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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为乔安娜安排的假期
作者:[美国]伊丽莎白·斯科姆巴车尔 著 秦红梅 译

《译林》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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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丽莎白·斯科姆巴车尔原来是美国南加利福尼亚的一名报社编辑和旅游作家,现在主要创作以惊险刺激为特色的小说。
       他本来就很担心这家旅馆不合她的心意,因此当问她房间是否舒适时,他的声音就暴露出了心中的疑虑。
       她站在床边,把床罩从枕头上扯开,说:“还行吧。马丁,让我休息一会儿,这一天折腾得够呛。”
       他连忙答应,并提议说:“等会儿我们可以出去消遣一下。”这时他的耳边又响起医生的忠告:他建议马丁带她离开洛杉矶。
       “换换环境会有所帮助的。”医生说。
       有帮助?对什么有帮助?这个词把他吓了一跳,现在它后面的那个没被说出来的词已经深深地印在他的头脑中了。
       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看到她把头扭向一边,马丁感到一阵心痛,仿佛被刀子扎了一下似的。他知道这种感觉毫无根据,但他由不得自己。生着自己的气,他走出房间来到能俯瞰大海的阳台上。落日余晖在水面上铺上了一面古铜色的毯子,沿海滨小径两侧栽种的棕榈树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着树叶。他倚在栏杆上,看着下面的露天咖啡馆。夜晚即将来临,遮阳篷下的桌子旁边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客人一边看书,一边慢悠悠地喝着啤酒。身穿橘黄色上衣和白色长裤的侍者正在忙着为晚餐做准备,他们麻利地揭下桌布,又把椅子摆放整齐。
       空气里飘散着诱人的烤肉味、烧焦的木炭味以及椰子油浓浓的香味。天仍然很热。他抹了把脖子上的汗,在阳台上逗留了片刻就回到了房间。她睡着了,也许是假装在睡觉,他永远弄不清楚她是真睡还是假睡。
       乔安娜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一头浓密的乌发此时汗津津的,散乱地摊在枕头上。她已经脱下了凉鞋,脚上沾了些灰尘,看上去颇有几分孩子气。他很想抚摸她一下,但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怕万一惊扰了她,也许她真的睡着了呢。
       他走进洗澡间,脱下衣服扔到地上,在淋浴器下面痛痛快快地用冷水冲了很长时间才关上水龙头,然后在腰间围上一块浴巾,光着脚走进卧室,身后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当他翻找干净的内衣、休闲裤与衬衫时,头发上的水滴进了敞着口的行李箱。他不时地瞅一眼床上的妻子,但是她没有任何动静,因此他敢肯定至少眼下她在熟睡。
       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不想离开房间,怕她醒来时他不在身边,但是他想不会在外面耽搁太久的。顺着走廊,他来到了饭店的环形大厅。这里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因为几个月前他就曾经仔仔细细地研究过特地索取的旅馆的宣传册。大厅里放着几张桌子,上面摆着插着鲜花的赤陶花瓶。桌子周围放着几把藤椅。通向露台的拱门上方悬挂着花篮,郁郁葱葱的绿叶瀑布般地垂了下来。在他看来,这里是既赏心悦目,又温馨舒适。他想,要是乔安娜也这么想就好了。
       大厅里除了前台接待生路易斯以外,没有其他人。马丁夫妇的住宿登记就是他给办的。
       “啊,麦克斯威尔先生!有需要帮忙的吗?”
