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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我的心上人一定会来
作者:[俄罗斯]安德烈·马克西莫夫 著 张敏梁 译

《译林》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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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德烈·马尔科维奇·马克西莫夫,生于1959年,父亲马尔克·马克西莫夫是诗人、剧作家。安德烈现为俄罗斯作家协会会员,俄国电信科学院院士,在文艺界有相当的知名度,先后出版过十余册文集,他创作的剧本曾在首都莫斯科好几家剧院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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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本来就不该进师范嘛!”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为做汤急匆匆地把白菜切成丝,与此同时还不忘开导女儿。“那些理智正常、胸无大志的女孩子干吗要上大学?还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好男人。而师范学院会有什么好男人呢?尽是些婆娘……即使有男人,不是成绩差的,就是同性恋者……”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放下白菜若有所思地说:“师范学校为什么尽招些不三不四的人,真弄不懂……”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平时就喜欢教训女儿。她追求的不是效果,而是过程本身。为了让女儿聪明、理智,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就时常给女儿讲些深奥离奇的事情,从而觉得自己也成了深奥离奇的人物。
       妮卡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玩电脑。她最讨厌母亲的教诲。她尽量不参与这种无休止的讨论,为了不让母亲听见,她只是轻轻地顶撞几句,但又要给母亲这样的印象,她后面的话她都听进去了。
       “你多次亲口对我说:‘教育儿童是一项崇高使命,是人世间的头等大事。’可是你为什么撒谎?”妮卡低声地责备母亲。“对孩子撒谎是不好的,尤其是对自己的孩子。”
       妮卡的房间一向杂乱无章。里面放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有女孩子穿的内衣、书籍、笔记本、光碟等等,还有其他一些连她自己也记不得叫什么作什么用的玩意儿,妮卡把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叫做“少女的鸡尾酒”。
       “我很孤独,就像是沙漠里的一棵仙人掌,”妮卡电脑的显示屏上突然蹦出一行字母。
       “很风趣,”妮卡莞尔一笑。“好。男人应该懂得风趣。”
       妮卡开始飞快地敲击键盘。
       “要是你当初进了军校,”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继续着她的教诲。“现在就不用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发愁了。或者当初拼搏一下考进物理技术学院那该多好。物理系大部分是男生,其中还有很多犹太人,他们会把你带到光明温暖之乡。”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又放下菜刀,异想天开地说:“世界上确实有这样光明温暖的地方……”其实,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不是太喜欢幻想,而是喜欢教导女儿,于是她的脸又变得严肃起来。“我真想一个人住到那里去,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没有人来打搅……这样,一切烦恼就都没有了……”
       “考军校我的体力不行,考物理技术学院我的智力不够。”妮卡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便得意地敲打着键盘。
       电脑显示屏上出现这么一句:
       “你几岁了?要老实回答。”
       答案几乎立即出现:
       “我25岁。可我是单身,如同大暑天里的水洼。”
       “真是25岁?没骗我?”妮卡快速地打着字,同时瞧瞧敞开着的窗外。
       炎热的夏天令人生厌。地面上确实找不到水洼。
       “多么奇怪,”妮卡在想,“上了年纪的人和年轻人大热天走路也不一样。年轻人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总希望有风一路相迎,而老年人总是慢慢地移动着脚步,什么也不指望……”
       两代人的代沟问题最近令妮卡感到焦躁不安。
       在电脑显示屏上跳出一行字:
       “我确实是25岁。我长得不帅,但很聪明。”
       “又是一只年轻的公山羊,”妮卡叹了一口气,迅速地回了这么一行字:
       “等你嘴上的奶干了我们再约会吧。”
       厨房里传来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一声尖叫。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在一星期里两次弄破手指,也就是做汤的那两次。看来她的手指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遭遇,不多一会儿就没事了,所以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不用怎么包扎。
       妮卡不慌不忙从桌旁站起来,走进挂着药箱的卫生间,取出绿药水和橡皮膏。她一言不发地走到老妈跟前,机械地对受伤的手指进行常规处理,然后又默默地回到电脑桌旁。
       母亲注视着女儿的一举一动,时而轻轻地哼哼几声,当女儿躲进自己房间时,母亲又像汽笛那样鸣叫起来:
       “这大概就是人类的同情心吧!给母亲说句好话就那么难……”
       得到的回答是关门的声音。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巨幅油画……
       那些平时不大上门的客人都认为这屋子所以挂这幅画是因为这个画框。说实在的这个画框确实很珍贵:厚重、镀金,看上去很古老。
       就这幅画本身来说它也不是毫无艺术价值可言,但它确确实实是一件平庸俗套的作品。瞧这风景:远处有一条小河,眼前是一条道路,一片桦树林……这种典型的俄罗斯风景画在各地的文化馆都可以看到,人们挂这种画似乎是为了提醒那些迷恋西方电影的参观者别忘了自己的故乡。画面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僵硬:树叶像体操运动员的双手向四面伸展,道路像一块没有粘牢的脏兮兮的抹布。
       妮卡好几次要把这幅画拿下来,但是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坚决反对,并且总是神秘兮兮地说:“不行,闺女,你还没有完全理解生活,真的。”
       妮卡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她也看惯了这幅蹩脚的画,就像人们看惯了墙上的洞,虽然难看,但习惯了反而觉得亲近。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看了看画,便轻声地问,不知是在问谁:
       “怎么了?今天不来了吗?”
       妮卡什么也没听见。她已经在跟另外一个新的未曾晤面的交谈者交换信息了,提出一个她最关心的问题:“你几岁?”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一个人无聊地呆在厨房里。
       她不对着任何人说话,这样是为了让别人能听到她说的话:
       “谁也不来帮忙!没有一个人肯帮忙!”
       妮卡只好不等对方的答复就站起身来。
       她进了厨房,无声无息地把胡萝卜切成丝,把切好的丝全部放进锅里,然后仍是一声不吭,回到卧室继续弄她的电脑。
       电脑显示屏上闪出一行字:
       “我已经50岁了,但看上去不老。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会对我无动于衷的。”
       妮卡微微一笑,然后打字回答。她只打了半个“好”字,老妈就在门口出现了。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在音乐学校给孩子们上音乐课,所以她可能是按照音乐创作的规律来教导女儿:先是缓慢的启蒙教育部分,然后是加强部分——揭露性的扣人心弦的部分。
       厨房里已响起教育曲的前奏,到房门口就开始演奏强音乐章。这回也许是由于苦闷,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决定在悲怆的乐章中加上一点伤感的成分,也可以说是为了使感情多样化吧。
       照例,那充满激情的打击乐和铜管乐作为先导:
       “我把一生都献给了你!献出了一生!原指望女儿长大能有出息,我将为你感到骄傲,而你……你……”此时在这激动人心的打击乐章中又增添了小提琴令人感伤的哀鸣:“天哪,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我作了什么孽了?为什么你那么恨你的亲生母亲?”妮卡没有回答她,甚至连头也不回,于是铜管乐再次加盟:“即使对一个让人讨厌的售货员吧,人们也会对她说声‘谢谢’,而你呢,你最近什么时候谢过我?何年何月?”
       妮卡总算把身子转过来了。
       她的房间有两扇带镜子的门。当女儿转过身子时门上就并排出现两张脸:门的空当是老妈的脸,在镜子里是女儿的脸。
       妈妈和女儿一点也不像。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是属于那种类型的女人,人们可以从她们的脸上看出,她们对生活无论好坏没有任何期待。既然对自己、对生活已没有太多兴趣,于是她们对自己、对生活也不苛求,依靠惯性过日子。
       假如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平时注重打扮自己,换上漂亮衣服,给自己做一个时髦的发型,那么人家准会说,这是一位身材高挑匀称,还十分年轻的太太,瞧,还有一头蓬松浓密的黑发,一双富有表情的褐色眼睛呢。
       可是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由于对自己、对生活不太关心,于是就过早地、自愿地把自己打扮成老女人的模样,头发梳得整齐光亮,目光毫无生气。
       而且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认为,自己是教师,应该为学生树立艰苦朴素的榜样,所以在她的衣柜里找不到一件华丽的衣服。
       女儿妮卡跟妈妈截然不同。先说外表吧,妮卡个儿不高,但她的身材……似乎是某位优秀勤奋的艺术大师精心雕琢出来的。大师刻意要使她成为美女,结果他成功了。
       这位来自天国的艺术大师还对姑娘的脸做了精细加工。姑娘的五官制作得恰到好处,无可挑剔。她的脸型既与众不同,又有很强的吸引力,人们不能不注意到她有一双对世界充满好奇、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她那长长的黑头发——是她惟一跟母亲相同的地方——看上去似乎散乱无序,实际是经过精心打理的发型,只有那种热爱生活对自己充满信心的姑娘才会拥有。
       但是,母亲和女儿的主要区别不在身高,不在体型,甚至也不是眼神,不是年龄。那怎么解释呢?您是否看到过放在炉灶上的茶壶是怎么沸腾的吗?茶壶看上去一动不动,可是它内在的能量使它难以抑制,它想飞,想跳,想满足某种渴望——假如可以这样来比喻茶壶的话——它就是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妮卡就是这个样子。即使站在原地不动,她那好动的本能也会使她难以自制。凡见到妮卡的人首先注意的不是她的眼睛和身段,而是姑娘那股勇往直前的冲劲儿。
       如果还用厨房炊具来作比喻的话,那么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就像缩在碗橱角落里的茶壶,在那里长吁短叹,几乎无法想像它曾经沸腾过,怒吼过……
       “你最后一次跟我说‘谢谢’是什么时候?”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看着女儿的眼睛问。这回小提琴奏出的声音近乎歇斯底里了,“你说是什么时候?”
       “妈,”妮卡显得十分平静,“那么你最后一次对我表示感谢是什么时候,还记得吗?”
       “我干吗要感谢你?”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实在感到莫名其妙。
       暂时的中断,短暂的宁静。而鼓声还在轻轻地敲打。
       “我和你一起生活了将近四分之一世纪,你难道不该感谢我吗?”妮卡微微一笑。“你培养了一个超级怪物!真了不起!”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没料到这场争辩会是这样的结局。她吸了一口气,但找不到答案。她只好转过身子,悻悻然离开女儿的房间。
       最后,这位乐队指挥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双手。
       “你还得感谢我呢!”女儿在背后大声嚷了一句。嘴里还嘟哝着什么,身子转向电脑:“差点儿说漏了嘴……”
       妮卡专心地快速敲打着键盘上的字母:
       “50岁是我喜欢的年龄!那就让我们马上会面吧!我再也不想过单身生活了!”
       在等待答复时妮卡站起来,从“少女鸡尾酒”的宝库中取出一个用旧的长毛绒玩具熊。
       小熊用自己的玻璃眼睛困惑而忧伤地瞧着妮卡。
       “喂,小伙伴,我的这个游戏会有什么结果呢?”妮卡问。她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于是就在房间里踱步。“会有什么结果呢?”
       显示屏上出现了答复:
       “过两小时,怎么样?”
       
