帝赐福于您。”
       “我有。”他让我看他斜挎在肩上的背包,里面塞满了圣殿园模型、圣母像,还有玻璃球,球内有微型教堂,还有模拟的雪花,漫天飞舞。在这种天气下,他居然还能买到这些圣品。
       他匆匆忙忙、一瘸一拐地向出口走去。我的目光寻遍广场,想找到一个忧伤的灵魂,一具痛苦的躯壳……身披荧光雨衣的太太们边走边嚼着口香糖,戴着耳机听着导游的解说。穿着旱冰鞋的警察从她们身边滑过,一位园丁正用电吹风机吹扫落叶。日本人把水瓶装进小推车里,带着他们的战利品走了。
       我走到显圣的溶洞前,非常失望。我以为会挤满了人,成千上万的病人到此来解除他们的苦难,放弃他们的绝望。而我眼前出现的,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沉睡的小水坑。我是为它而来,我要用我的祷告、我的信仰来启动它,我不求回报。
       为排队所设的回栏边上,有一排排椅子。我期望看到一个真正的岩洞,有活水从洞穴深处流出。其实,所谓的溶洞,不过是在教堂底部加固了几块岩石,放了一尊圣母雕像,一个小祭台,还有几束凋谢的花。有一个女人把一栋房子的照片,平贴在光滑的岩壁上,为的是能尽快卖出或者尽早买进。她的左侧,有两个电工蹲在那儿,修理祭台支架上的电缆线,伴随着电钻的嗡嗡声,他们在谈论足球。有水从岩石里渗出,滴落在朝圣者摆在下面的纸张上,融解着他们的心愿。
       我在这里,看不到网上张贴的相片里所表现出的那份虔诚,看到的只是漫不经心、毫不经意。人们该怎样对待这块圣地?一代又一代的朝圣者,抚摸过这块他们心中神圣的岩壁,使其光滑如镜。
       我转过身来,看到一名担架员正快步跑着,身上挎着皮质担架带:他是一名正式担架员。我追上他,向他问好。他冲我笑了笑,却没有放慢脚步。他看了一眼我背的布质担架带,对我说:
       “您能参加,真好。”
       他的热情立即感染了我。我调整脚步,跟上他的步伐,朝出口走去:我们应该是去火车站抬病人。
       “不用开车去?”
       “有标语牌就够了。”他答道。又有三个背着皮质担架带的人,从问询处出来,加入我们的行列。有的手持扬声筒,有的举着蓝底白字的牌子,上写着:“卢尔德圣母院——护理人员联合会。”
       “欢迎您参加。”他们对我说。
       我问他们参加什么?
       “参加护士游行。”
       我停下脚步,说不,我是来抬病人的。他们用谴责和遗憾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个不顾集体利益的自私自利的人。他们耸了耸肩,跨着有节奏的步伐,走出大门。
       雨越下越大,我又回到了广场,找到教区分布图,从中查到:圣母院接待处,C3楼,34号。我循着地图穿过一座下面泥浆翻涌的小桥,走到一座现代化的楼前,楼房通体为茶色反光玻璃,圆柱状的电梯突出于墙外,还带有三座侧翼。这里,是朝圣的病人和瘫痪者的住处。天桥下面的玻璃门前,堆满了罩着蓝色篷布的三轮推车,是搬运病人去游泳池的工具。车牌上注明各个捐款机构。我一扇又一扇地挨个儿推着玻璃门,直到最后一扇,敲门声把一个年轻女人从办公室里唤了出来,她返身回去,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串钥匙。她很意外地看着身挎担架带的我:
       “您有什么事吗?”
       “你们有没有病人……我不知道,有没有人需要运到游泳池去?”
       “现在关门了,”她面含歉意地微笑道,“从11月中旬到圣枝主日也叫基督苦难主日,是每年4月复活节前的最后一个主日。,都不开门。”
       我愣愣地看着她。她问我有没有注册。
       我说没有。
       “注册处还开门。您先去医院问讯处,它在楼房的另一侧,36号。那里有人值班。”
       我谢过她,她锁上门。我再次穿过桥,向左转,沿着一排又老又旧、刚刚修复的灰色的建筑物走着,找到了医院问询处。没人,值班人员应该也去参加游行了。门上贴了一张纸条:“担架员培训处:二楼,70室”。我按照医院分布图弄清了方位,转身走进刚才出来的那栋楼的隔壁。门半开着,大厅空无一人,有一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双拐和拐杖,上写着“朝圣者捐”。
       电梯把我带上二楼,走出电梯,是一个开阔的白色楼道,灯自动亮了。楼道左侧,是一扇双层玻璃门,上写着“欢迎义工”。门关着,敲了半天,无人回应。楼道另一侧,是间很大的、漆成浅蓝色的展览厅。我走进去,沿着橱窗,一个个地浏览。里面陈列了六十八个公认的、颁有主教证书的神迹,它们是从七千例经医学证明的治愈病人中严格挑选出来,其他病例均被教堂否定,因为它们不合标准。在墙角,挂着个玻璃镜框,里面注明具体规则:
       一、损伤或器质性的不治之症;
       二、有肯定和准确的诊断,具有致命性;
       三、瞬间彻底治愈。
       我看相片,看入选者的简历,还有被淘汰者的资料。这里的病症包罗万象,有常见病,也有罕见病,有几乎绝迹的病,也有现代病。被显神迹的人的涵盖面也极广:有孩子,有退休老人,有农民、艺术家、公务员、军人、宗教人士、汽车修理工……许多是信徒,有些也不是,还有昏迷患者。大部分都是在游泳池治愈的,也有例外——比如彼尔,他是比利时人。左腿粉碎性骨折,卧床八年。1875年4月7日,他所住的佛来米村庄仿建了一座卢尔德岩洞,他拄着双拐前去,突然之间,他的左腿能动了。他不由得跪了下来。第二天,医生发现,坏疽消失了,伤口愈合,骨头也在瞬间修复。几天之后,他又开始在田间做活。二十三年后去世,生理解剖显示“骨头上有一条旧断痕,断裂时间很久,瞬间接上,左腿骨与右腿骨长度相等”。用铜浇铸的两根胫骨也陈列在橱窗里,边上是它们的主人的那张和善的面孔。
       我对神奇“修复”的印象最深刻。通常,骨头或器官会根据需要,先凑和着使用。比如,阿尔卑斯山的猎人米什利,编号63,他的胯骨被癌细胞蚕食了,他的腿与骨盆仅靠皮肉相连。1963年5月24日,他带着石膏浸在游泳池中,感到大腿关节在重新生长。具体过程,分了几个阶段,正如X光片所显示的那样:首先,长出了一节骨头让股骨和骨盆相连,像水暖工临时搭的桥,几周之后,这根骨头才长成与体形吻合的胯骨。在这里,似乎神的旨意也要屈从于教堂对神迹在时间上的苛求:先做一些紧急处理,让病患能正常运作,然后,再花费时间来精雕细琢,使其完美。
       有时,功能甚至比器官更早恢复。玛丽,编号37,在一次朝圣中眼睛突然复明,可以读报给她的医生听,而失明的原因——双侧视神经乳头萎缩在两个月后才消失。还有45号的弗朗西斯,1938年,在他四岁时忽然复明。为他做检查的医生说不可能,因为他的视神经损坏过度。“你的领带,这里弄脏了。”孩子对他说。
       有人甚至被显过两次神迹。像圣贝阿特丽斯修女,1904年8月31日治好了结核病,第二年,重返此地来感谢主,因她知道感恩,结果近视也治愈了。
       “胃口大开。”
       我转身,看到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手中拿着洗涤喷雾器。他用一块黄色抹布画着圈地擦洗着橱窗玻璃。
       “这些人唯一的共同特点就是,”他在陈列1860年到1875年神迹的橱窗上喷了三下,又接着说,“一旦康复,他们都胃口大开,可以吃上几个小时的牛排和酸菜,甚至那些仅靠静脉输液维持生命、几个月都没进食的病人,也一样。就像身上所有的储存,都在一瞬间耗尽了。”
       我点头赞同,这正符合欧文的理论:“信息分子”,成千上万个荷尔蒙分子,作为脑垂体的神经传输元,被输送到病区,去修复其细胞结构。但是,如果这就是神迹的运作原理,那么,为什么并非对所有人都起作用?洗玻璃的工人耸了耸肩膀:所有人都可以试图攀登珠穆朗玛峰,但并非人人都可以抵达山顶。
       “您是第一次?”他指了指我的担架带问道。
       “是啊,但我找不着病人。”
       “城里有一家医院,虽然现在并非是朝圣旺季,但是,生病是没有季节的。”
       他恭恭敬敬地擦拭着玻璃,退后两步,检查玻璃的透明度,然后,又转身去擦另一个橱窗。
       “您知道为何圣贝纳黛特没有同他们在一起?”他指了指这些相片问道,“她是最早被显圣的,圣母向她显灵十八次,但她从不提要求,一生受尽磨难,换来的是死后尸体不朽。但这对她没有什么实际好处,而且,对于死后才显的神迹,教堂也不承认。”
       我问他本人有没有被显过神迹,他说他从来没有生过病,但身为卢尔德人,他关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我穿过城市,经过我们租的那栋房子,我的同伴们正在里面倒时差。雨停了。在去市中心的途中,我遇到医护人员的游行队伍,他们呼吁提高待遇、要求尊重、增加娱乐。
       医院的走廊空旷无人,我穿过每一层走廊,并朝开着的门里张望。我无意选择,只是等待有人会感觉到我的存在,知道我在这儿,我随时为他们准备着。也许,有人会看到我的担架带,要求我帮忙。
       “年轻人……”
       我转过身,看到一位老先生手扶门框站着,身上的毛衣显得过于肥大,两眼发红,脖子上挂着副眼镜。
       “您住在楼下?”
       我走向他,冲他微笑,告诉他我从圣地来。他的手臂,挡着,不让我走进房间。我看到病房里有个小姑娘熟睡着,身上连接着十几台仪器。她的头上,戴着顶塑料帽子,脸非常消瘦,丹凤眼,像个中国女孩。一本卡通画册放在蓝色的床单上,旁边还有一只绒毛虎。二十五年前的感觉一下子哽住了我的喉咙;我看到自己躺在她的位置上。她的爷爷把我带到饮料售货机前,我问他女孩的姓名。
       “尤文肉瘤。她膝盖以下都坏死了,医生要求截肢,她父母不让。做了钴处理治疗,但没效果:她瘫痪了……现在,她已经昏迷十五天了。医生说,没什么指望了。”
       他垂下头,又补充了一句:
       “而且,他们需要病床。”
       “她名叫什么?”
       “娣安娜。”
       “您们是从远方来的吗?”
       “不远,我们就住在保尔街上。她的父母崩溃了,没有信心,也没有力量。”
       “您愿意我抬她去溶洞吗?”
       “她母亲不会同意的。我带她去上教理课时,她已经……而且,也不可能,看看这满身的插管。”
       我走进病房,来到床前,看到她胸口上放着的唐老鸭画册,随着她插着氧气管的呼吸而起伏。
       “只为了寻求点安慰,”老人哽咽道,“我把书翻到她昏迷前正读的那一页上:好像她还会醒来……”
       他的话被抽泣声打断。他的眼中干干的,痛到极致,也就不再有幻想,不再有希望。他的眼泪流干,力气也用尽了。他看了一眼手表,说:
       “我得回去一趟,今晚,要烤一炉面包,该回去和面了。我的儿子失去了勇气,什么也不能帮我打理。您能呆一会儿吗?她能感觉到,有人在她的身边。”
       我点了点头,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只印有圣母像的塑料壶,只有半壶水。
       “我每天中午都去泉边汲水,每十五分钟,用水蘸一蘸她的嘴唇,如果您想起来了,每过半小时……”
       “放心吧。”
       他看着我,扬起了眉毛,我坚定的神情让他感到意外。他结结巴巴地感谢我,又俯下身去,隔着许多的管子,亲了亲他的孙女。
       “我很快就会回来,亲爱的。有这位先生陪你,他是个好人。您可以自我介绍,”他低声对我说,“我肯定她能听见。”
       他拿着厚呢大衣,走了。我坐在尚留有他体温的椅子上,捧着小姑娘的手,她的手上布满了针孔和血肿。我默默地请求卢尔德圣母让我能同娣安娜对话,让我能接通她的“信息分子”,能够发布命令让它们行动起来。
       我在心中默念着耶稣的经文:“小姑娘,听话,起来吧。”夜色降临了,她的手依旧冰凉。我什么也接收不到,没有回应,没有交流,没有感到任何生命的迹象,除了她那微弱的脉搏。我试着找回我在救治枫树时体内的那股电流,那种兴奋。但是,我已不再是那时的我了。
       每过一刻钟,我都用泉水蘸湿她的嘴唇,我在她的额头上画一个十字,喃喃地祷告着:“父啊,让她醒过来吧,让她活下来,让她康复,让她长大,让她和其他孩子一样健康……”
       为什么我的祷告没有任何回应?那么,我血管中流的这腔血,还有这么多月的培训又有什么用处?我同七月时一样——甚至还少了点自信。原想这番努力会增加信念,结果却种下了疑问。他们不让我为人治病,为的是“提高灵性”,结果却扼杀了我心中的纯朴信念。就拿这七千个被显神迹的人们来说,无论是否被教会认同,他们都实现了不可能事件。为了让我掌握耶稣所拥有的知识,结果,我的本能,却被知识取代了。我原本是个卑贱的小人物,他们却要我保持庄重,他们淹没了我的激情,折断了我的翅膀,让我无法飞翔。如今,我的思想被规范化,可向人展览,但是,它却再无吹灰之力。为了得到梵蒂冈的认可,他们对我清洁消毒,以符合时代的要求。我成了一个活着的圣物,一个招之即来的无害装饰品。对他们而言,我体内流动的耶稣的血,就如水管中流动的圣母的泉水。既然如此,我什么也不需做,只要在我的血管里安装个出口,把血液装瓶,送去罗马申请称号就够了——我就呆在这儿。尽管我什么也做不了,至少,我可以在这儿陪伴一个濒死的孩子,看着她在我的眼前死去,却无能为力,就因为我不再相信我自己。
       我拿起唐老鸭画册,接着她翻开的那一页读下去,还向她解说图上的情景。唐老鸭和它的侄子们渐渐取代了圣父,我的内心平静了下来。
       仪器突然发出嘀的一声鸣响,吓了我一跳,接着又是第二声,我抬头看见面前的荧光屏上,一条平线起了波动,峰值越来越靠近。
       娣安娜动了动嘴唇,我丢开书本,看到她睁开了眼睛,又立即闭上,头转向一侧:顶灯刺眼,我冲过去关上。当我转过身来时,只见她盯着我看,我跪在她的床前,双手捧住她的头。
       “你是耶稣吗?”
       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我,像看到了圣诞老人,甜甜地笑了。我迎着她的目光,却无从答起。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昏迷中感应到了什么,还是我的外形与教理讲义上相似。
       “我的腿发热,浑身又麻又痒,好难受呀!”
       她突然揭开了床单,拔去了插管,下床了。我惊呆地看着她,只见她的小身体在黄色的睡衣里瑟瑟发抖,她摇摇摆摆地向前迈出了一步,又一步。身上的贴片片片脱落,连接仪器的管子也随之纷纷坠落。绳索松开了,她像个梦游者一样,在房间里转着圈,我用双臂圈着她,以防她摔倒。
       “到处都在转。”她喃喃道。
       我抱住她,把她举起,她是那么轻,那么软。我把她放回床上。
       “别动,娣安娜。”
       我边在走廊里狂奔,边在口袋里翻找零钱。我冲到售货机前,巧克力块,饼干,炸土豆片……我按下所有的按钮,机器坏了。我跑到护士值班室,没人。走廊的另一头,传来说话声,我飞奔过去,只见一个医生正在查房。我喊叫,让他去看看娣安娜。他问我娣安娜是谁,我指了指她的病房。有一名女工推着推车从电梯里走出。
       “餐厅在哪里?”
       “地下室二楼,怎么啦?”
       电梯又下去了。我推开紧急火警出口,冲下楼梯,猛捶锁着的门,用肩膀撞开,抓过一只托盘,掏空了冰箱,在托盘上堆起十二个烤鸡块,二十块奶酪,一打酸奶——用来充填她那被显神迹后大开的胃口。
       当我返回时,只听铃声大作,医生在跑动,一名护士推着仪器,差点撞翻了我。我扔下托盘,紧随着他们朝娣安娜病房跑去。
       她依然保持着我五分钟前放下的姿势。两眼大睁,身体在电击下战栗。她的面部表情凝固不变。再一次电击,荧光屏上呈现的仍旧是一条直线。医生们摇头,收起抗纤颤仪。我推开他们,抓住小姑娘的双肩摇道:
       “是我,娣安娜……别怕,你的病好了,回来吧!”
       他们抓住我,向后拉扯。有一只手伸过去,抹下了她的眼皮,另一只手除去脑电波仪的连线。
       “您是她的家人吗?先生?”
       “不是,但是,是我……”
       我突然止住,看着四周面孔的表情,由同情变成怀疑。
       “是您拔掉这些插管的?”
       “不是,是她自己!她要起来。”
       回答我的是死一般的宁静。护士们吓得直往后退。
       “她已经瘫痪一个月了,先生。”
       “我知道,但是……”
       我闭上了嘴巴,转过头,不再向他们解释。我的保镖们一拥而上,把我围在中间。我听到四周一片议论声,我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的圣母塑料壶,被混乱的人群撞翻在地,流尽了壶中的最后一滴水。
       “了不起呀!我们未来的救世主在卢尔德被人指控对病人实施安乐死,再也没有比这更棒的新闻了!”
       欧文把电话拿离耳边,他被古柏曼的电话铃声吵醒,在编剧那一阵高过一阵的咒骂咆啸声中,想理出点头绪来。
       “这是您的主意,把他送到这个狗不拉屎的穷乡僻壤!别指望我来收拾残局,欧文!”