       “明天能给我们安排一辆车子和一名司机吗?我们想单独出去转转,不想和大伙儿一起去。我的妻子身体不适,很容易疲劳。”
       “没问题,”路易斯说,“我们最近刚雇了一个导游专门负责私人观光,他很称职。”
       马丁点点头,“听起来很不错,那就定在明天上午十点左右吧。”他从桌子上摆放的物品中找出一本装有本地风光图片的文件夹,里面有瀑布、白色沙滩、华丽的教堂和当地市场的照片。他希望其中某一个景点能够引起乔安娜的兴趣。
       当他回到房间时,乔安娜已经起来了。洗澡间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他在阳台上坐下来,一边欣赏着文件夹中的图片,一边盘算着:乔安娜可以在集市上买些东西,像刺绣或当地的手工艺品之类的玩意儿。她过去一直是很热衷于这种乐趣的。
       过去的乔安娜一直没有从他的记忆中消失,此时此刻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这使他心情沉重起来,对心中的希望是否能够成为现实产生了怀疑。他多么希望找回他所熟悉的从前的乔安娜,快乐的乔安娜!为了这个愿望的实现他才特地安排了这次度假。面前的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是那么的陌生:沉默寡言,无精打采,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仿佛裹在一层厚厚的茧壳中,让他怎么也看不透。
       她的医生曾既武断又很不耐烦地向他保证,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你的妻子只是因为一次不愉快的经历而反应过于强烈罢了。你把这看得太严重了。”
       他对此持有异议。医生很容易用一种温和的宽容态度对待乔安娜,就像对待一个早熟的孩子一样,因而会低估乔安娜所经历的感情上的冲击。这是马丁所反感的一种态度,然而他能够理解。连他有时也觉得自己更像乔安娜的父亲而不是丈夫。可是,该死的,她毕竟是个成熟的女人啊,是他的妻子!
       洗澡间里的水声停了,乔安娜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轻柔的海蓝色睡裙,乌黑的湿头发松松地盘在头顶上,有一绺没有卡住的鬈发垂了下来。
       “你刚才睡着了吗?”他问。
       “睡了一会。你有没有到旅馆的其他地方看看?”
       他似乎觉得她的声音里有一丝欢快,便紧紧地盯着她看,急切地希望能从她的脸上找到些迹象,但是结果发现那只是他的想像而已。她的微笑没有温暖。她的眼睛,那双美丽的棕色眼睛好像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远处的什么人或某件东西。他心中瞬间的希望破灭了。
       失望之际,他习惯性地摘下眼镜,用拇指和食指揉了揉鼻梁。他一直没有忘记,他的乔安娜是被大约一年前的那个夜晚的记忆缠住了。而他也不例外,这一点上帝清楚。那天因为加班他很晚才回家。当他把钥匙插入家里的门锁孔时,听到了她的尖叫。他冲进卧室,见一个人影转身从窗户跳了下去,撞碎了玻璃,落在两层楼下的一丛灌木上。那人摔断了腿,在一小时内被警察带走了。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这个人他们俩以前都没见过,是一个设法闯入他们家中的喝醉了酒的流浪汉。他的目的何在?抢劫?或是强奸?没有人清楚,而且也无关紧要了——反正他连碰都没碰她。
       然而自那以后就开始了不断地为她寻医问药的生活。换个房子也不见有什么好转。一次又一次地,他一进家门,乔安娜就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坚持说她刚才看见了上次那个闯进他们家的人,而实际上人家只是一个过路的陌生人、送货的工人或邮递员,甚至只是人群中的任意一张面孔。他让她别担心,因为那天晚上进了他们公寓的那个人已经被关进了监狱。然而这种解释她不愿也不能接受。随后的数周里,她的隔三差五的歇斯底里的发作把他吓坏了。后来,她竟萌发了买枪的念头,以便他不在时自我防卫。他当然不能答应,甚至不愿和她讨论这件事。她就把自己锁进卧室里,任凭他怎么请求也不开门,最后他不得不把门从门框上取下来。
       她用冷冷的目光盯着他,用沉默无语惩罚他,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他不得不违背自己的理智,做出了让步,给她买了一把小左轮手枪。虽然他给她详细解释了所有安全细则,他的忧虑并没有消除。她把枪放在床头柜上。每当他夜晚迟归,发现她躺在床上,武器触手可及,那种情景就令他不寒而栗。
       他每天都要面对她的冷淡,她的那种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劲儿的态度。当他提议去墨西哥旅行时,她只是耸耸肩,淡淡地说,“马丁,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是你的自由。”他满怀期待,却被泼了冷水。然而他没有轻易放弃。从前的她曾经是那么开心,整天忙着疯狂购物,和朋友电话聊天,制订采购计划,研究旅行手册,或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直到他听得不耐烦了才肯罢休。他多么希望生活还像以前的老样子啊!