       妮卡走在马路上对着手机大声地说:
       “伊拉,伊尔卡 ,是我!都谈好了。现在就去约会。进展还算顺利。50岁!对,我也这么想,是个理想的人选。再理想不过了。他告诉我,他叫科利亚。为什么你觉得怪?这是很平常的名字嘛。再说这名字也不是他自己选的……不,他不会戴着‘共青团’徽章来约会的,他说只要看到银灰色长头发的人就是我。哎呀,为什么总说人家是‘公山羊’,也许是艺术家呢?不,公山羊和艺术家毕竟不一样。你听好,这个人对我想做的事来说是否合适我能一目了然。你知道民谚是怎么说的吗?傻瓜老远就能认出傻瓜来。好啦,就这样。祝我好运吧。”
       
       妮卡选在广场见面。那里有灌木丛可以藏身,人家见不到你,你可以观察所有来往的人。
       妮卡就站在那里观望着。
       她看到有人过来了。当然一下就认出来了:银灰色长头发。不过没看到脸,尼古拉 像是故意地背对着她站在那里,怎么也不肯把脸转过来。
       当尼古拉垂下手臂时,手里露出三枝石竹。
       妮卡拿出手机……
       “伊尔卡,情况不妙:他像是来参加葬礼似的带了三枝石竹。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这我能理解,可也不能这样啊……你说来说去就是‘艺术家,艺术家’……如果是艺术家带这么一束草,倒是有点创意。不过我认为,带三枝石竹当然是冒失的,但还不能作为甩掉他的理由。对不对?是啊。我也这么想,到时候再说吧。你应该知道……现在不仅要攥紧拳头,还要利用腿脚。事情是具体的,不会一帆风顺……”
       
       妮卡从后面走近一头长发的尼古拉,喘口气,竭力装出一副疲惫的神色,也不说话,只是低声地说了一句“日安”(估计对方能感觉到她的性感)。
       尼古拉慌忙转过身来。
       长发下面露出一张十分瘦小的脸:嘴巴、眼睛、鼻子、额头……全是那么小样。大概,老天在制造这个人的时候就想偷工减料吧。
       “您好……”尼古拉咽下一口唾沫。“真没看出来,您就是我要等待的那位?”
       看到尼古拉的眼睛突然一亮,妮卡就断定,此人是个好色之徒。
       “您不如说我已经等了一辈子。”妮卡勉强笑笑。“这花是给我的?”
       “是的,给您。”尼古拉大概把石竹当成了花束把它递了过去。
       “真美,”妮卡舒了一口气,竭力装出一副赞赏的样子。“不过您先拿着,我不喜欢捧着花逛马路,过一阵我再拿。”
       尼古拉一般不露笑脸,表情严肃。他的目光咄咄逼人,谁跟他说话都不愿瞧他的眼睛,偶尔相遇也会慌忙避开。
       尼古拉在原地打转,显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妮卡突然哈哈大笑。
       “您怎么啦?”尼古拉被弄得莫名其妙,担心地看看身上的衣服。
       “对不起……”妮卡喘了一口气。“昨天我在这里看到……笑死我了……一只无家可归的公狗死死盯住一只母狗……就像您现在那样来回打转。”
       “您真是个厉害的姑娘。”尼古拉笑不出来,却想拉住妮卡的手。
       妮卡态度温和,但一再挣脱,心想此人不算粗暴,只是有点笨拙。别看他一把年纪,跟女人打交道的经验实在不多。有经验的男子是决不会带三枝石竹跟女人约会的。如果真是个没经验的男人,那肯定不是花花公子。这倒是好事。
       他们已经上了马路,妮卡在前,尼古拉稍后,他把拿石竹的手很尴尬地藏在背后。
       “您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妮卡为了保持谈话的气氛故意提问。
       “怎么对您说呢……”尼古拉说话吞吞吐吐。“也算是个自由自在的艺术家吧。”
       妮卡又哈哈大笑。
       “您不信吗?”尼古拉问。
       “其实干什么我不在乎。尼古拉,您知道我想跟您说什么?艺术家总是自由自在的,如果不自由自在,那还叫什么艺术家呢?”
       妮卡挑衅地看着他。
       尼古拉没有应战,他垂下了那双小眼睛。
       两人默默地走着。天气变得热不可耐。
       “尼古拉,我想你大概很早就在钓鱼了吧?”
       “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早就在网上找女朋友了?”
       尼古拉停下脚步,一脸诚恳地说:
       “您瞧,我当然不是年轻人……可是像我这样的年龄要守单身实在是越来越难了,所以我就……”
       妮卡心想,听别人讲单身故事没什么意思,从他的话里反正也打听不到什么新东西,于是就十分粗暴地打断他的述说:
       “这就是说,您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找个什么地方去讨好姑娘,最终不让她从眼前消失。”
       尼古拉拽住姑娘的手猛地拉向自己身边:
       “我的确想过,就是不知道怎么向您开口……”
       妮卡挣脱他的手,以教训的口吻说:
       “尼古拉,您可知道水晶花瓶的特性吗?”
       “什么意思?”
       “你应该懂得,水晶花瓶是不喜欢做过分剧烈运动的,尤其是那种老鹰抓小鸡式的动作。在我们的农庄里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什么意思?”尼古拉还是不懂。
       “大叔,你怎么一点都不开窍。”妮卡心想,跟他说话当然得婉转一些。“我是说,假如你叫我去洗桑拿,那么我会以强烈的、可能是粗鲁的方式拒绝你的邀请。”
       尼古拉不禁大笑起来。
       “您真是个奇妙的姑娘……哦,顺便问问,怎么称呼您?”
       “廖卡吉雅。”
       “多好听的名字。”尼古拉微微一笑。在不想笑的时候他会强装笑脸。
       “可不。大人为了纪念曾祖母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妮卡略加思索便补充说:“她是个恐怖主义者,曾向沙皇扔过炸弹。”
       “真有这样的事!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恐怖分子。”
       “她没有投中目标。”
       “噢——”尼古拉恍然大悟似的拖长声音说。“原来如此。现在我想请您去饭店。那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那里有效果很好的空调。您喜欢不喜欢饭店?”
       “就像妓女对待嫖客一样,”妮卡傲慢地回答他。看到尼古拉困惑的目光她又补充说:“对不起,您的脑子大概浸水了。我很喜欢。何况还有空调呢。”
       他们顺着长而宽的台阶往下走,门卫拉开沉重的大门——妮卡注意到门卫像对待老顾客那样向尼古拉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们来到十分宽敞的大厅,那里的一切装饰都模仿古典风格。桌子、椅子、长颈玻璃瓶、带把的酒杯看上去似乎沉甸甸的,拿起来却毫不费力。
       空调的效果确实不错。凉爽新鲜的空气,井井有条的布局,衣冠楚楚的宾客,彬彬有礼的服务员,所有这一切让人觉得这里是别有洞天,格外舒适。
       煞风景的总是人。那些衣冠楚楚的先生们个个吃得油光满面,让人看了很不舒服。他们都向尼古拉点头致意,不知为什么有的还向他使眼色。
       大堂服务员对他像对待老爷那样更是低头哈腰,格外殷勤。
       起先,妮卡不知为什么有点紧张。可是她又一想:小姑娘,别怕,人家只是把你带到饭店吃饭,怕什么,这是正常的交往嘛。
       后来,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妮卡一个劲儿地想睡觉,这是从热的地方进入到冷的地方一般人都会产生的感觉。他们在领班的陪同下穿过大厅,妮卡强打精神竭力不让眼皮下垂。她发现墙内有一扇看上去很沉重的门,领班轻轻地推开门,里面是一个房间。
       桌上分别摆着两副刀叉,看似沉重的烛台上插着的两支蜡烛在懒洋洋地燃烧着。室内没有椅子,只有两张宽大的沙发。
       “这里的环境对我们的约会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难道不是吗?”尼古拉请妮卡坐下,神情严肃。
       在昏昏欲睡的脑子里闪现了一些答话,有非常粗野的,有嘲讽挖苦的,也有不置可否的,可是妮卡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了,所以就只好违心地点点头。
       妮卡心想,要使自己清醒必须想个什么办法,要不,第一次见面就睡着了岂不太傻。看来前景不妙。
       尼古拉和妮卡刚坐下,领班就悄悄溜走了,转眼出现了一个薄薄嘴唇上永远挂着微笑的服务员。
       此时,领班又出现在眼前。他的举动像幽灵似的让人觉得奇怪。
       这一回,领班手持一只现代流行的花瓶,在外地人看来像个仿古的复制品。他脸上堆着微笑把石竹插在花瓶里,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服务员矜持地停顿了一下,然后问尼古拉:
       “照老规矩?”
       接着他把一本厚厚的菜单递给妮卡:
       “女士今晚想吃什么菜?”
       妮卡威严地把菜单推开。
       “今天晚上嘛,”妮卡一脸严肃,令人感到神秘莫测。“我特别想吃油炸的蚊子翅膀,而且一定要带血的。”
       服务员吃惊地瞧着她,嘴边的笑容略有收敛,但尚未完全消失。
       “怎么?你们这里没有油炸蚊子翅膀吗?”为了更好地鼓起精神,妮卡在沙发上挺了挺身子,把疑惑的目光转向尼古拉。“自由艺术家,您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假如突然发现——这当然是难以置信的——这里没有五号晨露,我说的是五号,那么,尼古拉,我就不知道……您是不是还要把我带到更高级的地方去。”
       服务员的笑容像花蕊那样展开,这使他的眼睛变成了两条细缝。
       “我们这里有二十种白兰地!”他大声说。“有十种伏特加……至于甜酒嘛……那就多得无法统计了……喏,酒的卡片就有这么厚厚一叠……”
       尼古拉做了一个不起眼的手势,服务员就消失了。
       “他到哪儿去了?去了哪里?”妮卡大声嚷嚷起来。她高兴地意识到自己开始清醒了。“顺便说说,我的祖母,也就是曾祖母廖卡吉雅……”
       尼古拉不高兴地以挑衅的目光看着她。
       妮卡捕捉到他的眼光,默不作声。
       尼古拉避开妮卡的目光,站起身,走向门边插上插销。
       “能放下架子就好……你廖卡吉雅和我尼古拉是一路货。”
       “我不是跟你说过水晶花瓶和老鹰抓小鸡的故事了吗。”妮卡想站起来,尼古拉猛地把她推倒在沙发上。
       “我现在就请你尝尝油炸蚊子翅膀的滋味。”尼古拉两眼盯着妮卡。
       妮卡企图在沙发上挪动一下位置。
       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感到可怕,可能是因为大白天,是在饭店,花瓶里还插着鲜花……这个尼古拉……是有点傻里傻气,当然是个光棍儿,但还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科利亚,我觉得您是个躁狂病人,”妮卡故意跟他开玩笑。
       “我可不是躁狂病人,我是正常男人。”尼古拉本想把话说得威严些,可这样反而更显得滑稽可笑。“你是什么时候瞄上我的?抱了什么目的?要油炸带血的蚊子翅膀为什么不去找你妈?要血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妮卡试图跟尼古拉保持接触。
       “大叔,你是个笨拙的人,所以一点也不可怕。老实说,你的烦恼我明白:就是找不到婆娘。我可以向你推荐一个很好的网站——莫斯科佳丽,只要轻轻一按鼠标,就会让你称心如意……”
       妮卡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尼古拉就猛然拽住她的上衣,结果扯掉两粒纽扣。
       “你干吗要毁坏东西呢?”妮卡想用脚狠狠地踢他,让他滚开,可尼古拉的膝盖压住了她的腿,使她无法反击。
       尼古拉想死死抱住妮卡。他的头发讨厌地触着她的鼻子。妮卡一把抓住尼古拉的头发,然后用力一拽……
       结果头发落在她的手里:原来是假发。
       看着这双小眼睛、小嘴巴、小鼻子、像个冰箱似的光溜溜的脑袋瓜,妮卡忍不住哈哈大笑:
       “好一个自由自在的艺术家,天才的演员。”为了不想看见这双小眼睛,她把假发套在自己脸上。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尼古拉慌忙躲开,妮卡趁此机会抓起花瓶,把水浇在尼古拉的秃头上,然后又用石竹左右抽打他的脸颊。
       接着她拔掉门上的插销急忙跑进大厅,跳过某人故意伸出来的脚,朝那人哈哈大笑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向领班伸了伸舌头,推开大门,飞快地奔下楼梯,用手按住衬衫,在这被晒得发烫的马路上奔跑,以便甩掉尼古拉,远离这可怕的饭店。
       
       妮卡坐在垃圾箱上拿着手机跟人说话:
       “伊尔卡,你听我解释,他不但是个躁狂病人,而且还有某种怪癖……你想,要是碰上躁狂病人再加上傻头傻脑的家伙,这日子怎么过。你让我说什么?从这件事当中我得了什么教训?从中我学到了一点,而且终身受益,那就是用石竹抽打男人的脸特别过瘾。已经很具体了。花瓶派什么用?用水浇秃顶那是小事一桩,拿石竹抽脸才叫过瘾……”
       