       “我没有指望过您,我会在总统面前负全部责任。”
       突然间,古柏曼的火气又转向他自己:如果亲自陪他去,也许能避免此事。欧文也有同样的自责。两人放弃罗马之行都各有其难言之隐——一个身为犹太人,不想在天主教廷面前,以耶稣的保护者自居;另一个害怕自己死在这片充满神迹的圣地上,对整项计划不利——在密封机舱里的十一个小时的飞行,对一个有脑部肿瘤患者来说,并非是件好事。
       “现在该怎么办呢?”古柏曼平静了一些,问道,“可以赔偿死者家属,给目击者一笔钱,给医院一大笔捐款,把事情压下来:只要别把消息捅到罗马去就行。但是,吉米不能再留在那里,以他目前的心态,也不宜去见罗马教廷。”
       “他的反应如何?”
       “您想呢?恩特瑞杰想让他沉睡,他拒绝。他不说话,也不愿见任何人。主教急得直揪头发,找不出借口来推迟会面日期——而罗马那一方面,反馈却十分良好,有一位红衣主教亲自给吉文斯打来电话,说吉米的档案已经直接递到了教皇科学委员会里……我们只差两步就成功了,他妈的!现在怎么办?让他回来?”
       欧文说,给他一个小时的时间考虑。他挂断电话,看了看床头钟,又去冲了个淋浴,穿好衣服,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拨通了法国银行的电话。接线员放着音乐,让他稍等。耳边响着巴赫那忧伤的前奏曲,他把前额抵在那间浑似候诊室客厅的玻璃窗上,眼睛盯着路灯的光晕,看着大型货车拉着一箱箱死鱼,开过华盛顿的美丽街区。
       “喂?”儿子的声音。
       克制着激动,欧文努力用一种轻松的语调问道:
       “你好,理查德,我没有打扰你吧?”
       “我在听。”
       “你好吗?”
       “我正在开会。”
       “对不起,只是想……我想问你,你同你的朋友杰罗姆还有联系吗?”
       三秒钟之后,理查德回答:
       “我把电话转给我秘书,她会找到他的联系方法的,再见。”
       “你不问问我的情况吗?”欧文忍不住酸楚地说道,随即又后悔了:理查德并不知道他患有肿瘤。
       “为什么?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没有。”欧文急忙否定。
       “我正在同布鲁塞尔谈判,我再打给你。”
       他挂了,他不会再打来的。新年,他寄了张贺卡;生日,他寄了一箱酒。他有许多工作要做,许多责任要担,许多债务要还,他还有一个美好的家庭,一堆女人,一群马。对他而言,父亲,只是一个错误的空缺。父亲打电话来,也只是为了查询他中学老同学的电话号码,一个在阿尔卑斯山上修行的修士。也许,这并不是一个接近他的好借口。理查德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从来也没有原谅过父亲中断母亲在医院的保守治疗,而把她带到卢尔德这块挤满朝圣者的地方,了结了她的生命。
       “我找到了圣日尔修道院的电话号码,顾问先生。”秘书咋咋呼呼地说。
       带着苦涩,欧文谢谢她,拨通了修道院的电话。杰罗姆很高兴接到他的电话。身为格里哥利圣歌班的领队,他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他最好朋友的父亲,在他中学时代,在他出现信仰危机时,曾对他不吝指教。欧文在不泄露国家机密的情况下,同他开门见山地谈起他的同胞,一个犹太人,受洗为天主教徒,目前在法国,内心正受着道德混乱和自责情绪的煎熬。杰罗姆修士请示了修道院院长之后,向欧文表示欢迎此人,想住多久都没有问题。
       让吉米暂时隐居在一座远离尘世的修道院中,如此安排,古柏曼也不禁拍案叫绝。他们要巧作安排,让吉米以为是自己选择了这种逃避的方式,而欧文的熟人只对他在暗中关照,他的随员们则住在附近的一家旅馆里,好能不断得到他的消息。安静、超凡、圣诗般的氛围,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地方来作身心调整了。古柏曼谈论起来,依然如海潮般滔滔不绝,欧文终于挂断了电话。
       他脱去衣服,躺在床上,躲进他的痛苦中。他与大西洋彼岸的吉米的心灵交流,更使他头痛欲裂,良知也受着煎熬。继多诺威神父、枫树、狗之后,这个小女孩的死,对吉米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加剧了他的担心,也证实了他那荒唐的假设。欧文的耳边,不停地回响着吉米在湖面上所说的话:我试着产生影响,试着取得好的效果,结果却破坏了事物的本质。每当我以为做了一件好事时,结果却变得更糟……如果吉米是对的?如果他们真的培养了基督的敌人?
       他吃了几粒安眠药,想要压住这些念头,但是,如此去逃避责任而产生的羞愧感,也让他无法入睡。他干脆起来工作。床头高高堆着的自然和科学方面的杂志倒塌一地,他看了就心烦。下一个月的工作计划,他也懒得去想。现在,欧米茄计划已经交到梵蒂冈,他所能做的事情,就是阅读共和党的工作报告,以便明天早餐时,洗耳恭听他们的抱怨,还要向他们许下哪怕去天上摘月亮的空愿,以换得他们的支持。他真的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了。对吉米未来的担心,是他留下来,坚持到下届总统大选的唯一原因,只要他的肿瘤给他留下这点喘息的时间,然后,他就会彻底地退出政界。
       但是,如果吉米崩溃了,如果吉米放弃了他曾经接受的使命,那自己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在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手枪已经装上了子弹。克制住自杀的冲动并不是完全出于宗教信仰,也是为吉米着想——那样岂不更证实了他的想法:所有他想要治愈的,最后都是死亡。如此说来,吉米并不明白他治疗了什么,而且,对欧文来说,也没有效果:头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是不是自己的怀疑削弱了克隆人的能量,因而导致了卢尔德小姑娘的死亡?通过读《福音》他明白,耶稣的听众越多,信心越强,神迹就越大。在计划的行动小组中,又有谁是真正相信他、真正喜欢他,而不带有个人目的的?犹太教教士,虽然是按照国务院的计划在对吉米培训,但是,他的总结十分精辟:他们每一个人,都在重塑高乐母,他们的出发点都是自私、狂傲和充满野心的。每一个人,都想把个人的意愿输入到克隆人的思想中,并期待着回报。因此,不论他们是否意识到,他们都想占有这个产品。
       再想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走回头路?为时已晚。得出结论?又为时尚早。现在,只能静等,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吉米交到他唯一的、真正的天父手中。
       高高的窗户外面,是空旷的院落,除了远处传来的钟声,寂静中就只听见鸽子的咕咕叫声。在一间冷清的客厅里,我们已经等了一小时了。心理医生鼻塞声严重地读着杂志。媒体专家一遍遍地、越来越缺乏信心地向我交代,面对何人,该如何表现;面对何种问题,该怎样回答。金大师让我调整呼吸、保持入静,注意举止气度。主教脸色苍白,紧皱着眉头,两条小腿紧紧夹着手提箱,这样,多少能增强一点他的信念:手提箱中,有圣日尔修道院院长的推荐信,夸我具有虔诚、勇敢和献身等美德,并且称赞我谈吐有分量。
       我不喜欢罗马,太阳灰蒙蒙的,四处充斥着废气和噪音,随处可见断瓦颓垣,还有骑着小摩托的姑娘。我讨厌这个傲慢而又神秘的梵蒂冈,讨厌那些穿着长袍的教士们的窃窃私语,还有他们用眼角看人时的鬼祟。离开修道院,来到这座裹金镀银、挂着油画珍品、铺着大理石地面、无视人间疾苦的宫殿,有何意义?为什么要呆在这间藻井平顶的屋子里?面对一群身着红色和紫色长袍的老顽固们,我对他们有说不出的厌烦。他们在等一个求职者,在等一个处境尴尬的请求入会者,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等来的是一个叛逆者,一个一心想要把他们赶出天父庙宇的人。我的同伴们对此毫无察觉,既不知道信仰给我带来的新能量,也不了解我的心态。他们只是加倍小心,哪怕被人晾在待客室里也只敢私下揣摩,不敢有半句怨言。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心中的愤怒在一点点消失。这样幼稚地伸张正义,最后被两个瑞士保安赶走,于事何补?宗教商人既然住在庙宇中,那里就是他们的家。并非反抗教廷就能帮助教廷。既然来了,我就应该多用一点心机。
       那十天的生活真好。在一个真正的社团里,大家分享信心,交流感情,艰苦劳作,过着简朴的生活。我在他们身上找到了真正的幸福,那是当我是个自由人时,在那些富人身上所看不到的。在与他们的接触中,我的心灵受到了洗涤。那几个月在深山里的精神培训,使上帝变得复杂无比,让我脱离了人群,脱离了现实生活。现在,我回归到他们单纯的修行生活中,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唱赞美诗,然后清理牛圈、挤牛奶、回教堂、唱圣诗,然后,加入摘葡萄的果农中。带着无与伦比的轻松心情,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我的心灵深处,单旋律圣歌在重新响起,一点点地,把我从梦魇中解脱出来。
       在不断的繁重劳作中,十天,飞逝如弹指间,如同娣安娜从昏迷中醒来又死去一般地短暂。她的这番经历,得益于我,也受害于我。这个孩子,当她看见神迹是多么兴奋啊,也许正是这份激动杀死了她。如果我不去违背天意来检验我的能量,她也许会从昏迷中自动醒转,也许,她现在仍活在人间。这一连串的也许,愈发加重了我的自责:不仅对于后果,而且对于动机。我想行使我的权力,救活一条生命,让上帝服从我的愿望,我没有成功,因为我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私心。我需要一个证据,娣安娜落在了我的手上,我使用她,结果,她死了。我必须背负着这份自责而生活,逃避不是办法,忏悔也不能摆脱我的罪过,我只能承担下来,征服它。这是一个灵性的孕育过程,我不知将生下什么,但是,我必须走到底。哪怕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
       我刚到修道院的第一天,就向神父忏悔,他念了一篇经典的忏悔经文来替我赎罪,这篇经文的结束语是这样安慰信徒的:“上帝能认识他的子民。”我在他的身边生活了八天,我们一同祷告、一同工作、一同吃饭、一同唱圣歌,一次,在应允替我保密的忏悔中,我问他,以他的直觉和他的心灵,他真的认为我是一个救世主吗?
       “您听到过圣灵的声音吗?”
       “没有。”
       “那么,就让教皇来决定吧。只有他才能领会上帝的旨意。”
       “因为教廷是基督的配偶,而教皇是教廷的保姆?”
       “因为教皇永远正确。”
       我不想就这个观点发表议论。在这几天的博爱、赞美的体验中,在收获晚季葡萄的劳作中,我完全理解了,信仰不是靠文化来建立的。我所认识的所有宗教,在上帝面前,都轻如鸿毛。教皇永远正确?别让我笑破肚皮吧。教皇不过是圣彼得的继承人,而彼得本人就因为害怕被抓而三次不认主。这也就是耶稣为什么会拣选了他,因为他知道:教廷的生存,必须加倍小心,需要审慎、世故和圆滑。
       “我想,他们一定在磋商。”媒体专家边说,边递给我一块薄荷口香糖,似乎我能否被授职取决于我口中的气味。
       他第十次抻平我的丹尼尔公司的工作服,为了中和两种不同的意见:是穿西服系领带,还是穿亚麻布长袍,我坚持穿工作服。
       “我们的资料准备得那么完善,也许,他们根本不需要对吉米进行面试,”他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边补充道,“等他们召见我们时,一定是直接宣布投票结果。”
       “这儿并不是奥斯卡颁奖晚会。”吉文斯主教泼冷水。
       金大师检查我的脉搏,担心我也会像他们一样血压升高。得到结果,他很满意,在关键时刻,我尚能保持冷静。恩特瑞杰医生合上杂志,又再次打开,从头读起。
       十点差十分,橡木制作的双层木门的门栓被拉开了,门扇向两侧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个身穿拖地长袍的瘦高个男人,缓慢地滑行到我的面前,他微微探了探身子,请我跟他走。吉文斯主教一把按住急待起身的媒体专家,然后递给我手提箱。我摇了摇头,我不是个手持简历想要求职的雇员。
       我背着双手,耳边是我的球鞋踩在镶边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声音。临出门前,我回了回头,看到我的四个同伴一齐用专注的眼神鼓励我。我跟随瘦高个穿过走廊,经过内院,走过一间又一间空旷的展厅。终于,我们走进另一间候客厅,他对我说,请坐,然后,走了。
       我打量四周,见有一块黑色的雕花木板,还有一面暗淡的镜子。也许,这是块没有涂水银的玻璃,审查委员会的人正透过玻璃来观察我。我神态自然地背靠木板坐下,闭上了眼睛,我按照修道院的修士们教我的方法,练习入静:把意念集中在大脑的某一点,聚积能量,让它能照耀别人,不求给予,也不求回报。任其发射,顺其自然,如一条河道,一任河水在其中畅游。
       不知过了多久,门嘎吱作响,瘦高个又出现了。他手中拿着一摞文件,递给我。文件夹上有白宫的题头,其蜡封图章尚完好无损。一封信用回形针别在文件夹上:吉文斯主教亲启。教廷圣部的执达员长久地凝视我,眼神中透着好奇、同情和尊重。
       他把我领回到四个随从面前,递给我一张名片,用如同他长袍拖地一般的轻微声音说:
       “红衣主教法彼阿尼阁下想见您。我曾经是他的秘书:他让我转告您,他约您中午见。”
       我瞥了一眼,那是一张印有他的头衔、名字和地址的压模名片。
       见我手拿文件回来,吉文斯主教一跃而起,紧张地看着我。当他打开信,知道最后的裁决之后,脸拉得老长。
       “真让人难以相信。”他不停地打量着站在门框中的长袍人,只见他逆光而立,眼神谨慎,等待我们的离开。
       “我以美国总统的名义,要求接见。”
       教皇的执达员挑了挑眉毛,指了指他交给我的名片。吉文斯一把夺了过去,扫了一眼名字,就神情大变,半晌,才恢复过来。他振奋地喊道:
       “上帝呀,他还活着!”
       握着名片的手战抖着,他抬起了眼睛,名片在每个人的手中传来传去,大大地鼓舞了士气。我看在眼里,心中好笑。毫无疑问,罗马教廷真是百分之百地继承了圣彼得的秉性。
       主教完全不再介意教廷对华盛顿的轻视,他十分肯定地说:
       “这是很典型的案例:教廷先表示不受理此事,然后,它再派一位绝对的权威人士来亲理此案,而此人的意见能左右委员会的最后决定,这样,就避免了在第一次接触中就出现全盘否定的结果。”
       “谁是法彼阿尼红衣主教?”心理医生傲慢地问道,很显然,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吉文斯主教透彻的分析让他心存妒忌。
       “梵蒂冈秘密文件档案室的前管理员,教皇研究院的资深研究员,”吉文斯主教回答,如同一位骑士在夸耀他胯下的宝驹,“他是圣心学院的名誉院长,现在,虽然不再公开任职,但依然手握实权:他造就了三位教皇,正在筹备第四位。如果他支持我们,我们就赢定了!”
       一路上,吉文斯主教兴致甚高,大家也都跟着乐观起来。到了奥斯蒂郊区,我们的两辆出租车,一前一后地停在法彼阿尼所住的养老院门前。
       养老院的接待员两眼盯着荧光屏对我们说:“法彼阿尼,312号。允许会面,但一次只能进去一人。他住在三楼,等我先通知他们一声。”
       我走出电梯,走廊上安装着铁门,用双保险锁锁住。一位修女,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她打开了锁头。
       “别累着他,他接近一百岁了,十五天之后,我们要为他祝贺百岁生日。但愿他能挺到这一天,天这么冷……”
       透过一扇扇敞开的门,我看到一个又一个神色惊慌的老人,也有年轻人,有的还被用带子捆在床上。所有的窗户都围有铁栏杆。一辆一层层摆着午餐托盘的推车与我们擦肩而过,在我们的鼻子里留下了酸酸的汤味和热热的肥皂味。修女在一扇门上轻敲了几下,随即走了进去,用唱歌一般的声音说:
       “阁下,有人看您来了。”
       在窗户一侧,有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正面对着墙坐着,瘦小的身躯斜靠在轮椅上,拖鞋钩在脚上,悬空晃荡着。他转过脸来看我,脸上堆满了皱纹,嘴里只剩三颗牙齿,眼神中透着智慧和呆痴,头发脱落了四分之三,只剩下一撮乱毛,皮肤和墙壁一样泛着青绿,蓝色围兜上沾着一根煮豆角。
       “我看到天开了,”他从侧面凝视着我,说,“有一只白马出现……”
       “是啊。”修女应和着,并小声告诉我:他不伤人,但也别顶撞他。只有五分钟的探视时间,不能再长了。
       我点了点头,等她一走出房间,我立即接着背道:“骑在马上的人披着一件染血的披风,他的名字叫:上帝的圣子。”
       红衣主教收敛了笑容,点头赞许,他神色庄重地说:
       “《启示录》第十九章,第十三节。大家都知道,圣保罗所指的就是裹尸布。您要么是人造的赝品,要么是末世的信号。不论哪一种情况,他们自然要组建一个委员会,来拒绝您。自从科学解译了裹尸布上的信号,梵蒂冈就想方设法让它消失。让我来告诉您是为什么,请坐,吉米。”
       我眼睛紧盯着他,在一边的咖啡色人造革椅子上坐下。他双手平摊着放在大腿上,手心向上,一动也不动;他的头在不停地摇动,像是不愿意被禁固在这具木乃伊一般的躯壳里。
       “听清楚了,我们的情报机构,早在你们的总统告知我们之前,就知道了您的存在。我当时,也就是1997年,正在管理秘密档案。您能想象出此事引起的震动。”
       他那带着喘息和吐气泡的声音一点也不刺耳,相反地,既快又准确,好像他这几个月的沉默,都在为我们相会的宝贵时刻做准备。想到我的未来就掌握在这么一位关在养老院里的百岁老人的手中,不知为什么,我的情绪就激动起来。很显然,他了解我的一切,甚至比我自己知道的还要多。他是我唯一的、真正的同盟军,一见到他,我在内心就肯定了这一点。尽管这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别人无法体会到的彼此投缘,某种相似。这个无助的老头,如同一口代表着科学和权力的废弃不用的古井,他同我一样孤独,同我一样不动声色,同我一样被抛弃,同我一样的危险,这一切,我都能感觉到。
       “1993年6月,在罗马的科技会议上,全世界的科学家,就耶稣裹尸布的可靠性找出了十八条证据,其中包括在一世纪耶路撒冷的织布技术方面的证明。要想再靠碳14来打掩护已是不可能的了。尽管,我们已经很小心地躲避学术界对这块布的年龄鉴定:我们给三家实验室所提供的样品,其实是从一块中世纪的布帘中取出的。这块布帘每平方厘米重四十二克,而裹尸布的平均重量是八十三克。”
       我很震惊地看着他,问: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会解释的。一开始,对于您的出生的高度保密让我们放心:因为克隆人的生存希望是那么小,因您而产生的影响应该很快就会消失掉。只要让裹尸布消失,那么,您的血液同基督的关系也将永远无法被证明。因而,才有了1997年4月11日的那场大火。”
       我的手指攥紧了椅子的扶手:
       “您的意思是……”
       “测体温!”年轻的护士咋咋呼呼地说道。
       她手拿体温表走进病房,插进他的耳朵里。他气得满脸通红,要我替他作证:
       “我每天只有一小时的清醒时间,那是在安眠药停止作用而抗水肿的药还没有使我迟钝起来的时候,他们还要来故意捣乱!”
