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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与尘封往事的悲情“聚会”
作者:朱 洁

《译文》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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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年9月7日,英联邦国家最重要的小说奖项布克奖(Man Booker Prize)公布入围名单。伊万·麦克尤恩的《切瑟尔海滩》(ON CHESIL BEACH)等六部小说榜上有名。英国立博彩票公司开出六比四的赔率,笃定麦克尤恩乃夺奖热门;《泰晤士报》更是迫不及待,直白2007 “一定是麦克尤恩之年。”
       10月16日,伦敦,获奖结果在一片惊诧中揭晓:爱尔兰女作家安妮·恩莱特(Anne Enright)凭借家庭史小说《聚会》(The Gathering)意外加冕。彼时,《切瑟尔海滩》已经热卖二十万册;而《聚会》只售出寥寥三千两百本。本是毫无“冠军相”的“丑小鸭”,却在每轮投票中皆脱颖而出;许多专家终于承认,“花落”《聚会》其实是曼布克委员们良知的选择。
       该年布克奖评委会主席霍华德·戴维斯(Howard Davies)称赞《聚会》是一本“强有力的、令人不安,且时而愤怒的书”。恩莱特本人则大方承认如果读者捧起书本是想获得轻松愉快的文字,“这时他们就不该拿起我的书来……我的书跟好莱坞催泪大片没什么两样。”
       的确,《聚会》不是令人愉快的作品;它甚至算不上一颗讨喜的催泪弹。
       维罗尼卡——赫戈特家的十二个子女中排行老八的女儿,小说的女主人公和叙述者。故事开头,三十九岁、生活富足的维罗尼卡得知她最喜爱的兄长、酗酒成性的利亚姆在布莱顿码头投河自尽。她回到老家,告诉母亲这一噩耗,同时开始通知亲友、料理后事。就这样,赫戈特家尚在人间的八个子女从各处纷纷赶至都柏林,为利亚姆守夜。
       母亲的悲伤并未泛滥,对她而言,“只要死了儿子,她都会流点眼泪,但她还有很多其他儿子。”维罗尼卡不同,她是真的伤心欲绝。她告诉自己:“只有我,失去了无法替代的东西。”更令她痛苦的是利亚姆自杀的方式:他褪去袜子和内裤,只穿了件显眼的荧光外套,口袋里塞满石头。醉醺醺的利亚姆走得异常干净:头发上抹着香波,牙齿涂着防腐液……全身都是抗菌粉末。多么精心而又怪异的醉汉自杀!可是心有灵犀的维罗尼卡明白, 利亚姆渴求一场洁净的“回归”,抗拒腐烂肮脏的尸体。他希望那潺潺的清水洗净他的躯体,和他的心灵。
       维罗尼卡开始在悲痛中刨根问底,追忆利亚姆自杀的根源。她坚信:“他自杀的种子在很久之前就已埋下。”她陷入无尽的愤恨,诅咒一切。无知的父母竟生下一打子女,其中七个流产,大部分都在酗酒、自慰和乱性中消耗无用的生命。她甚至开始怨恨自己中产阶级的优越。作为家庭中唯一一个“过上体面生活”的子女,她无法接受命运如此善待自己的同时却又如此残酷地折磨着利亚姆——她最爱戴和亲近的哥哥。
       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夜晚里,维罗尼卡疏远丈夫和两个可爱的女儿,任由思绪沉沦在过去。她仿佛再次回到了八岁那年的夏天。她和利亚姆在外祖母埃达家过暑假。在那里,九岁的利亚姆遭遇了无法忘却的亵渎,心灵自此被尘封在阴影之中。而八岁的维罗尼卡,拒绝相信一个小女孩所见到的一切。直至三十年后,酒精的蛊惑终究掩盖不住利亚姆心中的伤痛;而维罗尼卡的愤怒也在顷刻间复活。她要揪出那颗致命的“种子”。
       她决定写下这一切,从埃达和日后成为房东的情人相见的那一刻写起:炙热的欲望、无尽的贫困、痴缠的梦魇……是的,一切的毁灭,在那一刻即被注定:“那一年,她十九岁,他二十三岁……”就这样,维罗尼卡从1925年埃达与她生命中两个男人——情人兼房东兰伯特、丈夫查理的相遇中开始了她对往昔的回忆与拼贴。
       不仅叫人不愉快,《聚会》简直没有一处叫人爽快的地方。
       这里不缺乏性,却没有一次酣畅淋漓。更多的时候,它被“洞眼”、“填满”这样的词语蒙混过关。无论是埃达和兰伯特彼此面对时脑海中对赤裸身体的想象、利亚姆浑浑噩噩地在女人的体内自我遗忘、抑或是“我”与大学恋人随意放纵的寻欢作乐……这儿的性仿佛总是带着一层面纱。身体和心总是不往一个地方使劲儿,不敢呻吟,压抑中完成。它变得奇怪甚至丑陋;直叫你觉得难受和别扭。
       这里不乏细节,却总让你觉得抓不住真实。许多事情,维罗尼卡无从所知或早已遗忘。好比埃达与情人相见时,“她身穿蓝色的外套,或者我想应该是蓝色的。”悲伤往事中,多少想象、几分笃定?答案无人揭晓。言语中,想象中的过去与痛苦的现实觥筹交错;你甚至幻觉徜徉在阴阳之间。一方面,兄妹俩感情笃深是如此打动人心,而利亚姆的遭遇又是这般叫人心疼;另一方面,维罗尼卡在失眠和愤怒中不可自拔,家庭生活岌岌可危。何去何从,维罗尼卡置之不理。
       这里充溢着仇恨与愤怒,却从来不曾爆发。一切都在隐忍。欲望横流的祖辈、不负责任的父母、堕落垂败的兄弟姐妹、心爱之人的撒手离去……维罗尼卡是多么痛恨和鄙夷这一切!然而她无从也无力宣泄。想起发生在利亚姆身上的罪恶,她唯有无助地怜悯和自悔:“上帝不会猜到你经历了什么,更不会想到你为此付出生命。即使是我,你亲爱的妹妹,那个呆立在客厅阳光中的小女孩,也没有铭记和抓牢她见到的一幕。”
       一次为亡灵守夜的聚会、一段挥之不去的童年梦魇、一腔愤恨痴缠的怨念,如何能令人愉快?