       当他把她一个人留在阳台上,进房间取出行李箱中的衣物时,他想起了那把枪。她本来想带着它,在机场设法逃过检查。他坚决反对这个在他看来无比荒唐的怪念头,她却非常恼火地抗议说,“人人都在这么做!看看报纸吧!到处都是关于人们轻而易举地躲过安检的报道!”
       后来他总算使她相信了那样做的危险性,或许她根本就不相信,这只不过是他的希望罢了。当他取衣物时,心里仍在担心在一堆衣服下面,或者在某件衣服的口袋里,会发现可以证明能够轻松躲过安检的证据。最后他终于完全放心了。他已经把两个箱子里的物品全倒了出来,按照自己的想法把东西整理了一遍,因为他知道她对此既不关心也没有亲自动手完成这个任务的打算。
       日落时分,她同意沿着海边散会儿步。晚饭后,她说很累,他就放弃了晚上出去娱乐的打算。他们很早就休息了。他把灯关了以后,在黑暗中,她说话了。“今晚的那个服务生,”她说。
       他就要睡着了,此时不得不强打起精神,“那个服务生?他怎么了?”
       她沉默了片刻,最后说,“算了,不要提他了。”
       那个服务生。他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竭力回想当时的情景,却不记得那个家伙曾盯着她看,或有什么试图吸引她注意力的举动。当她把被子甩到一边,往阳台走去时,他假装睡着了。后来,他真的睡着了。醒来时,一束阳光透过门缝射进来。她躺在他身边,还是平时的姿势,像胎儿一样地蜷着身子,双手像做祈祷似的十指交叉握在一起,放在面颊下。
       当他从洗澡间里出来时,她向他道了早安。他努力使自己相信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穿凉快些,”她说,“天气很热。”
       稍后,趁她穿衣服时,他来到大厅里找路易斯。路易斯已经安排好导游十点过后来接他们,这样他们在驱车去村子里逛集市前可以有充裕的时间吃早餐。
       后来回头想想,他才意识到这次冒险从开始就注定要失败。吃早饭时,乔安娜的情绪和刚起床时相比变化很大,不愿多说话,只用单音节词回答他。她拨弄着自己的食物,在盘子里推来推去,几乎没有动一口。他假装指责熏肉的火候不够,鸡蛋煮得太老,并不失时机地找些话逗她开心:
       “我敢打赌,这个厨房从没有获得过邓肯·海恩斯美国食物批评家(1880—1959)。颁发的奖章,”他说,暗下决心保持轻松气氛,“来个小甜面包怎么样?或者其他至少能咽得下的东西?要玩一整天呢,乔安娜,你肚子里必须填些东西。”
       “马丁,我不饿。”她点着一根烟,眼睛望着别处,说:“我希望我们不会花上一整天,天已经很热了,什么也做不了。”
       他努力克制着烦躁情绪,毕竟度假才刚刚开始。他说服自己相信美丽如画的风景会像旅游指南上所承诺的那样发挥它们的魔力。因此,他硬挤出一丝微笑,装作很快活地说:
       “参观完市场以后,我们可以就近在镇上找家小咖啡馆吃午饭,或者去游艇停泊港附近的美妙的避暑胜地,可以来些新鲜的龙虾,你看怎么样?”
