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 杨铭宇
文/ [美]麦克·延森
在“避世运动”(Beat movement)逐渐起步发展的时候,比博普爵士(Bebop)已经有了相当的影响力,尤其是在纽约,整条52街布满了喧闹的爵士俱乐部。比博普爵士是一种经过革新的爵士种类,她的鼎盛时期是在20世纪40年代,最大特征是乐队规模都很小,与那种人数众多的爵士乐队正好形成对比,而且更倾向于把注意力集中在音乐的演奏技巧上。比博普是在纽约市中心开始自己的复兴的,迪齐·吉莱斯皮(Dizzy Gillespie)、塞洛尼奥斯·蒙克(Thelonious Monk)、查理·帕克(Charlie Parker)、马克思·罗奇(Max Roach)还有迈尔斯·戴维斯(Miles Davis)这些音乐大师们,以先驱的姿态把爵士引领进了一个新的阶段。
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阿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和朋友们在纽约众多俱乐部里消磨掉了大量的时间,“红鼓”(Red Drums)、“明顿斯”(Minton’s)、“开门”(the Open Door)等都是他们的根据地,他们一起吹牛闲聊,谈论音乐。查理·帕克、迪齐·吉莱斯皮和迈尔斯·戴维斯很快成了金斯堡眼中具有唯美主义精神的“神秘英雄”。
为什么爵士会突然成为这些垮掉派作家们背后的驱动力?爵士乐和垮掉的一代中有什么相似点?或许我们能找到的最明显的比较点,就是“beat”这个词所表示的意义。
“‘beat’这个词在二战结束后,成了爵士乐手和皮条客们所大量使用的一个俚语,用来表示穷困潦倒或者又穷又累的人。”凯鲁亚克出于自身的目的,对“beat”的含义作了曲解,把它解释成“祝福,不是痛打。你要这样体会。在爵士,在正宗的酷派爵士(cool jazz)中感受它。”
垮掉派作家从40年代爵士乐和死忠的乐迷那里借来了很多其他术语,然后用在自己的作品中使它读起来更加活泼生动,比如“square”、“cats”、“nowhere”,还有“dig”。但爵士对垮掉派作家的意义远不止仅仅作为一个词汇库。对他们来说,爵士是一种生活方式,一条能够向创造力靠近的完全不同的路。约翰·阿瑟·梅纳德(John Arthur Maynard)在他的书《威尼斯之西(Venice West)》里写道:

爵士成了他们最终极的参考书,即使可能他们中几乎没人会演奏爵士。从中他们引入了沉思、苦修、隐居的,会和其他人一起合作但总是独自创作的艺术理论。他们在一起谈论爵士话题,仿佛社团一般聚在一起服用爵士乐手常用的迷幻药,狂热地崇拜死去的爵士音乐家。认为那些拥有重要作品的音乐家们描绘了一种纯粹的自发性。
垮掉派作家约翰·克莱伦·霍姆斯(John Clellon Holmes)在他唯一一部畅销作品《走(Go)》中写道:
在这种现代爵士里,他们听到了一些为他们说话的、反叛和不可名状的东西,他们的生命中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福音。那不仅仅是音乐;那变成了一种生活的态度,一种行走的方式,一种语言或者风俗;那些内向保守的孩子们….现在终于感觉到了什么。
也许,要解释爵士音乐家和垮掉派作家之间共有的艺术思想,最好的模特是19世纪晚期法国著名诗人阿瑟·兰博(Arthur Rimbaud)。兰博对艺术家创作责任所持有的态度,与爵士音乐家和典型的垮掉派诗人的态度相似(尽管垮掉派诗人似乎是在有目的地模仿兰博,而爵士乐手们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任何相似之处存在)。
兰博常喝得烂醉,年轻时就开始写诗,更和众多爵士乐手一样在迷幻药中自毁。兰博献身艺术的热情是如此之强烈,以至于21岁时他就达到了之后再也没能超越的艺术高度。垮掉派把他称为帕克或者迈尔斯那样的另一个“神秘英雄”。“兰博综合症”是爵士音乐人和垮掉派作家们共有的一种态度。