       一个压抑隐忍的世界、一份哽咽含泪的悲痛、一段遮遮掩掩却又恨之入骨的家庭史,如何能令人爽快?
       《聚会》不是一部令人愉快的作品。可是,它实实在在地以一种细微而持久的方式打动了人心。
       收敛的语言流露出克制的心,更加惹人怜爱。维罗尼卡在往事中的沦陷、在她中产阶级“幸福”生活中的游离,连同她那满腔的怨恨和自责不正反映了她对兄长深深的怀念和爱戴吗?她的悲痛让我们看到了死亡的“愚蠢”:当利亚姆最终迈步走向深水之中,那份痛留在爱他的人的心口。性爱的欲望可以瞬间被满足或遗忘,而恨与爱却会顽强地超越生命,在他人的心中延续和加深。
       获奖后的首次采访中,恩莱特谈到《聚会》的创作目的是探究欲望和仇恨是如何被绑在一起的。维罗尼卡的仇恨就源于某种无法被满足的欲望。对于她所痛恨的父母、童年、祖辈和自己平淡的“中产阶级”生活,她的欲望除了爱还能是什么呢?然而,维罗尼卡这份对爱的诉求却只能以仇恨的姿态宣泄。因为她明白,回应她的唯有失望。她怀念与利亚姆一起的日子:那温馨的童年游戏、彼此的关爱、一同在伦敦度过的激情四溢的学生时代。是的,在这样一个变态、堕落、破碎、诡异的家庭中,利亚姆是她全部的温暖和爱的源泉。她憧憬着与他一同走向光明,过上“体面的生活”。
       当年目睹的罪恶,她曾拒绝相信,也拒绝追究。三十年后,利亚姆的自杀再一次猛力地将她拽回从前。痛失的爱让她陷入往事,不可自拔。她恨那个暑假的同时,也在恨着懦弱的自己和撒手离开的利亚姆。看着八岁的女儿艾米莉,她心想:“八岁的孩子有什么不懂的呢?”看似平常的冥想,却是维罗尼卡终于承认和面对了那颗罪恶的“种子”。复杂的情感中,参杂着仇恨、怜爱和忏悔。当这样一股浓浓的爱与恨在看似收敛而平淡的叙述中蓬勃而出时,如何叫人不心动、不震撼呢?
       当恩莱特探索 “欲望与仇恨”时,维罗尼克鼓起勇气探索着真实。利亚姆有一种本领,她一直很佩服:“对于他人的生活、他们的缺陷、希望和谎言,利亚姆总是一眼就能看穿。他喜欢告诉人们是否应该回到事实。他就是有这种本事——揭穿谎言。”而现在,维罗尼克要揭穿真实。这在情感上,似乎比揭穿谎言还要困难。因为一旦真相“败露”,你就必须得面对它、接受它、想着它度过余生。更何况,这个真实还是夺去亲人生命的罪恶的“种子”。 然而,维罗尼克决心已定。她必须给自己的仇恨找个出口和交代。只是,一句无声的自问:“现在知道真相又能怎么样呢?”毫不留情地粉碎了一切的努力。爱,终究不能挽回;恨,依然无法散尽;悔,注定萦绕心头。
       就在这沉默的追忆中、无声的控诉里、压抑的字里行间,我们看清了一段唏嘘的悲伤往事、一份最单薄的脆弱和一颗忏悔而怨恨的心。荡漾在阴阳之间、徘徊在晦涩边缘、交织在爱恨当中;始终挥散不去的是那份情感,是家庭。无论它以什么面貌出现,这是你我心中不变的主题,永远打动人心。
       《聚会》,何去何从?
       一个有趣的细节。奖评委会主席霍华德·戴维斯大赞小说的结尾。小说结尾,维罗尼克从盖特威克机场乘坐飞机回都柏林。此时,她已然怀孕在身(孩子的父亲应当是一个被她叫作“利亚姆”的男子),心中对飞机起飞充满恐惧:
       
       因为你飞得那么高,直入云霄,怕是好久才能落回地面。而我,几个月来,一直在坠落。落回自己的生活。我已经快要抵达。
       恩莱特对此的解释是:“某种程度上,这表明你意识到离不开家庭。对于爱尔兰人来说,尤其如此。”问她为何强调爱尔兰人“尤其如此”,她笑称因为身边来自英国和纽约的朋友们不怎么回家过圣诞,也不经常见父母。而这在恩莱特的生活中绝不可能。
       小说临近结尾时,有句话感人至深。维罗尼克打电话回家,告诉女儿自己就快回来。女儿对她说:“我送你一个字:爱。” 在经历了之前所有的情感折磨和仇恨洗礼,这个字眼仿佛一道冲破乌云的阳光,顿时扫去所有阴霾。这句新一代赫戈特成员的童言,为维罗尼克指明了方向,也点出了整部作品的情感归属。这是一次悲情的“聚会”,为悼念而聚,为分离而聚。踏上归途,爱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