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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瓦尔代湖
作者:[俄罗斯]丽·西乔娃 著 方 菲 译

《译林》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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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的开始对于我来说是很幸运的:我乘车来到瓦尔代时,刚刚落过一场雨。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泛着光泽的深色的人行道,还记得那一幢幢被雨水冲刷一新的小屋;一棵棵树木欣喜地舞动枝丫:似乎,它们也在久久地期待下雨,并且——终于等到了!两条腿自动地把我从车站带到了湖边,我幸福得差点儿喊了出来:天空是湛蓝色的,透明,高远;湖泊也同样是湛蓝湛蓝的,映着碧空,腾起淡淡的薄雾。岸边是茂密的森林,茂密的森林是暗绿色的,而在对面的小岛上,伊维尔修道院的一座座金色穹顶在闪闪发亮。这片风景中的一切,都显得十分和谐,不可或缺:码头边孤零零的几条小船,尖尖的苔草,湛蓝的透明湖水,弥漫着雨水和森林气息的空气,以及人所具有的那种能给自然添彩的信念,这样的自然仿佛是绝对无法超越、无法战胜、无法操控的。此刻,在我回忆那一天的时候,我感觉到,就是这样的一些瞬间构成了一个人的财富,构成了整个人类的“黄金储备”。对美的欣赏,可以治愈我们心中的慌乱,使我们摆脱衰老……但这只是我此刻的想法,而当时,我仅仅是坐在那散发着七月气息的、芳草萋萋的绿色湖岸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瓦尔代城、修道院、天空和那些忙忙碌碌地来回翻飞的海鸥……
       “我们很喜欢我们的湖。”一位已过中年的妇女对我说道,她刚刚和自己的女友分手(她们一起在湖边站了很久!),此刻正从湖边走向自家的木头房子。这妇人穿一件朴素的印花布衣裳,面色善良而又聪明,或许是位退休的女教师。在她脸上不难看出往日的美丽,就是现在她仍是美丽的,因为她诚实地度过了艰难的生活,战胜了各种不幸。她就像这湖泊一样让我感到高兴,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白发被染黑了),晒黑的脖子上挂着一串花楸果似的项链,显得高贵的五官像是细心描画出来的。我回答她说,说我也爱上了这湖泊,说这里的空气独一无二,说人的一切都取决于他的内心状态,就是这种内心状态,这种情绪,在改变着世界,我们甚至无法猜透,它对世界的改造程度有多大,世界,就是我们所看到的模样……我说着说着就跑了题,似乎对自己想说的话并无绝对的自信;或许,这样的事情是常有的。
       女教师善解人意地摇摇脑袋,就走开了。我一个人留在了原地。我背着一个迷彩布做成的大背囊,它有一半是空的,我头戴一顶白色的棒球帽,身穿一件淡紫色的足球衫和一件绿色的短裤。此外,我胸中还揣着一团愁苦,从童年起,我记得,这愁苦就给我带来过无数的烦恼:我有时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突然感到心情沮丧;有时,比如说在看到一片绿色的山冈时,又会感到一阵淡淡的喜悦和忧愁;有的时候,我又会感到坐卧不宁,一种对幸福的不安期待憋在胸中,而幸福却始终没有出现……年轻的时候我做过蠢事,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摆脱这种愁苦,如何让它销声匿迹;不,也不能说是愁苦,它更像是一种欲去往何方的召唤;在任何地方,我几乎都无法找到一种能够使这一呼唤平和、安静下来的力量;有什么莫名的东西一直在折磨着我。而我身为母亲的生活也在照常进行着,——人们在购买汽车和别墅,已经在为孩子们将来的住房而张罗了,而我也在努力地模仿他们,却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我要的是什么?我是谁?我为什么而生活?让我感到既羞愧又高兴的是,其他人却不为这些问题而伤脑筋,欢天喜地地过着日子,我却满世界地奔走,这究竟是为愁苦所驱动,还是为幸福所呼唤,我直到今天也不清楚。
       但是归根结底,问题并不在我身上。我毕竟已度过了青春的岁月,稍稍习惯了自己的奔波,像我自己觉得的那样,也学会了倾听他人的意见。湖很大,很静,很蓝,而且,天气越热,这湖就会变得越蓝,越亮。我在湖边徘徊,走在人们踩出的一条小径上。受够了柏油马路,我疯狂地爱上了乡间土路和小道小径:走在这样的小路上,脚步会变得轻盈,思绪也会变得轻松,这些小路总能把你领到你该去的地方。这条小径很长,而我又有足够的耐心;我已经走过了湖岸边这座绿阴如盖、寂静而又整洁的公园,而我的运动却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地。最终,我走到了游船码头。亮出护照,付了五十卢布,我租到一只铁皮平底船,我果断地把迷彩布背囊往小船上一扔,抄起桨来,信心十足地向修道院划去,并没有对自己的能力做出充分的估计。
