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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一年合同
作者:[日本]井上靖 著 赵德远 译

《译林》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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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五傍晚时分,大植三郎接到美佐子打来的电话。当时,大植三郎刚刚开完领导干部会,如释重负地回到经理办公室。因为碰上一大堆棘手的问题,会议比平时开得长了一些。
       “明天,没问题吧?”美佐子开门见山地问道。
       “唔。”
       大植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虽说与美佐子约好每个月只见一次面,但大植回忆起上次见面时曾对美佐子说过,下个月只有最后一个星期六或星期天才能抽开身。大植心想,明天不就是周末了吗?由于每年一到七八月份生意都不景气,这些日子他正每天都在为筹措资金而四处奔波,因此,直到方才接了电话才想起美佐子这码事。
       “这么快就到明天啦!”
       “是呀。”
       “真快呀!转眼就是九月了?”
       这句感慨跟美佐子毫无关系。大概是说,进入九月,秋风送爽时,营业上也可以喘口气了。
       “很忙么?”
       “反正不轻闲。”
       “不过,这可是最后一次了。”
       “唔。”
       “该告别了。”
       “好,去吧。”
       大植口里这样说,脑子里却想,不错,这次确实是与美佐子的最后一次旅行了。既是最后一次,纵使耽误一些时间也是要去的。
       “那就明天中午,在新宿的什么地方碰头吧!
       ”
       “您打算去哪里呀?”
       “这个还没考虑,总之是顺着中央线到信浓的一个什么地方吧!下午有一趟快车应该是12点半左右,无论到哪儿都得乘这班车。”
       “在新宿什么地方碰头?”
       “这个嘛……”
       “S饮食店知道么?”
       “不知道。”
       “真拿您没办法,一家有名的饮食店嘛!火车站正对面有一幢大楼,在一层,一看就知道。中午12点,对吧?”
       美佐子最后又叮问了一句,便挂上了电话。放下电话,大植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美佐子清脆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这声音每隔一个月才能听到一次。她的电话每次都只用直通经理办公室的专线。而且,仿佛每次都有约在先似的,总是在大植刚回办公室或就要外出时打进来。可以说,除每月一次外,美佐子几乎从不主动打电话。
       当天夜里,由于要在当地的一家酒店里宴请银行方面的几位客人,大植一直奉陪到很晚。饮酒过程中美佐子曾在脑海里出现过两次,心想必须赶快把要去的地点决定下来,但直到最后也无暇顾及此事。
       走出酒店坐进汽车时,时针已过11点了。本来平时酒量就不大,这天晚上也许是太累了的缘故,醉得很厉害。一钻进汽车就睡着了。回到家以后,已经跟了他五年的中年女佣阿雪正迎到房门口,说道:
       “太太那里寄来了明信片。说是下个月初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看样子阿雪是看过了妻子正子给自己寄来的明信片,不过大植对此并未加以责怪。因为他知道,正子在伊豆半岛西海岸的一家疗养院里已住了将近两年的时间,阿雪整天盼着正子出院,其心情之急切真可谓达到了一日三秋的程度。阿雪嘴里经常讲的一句话就是,太太不在家里到底还是不行啊!大植出于工作或因公赴宴等原因时常回家很晚,但阿雪却不这样理解,她似乎认定大植就是吃喝玩乐去了,而原因就在于妻子不在家,家庭里缺少温馨的气氛。大植走进卧室,喝了一杯阿雪送来的水,随即换上了睡衣。心里想看一看妻子的明信片,但又懒得动手从一大堆邮件中把它找出来,便穿着睡衣一头扎进了被窝。
       第二天一觉醒来时,已经8点钟了。公司来的车早已候在外面。大植一点食欲都没有,把面包、牛奶、两个半熟的鸡蛋和番茄汁填进肚子里,这时才把正子的明信片看了一下。那上面写道,正子本来在六月份就可以出院的,但出于天生小心谨慎的性格,硬是把日期拖到了现在,如今总算定下来于九月初出院了,因此请到疗养院来接一下。
       刚好与保持了一年关系的美佐子就要分手,妻子正子回到家里恰似与美佐子换班似的。尽管这种情况根本就不是有意安排的,但结果却真的犹如天意一般。
       早饭过后,大植即带上一个小旅行皮包直奔公司而去。公司里早已有五名来客等候在那里。过了11点,大植始终没有得闲,不是见人就是看文件。就这样一直忙到11点半才放下手中的工作,然后便直接赶往新宿。
       所谓S饮食店,出租车司机一听就知道。美佐子身上穿着一身蓝色西服套装,并没有进到店里面去,而是一直站在店门口那里等,她手里提着一个蓝色小旅行皮包,头发上压着一顶跟皮包同样颜色的帽子。美佐子跟往常一样,并不现出急于看到大植的神态,而是把脸凑近紧旁边一家妇女饰品商店的橱柜,专心致志地瞧着。每次见到美佐子的第一感觉都是这样的,在她那令人感到有些不可捉摸的用心周到的举止里,总是流露出一种非同一般的清新纯洁的气息,说她是正派人家的少女似乎也毫不为过。
       “早来了?”