       妮卡家大门附近停着一辆救护车。
       妮卡急忙奔上楼去。
       她家的门敞开着。
       她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口,朝里边望望,怯生生地进去,像是进别人的屋子。
       妈妈坐在厨房里哭泣。
       房间里有几个根本不像医生的陌生人在忙碌着。
       妮卡冲到母亲跟前说:“你怎么啦?家里出事了?”
       “洗衣机……”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挂着眼泪有气无力地说着。
       “干吗叫救护车?”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顿时不哭了,莫名其妙地看着女儿:
       “什么救护车?你病了?还是谁病了?”
       一个穿黑色工作服的大个儿男人僵硬地站在门口。
       “我们把这台机器……女主人……全部螺丝都拧紧了。”说起话来挺费劲儿,不是因为酒喝多了,而是向来如此。“下次你们……使用这种……型号洗衣机……要特别当心……喏……毛病就在这里,当初支架没有安装好……总而言之要把地板擦干……我们做了一个洗衣头,不要扯掉……”他仔细地打量了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突然生硬地说:“买啤酒时一定要拣有泡沫的,不管国产的还是进口的,都要这样!”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对那人说的话琢磨了好一阵,终于明白这是要小费的暗示,于是赶紧掏钱。
       妮卡从老妈手里接过钱,跑到外面走廊,那里有几个工人在来回走动。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看到女儿很老练地跟工人师傅们交谈着,于是露出了笑容。
       她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看到一幅画面,像看无声电影似的,不过镜头很美:自己的女儿年轻、活泼、有魅力。这群穿黑色工作服的工人在姑娘面前一下子变得温顺驯服,个个眉开眼笑、嘻嘻哈哈。在旁人看来,他们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交谈着。
       “小当家的,以后有什么事,只要一个电话,我们随叫随到。”等这些工人走后她随手把门关上。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听到人家叫她女儿小当家的,很高兴,心中的委屈和气恼一扫而光。
       妮卡蹦蹦跳跳地来到妈妈身边,抱着她说:
       “啊,谢天谢地,救护车没上我家,还算走运。我担心你出事,把我吓坏了。”
       母女俩相互拥抱了一会儿。随后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叹了口气:
       “行了,丫头,咱们擦地板吧。”
       “妈,我一个人干,你去休息吧。”妮卡急忙去拿抹布。
       她手里拿着抹布不知为什么还站在窗边。
       救护车拉响警报器以后就驶离了大门。
       妮卡叹了口气,接着就擦起了地板。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听到叹气声,这引起了她的注意,可是她自作聪明地以为,女儿叹气当然是因为叫她擦地板不高兴咯。
       她想发火,但压了下去,坚持不说话。
       沉默了很长时间,足足有三分钟的样子,她终于开口了,开场白照例是慢条斯理的。
       “好闺女……”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一脸堆笑地说:“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不要一面擦地板,一面又要爱惜手。我是搞音乐的,也没像你那样爱惜手。你这不是擦地板,是给地板挠痒痒……”
       “妈,你干什么?我正在尽力……”妮卡开始反击,但尽量不发火。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不让女儿把话说完,像往常那样,不做预告,突然把乐曲推向高潮:锣鼓、小号、小提琴一起上。
       “给我!”她一把夺过女儿手里的抹布。“我这双音乐家的手还不在乎呢!请走吧!你叹你的气,我来擦!请让开……”
       “我叹气是为了别的事情,”妮卡想作些解释。
       可老妈没听她说话:“反正也活了一大把年纪,这双手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就在这里,在这个房间,我窝窝囊囊地过了大半辈子!我把全部精力都花在你身上,可还是没能教会你做好最重要的几件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
       “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妮卡必然要问个明白。
       “女人一定要学会做四件事情。四件!一样也不能少!”她扳着手指说。“烧土豆,做甜菜汤,擦地板,洗碗,可是你连这些都不会!”
       “还有做爱呢?”妮卡故意打断她。“难道女人不应该学会吗?”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一瞬间产生这样的念头:要么用脏抹布抽她的脸,要么干脆不理她,摆出一副极端蔑视的样子给她看。她选择了后者,转过身,弯着腰,全身摆出一副瞧不起的架势,然后伏在地板上嘟嘟囔囔地说:
       “当然,你心里想的就是一件事,只有一件事。”
       这时门铃响了。
       “可能是工人师傅忘了什么东西。”妮卡高兴地奔去开门。
       “一定得问清楚是谁。”老妈不抱希望地恳求她。
       妮卡自然没照老妈的吩咐去做。
       开门见到的是一对邻居夫妇。
       无论妮卡还是奥莉雅·谢苗诺夫娜都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只知道他们是住在楼下的邻居。关于他们的情况倒也略有所闻,听说这家人神经不正常,至少可以说脾气古怪。社会上有这么一种人,他们认为,为了先发制人,说话必须快,说起来必须滔滔不绝、咄咄逼人,不要等人家做出反应,这样才能达到目的。
       妮卡还没把门完全打开,他们就叽里呱啦地说了起来。
       说工人干活响声太大,另外还弄脏了电梯。
       “脏死了,实在脏得一塌糊涂。”邻居先生不停地唠叨。
       又说,他们老觉得有水从天花板缝道里漏下来,肯定是天花板漏水……
       “要是现在漏水,现在漏水的话,直接就能看到。”邻居太太在旁边添油加醋。“咱们一起下去,走近看一看,就能看到天花板上的痕迹。”
       “咱们会不会看到布满金刚石的天空?”妮卡想跟他们开个玩笑。
       玩笑不起作用。他们置若罔闻。
       两位邻居还在唠叨自家的事。
       突然,邻居先生又指控说:
       “哦,还有,你们家一到晚上总有人整夜地唱歌跳舞……闹得人家不能睡觉……”
       “我们没有……”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插上去说。
       妮卡轻轻地把母亲推开:
       “你们没去卡先科诊所看看?”妮卡很礼貌地问。“那里的葡萄糖疗法疗效挺好的。去卡先科治疗以后,睡眠要比去疗养院还好呢。”
       在日常交谈中两位邻居很少听到“卡先科”这个词,于是就只好装聋作哑。
       显然沉默不会持久。
       这时,妮卡心平气和地,甚至是懒洋洋地说了一句:
       “请滚吧!”
       “尼古什卡,你怎么这样说话……”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试图防止流血冲突。
       但为时已晚,冲突已经爆发。
       “滚出去!”妮卡大喝一声。“你们别再踏进我家一步,否则我要你们支付地板的折旧费了。”
       这句话竟然起了作用。两位邻居虽然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最后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妮卡从老妈手中夺过抹布,又开始擦洗地板。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不知不觉地走到油画跟前,细心地看了看这幅乏味的油画,然后坐在椅子上看着女儿擦地板。这时谁也不说话,这中间别有一番含义。
       房间里是那么寂静,即使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
       这时门铃又响了。
       站在门口的是邻居太太,面带负罪的神色,手里拿着一盘小馅饼。
       “你们……请你们原谅我们……”这会儿,邻居太太说起话来低声下气,还费力地斟词酌句起来。“我家老头子的……唉,总而言之……我家老太太刚被抬进救护车,大夫说:救活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女儿跟车走了,我和先生不让上,他们说,家属只能去一个。说实在的,女儿去更方便些,不是吗?”邻居太太似乎要人家原谅她似的。“主要是太突然了。唉,白天还好好的,跟往常一样。我们还轻轻地争吵了几句。她还烤了些馅饼。她说:‘吃吧,你们这些懒鬼!’她的最终遗言就是:‘吃吧,你们这些懒鬼!’然后便倒下了。这就是全部经过……”邻居太太把一盘馅饼塞给妮卡。“您一定要收下……要不然我家先生看到这些饼又要哭了。总不能扔掉吧……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做的馅饼了……”
       邻居太太伤心地哭了起来,差一点把盘子掉在地上。
       妮卡眼疾手快地把盘子接住。
       邻居太太已经走下楼梯,突然她停下脚步大声嚷嚷:
       “只是别忘了把盘子还给我们,好吗?”
       妮卡放好抹布,默默地看了老妈一眼。
       老妈也默不作声地瞧着女儿。
       这表明她们已经和解了。
       过了一会儿,妮卡轻柔地说:
       “妈,你可知道,我们最能相互理解的时候就是在我们沉默的时候。我们能不能运用心灵感应的技巧进行交流呢?”
       妮卡不等老妈的回答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走到油画跟前,又提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怎么啦?今天来好吗?你不想来是吗?”
       油画没有反应,结果谁也没有出现。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长叹了一声,走向窗口。
       
