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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长廊]P.G.伍德豪斯短篇小说选
作者:[英]P.G.伍德豪斯

《译文》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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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孙仲旭
       文/ [英]P.G.伍德豪斯
       P.G.伍德豪斯(1881—1975)被认为是20世纪英语世界成就最大的幽默作家,他出生于英国,在英国成名,1955年入美国籍。伍德豪斯从写校园故事开始,然后写小说、为电影编剧、为音乐剧作词,在大西洋两岸都受到欢迎。在漫长的写作生涯里,伍德豪斯共写书100本左右,是不折不扣的高产作家。他的小说创作中,有一部分为人物、场景相对固定的系列小说,其中以“万能管家”吉夫斯(Jeeves)系列最为出名,曾多次被改编成电视剧及舞台剧。
       伍德豪斯在小说上的成功,除了情节构思新奇之外,语言上的华丽及幽默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对英语的美文写作有承上启下的作用。尽管有人批评伍德豪斯的小说脱离现实,营造了一个与二十世纪的现实断裂的幻想世界,多少还有点矫揉造作,但这些批评者眼里的缺点,未尝不可以是伍德豪斯小说的吸引人之处。读伍德豪斯的作品能带来不少愉悦,暂时忘却世间的烦恼,不奇怪的是,在世界各地,他至今仍然拥有庞大的读者群。——译者
       绰号叫“蜘蛛”的詹姆斯•比芬先生的职业是掏包,嗜好是报仇。比芬先生根本不在乎太阳无视他的愤怒而落下,事实上,他去修理自己数不清的敌人时效果最满意的,就是趁天黑之后。他和基廷警官结下仇,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当时他正在跟一位名叫凯利的点头之交算笔小账,基廷巡警的巡逻路线贯穿比芬先生最常去的地段。
       比芬先生早就埋伏好等待凯利先生,他在接着克勒肯威尔那边的一条阴暗小街上截住后者,用一个沙袋完成了任务。
       就是在这时,基廷巡警首次闯入他的生活。正当比芬先生完成了任务后心满意足,准备撤离现场时,远远看到此事的基廷警官冲上来抓住了他。
       两个男的打架,完全不关别人的事,他竟然要来插一脚,这真是不可忍受,但比芬先生无可奈何。这位警官体重接近十四英石(注:英石,重量单位,14英石相当于近90公斤。),能把比芬先生吃掉。后者尽管一肚子不满,却只能乖乖跟着走,然后顺理成章,由政府花钱,他被安置到一个地方,为期长达六十天。
       就身体方面而言,他给关起来无疑对他有好处。按时作息,日常饮食也改为吃面包、喝水,这让他健康了三成。他的痛苦是在精神上。他的脑子是凑和能用的次等脑子,同时不能考虑超过一个念头,在被隔离起来老老实实度过的六十天里,他脑子里塞满了对基廷警官的愤怒。每天,他干着分派给他的活计时,对自己所受的冤曲耿耿于怀。对他而言,每天晚上只是又结束了一天,向可以着手从事报仇的那刻接近一天。因为拿沙袋修理一个私敌而被关进牢里,这最让人寝食难安。他独自待在牢房里时,无时不在想着有必要报仇。这件事在他心里,变得像是一场圣战,有点类似十字军东征。
       日子一天天溜走,把冬天带到了克勒肯威尔,也把比芬先生带来了。有天夜里,星期五,他回到了以前常去的地方,尽管瘦了,却健康无比。他最先遇到的熟人之一就是基廷警官,这位警察在认人方面记性极好,认出是比芬先生,停下了脚步。
       “你这是出来了,小伙子?”他亲切地说。这位警察没在积极执行职责时,是个和气的人,他不跟比芬先生计较。
       “嗯。”比芬先生说。
       “感觉不错,是吗?”
       “嗯。”
       “到处走走,见几个朋友,跟他们一起打发一天,是这样吧?”