       “他的体温又要升高了。”护士用一种很宿命的口气说。
       “我不管!”他尖声喊叫着,一把拔出体温表,扔到墙上。
       “够了,阁下,要么乖乖的,要么到床上去!”
       老人立即静了下来,冲着年轻姑娘做了个鬼脸。
       “尿盆。”他不好意思地小声低吟道。
       姑娘鼓了鼓腮帮子,去洗手间。我也准备避开,但是,红衣主教用略带恶作剧的神情,再加上挤眼来留住我。
       “她们又把尿盆乱放到哪儿去了?”她抱怨着穿过房间,“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一离开,红衣主教马上接着说:
       “结果是,您活了下来,裹尸布也一样,但是,还能有多少时间,就……”
       “您总不至于说,那场火是梵蒂冈放的吧?”
       “我说了吗?”
       “我觉得是。”
       他皱着眉头,想接上思路,头靠在轮椅背上接着说下去:
       “我刚到罗马时,保罗一世想要革新教廷,他赶走了掌控我们经济命脉的黑手党,强制所有的主教发下贫修的誓愿,好让他们回到基督的路上来。不能说是梵蒂冈要销毁裹尸布,只能说是上帝的旨意,是黑手党动的手。”
       “吃饭喽!”护理员端着托盘进来,大声而快乐地宣布。
       “当然,火灾的目的并不是要销毁裹尸布,”红衣主教继续说着,好像根本没有看到这个快乐的大胡子,“只是为了减少圣像在全球范围内惹来的麻烦,好让它从人们的注意力中消失,躲开科学研究的纠缠。”
       “我是弗朗哥,阁下大人。您不认识我了?”
       “……让新闻界继续认为,那是幅中世纪的画像。要想达此目的,我们认为这似乎是一个机会……”
       “抬起下巴。”
       弗朗哥从红衣主教的脖子上扯下前一天沾满汤汁和鸡蛋的围兜。
       “别把我说的‘我们’,当成是纵火者同谋的供认词,或者说是对纵火者的一种支持……”
       “怎么样,有人来看您,很高兴吧?您好,先生。”
       弗朗哥把轮椅推到摆着托盘的桌子跟前,法彼阿尼扭着头,好看到我的眼睛。
       “当时,我们正在举行迎接联合国秘书长安南的招待会,此刻,隔壁的皇家小教堂起火了。我们认为这是个机会,因为有众多的新闻记者在场,一方面,能造成世界范围内的哄动效果;另一方面,又有强大的保安队伍的帮助,能及时控制住火势。”
       “尿盆!”护士拿着尿盆进来了。
       “不想了。”
       她耸了耸肩膀,把尿盆放进洗手间,连看都没再看我们一眼就走出了房间。
       “但是,火可真是玩不得的:当时的情况非常危急,火势十分凶猛,一连烧着了五座房子,消防队员用了七个小时才扑灭了这场大火。引起火灾的官方解释是电线短路……”
       “先吃土豆泥吧:它凉得最快……”
       我咽下要问的话,等着一勺土豆泥塞进了他的嘴巴。
       “但是,阁下,我真是无法相信,教廷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刚咽下土豆泥,他就回答道:
       “您只管听,信不信由您:唯一有确凿证据的事实就是,我现在被关在一家疯人院里。”
       “他在说什么!”大个子弗朗哥撇了撇嘴说,“什么疯人院,是养老院……”
       “养个屁老。”红衣主教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大个子出其不意地塞进了第二口,把他噎住了。
       我在脑子里拼接着他刚才所说的话,耳边是咳嗽声加上拍背声,还有递水杯的声音。经过一阵死命地清嗓子,他更加急促地说着:
       “上帝保佑,真是太讽刺了!火灾本来的目的是想让裹尸布摆脱科学的纠缠,帮助教廷平息人们的明争暗斗,结果,裹尸布却被神奇地保存了下来。一个男人,消防队员马里奥,单枪匹马地救出了裹尸布。据说,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从被火焰困住的圣物箱中发出:‘去吧,该你了!连炸弹都无法炸开的保险装置,你却用只锤子,就能砸开……’”
       “先生,您能在走廊上等一会儿吗?等他吃完饭,否则,会胀气的。”
       “别捣乱,大个子弗朗哥!让他留下来,否则,我不吃了!马里奥拎着一只四公斤重的铁锤,实现了不可能的壮举:在火焰中,他用了二十分钟的时间,砸穿了八层围绕圣物箱的加固玻璃,把裹尸布从中救了出来!”
       “再吃一口,就开始吃肉了。”
       “我没说要面条。”
       “应该变换一点花样,要不然,每天都一样,太单调了。”
       “您为什么要见他,主教大人?”
       他皱着眉头,凝视着我,嘴里抿着土豆泥,问弗朗哥:
       “您知道他是谁吗?”
       “一位和善的先生,来看您,也许是您的家人……”
       红衣主教嘴巴不停地嚼着,用眼角观察着我,直截了当地说:
       “我不相信您的神性。上帝何必要借助克隆来重返人间?但是,我相信您的诚意。五秒钟之后,等这个虐待我的人一走,我就要告诉您一件最为大不敬的事情。”
       “连甜点也不吃了?”大个子的眼中带着作弄,“您确定?今天可是巧克力呀。”
       “我讨厌巧克力。”
       “不是吧,您……”
       “他妈的!”
       大个子弗朗哥解下他的围嘴,折起来,端起了托盘,临走之前对我说,勇敢点。
       “信仰是心灵和道义的选择,可不是靠着一堆证据就可以推理出来的逻辑思维,这您不反对吧?一旦裹尸布所携带的我们主的身体湮没的真实信息被科学所证实,我们就会离开信仰而走入现实,宗教,就不再有凝聚人的力量,而演变成了一系列的原因、结果。这一观点,完全符合耶稣所传的教义,这也是为什么,他拒绝显示更多的神性,我们也不得不掩盖这一点。”
       “也就是说,我必须保持沉默?像裹尸布一样,消失在惰性气体的容器中?”
       “正相反,吉米。教廷要保持它的廉正姿态,至少要保住它的特权,所以,面对科学,它只能沉默,结果,它的基石被动摇了:拒绝验证基督复活的真实性。我的朋友尤宾斯基,是个数学家,他曾是罗马研讨会的组织者,他在会上宣读了一篇论文,名为《急救天线》,我对他的观点,持百分之百的赞同意见,您读过吗?”
       “没有,阁下大人。”
       “叫我达米阿诺吧,否则,只有在我的悼词里面,才能再听到我的名字。您能帮我反转一下手掌吗?他们把它摆成读书的姿势,我看上去像个幼儿园的乖孩子。”
       我抬起他的手腕,反转了掌心,把它们放在他的睡衣上。
       “我的朋友尤宾斯基,宣读了一篇论文,题目叫《急救天线》,我很赞同,您听说过吗?”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这些话他已经说过了。我以为他的智力尚保存完好,其实,他的脑袋,就像一台计算机的内存,也会有程序错误,也会产生计算机病毒,得抓紧存盘了,否则,有可能全部清零。我答道,“没有,达米阿诺,”为了节省时间。
       “在它的奠基者们不断地革新下,教廷绝对权威地统治了二十个世纪:它是把上帝信号发射向全球的主发射器。它也在一点点地出现了机能障碍,最终将停止发射。在保罗二世的统治时期,他曾公开承认教廷所犯下的一系列的错误:十字军东征、对伽利略的错判,为犹太人、基督徒、女人平反,与黑手党的串通……哪一个机构能背负起如此之多的罪责?而且,它的人员编制也减至最低,面对众多的反对者,它已无法承担主天线的重任。对裹尸布的否认,连同耶稣复活的信号也一并掩盖了,教廷给它永远的敌人让出一大片领地来,这个敌人不是魔鬼——这个主要的智力对手,而是‘马蒙’,这是亚兰语把物质享受拟人化的称呼,人类成了物欲的奴隶。如果,对于神学家来说,投胎、复活和神迹都是一些‘抽象的概念’,如果,教廷承认他们所宣扬的道德观,结果只能导致犯罪、偏执和腐败,圣言也就只好缄默了,剩下的,只有666这个数字,它代表着兽、钱财,唯有它在横行霸道。总之,《启世录》预言,在基督返回前,会出现信仰沦丧……我说到哪里了?”
       我从他茫然的眼神里想抓住他要表达的思想。他的这番宏论让我感动、让我震惊,也给我安慰。但是,听着他拉风箱一般的喘息声,看着他努力要接上思路时的无助的样子,又把我唤回到他那百岁老人的现实中:思维混乱、忘东忘西、偏执、固执……一种简单的谈话欲望,只因为有人在听。
       冷场在继续,他微张着嘴,用眼神乞求我接下去。只见他一动也不动地等待着,又焦虑、又伤感,就像是一具因演员忘了台词而被晾在台上的木偶。我轻声提醒他:
       “天线。”
       他立即接上了:
       “对,就是这个词,您没记错。既然主天线丧失了它的功能,接替它的急救天线就该启动。因为,裹尸布有它的独特性:在二十个世纪以来,它一直像一个情报机构的潜伏谍报员。它所表现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一直到摄影术发明之后,通过负片,才看清了基督的真实形象,科学研究又一点点地证实了《福音》记载的史实,揭示了精神战胜物质,用热分子理论证明了成像的原因——身体在瞬间不可思议地消失。总之,裹尸布行动了,传达着它要传递的信息。”
       他吧嗒着舌头,伸长了脖子,想要找出一点口水。我把一杯水递到了他的嘴边,他喝了一口,又继续下去,越来越接近一个我所抓不住的目标:
       “现在,您会反驳我:如果基督真的想为他在十字架上的死和复活留下科学证据,那为什么要将真相隐藏这么久?因为,只要教廷还在起到传播《福音》的主天线作用,这些证据都是无用的。但是,如果现在,教廷能了解裹尸布所表达的信息的真实含义,它就该主动消失,正如《圣经》中所描写的那样,在基督返回时,必将出现的消失。此时,就该您来发挥作用了。”
       “但您说我没有神性!”
       “我是否定了您的神性,但我并不否定您的作用。您不是上帝变成的肉身,吉米,但您是裹尸布的代言人。您背负着急救天线的重任,您应该唤醒人民!如果不是上帝的计划,您是不会来到这人间的,您也不会是人类制造出的克隆人的唯一幸存者。我也不会走出我的掩体,走出秘密档案室。1978年9月29日,我发现了保罗一世的尸体,他只当了三十三天教皇,一个复兴的、要把教廷带回到正确路线上的教皇。他们为了封住我的嘴,把我软禁在档案室里。在保罗一世遇害后第九天,您听到了吗?九天之后,美国的研究人员,就开始了裹尸布的研究。也正是因为如此,才真正启动了急救天线!”
       他挑了挑眉毛,向我示意水杯,我端给他喝,直到他猛地向后扬起了头。
       “我沉默了二十多年,在无法揭示真相的情况下,我只能装死。直到有一天,裹尸布研究的权威人士,普林斯顿大学的生物学家麦克尼尔教授打破了保密禁令,给教皇写了一封信,告知您还活着,而且还是个自由之身,只是小布什不要您。”
       他死命地摇着头,不让我擦他流到脖子里的口涎,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不连贯,越来越显得梦幻:
       “信到了我的档案室,已开封,分类为‘没有被正式接受过’的信件。我浮出了水面,砸开了教廷科学委员会的大门,强烈要求他们研究此事。结果,我到了这里。现在,所有想让我老死在睡衣里的人都死了,其他人也忘记了我的存在。而我,苟延残喘至今,只为了您,为了等您。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祈祷,不停地祈祷,盼望您能活下去,盼望有一天,您会来到我的面前,让我来调动您,去对付一切想让您消失的人,上帝听到了我的祷告,急救天线一天找不到它的代言人,我就一天不能死!吉米,您听到了吗?裹尸布并不是用来证明您同基督的基因关系:您的作用,是向全世界呼吁,它的真实性!您是生命的象征!您应该鼓动民众,利用公众的压力,迫使教廷把正在被细菌蚕食的裹尸布从惰性气体的棺材中救出来!您是唯一能救它的人,也是唯一能拯救基督教的人,这是上帝的旨意,您正是为此而生,您一定能够做到!”
       我靠在椅背上,头脑昏昏沉沉,内心鼓动着他所灌注给我的兴奋、智慧、能量,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无力。
       “别幻想了,达米阿诺。”
       “嗯?”
       他大口喘着气,气管里发着哨声,如同一只气垫胎被人拔去了气塞,泄了气,折叠起来。他神情惊慌地看着我。
       “梵蒂冈已发了书面文件,说我是个冒牌货,一个异教徒:禁止我公开我的身份,如果我不听,他们会把听我讲道的基督徒逐出教会。”
       他闭上了眼睛,长久地沉默着。他的呼吸又变得平稳起来。我想悄悄地溜走,他眼皮也不抬,气喘吁吁地出声了:
       “我,请求您,我,给您授权。它出自一个一生为信仰奋斗,一生对科学尊重的老人之手。也许,面对教廷,它无足轻重。但是,我,吉米,我要求您,我请求您去完成您的使命。”
       我口气平缓但态度坚决地反驳道:
       “白宫也不会支持我。没有官方的许可,没有组织的帮助,我能有何作为?”
       他满怀憎恨地看了我一眼。在他的眼里,我在一瞬间,又变回了一个年轻人,一个讨厌的不听话的年轻人。
       “耶稣,他得到过谁的帮助?他有一群助手围绕在他的身边、为他出谋划策吗?他的力量在于独自一人,背负起人类的懦弱,去对付地球上的强权!这样,他才能用卑贱者、受难者之心来说话!”
       我烦躁地站起身来,反击道:
       “但是,他是上帝所生的上帝,阳光所生的阳光!而我,可不是圣灵把我从裹尸布上提取出来,而是试验室造出的怪物!”
       他固执地摇着头,直到我安静了下来,他才说:
       “您并不比他更孤独,更手无寸铁。”
       “他知道他的目标。”
       “他接受了他天父的旨意。”
       “因为他了解这个旨意。”
       红衣主教大张着嘴,被我的话堵得哑口无言。他盯着我,目光中透着褊狭,一阵打嗝代替了说话。随着胸口的起伏,两行热泪淌了下来。他想感化我,激励我,说服我,他也明白他失败了。我能说什么?我总不至于去搅动天地,只为了讨得一个百岁老人的欢心,接受他所赋予我的不切实际的使命,只为了让他有活下去的勇气。同时,他的绝望,还有他的孤独,又让我有一种不知想为何而去奋斗的冲动。
       “您还没走?我说过只有五分钟,”修女大步走了进来,说,“现在,该让他休息了:到了电视剧的时间。”她把轮椅转到电视屏幕的方向,打开电视,关上窗帘,走出房间。在一片柔和的光线下,红衣主教闭上了嘴巴,看着屏幕上的一对年轻人,手拉着手,走在巴西音乐的背景下。我等待这一幕结束后,在他的昏睡中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我说过会完蛋吧!”古柏曼边捶打着路易十五时代的椅子的扶手,边咆哮,“梵蒂冈拥有全世界最精锐的间谍机构!多么天真呀,以为给医院一笔捐款,就能封住十五个证人的嘴;让吉米隐居在修道院十天,就能防止事态的扩散!”
       欧文比他早一步来到克莱伯尼的办公室,他转身面向编剧,用一种冷冷的声调反驳道:
       “教廷的决定早在卢尔德之旅之前已经做了。要说到天真,那就是,以为只要吉米写一封信,声明放弃可能的遗产继承权,就能说服教廷:对教会来说,重要的不是遗产,而是原则。读一读吧!”
       法律顾问努着嘴,把吉文斯主教从罗马发来的正式答复信递给古柏曼,信上有教皇圣部诏书长、红衣主教尼可利农的亲笔签名:
       考虑到科学和教规两方面的原因,所递交的申请材料不予受理。关于材料中声称的1988年4月21日,从圣裹尸布上提取血样一事,因既无许可,又无监督,调查委员会只能把它看做一项无法确认来源和可信度的普通实验。在任何公开的场合,如果有人提及此项实验,都将被视为一种冒充行为的异端邪说,其设计者、同谋者和受骗者,都将被逐出教会。
       此外,美国在历史上,一直站在梵蒂冈一边,积极杜绝人体克隆现象,罗马教廷对此种试图对某一位圣人的基因做胚胎培植的行为,表示严厉的谴责。
       “这帮天主教徒们真是软蛋。”古柏曼放下信,低声嘟哝道,“我们提供了他们教义的证据,他们反倒鸡蛋里面挑骨头!”