许多垮掉派作家服用海洛因,苯丙胺和其他毒品,以此向那些同样使用药物的音乐家表示致敬,希望这些药物能像预想的那样,帮助他们获得帕克在使用毒品后所取得的成就。凯鲁亚克写下他最著名的作品《在路上》,就是在整整三天里无节制地使用苯丙胺来为自己补充能量。威廉·S·伯勒斯(William S. Burroughs)则是依赖海洛因为自己创作《吸毒者(Junky)》和《裸体午餐(裸体午餐)》的灵感来源。、
不过垮掉派并不是仅仅头脑简单得去模仿比博普大师们的生活方式,而是学习了音乐家们对比博普艺术表演的理念,并运用到构思和写作中去,创造出一种被称为“博普体”的诗歌韵律结构。垮掉派的散文—尤其是凯鲁亚克的作品—有一种很明显的特征,总是充满作者的个人意识,遣词造句仿佛是在借此发泄旺盛的精力,很少会对文字作修饰,甚至一连数行不加任何标点。“不用句号…而是用生命力十足的破折号来表示修辞上的停顿(就像爵士乐手在歌词之间换气一样)”,凯鲁亚克在《自发性散文的要素(ESSENTIALS OF SPONTANEOUS PROSE)》一文中这样写道,这是他写的少数几篇关于自己如何写作的文章之一。1968年接受迈克尔·奥尔德里奇(Michael Aldrich)采访时,金斯堡说:

嗯。凯鲁亚克很直接地从查理·帕克、吉莱斯皮和蒙克那里学习写作的方式。他43年的时候一直听Symphony Sid(四、五十年代最好的爵士乐DJ)的广播节目,还有“突尼斯之夜(《Night In Tunisia》Dizzy Gillespie的专辑)”,并把这些东西运用到散文的词句中去。
对垮掉派文学特征最权威的解释之一,是金斯堡在解释一句古老禅宗哲理时所说的话,“第一感是最好的”。金斯堡把这种运用到写作中的即兴式技巧称为“在舌头上写字”,垮掉派作家多少都会用到这种技巧。格雷戈里·科尔索(Gregory Corso)用一种完全即兴无约束的方式写了首关于太阳的诗歌。“催眠的太阳!让所有一切恒久而稳当!燃烧的高脚杯!整日喋喋不休!”云云。
垮掉派诗歌的节奏,韵律和长度,也更明显地偏向于爵士乐,而不是传统欧式风格诗歌样式。诗人特德·琼斯(Ted Joans)是很多垮掉派作家的朋友,他曾说,“我能看出来金斯堡吸收了爵士的语言和节奏,他没有追随欧洲的诗歌传统。”金斯堡认为自己是比博普音乐风格的诗人,因为他按照自己呼吸的时间长短延长了诗歌的长度,然后停下来吸气,接着是下面一句,有时候用上一句结尾的最后一个词来开始新的一句。爵士乐和传统非洲音乐一样,第二和第四拍的重音是不一样的,又和西方音乐类似,第一和第三拍的重音是相反的。垮掉派诗歌常常更松散,会有更多的切分音,与爵士非常接近。
在金斯堡经典的诗歌《嚎叫》里,这种技巧得到了最好的发扬光大,而在垮掉派散文领域,拥有同样地位的是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我用‘谁’这个字来保持节奏,作为一种控制韵律的基础,以此返回、并且再开始另一系列的创作,”金斯堡1959年在关于自己写诗的一篇文章中写道。《嚎叫》的用词技巧很容易被比作查理·帕克的歌,帕克能在同样的旋律上唱出一系列即兴的句子,停下来换气,然后开始下一句。但是金斯堡表示,“事实上莱斯特·扬(Lester Young)才是我想的…《嚎叫》完全就是那张《跳跃的莱斯特(Lester Leaps In)》。凯鲁亚克也这么说过。或者说是由于凯鲁亚克我才会去关注这个,可以肯定——是他让我去听的。”
在垮掉派里,最能感受到和爵士相交融所带来的力量的人是勒鲁瓦·琼斯(Leroi Jones),后来改名为阿米里·巴拉卡(Amiri Baraka)。巴拉卡是垮掉派诗人里非常与众不同的一位,而且也从来不是之前所提到的那些核心作家群中的重要一员。他与其他垮掉派形成对比,是因为对自己非裔美国人身份而持有的态度。绝大多数垮掉派作家都是白人。非裔身份成为巴拉卡众多诗歌的力量源泉,他的政治和种族观也非常极端。
巴拉卡的诗歌所达到的层次,可能是最接近于爵士的,尤其是他最喜欢的乐手约翰·科尔特雷(John Coltrane)。甚至他为科尔特雷最近的选集写词,其中使用了很多没有实际意义的句子,比如“aggeeewheeeuheageeeee.aeeegeheooouaaaa”。巴拉卡注意到科尔特雷对白人所写的曲调采用了“倒装”,比如“My Favorite Things”,还有在凯鲁亚克的《孤独天使》和《在路上》中所使用的这种变化。