       “嗯。”
       “哎,年轻人,你别沾惹弗里斯街那一帮。他们可是坏透了。你要是跟他们混到一块儿,马上就会知道,你会再次惹上麻烦的,现在你可不能再去惹麻烦了。”
       “嗯。”
       “你要是再也不惹上麻烦,”这位警察说话言简意赅,“就再也不用摆脱麻烦了。”
       “嗯。”比芬先生说。如果说他在聊天这方面有缺点的话,那就是谈话在一定程度上倾向单调,一定程度上缺少热情,缺少变化。
       基廷巡警威严而不失友好地挥了下手,就像谁会说“你可以走了”,接着又继续走路。比芬先生怒火满腔地慢慢走了,一边把他有限的思维器官开动到极限想事情。
       他的想法很多,纠缠在一起,最后总算理顺了。他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要想成功地算清总账,就一定要在这位警察下班后算。在此之前,他还想像自己在基廷警官巡逻时抓住他。现在他看出来了,这不可能。巡逻时,这位警察无时不在提防,他的动作中有种藏而不露的警觉,本身就是个危险信号。
       比芬先生只有一个办法,尽管极不情愿,他还是必须跟此人交往,取得他的信任,好让自己能查清楚他下班后怎样安排。
       这位警察对比芬先生主动接近他完全没有设置障碍。极度自信是他最突出的性格特点。伦敦警察很少有感到自卑的,基廷先生也不例外,他从未想到比芬先生的示好别有用心。他看待比芬先生很像你看待一条狗一样,你不会想到这条狗在瞅机会咬一口,基廷警官也没想到比芬先生在瞅机会咬一口。
       所以每天,基廷警官溜达着巡逻时,贴着他走的是瘦弱的“蜘蛛”比芬。每天迎接他的,都是“蜘蛛”跟他打招呼:“早上好,基廷先生。”后来发展到在克勒肯威尔,人们经常看到这样一景:基廷警官脚步坚实地走在人行道上,“蜘蛛”比芬拖着脚步走在他身边,聚精会神地听他就人生发表意见和就行为举止方面提出忠告。
       比芬先生戏演得不错。事实上,是演得太好了。到了第七天,正当他侧着身子向着他最喜欢去的小吃部走去时,不防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与此同时,有条胳膊缠住了他的,把他拉住了。他旁边站着出名的弗里斯街帮里两位重要人物:“香肠”奥托和“兔子”巴特勒,轻拍他肩膀的是“兔子”,挽着他胳膊的是“香肠”奥托。
       “嗨,‘蜘蛛’,”巴特勒先生说,“锡德想马上见你。”
       “蜘蛛”的腿感觉好像没了骨头。这句话本身完全没什么能吓坏人的,可是在说话者的语气中,他训练有素的耳朵似乎听出一丝令人不快的干巴巴的味道。锡德•马克斯是弗里斯街帮一手遮天的头子,“蜘蛛”一直小心不跟这个年轻人待在一起。
       “大人物”锡德威严地坐在附近一家旅馆里,用怀疑的眼光冷冷地死盯着来人。比芬先生的样子又是紧张,又是疑惑。马克斯先生开口说:
       “你的朋友基廷今天上午抓了‘胖子’宾斯。”
       “蜘蛛”闻言如堕冰窟。
       “你跟那个条子,”马克斯先生轻声细语地说,“最近可是打得火热啊。”
       比芬先生没有装糊涂。锡德•马克斯恶狠狠地看着他,“香肠”奥托恶狠狠地看着他,“兔子”巴特勒恶狠狠地看着他。在这种场合,最期望的是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在比芬先生混迹的这个圈子里,被误解意味着不仅可能被气冲冲、冷冰冰地对待。
       他开始急切地解释:
       “天哪,锡德,”他结结巴巴地说,“不是那回事,没什么。哎呀,你不是以为我在当线人吧?”