       “我觉得不怎么样。”她说。
       他被击败了,只好放弃。“看在上帝分上,我们难道不能高高兴兴地过一天吗?别忘了,我们是来度假的呀!”
       她一言不发。他们都默默地坐着,直到他吃完早饭。就在这时,路易斯来到他们的饭桌前。“先生,麦克斯威尔先生,”他瞅了瞅他们俩,微微鞠了一躬,说:“你们的导游正在大门外等你们,你们准备好出发了吗?”
       “好吧,让我们尽快去把这苦差事了结了!”乔安娜把椅子往身后一推,站了起来。
       他忍着不说什么,并且努力地微笑着,好像她刚刚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他们穿过前庭,下了一段台阶,来到车道上。那儿停着一辆吉普车,马达已经发动起来。司机长得圆圆胖胖的,留着一簇硬邦邦的小胡子,正靠着一棵树抽烟。他使马丁想起了一个关于潘丘维拉20世纪初墨西哥劫富济贫的侠盗。的卡通片。他瞅了一眼乔安娜,希望她和他一样觉得可笑,但她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看到他们,司机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他熄灭烟,一瘸一拐地走到车子前。“小时候得小儿麻痹症落下的,肌肉不太听使唤,”他说,然后开心地笑起来,“不过不大碍事。我叫曼纽尔,那个小镇我很熟悉,不管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们解释。”
       曼纽尔把车子开出了蜿蜒的车道,轻松地上了公路。“你们会发现集市很有意思,”他说,“它在小镇中心的一条河流的岸边。我把车子停在一个方便的地方等你们,你们想逛多久就逛多久,你们会发现我们这地方特有的上等的手工艺品。”
       曼纽尔一边开车,一边行使导游的职责,滔滔不绝地解说着。有一次,他还把车子停下来,从路边摘了一朵紫色野花,用一个很夸张的动作把它送给了乔安娜。“一种不寻常的,味儿很香的花,”他说,“只生长在这个镇上,非常稀有。”
       几乎没等他转身,乔安娜就把花扔到地上,在裤子上狠命擦手。“我不想要那鬼东西!”她咕哝着。马丁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沿海边的公路上车辆并不多,但当他们靠近镇中心时,情况变了。吐着黑烟的公交车、旅行马车、吉普车等挤满了狭窄的鹅卵石铺就的街道。空气中弥漫着木炭味和烂菜叶子味;刺耳的喇叭声和嘈杂的收音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在集市的入口处,曼纽尔找到一个停车点。“我在这儿等着,”他说,“你们不用着急。”
       乔安娜和马丁尾随着一个队列鱼贯地穿过市场。这是一个开阔的露天集市,挤满了叫卖的商贩、拿着塑料购物网兜的女人和四处乱窜、碍手碍脚的孩子,偶尔还会有一只在货架间转来转去的脏狗。空气污浊不堪,令人窒息。他们缓慢地穿过狭窄的过道,经过一箱箱的水果和蔬菜、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红辣椒与黄辣椒和一个挨一个的售货摊。摊子上摆着当地的手工艺品、皱纹纸花及刺绣衣物。他打心眼里希望这个地方独有的新奇感能点燃乔安娜以前常有的热情的火花。
       她在一个出售纪念品的摊子前停了下来,上面摆着一个玻璃蚱蜢、挂着一个塑料蜥蜴的钥匙环、一些开信刀、银耳环和小阔边帽别针。他对人们卖的东西摇摇头:这么多垃圾。然而,他发现一些耳环很别致,于是就挑选了一对举给乔安娜看,但她没有止步。
       他急忙去追,小心翼翼地踩在布满积水坑、丢着烂菜叶的破裂的水泥地上。
       “小心脚下!”他提醒她。当她在另一家货摊前停下来时,他追了上来,“脚底下糟透了。”
       她放下那把正在观赏着的工艺扇,很不耐烦地说,“我没事,你没必要总跟着我,我想四处看看。”
       “你发现什么中意的东西了吗?”他问,希望能看到她的些许兴致。
       “没有什么特别的,”她转过身去,“也许我要买一两只手镯,你先走吧,我们在那儿碰面,”她指着外面说。从这里能看到那儿的河岸边有一处供人们乘凉的地方和一把长椅。“我再往前走走。”