       在你的身下是涌动的蓝色湖水,在你的上方是一轮太阳,突然拂过的侧风,在芦苇旁忙碌的渔夫,湖泊的远方,生活的远方,前方的生活之湖还有待我继续“荡桨”,还有那作为“旅途”之结果的教堂,还有这始终伴随着我、而我又总是试图克服的孤独……我用了四十多分钟,几乎是径直地划到了修道院,但是当我把小船拖上岸边的沙滩上时,我却由于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和神经兴奋而轻微摇晃了几下。这里有很多旅游者,他们是借助另一种方式——通过陆路上岛的,不远处停着几辆伊卡洛斯牌旅游大巴;旅游者们看着湖水,也看着小船和我,如今我也成了一处“名胜”。
       我在修道院的院落中走动,试图对此处的生活方式及其内涵有一个了解;我看到,几个身穿黑衣的年轻女孩(见习修女?)兴高采烈的,当她们的领导——一位同样身穿黑衣的男士给她们拿来了冰淇淋时,笑声,惊呼声,因为幸福而蹦跳起来……在这充满许多“禁忌”的修道院里,难道也可以感受到幸福吗,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当一个人饱经了生活的风霜,已看破尘世的虚空,那就另当别论了,但是在生活刚刚开始、生命刚刚绽放出花朵的时候……在这深墙高院里我感到很不安,就像我在面临那种我既无权利又无能力破解的秘密时总是会感到不安一样。
       归途中我差一点儿被淹死。起风了,在湖的中央,在那深不可测的地方,掀起了波浪,简直就像是大海上的波浪,无论我怎样使劲地划桨,都寸步难行。而且,我这只轻飘飘的小船还在不断地侧倾。这就是你早晨所看到的安静的瓦尔代湖啊!我的两只手掌被磨得火辣辣的,两个肩膀咔咔作响,汗水蒙住了双眼。更可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深色的波涛一浪接着一浪,风也没有停息的意思,恰恰相反,我在那风中捕捉到了越来越多危险的、不祥的寒意。
       芦苇旁的渔夫们发现了我的绝望处境。隔着老远的距离,他们冲着我又是叫喊,又是摆手……我终于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开始向右边一座长满苔草的小岛划去。这个选择是对的。我与激流抗争着,总算勉勉强强地划到了选定的救命之处,在岛边的背风处我歇息了很长时间,这时,风也终于小了一些。我通过迂回的方式,从一座小岛划到另一座小岛,又划了很长时间,绕过整个瓦尔代湖,再也不敢远离湖岸了,最后终于划到了游船码头,途中,我不时停下来休息,看几眼不平静的、汹涌的湖面。
       之后,我久久地躺在湖岸的草地上,浑身酸痛。这时,我突然忧伤起来,我在这里孤零零的,身边没有我的爱人。我想起了他的臂膀,他的怀抱,他的亲吻;我依偎着草地,就像是依偎着他,可这样一来,忧伤却更强烈了。我还回忆起了修道院中那些拿着冰淇淋的见习修女。我的生活中当然也有过许多罪孽,但也有过爱,那爱就像这青草一样鲜活,有的时候,却又像眼前这阴郁的湖泊一样充满致命的危险,但无论何时,我的爱都是情感高尚的,能赋予我生活、期望和寻求的力量。总而言之,我爱过,也被爱过,所有这一切都与身边的生活有着某种联系,都被编织进了生活。创造世界的是情感,而不是科学,不是“进步”,甚至不是思想,更不是什么杜马的法律了,我感到幸福的是,我在瓦尔代湖畔的草地上想着自己的爱情,为我的爱情而感到喜悦,感到那爱情似乎就近在眼前,在鲜花盛开的夏天所展露出的缤纷色彩之中。
       直到傍晚,我才找到住处,在水文旅馆落下了脚。在此之前,我走遍了此地的所有旅馆,甚至到了城外的旅游基地,白跑一趟,没有床位。开局很好的这一天,却有可能以在火车站过夜而结束。我向路人打听哪儿能过夜,一位路人告诉我,应该去水文旅馆,这是水文气象研究所刚刚开办的一个小旅馆。借着湖上落日的余辉,又累又饿的我按照那个写在纸上的地址,寻找着门牌号码,终于走近了旅馆。
       这幢两层建筑建在湖边,离水面只有二十来步的距离。浴场被一排铸铁栏杆所包围,这栏杆像是苏维埃时代的产物。我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台阶上坐着两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其中一人戴着宽边眼镜,正在若有所思地抽烟,另一个蓄着哥萨克唇须,在安静地阅读一本厚厚的书。
       “瞧啊,命运真是神奇啊!”戴眼镜的男人像是冲着老朋友那样对我喊道。“是来找我们的吗?!”