       马克斯先生不吭声地嚼着一根麦杆。
       “我在瞅机会收拾他,锡德,”比芬先生语无伦次,“真的,要不是这样就让我不得好死。我只是想搞清楚他下班后去哪儿。他抓过我,所以我在瞅机会收拾他。”
       马克斯先生仔细考虑了一下。“兔子”巴特勒恭恭敬敬地提出最好考验考验比芬先生,稳妥为上。“兔子”巴特勒说,考验一下比芬先生,不管怎么样都是他们稳赢。如果是他把“胖子”宾斯出卖给基廷警官的,那他就罪有应得,如果他没有呢,就可以防止他以后这样做。安全第一,这是巴特勒先生的建议,“香肠”奥托也附合。比芬先生嘴唇都吓白了,他觉得从来没见过有谁像这两个人一样可恶。
       “大佬”锡德已经不出声地嚼了一阵子麦杆,此时宣布了判决。罪名未经落实,犯人这次应当从轻发落,他的说法无论如何不像是真的,但基廷警官无疑抓过他,这点对他有利。
       “这次就饶了你,”他说,“可是你胆敢开始通风报信,‘蜘蛛’,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比芬先生浑身哆嗦着走了。
       现在到了关键时候,除非他能很快证明自己的目的纯粹而高尚,否则他会过得岌岌可危。他必须马上行动。在他能证明自己并未犯下跟基廷警官交好的罪之前,如果再有一个弗里斯街帮的人被抓会怎么样?一念及此,他便浑身发冷。
       正是天假其便:刚好第二天早上,完全没起疑心的基廷先生要比芬先生去他家给他太太捎个信。
       “跟她说,”基廷先生说,“有位报社的先生送了我今天晚上的戏票,我七点差一刻到家。”
       比芬先生的感觉跟在邓巴尔时的克伦威尔先生肯定有过的感觉一样,当时苏格兰人离开山上的据点,下到了开阔的平原上。
       那年冬天来得有点酷寒,在基廷先生不上班时所住住宅门口旁边的阴影里,站着比芬先生,他的脚趾很快全冻僵了。他不敢跺脚,因为到这时,受害者随时会到。在牺牲者体重达十四英石,而大祭司才八英石半时,如果想让献祭多少能成功,后者还是慎重为好。所以比芬先生不出声地等着,冻得要死。比芬先生不出声地等候,冻僵了身子,好不辛苦,在他眼里,这让基廷警官又罪加一等。他报仇的渴望从未如此折磨过他。换了一位严格讲逻辑和态度不偏不倚的法官,是否能把锡德•马克斯怀疑比芬先生(他竟然承受了那么怀疑)一事怪到基廷警官头上,尚值得怀疑,但“蜘蛛”的确迁怒于他,切齿痛恨这位警察,因为是他将自己置于这样一个不舒服而且危险的境地。他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把手杖握得更紧。
       他正在这样做时,路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和开心的口哨声,吹的是《绿色之逝》。通常,这是一首悲哀的歌,但是让正手持戏票回家的基廷警官一吹,完全有了进行曲的欢快劲儿。
       比芬先生绷紧了全身的每一块肌肉,紧握手杖等待着,路上空寂无人,再过一会儿……
       就在此时,几个模糊的身影像老鼠一样,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口哨声吹到一小节中间断掉了,响起一声深沉的咒骂声,接着是乱七八糟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脚擦地的声音,几乎像狗一样的咆哮声,一声尖叫,喘气的声音等等,最突出的,是基廷警官喊打喊杀的声音。
       一时间,比芬先生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件事来得太突然,太出乎意料。接着,等他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时,他心头猛然掠过一种不堪忍受的委屈感。他的心情不容易描述,不过和一个发明家在其发明被侵权时,或者一个被人剽窃了构思的作家的心情最为接近。几个星期以来——这几个星期过得似乎是几年——他已经把基廷警官视为自己的猎物。几个星期以来,他难为了自己完全没用过的脑子,终于想出了为了达到此目的计划。他违背自己的本性,跟一位警察讲客气。他引起锡德•马克斯的怀疑,几乎招来杀身之祸。他在寒冷中等得脸都冻青了,脚变成了两坨冰。现在……现在……操了这么多心,受了这么多苦……一群不负责任的人,如果真相为人所知,他们绝对无权打此人的主意,他们心里有的,只是贪图警官身上几个小钱的卑劣欲望,竟然就在他眼皮底下,冲上来突然袭击只有他才有权处置的对象。