       “不。”美佐子并没有马上抬起头来,只是问道:“去哪儿?”
       “还没定。”
       “哎呀,真不像话。”
       美佐子这才抬起头来抱怨了一句,不过从表情上看对目的地并不那么特别挂心,并不像话说的那么严重。白皙的脸庞上,两眼露出笑意。
       “喝茶时再考虑。”
       二人随即走进那家饮食店,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坐下了。
       “您来点什么?”
       “啊,冰淇淋吧!”
       于是,美佐子向招待点了一份冰淇淋,自己则要了一杯水。
       “你呢?”
       “我不要了。火车还有二十五分钟就要开了,不敢耽误太多时间。”美佐子说,“我真想到一个有湖的地方去呢。”
       “要说湖的话,沿中央线就有河口湖、相模湖、蓼科湖,还有一个诹访湖呢!”
       “诹访湖好。”
       “没去过么?”
       “没有。”
       “好吧!仅凭不用换车这一点来看,也是诹访湖最好啊。你真想去的话,咱们就去那儿吧。”大植说道。
       大植从学生时代起就到诹访湖一带去过多次,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吸引人之处,但既然美佐子提出想去,觉得到那里去一下也无所谓。在大植思想深处,不得不承认还有另外一种心情在起作用,这将是和美佐子的最后一次旅行,尽管这种心理并不那么明显。
       二等车厢里座位很空。三等车厢那边吵吵嚷嚷地挤满了身着登山服装的年轻男女,而二等车厢里却最多只有七成左右的乘客。大植和美佐子占到的是面对面靠窗户的座位。
       “这是最后一次啦。”
       列车开动以后,大植说道。
       “嗯?”话并未出口,美佐子像反问似的两眼紧盯着大植,过了一会儿才冒出两个字:
       “什么?”
       “和你一块儿旅行。”
       大植刚说完,美佐子便问道:
       “您不打算继续了?”
       “可是,你每次不是都要精确计算一下吗?……什么接下来还有几次,还剩几次。”
       “……”
       “一年总算过去了。”
       “那只是嘴上讲讲嘛。”
       “难道心里不是那样想的吗?”
       “不,……不过,就这样吧。因为说好是一年合同嘛!”
       美佐子说完就从旅行皮包里取出一个小瓶,砰的一下打开盖子,从里面捏出一团渗着酒精的脱脂棉,然后把它递给大植。
       “您还没吃午饭吧?这里有三明治。”
       美佐子说着,从皮包里取出一包三明治和一个热水瓶。热水瓶里装着热咖啡。
       “你不是不喜欢咖啡么?”