       “天主教会从没有正式承认过裹尸布的神圣性,”欧文疲倦地重复道,“他们又怎会承认由它而延伸出的产物的合法性。对于裹尸布,他们一直坚持只是一幅圣像。我对吉文斯说过,提供他们主耶稣的基因码的复制品,一定会激怒那帮红衣主教的,但是,他却相信,他的那帮朋友会赞同的……”
       法官站起身,抻了抻衣服,从古柏曼的手上拿过那份文件,说:
       “您来之前,我就告诉过欧文,这份文件,没有任何法律效益。这个红衣主教尼可利农不过是罗马教廷的诏书长,他的职权,只限于是鉴定可能的列圣品,他只会按照惯例来考查吉米的道行和神性,批评他所显示的神迹。只有都灵大主教才有资格评论血样的可信度:只有他才是裹尸布的看守者。”
       “这里有他的答复。”欧文从他的文件夹里,又取出了另一封信。十分钟前,他刚从因特网上收到的。此人也只是重申了他前任的观点,认为立场已足够鲜明,无须赘言。
       目前,有很多关于裹尸布实验的传闻。尽管天主教会,承认每一位科学家,都有在他的领域里从事研究的权利,但是,有几点必须声明:
       一、作为裹尸布的看护者,我郑重声明,1988年4月21日,没有对圣裹尸布进行过任何取样行为,更不会发生此类样品落入第三者之手的可能。
       二、即便有此种样品存在,本人重申,罗马教廷没有赋予任何人拥有和使用该样品的权力,所以,务请持有者把它送回到梵蒂冈教廷之手。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古柏曼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是要拒绝吉米,还是要占有吉米?”
       “吉文斯是如何看待此事的?”克莱伯尼坐下,小心地问道。
       “他很生气,”欧文扼要地说,“他把遭受拒绝看成是一种人际纠纷,说尼可利农这么做,是对他支持主业会全名为“圣十字架及主业社团”,是1928年成立于西班牙马德里的天主教自治社团。的一种个人报复行为。”
       克莱伯尼的年轻助手脚穿后跟有十五厘米高的高跟鞋噔噔地走了进来,克莱伯尼冲她嚷嚷:“又怎么啦?”
       女法学家把她整理出的资料放在办公桌上,离开时,脸上小心地掩饰着炫耀的神情。
       “形势彻底变了!”法官克莱伯尼突然手拍着资料册,大叫起来。
       他的脸色,也在一瞬间由通红变成紫色。
       “那帮红衣主教,哼,他们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裹尸布并不属于他们!你们听到了吗?萨瓦王室延续千年的欧洲王族,始于萨瓦侯爵(1033),其后成为伯爵(1416),皮埃蒙特王族,西西里国王(1713),撒丁国王(1716),意大利国王(1861),二战后退位。拥有五个世纪之久,直到1981年,国王亨伯特二世才把它馈赠给教廷君主。不是梵蒂冈,而是都灵大主教,最多能惠及到继任的保罗二世。总之,圣彼得的继承人才是裹尸布的法人代表!只要吉米是来自裹尸布的,那就只有教皇一人才有资格认可他!”
       欧文的手掌慢慢地搓着脸,而法官则激动地坐立不安。手指在对讲机上敲击着:
       “艾莉森,马上给梵蒂冈秘书处与我身份对等者转发一份裹尸布所有权的证明,叫吉文斯绕过那帮小职员们:直接要求与教皇会晤。”
       克莱伯尼靠在饰有金属纽扣的皮椅背上,手指交叉,放在小腹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我刚见过总统,”欧文并不太想扫他的兴,但也不得不说,“一切停止。”
       “什么?”
       “我提醒你们,吉米的第一作用是一份礼物。总统的初衷,是想取悦梵蒂冈。交给他们一个由我们掌控的救世主,好得到这样一个交换条件:取消安东尼奥的第一次婚约。”
       “什么东西?乱七八糟。”古柏曼跳了起来。
       克莱伯尼变得面无血色,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总统是想在教堂里举行婚礼。
       欧文接着说:“梵蒂冈的拒绝就意味着欧米茄计划的终止。”
       古柏曼张开,又闭上嘴巴,目光愣愣地从他们两人身上扫来扫去。
       “就为这个?只为这个?”
       出乎两个顾问的意料之外,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刺耳、疯狂,如瀑布一般滔滔不绝,丝毫也不加以控制。只见他平伸的双臂突然落下,拍打着大腿,摇撼着路易十五躺椅,椅子的扶手,在他的赘肉冲击下,散架了。古柏曼一辈子都没有如此狂笑过。
       欧文努力排除编剧的象吼般的干扰,向克莱伯尼交代总统的命令:由吉文斯主教率领的代表团立即返回华盛顿,白宫会给教皇发函,否认参与此事,把责任归咎于宗教顾问一人,并解除他的职务。与CIA负责人的通话,也决定了恩特瑞杰的命运,他将与主教在同一条船上,成了外交手段的牺牲品。至于吉米,白宫向教皇保证,再也不会听到此人的声息。
       一旦平静下来,古柏曼重新扣上纽扣,用力把沉重的身躯从躺椅里拔出,简洁地说出他的告别词:
       “好了,在被解雇之前,我辞职。再见,欧文。我并不遗憾这趟行程,太好笑了。告诉那对新人,我会控制好我的舌头的。”他又转身面对克莱伯尼补充道,“但是,如果他们居然也荒唐到想要让我消失,我发誓,《第六福音》将在十五分钟之后面世。”
       他在夹纸的垫板上扔下了他的徽章,脚步声咚咚地震动着地板,直达门口,随着一声巨大的摔门声,古柏曼扬长而去。欧文一方面有感于他能如此尊严地撤退;一方面也气恼他的放肆。欧文向白宫告了假。克莱伯尼面对眼前堆满的罗马教廷的资料,像一个被人解除武装的斗士,一阵恶心。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是政治让他唯一反感的地方。
       欧文回到了他的黄色壁橱里,拨通了纪念医院的电话,通知他的外科医生,他现在有空了。医生看了看他的日程安排,建议立即见他,做全面检查,以备明日手术之用。
       “如果您还能手术的话。”他像一个被人扔下、长久不通消息的情人似的,口气中带点怨恨。
       “由您来决定吧,”欧文答道,自从与总统见面之后,他对一切都感到漠然,甚至恶心,“我有空了。”他说完这句话就收线了。
       我自己坐在前排,他们都坐在商务舱的后排,有的在昏睡,有的在读书、玩游戏、看电视。我在他们的眼中消失了:不再是他们的重心。
       当飞机飞到英国上空时,柯姆在我的身边坐了十几分钟,向我解释这趟罗马之旅失败的后果,也好让自己心安。她说,白宫不会放弃我,既然原计划已经取消,我就属于投资者——尽管,他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我的存在。我这才知道我是被他们花钱买下的,我居然一直天真地以为,我是在义务地为国家服务。我了解到克莱伯尼法官如何同桑德森谈判,买下了我的开发权、肖像权以及各种附加条件,比如说,当我一旦公开露面,当我给人治病时,卖主还要从盈利中提取一个比例。我现在终于知道我值多少钱了——或者说我花了他们多少钱。因为教廷拒绝接受我,我成了一笔无用的投资。总统放弃在对外政策中使用我,我成了他们的一个败笔。
       我们一旦抵达华盛顿,我将落入证人保护计划之手。为了让我保持沉默,他们将为我编造新的身份,设计新的形象,安排新的生活。我告诉柯姆,我想去修道院过隐居生活,她用眼角瞥着我说,没问题。然后,她叹了一口气,补充道,总之,全是一摊烂泥。我不知她指的是欧米茄计划,还是对我身体的回忆。无论所指何事,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从我的陪同人员的眼光看来,我的一切都结束了——或者说,一切要重新开始。
       她坐回媒体专家的身边,后者正为自己在梵蒂冈面前卑躬屈膝、丢尽颜面而懊悔,在飞机上,除了埋头吃饭,就是闭目养神。吉文斯主教的屈辱感渗入骨髓,他眼睛盯着《保罗福音》的注解,胸中排解不去满腹的怨气,结果连一页也看不下去。恩特瑞杰医生,在电脑上下象棋,偶尔抬头,也是为了向我送上怨恨的一瞥。金大师则心烦地把电视频道,从一台调到另一台,或者干脆埋头品尝鱼子酱。保安人员则全部坐在经济舱里。
       我的眼睛盯着地毯,思绪却飞回了卢尔德。眼前,浮现出了娣安娜的面孔:她睁开眼睛,伸手扯下输液管,在病房里迈出的第一步……自从教廷拒绝了我,再也没有人相信我的神迹了。连一贯支持我的恩特瑞杰都说,一个处于昏迷状态、身体和精神双重毁坏的下身麻痹者,怎么可能站立行走?纯粹是我的幻觉。至于多诺威神父身上的弹片,那更是卖主想卖出个好价钱而编出的谎话。唯一与我有关的奇事,就剩下那棵复活而又被锯去的枫树,也只能充当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等待登机时,对于宣传攻势还没有完全死心的媒体专家,忽然想到,中心公园的园丁愿以人格担保,那棵死了的枫树的确发芽了。
       “什么,园丁?”恩特瑞杰啐了一口,“您想让他向教会作证?以为从后门给梵蒂冈递上一份救活植物的材料,就可以更改他们的决定了?”
       争论到此为止,我的档案封存了,我的事情结束了。我独自承担着一个不为同僚所知的使命,一个出自世上唯一对我抱有希望的人的使命,一个没有他们的帮助,我永远也无法完成的使命。
       我惊醒过来,发觉自己打了个盹。我转身四顾,所有的椅子都放平了,只有我的顶灯还亮着。我关了灯,透过舷窗看着外面的月亮,它在沙漠般的云层上涂抹着微光,想从中找到几分慰藉。身边微响,飘来了柯姆的香气。我凝神打量她,只见她卸了妆,头发散开,越发显得年轻动人,她那身美航发的淡褐色的、不分男女的棉质睡衣,穿在她身上,显得有点滑稽可爱。我问她为何过来。其实,我知道答案,只是想在自己和步步逼近、身着睡衣的她之间,填塞点什么。
       “能谈谈当时的经过吗?”她低声问道。
       在梵蒂冈召见期间,她一直留在旅馆里,因为她是女人,吉文斯不想因此刺激教廷。在我们从养老院回来后,又忙着收拾行李,因为白宫已经发出了撤回的命令。
       她仔细听我叙述,时而焦急,时而伤感。当我说完时,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
       “忘了这些荒唐事吧,吉米,关上这扇门,我求你了:你会赔上你的性命的。”
       “那又怎么样?”
       她双手攥紧椅子的扶手,转过身来。她的身体绷得紧紧的,眼中冒着怒气,担心和害怕让她呼吸急促,胸脯一起一伏,她的神情让我感动。我不想她再为我操心,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故意冷淡她,已经伤她伤得太多了。
       “柯姆,你对我有何建议?”
       “我想你。”
       我吓了一跳,她继续说下去,好像我没有听明白似的:
       “你不需要我的建议,你的决定已做出。你想回修道院去,把自己关闭起来,直到你认为你有能力完成‘急救天线’的使命。但没有人会听你的,人心自古就摇摆不定,也没有人会介意那块裹尸布在惰性气体容器中是存是毁。在地球上,人们更感兴趣于其他的事情。你总不至于为一群细菌去死,去毁了你的一生吧?但是,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你认为,你是在为全人类谋幸福,那好,去吧,我无话可说。”
       她压了过来,寻找我的嘴唇,我没有勇气躲开。她边吻着,边喃喃低语:
       “同我做爱吧,吉米。这次,是真的,我不会再作假,假装自己那么差劲……”
       “你并不差劲。”
       “别骗我了。来吧,埋葬你男人的生活,然后,我就把你让给上帝。我想拥有你的最后一次,我想让你知道真实的我……来吧,抚摸我,拥抱我,向女人的身体告别……来吧。”
       她解开我的安全带,用下巴示意洗手间。我对她说:
       “去吧,我留在这里,柯姆,我们远距离做爱。”
       她咬着嘴唇,注视着我,点了点头。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直到我头顶隔板上的红灯亮了。我闭上眼睛,十指交叉,握拳顶在嘴唇上,我用意念,把自己连上她的身体,试着截取信号,如同面对装死的行人、教堂前的盲人、枫树、FBI的德国猎犬、欧文,还有小娣安娜。我同一切受造物做爱,那其中,有醒过来、行走、最终又死去的孩子,好让她的灵魂有所归依;有欧文的头痛,让它消失;有我命中的女人,希望她与别人在一起幸福;还有坐在轮椅上的“干豆角”,一心想让我去拯救人类,而人类却无动于衷……我在天上,一动也不动地做爱,一种纯粹的丢失。我知道,厕所门后的柯姆,正随着我的节奏而颤动,而快乐。我祈祷,我此旅的失败,别给她带来太多的麻烦,让她忘了我,不再痛苦。我希望她的灵魂结出一颗种子,当然,是一颗长不出生命的种子。
       在提取行李处,三个警察靠近吉米,请他跟他们走。他用目光询问柯姆,后者垂下了眼睑,表示默许:这是他们无声地告别。
       吉米斜挎着背包,在警察的簇拥下,经过柜台,恩特瑞杰正在投诉,说航空公司弄丢了他的行李。金大师闭着双眼,调整呼吸,为了减少时差的影响。吉米碰上媒体专家的目光,从中只能看到怨恨和不屑。吉文斯主教则转过脸去,不看他。
       穿过长长的走廊,通过一扇又一扇无缘无故乱叫的X射线扫描门,吉米来到了一间小厅堂,押送人员把他移交到一名女招待的手中,后者把他领进一间光线柔和的客厅,请他坐下,递给他一听饮料,一本杂志,又回到吧台的后面。他看着她把柠檬切成薄片。此时,欧文出现了。科学顾问的肩上披着大衣,头发蓬乱,气喘吁吁地拖着行李箱走了进来。他看到吉米,便斜插过来,紧紧地拥抱他,又伸长双臂,推开他的身体,目不转睛地打量他。欧文满身大汗,目光闪闪。
       “这一次,也许我做了一件我一生中所做过的最大的蠢事,吉米,但是,我别无选择,我好了。”
       基因学家的指甲掐入吉米的衣服中。吉米向他问好,问他是什么意思。欧文松开他,指了指脑袋:
       “结束了!消失了!没了!”
       “您的头痛?太好了。您知道梵蒂冈的事吗?”
       “那不仅仅是头痛,那是神经胶质瘤。一个脑部的恶性肿瘤。今天早晨,开刀前,我又做了脑部扫描:它消失了。您听到了吗?您救了我,救了我!”
       吉米轻轻地摇了摇头,提醒他,那是他自己的功劳,是他的脑垂体,还有他的信息分子做的功。
       “具体过程并不重要,吉米!如果我真的启动了它们,也是因为我相信您。成功了,就像多诺威神父、 桑德森,还有卢尔德的小姑娘。”
       “桑德森?”
       “是的,我们向您隐瞒了真相,主教认为,告诉您还为时过早,怕您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但是,您的祷告治愈了他的肺癌:我就是证人!成功了,吉米,将来会有成千上万的人,从您的身上得到康复的力量!”
       “没有人会知道我是谁,欧文。”
       “过来。”
       他把他拉到面对机场的玻璃窗前,只见一架灰蓝条纹、刚刚着陆的小型喷气式飞机正朝他们驶来。
       女招待请他们乘坐汽车,直接开到刚刚停稳的私人飞机跟前。舱门打开,翻转伸展成一架舷梯,舷梯顶端,站着一位身穿与机身同色的衣着严谨的年轻女人。
       “这就是证人保护计划?”吉米问道。
       “他们的计划可不是要保护您,而是要让您销声匿迹。我不能接受他们的这种安排,尤其是现在,在我亲身经历之后。人类必须认识您,我们没有权利把您隐藏起来。”
       他拎着提箱,走下汽车。他那兴奋的神情转变成一种冷静的坚定。吉米跟着他,登上了那架小飞机。不管由谁接手,吉米一直信任欧文。从此,他又要为一桩他不知情而治愈的病例负责。他所担心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这次治愈,别像其他几次一样导致致命。至于其他,都不过是些小小不言之事,他再也不会被任何人因任何事而囚禁。
       走进了充满圣乐的座舱里,飞机的主人从白色皮椅中站起身来,迎接吉米。看到此人,吉米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政府刚刚放弃吉米,他自然会落入私营业主之手。
       “这是亨利神父。”
       他的肤色晒得黝黑,面部经过拉皮,变得紧绷绷的,体格强健,看上去不比在屏幕上显老多少。他一手捂在胸前,一手搭在吉米的肩上,以一种骑士风度定格不动,像是要表示效忠,又像是接受封勋,让人猜不透他的本意。
       “圣餐的受邀者有福了!”