       妮卡的第二次约会总的来说还算愉快。
       她要约会的那个人最令她满意的是他对问题的回答,她问,“你是否会请我去饭店或者拉我去洗桑拿?”他马上回答:“我是不是上了‘莫斯科佳丽’网站?现在是盛夏季节,风和日丽,为什么不去街心花园或者林阴小道坐坐呢?”
       回答很有水平。他提到的网站正是她跟尼古拉说过的那个网站,妮卡从中高兴地发现一个不明显的但令她喜爱的征兆。
       主要是,她注意到他在电脑里使用了她的同龄人从来不用的词语,什么“风和日丽”、“街心公园”、“林阴小道”等等,这说明这个追求者不是年轻小伙子。而这正是她所需要找的人。
       这第二个追求者根本不年轻,甚至可以说十足是个老头儿:灰白的八字胡、厚厚的眼镜、白色的老式礼帽,手里还拿着拐杖。尽管天气那么热,他还穿着一套西服,好在颜色是淡的,另外,他的上装口袋故意亮出黑手帕的一角,一条同样黑色的领带在白得耀眼的浆洗过的衬衫前面令人讨厌地晃动着。
       这位追求者从上装内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铺在长凳上,叹了口气坐了下来,头靠在拐杖上开始等待。
       妮卡照例躲在树后观察他的动静。
       她对眼前的景象感到惊讶,于是掏出手机向边上走了几步就拨号。
       “真见鬼!”她对着手机大声说:“伊尔卡,我不骗你,这人看上去像个百岁老人……十月革命前出生的。他身穿西服,打着领带,戴着礼帽,你可以想像一下是个什么模样吧。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还没有到被人遗弃的地步。是自己来的,不过带着拐杖。完全是个契诃夫小说里的人物。这种人有一个优点:就是不会纠缠不休。为什么不会?第一,我觉得他没有这个必要。第二,他会逐步衰老,将来难道还让我来替他收尸不成。肯定不会,也许他适合我想达到的目的。我打电话给你不是因为我对他有什么不放心,只是因为姑娘家常常会有瞬间的感受需要与他人分享……”
       妮卡就站在那个追求者附近,心里拿不定主意,该从什么方向去接近他才不至于让他受太大的惊吓。
       她决定绕过去使他老远就能看到,于是她就一摇一摆地兴冲冲地走了过去。
       他看到了她。他动作迟缓,但总算站了起来,摆出一副自以为漂亮的姿势等她到来。
       妮卡竭力想把嘲讽的微笑变成真诚的微笑。
       “您好!”她伸出手去。
       她想使自己说话尽可能温柔些。她本来就不太温柔。
       “日安。”小老头得体地吻了吻伸过来的手。“请坐。”他把那张报纸挪到妮卡那边。
       两人都坐下了。
       妮卡尽量柔情地瞧着他。
       “您比我在梦中见到的还要美丽。”小老头感叹道,应该说他的话语中也有矫情的成分。
       “像您这样的年龄,睡眠也许不太好吧,”妮卡突然冒了这么一句。
       她自己也感到这句话有点出格。
       这位追求者叹了口气,抬头望望天空,说道:
       “是的,我不年轻了。可以这样说,如果在公众面前要想掩盖这一明显的事实是愚蠢的。”他哼了一声接着说:“可是我想告诉您,我发现一个我认为是可悲的事实:心灵的衰老总是比身体的衰老慢得多。而人总是想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些,漂亮些。当你开始刻意打扮自己时,衰老就很快来临了……”
       “能否自我介绍一下?”妮卡强忍着不笑,提议道。“我叫卡佳。”
       “好吧。”这位追求者跟尼古拉不同,他始终挂着微笑。“我叫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要好的朋友叫我萨涅克。”
       “您的好朋友大概挺古怪的吧,”妮卡又冲出一句冒犯人的话。“我能不能简单地称呼您彼得罗维奇?这样就显得随便些、亲近些。您也可以简单地叫我潘杰雷蒙诺夫娜。”
       “您父亲叫潘杰雷蒙吗?”彼得罗维奇感到奇怪。
       “是啊。他是乡下人嘛。全村人都是这个姓。当第一个人出生时,人家叫他潘杰雷蒙,以后就这样叫下去了。您当然理解,乡下人是没有什么想像力的。往往会有这样的场面,某个大娘站在台阶上喊‘潘杰雷蒙’,结果所有的潘杰雷蒙都跑来了。您能想像吗?多可怕。在他们那里连狗、连猫都叫做潘杰雷蒙呢……”
       彼得罗维奇认真地听着,似乎想弄清楚,姑娘在嘲弄他还是在说真话。
       彼此默默无言。
       “这样吧,我们言归正传……”彼得罗维奇高傲地瞧着妮卡,仿佛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
       “这是什么?”
       “一封情书。如果允许,我想说,这是爱情的独白。”
       “用诗来表达爱情吗?”
       “干吗用诗表达?用诗歌表白爱情已经过时。您知道,潘杰雷蒙诺夫娜,向某人求爱是人生大事,必须采取严肃认真的态度。您大概已经注意到了我是个不年轻的人,所以常常会犯糊涂,说话会前后矛盾。现在请看吧。”他自信地把那张纸展示在妮卡面前。“这是我自己写的,别不信。”
       “你躺在床上时大概也带着一本指南吧。”妮卡嘴里嘀咕着。
       “你说什么?”彼得罗维奇没听明白。
       又做了一个听不懂的表情。
       妮卡默不作声。
       他打开一页纸,然后支着拐杖,慢慢地站起来说:
       “求爱必须站着说。”开始朗读:“亲爱的……”稍作停顿。“为了填上名字这里我留了空白……现在好了,亲爱的叶卡杰林娜·潘杰雷蒙诺夫娜……我在您眼里是个老人,但这只是一个局部……”
       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读得很投入,有点忘乎所以,像小孩子站在凳上给客人朗诵诗篇那样。
       文章写得平淡无奇,对妮卡来说毫无新意。
       她在思考: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还是对她的事业仍然有用的人?
       这时她突然想起,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没弄清楚。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可以说是个关键问题。于是她打断他的长篇演说。
       “大叔,我想直截了当地问你一个问题:您的婚姻状况怎么样?”
       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放下文稿:
       “您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是身份证上是否盖过章。”妮卡像侦探公司的侦探那样竭力仔细地观察他。
       “我是个上了岁数的人,”彼得罗维奇叹了一口气。“既然谈到手续问题,我得承认我的身份证上盖过章。我不撒谎。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我跟一位女士合住一处,但心灵,这个词现在不流行了,互不相通……”
       妮卡没让他说下去,便站起来,握住他的手:
       “认识您很高兴。”
       “姑娘,”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猛地站起来。“婚姻不是癌细胞,可以随便割除。”
       妮卡拍拍彼得罗维奇的肩膀。
       “叔叔,你真逗。你跟别人不一样,这就好。”她再次跟他握手,然后沿着林阴道离他而去,还边走边嚷:“男人就应该逗!叔叔,你会交好运的。一定会的!”
       妮卡横站在马路上,丝毫不留意过路人。
       有人碰了她一下,有个小伙子想抓她的手,她就用高跟鞋狠狠踢了他一下……
       妮卡对着手机嚷嚷:
       “完了!伊尔卡,完了!我们上了互联网的当!网上尽是些公山羊。滑稽可笑、面目丑陋、命运不佳,但全是公山羊!在这块领地里没有别的动物。一遇危险,便逃之夭夭,谁都是这个德性。这和谚语‘上帝也喜欢三位一体’有什么相干?人们想出这句谚语时,互联网还没有发明呢。你听我说……不,别打断我,听我的,把我当作聪明人吧。今晚你几点有空?太好了。那就说好了,晚上在咖啡屋见,凭我们两个聪明脑袋一定能解决我的问题。好,就这样。通话被打断了。‘什么,什么’……我说电话挂了吧……”
       妮卡坐在电脑前玩射击游戏。
       在显示屏上有几个模糊的小人在奔跑,他们互相射击然后呻吟着倒下。
       一只长毛绒玩具熊坐在桌子的一角惊奇地看着这些可怕的场面。
       这些小人再次射击,再次倒下,一再重复着……
       这些游戏其实并不能激起妮卡太大的兴趣:因为她不是在玩,是在想自己的命运。妮卡也只有坐在电脑前才会想起自己的命运。
       假如一个人老想着自己的命运,那一定是他的生活过得不顺心。当生活顺心时,他会感到自由自在,万事如意。所以一个人思考命运实际就是考虑如何使自己不称心的生活变得称心如意。
       妮卡找不到问题的答案。她甚至不能肯定她今后的命运是否还是那样倒霉。她就是想试着过另外一种生活。其结果是好是坏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过别样的生活。为了过另一种生活那就必须解决原先怎么也不愿意解决的问题。
       妮卡不太喜欢思考:因为不知为什么脑子一多想,她就会感到口干舌燥。再说,依靠电脑来改变自我,生活仍是单调乏味,很显然,她的生活是不愉快的。
       妮卡从电脑前站起来,挠挠小熊的耳朵,然后去厨房烧水。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在厨房里翻看旧相册,在这样的时刻她总有一种随时准备痛哭的哀伤的神色。
       这是不祥的预兆。
       “你想不想看看我和你爸年轻时的照片?”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提了一个她照理应该知道女儿会怎样回答的问题。
       “亲爱的妈妈……”妮卡竭力表现出最大限度的善意和亲热。“亲爱的妈妈,你明明知道我不想看到这个人,不管是年轻还是年老的他,我永远不想看到。我如果是你的话早就把他的照片统统扔了。”
       妮卡心里十分清楚,说这些话会引起什么后果。无数次上演过的戏果然开始,不过每一次开演都带有某种原初的激情。
       “妮卡,这是你父亲!”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站了起来。“不管他后来对我……对你……对我们做了什么,不管他做了什么,是他给了你生命,你应当为此感谢他才对。”
       “妈,”妮卡看着窗外说道。“我已经是大人了,就是猜也能猜到,男人是用什么方法赋予下一代生命的,顺便补充一点,这‘赋予生命’的过程给男人带来多少快乐和满足!我没有父亲!没有!从来没有!”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又翻到相册的另一页,默不作声。
       看样子不会吵架,不会有狂风暴雨,现在已是风平浪静。
       可是老妈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发问:
       “你想不想看看我像你这样岁数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女儿的回答也怪,又不合时宜:
       “以后吧,好妈妈,以后看吧。”
       嘿,这下翻了船。强音顿时迸发。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突然号啕大哭,可眼睛还是斜视着女儿,看她是不是过来。
       女儿当然过去,开始给老妈说好话。
       老妈自然哭得更厉害。显然,女儿的安慰也只是表面文章。
       不知为什么,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的哭泣突然中止,她表情严肃地看着妮卡:
       “闺女,你知道什么叫孤独?孤独就是谁也不想听你回忆往事,也就是谁也不需要你这个人了。”
       妮卡抚摸着老妈的头发,竭力装出温存的样子。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推开她的手,站起身子,生硬地说了那么一句:
       “你走吧。你的电脑在等你呢。”
       妮卡习以为常地想到老妈一定是可怜巴巴的样子。她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对付这位严肃认真的妈妈。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奉承她一下:
       “好妈妈,我现在就看……所有照片……我都看。”
       “回你的房间去!”妮卡从妈妈的语气中听到了那种她对不用功的学生常用的命令口气。“我命令你,齐步走!”
       妮卡拿起茶杯,立马钻进房间,坐到电脑桌前,随手关闭游戏按钮,打开互联网。
       在等待网站接通的时候,她抓起长毛绒小熊拼命摇晃,仿佛小熊做了什么错事。
       她一边摇晃,一边嘀咕,翻来覆去就说这么两句:
       “帮帮我!帮帮我!应该会有人帮我!帮帮我!帮帮我!”
       显示屏上出现了这么一行字:
       “我快50岁了。是的,我是个老头!是个老头!不过我的心情不好,确实很不好。”
       妮卡神经质地敲打着键盘:
       “三小时以后在咖啡屋见。我手里拿着旧的长毛绒玩具熊。就这样。”
       妮卡做了这样的推论:比如说,你的生活过得不那么称心如意。最初你想改变一下生活环境,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那你就应该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这些微不足道的改变说不定会导致生活的重大变化。
       总之,如果发现在现实生活中有不好的传统习惯,那就应该想办法改变它。尽可能帮助它改变。
       妮卡向来认为,生活是按照神秘的、谁也不清楚的法则发展着的。你尝试改变生活,在思维健全的人看来觉得奇怪,他们越是感到奇怪,你成功的希望就越大。妮卡早就发现,所谓“思维健全者”并不是指那些知道如何改变生活的人,而是指那些比别人更善于解释为什么这些改革是徒劳无益的人。因此妮卡不相信那些思维健全的人,也不相信他们所遵循的生活准则。
       妮卡决定在女友伊拉的陪同下进行第三次约会。让女友在场当然就改变了人们习以为常的会见场景。这个办法能否带来成功还不好说。但它给人带来了乐观情绪。
       妮卡像一般靓女那样找了一个可以说不怎么漂亮的姑娘做自己的女友。姑娘长得腰圆腿粗,真的谈不上有什么身材。这样的体型即使脸蛋再标致也已经失去任何意义,它只能表达悲哀和上苍的仁慈。
       对这样的女人,男人通常会说:“一看就知道是个好人。”言外之意就是这个女人很不幸是个单身女子。
       伊尔卡答应一定密切注视这第三个男人的一举一动(3是个幸运数字),然后向妮卡报告全部真相。
       伊尔卡补充说:“真相不管使人多么痛苦也不能隐瞒。朋友,因为在爱情问题上谎言是个坏参谋,而真相才是负责任的向导。”
       伊拉整天沉湎于爱情小说,还浏览各种期刊杂志(比起本国的侦探小说,她更喜欢阅读外国的言情小说),从她日常使用的词汇中可以看出这种偏好:她会三天两头从嘴里吐出一些新奇的词句。
       妮卡坐在另一张不远的餐桌旁,把玩具熊放在自己面前。
       她问小熊:
       “情况一切正常,是吗?”
       小熊从桌上掉了下来。
       她断定,这是个好兆头。
       妮卡喝起咖啡,不时瞅瞅女友。
       伊拉不太喜欢咖啡,她吃着蛋糕也斜睨着妮卡。
       她们就这样坐着,相互神秘地瞧瞧。
       这一切让人想起著名的话剧中施季利次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与妻子在咖啡馆会面的那一幕。
       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男人,仿佛从空气中飘出来似的。
       那男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摸摸长毛绒玩具熊,也不说“您好”而是说:“可笑。”
       这样一来,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可笑”。
       这就立即引起了妮卡的兴趣。
       她仔细打量着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的外表看上去让人感到舒服、愉快:身着一条斜纹布牛仔裤、一件针织背心,适中的长发,黑里夹着斑白,面带善意的微笑,其目光与其说是探索,不如说是嘲讽。这一切让妮卡感到十分可疑。
       应该说,妮卡跟人打交道的经验并不丰富,所以她往往根据大量的电影故事来判断人和事。比如电影里那些风度翩翩头发略带斑白的男人要么是黑帮头目,要么是臭名昭著的大流氓。
       妮卡偷偷瞥了伊拉一眼。
       女友伸出了大拇指。
       “可笑,”男人重复这句话,把手伸过去说“瓦洛加”。
       妮卡觉得这个瓦洛加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伊拉,”妮卡轻轻叫了一声,斜眼瞅瞅女友,意思是:人家在同你打招呼呢。
       瓦洛加要了两杯威士忌、两杯咖啡。这正合妮卡的心意,男子汉理应主动买单。而这又令妮卡担心。
       瓦洛加抽着烟,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妮卡,生硬地说:
       “如果见面您的第一句话就说了假话,那么跟这样的人会面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知道您不叫伊丽娜。”
       “那叫什么呢?”妮卡嗲声嗲气地问。
       侍者送来了威士忌和咖啡。
       瓦洛加端起杯子。
       “为您的健康……”他停顿了一下。“维罗妮卡。”
       妮卡感到可怕。
       “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他。”妮卡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出现这个想法。
       她大声嚷嚷,竭力装出保持警惕的神气:
       “您是间谍?是联邦调查局特工?或者您有这样的癖好:闲暇时专门盯梢漂亮姑娘,是不是?”
       “事情其实很简单。由于某种原因,我正在收集您和您母亲的资料,至于是什么原因我稍后告诉你。如果没有搞错的话,您的妈妈叫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还要不要说说您的住址?”
       “好吧,你说,”妮卡小声说着,一边慢慢地往下滑了一点。
       瓦洛加报出地址,当然不错。
       伊拉一直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她手里拿着匙子坐在那里发呆,甚至忘了吃刚端来的点心。
       瓦洛加哈哈大笑:
       “害怕了吧?的确很可笑……别怕,维罗妮卡,我不过是你们楼上的邻居。一年前在某个地方我帮你妈打过一个柜子,那时就认识了。”
       “那时我不住在家里,”妮卡低声说,似乎替自己辩护似的,另外又吃惊地补充一句:“幸亏您不是楼下邻居。”
       “邻居嘛总是这样,只有在家里或在院子里碰到时才打招呼,至于其他场合一般是不打招呼的。”瓦洛加解释说。
       伊拉不作声地、欣喜地为他们鼓掌。
       而妮卡甚至带有几分恐惧的心情去理解眼前的事情,是不是命运之神又在暗中作弄。她喜欢瓦洛加,因为他很逗。更主要的是这个人对实现她的计划是再适合不过了。
       不过,最关键的问题还得进一步了解。
       妮卡打算慢慢地转入主题。作为开始,她为自己的谎言表示歉意:“哎,不好意思……您是明白人,谁都有这样的时刻……你根本无法知道在马路上或在网上碰到的人是否可靠……所以我不习惯实话实说……”
       “一个人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您认为这就是最大的诚实?”瓦洛加呷了一口威士忌。
       “大叔……”妮卡有意拿起小熊贴在胸口。“咱们来玩个游戏吧:彼此可以提出三个问题问对方,但有个条件!对每个问题的回答都必须绝对诚实。干不干?”
       瓦洛加考虑了一下就慢条斯理地说:“单身。有过婚史。没有艾滋病。至于对您有什么意图暂时还无可奉告。”
       妮卡默默地看着他,一下变傻了,把小熊贴得更紧。
       “您害怕什么?我已经回答了您想问的三个问题。难道不是吗?”瓦洛加望着窗外。马路上人来人往。大家都来去匆匆。“真可笑。彼此住得这么近,却要通过互联网才认识,相互间竟然丝毫不了解。”
       沉默了好一阵。
       瓦洛加招来服务员又要了两杯威士忌,并且说(不知道是什么目的):
       “老婆离开我的时候,我起先还以为从此有了自由,后来才明白,自己实际上已陷入孤独。”
       突然,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进了咖啡馆,她似乎不是走进来的,而是漂进来的。
       仿佛命中注定似的要看到这一幕,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不自然地走动着,不失风度地把桌上的杯子碗碟收拾到托盘里。
       她走近他们用的那张桌子。
       妮卡由于感到奇怪还欠了欠身子。
       老妈像对待其他顾客一样朝女儿微微一笑,礼貌地、沉着地收拾好用过的杯子飘然而去。
       就在服务员进出的那扇门旁边,她转过身子放声大笑,一副高兴、快活、调皮的样子,妮卡从来没见过老妈这样笑过。
       这个女服务员不知怎么咣当一声碰翻了桌上一杯威士忌。
       妮卡摇晃一下脑袋不想看到这一幕。
       “您怎么了?”瓦洛加按自己的经验判断她的行为。“我知道,我还没有回答第四个问题。好,我现在就来回答:我不是酒鬼,跟所有俄国人一样能喝酒,但从不过量。”
       又沉默了一会儿。两人看了看窗外。
       不用说还是妮卡打破了僵局:
       “让我们像一对无所事事的情侣掺和到这些来去匆忙的人群中去,你看怎么样?”
       瓦洛加一口气把酒喝干。
       妮卡心想,呆会儿去付账出门时一定经过伊拉身旁,我得编个什么理由跟她说上几句?算了,伊拉会说什么她当然猜得到,但为了使自己放心还是想听听伊拉说些什么。
       妮卡心里非常清楚,思考对她来说是徒劳无益的,想得越多,结果越是糟糕。妮卡只有凭直觉才会作出正确的举动。
       实际并非如此,看来她还要思考……
       这样会有什么结果呢?当然只能是胡思乱想。
       他们一走出咖啡馆就拐过街角,妮卡突然尖叫一声(当然是不自然地古怪地叫):
       “哎,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手机落在咖啡馆了。”
       妮卡奔跑着回到咖啡馆,惶恐地感到挂在脖子上的手机一直在敲打着她的胸脯……
       “怎么,他走了?”
       伊尔卡摆出一副深思的、疲惫的样子。
       “朋友,你知道,爱情是一种长期的考验。但最好能跟你真心相爱的打算跟他过一辈子的人一起经受这种考验……”
       妮卡打断了她:
       “说眼前的事儿。最好简单扼要。”
       伊尔卡伸出大拇指,然后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我嫉妒你,朋友,那是白人的嫉妒,可是很强烈。”
       “我的事情你看怎么办?”
       伊拉想了一会儿,就开门见山地说(她很少这样):
       “朋友,你还有什么可挑选的?一个是性躁狂患者,一个是一味讨好的老头儿……我们没有时间挑三拣四了……”
       瓦洛加抽着烟,仔细地看着海报。
       他头也不回便问妮卡:
       “哦,女朋友跟你说了什么?”他转过身子,看到妮卡惊异的目光,便说:“我跟她也是邻居嘛。您的那位女朋友是属于让人难以忘怀的那种女人,只要见过一面,你就会记住她一辈子。”
       “女朋友说她妒忌我,”不知为什么妮卡叹了口气。“说实在的我自己也在妒忌自己……”
       接着,两人就在城里逛起了马路,此时天气渐渐凉快,天色也渐渐暗淡下来。
       这座城市仿佛在低声地吟诵着一首抒情诗篇。他们聆听着,内心充满喜悦。自然他们没有表露在脸上。他们各自走在马路上,身旁过去的是行人、是各种车辆。他们几乎走遍全城,看到了城里的一切。他们就这么走着,走着。在这种场合下也只能是这样了。
       “我还从来没有在网上交过朋友呢,”瓦洛加说。“第一次交朋友就碰上邻居。您说,这是不是个好兆头?”
       如果不能作出巧妙的回答,妮卡宁可不回答。
       所以她反问道:
       “您为什么不向我提出必须坦白回答的三个问题?我倒是准备坦诚相告的。”
       “提这些问题是警察的事情。人家要是愿意告诉你什么,人家自然会告诉你的。”瓦洛加心平气和地说,没有嘲讽,没有挖苦。妮卡已记不得什么时候是谁也跟她说过这样的话。“我告诉你,我得出了什么是单身汉的公式。单身汉就是只想自己说,不想听别人说的那种男人,而女人倒是更喜欢跟这样的男人交谈,难道不是吗?……”
       瓦洛加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是上了年纪的单身汉的公式。”妮卡不带恶意地说了一句。
       瓦洛加冷冷一笑。
       妮卡觉得这个人就是喜欢听自己说,不大愿意听别人说。
       不过既然跟他出来逛马路,就得跟人家交谈。
       于是她似乎道歉似的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您别误会。我只不过想确认一个事实。正因为如此我更喜欢上了年纪的男人。”
       瓦洛加沉默地点点头。
       城市已在眼前完全消失。
       也许他们真的走到了郊外;也许只是他们的一种感觉:因为他俩走在空旷的马路上,周围空无一人。实在不应该到这种地方来……
       微风暖洋洋地吹拂着。温暖如春。令人感到温馨。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离开了我们。”妮卡低声说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脚。但是她感觉到瓦洛加在仔细地听。“也许从那时起我就在所有男人中寻找父亲。比如就拿您来说吧,您是否愿意做我的父亲?”
       瓦洛加停下脚步。
       妮卡心想,要是他跟我开玩笑,那么我的如意算盘就会落空;要是他能认真答复,那倒还有希望。
       瓦洛加一本正经地说:
       “我倒是挺想有你这么个女儿。不过您知道我要对您说什么吗?如果您是我女儿的话,我们恐怕就不会这么晚在一起逛马路了,是不是?在我们这个城里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一对:大款和美女,而很少看到一个老爸和一个长大成人的女儿在一起逛马路。假如父母亲都带着已成年的子女一边逛马路,一边讨论一些重大事情,您不妨想像一下,我们这个世界将会是怎样的美好啊?”
       “瓦洛加,我喜欢您。”妮卡微微一笑。“您说话很风趣,真的。”
       这时路上出现了一帮子人。正如维索茨基歌中唱的那样——“一伙儿是八个。”
       他们还没有开口说话,还只是从侧面斜眼注视着他俩,妮卡就意识到:情况不妙。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常会烦躁不安,而且是没什么原因,简直莫名其妙。为此她烦躁得更厉害。
       她走进厨房,放好茶壶,看看墙上的画。
       画中有一条没画好的道路,上面是灰蒙蒙的天空,此时出现一个年轻男子,他不是画中人,而是活生生的、自然的、正常的人。
       “今天你怎么来了?”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感到奇怪。“是不是妮卡出了什么事?妮卡出事了,是吗?”
       男子摇摇头,表示否定。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在她年龄跟妮卡现在年龄相仿时就谈上了恋爱。是生平第一次恋爱。初恋的经历各不相同——有严酷的、可怕的,少数也有幸运的。而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的恋爱经历则是浪漫而奇特的。
       追求她的小伙子是在女友生日那天偶然认识的,然后两人就一起逛马路,一起交谈,谈了各自的经历,各自的生活。他说话不是那么平淡无味,而是很有迷惑力的。
       他们的交往就是刻板地逛马路,她听他滔滔不绝的独白。
       最初他们在市区闲逛,后来天气转热,他们就去了郊外,那里风景如画,就跟那幅画里所看到的一样,他们就在田野里漫步。
       有一次他把她带到别墅——自己家里,没说上几句话就想干那种事情。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很害怕,她怕疼,怕恐惧。可是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小伙子本想体验一下恐惧的滋味,结果他完全沉浸在狂喜、幸福的感受中,于是就忘乎所以了。
       当他们晚上乘地铁返城时,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意识到,这是她生平最幸福的时刻,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幸福的时刻了。由于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中她甚至哭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给她多少安慰,只是搂着她,默默地坐在那里,他原本不是这种性格。
       后来不知怎么地他突然消失了,也不来电话,全无音讯。只有在这个时候,奥莉雅才想到,她手里既没有他的地址,也没有他的电话号码。
       她哭过,也委托女友找过他,后来她领悟到,上帝赐给她这个人只是为了让她体验一下什么是幸福。仅此而已。他完成了自己的角色,然后像演员那样念着台词走下舞台,从而消失。
       奥莉雅的丈夫,即妮卡的父亲曾经很像她的初恋情人。起先她觉得这个人也是那么能说会道,但不久就发现,此人夸夸其谈,比前面那一个更坏、更无聊。
       那幅风景画是她怀孕时买的。有一次她进了一家被称为“艺术沙龙”(显然是胡叫)的店,看到那画就买下了。她相信画里的路和小河不是随意画上去的,而正是通往别墅的那条路。
       老公常常骂人,她也早已习惯,不理会他的责骂。
       有那么一天,她少女时期认识的那个人第一次在画中出现,正是那天老公打电话告诉她(他们就靠电话联系)说他还是决定离开她跟另一个女人过,还要派司机取走他的东西。
       当时她没哭,进了厨房,凝视墙上的画。就在此时他出现了,就是那个昔日的似乎被遗忘的初恋情人。
       在那幅拙劣的画面上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自然正常的不是画出来的人。他的出现似乎想证明,在她的一生中的确再也没有比她在那幢别墅、在那晚地铁里的经历更幸福的时光了。
       从那以后,每当她很想他的时候他就会出现。这是幸福的回声。人总是喜欢回忆自己的幸福时刻。哪怕生平只有一次,但毕竟有过。
       可是为什么他今天会来,偏偏是今天?
       “为什么?”奥莉雅·谢苗诺夫娜问道。
       这个少女时代的恋人没有开口说话。
       