凯鲁亚克尤其沉浸在比博普的世界里,即使是在写作之外。杰克·钱伯斯(Jack Chambers)在他的《里程碑:迈尔斯·戴维斯的时代与音乐》里,写道:
凯鲁亚克甚至会去Village Vanguard(纽约著名的爵士俱乐部,建于1935年)参加一些常规“表演”,在爵士乐伴奏下朗诵诗…兴致好的时候,他还会抛开诗歌去演唱,包括最爱的迈尔斯·戴维斯的独唱…“那简直是惟妙惟肖,而不仅仅是简单的模仿。”
根据特德·琼斯的说法,凯鲁亚克“认识很多爵士音乐家”,和祖特·西姆斯(Zoot Sims),阿尔·科恩(Al Cohn)还有布鲁·摩尔(Brue Moore)都是朋友。
金斯堡说《嚎叫》就是《跳跃的莱斯特》,同样,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一定程度上是受了德克斯特·戈登(Dexter Gordon)和文德尔·格雷(Wendell Gray)的《狩猎(The Hunt)》的鼓舞。《在路上》有这样的描述:
[迪安·莫里亚蒂(Dean Moriarty),以尼尔·卡萨迪 (Neal Cassady)为原型创造的人物]站在那大个的留声机前,弯下腰听着一首狂野的博普音乐唱片…“是《狩猎》,” 德克斯特·戈登和文德尔·格雷在尖叫的观众面前疯狂地表演,呼喊声让这张唱片的音量变得无比狂暴。
《在路上》的另一章节里,凯鲁亚克甚至担当起了爵士历史研究者的角色。在芝加哥的一场爵士俱乐部的表演触动后,他写下了这样充满雄心的段落:
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曾经在新奥尔良作过精彩的表演;他之前,在节日里上街表演的疯狂音乐家们,把索萨进行曲玩成了拉格泰姆爵士。然后出现了罗伊·埃尔德里奇(Roy Eldridge)的摇摆爵士,精力充沛充满男性的气概,他吹奏的小号有着强力而精妙的声波,对任何事都有着强劲的表现力—伴随着他闪烁的眼光、可爱的笑脸吹出的号声,使整个爵士世界都开始摇摆起来。之后是查理·帕克,他住在堪萨斯他母亲的柴草房里,在木头堆里吹他缠着胶布的萨克斯,雨天也拼命练习,还跑去看老摇摆爵士乐队巴锡和本尼·莫顿(Basie and Benny Moten)的演出,接着去了纽约的哈莱姆区,遇见了疯狂的塞洛尼奥斯·蒙克和更加疯狂的吉莱斯皮—查理·帕克在表演生涯早期时,就是这样在爵士圈里到处游走、演出。帕克比同样来自堪萨斯,以阴郁但圣洁的风格而名垂爵士音乐史的莱斯特·扬稍微年轻一些;他把小号举得高高的、不停水平移动的吹奏方式,成了爵士史上的经典;等到把头发渐渐留长,开始变得懒散,小号也不再那么举得那么高而精神;终于他放下了手中的小号,脚下的厚底靴仿佛隔断了带给他生命的地面,只是把小号有气无力地靠在胸前,还常常吹得走调。这就是美国博普爵士之夜的那些孩子们。
凯鲁亚克也是一个诗人,他用自己诗歌上的天赋,在诗集《墨西哥城布鲁斯(Mexico City Blues)》赞颂了去世的查理·帕克。其中献给Parker的部份是这样的:
查理·帕克就像是佛陀,
查理·帕克,最近逝去了…
“忘情地吹吧,哇哦”查理呼号着。
从胸中迸出的呼吸,
让渴望飞驰的人都羡慕,
可他们所羡慕的,
正是他恒久不变的缓去。
纽约的垮掉派作家格雷戈里·科尔索在1955年出版的《狂奔的神女(The Vestal Lady on Brattle)》中有一首叫《给音乐家“大鸟”帕克的安魂曲(Requiem for "Bird" Parker, Musician)》的诗歌,同样赞颂了他。
一声部
嗨,伙计,大鸟死了
他们把他的小号锁在了一个地方
把他的小号放在了一个角落里
伙计,那小号在哪里?
二声部
舞起那个小号
就像不知去了哪里的大鸟?
科尔索1958年出版的书《汽油(Gasoline)》也有一首叫做《致迈尔斯(For Miles)》的诗。
诗作被传诵过的诗人
逝去了或者已被记录
但聆听时
你能记起在“开门”的第54个夜晚
那晚你和大鸟
在凌晨五点嚎啕出那奇妙
而不可思议的曲调?