       我走到他们跟前,说了声“你们好”,放下背囊,用手轻轻地驱赶烟雾,接着就咕咚一声瘫坐在台阶上。戴眼镜的人有教养地在色拉酱罐头盒里熄灭了烟头。小胡子则轻轻合上书本,说道:
       “喂,艾迪克,应该去找管理员吧?”
       “应该,尤里克,应该!”艾迪克高兴地说道,并告诉了自己的同伴该到什么地方去找管理员。我感到舒服极了。四肢和脑袋都在嗡嗡作响,此时能够在木头台阶上坐下来、理所当然地接受男士的关照,这是多么的惬意啊。
       “把东西都放下吧,也许,是上帝把您送过来的吧?”艾迪克看了看我的眼睛。
       我否定地摇了摇头。
       “那就是说,您会住下来的,”我的恩人断定。“您是来出差的,还是有其他的事情?”
       我又摇了摇头。傍晚的余辉越来越暗,荡漾开去……
       管理员来了,这是一个漂亮、单纯的女性(而且是单身,这是艾迪克后来告诉我的),名叫娜嘉,她不知为何非常害羞,她把我安置在二楼上一个非常干净、舒适的小房间里。
       “瞧,”她说道,“小伙子们如今不管遇到谁都说个不停,要不然,我这些奥廖尔人会憋坏的。”
       她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了,脚步很拘谨,显得不自然,而我则兴奋地洗了一个澡,搽了搽脸,描了描睫毛和嘴唇,从背囊里掏出一身女性味十足的衣服,最后又照了照镜子,然后女王般地走下楼来,几乎就像是沿着楼梯向下降落。
       “奥丽娅,”艾迪克兴高采烈地问我,“您相信一见钟情的爱情吗?”
       我说我相信,随后却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然后,我就坐到一张用板皮钉成的大桌子旁,——面对着整整一支勘察设计队!——喝了一碗袋装速食汤,吃了一盘拌了罐头焖肉的荞麦饭,而第三道餐,自然是用铝杯盛着的一杯浓茶。六个男人都用手托着脑袋,高兴地看着我的吃相,艾迪克还要借机让我熟悉情况。
       “首先,”他对我说,“我们是奥廖尔人。请你记住:奥廖尔的小伙子。总的来说,你了解奥廖尔人吗?”
       “布宁和列斯科夫。”我从盘子上稍稍抬起脑袋来。
       “正确。”艾迪克夸奖了我。“其次,我们是林业工作者。这是一些从事高尚劳动的人,是人类的一门最古老的职业。第三,我们……”
       “出差在外。”一个皮肤黝黑、眼里充满笑意的男人讽刺性地插了一句。
       “棒极了,勃拉金,”艾迪克对他的意见表示坚决支持。“因此,在我们的小队里形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晚上大家轮流做饭,奥丽娅,我们会让您心满意足的。早晨,是一顿简单的早饭,午饭您就别见怪了,和我们一起在林子里吃,晚上却有一顿丰盛的晚餐。这样的伙食能让您满意吗,陛下?”