       瓦洛加一把抓住妮卡的手。瓦洛加的手掌一下变得潮乎乎的怪让人讨厌。
       妮卡扫视周围。四周的景象同样令人扫兴:一边是马路,一边是长长的山墙,中间有个出口。
       想要接近那个出口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那八个人已走近他们。这些家伙平静地不慌不忙地走着。
       其中一个慢腾腾地说道:
       “干吗跑到这儿来谈情说爱?钱、手表、手机……留下,”他得意地微笑着,指指玩具熊。“这玩意儿嘛,留着自己用吧……”
       “我们都是好心人,好商量。”另一个笑眯眯地说。
       “哥们,要不这样。”瓦洛加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我拿我的自由来交换这位少女。姑娘漂亮、能干。常言道,只有亲身经历才会有体验。”
       这些无赖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一位,顿时愣住了。
       “你行啊,现在看我的……”妮卡本想助阵。
       但是瓦洛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别开口。
       妮卡绝对相信瓦洛加不会出卖她。
       妮卡忽然心里犯嘀咕:我怎么会这么相信他呢?
       “你是什么人?你说的可是认真的?”其中一个问。
       “你是什么人?”瓦洛加吐了一口唾沫。看来他很想深入角色。“为一只母狗拼个你死我活,值吗?在今天这个时代,咱们得学会谈判,对不对?哥们,就这样一言为定,怎么样?”
       瓦洛加对这些人使了一个怪招,迫使他们开动脑筋想问题。这对他们来说是绝对不习惯的,于是他们站在那里疑惑地相互观望。
       这时,瓦洛加拉着妮卡慢慢地但有意识地朝出口那边走去。当两人并排时,他耳语一声:
       “快跑!”
       他们发力冲刺,闷头狂奔。
       歹徒们一下子还弄不明白眼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妮卡和瓦洛加一路奔跑,跨过无数院子、门洞和石阶。
       他们像警探片中的男女主角绕来绕去跑了不少路。从亮堂堂的马路跑到臭烘烘的角落,然后再返回原处。他们越过障碍,爬过一些很小很小的地洞。就这样跳呀、爬呀,来回折腾,还不能减慢速度。
       瓦洛加很善于识别方向,所以他们成功地脱离了险境。
       这时正好来了一辆出租车。
       他们赶紧钻进出租车瘫倒在后座上。
       “五百,”瓦洛加先讲价钱,后报地点。
       于是出租车载着他俩疾驰而去。
       “今天真幸运,幸亏你不是孬种。”妮卡费力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不知为什么我就料定你是好样的。”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瓦洛加掏出香烟。“我想让你看看我度过幸福童年的地方。”
       “你做到了,”妮卡莞尔一笑。
       已进了电梯瓦洛加才说:
       “你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
       “你在计委工作?”妮卡好奇地问。
       “在国家计委,”瓦洛加微微一笑。“恕不远送。”
       妮卡已走出电梯,突然转身问道:
       “你干吗不跟这些家伙打一架?像电影里那样……摆好架势,显示你的能耐……你看上去就是个强壮有力的男人……”
       “我想对你说的就是别看那些影片……另外,你得知道,打架是年轻人干的事情。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就要考虑如何避免伤害……”
       