       “嗯,不过今天准备好就带来了。还放了白糖。味道应该不错的。”
       大植一直看着美佐子那费力拔出热水瓶盖的纤细的手指。这动作里包含着美佐子对大植的爱情,而大植则有大植的心事,对美佐子做出一连串动作的手指的目不转睛的注视这一事实表明,他内心里一直涌动着一种对美佐子近似于爱情般的东西。
       大植第一次见到美佐子是在一年前的九月初。大植平时很少到不熟悉的酒吧去,但那天晚上是大学时同学的聚会,会后被几个同学硬拉着去了另一间酒吧。这间酒吧在京桥附近,门面虽小,却很精致。就是在这里,大植第一次见到了美佐子。虽说见到了美佐子,但也不等于说当时就对她有了什么特别印象。屋子里充满了混乱嘈杂的气氛,在所有处在这种环境的女人里美佐子居然很少开口,她那纤细苗条的身躯本就不显眼。当天晚上大植醉得很厉害,因此对于在那家酒吧里都说了些什么,自己也完全不记得了。
       第二天,大植在公司里接待了美佐子的来访。当楼下接待室报告来访者姓名时,大植自然已毫无印象。他让要求面谈的人接电话,很快就传来了对方清脆的声音:
       “我是昨晚在榭拉内华达酒吧跟您见过面的美佐子。我来是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大植想会是什么事呢?不过最终还是决定让手下把她引到房间里来。当时也不知道是否有人去结账就离开了酒吧,因此,他猜想说不定就是来要求付账的。
       在她来到房间之前,对于这位叫美佐子的女子,大植根本想不起来在昨晚闹闹哄哄一起待了一两个小时的女人中究竟哪一个是。美佐子刚进房间时,大植也只是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至于昨晚是不是真的与她说过话,则已经是毫无记忆了。
       “啊,请坐。”
       大植请美佐子在办公桌对面坐下。大植一直在等美佐子先吭声,可对方却始终低着头,迟迟不肯开口。
       “究竟是什么事呀?”
       听到大植说话,美佐子微微抬了一下头,但马上又垂下眼帘,说道:
       “本来是有件事要求您帮忙的,不过还是不提了吧。”
       “说也没关系的,什么事呀?”大植加重了语气。
       “可是,跟昨天晚上那位大植先生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了嘛!……还是算了吧。真没法跟您说。”
       说完,美佐子便站起身来,脸上露出明快的笑容,尽管在大植眼里感到有些勉强。
       “跟昨晚不是一个人?是这样吗?我竟会醉到那种程度吗?”
       “您看上去可是一点都没有醉。把您当时说的话当真了。可我……”
       “会说些什么呢?”
       大植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美佐子又说:
       “说出来也许不碍事吧?……不过,还是趁早打住吧。”
       “没关系嘛。”
       “那我就说了。”
       接下来美佐子把身体动了一下,用侧面冲着大植,说道:
       “想请您包下一年时间。”
       “包下?包什么?”
       “哎呀,还是……所以我早说还是算了嘛!”
       美佐子满脸通红地站起身来。就在这时,大植脑海里依稀想起了也许是昨晚自己讲过的一些话。虽说谈恋爱的心思早就没有了,但若能用金钱包下一个女人的话,包一个也无妨嘛。大植觉得自己似乎是讲了这种类似于很开放的话语。这当然只不过是酒后的胡言乱语,但内心里却承认也许当时从嘴里就是冒出了这些话。
       “包一年时间,指的是你吗?”
       大植试探了一句。美佐子定定地站在那里,还保持着刚才从椅子里站起来的姿势,只把头微微地冲大植点了一下。
       “为什么?”
       对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大植自己都感到问得未免有点太残酷了。哪晓得,美佐子竟意外坦白地说道:
       “我需要钱。”
       “很多么?”
       “不,不过对我来讲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足够结婚成家的钱。”
       “结婚的人定了么?”
       “嗯,现在正在一艘跑国际航线的轮船上,明年秋天回来。我想在那之前先存一点钱。
       ”
       “噢。”
       大植重又把目光盯在对方的面庞上。对方讲出来的话语是够大胆的,可乍一看也就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孩,充满稚气的脸上露出怪有趣的故作郑重其事的样子,跟她讲出来的那些话全然对不上号。
       “以前也跟别的男人有过这种关系么?”大植问了一句。
       “没有。”美佐子这次使劲摇了一下头,“不过,要说有过的话,那只出去过一次。”
       “好几个吗?”
       “不,只两个人。”
       “只两个?”
       “嗯。”
       美佐子言谈中毫无羞怯的样子。对方的这种表现反倒令大植产生了一种怪新鲜怪纯洁的感觉。她那小巧的身躯,白净的脸庞,清澈的眸子,任凭怎么观察也想像不出竟然跟几个男人有过关系。
       “是因为手头拮据才跑来的喽?”