不过在所有垮掉派里,对音乐家最崇敬的可能还要算是约翰·克莱伦·霍姆斯。他写过一本叫做《小号(The Horn)》的书,完全是献给一个叫埃德加·普尔(Edgar Pool)的潦倒萨克斯手。霍姆斯还从上文中提到过的德克斯特·戈登的歌里推断出了多到让人难以置信的寓意。“《猎人》,”他说“在那里听到了被我们丢弃的富有智慧的迪克西兰爵士里的无神论,理性,自由—最终还发现我们这个团体的背叛倾向”。霍姆斯的《走》充满了与爵士相关的宗教想像;他使用的词语,比如“圣约书”,“圣礼”,“圣洁”,“神秘”,“预言”,“典礼”还有“祭坛”赋予了爵士乐神圣的元素。
当我们阅读霍姆斯在1948年12月15日写的日记时,这些内容都相当讽刺。
至于博普爵士:我曾经和杰克(凯鲁亚克)一起很晚不睡觉地听“Symphony Sid”(这个通宵、狂乱的节目),六个小时不停播放博普爵士,“按照你的要求,让我们尽情欣赏”。现在我依旧对此沉迷,因为即使已经听过了无数迪齐和帕克的杰作,在脑子里这种音乐就是…对战后时代的一个答案。
霍姆斯似乎不仅没能搞明白,还错误地把比博普称为一种“反应”,而事实上它正从过去的摇摆爵士和过渡期的爵士慢慢进化演变。尽管如此,霍姆斯依然不可避免地被比博普音乐家所影响。
西海岸的诗人们受爵士乐的影响非常之大,以至于他们大刀阔斧地把这两件事情综合在了他们的现场朗诵里。有两个主要的诗人在其中起到关键作用:劳伦斯·弗林海蒂(Lawrence Ferlinghetti)和肯尼斯·雷克斯罗特(Kenneth Rexroth),他们尝试要把诗歌从金斯堡所说的“不懂那些变得流行,并在光天化日之下乱伦的诗歌”的学院派们手中解放出来。他们相信与爵士的结合将能吸引来更广泛的观众群,并且把诗歌带给爵士俱乐部里的普通观众。
许多这样的诗篇在旧金山最著名的爵士俱乐部“地窖”(Cellar)里,在爵士伴奏下被人们所朗诵。他们的朗诵被爵士厂牌“梦幻”(Fantasy)录制发行,伴奏的有萨克斯手布鲁斯·利平科特(Bruce Lippincott),鼓手索尼·维恩(Sonny Wayne),钢琴手比尔·威斯扬斯(Bill Weisjahns),贝司手杰瑞·古德(Jerry Goode)和鲍伯·刘易斯(Bob Lewis),还有小号手迪基·米尔斯(Dickie Mills)。雷克斯罗特在自由爵士的伴奏下朗诵了长达20分钟的诗《你不应该杀人(Thou Shalt Not Kill)》。弗林海蒂在《脑中的康尼岛(A Coney Island of the Mind)》中,按照以爵士为伴奏的目的写了七首诗。《口头信息(Oral Messages)》这一篇的引言里是这样的:
这七首诗是以有爵士乐伴奏而构思创作的,应该被视为一种很自然的“口头信息”,而不能被视为专为书面印刷而作的诗集。在经过试验性的爵士伴奏朗诵后,依然处于修改的阶段。
在这种新的表演风潮出现后,爵士音乐家也在找到了在文字与感情元素相结合这一点上的新挑战。“…在利平科特的语言里,我们…尽自己所能地在乐器的伴奏和诗的词之间,还有排演的形式上形成感情上的呼应。象这样…在演奏到这些句子时,我们会加大鼓的声音和力度,贝司会在后面参与进来演奏。
很少爵士乐手可以归到垮掉派中来。类似的,那时的爵士乐手也很少对文学有兴趣。于是,垮掉派作家和乐手之间就不曾有过确确实实的双向联系。不过也有一些例外;查尔斯·明古斯(Charles Mingus)的《福布斯的寓言(Fables of Faubus)》偶尔以诗歌的形式作表演,约翰·科尔特雷的《爱情至上(A Love Supreme)》在唱片封套里印有他自己手书的一首诗。在这两个艺术领域里,还有一定程度的互动;就像前面所提到的,凯鲁亚克就和一些爵士乐手合作过,包括迈尔斯·戴维斯。
这样说来,没有垮掉派,爵士运动可能就是在独自进行。但就如我们看到的,垮掉派在很大程度上也从查理·帕克和迈尔斯·戴维斯这样的天才乐手那里获取灵感,比如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和金斯堡的《嚎叫》。这两个运动刚巧发生在同一时刻,这是多幸运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