       妮卡轻快地走进卧室,把长毛绒小熊往上一抛接住,然后放在电脑上,用手指弹弹小熊的鼻子,小声说:“好样的!”然后跑进厨房。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在饭桌上用纸牌算命。
       妮卡把纸牌全部弄乱,抱住妈妈,大声嚷嚷:
       “好妈妈,来喝茶!好妈妈,来喝茶……”
       “发什么神经?还是恋爱谈昏了头?”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嘟哝着。
       “好妈妈,你怎么就不明白,谈恋爱和发神经是一回事!”妮卡在房间里打转。“就像从前人们常说的:‘好妈妈,来喝茶……’”妮卡停下来一本正经地说:“嘿,好妈妈,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们要交好运了。”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对女儿的话从来不当一回事。
       她把开水灌进茶壶,只管自己唠叨:
       “恋爱了……哦,谢天谢地,总算谈上恋爱了……即使找个傻瓜也是好的,总比一天到晚面对着电脑强吧……”
       跟傻瓜谈恋爱与玩电脑,孰优孰劣,妮卡不想讨论这种话题,而是严肃地问道:
       “妈,你自己想不想谈恋爱?……好吧,就算不谈,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总可以吧,比如说,这个人年龄比你大,看上去文质彬彬,有相当的经济实力,人又聪明,又讨人喜欢,还有……”
       “快去洗手。”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不想听这些空话。“你还是不了解你妈在想什么。”
       母女俩很少在一起喝茶聊天。
       倒不是她们不喜欢喝茶聊天或者相互讨厌。不,当然不是。只是因为在这个家庭里没有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的习惯。情况就是这样……
       “妈,”妮卡喝茶声音很响。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厌恶地瞅了她一眼,可也懒得数落她。“我在电视里……在‘直播台’,哦,可能是‘俄罗斯台’吧……哦,不管什么台……看了一部叫《黄昏恋》的电影。你看了没有?”
       “好一个未来的语文学家、教育家,”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叹了口气。“你能想像,托尔斯泰或者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吧,会把自己的小说取名叫什么《黄昏恋》吗?而现在……怎么尽放些不三不四的电影?”
       “好啦,妈,问题不在名称……那部影片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讲一个女人。她有工作……”妮卡想了一下。“她是铁路上铺枕木的女工……哎呀……有一次她还没来得及把枕木铺好,火车就已经启动……还好,火车猛地刹住了。司机从火车头上跳下来,原来是个五十来岁的美男子……很像扬可夫斯基。哦,是指扬可夫斯基扮演了那个角色。于是故事就发生了。一开始他当然大声斥责那女人,后来仔细看了那女人便爱上她了。”
       “现在电视里播放的尽是些胡编乱造的东西!”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又叹了一口气。“怎么可以在火车前面铺枕木呢?万一火车来不及刹车怎么办?”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毫不领会给她的暗示,妮卡很生气。
       “妈妈,这可不是一部介绍制造火车的科教影片,而是一部讲述浪漫爱情的故事片。”
       “哎呀呀……我还没看过呢,一下子还理解不了。那个铺枕木的白痴是谁演的?”
       “涅叶洛娃,”妮卡立即回答。“哎,她来演,可惜看起来老了一点。哦,好像不是,不是,是莫尔久科娃。对,肯定是莫尔久科娃。喏,她看上去就年轻了,她演……其实谁演并不重要!你想:一个火车司机把长长的列车一下子刹住,站在火车头前面的是一个扛着枕木的女工,一双充满恐惧的大眼睛,司机跳下火车,看着这双眼睛……”
       “制片人倒没把卡先科医院的镜头插进去?”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横插一句。
       得到的回答当然是埋怨和恼怒。
       “妈,你怎么一点不懂艺术!一点不懂!这是一部爱情片!描写黄昏恋,反映人的晚年生活,你懂吗?哦,这部影片想告诉人们,老年人只要萌发爱情,他们立刻就会看到生活的曙光!”
       “闺女,”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叹了口气。“我实在弄不懂,你说这些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
       妮卡霍地站起来,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似乎强调庄重的时刻即将来临,于是郑重地说:
       “妈,咱们来玩个游戏吧。相互提一个问题,要诚实回答,这一点很重要,回答要绝对诚实,你看行不行?”
       “那岂不是说我们以前都是在相互欺骗咯?”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感到惊讶。“可我跟你说话向来是诚实的。”
       “妈,你不懂这是怎样的游戏。它是这样,你可以问我最隐私的问题,我呢一定诚实地回答你。怎么样,试试吧。”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想了片刻,然后问道:
       “你常去学院散步吗?”
       “妈,跟你说话真累!”妮卡两手举起轻轻一拍。“我要你问的是女人最关心、最隐密的问题。而你又扯到学院去了……”
       “学院正是我们女人最关心的问题,”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本想反驳,可突然想到,女儿一定出了什么事,否则不会提出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因为她不好意思直截了当把那件她自己当年也遭到过的可怕事情说出来。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不但问,而且还大声地哭了起来:
       “尼古什卡,我的好闺女,你出什么事了?啊?你说出来我能理解,你就直说,不要绕圈子……”
       “我可是一切正常!”妮卡对着窗外大声说,由于看不见妈妈的脸色就放肆地喊叫。“你遇到过这种事!你倒是有点不正常!要知道,你还根本算不上老年妇女!根本不是!人家莫尔久科娃,多棒!再看看伊拉的妈妈——人家年龄比你大,身材比你胖,总之看上去不舒服。可是人家千方百计打扮自己!而你呢?为什么你就不能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为什么?要知道,人活在世上,就要活得潇洒,不能得过且过。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妮卡最后还是决定转过身子,面对老妈。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哭了。
       
       瓦洛加邀请妮卡上他家做客。
       妮卡没有摆架子,很爽快地答应了,只是说:
       “上你家做客,好比倒一次垃圾,我是说两个地方都很近。”
       这会儿,瓦洛加正忙着跑商店。平时他不大出去买东西,所以老是丢三落四忘买最要紧的东西。
       他买了伏特加,忘了买葡萄酒,于是再回到店里补买。他出得店门,又在路上想到,女孩子一般好像喜欢喝香槟,只好再回到店里。
       女售货员关心地说:
       “我们这里有不含酒精的饮料:各种果汁、矿泉水。您现在就买好,省得再跑一次。”
       于是他又买了一些饮料。
       可是老毛病改不掉,买了火腿,忘了买奶酪;买了面包,又忘了买糖果。
       总而言之,他像转盘上的木马似的在几家商店间不停地兜圈子。
       最后他急匆匆地跑回家,开始整理饭桌,准备招待客人。
       桌上的食品摆得乱七八糟:包里的东西不是放在碟子里,而是放在旁边,这些碟子也摆得不整齐。另外又生出许多难以回答的问题:如果有了伏特加、葡萄酒、香槟,那么应该配置哪一种酒杯?同时又忘了刀和叉的摆法,哪个在左,哪个在右?
       一只沾满灰尘盛放餐巾的盘子从餐柜的角落里掉下来,正好砸在瓦洛加身上,这时他才惊慌失措地想到餐巾纸还没买。
       筋疲力尽的瓦洛加倒在沙发上,抽起了烟。
       为了让自己放心,他走到窗口观望。
       
       一口棺材从大门口抬出。
       大门开了一半棺材出不去,只好再打开另一半,由于碰到棺材,门扇发出了声响。
       跟在棺材后面是两个女人(一老一少)和一个男人。那男人可能是因为过度伤心或者酒喝多了,也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走起路来十分勉强。
       妮卡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
       棺材装进了汽车。
       围观的人不多。大伙儿很快就坐好了。汽车在烈日下驶去。
       门铃响了。
       瓦洛加照照镜子,挥挥手,过去开门。
       妮卡站在门口。
       “您好!”
       “您好!”
       妮卡进了门。
       “我们楼下的老太太死了。”妮卡特意叹了口气。“棺材刚抬走,你看见了吗?”
       瓦洛加点点头。
       “很可怕,但我感到高兴。”
       “为什么?”
       “你没听人家说吗,你去约会,路上遇到死人是好的征兆。”妮卡竭力保持微笑。“瞧,有这么个诗句……在坟墓的入口……那里有新的生命在诞生……”
       “你真是博学,”瓦洛加随口说着,只是为了敷衍。
       “因为我是教育工作者,未来的教师。我学诗不是出于内心的召唤,而是为了考试得个五分,所以就记住了这些诗。”
       他俩进了房间。
       “哇,真棒!”妮卡惊呼一声。“我觉得你为了迎接一个女士的到来做了精心的准备。我很高兴。”
       “请你原谅……”瓦洛加结结巴巴地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丢三落四……忘了买餐巾纸。还要买花。花倒是买了,其实我向来不喜欢花花草草的东西。”
       “正常的人谁不喜欢花呢?那些残花……立即扔了吧……用在葬礼上还差不多。在各种花中间惟有石竹能派上用场,而且只有一个用处,就是抽打一切傻瓜的脸蛋。”
       瓦洛加抱住妮卡的肩膀,
       挺起胸膛,让她紧靠自己,胆怯地吻她,想试探一下。
       她没有反抗。
       于是就出现一个长时间的、普普通通的、令人愉快的吻。
       结束时,瓦洛加不由得深情地凝望着妮卡。
       妮卡没有抬起眼皮。她先是挪开手,然后避开,表情温和,甚至可以说温柔,但还是避开了。
       妮卡舒了口气说:
       “接吻你很在行。你知道接吻的关键是什么?关键在于接吻以后嘴唇要有疼的感觉。我喜欢这种感觉。不过以后不要这样,好吗?”
       瓦洛加默默地听着,走到桌边倒了一杯伏特加,一口喝干,问道:
       “对你来说我是不是老了?”
       “傻瓜。男人无所谓老不老。关键是看有没有男人的气质。”
       “那么我……”瓦洛加接口说。
       妮卡不让他说下去:
       “我想吃鱼子酱夹肉面包,有吗?我很喜欢吃鱼子酱。请打开香槟。当气泡刺激鼻子的时候人会感觉很舒服,我就喜欢这样。”
       两人沉默无言。瓦洛加不想说话。妮卡是拿不定主意。她喝着酒,吃着菜。
       她终于明白:这种停顿会延续很长时间。
       “瓦洛加……”看来,妮卡很激动。“你不老,你是男子汉,你是个很棒的男人。真的……问题在于……我现在就向你说明一切……”她叹了口气。“不过你要答应,我说明真相以后,你不能马上撵我出去。”
       瓦洛加扑通一声栽倒在椅子上。
       “你——是美国间谍。这样的事我经历过。”
       妮卡哈哈大笑:
       “我提议,首先为我们事业的成功干杯。当然这个事业是疯狂的、没有希望的、毫无意义的。但是正因为这样,我们一定会取得成功。”
       “我丝毫不理解你的所谓事业,可我尊重你的这种逻辑思维。”
       两人举杯一干而尽。
       瓦洛加困惑地凝视着她。
       “你想干什么?”
       妮卡吁了口气:
       “瓦洛加,有一条你必须记住:你答应过不撵我走。好吧我说,事情是这样……”
       