       他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一个走道的尽头,然后耸耸肩,照她说的做了。一阵微风吹过,暑气虽然依旧逼人,但不那么难熬了。他百无聊赖地看着一群孩子在嬉水,而他们的妈妈们则舒展着身子坐在草地上谈天。他后悔从没学过西班牙语,并不是他对她们的谈话很感兴趣,而是因为听不懂而感到茫然和孤独。他清楚他的孤独感在很大程度上应归罪于他的婚姻生活所出现的转折。但是他提醒自己不要自怨自艾,乔安娜才是受害者,而不是他。
       孩子们的欢叫声和汩汩的流水声汇成了一支催眠曲。当他睁开眼睛时,才发现刚才竟然打了个盹。母亲和孩子们已经走了。他抬起头来,恰好此时乔安娜从市场里出来。她拿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用报纸包裹的东西。他朝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一个位子,用尽可能愉快的口气问:“淘到什么便宜货了?”
       “你不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现在先不管它们,”她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我有话要说,希望你不要打断。”
       他紧张地挺直了背,因为他害怕听到自己马上要听到的话。“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她说,“那个人可能跟踪我们到这里来了。想想吧!你怎么知道他没有从监狱里出来?或者越狱?这种事常发生!”她的眼睛发出异样的神采,指甲掐进了他的肉里。
       他痛苦地呻吟着,无法掩饰他的沮丧。“乔安娜,动动脑子吧!那个家伙被抓起来了,几年内他哪里也去不了。即使他越狱逃跑,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出现?你和你的想像力太可怕了!”
       她瞪着他。他的一番话把她惹恼了。“不是我的想像力让他进了我们的卧室,也不是我的想像力让他到这里来的!就在这里!”她用拳头擂着他的膝盖,直到他把腿抽走才放过了他。
       “我知道他是谁,”她告诉他,神情诡秘而得意。
       “啊,基督!”他闭上了眼睛。
       “我昨晚吃饭时见到他了!”她急于要说服他,因此说得语无伦次,“是曼纽尔!一定是他!”
       他叹了口气。早该料到这一点!“我们在今天上午之前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乔安娜!”
       “你这是托辞!”她愤怒地嚷道,“我看到他了!他昨晚就坐在正对着我们的一张桌子旁!你知道还有其他事情吗?我在机场就认出他了。但我什么也没说。因为你从不相信我的话!就是同一个人!你怎么能对发生在你鼻子底下的事情无动于衷呢?!”
       他靠在椅背上,失望的情绪把他的能量耗尽了,几乎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曼纽尔住在这里,他是为这家旅馆工作的,他不可能是那个闯进我们远在千里之外的家的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就你知道!”她嘲讽道,“你忘了前台接待员说的话了吗?那个曼纽尔是旅馆新雇的导游。你知道他的来历吗?你难道没留意他的腿瘸了吗?”
       “一个瘸子?”他无助地说,盯着她,“你在说什么呀?”
       “他的腿瘸了,因为曾摔断过。”
       “啊,耶稣!”他痛苦地说,“那个可怜的家伙得过小儿麻痹症!乔安娜,看在上帝分上,讲讲道理吧。”
       “你想让我讲道理?那我接着说下去!你几个月前就在计划这次旅行!四处嚷嚷,以至于众人皆知。他若想知道你把我往哪里带难吗?只要向邻居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因此他提前来到这里,受雇于这家旅馆,等着你出现!这就是整个故事的情节?”
       她望着别处闷闷不乐地说:“这事儿完全有可能,就是他!”