       电视传教士的声音热情,有磁性。每个星期天,他都用这种声音迷住了成千上万的美国人。看到吉米如大理石般岿然不动,亨利牧师又眯起眼睛,转向科学顾问,接着问道:
       “这就是上帝的羔羊,来为人类赎罪的……”
       面对欧文的沉默,他又转向吉米,笑容在齿间减去了一半,他以一种忏悔的、圆润的嗓音说:
       “赐福给我吧,拉比,我有很多罪。”
       “我知道。”吉米说。
       他的手离开了吉米的肩膀,又落到欧文的肩上:
       “我的机构,我的信徒还有我的电波,都为他准备着,如果他真的是我们所期待的……”
       他的语调明显放缓,尤其是最后三个字,在背景音乐的轻声合唱中,更显出分量。欧文打开皮箱,取出他从白宫中冒着前程、名誉和生命的危险带出来的绝密文件,放在底部固定在座舱地面棕红色的办公桌上。亨利神父那只晒成褐色,闪着紫水晶戒指的手落在了他的脖子上,以示嘉奖。
       “上帝默示您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欧文。”
       “这个决定也叫做背叛国家。”
       “犹大把主卖给了敌人,您却把他带离了拒绝他的人。”
       亨利垂下双目,交叉十指,神态谦恭。他不仅是个圣道讲演者,他还像连续剧的主角,而且还是在每一段对白之后,都伴有录制笑声的肥皂剧。欧文对他的反感比他所服务过的任何政治家都盛,只是他别无选择。他们最后一次的会面,是在布什办公室内,在那次关于救世主是否降临地球的辩论中。二十六年过去了,亨利似乎更加耐心,也更有效率地等待这一时刻的来临。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基督的降临:公众的热情,一如点燃的炭火,信徒们整装待发,教会无论在经费上,还是在法律上,都健康茁壮。免费传播《圣经》时段插播的广告收入,使他买下了全国最大的电视网络。从骗取遗产到资助贫困神童在大学的学费,牧师的作用无所不在。自从买下拉斯维加斯赌城,美其名曰要把富人赌输的钱,分还给穷人,大回旋教堂所筹的年资,超过了一个亿。盈利的结果,用他的话来说,拯救了一座法老时代的古迹:地处中心公园北部、建于1882年的圣约翰大教堂。当初的设计者,许出把它建成从规模上仅次于罗马的圣彼得教堂的宏愿,后因经费短缺了三分之二而落空,只剩下一片废墟。靠着电视台直播主日秀所赚取的经费,亨利廉价买下了这座拜占廷兼哥特式建筑物。
       空中小姐过来通知他们,飞机接到了起飞的指令。他们围桌而坐,系上了安全带。
       “他们什么时候会发觉吉米失踪了?”牧师担心地问道。
       “立即。我动用了我的40号密码来调动机场警察,好让他们把吉米带上直升飞机。保护计划的真正人员已在海关过后的候机厅中等他。”
       “那就是说,警报已经发出了?”
       “那也不一定。为了节省时间,我故意让人扣下了吉米同行者的一只皮箱,借口是违法携带国家机密文件。”
       吉米忍不住笑了。科学顾问至少年轻了十岁,而且,肿瘤的消失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不过,”他接着说,“我们却有可能一到纽约就被人截住。”
       牧师眼中闪着狡黠的光,答道,他在飞机的标志和飞行路线上做了些安排。飞机会在巴尔的摩中途着陆,再改乘游艇去东汉普顿,这样,就没有问题了。
       “在那里,我为你们准备了一座联合国官员名下的别墅:我保证你们的安全和隐秘。从您那一方面来说,欧文,什么时候白宫才会发现这些文件遗失了?”
       “我不知道:我正在休病假。我的秘书处理日常事物,但是,克莱伯尼法官办公室有权调用这些文件——只为了销毁。总统的命令很明确:没有克隆,没有出生,也没有接触过吉米。”
       “我建议星期天向公众揭晓吉米的身世。九点半到十点这个时间是收视的黄金时段:收视率高达百分之四十。如果再加上一篇强有力的宣传文章……”
       “在播放之前,为了吉米的安全,我们一点也不能走露消息。一旦他在电视上露面了,他就属于全人类:白宫再也不能从我这儿抢走。不过,在电视的冲击波中,最好在第二天就有文章见报。如果有一个可靠的记者……”
       “《纽约时报》的特文顿是个合适人选,我们可以在周日前授予他独家专访权,然后,把他扣留到周一早晨。这点,我能替他作主。”
       “不。”吉米说。
       牧师克制着情绪,看着吉米,飞机也在此时起飞了。他扬了扬眉毛,用一种不理解的神情和交织着傲慢和卑屈的语气焦急地问道:
       “为什么不同意?吉米?您对他有何不满?”
       “没有,只是我心中已另有人选。”
       她来到我面前,穿着羊毛大衣,头发松松地绾了个髻。她换了副眼镜,但体香依旧,令我有些激动,想起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开车,她在林肯车的后车厢里打电话的情景。按说,想到她的生活中换了别人却用着同一种香水,应该让我倍感痛苦的。但如今,虽然我的感受相同,感觉却很遥远。如今的我,生活中已没有她的位置。我没有权利后退,没有权利被人的激情所俘虏,没有权利忌妒、消沉、埋怨。我已经接受了她的生活中没有我,我希望以我的方式帮助她。这是我至少还能为她做的事情:我们那未尽的爱情,在别人的眼中,只有失败,但对我而言,它却为我做好了接受后来一切的准备。我全心全意地感激她。我握着她的手,脸上露出友好的微笑,似乎她已经成为过去,成为一桩美丽的回忆。
       “你好,爱玛。”
       “你好吗?”
       “你呢?”
       她回避着我的问题,脱去手套,装进口袋里,然后,她打量着我蓄了四个月的胡子,还有那披肩长发。
       “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算是句恭维话吧?”
       “为什么?原来的你也挺帅的。”
       “是啊,但你没有看到我的另一副样子:重了四十磅。”
       “不会是因为我吧?”
       “有点。”
       “马屁精。你怎么啦?”她快乐地问道,“为什么你要上电视?你在游泳池竞赛中获了奖?还是你发明了一套处理水的新系统?讲讲嘛!”
       “不完全是这样。不过,我想让你拥有独家专访权。”
       “太好了,你该是申请了专利了吧?可别让专利使用费,全进你老板的腰包……”
       “我就是专利,不过,这不重要了……”
       “谢谢你主动给我打电话。我以为……总之,我应该给你消息的。”
       “我也是。”
       “我想说的是,错在我,所以,我应该……我应该迈出第一步的,不是吗?”
       “别这么想。我所找的不是女人,而是记者。因为你原来就认识我,而我又信任你。”
       “谢谢你,吉米,你让我感动,真高兴能见到你……总之,你好多了,你有别人了?”
       “是的。”
       “我真为你高兴。”
       我微笑了。她的热情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出自一种自卫——我能感觉到,她对我持有戒备心和担心,她因为我们的重逢而慌乱,又被我那诚恳而安详的神态所困扰。她原先等待的,是一个在感情中无法自拔的前男友再次露面,准备了好消息,向她许愿并说服她,从零开始,她的所有防备都因我的不攻而自破了。
       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因此失望了,现在的她,对我已不再有激情,我看得很清楚。但是,她也不是那种对手变强了就自惭形秽的人。她与我之间,还有一种更深层的东西。
       “爱玛,你不坐下吗?”
       她犹豫片刻,从口袋里抽出手来,脱去大衣,折了折,搭在椅背上,转身面对我。蓝格子连衣裙衬得她的胸部更加优美。我的呼吸停顿了一下,我再次看向她的眼睛,知道她觉察出了我的反应。我用一种尽量使她自在、尽量自然地口吻问道:
       “几个月了?”
       “四个月。”她迎着我的目光答道。
       我点了点头,用抬了抬眉毛来表达我听到这一消息时的心情。
       她坐下,我也在她的对面、隔着桌子坐下。
       “很好。”
       “不好。”她扭过头去。
       她抿着嘴唇,眼睛盯着梳妆镜下那一排化妆品。我问她怎么啦。
       “我同汤姆之间出了问题。其实,他感兴趣的只是孩子。这几个月来,他为我制定了一整套严格的规章制度。你听我详细说来,从一怀孕起,他就变得……怎么说呢?我在他的眼中就不存在了,只是一个盛孩子的容器。我必须处处小心,提前休产假,不能抽烟,不准开车,不准出门,连打一个喷嚏都要被指责。他不再碰我,却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至于我的工作,那就更别提了,他不准我再写作,因为担心电脑辐射——甚至从两个月起,你信吗?而且也不许见人,怕染上风疹。”
       她十指交叉,分开,两根食指绞在一起,手指上的戒指已不见了。我愣愣地听着,心想,梦想就是陷阱,相对于她的幻想破灭,我的忧伤要容易承受得多。
       “我离开他了,我对自己说,孩子我留着,我自己来抚养,或者轮流带也行。一开始,他完全不听,还威胁我。现在,他安静下来,带着他的律师们等着孩子的出生:他雇人跟踪我,想找到证据,来起诉我……有流产的企图。警察已传讯我三次了,产科医生被盘查,法院也来了传单。以当前《保护出生法》规定,如果我丢了这个孩子,我得蹲三年的监狱。反正,孩子只要一出生,我就要失去他:汤姆,他在检查官办公室工作。可怕吧?当然,这也是我咎由自取。我会同他们斗到底的。谈谈你吧。”
       我看着桌子对面濒临崩溃的她,看着这个被最珍贵的愿望所伤害的女人,想找回我的爱玛,我的无忧无虑的爱人,我的迷恋镜子里的仙女,我的小姑娘。
       冷场使她不自在,她故作轻松地说:
       “哎,我有娜布劳太太的消息了,她很好,住在希腊的帕特莫斯,她拥抱你。”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伸手递给她一份文件。她的手指碰到我的,停顿了一下,然后,接过文件夹靠在椅背上读了起来。
       我屏住呼吸,紧张地看到,她的脸色正随着一行行的文字在改变。我的判断错了,我与她的重逢,唤醒了我的感情,也截断了我对信仰的冲动;在她的面前,我的坚定是那么空洞,一文不值。她的气息、她的美丽、她的忧伤……我的生活不能没有她。我的内心里充满了从没有过的绝望,而她,却惊呆似的看着报社刊出的新闻。挑战、使命、责任,一切的一切,一旦面对她,都变成了空洞的辞藻,甚至,成了一种逃避。我以为,我已经杜绝了人世间的七情六欲,我以为,我能控制好我的情感,放弃我的欲望,只剩下一份对全人类的博爱——她的女性魅力扼杀了一切,抹去了一切。在这份绝望中,我的直觉告诉我,一切都还有可能。只要我抓住她的手,离开这些人,忘了我是谁,忘了他们的要求,忘了我自认为所肩负的责任——同她一起消失,做这个将要出生的孩子的养父,放弃整个地球,只守着一个家,一个同我所爱的女人共筑的爱巢。
       当她从报纸上抬起眼睛,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一切,真的结束了。
       “你是……你是上帝?”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悸,“这篇文章是这么写的?”
       “不,爱玛,我只是有耶稣的基因,但这并不代表什么:一切都还一样。”
       “我能录音吗?”
       “当然。”
       她在旅行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了录音机,放在桌子上,放在我们俩之间,按下录音键。
       “你有证据吗?有没有科学家证明你的身世?”
       “是的,科学顾问欧文。是他从白宫里取出我的档案,我可以给你他的电话,他同意证明我的克隆,证明我为他治病,证明……”
       “他就是这项欧米茄计划的负责人吗?”
       “他和巴迪·古柏曼——你还记得《小龙虾》吗?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
       “为什么你要上亨利的电视?”
       她连珠炮似的发问,并不等我的回答,是为了保持其不偏不倚的立场。
       “只有人们信我时,我才有能量,爱玛。我必须去帮助尽可能多的人……”
       “为了给亨利拉听众?为了填满他的腰包,你就站在这个腐败的邪教徒一边?”
       我很恼火她的武断,这有欠公允:不能因几棵荆棘就抛弃整座森林。
       “并不是与两千万听众隔绝,就能够帮助他们认清真相。”
       “他们给你注射毒品了?”
       “够了,爱玛。我有我自己的使命。我会阻止妨碍我完成使命,只想从中盈利的人。”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你的基因秘密的?”
       “七月。”
       “它在你的生活中,引起什么样的变化?”
       “全面的改变,直到今天早晨我还是这么认为。但是,当我看到你,我发现,我还是我。”
       她停止了录音。
       “你的意思是?”
       “我生命中最宝贵的,就是你。能使我成为今天的我,靠的是我们的爱情。你让我感到自己重要,让我体会到曾拥有的幸福,还有为你所受的痛苦。是你使我改变,使我成长,给我留下了这份爱的力量,在失去你的日子里,它成倍地增长。”
       她伤感地笑了笑,但却不失理智:
       “你感谢我抛弃你,是吗?”
       “有点,还有其他。”
       她又按下了录音键:
       “你的使命,是什么?”
       我同她谈起红衣主教法彼阿尼,谈起深山中的别墅,卢尔德,修道院。我把所有的钥匙都交给了她,由她来找那把锁。
       “上帝,是什么?”
       我停顿了一下,她点燃了香烟。
       “我也不太清楚,爱玛。是一份激情,一种能量。一种爱和创造的力量……”
       “……是他创造了这个充满邪恶的乱世?”
       “是我们使世界变成了今天的样子,因为我们自以为这就是我们的形象。我们责怪上帝,但是,我们有改变世界的自由,而不是保持这个该死的样子。”
       “这个该死的样子,从何而来?从撒旦?”
       “是的。”
       “还有女人,对吧?一切都怪夏娃,因为她偷吃了苹果。就为了这番蠢话,你占用整个电视频道,还浪费我的时间?”
       “不是苹果,是无花果。”
       “什么?”
       “在《创世记》里,所写的识别善恶的树,是棵无花果树。这又是翻译的失误。在《圣经》原文中,并没有确指哪一种水果,而译者把‘恶’,误译为‘苹果’。”
       “但愿如此。”
       “为什么?”
       “因为进入了我的话题。别忘了,我是在园艺杂志社工作。”
       “你有我的专访权,你可以把你的文章高价卖给《纽约时报》,或者想卖给谁就卖给谁……以后的追踪报导,我也给你保留独家采访权。”
       “你以为这样,就是在为我谋幸福吗?很可惜,我非常满意我的现状。”
       “不,爱玛,我不希望你陷入琐事、陷入失败而放弃你的理想。”
       “我们在谈你,不是吗?”
       我向前探出身子,握住了她的手:
       “爱玛,别放弃,再行动起来!别人加诸你的痛苦,成了你停滞不前的借口,成了放弃的理由……”
       她用力挣脱出来,跷起了二郎腿:
       “放弃什么?别烦我了!”
       “放弃你想做的采访,放弃你计划写的书。从我认识你起,你的书就没有进展过,甚至,越来越短。我敢肯定,每当你打开电脑时,不是在写,而是在删减。”
       她镜片后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但是,我必须继续。我不能把我对她的感受藏在心里。她的痛苦已经漫了出来,到了该拆除堤坝的时候了。
       “别再怀疑自己,也别指望别人,如果你自己都不坚持的话,谁又会给你机会?现在,我为你提供了一个机会,但是,它也不过是张通行证,一张有待你自己涂抹的白纸。以后,只要你积极行动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我肚子里的孩子,你怎么看?”
       “把它当做一种力量,一种爱和创造的力量……”
       “力量?别让我笑破肚皮了!我给了他所有的能量,但我知道,一旦他出生,就将被抢走,你让我情以何堪?!这难道是一种激励?你以为几句空话就能解决一切?话说出来,问题就消失了,是吗?”
       “现在,你的孩子靠着你的营养而存活,所以,你必须先聚积起你的力量,否则,你又能给他什么呢?是给他放弃,还是痛苦,或者是失败?然后,一旦他出世,爱玛,你再去争取,你会赢的。但是,你如果从四个月起就认输的话,你则听从了魔鬼的安排。”
       “魔鬼同我有什么关系?”
       “它在你心里种下了疑问。”
       “那又如何?疑问,也正是智慧的种子!”
       “不错,但它也是下滑的起点!亚当和夏娃的错,正在于此:怀疑无偿的爱,用疑心代替信心。当然,魔鬼的声音就是智慧!当它对他们撒谎时,是装出一副诚实可信的样子的:‘上帝禁止你们吃这果实,担心你们变得同他一样强大。’这就是它的用意,让他们用私心去对待上帝,这个私心就是害怕、忌妒、小心眼和对权力的渴望……”
       “等有麦克风时,再传教,好吗?”
       “爱玛,我不是在向你传教,我是在解释。我为什么爱你,为什么希望你相信你自己。我不想你困于编辑社社长对你的性骚扰中,不想因为你拒绝了他们,就看不到出路而失去信心。我希望,至少,从你怀孕后,辛迪没有再为难你。”
       她的香烟从指间脱落,脸色变得死灰。我并不想这么说,但话已出口,无法挽回。她被我的最后一句话惊呆了,甚至忘了停下录音,我伸手弹起录音键。
       “你是怎么知道辛迪的?”
       我熟悉她眼里闪烁的光,那是我在别人眼中常见的:疑虑在撤退,理性在动摇……在我出示的证据面前,她不知该去抓住什么:我能读懂她的思维,我能揭示她所不愿正视的一面……她在自问,与我这样一个通灵者共同生活了三年,怎么会毫无察觉?我犹豫着,是否要继续这个善意的欺骗,使她接受这份一夜成名的工作,变得自立、富有,甚至能采用她对手的方法来争取孩子的监护权,还是尊重她那合乎情理的怀疑,让她知道,我这个可怜的情人所干的蠢事——假装林肯车的司机,只为了感受一下她在隔着茶色玻璃的后车厢中的气息,以此来感动她、激励她……哪样对她更好?是让她对我超自然的能力印象深刻?还是以我人性的弱点来提高她的自信?
       “你也跟踪我,你?”
       她哽咽着,声音里包含着世上最大的忧伤。我张口想要分辩,她阻止了我,伸手去按停止键,甚至都没有发现它已经弹起。她把录音机装进包里,站起身,说:
       “我不会写的。”
       “为什么?”
       她把那份报道也塞进了包里:
       “我一点也不相信。这不过是一次为竞选所耍的伎俩,一场设好的骗局。你或者是同谋,或者是受骗者。我不想阻止你,即便是为了对付共和党。去找别人吧。”
       “爱玛,我的心意,只是……”
       “给我一篇独家新闻,是啊,为了帮我从陷阱里出来,自你离开我之后,我就深陷其中,没有你的帮助,我不能自拔。我懂了。我生命中最美的东西,就是对你的回忆,你把这一切都毁了。吉米,我也许真的出不来,但那是我的事。滚到你的狗屎邪教中去吧,扮演好你那远古的救世主角色,让我回到我的园艺杂志中。魔鬼,并不在你以为的地方。再见。”
       她拎起提包,挽着大衣,摔门而去。
       我定在椅子里,深悔一心为她好,却给她带来如此的伤害。我怎么会错得如此离谱?还有几分钟,我就将在对全球直播的现场中露面。这次重逢,它使我受伤,使我空虚,使我的心无着无落。她的拒绝,意味着什么?它的教训何在?它是出自于人的自负还是人的本性?