       “不,不拮据。我是刚才离开家时,突然想起您昨晚讲的那句话的。”
       “这么说,是一时心血来潮了?”大植笑了。
       “啊,对不起。让您如此见笑了。”
       只有在这一时刻,美佐子才面露尴尬,目光里透出一丝悲凄,直直地盯着大植的笑脸。
       那以后又过了五六天,大植又到榭拉内华达酒吧去了一次。接下来又连续去了几次之后,大植才在十月初的一天叫上美佐子到千叶海滨做了一趟只住一个晚上的旅行。妻子正子一年前就因肺病住进了伊豆的疗养院,对于始终被迫过独身生活的大植来说,美佐子实在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伴侣。
       在第一次过后的第二天早上,美佐子说了这么一句话:
       “还剩下十一次啦!明年九月,拜拜!”
       美佐子说的意思是,每月只约会一次。
       “否则,彼此的生活就被打乱啦。还是按合同办吧!”
       话讲得很有道理,还挺有分寸。
       就大植来说,这样的伴侣也实属难得。虽说以此为营生的女人每次完事之后就互不相干了,但大植从年轻时起就对这类女人死活也提不起兴致来。话虽这样说,在妻子不在家的这么长时间里,在摆平正当年的精力旺盛的男人躯体方面,并不等于就跟任何人都没有过关系。不过,每次事过之后,大植都要感到后悔,可以说回回如此。因为这样会惹出一些麻烦事,比如对方缠着不放,或要求住进家里来等等。倘若只是一种完全没有感情纠葛、容易一刀两断的关系的话,无论是对病中的妻子,还是在无需浪费不必要的感情方面,都不会产生什么问题的。对于大植来说,美佐子的出现简直是求之不得的事。
       自此以后,大植便每月一次跟美佐子到外地去做只住一宿的旅行。星期六离开东京,星期天晚上必定返回。尽管住一宿的旅行无法走得太远,但大植已充分享受到了与一个年轻女人旅行的乐趣。美佐子则有美佐子的感受,虽说只是一年合同,但看上去对一个月一回的幽会还是蛮有兴致的。大植常常是多给出一些钱,于是美佐子便会用这些钱在下次旅行时换上新的套装或皮鞋。
       “这样一来,岂不就不能积攒成宝贵的结婚费用了吗?”大植说道。
       “并没有全用。结婚费用每次都存起来了。再说,我也还有工作嘛。偶尔也该做一身套装的。”
       美佐子解释说。而且有时还会从小手提包里拿出外国明信片来给大植看,那是那位作为结婚对象的小伙子寄来的。
       “这种东西还是不看的好。”大植说。
       “哎呀,您嫉妒了么?”
       美佐子表情严肃地回了一句,马上又把明信片放进手提包里。在大植看来,每逢遇到这种情景时,美佐子都会莫名其妙地显出若有所失和哀戚的样子。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大植每月一次从星期六到星期天,带着美佐子去了不少地方,其中包括大洗、铫子、沼津和箱根等地。大植再没有去过美佐子上班的酒吧。美佐子也不止一次地对此表示感谢,大植则是出于另一种心情,即不想再看到美佐子在酒吧工作的样子。而每月一次见面时,美佐子身上根本就嗅不出一丝酒吧的味道。
       在诹访湖站下了火车以后,大植从站上工作人员那里打听到几家一流旅馆的名字,随即一面讲出其中的一个一面拉开了一辆守候在站前的出租车的车门。
       旅馆就在湖边。被安排的房间是一个六铺席和十铺席的双套间,面向诹访湖一侧配有很宽的檐廊。而且,里面还摆放着年代久远的古色古香的桌椅。
       美佐子一走进房间就从完全敞开的窗口放眼朝湖面望去,手里还不停地用手帕往胸口里扇风。大植觉得,美佐子的这种表现,一年前在她身上是看不到的。在与大植交往的这一年里,美佐子身上已经多了一种独具韵味的成年女人的举止。
       大植从房间旁边的专用浴室出来时,美佐子仍然坐在檐廊的椅子上望着湖面,身上的衣服也没有换。
       “洗澡去吧!”大植说。
       “这湖真像一个水池子呢。”美佐子说,身子依然朝着对面。
       “本来就是一个水池子嘛。”
       “明天早晨再看这湖水的话,会感到寂寞的吧。”
       “为什么?”