       “你会把自己逼疯的,”他最后说,“我也一样。”说着他站了起来,“讨论结束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我们这就回旅馆,终止这‘愉快’的旅行。路上我会尽力阻止曼纽尔冒犯你!”
       他兀自穿过市场朝出口走去。当她追上他时,他抓住她的胳膊,动作有些粗暴。“不要再瞎说了!我受不了了。我们是来度假的,看在上帝分上!”曼纽尔正在市场前面等着,看到他们过来,就从车子里跳下来,朝他们笑笑,伸出手去扶乔安娜的胳膊,想帮她坐进后面的坐位。但她打了个寒颤,躲开了。曼纽尔垂下手,钻进司机座,好像对眼下的情形略知分晓了,他问道,“我们回去吗?”马丁点点头。
       到了旅馆后,乔安娜快步走进大厅,没有打破持续了一路的沉默。他给曼纽尔报酬时,加了一笔可观的小费。他迟疑着是否为妻子的行为道歉,但是又不知道该不该提这事。“我妻子病了。”他最后说,没再说下去。
       “我也是过来人了,”曼纽尔说,两手一摊,摆出一副表示女人都很莫名其妙的姿势。“如果你还需要我,路易斯会通知我的。好心的先生,再见。”
       回到房间后,他看到乔安娜坐在阳台上,膝上放着一本未打开的平装书。当他走近时,她不愿意看他一眼。他说:“曼纽尔想知道我们是否还需要他,我想我们的计划还没确定?”
       她笑了笑,“他的计划也没定吧?一两次不定期的强奸?”
       “你必须平静下来,”他断然地说:“曼纽尔只不过是一个为生计而奔波的可怜虫!”他伏在栏杆上,望着下面的海滩。三三两两的喜欢日光浴的人懒洋洋地躺在沙滩上,身上的皮肤油光发亮。一群孩子勇敢地走进没了膝的海水中,当海浪把他们冲到岸边时,发出一阵阵尖叫。再往远处,前方有一个小爵士乐队在一个露天咖啡馆里演奏摇滚乐……到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只有他和乔安娜例外。对他们来说,这一切没有任何意义。
       他转过身看着她:“我们这就回家吗?收拾行李离开这里?”
       “我想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吧。”
       “是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他没想到自己会发那么大的火,“我们回头再讨论这件事。”
       但是后来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结果失败了。整个晚上他都寡言少语,吃晚饭时既不想看她也不愿意找话说。
       早晨,当路易斯走近他们的餐桌时,马丁已经猜出了他的来意。“我们不需要曼纽尔了,”他说,“很抱歉。”
       路易斯眉毛一扬,“我会告诉他的,他问起过你们。”正在这时服务台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来,路易斯急匆匆地过去了。回到房间后,他一关上门,乔安娜就冲他大叫大嚷,“我说得没错吧!那个人已经问了我们的情况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他这样做的目的?他为什么坚持要了解我们呢?”
       “你为什么不让我带那把该死的枪!你难道希望他再试一次,完成被你打断的‘工作’吗?”她怨恨地盯着他,“你去见鬼吧!我不需要你,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随便吧!”他走了出去,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这一天还长着呢,似乎没有尽头,他感到无比孤独。在旅馆附近的一家卫生条件很差的餐馆里,他独自吃了午餐。本来希望利用和乔安娜分开的这段时间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但她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赶也赶不走。后来他步行了几里路,来到镇上。在市场附近,他在河边坐下来,因为什么也不等,他心里空落落的。天色很晚了,小贩们收了摊子,提着网兜的妇女们也一个接一个的回家了。气温降了下来。太阳落进了古铜色的大海。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开过集市回到旅馆。但是他仍然不想回房间,就沿着海滩找到一块突出的岩石,在那里抽着烟,望着黑??的大海,坐了几个钟头。
       他现在接受了乔安娜正在远离现实世界的事实。必须做出的决定使他痛苦,而他对于自己应付这种痛苦的能力没有把握。他考虑着下一步该怎么做:尽快飞回洛杉矶,给她的医生打电话,安排她住院……他不敢再往下想……精神病——他的妻子——他的乔安娜!