       也许,爱玛的拒绝是必须的……她拒绝理解我,拒绝相信我,拒绝进入我的逻辑思维,让我更看清楚了我的目标,还有我为此所愿贡献的程度。她的告别是在向我传递一种信号,人的本性以为,违背人们的本意,就无法给他们幸福,而自负则认定,人类能靠自己救自己。没有自负,什么也别想做,没有人性,只会去伤害别人。
       现在,再也没有谁能扯我的后腿了,我可以心无牵挂,直奔我的命运而去。他们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一切顺利吗?”助手推开门说道,“再补补妆,还有二十分钟,就该去演播室了。”
       你不能这样,吉米,你没有这个权利……我回到家里,内心交织着冲天的怒气和无边的绝望。我一生爱过三个男人,他们一个个地在我面前,变得疯狂、偏执和歇斯底里:走到了他们的反面。难道是我造成了这一切?难道我是个克夫的女人,是我使他们失去了理智?
       吉米……我是要保护你,为了让你避免伤害,甚至是来自我的伤害。我自童年起,就有一种摆脱不了的挫败感和担心,担心被周围的人看不起。但是,你是我生命中给我信心的第一个人,因为你是那么信任我,你让我知道:我走进你的生活,并不单是为了体现你的价值,而是为了体验爱的幸福。当我把我写的抨击美国宗教集团那可怜的二十页手稿读给你听时,你热烈祝贺,好像我已经完稿了:你已经看到了成书,你能感觉到它的价值,你甚至开始向你的客户推荐。我们彼此给了那么多,你和我。我们一同欢笑,一同幸福,我们为彼此而生,我们为彼此而死,只要我们愿意,就将会生生世世、永永远远地走下去……一切是那么纯洁。你是那么接纳我的丈夫,除去了我心中的内疚。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不妒忌的男人——当然,如果我们知道,自己是对方的最爱,是比较容易做到。但是,你真诚地保护他,把自己当成他,似乎你已经预感到,有一天,我会以同样的理由离开你——出于生存的本能。
       我只有一次,欺骗了你:在与你分手之时。说什么要专心工作,那不过是一个借口。我无法忍受伤害自己所爱的人。当你已不再是我的地下情人时,除去了这个保护层之后,我们所要面对的,就是正式结婚,怀孕生子,走入恶性循怀,与时间赛跑,马拉松式的体验,让你为了婚姻去处理琐事,去勉为其难。我所渴望的这种奋斗历程,会毁了我们的爱——我们身边有多少这样的例子。我不希望你也进入这种角色。我希望用分手的方式来保护我们,保护这份纯洁而无价的爱情。我知道,我很自私,我应该相信,你有能力去改变,但是,我不希望你改变。
       当然,你一点也没有猜到我的心思。我让你以为是钱的问题,是我希望让我的孩子有一个能为他提供经济保障的父亲。我以为,只要你怪我,分手起来才会容易些。我也不能给你辩解的机会,害怕你会使我改变心意。结果,我们落得如此下场。如果我还同你在一起,如果我们结婚了,你绝不会成为这场阴谋的道具,不会成为这个邪教的受害者,成为这帮我恨透了的“宗教导师”的猎物。都是我的错,而现在,你却希望我出售我们的隐私,来换得我在你身后的成名。
       我在抽水马桶上勾着腰,胃里翻江倒海,却吐不出来。同其他事情一样,我在怀孕上也不合常规。我没有其他孕妇的嗜好——半夜想吃生鱼片,鳕鱼配猕猴桃,巧克力酱拌面条……我还是同平常一样,在餐馆开门的时候,吃块比萨,一袋生菜,一盒低脂酸奶。
       我正在为兰花节写稿,那是康涅狄格州最大的花卉竞赛,预计有三千个品种展出,我已经记录了九百八十种;现在,我要把这份工作留给明天。我打开电视,转到BNS频道。大型管风琴配上鼓乐器,旋转灯光使圣约翰教堂那宏伟的大殿忽明忽暗。亨利牧师身穿毛制服,头戴冠状麦克风,在唱诗班人群前走来走去。他的身边,是一幅巨型的吉米像,激光灯在拱形屋顶的下方,打出“基督回来了”的大幅标语。
       “……的确,善良已在文明社会中消失了!看看我们四周吧,善恶之争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恶与更恶!但是,一切都会变的,一切!因为,善已经回来了,兄弟们!人类苦等了二十个世纪的伟大事件就要发生了!今天早晨,我们要向各位展现的,并不是关于基督投胎的科学证据:这些证据,在这场弥撒之后,我们将在网上公开,每一位观众都可以自己去查证。网上还将公开白宫和梵蒂冈的一些内幕,证明撒旦在那里的力量,证明他们是如何暗地里勾结,想要藏匿人类的救世主!但是,经过一个又一个的世纪,统治、大能、荣耀永远归于我们的主,亘古不变!”
       “阿门!”充斥在中殿和耳堂的五千人齐声欢呼。
       “这个星期天,我们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我们等到了救世主的再次降临!耶稣再临人间教的教徒们,福至一千年的教徒们,弟兄们,让我们稍后再去求证,先尽情地欢呼吧!因为,大回归教会,这块对基督徒来说世间唯一的净土,今天,在这里,我们以无比兴奋、无比欢乐、无比自豪的心情,迎接这位远古的、现在的、永久的……耶稣基督,我们的主。他用鲜血立下的崭新的、永久的盟约,他赦免我们一切的罪。如今,经圣灵克隆,重返人间,在我们的眼前展示神的大能!让我们欢迎吉米·伍德。”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我的爱人,我那性感又温柔的小野兽,在光环的追随下,双手反背、目光冷峻、嘴唇紧抿,慢慢地走到水晶祭台前。他穿着牛仔裤,亚麻布衬衣,看上去更像里维斯的广告模特儿。欢呼声震耳欲聋,牧师高举双臂,做出了V字形手势,欢呼声又戛然而止。他继续他的讲演。
       “在《约翰福音》的第三章第一句里,圣约翰写到:‘有一个法利赛人,名叫尼哥底母,是犹太人的官。这人来见耶稣,问:拉比,人已经老了,如何能重生呢?’”
       亨利转过身来,扮成尼哥底母的角色,面对吉米,吉米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牧师用不停地跳动眉毛来暗示他,担心继悬念之后,就是冷场。
       “您是吉米·伍德,”他向他低语道,“您是尼哥底母问题的活生生的答案!因为,我们的主是这么说的:‘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人老了,你们必须重生!’”
       “但是,他所说的重生,是通过洗礼,而不是克隆!”
       我靠近屏幕,在吉米的驳斥下,牧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镜头摇向了人群中。然后,是吉米的大特写,只见他神态沉静,藏在胡须里的麦克风闪闪发光。
       “因为克隆是另一种形式的洗礼,只要圣灵……”
       “别听他胡说,”吉米打断他,双眼盯着镜头,“我今天走进这座商人的庙宇,为的是告诉大家,关上你们的电视,别再把信心交给这群骗子,他们借主之名来敛财,要相信的,是你们的直觉,你们的怀疑,要听的,是你们的心声,因为,信仰来自于疑问,真正的疑问是怀疑一切,包括怀疑的理由。”
       “正是,耶稣正是为此而来,来唤醒人们的良知。”牧师伸出手臂,环绕吉米的肩膀,笑容可掬地补充道。
       “闭上你的嘴巴!”吉米推开他,“是你请我来的,那就得让我说话!我只用三分钟,然后,你再接着表演,接着做广告,你要是再打断我,我就扯去你的麦克风,明白吗?你们,遍布全国的电视机前的观众们,我并没有什么要对大家说的。你们去读《圣经》吧,去读《犹太法典》,读《古兰经》,或者,去看一棵活着的树,你们会从中听到上帝的声音。你们并不需要这群中间商,这群借神之名满嘴谎话的骗子,他们把宗教变成了一台战争的机器,一种奴役的手段,一棵摇钱树。亨利之流,把圣体的鲜血,变成了西红柿酱!”
       “他说的没错,我承认!”牧师硬生生地挤入,镜头里是他的特写,“忏悔吧,兄弟们,是时候了。”
       他有三秒钟失控,眼神中透出惊慌,但是,很快又恢复其神秘的灵性。
       “请听我的忏悔:依靠民众的慷慨解囊,我却只满足于尽力传播《福音》上。但是,难道传播《福音》,不是一项基本的工作吗?”
       “你传的是什么《福音》?‘发抖吧,末世的脚步震动如鼓,害怕主的震怒!’你四十年来喋喋不休的,不就是要人们害怕,好制造你的商机?这种《福音》,亨利,你可以把它丢到厕所里去!”
       天主教堂里的人,群情激愤,扬起了一片义愤的声讨,有人高喊:“继续出击,打过去!”一瞬间,电视转播的弥撒现场,变成了一个拳击场。我按下录音键,拨通了《纽约邮报》的电话找查莱特,他原先在我工作过的室内装潢专栏当编辑,现在负责《纽约邮报》的大众版。他正忙着出明天的早报。我请他看BNS电台的现场直播,并要求他在明天的头版上,给我空出三块版面,如果他想要发表基督的女朋友的专访文章的话。我在他的大笑声中挂了电话,知道他的笑容,会在十秒钟后凝固。我又转向电视,只见吉米正在大声斥退那些崇拜者,他们正冲向身穿白色长衣的保镖们所构成的保护唱诗班的防线:
       “退下,你们昏了头啦!这里又不是舞台!回去坐下,别再欢呼了,否则,我走人!是的,我是从耶稣的血样中克隆出来的,那又怎么样?我依然有血有肉,同你们中间的任何人一样,在地球上生活了三十二年,我是一个普通人,而且永远是:人不能违背自己的本性,我的本性就是当不了一件圣品!我不希望你们因我而再度残杀,已经有太多的该死的宗教战争了!政治势力曾试图收复我,我不会再允许任何一个教派控制我的言论。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们开口说话!真正有话要对你们说的,是都灵裹尸布。你们要给梵蒂冈施压,把它从惰性气体中救出,因为只有它,才能给出末日审判的信号:在急救天线上,所有的信号灯都点燃了,一如电动弹子盘:真正的行动要开始了!但是,如果裹尸布的宿命,就是自毁,就是被绿菌蚕食,那也是上帝的意愿:忘记圣品,记住信息。”
       “什么信息?”殿堂上一人高喊,万人齐和。
       “对了,就是信息!”电视传教士高喊道,在全景镜头中,只见他指手画脚,想让摄影师把镜头对准他,“信息就在那儿,十分清楚:梵蒂冈被魔鬼控制了!它消毁裹尸布,否认耶稣……”
       “闭嘴!”人群喊道。
       牧师狼狈地止住,就像播放机按了暂停键,咽下后面的咒骂,保持一脸强笑。
       “不,”吉米朝耳堂跨近一步,接着说,“信息只有一条:人类要完成上帝的创造!圣保罗说的对,我们是‘猿人’:最后,配称为人的,都应该在耶稣里重生。他是人子,是新创造的第一人,是死里复活的第一人,他从人类的未来走来,为我们指引出路……怎么指引?他向我们显明,我们未来的样子,当我们完成从灵魂到肉体的重生时,当我们摆脱对死亡的恐惧,摆脱物欲的桎梏时!这就是末日的审判:没有审判!人类无罪:人类自由了!当然,如果你心甘情愿地呆在判决前的羁押室里,躲在你那小小的害怕、小小的舒适中,躲在与邻里的口角中,那你就是活该,去斗吧,别烦我,你们什么也没明白!”
       他扯下麦克风扔了,朝着后台大步走去。亨利殷勤地尾随其后,向他保证他的人员全部为二次创造所调动。他想从吉米的嘴里,套出细节,骗取嘉奖和祝福……吉米扯下他头上戴的麦克风,凑近嘴边宣布:
       “只要我活着,就再也无话可说。如果我来自耶稣,他的使命只存在于我的血液中,但是,你们没有任何理由来相信我。那些所谓的治愈病例,任何一个气功师都可以做到:它们不是上帝的符号。”
       他像牧师一样,把手臂举成V字形,止住如海潮一般涌来的抗议声。
       “在完成神的工作中,叛徒犹大是一个不可缺少的角色。大回归教会,我选择你,对我行刑。十三天后,也就是圣诞节,我用我的心、我的良知来申请对我施鞭笞和钉十字架之刑,之后,就不关我的事了。我要申明的一点就是,不要再有论战。我在十字架上的命运,由所有教会的信徒们,通过因特网,在世界范围内投票决定。如果你们需要我死,我就死。不管在我的背后,牧师通过此事,拉来什么样的广告,获取多少盈利: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死期。我争取把实况转播权直接捐给慈善机构。我的话讲完了,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他扔下牧师的麦克风,用脚碾碎,离开了演讲台。我冲到电脑前。
       该如何下笔?如何裁决刚才发生的事情?它的意义何在?吉米,这是一篇你要我发表的文章,我答应你。我成了你的敌人的代表,你的对手的参考文献,信你的人的众矢之的。在这本你恳请我出的书中,你成了主角。我收集了你的生活、你的见证、你的资料,我写了你的故事;我试着站在你的立场,用你的嘴说话,试着走进他们给你灌输的思想中,用那些谎言,来反映真实的你。
       我写这本书,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你自己救自己,说服你停止。这是我唯一同你通话的方式,因为你不愿再见我,不愿听我说。
       现在,什么是我的动力?是愤怒,是反抗,是报复。我要为你正名,我不要人们忘记你……另一个理由也很简单,就是我想把自己变成一个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执着地期待着的人。
       为了“抓住读者”,他们把我的书《一封写给被当做上帝的人的公开信》,改名为《克隆耶稣的情人揭秘》。副标题为“康涅狄格州的游泳池修理员,政治与宗教阴谋的牺牲品”。
       天亮了,我拿着报纸回到家里,吉米的电话始终打不通,我等着他联络我,希望他从字里行间,能明白我站在他的一边:我攻击他,是为了保护他,我让人们对他产生疑问,正是为了帮助他,来反抗人们对他的宗教狂热……
       我的文章的第一个反馈,来自于意大利研究员彭左先生。他是生物化学博士,那不勒斯理性联合会的会长,《耶稣:欺骗的证据》一书的作者。他在《纽约邮报》的网页上读到了我的文章。他非常热情地向我讲述他三十五年来,与蒙蔽人的宗教势力、偶像崇拜所做的斗争,揭穿他们的把戏和所谓的神迹。他被指控诋毁圣物,被大学开除,他向我传送来他所有被指责的文章,作为论据,让我来继续揭穿所谓生自裹尸布的假救世主的真面目,这块裹尸布,据他而言,不过是张中世纪的织品。
       以他的观点,所有这些“圣品”,都是梵蒂冈在地窖里造出来的,并借助于那帮献身于主业会的原教旨主义科学家的帮助。他们使用高科技手段,蒙蔽了分析仪器和年龄测量技术。彭左虽没有机会接近过都灵裹尸布,但是,通过对其他“圣布”,还有那块在阿布瑞斯珍藏的“圣品”——肉的分析,他能确定这一点。我请他说得详细一点,他的回信却令我大惑不解。
       在8世纪时,阿布瑞斯的一个修士,心中起了疑问:长期给信徒发送圣餐,他已不再相信它们真的是基督的圣体和血液。他请求上帝给他启示。结果,在一次弥撒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忽然之间,饼变成了肉,酒变成了血。十三个世纪以来,这些有机物一直在当地,以极新鲜的程度保存下来——按彭左的推测,每次检查前,宗教的权威人士都会在周围医院的秘密配合下,偷偷换上新鲜的。因为那块肉,是颗真正的带有心肌和心室的人体心脏,而那血,则是人体AB型血液。2004年,他对此样品从事了基因分析,其结果证实了宗教与科学相勾结的阴谋,因为该心脏和血液的基因码竟然与另四块圣布相吻合,它们是:自11世纪起,保存在奥维都的基督盖脸布,耶稣被钉十字架时穿的阿尔让蒂长衫,还有圣韦荷尼克为受刑者擦身的马挪波罗的布幔,以及合上死者的嘴巴的卡奥颏绷带。
       彭左给我寄来了他所解译的基因码,我立即把它们与欧文从白宫秘密档案室带出的,自昨日中午起,在亨利网页上公布的吉米的基因码做比较。结果完全不同,也就是说,如果吉米的基因与都灵裹尸布一样的话,却与其他几件圣品不吻合。结论只有两个:或者那四件织品是假的,或者裹尸布裹的是另外一具身体。
       彭左被我的结论震惊了: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欺骗,但这是首次,教廷在伪造过程中出现疏忽。如果这几件圣品都不来自同一幅拼图,那真是一个否定裹尸布乃至它的克隆的一个天赐良机。
       我向他保证,下午再同他联系。我边穿衣服边看各台的九点新闻,评论家们正就我的文章发生激烈的争辩。至于收视率,亨利弥撒上的吉米亮相突破了收视的最高纪录。今天早晨,从佛罗里达到阿拉斯加,仅网上记录在案的神迹就多达六千八百万个,小到感冒中止,大到聋子获聪,还有损坏了的微波炉自动修复,在汽车蓄电池已毁的情况下,车子还能启动。有五分之一的美国人声称,吉米通过电视,治愈了他们的疾病。BNS电台预计在三天后推出现场录制的DVD,数量有限,还没等到面世,就已有人抢购收藏,每盘的价格,已达到上千美元。在CNN电台所做的民意调查显示,有百分之四十的人相信他是神的儿子,百分之三十的人说他是魔鬼的化身,其余有的认为他是外星人,有的未置可否。我的国家正在发疯。
       一小时之后,我打开我的电子信箱,收到上百封信,有辱骂、有恐吓,还有幅画着十字棺材的画。唯一祝贺我的人,是桑德森医生,那个在我的文章中被我贬至地狱的克隆者。昨天中午,我不抱希望地往他的网址上发送了一封申请采访信函,没想到,他的答复却是,接受采访,时间由我来定。我回信说,明天。然后,我打电话联络了我的新主编,他正狂喜不已:由于登载了我的文章,他的报纸发行量已翻了两番。我要求他在同一版面上给我留出空白,然后,就直奔机场。通过《纽约邮报》的线索,我查到了编剧古柏曼的地址,白宫接线员声称查无此人,但吉米说他是欧米茄计划的负责人。我给欧文的留言机上留了不下十次电话,均无答复。在采访克隆者之前,我希望得到某一位涉入此事的政界人物的证实。
       到达洛杉矶后,我租了一辆车,在宾馆订了一间房间,把电脑存在保险柜里,就直奔玛丽波海滩。按图索骥,我找到的是建筑物的残骸:金属架子和烧焦了的石灰板。最终,在一辆旅游挂车的摄影棚里,我找到了古柏曼。他身边围着一群胴体油亮的彪形大汉,见到我他很意外,并表示不愿接受任何记者的采访。我坚持说,这也是为他好。如果国家安全部真想灭口,他最好让公众明白真相;我的文章一旦见报,那些阴谋就会不攻自破。他坚持否认一切:不知道什么是欧米茄计划,不认识吉米·伍德本人,没有任何证据,所有文件都已销毁,无话可说,不用给他留下我的地址:他不会改变心意的。在说出最后一句话之后,他的眼睛却紧盯住我不放,以至于我在收回报社的名片时,假装遗落下预订旅店的收据。他伸手捡起,递还给我。
       我回到旅店,订了间工作室,打开电脑。还是没有吉米的消息,却收到一大堆汤姆和他的律师们的信件,勒令“停止一切宣传煽动行为,以免这种疯狂举动导致孩子流产”。这帮鸭子。
       没有古柏曼的消息,我开始把化学家彭左提供的资料归纳整理出来,我在第二篇文章中,心平气和地告诉基督徒们,当年在阿布瑞斯,由酒变成的血液中的基因码,与其他五块圣布中的四块吻合,但与吉米·伍德的基因毫无关系。我承认,用神迹作为依据,来揭穿宗教中的假冒现象,会给人带来某种喜悦感。几个月来的第一次,我没服安眠药就睡着了。
       第二天凌晨,在离开旅馆时,招待员递给我一个写着我名字的大信封,其中散乱地装着打印材料、手写草稿、记录卡片等等。
       当飞机在纽约降落时,我几乎把资料全部通读了一遍。坐在出租车上,我又看完了《救世主的培训》这篇纪实性的报告文学,然后,我开始翻阅记录古柏曼当时心情的随手涂抹的卡片:他的失望,他的兴奋,他对“无法走进神的记忆”的无助,还有他对卢尔德和梵蒂冈的愤怒……从零到十,列出的“可能的结局”……这些资料,让我的胃翻腾起来。这些人,如此对待吉米,他们的企图、他们的僵化、他们的卑劣和他们的疯狂,都超出了在我的第一篇文章中所能想象的极限。这种愤慨,使我在回到家时,面对一屋子警察时,居然没有反应。
       客厅被炸毁了,一具蒙着塑料布的尸体横陈在地。我没等他们要求,就冲上前去拉开塑料袋拉链,看清面目,才大大地松了口气。然后,我跑进盥洗室去呕吐。当我出来时,一个女人在等我,她递给我一杯水和她FBI的证件。她告诉我,我是安全的。据目击证人说,有一个蒙面人开着辆无牌照汽车,从我的窗口扔进了颗手榴弹,然后逃走了。没逮着,这是一小撮原教旨主义基督徒,被我对他们的新基督的攻击给激怒了,而采取的暗杀行动。
       “死者是谁?”柯姆警官问道。
       “汤姆,副检查官,我的前未婚夫。”
       “他住在这里。”
       “他有一把钥匙:我怀孕了。”
       “您需要医生吗?”