       比芬先生怒吼一声,忘了冻僵了的脚趾,为了保护他的财产,他高举手杖,顺着那条路飞奔而去……
       “用这玩意儿就对了,”一个声音说,“往他嘴里再倒点儿,杰里。”
       比芬先生睁开眼睛,他嘴里有股熟悉的味道,好像哪个思想开通的人正在往他嘴里灌威士忌。这是天堂吗?他抬起头,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随着这阵疼劲儿,回忆也恢复了。他这时模模糊糊想起来了,好像都发生在前世:疯狂地冲下那条路,打斗暂停,接着又以更大规模嘈杂地继续进行。他记得用手杖左攻右打,他记得受伤之人的叫声,他冻僵了的脚的痛觉,最后是不知道什么又硬又重的东西砸在他脑袋上。
       他坐了起来,发现有一小群人在围观自己,其中有基廷警官,他惊魂未定,却毫发未伤;另外还有三位警官,其中一位手里拿着个小瓶子跪在他身边,还有两个年轻人被两位警官抓着站在那儿。
       一位是“香肠”奥托,另一位是“兔子”巴特勒。
       跪着的那个警察再次把瓶子递上,比芬先生一把抓过来,他觉得此时此刻,这正是他最需要的。
       他尽了力。法官要他作证,他说他没什么好作证的,他觉得肯定是不知怎么搞错了。向着两个犯人的方向,他挤出一丝笑容,说他不记得看到这两个人在打斗现场。他想他们根本就没在场,也认为他们不会做出这种事。如果有谁比“香肠”奥托更不可能袭击警察,那就是“兔子”巴特勒了。法官大人提醒别人看到基廷警官抓着的,就是这两个“清白”之人。比芬先生艰难地露出微笑,抹去了眉毛上的一粒汗珠。
       基廷警官倒是热情洋溢,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遍,要不是比芬先生,他会没命的,要不是比芬先生,那天就不可能将犯人绳之以法。世界上到处都是多少拥有金子一般心肠的人,然而只有一位比芬先生。他可以跟比芬先生握握手吗?
       法官裁定他可以,不只如此,他也亲自要跟比芬先生握手。他把比芬先生叫到审判台后跟他握了手。如果再多一些像比芬先生这样的人,伦敦就会更美好。正是在我们难以捉摸的本性中的灵光一现,就像比芬先生那样,让你对人类的前途充满信心。
       这位模范人物慢慢地走到外边,大街上阳光明媚,比芬先生的心里却暗无天日。他的思维并不敏捷,可是他很快便得出结论自己不宜再待在伦敦。开庭时锡德•马克斯也在,他嘴里嚼着一根麦杆,表情凝重地专心听证人作证,有一瞬间,比芬先生刚好跟他视线相接。这比任何医学证明都更让他相信,住在伦敦于他健康不利。
       刚一拐过街角,他就跑了起来,这样让他感觉头疼,可是在他身后,会有什么比奔跑让他的头疼得更厉害。
       到了地铁入口,他停下脚步。要想离开这里,他得有钱才行。他摸摸口袋,慢慢地一件件掏出自己的值钱东西:他的刀子……手枪……法官的金表……他悲哀地一一看过,这些都不得不放手。
       他走进街角的一间当铺,不一会儿,他口袋里揣着钱,匆匆走下入口去搭地铁。
       
       永难翻身
       
       有时候在俱乐部里,好心好意的家伙会晃到我跟前,捣捣我的胸口说:“雷吉老兄,”——我叫雷吉•佩珀——“你该成家了,哥们儿。”我想说的是,他们都是一片好心,我明白他们的意思,这种事情我都懂,但是成家需要两个人才行,而至今我碰到的女孩无不觉得嫁给我兹体甚大,未便接受。
       回想起来,我觉得跟和绝大多数别的女孩比起来,我跟安•塞尔比最接近于大功告成。事实上,要不是活见鬼情况失控,我倾向认为我们俩本来是能够成功的。但我一定要说,时至今日,正是写诗的伙计所谓的头一个极为狂躁不安的阶段凉下来有一阵子了,让我得以冷静考虑这件事,我现在很高兴我们没能成功,她是那种特别有主见的女孩,我不愿意去想她会怎样对待我。