       当他返回旅馆时,天已经黑了。他慢慢地沿着寂寥冷清的海滩走着。海浪拍打着海岸,发出哗哗的声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在沉沉夜幕的掩映下,旅馆周围悬挂的一串串彩灯使其轮廓愈加分明。路过餐厅时,他看到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在用餐,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他突然为自己冷落了乔安娜而深感不安,就急忙往房间里赶去。
       屋子里没有开灯。乔安娜躺在床上,缩成一团。透过阳台门射进来的光线,他看到了整理了一半的敞开着的行李箱。旁边的床头柜上摆着她在市场上买的小装饰品:一个钥匙链、一枚别针、一把开信刀和一把花边扇,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当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和她的那些宝贝的时候,不由得感叹在很多方面她所表现出的孩子气。他轻轻喊她的名字,但是她没有任何反应。看来她刚才在整理行装。她已经接受他离开的决定了吗?或许她打算独自一个人走?他感到内疚,非常内疚。他停了一会儿,确信她已经醒了,就又离开了房间。
       尽管他不常喝酒,冲动之下,他就去找旅馆的酒吧。在大厅远远的一端发现了它:一个乌烟瘴气的小房间,其中的一张桌子被一个旅行团的六个成员占据着。他们看起来正在兴头上,看到他还愉快地打招呼。为了躲开他们的邀请,他在酒吧的另一端找了一个坐位。这时他意外地发现了在这里做兼职服务生的路易斯。
       “麦克斯威尔先生!假期愉快吧?想喝点什么?”路易斯一边招呼着他,一边挥舞着一块湿抹布在酒吧里跑来跑去,“你爱喝什么?”
       起初他想要啤酒但又改变了主意。今晚他想来点度数高的。“特奎拉用墨西哥产植物龙舌兰制成的一种烈性酒,无色透明,不经陈酿。吧,”他说,“纯的。”一杯酒和一块酸橙送到了他面前。他把特奎拉一饮而尽,呛得做了个鬼脸,然后咂了咂酸橙以便冲淡浓烈的酒味,接着说:“再来一杯。”
       “麦克斯威尔先生,感觉好些了吧?”路易斯举起酒瓶又倒了一杯。两杯酒下肚,他心里的一团疙瘩解开了。他乐意看那张友好的面孔,听那带着同情的声音。“不好,”他说,“恐怕我们必须得走了。”
       “可是你们已经订了整整一周的房间啊!这是不能退掉的。”
       马丁耸了耸肩,说:“需要我们做的我们不会赖掉的。”他指着酒瓶,为了炫耀自己的那几句可怜的西班牙话,说,“Un vez mas, amigo (再来一次,朋友。)”
       这时有位客人吹了声口哨示意路易斯过去,路易斯就走开了。留在吧台上的那瓶特奎拉酒对马丁来说无法抗拒。当他从凳子上滑下来跌跌撞撞地沿着楼道回到房间时,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好多年没有喝到这种地步了,他试了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银色的月亮躲到了云层的后面。当他磕磕绊绊地摸进卧室时,里面漆黑一团。他蹑手蹑脚地挪到床前,还傻乎乎地做了一个“不要出声”的手势。
       醉眼?中,他迷迷糊糊地倒向躺在那里的纹丝不动的妻子。她的动作出奇地敏捷,以至于他压根就没留意那只小手突然伸向床头柜上的作为旅游纪念品的开信刀。当刀子深深地插进他的喉管时,他有些怀疑,并冒出了最后一个想法,那就是:这种结束假期的方式简直太疯狂了。
       (秦红梅:中国矿业大学外文学院2004级研究生,邮政编码:22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