       “不用,我很好。孩子没问题,我也没有受到刺激。”
       “我知道。”
       “不,我想说的是……”
       “您担心的是别人?”
       我迎着她的目光,即便没有古柏曼在他笔记中的十分明显的暗示,我也能猜出她对吉米的感情。我很吃惊,我竟然会因此而欣慰。
       “依您之见,汤姆来这里干什么?”
       “我推想他是为了我的文章而来的。他等我回来,好责备我,说我让他的孩子处于危险中,让我接受产前监护……他已经以正当怀疑为理由起诉我了。我时刻盼着他死,如果这是您想听到的话。”
       “不是。”
       她十分清晰地说,她相信,这次事件是狂热信徒们的报复行为。我暗中猜测,FBI会不会是此次暗杀事件的主谋?根据我在飞机上所读到的,我相信,他们这群人无所不为,恐吓、灭口,也许,我同古柏曼一样,也列在黑名单上。
       “也不是。”她微笑。
       我为自己如此明显地把心事写在脸上而脸红。
       “我是您的同盟,爱玛。我工作的公开职责是稳定局面、避免骚乱,但我真正关心的,是吉米的自救。”
       “您知道他在哪儿吗?”
       “准备一只箱子,带上电脑和古柏曼的文件。不用担心,我的人会清理现场的。”
       “古柏曼?难道在洛杉矶时,我就被跟踪了?”
       “自从您的第一篇文章在网上刊登后,我们就暗中保护您了。我们知道您生活中的一切,还有您的计算机硬盘、您的信箱。”
       “这种保护,效率够高的。”
       “但仅限于您本人,”她答道,手下的人正在往外抬汤姆的尸体,“我知道您对共和党抱有成见,但是,爱玛,您要知道,现在,它站在您的一边。一小时之后,总统要召开新闻发布会,承认确有过欧米茄计划,那是对民主党任期所实行的人体克隆一案的秘密调查。他会公布克莱伯尼集团的报告,在梵蒂冈的许可下,一同否认吉米·伍德的神性,称其患有‘说谎癖’。”
       “这帮混蛋。”
       “他们会揭露一项伊斯兰教的阴谋计划,其目的是分裂基督教,破坏美国的稳定。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他们需要一个宣传攻势,而又不能被指责为由他们所操纵的。这样,爱玛,您对他们就十分珍贵了。您的对手会全力支持您的。”
       她的声音中有一种厌倦,态度不偏不倚,很明确地表达了她的思想。我们两人之间的这种默契看来并不仅仅限于吉米。
       “走吗?爱玛。”
       “我今晚有个约会。”
       “我知道,您会去的。”
       一辆拉上窗帘的汽车把我们载到一座隐秘的房子前。砖墙上爬满了常春藤,掩盖了一座FBI的配有电脑操作系统的小型掩体。柯姆把我带到一间面向灯光墙、设有假窗户的房间里。她留下时间,让我洗澡、更衣,然后,把我带到一间处于地下三层的相同房间里。欧文正弓着腰,两眼盯着假窗户边的电脑屏幕。听到动静,他转过脸来,目光无神地看着我们。
       “吉米同耶稣一点关系也没有,”他说,“我们都被骗了,我是第一个上当的人。”
       我在七月份电视报道开发号宇宙飞船的爆炸事件中看过他:现在,他已变得无法辨认了。自从把吉米交给了大回归教后,他就躲藏起来,不再露面,但是,FBI并不要逮捕他:出卖国家高度机密罪已不复存在,因为总统已经撤销其保密性。当所有的公民都能从网上搜索欧米茄计划时,白宫唯有令其降级,才能扭转局面。
       “那个那不勒斯化学家彭左昨天与我们取得了联络,”欧文的声音黏糊糊的,眼皮沉重不堪,“就是那个光明异教徒,是他当年打破了阿布瑞斯的储血瓶……自从关于碳14的测龄论战开始后,他每隔六个月,就给白宫写一封信。当秘书把他的信的摘要递给我时,我连看都没看……我们对吉米的基因分析,重复有一百多次了:其结果从来都与裹尸布的基因相吻合,使得我们不得不信……”
       他的手猛力地拍打着膝盖,带着自嘲的神情。他的身体歪向一侧,固定不动,肩膀下垂,手臂摆动着。
       “而证据,就存在档案室里,存在桑德森在1993年给克林顿政府首次寄来的结果中……我的前任们对其可靠信均坚信不疑:桑德森提供的基因记录与都灵医学院所解译的基因码相同,与得克萨斯大学的分析结果相同,与普林斯顿大学麦克尼尔教授的结论一致……我们从没有想过要再去验证这份存在档案室中的资料:它是我们的参照系,我们的标准基因……在桑德森提供的数据中,只有吉米的基因在我们的眼中有疑问,而不是基督的!”
       他在桌上摸索着酒杯,碰上了柯姆的目光,他停了下来,接着对我说:
       “都灵和普林斯顿刚刚给我寄来了裹尸布的基因密码。与您文章中所写的正好相反,都灵裹尸布与其他的圣布的基因完全一致。但是,它却与吉米的基因毫无关联。它也与存在于白宫的档案中,从克林顿时代起,就记载在耶稣名下的基因毫无关联。”
       “您要说的是,你们所担心的,是桑德森会篡改吉米的基因码,让其同基督的一致,结果却正好相反?”
       欧文垂下了头。我又把求证的目光转向柯姆,她摊了摊双臂,叹了口气。四周只有空调的嗡嗡声,我真不敢相信。如果没有这个理性主义者砸碎圣瓶的疯狂举动,科学界将继续支持桑德森这个伪科学家拿耶稣的血液撒下的弥天大谎,直到把吉米当做祭品。我说:
       “那么,他的能量,他所行神迹的证据,中心公园的枯树发芽,看守他的猎犬一只只地自杀以助他逃跑,那个瘫痪的孩子起来走路,这一切在古柏曼笔记中所记录的,都是无中生有了?”
       欧文抬起了眼睛,两眼含泪:
       “不是,小姐。假的变成了真的。我本人就是证据。他是一个普通人,我们把他当成了上帝,他就变成了……”
       “别再胡说了,欧文!”柯姆发火了,“我们把这个普通人训练成自以为必须钉死在十字架上才能完成使命的可怜人。现在,我们别再玩下去了!爱玛要见桑德森。”
       “我也去!”欧文一把抓住窗帘的下摆,欲起身。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该醒醒酒了,下一次新闻发布会还等着发表他以辞职信形式写的悔过书呢。白宫为他选择了结束其政治生命的方式。
       欧文没有反抗,他默许了。他要求同我单独谈一谈。柯姆走了出去,他用了半小时的时间,同我谈他眼中的吉米、他的希望、他的怀疑、他的肿瘤、他的痛心,还有他对儿子的感情,对儿子的梦想,梦想他是这群卑劣的地球人所能造就的最优秀的人种。与古柏曼那辛辣文笔下的厚颜无耻相比,这个酗酒者受伤后的清醒,以及他的不知所措,都为我计划要写的书中的角色提供了雏形,并增加了我的紧迫感。
       两小时之后,我正坐在FBI的直升飞机里,飞行在大西洋上空时,欧文收到了华盛顿来电。纪念医院放射科主任度假回来了,刚看完他最后一次脑扫描图。在与前几次做比较之后,他得出结论:据他判断,在碘注射和脑扫描之间,没有留出足够的时间,让碘作用于肿瘤,使其显出阴影。事实上,所谓的神迹,来自于放射科医生操作过快无意中造成的假象:要重做检查。
       欧文定下检查日期,然后,他用假窗户上的窗帘绳子,把自己吊死在房间里。他留下了一封绝笔书,求上帝、吉米和儿子的原谅。
       他的儿子拒绝接受自杀的结论,坚持要做尸解。
       在尸体检查中,人们附带检查了脑部,证实了肿瘤消失的结论。
       “一开始,我的出发点很简单:因为政府逼着要结果。我已经从裹尸布上成功地培养出九十九个胚胎,但是,一旦移植到子宫里,就出现排斥反应和流产。我肯定我能成功,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但是,那帮保密局的专家们不再相信我,他们要停止研究经费,中止欧米茄计划,销毁我所有的工作成果。人被逼到墙脚,也只好孤注一掷,只求让他们满意。正好此时,在我的诊所里,有一个没有家人的年轻女战士昏迷两年了。她很美,照顾她的男护理没能抵制住诱惑……她死于生产。她的婴儿的血型同圣血一样,也是AB型。我把这当成了一个征兆。只要在中心电脑上改写耶稣的基因,让它与孩子的基因吻合,把这个女人的身份改成代孕母亲,就这样,耶稣的克隆诞生了。”
       吉米的面部表情毫无变化。他盘腿坐在羊圈里,屁股下垫着麦秆,两眼静静地盯着食槽,他已经心甘情愿地这么苦修三天了。当我们走进来时,他对柯姆没有任何表示,对我没有说任何话,而桑德森的招供,在他那平静、冥想和苍白的微笑中,也看不到任何反应。我调大了播放机的音量。
       “2000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您指的是研究中心失火?您也许不会相信,那是我的一种赎罪行为,也可以说出于清高,随您怎么想。我作为研究人员的良知苏醒了:我不能再接受自己只是一个‘假克隆人之父’,尤其在我认为我能造出真的来后。但是,要让他们为我提供研究条件,假的必须消失。我利用政府大选期间的混乱,对孩子做了一次催眠洗脑,策划了一场火灾,我让孩子恢复了自由,并做了些手脚,让别人找不到他。我当时确定,有了第一次克隆的如此显著的成果,一定会激励布什政府资助第二个克隆耶稣的诞生——而这一次,一定会是真的。我连想都没想到,布什这个低能儿,会如此待我。”
       “你们是怎么找到吉米的?”
       “我从来都没有失去他的踪迹。我一直让人远远地监督他,从他的收养家庭,到他逃至格林威治,从他的工作环境,到他的感情生活……布什的人毁了基督的胚胎,而梵蒂冈又不让人再从裹尸布上取血样:再也没有可能制造出真正的克隆耶稣来。从此,吉米成了我进行报复的唯一希望,仅有的定时炸弹。但是,只要人体克隆被禁止的话,条件就不成熟,吉米就没有利用价值。尼尔克总统对人体克隆的解禁改变了一切。吉米没有病历:我制造机会,让他被狗咬伤,这样,医院必会建立他的基因卡,FBI的软件也就能发现他,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现在,我的定时炸弹就要在世人面前爆炸了,任何人都将受到它的冲击。无论吉米是否会死在十字架上,无论他是否复活,我唤起了信仰的狂热,发动了宗教战争:末世就要来临了。”
       “这对您有什么好处?”
       “它让我的生命结束得绚丽。”
       “以一个骗子的面目。”
       “以一个在诈骗世界中的受害者的面目。爱玛,一开始,我也是个好人。一个正直、有激情的研究者,在同行的眼中,我是一个能取得很多研究成果的人。但是,如果我不用欺骗对付不公正的话,人们的忌妒心,政治的尔虞我诈,以及社会体制,早把我碾成粉末了。”
       “您对这次采访寄予什么样的期望?让一切卷入此事的人,都同您一起灭亡?”
       “当然。要知道,五年来,我靠半片肺叶、靠机器苟延残喘。我的源细胞,靠药物的加码设计,想让它分裂成肺细胞,结果,分解出来的,却是癌细胞:没有神迹,我的生命,是靠顽强而不放弃的治疗来维系的。真要被诉诸法庭,倒能让我换换想法。”
       “如果吉米就站在您的面前,您有什么话对他说?”
       “我为他自豪。他能变成今天的他,是我的最大成就,他在圣约翰教堂的演讲,是我一生唯一的补偿。无论是否使用了基因手段,我从内心造就了基督。在摆脱政府的纠缠下,我让一个普通的人神化,直至今日,愿意为基督徒们死在十字架上。但是,当他知道自己是个普通人时,是否会放弃?这是你们的希望,也是我的担心。”
       “您不请求他的原谅吗?”
       “我要对他说的是:勇敢点。”
       “您把他推向死亡,只为了您自己。”
       “但是,他要知道,如果没有我,他只是一次强奸造就的孤儿。我曾经是上帝和他之间的传输带。我的作用结束了,他的作用却刚刚开始。”
       我关掉录像机。在整个录像播放期间,吉米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反应。看来,一切都无法改变,他从我们一进来时,就表现出一副魂游体外的神情:陷于冥想中,不知是在祷告,还是在沮丧,抑或是被注射了毒品,他的目光盯着我头上的某一点,却视而不见。
       “跟我们走吧,吉米。”柯姆说。
       他不回答。半小时之前,我们开动了十二辆汽车,来到了亨利的牧场。战士们身穿防弹背心,身背催泪弹。柯姆在她的上司面前竭力争取,让我参加这次袭击。她为我披盔戴甲,裹上塞有两层海绵印有FBI字母的蓝色防弹服。结果,没有冲突。大大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亨利在吉米为受难做准备的静修处没加任何武装防备。很显然,他事先知道警察的造访:他一定动用了他的电视台的摄像系统,还有潜伏的情报人员和法律人士。
       在开庭讨论中,十位律师均一致否决了制止吉米受难的修正案,认为此事合乎法律。亨利非法监禁吉米的指控无法成立,因为当事人在所有的计划书上都签了字,并不做任何辩白:他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至于整套行刑计划,似乎违反了反自杀法条律,但仔细一推敲,也站不住脚:当事人并没有自毁的愿望,因为,钉在十字架上的时间取决于网民的投票结果。从电视实况转播的情况来看,由牧师亨利所组织的耶稣受难活动,从法律上,类似于一场体育比赛,整个事件的发展,无法在时间上有精确的安排,也无法在结果上有准确的预计。正如,我们无权阻止一个潜水员试图打破在水底的憋气时间纪录一样,我们也无法制止一个信徒来检验他为了他的上帝所能忍受的痛苦的极限。而且,每一个星期五圣日,都有二十几个基督徒在菲律宾的马尼拉市北部,圣彼得镇的古毒村被钉十字架,四十多年来,这种《圣经》中所记载的酷刑一再重演,并没有带来任何死亡,被钉十字架最高纪录的保持者,竟高达三十六次。菲律宾政府刚刚通过法律,允许卫星向全世界转播:一切都合乎规范,在这样一个有百分之八十的天主教徒的国家里,在居于南部群岛的伊斯兰教徒们要求独立的呼声威胁下接受救世主受难行为,被认为对整个国家有着无比重要的意义。面对信仰和民族情绪,无论是梵蒂冈,还是美国政府,都无法抵抗。律师们提醒道,马尼拉当局担心会引起骚乱,影响全球局势的稳定,因而不敢取消此项活动。
       联邦武装人员在亨利的牧场中,收刀入鞘。而亨利为了表示他的风度,同意吉米与我会面,尽管从报上他深知我的敌对立场。当然,他也确信,他没什么可损失的。
       “跟我们走吧。”柯姆反复求他。
       吉米始终一语不发。柯姆转向我,绝望地摇了摇头。我仍坚持着:
       “吉米……你在听吗?你同别人一样,你甚至不是一个克隆人!欧文已被桑德森害死了,你就是下一个受害者!振作起来,我求求你。你没有任何理由踩着耶稣的足迹走。你同他没有任何关系!”