       可是当时,我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在她跟我一刀两断后很久,我完全失去了打高尔夫的球感,以至于连一个小孩子都能在每洞让我一杆的情况下打败我。当时我完全垮掉了,时至今日,我仍然认为她那样对待我,是天大的不公。
       我给你陈述一下人们所称的事实资料吧。
       有一天我在跟安吃饭,正像以往一样向她求婚,这次她没照样拒绝我,而是沉思着瞄了我一眼,有点打开了心扉:
       “你知道吗,雷吉,我不放心。”
       “赏脸给我说说吧。”我说。我现在还认为彼时彼景,这话说得很得体,可是她不为所动,只当没听见,接着她又说:
       “有时候,”她说,“我觉得从根本上说来,你很乏味,没头脑。别的时候,就凭你说的或者做的,又说明你还有救,也就是说在经过适当刺激和鼓励的情况下,你也许能够克服拥有巨额非工资性收入的缺陷,去做一些值得做的事。我想这只是我的想像?”她一边说,一边牢牢盯着我。
       “完全不是,你绝对把我总结完了。有你在我旁边,激励我还有什么什么样的废话,你别说,我会突飞猛进的,把你吓坏。”
       “我真希望我能拿得准。”
       “冒次险吧。”
       她摇摇头。
       “我一定得拿准,结婚是一场豪赌。我刚刚去跟我姐姐希尔达和她丈夫住了一段——”
       “可爱的哈罗德•博德金啊,我跟他很熟,事实上,他们早晚都欢迎我过去,想住多久住多久。哈罗德是我的铁哥们儿,是个了不起的家伙,老不赖的哈罗德他——”
       “我不想听你对他歌功颂德,雷吉。我很生哈罗德的气,他让希尔达过得痛苦不堪。”
       “你这话什么意思?哈罗德做梦也不会想伤害一只苍蝇。他是那种爱空想、多愁善感的笨蛋,他——”
       “正是他的多愁善感,要命就要命在这儿。你当然知道,他先娶的不是希尔达。”
       “对,他的第一位太太几年前去世了。”
       “他还对她还念念不忘。”
       “有情有义啊。”
       “亏你这样说!换了你是个女的,让你嫁给一个人,他却总是让你牢牢记着在他的感情方面,你只是排第二,他心目中愉快地聊聊天,就是用一连串趣闻轶事来说明他的第一位太太有多么可爱,在你的计划跟他的前一次婚姻的什么纪念日有冲突时,指望你会全盘更改计划,你会感觉怎么样?”
       “好像很糟糕,这都是哈罗德做出来的?”
       “这还只是他所做的一小部分而已。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每天晚上七点钟,他都去把自己关到房子最高处的一个小房间里沉思。”
       “他到底干吗要那么做?”
       “显然他的第一位太太是晚上七点钟去世的。房间里有一幅她的画像,我相信他在画像前献花。他回来时,希尔达按说还得用高兴的微笑来迎接他。”
       “她干吗不反对?”
       “我一直在劝她反对,可是她不肯,只是装作不介意。她生性容易紧张,还敏感,这件事慢慢压垮了她。别跟我提哈罗德。”
       考虑到是她先提起哈罗德的,我觉得这样说很不公平。我不想提哈罗德,只想提我自己。
       “好吧,可是这一切跟你不想嫁给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说。
       “一点也没有,只是说明了一个女的嫁给某一类人时,会冒着什么样的危险。”
       “天哪!你肯定不是把我跟哈罗德看成一类人了吧?”
       “是这样,某种程度上说,你们两个人很像,都一直拥有巨额的非工资性收入,从来没得到过有益身心的工作培训。”
       “要命,照你所说,哈罗德绝对是疯了。你怎么以为我也会那样?”
       “这种危险总是有的。”
       我想到一个新点子。
       “你看,安,”我说,“如果我完成一件壮举,是只有脑子特灵的人才能做到的,那样的话,你嫁不嫁给我?”
       “当然嫁。你打算干吗?”