       “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说道,大大咧咧地把粥盆拖到自己面前。“比你们这些从事崇高劳动、出差在外的奥廖尔小伙子们吃得还多,真是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尤里克,就是蓄着哥萨克小胡子的那一位,说道。“就应该这样。晚饭后,我们请您到瓦尔代湖去夜泳……”
       奥廖尔小伙子们一整天都是在森林中度过的,他们被派到此地的国家公园里来完成一项紧急任务。一大清早,他们就乘坐一辆拉弗牌面包车离开旅馆,在保护区里转悠,查看森林、大小湖泊、溪流和泉水,忍受马蝇的叮咬,在那些病树身上标出记号,规划出可供采伐的地点。他们通常在傍晚返回住地。结果成了这样,这些拓荒者们都很关心我,比如,尤里克会从森林里给我带来几只罕见的甲虫,勃拉金会送来几只蘑菇,尽管如此,艾迪克对我的关照还是最为出众的,他也因此被伙伴们扣上了一个“男舞伴”的绰号。他爱我,这使我感到高兴,他的爱是无私的,毫不苛求的,带有男人们常常具有的那种执迷不悟。我并不属于他,这他也明白,但他还是常常向我谈起他的生活,我如今已经淡忘了他的生活,可是他对我那种欢乐的、深深的爱,我却一直记着。他对我的爱,一如我对瓦尔代湖的爱,我爱瓦尔代湖清晨的湖面,湖面上漂浮着一层白色的水汽,仿佛,你是在一池温暖的牛奶中游泳,这牛奶中还散发着夏天的原野上百草的芬芳。
       傍晚,我们就坐在旅馆门前的台阶上,有时是三个人一起——我、艾迪克和尤里克。我还记得,尤里克说过这样的话:
       “现在一家只生一个孩子。这只是为了证明,瞧,我们没有病,瞧见了吧,我们能生孩子!因为,你如果想要孩子,就不会只要一个。他们会自己跑来的……”
       而我则说,我很可惜这些森林、湖泊、湖水和空气,因为自然正在衰退,我感到活得很痛心。瓦尔代湖水很清,但是水中却几乎没有鱼了,森林中也不见了野兽,一个男人不要孩子,可能就因为他身边没有了鱼儿游弋的湖泊,没有了鸟兽出没的森林,如果他真的想要,女人只好服从他,女人又能有什么法子呢!……我还说道,具有一半或全部的人造合成器官的克隆生物将毁灭人类,就是在森林中也同样无处藏身,你到处都会遭遇辐射。艾迪克说,这一切都是教育的罪过,更确切地说,是教育缺失的罪过。因为,人们甚至连树木的名称都不知道,所以,他们砍起树来就毫不心疼。如果他们知道树的名称,他们起先也许会考虑考虑的……湖岸上有一片荒芜了的公园,里面长着许多灌木和各种树,艾迪克一有机会就给我上课:“这是忍冬(随后还会说出它的拉丁文名称),这是荚果,这是山楂……”但是,在我不认识的那些草木中,我只牢牢地记住了一种植物——赤杨。
       当然,如此悠然自得地在瓦尔代过日子,我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每天夜里,我都会听到爱人唤我的声音,我会紧紧贴着白色的床单,就像是依偎着湖畔的绿草地,这些欲望的时刻是如此地难以承受,竟使得我甘愿承受所有的痛苦而一连生他十个孩子,去生吧,只要能够满足我爱人的愿望,在我爱人的身上,我感觉到了那种能够轻松飞越瓦尔代高地的力量。这是一种真正的爱情在呼唤我,这一爱情是惟一的,这样的爱情在生活中再也不会出现了,就像不会有第二个青春或第二个成年一样;夜间,我就畅游在这样的爱情中,它使我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忧愁,于是我明白,应该走了,应该马上回家了,因为,任何时候都不能用臆想出来的理由来妨碍对感情的体验。由于这些回忆和心事,我变得越来越心不在焉,而我的“男舞伴”艾迪克则变得越来越忧伤。我在瓦尔代只剩下一件事情要做了,在此之后我才能带着一颗平静的良心离开这里。这件事情就是去凭吊米哈伊尔·奥西波维奇·缅希科夫,他是一位俄国政论作家,1918年在此地当着自己孩子的面被枪毙了。我们公众生活中的一些问题,还有待我的理解。
       在乌鸦山上,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缅希科夫晚年居住的庄园,原来它就坐落在水文旅馆的旁边。这是一座很大的房子,但已经破败不堪了,看样子,如今里面住有好几家人。结果得知的确如此,是一个流浪汉模样的男人给了我明确的答案。这位叫萨什卡的男人在帮一位主人干活——割草,施肥,给牲口喂水……他自告奋勇要领我去墓地;天色已近傍晚,在这位“来自粗俗社会”的人(他身上的味道自然很浓,我竭力与他保持一段距离,以免吸入流浪汉生活的气味)的陪伴下,我轻快地向山下走去。