       “我知道。”
       他温和的声音,让我一时语塞。他继续对着我的头顶说话,好像我的灵魂飘出了躯壳。
       “我必须走到底,爱玛。我无法回头,无法打破基督徒们的希望……我没有这个权利。我的灵魂,为死亡而忧伤,我为欧文的自杀而哭泣,我祈祷,希望他的疑问有了答案,但是,我的心中,也有喜悦。”
       “喜悦?为了一出生就被囚禁而喜悦?为了死在一架与你毫不相干的十字架上而喜悦?你难道没有听见桑德森的话?他妈的!”
       “是的,我不是上帝的儿子,但是,作为养子,他也许愿意要我。”
       他起身,走近。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中有让人无法承受的平静和安详。
       “别想改变我的命运,爱玛。要么,写下它。你所能为我做的事,就是写一本书。”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手平放在我的肚子上,喃喃低语道:
       “我对不起汤姆,我希望他放过你,我无法克制这种愿望。”
       “你有什么责任?”柯姆烦躁地说,“因为你的思想?”
       “思想就是别人的行动。别去怪罪我的施刑者。”
       他转身坐回羊圈里,重新入静。我浑身战抖,止不住地痉挛和饮泣。柯姆伸手搂住我,把我扶了出去。
       围墙四周的密集人群,发出阵阵欢呼声,庆祝神圣使命的开始。
       我的四篇揭穿桑德森骗局的文章没起到任何作用,《纽约邮报》拒绝继续刊登,他们的理由是,“不再引起人们的注目,必有其原因。”尽管梵蒂冈通过外交手段干预,美国政府也采取经济制裁,但行刑还是在预订时间,预订地点进行。
       许多完美主义者呼吁酷刑在原发地执行,但是,以色列人强烈反对这个渎圣行为,同时,制片商、导演也反对。规模太小、太拘泥形式、太危险,影响也不大。让耶稣受难的重演,抛开犹太人的背景,避开逾越节,预示着一个新的开端,它能平息争议,统一宗教,具有全球范围的意义——这是新闻和旅游界人士的原话。马尼拉北部,亨利仿造了耶稣受难的原景,甚至比自然景观更加真实。由于缺乏论据,反歧视联盟也仅限于呼吁抵制电视的转播。
       全球的科学界都动员起来,向民众解释,将受酷刑者,既不是都灵裹尸布的产物,也不是克隆人。结果,毫无作用,无论是罗马教廷,还是基因学家,无论他们如何苦口婆心地重申再重申,民意调查结果还是显示,有百分之三十的人依然相信吉米是耶稣的重生,百分之四十的人等待上帝惩罚冒牌货,其余的在下赌注。敌对双方的宗教,在一点上,达到了空前的一致,那就是忏悔的人数翻了十倍:人类又再次从感情上回归上帝。行刑分四处:鞭笞、十字架之途、髑髅地、坟墓,此四处上方的观礼台,每张座位的黑市票价,都涨到了三千美元。据说,所有的这些盈利都将捐给慈善机构。
       亨利牧师轻而易举地拉来了广告商、投资商和赞助商。他说:基督的敌人,企图诋毁新救世主,通过诽谤攻击,通过伪科学,来播下疑问的种子。但是,我们万能的主,以他的仁慈和宽容,第二次在祭坛上献出自己的儿子,来恢复事实真相,再次为我们赎罪。亨利仅从富人、从遍布全球的金融界,就筹得巨额贷款来实施这一计划,并许诺事后的盈利,会百倍奉还。他们并不需要在十字架上贴广告,也不需要在观礼台上扯长幅。那些一号方程式赛车的组织者,把最好的位置,卖给广告商所获盈利,怎能与受刑者每一平方毫米的皮肤所卖的天价相比。一想到此,他们一定会气得直扯头发。现场观众的尊严被维护了,但电视观众还是逃不过广告的轰炸。在十字架之途的每一站,都将插入广告。正如吉米所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死期。
       吉米自从在BNS公开露面之后,谨守自己的诺言,再也没有发表过任何演讲,只是提了一些要求。他一生被骗,一生被操纵,这次,他要独自决定向死亡挑战的方式。他所指定的鞭子,是仿古罗马时期的古鞭,鞭梢饰有铅锤,他要求承受一百二十次鞭笞,由两人执行。他要求背负一架真正的十字架,而不是宗教绘画中所歪曲的两根房梁,他要求在手腕上钉两根钉子,在脚背上钉一根钉子,他要求戴一顶荆冠,在他支持不住时,在肋骨上刺一根长矛。他希望分毫不差地按裹尸布的记载行事。他希望此次任务,不是要唤起民众的迷信和幻想,而是希望人们靠良知去了解耶稣,让耶稣在他们的心里重生,让他们的感情回归。这就是他所憧憬的重生——总之,在长长的十天中,在电脑前,我设身处地地,用他的头脑来思考,我似乎已经说服了自己。他死得似乎不为什么,但是,他愿意为信仰献身,就像其他人愿意为科学献身一样。
       如果他熬过了鞭笞,如果通过电视实况转播,网民的投票统计结果是让他在十字架上窒息而死,那么,其后的一切安排,他都交代得十分清楚。在合乎法律手续的遗嘱上,他坚持逐字逐句地按照《圣经》的记载行事:从十字架上放下,包在裹尸布里,存入墓穴。对于制作人来说,这是一段回报率最高的实况记录,他们计划在墓穴出口堵上巨石,在墓穴里安上摄像头。如果发生什么情况,人们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想一想上亿电视观众,守着一幅静止不动的画面,长达三天之久,这种念头,超过了任何一个最异想天开的影视专家的想象极限。
       “吉米,全球人的眼睛都看着你,”亨利牧师站在玻璃制作台上,对围墙中的吉米说,“但是,只有一个眼光对你最重要,也对我们最重要,那就是上帝,我们万能的天父的目光,因为,我们只是他卑贱的仆人,神的愿望超越我们,让我们无法企及!祷告吧,弟兄们,在我们走进他的痛苦的时刻,祷告吧,为了甘愿为我们的救恩而献身的人,不论圣灵最后如何启示网民。愿主的平安永远陪伴你们!”
       “也陪伴着您的灵魂!”人群中发出各种语言的口号声,他们来自世界各地,每人带着一副配有翻译的耳机。
       同柯姆一起,我坐在新闻界观礼台上,用我那全无信仰的心力,来祈祷有一个上帝存在,让他来保护这个想为人类赎罪的人,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只不过把他看成一个古罗马的角斗士,一个争夺锦标赛的参赛者,一个创纪录的人。柯姆在手提电脑上关注网民的投票结果。让吉米去死的选票高出了几百万张。
       我逼着自己,用望远镜看鞭笞的过程,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分担他的痛苦。电子记数器才记录到三十八鞭,他已经支持不住了。在他的背上,伤痕累累,他那紧咬牙关的闷哼声,通过音响师的调试,成倍地放大在空中。全场一片死寂,也许,人们终于明白,他们所看到的是什么,也许,他们只是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瞬间。在巨型屏幕上,镜头从吉米的脸庞,慢慢摇向鞭子抽击下隆起的长条伤痕上。
       抽到五十六鞭时,吉米失去了知觉。数字不动了。救护人员跑上场,检查,测脉搏,量血压,打强心针。化妆师擦去血迹,为他补妆。广播里,主治医生信心十足地说:“可以先发送广告。”休场时间显得无限长,有人以为他放弃了,为他是走还是留而兴起的打赌热潮一浪高过一浪。突然,响起了一阵疯狂的鼓掌声,出自赢方,因为他们看到吉米再度起身,把背袒露给身着古罗马士兵服装的施刑者,接着,又是一阵喝彩声。
       我紧闭着双眼,柯姆碰了碰我的手臂。计数器已上升到一百二,观众对鞭笞一幕结束的反应,竟是寂然无声。吉米摇摇晃晃地站着,头高高扬起,身体继续战栗,似乎还在承受不再扬起的鞭子。护士跑上场,清洗、包扎伤口,喂他水喝,医生又开始了检查。
       人们给他穿上亚麻布长袍,戴上荆冠,他蹒跚地朝着古罗马士兵递给他的十字架走去。他朝前弓着身子,掂了掂,确定背好了十字架,才开始向山顶攀登。
       观众无言,有崇敬,有激动,也有担心。人们看到,他承受住了人所能承受的疼痛极限,看着他,背负着十字架,步履艰难。此时,人们的疑虑,变成了信心、希望,取代了好奇、关注,代替了争议、占卜,变成了祷告,浮动的人心,变成了万众一心的虔诚。这个男人,在沉重的负荷下,踉跄前行,我们每一个人,都与他同行,同他一起,向极限挑战,赶走害怕,征服不可能,实现荒诞,超越痛苦,去赢得那份安详,大屏幕上吉米的身躯高大而辉煌。现场上,激情从一片看台波及到另一片看台,观众说不出话来,他们用手势来表达他们的难以相信。
       柯姆给我看她手提电脑上的统计结果。无法想象的事情发生了:对于“您想让他用死来为您赎罪吗?”的问卷,百分之七十五的网民,现在的答复是:不。
       我的心狂跳起来。柯姆示意我去看那个高耸的玻璃塔中的导播室。我调了调望远镜,看到守在控制台前的一张张面孔被惊愕拉长了。如果吉米受难过程缩短,那么,对收视率、对投资商、对推销以及回报率,都将是一场灾难。
       “观众啊观众,你们为什么抛弃我?”柯姆朗诵道。
       我紧紧地拥抱她。在苦难中,她成了我的朋友,我的姐妹,我的城堡,我的第一个读者。我们用尽了一切力量,来阻止吉米去硬充好汉,当我们彼此相望时,我们像他的一对苦难的寡妇。她告诉我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甚至包括在罗马和华盛顿之旅中,他们之间的那次精神交合,她在厕所里,而他在商务舱的座椅中。我们把两份爱加在一起,集中了我们最强的意念,一并交给吉米,这样,能够减轻他的痛苦吗?
       现在,有百分之八十的选票拒绝他死。我们身边,每一个联网的观众都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在他们的四周都激起了一片涟漪。终于有人发出了第一声呼喊:“停止十字架之旅!”太阳出来了,一阵狂风,吹走了满天乌云。
       “放了耶稣!”观礼台上,发出阵阵有节奏的口号声。
       真是让人无法相信,就这样,同情心取代了观赏癖、赌徒心理和复活的愿望。吉米成功了。他没有拯救人类,而人类却拯救了他自己。
       突然,他向前扑倒,牵起一片惊呼声。只见十字架摇摇晃晃,慢慢地向他砸了下去。就在此时,怪事发生了,一阵狂风把摇摇欲坠的十字架托起,倾斜地悬浮在吉米的上空,好像有两股方向相反的风,阻止它落下。观众惊呆地盯着屏幕,全场肃静,目瞪口呆,就这样持续了四五秒。吉米挣扎着站起来,十字架轰然倒在他的身畔,摔成两半。
       一声雷鸣,来自天空:
       “明达纳奥菲律宾南部岛屿,穆斯林自治区。!”
       惊呼声戛然而止,人们纷纷起身。
       “明达纳奥,伊斯兰共和国万岁!”四周响起了高音喇叭的喊叫声。
       观众害怕敢死队的袭击,四散逃去,观礼台上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恐怖分子已经占领了音响区。一台投影机爆炸了,接着又是一台。摄影师们丢下摄像机,朝玻璃高塔逃去。而塔上,扩音器中要求人们安静的喊话,被尖叫声浪所淹没。面对四散逃跑的人群,警察和武装人员只能徒劳地大声嚷嚷,却完全控制不了局面。
       两名担架员抬着担架同我们会合,他们用对讲机,呼叫制作台,申请抬走吉米。他们的耳机中毫无回应。一旦全球转播中止,合同就要毁约,广告费和投资经费将要撤除,这一切,让制作人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吉米了。在一片混乱中,我们抬着吉米朝救护站跑去。
       在受伤的人群中,吉米醒了过来,他不再坚持,并让我们放心,他会活下去的。护士给他服了镇痛药,硬生生地从他身上揭下了被血粘在皮肤上的长袍,为他重新包扎伤口。趁他输液期间,我用根镊子,从他的头颅里,拔出了二十几根深深扎在里面的荆棘刺。
       外面,依旧是动乱。我担心疯狂的信徒们会冲进来,抢走吉米,让他去行神迹,控制局面。但是,演出的中断让演员失去了角色。人们的害怕压倒了信仰,逃命取代了救恩,没人再对半小时前还背负着解救人类希望的吉米感兴趣。特赦的耶稣已不再有意义。一切都是欺骗,都是愚弄,都是骗人的广告。危险解除了,随之而来的是失望,是愤怒,虔诚之后是报复。从救护站里,我们能听到围住制作塔的鼎沸的人声,他们在要求退票。柯姆剪去了吉米的长发,我刮去了他的胡须。我们把改变形象的他塞进救护车里,逃离了人群。
       他固定在担架上,镇痛药使他昏昏欲睡,他冲我们微微一笑,我们紧抓着他的手,看着他时而昏睡,时而清醒。到了机场,他说了第一句话。我把耳朵贴在他的嘴上,我听到了微弱的气息:
       “巴底毛斯。”
       “巴底毛斯?”
       我脸上绽放了笑容,眼中流出了热泪。转身看到柯姆,只听她叹了口气,神情疲惫地解释道:
       “巴底毛斯,是圣约翰写《启示录》的岩洞。”
       我不愿反驳她,但对我和吉米而言,它有另一层含义。我婉转地提醒她,回美国养伤,也许不太恰当:在局势和缓之前,应该先去欧洲找一个隐秘处避难。她看着我们,吉米用眨眼表示赞同。她拨通了使馆的电话,要求改变我们的航线。
       最后一批渔民也扬帆返航了,海鸥飞向大海深处,太阳睡了,冬日的宁静落在每一家的白色屋顶上。
       我碾灭了香烟,离开阳台。在壁炉一侧,柯姆正在修补一只双耳尖底瓮,那是她从海边捡来的。在一张几乎占据整座屋子的巨大餐桌上,娜布劳太太正在往葡萄叶上抹芥末酱,这是她自己发明的菜谱,她说,每做这道菜时,就让她想起了美国。她的心脏手术不太成功,但她还活着,她每天早晨都去院子深处丈夫的坟前,请求他原谅她迟迟未到。她似乎很高兴我们的到来,但她的魂魄已飘往别处。在爱琴海边这个天堂的小角落里,她用老相片,用长颈大肚瓶中的干花,用葡萄叶来消灭她的时间。
       吉米的伤口在一点点地愈合。他用海水疗伤,伤痕一天天地凹了进去,并不显得痛苦。他几乎不说话,只用笑容代替语言,但他的眼睛却透着空洞。柯姆很不安,我却有信心。娜布劳太太没有发觉他的变化:她没有电视,也远离现实,吉米正在为她挖一座游泳池。
       每隔一天,他都会在早晨驾船出海,太阳落山时才回来,并带回一篓鱼来。他只能用古希腊语与渔民交谈,但他们看上去很喜欢他。我不了解他的心路历程,也不知道他每两天都去《启示录》溶洞做什么,我只是在傍晚时离开电脑片刻,草草地吃顿晚饭,与他匆匆一见,然后回到工作中。我尊重他的沉默,我也有太多的东西要写。
       我的怀孕和我的书在同步进展,这真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我生命中的两个美梦彼此交融,彼此营养。也许,我应该为未来担忧,但是,现实实在是太丰盈了。吉米从来没有过问我的写作,就像我一样,也没有去过问他的所思所想,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无论是公开的,还是隐秘的。我要靠我的直觉说话,靠他对我的信任写作。我用我的回忆,还有柯姆、欧文、古柏曼以及红衣主教法彼阿尼为我提供的资料,我把它们汇集起来(法彼阿尼通过他的助手,发来了大量的信件)——然后,我借此走进吉米的心里,用他的眼睛去看,用他的语言去说。到该给他看的那一天,他一定会很愉快地去修改的。但目前,他的过去,由我来照看,他的力量,用来恢复身心健康。
       在烛光的夜晚,我觉得我进入了他的角色,我看着他沉默地置身于他的三个女人中间,内心的光芒从微笑中散发出来,我凝听他,却不知道我在他的嘴里放进些什么话,我对自己说,人不一定非得死,才能复活。现在,他该如何去度过他的余生,度过那段他所要拯救的人类赠给他的时间?我不知道,他的经历,会让他成为半人半神?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
       一天夜里,我醒了过来,看到他站在我的面前,聚精会神地一动也不动,手掌平平地伸展着,悬在我的肚子上方。他冲我微笑,伸出一根指头竖在嘴唇上,又指了指在阁楼另一侧熟睡的柯姆。然后,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自此,我知道他每晚都来,我在睡梦中等他。他为我的孩子发功,就像我为他而写作一样。
       今天下午,身心都被假期和阳光滋润透的柯姆将离开我们。美国总统大选的结果改组了FBI,柯姆接到命令,调她回去就任要职,她晋升好几级,对此,她只犹豫了三天。
       我把她送上码头,她的提包装着娜布劳太太送给她的干花瓶,塞得拉不上拉链,大张着嘴。我在把包递上船时,看到里面吉米那件沾满了凝固的血迹变得僵硬的长袍。她迎着我的目光,挑了挑眉毛,微耸了耸肩膀,说:
       “天知道。”
       (责任编辑:张媛媛;题图:郭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