       音乐教师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不喜欢弹钢琴。首先是因为厌倦了。除此以外,她认为自己没有成为音乐家应该部分归咎于这个黑大个。它本来可以帮忙,可没帮上……
       总而言之,这个音乐教师和钢琴之间没有缘分。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坐下来弹琴通常只有一个目的:跟上帝说话。她不像人家大作曲家或音乐家那样通过隐喻的手法与上帝沟通,她只是直截了当地跟上帝说话。
       跟上帝对话,其实是向上帝祈求。她也曾祈求过。很久以前是为自己,现在只为女儿祈求,因为她绝对相信,在她本人生活中是不会发生任何需要上帝干预的重大事情的。
       现在她一面弹琴一面祈祷:
       “主啊,请仔细地看看他。你会看到:她是个漂亮姑娘。可是不讲道理,有时很任性,做事不专一,可你总不会只给善人和完人赐福吧?我想说的就这些。你给了我这么多痛苦和烦恼,你对她发发善心吧,仁慈些。就算我为两个人吃了苦,行不行?”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很善于跟学生交谈,却不善于跟女儿交谈,跟上帝交谈更不行。她敬畏上帝,不敢畅所欲言。
       祈祷很快就结束了,于是这位音乐教师就使劲敲打琴键。
       这是真正的强音,它总能使人平静下来。因为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在内心深处始终相信:跟人的语言相比,上帝更理解音乐的语言。
       
       “你是神经病……”瓦洛加手里拿着一杯伏特加酒在房间里兜圈子,走一圈,喝一口。“你简直是神经病!你以为我跟任何人交往都无所谓吗?可以随便爱上一个人,可以跟任何人共同生活……”瓦洛加激动得找不到适当的词语了。“我现在真想把你从这儿扔出去,我……”
       “别激动。你答应过不撵我,男子汉大丈夫决不食言。让我们用逻辑推理的方法来讨论问题吧。”妮卡坐在桌边不时地吸着香槟。看来瓦洛加歇斯底里的发作对她没有丝毫触动。“你是单身汉吗?Yes(是的)。你为自己的单身感到苦恼吗?Of course(当然)。你用什么方法解决单身问题?通过互联网。这就是说,你准备同任何跟你沟通的人交往。那么就算今天来的不是我,是她好啦。”
       妮卡说话时,瓦洛加听着,似乎还听得很认真。
       她的话刚说完,他就在桌边坐下来,以某种不正常的贪婪之心把桌上的食物统统装进自己的碟子里。
       妮卡感到奇怪:“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吃东西,不想跟你胡言乱语。”
       “怎么是胡言乱语呢?为什么?你不妨设想一下,来跟你会面的不是我,是她。她的确是个贤惠漂亮的女人。我们家的情况足以证明进化不是向前,而是后退……”
       “为什么?”瓦洛加甚至放下手中的色拉。
       “因为在我们家里,晚辈大大不如前辈。”
       “我才不想跟你妈谈恋爱呢!”瓦洛加吼叫起来。“我不愿意。”
       “为什么呢?”妮卡惊讶地说,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抱住他。“你不是不反对做我的父亲吗?再说谁也没有说到恋爱的事啊。那为什么就不可以相互认识一下说说话呢?”妮卡抚摸着瓦洛加的头发。“我妈人很好,真的很好,就是有点神经质。这是由于单身的缘故。后来就越发感到孤独无助了。如果我不帮助她,她就只好在这冷冷清清的屋子里虚度年华。可这是不正常的。”
       瓦洛加没有任何反应。他只管自己吃菜喝酒,而且摆出一副洋洋得意、胃口大开的样子。
       这让妮卡特别恼火。
       “好啊,你就这样对我?”她大吼一声。“存心气我,是不是?”她跳上窗台,一只脚伸出窗外。“要是你现在不答应上我家吃晚饭——就是吃晚饭,没别的——我就往下跳。”妮卡从窗口探出身子,当街吆喝起来:“我不活了!不活了!”
       瓦洛加本想上前拉她,结果还是坐到椅子上开始专注地在面包上涂起了黄油。
       妮卡用一只手抓住窗框,身子已露在外面。
       瓦洛加毫不理会。
       “我要跳啦,”妮卡嚷着,既像警告,又像试探。
       “好啊。”瓦洛加把一块厚厚的面包片小心地放进嘴里。
       “人家会指控你挑唆姑娘自杀。”
       “我会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是从自己家里跳下去的。即使目击者也不能肯定,你是从10楼跳下去还是从11楼跳下去的。”
       “我妈会说,我是去你家做客的。”
       “谁也不会相信你妈的话。顺便告诉你吧,你抓的那个窗框不太牢靠。”
       妮卡重新回到房间。
       “新鲜鱼子酱想不想吃?”瓦洛加问道。他抬眼瞧瞧妮卡。“我老婆也这样对我发过神经,但对我不起作用。”
       妮卡已经在房间里来回打转:
       “你想得到什么?想达到什么目的?是想逼我走吗?好吧。你就痛痛快快地喝个够吧。太好了。第一杯。第二杯。第三杯。太棒了。以后你打算怎么过?仍然过没人为你准备餐巾的单身生活?也许你只好回到那个无人等候的阴暗的屋子里去。你还会上网找对象吗?好极了。不过那里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的姑娘了。当然你不会那么去想,但是网上的姑娘比我差的多的是,真的,她们比我还要疯狂。沃夫,我知道你需要一个不再胡闹、能给你营造一个温馨家庭的女人。总之,你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家庭,是不是?”
       瓦洛加默默地坐着,眼睛盯着碟子。
       妮卡最怕沉默,所以继续往下说:
       “沃夫,我不会向你表达什么,我只是想请你上我家吃顿晚饭,没别的要求。就算我求你帮我一个忙。我实在弄不懂:假如你对一个姑娘好,那为什么连这么一点小事:跟她妈认识一下,你都不肯帮忙?就是认识一下,没别的。沃夫,你看怎么样?”
       “别这么沃夫、沃夫的叫!”瓦洛加突然站了起来。‘沃夫’是‘伟大卫国战争’的缩写。”他喝了一口伏特加。“你还是叫我沃契克吧,这让我感到自己是一个故事中的人物。”
       妮卡走到桌前,给自己斟上一杯香槟,喝了一口,然后拿起一块抹了鱼子酱的面包片大嚼起来,并且说:
       “弗拉季米尔,瞧你多么神经质啊!你需要一个温和的、稳重的、会做家务的女人跟你一起生活,最好还有一个现成的、受到良好教育的、活泼可爱的小孩。弗拉季米尔,你知道,这样的女人叫什么?就叫‘男人的大福星’。”
       
       妮卡就在楼梯过道里打电话:
       “伊尔卡,现在事情做成了一半。不是很顺利,真的,这一半仅仅是做了男方的工作。是的,他答应了,答应了。现在我要做老妈这一头,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你现在祝我成功还为时太早,只做通一头不行。但愿出现奇迹。”
       当妮卡飞快地跑回家时,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还坐在钢琴旁。
       妮卡站在门口就开门见山地说:
       “妈,我有两条特大好消息告诉你。”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懒洋洋地抬起头:
       “只要你不对我说,你已经怀孕,肚子里有了孩子,就是特大好消息。”
       “玩笑开过了,”妮卡笑眯眯地说。“现在说正经的。一条好消息是一位男士将来我家做客。另一条好消息是为了迎接客人,我们出去给你买新衣服,颜色鲜艳的衣服。”
       “你怎么了,疯了吗?我……”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又开始唠叨。
       她没能唠叨下去,妮卡采取了果断的态度:
       “妈妈,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去掉中间部分,马上转到结尾。”
       “什么意思?”
       “中间部分就是咱俩吵架,说些没钱买衣服之类的废话,接着是哭泣,彼此安慰,或者大喊大叫。结尾就是一起去商店。因为你知道我决心要做的事是不会改变的。所以我建议砍掉中间部分,立即转入结尾。”
       “但是……”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还试图抗拒。
       “妈,我们别吵了好不好。总而言之有一位男士要来我家,我要让他看看我有一个多么漂亮的妈妈。他会看到,我到了你那个年龄会是什么模样,他准会高兴。”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明白,反对是没有用的,于是只好叹气:
       “他什么时候来?”
       
       母女俩逛商场的情景是千变万化的。一幕幕奇妙的场景、镜头的切换,难以用语言描述,需要想像、观看。母女漫步商场是电影,而不是散文。
       请看——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在试穿超短裙。
       试穿超长裙。
       试年轻人穿的服装。
       试式样不太年轻的服装。
       (凡式样老式的服装妮卡坚决阻止。)
       穿淡颜色的。
       穿颜色很淡的。
       又试颜色特别特别淡的。
       两人没有任何交谈,也没有闲聊。
       “我觉得……”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开口说话。
       妮卡轻轻一挥手:“不行,不合适。”
       来回奔忙的女售货员们挥舞双手试图证明什么,让顾客相信。
       妮卡像一块岩石,在海浪冲击下毫不动摇,她像指挥官似的一个手势就给否定了。
       又开始挑选——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试穿裙子。
       试穿连衣裙。
       试穿女式短上衣。
       穿针织背心。
       穿女式短大衣。
       试穿西裤。
       “这件也许……”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开口。
       妮卡轻轻一挥手——不行,不合适。
       如此这般地折腾着。
       女人进商店购物就像俄罗斯中部的河流没有尽头,又千篇一律。
       描述这些细节实在令人乏味,应该剪掉。可惜我不是电影导演。
       然而,河水最后总要流入大海。
       母女俩带着还算满意的心情出了商店。最终她们买了裙子、短上衣和凉鞋(当然,颜色全是特别特别淡的),这些全装进了纸袋。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朝公交车站走去。
       妮卡牢牢拽住她的手,拐弯,引向马路。
       “去哪儿?”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略带恐惧地大声问道。
       “妈妈,在女人的生活中会碰到一瞬间的机遇,这时候她应该顺应形势,抓住机会。常言说的好,只要放松,就会感到舒服。”
       “天哪,臭丫头,是谁教会你说这种下流话的?”
       妮卡想说“是生活”,但没有来得及说,她们已到了一家美容院门口,那里竖着一块招牌“美女沙龙”。
       “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这里,”妮卡加重语气说。
       “不去,不去,不去!”老妈竭力反对。“说什么也不进去!”
       “妈妈,咱们去掉中间部分,直接进入这美妙的结尾。那里我已经跟人家讲好,人家已做了安排。”妮卡撒了谎。“你进去人家就会把你拾掇成大美人,经过一番包装,你出来时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妈妈,你要勇往直前,俄罗斯女人决不半途而废!”妮卡猛地推开门。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叹了口气,在胸前画着十字,进去了。
       
       她从美容院出来时和刚才判若两人。
       这不是普通的评语,而是重要的评语。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没有变得漂亮年轻。不对,她现在既漂亮又年轻。不过这样说还不够。
       应该说,她出来时和刚才判若两人。
       在踏进美容院之前,她仅仅是音乐学校教师,普通的教育工作者,母亲,家庭主妇。
       现在从美容院出来时她成了女人。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女人——还需要什么补充呢?
       妮卡像警卫似的站在她的背后。
       当老妈落在后面时,她就稍等片刻,用审视的眼光看看老妈,其评价是:优。
       “我看上去不像白痴吧?”
       “妈妈,你好好看看自己,别管人家怎么看,这是关键。”
       她们已走到拐角处,这时妮卡双手抓头,故伎重演:
       “妈妈,我把手机忘在美容院了,”于是就奔回去。
       “手机在你脖子上挂着呢!”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大声嚷嚷。
       可是妮卡已经跑远了。
       