       途中,萨什卡介绍了自己很平常的生活经历:在孤儿院长大,妻子死了,女儿在读中专,他靠捡瓶子和给人家干活维持生活。萨什卡告诉我,瓶子一大清早最好捡:来捡瓶子的人比较少,能捡到更多的瓶子……我开始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个问题:湖水就在身边,又是夏天,天气很暖和,萨什卡为什么不常常洗一洗身子呢……我的向导大为光火:
       “我身上很干净!”他拍了拍因为太脏而变得硬邦邦的裤子,以及那件同样硬邦邦的、勉强能看出白颜色来的衬衫。
       半路上,他很老道地向我要了十个卢布去喝点“小酒”。
       “天气太热了,”我说。“会难受的。”
       “有点小酒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萨什卡口气很肯定地指出。
       在一家私人小店里买了点酒,坐在丁香丛里喝干这点私酿酒,做完这一切事情,萨什卡只花费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他的下酒菜是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的一个洋葱头。
       终于,我们来到了墓地。我们三人,也就是我、流浪汉萨什卡和守墓人尼古拉,站在这位俄罗斯民族主义者的墓前。我读了刻在墓碑上的话:“对上帝的信仰就是对崇高幸福的信赖。丧失这一信仰,就是整个民族可能遭遇的种种不幸中最大的不幸。”读着这两句话,我想到了自己的生活。在我的生活中,一切似乎都是躁动不安的——圣徒和流浪汉,奥廖尔人和瓦尔代人,对真理的寻求和无所事事……后来,在此地的方志博物馆里,我问一位相貌可爱、装扮很有都市味的女研究人员:
       “知不知道是谁开枪打死缅希科夫的?”
       她以异样的眼光看了我一眼,似乎我是从月球上飘落下来的:
       “是犹太人杀了他。因为信仰……”
       回到家里(水文旅馆已经成了我的家!),我对奥廖尔的小伙子们谈起了缅希科夫,我舞动两手,试图把他的文章给转述出来,可是我却感觉到,我做得很不成功,我没能表达出我想说的话来,于是,我满脸通红,几乎哭了出来。我的那些小伙子们只是不住地来回摇头。我跳进湖中,跳进瓦尔代湖中,让自己冷静了下来,然后,坐在湖岸上,我看着金光闪闪的伊维尔修道院,看着我由于粗心大意差点儿淹死在其中的深不可测的湖水,听着湖水的拍岸声,不断地做着深呼吸……但是,如果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还是会再次“躁动起来”,激动得大声说话。是啊,生与死,欢乐,忧伤,嫉妒,爱情,——所有这一切都密不可分地交织在我们身上。我坚信,可以让生活变得更美丽,超过它现在的样子,即便是在你活着的某一瞬间。美在我们身上的存在时间,也远比我们想像的更持久。美存在着,让我们在大地上驻足,把我们引向湖泊、森林和天空。
       ……奥廖尔的小伙子们全都来到门前的台阶上送我。我很高兴,我笑着,感谢这些拓荒者的殷勤和好客。我与他们一一握手。艾迪克唉声叹气,背着我的背囊送我到公共汽车站。
       还有一些时间。我坐在公共汽车站上,因为感到幸福而满面春光。
       “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艾迪克神色阴郁地打探道。
       我耸了耸肩膀:回答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
       “顺便说一句,每个男人都有权利获得一种幸福,一种能与他爱的每个女人在一起的幸福。”艾迪克打起点精神来了。
       我还是默默不语。
       “可惜,”他叹了一口气。“在林子里憋的慌,就想说说话。就是这么个工作,糟透了,我三十岁就得了风湿病,就这样还得在沼泽里爬来爬去。”
       “向布宁问好。”我说。
       “你会到奥廖尔来的,有空就来吧!”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我摇了摇头。不,我不会去的。我已经离开了此地,今天我感到心口很痛,我再次诅咒起自己的随意和放纵,车窗外,傍晚的天空在飞驰,在飞驰,直到我在一阵慌乱而又幸福的预感中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