       “为什么?该分手了呀。真快呀,一年时间。真想再延长一年。”
       “算了吧!”
       “您是说会违反合同吧。很为难么?”
       “那倒不是。”
       “那倒并非为难吧。”大植刚讲完,美佐子就学着大植的腔调来了这么一句。说完就离开椅子,走到房间一角准备洗澡去了。
       洗完澡出来之后,美佐子让服务员将晚饭推迟一会儿,二人便到湖边漫步去了。太阳已经西下,湖边沙滩的道路笼罩在暮色里。大概是由于有沙滩的缘故,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在湖边,毋宁说就仿佛是在海边。与东京相比,风实在是凉快。
       “这个月就要回来了吧?”
       “情人?”
       “坦白讲嘛。”
       “说是这个月回来,前几天刚来过信。……
       可是,该如何是好呢。”
       “什么该如何是好?”
       “结婚嘛。”
       “烦了吗?”
       “倒不是烦。不过,毕竟许久不在一起了,也没有什么烦的理由。只是,我想再稍微延长一小段时间。”
       “指合同吗?”
       “不,您没猜对。是结婚的事。……拖上半年以后再结婚。可我知道对方很着急,没有理由再拖半年啦。若说烦的话,这一点才叫人烦呢。真是太性急。……凡是船员都性急,沉不住气嘛。……要是看到这些,您准会生气的。”
       “那肯定生气。”
       “您不必担心,肯定没问题。”美佐子停下脚步,朝湖面转过身去,又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还要延长吗?”
       大植感到不能贸然回答,便一直没有吭声。谁知道美佐子突然转过脸来问了一句:
       “太太什么时候出院?”
       “下个月初。”
       “这么说,马上就到了。该换班啦。”
       “不要讲怪话吧!”
       “可是,是真话嘛。您与太太是一辈子的合同呢。不管哪一方先离开人间。……要是一开始我不定成一年,而是定成一辈子就好了。”
       “那可不行。是你主动提出一年的嘛。”
       美佐子对此没作回应,而是说:
       “我这边倒是可以把婚期延长,不过人家却延长不了呢。太太很快就要出院了。明天一分手就互不相干啦。我不认识人家,人家也不认识我。都要做出这样一副面孔啦。”
       美佐子不禁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今晚似乎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呢。”大植说。
       “根本没那么回事。在讲合同嘛!一开始就定下来的嘛。只是明天不一起回去,一大早就干脆分手吧。……我趁早晨离开这里。这样一来,您就可以坐下午的火车从从容容地出发了。”
       美佐子说完就稍微加快了脚步,径自离开大植,一个人朝旅馆方向走去。
       当天晚上,大植很少有地比平时多喝了点酒。美佐子也喝了一点,不过跟先前却判若二人,不时地讲一些自己曾看过的电影之类的话题。完全是平时美佐子的那副样子。反过来讲,大植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已经是不愿让美佐子离开了。美佐子拿起筷子时从浴衣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的样子,深深地印在大植的眼里,马上面临分手的心绪则始终缠绕在心头。
       “我也想延长了呢!”
       “不行,不行。”大植刚说完,美佐子便笑着明确地说道。“合同就是合同。当初定的就是一年,再延长不行。到最后期限又变得伤感起来,不对劲嘛。”
       “这么说,你是打算马上就结婚啦!”
       “什么结婚不结婚的,一切都无所谓。我这边推迟结婚是当真的。不过合同不能推迟。
       ”
       “不要说推迟不推迟了,还是干脆结婚吧!这样好。”
       “是不想看见?还是恋恋不舍?……如果还有这份恋恋不舍的话,也还可以为你再考虑一下。”讲到这里,美佐子两眼使劲盯住大植的表情,同时说道:“瞧瞧,听人家这么一说就坐不住了吧!不过,刚才讲的是假话。”
       加重语气讲完最后一句话后,美佐子随即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二天早晨,当大植一觉醒来时,美佐子早已起床换上了套装,正在檐廊里看报纸。当得知美佐子真的要乘坐早晨的特快返回东京时,大植心里一下子显得有点慌乱。
       “要回去么?”