       在拐角处妮卡打电话给伊拉:
       “告诉你,老妈包装一下,效果特好。我只是使了一点花招。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这样你可不能让我出洋相。就按我们说好的办。到时候脸色要装得难看,还要掉眼泪……怎么会不掉眼泪呢?哎,我不知道……你拿个大蒜头嘛。你真是的,有点臭怕什么,为了事业将就点吧。那次考试失败,全系领导都来安慰你,你是怎么表演的?哎,点眼药水这办法好,行。”
       妮卡回来时,老妈身边多了一个人。
       跟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故意套近乎的是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就是那个在网上认识的穿西服戴礼帽的小老头。
       他戴的帽子、身上穿的西服和衬衫跟上回一样,只是领带和故意露在上装口袋外面的手帕这回换成了蓝色。
       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一封求爱信,正好摆出一副自以为漂亮的姿势开始朗读起来。
       注意到渐渐走近的妮卡,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改变了姿势,并仔细端详起这位美丽的姑娘。然而从他的眼睛里没有流露出认出熟人的喜悦,而是苦涩的回忆,他竭力回想这位美人是谁,在什么地方见过。
       妮卡老远就喊了起来:
       “网上英雄,你的血管硬化症应该去医院治疗啊!”
       此时此刻小老头表现出邂逅熟人的喜悦。
       “我认出来了!认出来了!世界真小!真有趣!我现在正在跟您的姐姐认识呢。”
       老妈尴尬地笑笑,但没有立即予以纠正。
       其实,这是一个良好的征兆。
       妮卡从彼得罗维奇手里抽出那张纸,小心地叠好,放进他白色上装的口袋里。
       然后她拽住老妈的手说:
       “姐姐,咱们走吧。我们是不会跟这位大叔交朋友的。”
       “那么电话联系,”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还想拉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的手。“奥莉雅,您答应过的,”
       “大叔,”妮卡改变语气,轻声说:“预先发出警告是我的义务:我们正在执行联邦社会安全局布置的一项特别重要的任务。我和姐姐在这里钓鱼,通过我们,他们要抓获一个特别危险的狂躁症患者,他专门强奸妇女,然后把她们吃掉。他的显著特征是手里拿着一张纸。为了避免误会,我劝您还是赶快离开这里。”
       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立马溜之大吉。
       “丫头,你干吗这样对待人家?”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显然不太高兴。“这人看上去还挺可亲的。”
       “妈,”妮卡使劲拉住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走向车站。“只有完全绝望的女人才会在马路上找对象,我们可不是这样的人。这位库利科夫战役的老兵把你当作我的姐姐,这说明我们一切正常,你说是不是呢?”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十分激动:
       “你想啊,我都已经不记得,我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
       “妈,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刚刚开始呢……”
       两人相视一笑,手牵手奔向正在靠站的公交车。
       
       瓦洛加从自己所住的楼层故意慢慢地往下走,到了门边还在徘徊,似乎在屏气凝神,虽然事实上这时正好找到了感觉。
       做了三次深呼吸,然后再按门铃。
       “快去开门。”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试图一边解下围裙,一边梳理头发。
       “哎呀,我肚子……疼得要命,”妮卡呻吟着进了卫生间。
       “闺女,我……”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又想说她。
       从卫生间传来呻吟声。
       门铃一再发出声响。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给自己画了十字,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已不年轻,身穿牛仔裤、浅色背心,外表挺惹人喜欢的男人。
       那人一脸微笑。
       “您好,”来人说。“我想找……妮卡……”
       那人感到自己笨嘴拙舌,不知所措。
       这样子倒使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觉得此人容易亲近。
       “她……现在……有点事……”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试图寻找适当的话语,可是越急越找不到。“哦,总之她马上就出来了……哦,我是妮卡的妈。”
       “您是她妈?”瓦洛加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惊讶。
       两人笑了起来。瓦洛加是出于尴尬。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是出于喜悦。
       他俩进了摆放钢琴的那个房间,饭桌上已摆好了酒菜。
       “你们这里看上去真舒适……”瓦洛加感到自己在出汗,也不知为什么。
       “您请坐。”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回头望望,指望妮卡马上出现。
       妮卡没有出来。
       从卫生间传出压低的呻吟声。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和瓦洛加会意地相互瞧瞧,同时坐下。
       默默无言。
       “听妮卡说,您钢琴弹得很好。”瓦洛加笑眯眯地说。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本想去摸钢琴,仿佛找到救星似的:
       “如果您愿意听的话,我可以弹……妮卡直到现在……”可就在这时她头脑冷静下来。“请您原谅……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招待客人。家里很久没有男人了……自从妮卡的爸爸走了以后,家里没有男人来过……因此……”
       “平常有人来找妮卡吗?”
       “找妮卡?没有。她整天忙自己的事。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您知道她是个做事认真的姑娘。”
       默默无言。
       妮卡还是没出来。
       “而在我家里,没什么女人来,”瓦洛加不知为什么要告诉对方。“妮卡来过我家,不过不常来……”
       妮卡快步走进房间:
       “你好,弗拉季米尔,对不起,对不起。这种意外情况在女人生活中是常有的。请原谅。啊,你们已经认识了?”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和瓦洛加同时点头。
       “那好,咱们入席吧!”妮卡高兴地搓搓手。“让我们干杯来庆贺我们的认识。”
       三人入了座,相互微微一笑。
       在未喝头杯酒以前,屋里的气氛总是比较凝重。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您来点伏特加吧?”瓦洛加彬彬有礼地问了一句。
       “不,不,”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赶紧回绝。“我喝葡萄酒。倒一点点。给妮卡也斟上葡萄酒吧。伏特加是特地为您买的。妮卡说您爱喝伏特加。”
       妮卡在桌底下踩了一下老妈的脚。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哇的一声叫了起来。
       “为我们的认识干杯!”妮卡大声提议。
       三人一饮而尽。
       “妈!”妮卡大声嚷嚷。“我的好妈妈,我们竟然忘了肉冻!”
       “老是把肉冻给忘了。”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举起双手轻轻一拍就走开了。
       “哎,我妈怎么样?”妮卡带有几分得意的神气问道。
       “她有很大的改变。”
       “不,她向来如此。我们要正确地对待她。如果能正确对待一个女人,她就会……哦,我马上给你解释应该怎么对待我妈……”
       还没来得及解释。
       厨房里传来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的叫喊声。
       “唉,马上好,马上好……”
       老妈把一盆肉冻端进房间。
       三人继续喝酒。
       “妈,家里有没有柑橘之类的水果?有柠檬、橘子吗?”妮卡一本正经地瞧着老妈。
       “那是饭后伴茶用的。”
       “瓦洛加,请原谅我的直率……”妮卡还站了起来。“妈,你瞧,瓦洛加的脸色有问题……哦,也许跟橘子一类的水果有关……他的身体里缺乏某种东西……”
       “缺乏维生素C吧,”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提示她。
       “对,对,对,”妮卡表示同意。“要是不往色拉里放些切碎的橘子、柠檬,瓦洛加是决不会吃的,而且要切得很碎。这不,我一见到您,我就想到您的这个习惯。妈,这么做不难吧?”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似乎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没问题,没问题……”
       她一走开,瓦洛加就问:
       “为什么你就不能上楼来把你妈的情况好好地跟我讲清楚。为什么你要把一个女人搞得晕头转向呢?”
       “一个人难免做一些荒唐事,也是出于无奈。我害怕谈论我妈的事情,担心把你吓跑。”妮卡说话尽量压低声音。“好吧,我就来说说我妈的情况。她是个圣洁的人。圣洁,你懂吗?现在的社会造就不出这样的人。只要你承认她是独一无二的,你就可以跟她交往。”
       “其实我可以同每一个女人交往,只要承认她是独一无二的。”瓦洛加反驳。“不管怎么说,我的经验也是这样告诉我的。”
       “你的经验跟我有什么相干?”妮卡迅速上紧发条。“就谈眼前的事吧。就谈我妈……”
       可是妮卡还是没来得及把事情说清楚。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这回动作出奇地快。她笑容可掬地走进房间,手捧装满切碎的橘子、柠檬的托盘。
       “这点够不够?”她问。
       “够了,够了,”瓦洛加含糊其辞地应和着。
       “妈,”妮卡提出请求。“我跟你都不太喜欢吃拌柑橘的色拉,不是吗?所以你就直接放进他的碟子里。多放些。他喜欢吃。”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继续保持着微笑,把一大盘特酸的杂拌色拉倒在瓦洛加的碟子里。
       “您的口味真是独特、奇异!”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兴奋地说着。
       “不错……不错……”瓦洛加嘟嘟囔囔地说。
       此时门铃又响了。
       “妈,我们还在等谁,难道还有人来?”妮卡忙去开门,顺便问瓦洛加:“也许是您在等什么人吧?”
       “问清楚是谁!”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大声地吩咐,同时加了一句:“小心一点没坏处。”
       妮卡没问,她知道是谁来了。
       站在门口的是伊拉。她神色惊慌,眼泪汪汪。
       伊拉看到妮卡就晃晃脑袋,好像在问,喂,怎么样?
       妮卡做了一个指挥动作,意思是,开始吧……
       伊拉便马上大声哭诉起来:
       “哎,妮卡快救救我吧。他抛弃了我!……也许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我不知道……他走了……”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听到伊拉的哭诉声赶紧出来。
       “伊拉,你怎么了?”
       “哎,我们分手了,像海里的潜艇各走各的路,”伊拉扯开嗓子哭诉着。“只有妮卡能使我们和解……只有妮卡……”
       “唉,是不是等一会儿?”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迟疑地说。
       “怎么能等一会儿?!”伊拉大声嚷嚷。“要是心上人跑了,就得赶紧追,要不就耽误了。”
       妮卡竭力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严肃地对老妈说:
       “你看吧,现在情况紧急,我得出去一下,你给瓦洛加道个歉,但是……总之,你看着办吧。”她搂着老妈,轻声地说:“瓦洛加是个很好的小伙子,真的。”她拉着伊拉的手。“嘿,我们走吧,我的小姐,我来替你想办法……”
       “请您原谅,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伊拉擦了擦眼泪。“当一个人陷入恋爱时,其余的事就顾不上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饼,一下就咬掉一半。“对不起,我有神经质毛病。”
       
       饭桌上就剩下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和瓦洛加两人了。
       “奇怪,”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说,“我怎么就不知道伊拉有男朋友。真想看看他长得怎么样。”
       “奥莉雅,您这么聪明,”瓦洛加给自己斟上一杯酒。“难道就看不出来,这一切都是您闺女一手策划的?她就是想把咱俩留下来……”
       两人都不说话。
       室外的天空开始暗淡下来,炎热也在消退。退休老人们走出来散步,爱狗的人也牵着狗上街溜达。远处传来踢足球的声音。好一派夏天的景象。
       “对不起,弗拉季米尔……我还没请教您的父名呢。”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中断了话语。
       “嘿,我还没老到那种程度,让一位漂亮女士用父名称呼本人吧。”弗拉季米尔笑眯眯地说。
       瓦洛加感到自己的话语比较放肆,不免有些惶恐不安。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脸上还挂着笑容,并不介意他的鲁莽,继续说:
       “再次请您原谅我提出的问题……可我是母亲,有些问题必须弄清楚,您懂吗?要记住施瓦茨说过:‘以我之见,大人不应该插手儿女的婚事……’话是对的。可毕竟是大事,”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吸了口气,突然说:“您和妮卡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再次请您原谅……”
       瓦洛加惊奇地看着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没说话。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忍不住问道:
       “您干吗这样看着我?是不是提的问题太傻了,因为是母亲的问题。母亲提的问题往往是愚蠢的,然而它们始终是真诚的。”
       “怎么,妮卡什么也没对您说吗?”
       “说什么?”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惊恐地问。“您是说……不,不,不能这么快。”
       “您真以为我是来找她的吗?您是以未来岳母的身份把自己打扮得这么漂亮吗?”
       现在轮到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流露出一副吃惊的神色。
       瓦洛加不禁笑了起来。
       他笑得那么久,那么痛快,那么心满意足。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终于被这种富有魅力的笑感染了,她起先只是一般地笑笑,后来也开怀大笑起来。
       于是两人一起笑,笑得停不下来。
       
       “看样子成功了。”妮卡说。凉爽的夜晚,她和伊拉一直在市中心漫步。“上帝,但愿一切顺利!伊拉,你想啊,要是我妈的精力能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那我该有多么幸福。我的生活就开始获得自由啦!啊,愿上帝保佑!”
       “要是他们真的结婚了,那你到哪里去住?”
       “这个我考虑过,我可以住到他那里。这样组合的结果,老妈有了家,得到了幸福;这个男人也成了家,得到了幸福。而我呢,有了单独的住房,从而也获得了自由。”
       她们默默地走了一阵。
       妮卡则洋洋得意,自我陶醉。
       伊拉为这个女友感到骄傲,好像下级对上级怀着崇敬的心情,不时地看看她。
       伊拉忽然停下脚步:
       “好朋友,你听我说,你是我们这个冷漠社会中热心助人的积极分子,既然这样,你能不能也给我想想办法安排好生活?事实上你也知道,白天还过得去,东奔西跑,神气十足,可是一到晚上,躺在单人床上脑子里尽是《想你妈!》这首歌,别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妮卡严肃地回答她。
       妮卡突然翩翩起舞,一个人跳,自得其乐,得意忘形。
       伊拉看着她,妒忌油然而生。
       
       瓦洛加和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仍坐在摆满酒菜的桌旁。
       他们轻声细语地交谈着。谈的内容也很一般,但很融洽,对他们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
       后来,他俩一起看着窗外。
       外面正在下雪。那是一场真正的、奇妙的、冬天的雪。
       妮卡走近他俩,说了一句使人开心的话,三个人都笑了。
       下雪天人们站在窗前有说有笑,似乎显得特别温馨。
       大雪徐徐地洋洋得意地飘落着,似乎应该给这个故事画上句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