       “可是,这会儿不回去合同就延长了呀。不过,要让我留下来,现在还来得及哟!现在要留的话,我就不回去了。”
       美佐子以一种坚定的表情直面大植,脸色煞白。
       “留下。”
       “真的?”
       “算了,别回去了。”
       大植这时才知道,自己还是不能放弃这个年轻的女人。
       “合同延期?再续一年。”
       “嗯。”
       谁知美佐子却仰起头使劲摇了一下:
       “如果您不留的话,我倒真想再赖下去。不过,您已经留过我了,所以现在我还是要回去。”
       接着美佐子便站起身来,走到大植跟前,低下头在他额头上飞快地吻了一下。然后马上离开,对着镜子把帽子戴好,拿起手提包走出了房间。大植只顾瞧着美佐子的这一连串动作,连说句话都忘了。当回过神来时,屋子里已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整个房间显得极度空旷。
       大植用过早餐后,整个上午时间都用来处理随身带来的公司的文件,或是写一些必要的信件。然而,目光仍不时离开桌子,心思自然而然地仍要跑到美佐子身上去。大植用一个多小时就把工作处理完了,虽说时间有点不对,但还是让人立即把酒送过来,独自一人饮了起来。倘若没有点酒下肚,就觉得总是坐立不安似的。大植喝光了五瓶酒,然后就仰头躺了下去。
       睁开眼一瞧,头下面已给放上了枕头,身上盖上了一条薄棉被。看看手表,已经下午两点钟了。接下来一直到下午5点,大植就一直坐在檐廊的椅子上,跟昨天美佐子一样把目光投向湖面。实在是没心思回东京去。
       大植让旅馆给叫了一辆车,准备在5点钟时绕湖边转一圈。他只穿了一条西服裤子加一件衬衣,坐在一辆大型车正中间位置上。据司机讲,沿湖边转一圈要一个小时。
       “天黑之前能返回旅馆吧。”
       “绝对能。”
       车子沿着湖边朝左转弯开了大约有十分钟左右,大植试探着问了一句:
       “有什么合适的地方能看到整个湖面呢?”
       “刚好有一座?望台。”
       司机露出一副本地通的表情说道,然后就把车子停在了一座正好能望到对岸诹访湖市区的小山包底下。
       从通汽车的路到小山包顶上,一路都是凸凹不平的斜坡。大植一个人从那里爬了上去。山顶平地上有一座供奉观音像的古庙。站到庙前一看,果然不错,整个湖面一览无遗。傍晚的湖面显得有些发暗,上面布满了细细的波纹。西边的天空飘着几道长长的晚霞。
       大植真想让美佐子到这里来站一下。不过,马上就抛开了有关美佐子的念头,沿着通往庙宇已经开始朽烂的木头台阶,往上爬了几级。从正面的格子窗往里瞧了一下,里面很暗,究竟是不是供有观音像,根本看不清。
       正堂两根柱子中间那块叫做“承尘”的横板上,挂着好多块已经辨认不清文字的匾额。所有匾额上面的文字似乎记录的都是在这里举行赏月活动时所吟唱的歌词,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具体的词句和作者的姓名,都很难识别了。大植仰起头看了许多块大同小异的匾额,在其中发现了写着“三对夫妇头上有苍天”的一段文字。其他的文字统统都辨认不清了。感觉大概应该是这样一段话:三对夫妇头上有苍天,今霄月儿圆,清辉洒人间。
       大植一边看着匾额一边想道,在这儿赏月肯定是一件惬意的事。大约是在几十年或几百年前,有三对夫妇来这里赏月,其中一人将当天晚上的感慨作歌咏唱,并被选中与其他几十人的诗歌一起被刻写下来的吧。
       大植内心莫名其妙地涌出一种失落感,头脑里不时浮现出三对老夫妇在这座小山头上仰头赏月的情景。大植忽然间试着把美佐子和自己摆到了其中一对的位置上。与此同时,不知是什么缘故,大植感到自己眼睛一酸,泪水竟涌出了眼眶。您与您太太是一辈子的合同呢。虽然美佐子昨天是这样说的,但大植却似乎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认为自己与美佐子的不幸在于以下两点:一是当初未能定下一辈子的合同,二是彼此均不具备可能定下此类合同的性格。
       (赵德远:洛阳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国防语言文化研究所日语教授,邮政编码:47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