       “干吗?我打算干吗?嗯,老实跟你说,这会儿我还不是很清楚。”
       “你永远不会清楚的,雷吉。你是那种无所事事的有钱人,你的脑子——如果你竟然有过的话——也已经萎缩了。”
       好了,不用再往下说了,我不介意开诚布公地谈谈,可这纯粹是侮辱人而已,我岔开话题。
       “这条鱼吃完了你还想点什么?”我冷冷地说。
       你知道想到一个主意时会有什么感觉。有一阵子,它可以说在你心里慢慢炖着,突然就像火箭一样哧啦啦往上冒,好了,主意一下子就找到了。当时就是这种情况。吃完那顿午餐后我走了,模模糊糊地决心去完成一件壮举,这将证明我还是有脑子的,但是我根本不清楚要干什么。我心里同时在想的,是可爱的哈罗德这家伙,没考虑那件壮举时,我考虑的是哈罗德。我喜欢这个老不赖的家伙,不愿意看他一味愚蠢下去,一步步毁了这个家。突然,两件事就像两种化学物一样挂上了钩,嘿,我有了个一箭双雕的绝妙点子——完成这样一件事会让安震惊,让她对我刮目相看,同时还能弥合哈罗德和希尔达之间的裂痕。
       我的想法是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反对他那样做是没用的。需要做的,是用计让这家伙自己主动放弃,要鼓动他做得过了头,直到他对自己说:“够了!再也不要了!”哈罗德就会是这种情况。
       要想做一件事,最好就是说干就干。我立即给哈罗德写了封信,说我要去他家做客,哈罗德回信让我马上去。
       哈罗德和希尔达住在一幢大房子里,没有别的家人。我想他们偶尔会招待很多人来,可这次只有我一位客人。这里另外一位重要的人只有管家庞森比。
       当然,如果哈罗德是个普普通通的家伙,我来这儿想做的事就会万分棘手。很多事情我都不在乎,可是如果去打听款待我的主人的高度隐私,我的确感到犹豫。不过哈罗德此人头脑很简单,向他表示一点点同情,给他提出一点点建议,他都感恩戴德,因此我的工作不会很难做。
       看起来他好像不介意谈阿米莉亚——那是他头一位太太的名字,难的是让他也谈谈别的。安所说的他让希尔达过得难受,我开始看出了原因。
       我得说这家伙完全在我掌握之中。大家说我是个笨蛋,可哈罗德是个超级笨蛋,我想把他怎么样就能把他怎么样。我去的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他抓住我的胳膊。
       “这边来,雷吉。我一定要给雷吉老弟看看阿米莉亚的画像。”
       顶楼那层有个孤零零的小房间,他跟我解释说这原先是他的画室。有段时间,哈罗德经常稍微画点画,业余水平。
       “你看!”他指着那幅画像说,“我画的,雷吉,你上次来之后清洗过。画得像可爱的阿米莉亚,不是吗?”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觉得的确像。不管怎么样,别人跟你说了画的是谁,还是能看出相似之处的。
       他坐到画像前,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
       “你知道吗,雷吉老弟,有时候我坐在这儿,觉得阿米莉亚又活过来了。”
       “她活过来的话,你可就有点尴尬了。”
       “你什么意思?”
       “老兄,你刚好又娶了别人。”
       他脸上浮现出小孩一般的热情劲儿。
       “雷吉,我想跟你说说希尔达有多么了不起。我对阿米莉亚念念不忘,换了很多别的女的,就可能不愿意,可是从一开始,希尔达就表现得很大度,她完全理解。”
       这番话让我缓不上来气,我用仅剩的一口气说:“她不反对?”
       “一点也不,”哈罗德说,“这让一切都称心如意。”
       恢复了一点后,我说:“你说一切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他说,“比方说,每天晚上七点钟我来这儿——嗯——想上几分钟。”
       “几分钟?”
       “你什么意思?”
       “哎,几分钟不算久啊。”
       “可我总是在七点十五分喝鸡尾酒。”
       “可以往后推嘛。”
       “庞森比想让我们七点半开饭。”
       “这到底又关庞森比什么事?”
       “嗯,他想九点钟下班,你知道。我想他下了班去那种乱糟糟的地方玩保龄球。你看,雷吉老弟,我们一定得为庞森比着想。他总是马上要辞职的样子——事实上,已经有一两次了,只是我们哄着他,才让他留了下来——他真的是一宝,如果没有他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待久一点?”
       “当然我是这样想的,这种事你要做就做得像样,要么根本别做。”
       他叹了口气。
       “这样做很冒险,不过从今往后,我们八点钟吃晚餐。”
       在向庞森比宣布了这一消息,以后他不能再像平常那么早就放纵自己去跟当地的保龄球好手切蹉时,在他一大早精神焕发的脸上,我好像看到涌起了怀疑的乌云,不过他没抱怨,新秩序开始了。
       我把我的下一项攻势归结为天才的灵光一现。当时我正在客厅里翻看一本相册,突然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是那种宽阔而松驰的面孔,眼睛往外突着,不知怎么我看着眼熟。我问哈罗德,他那会儿刚好进来。
       “那张?”哈罗德说,“那是帕西。”他略微耸了一下肩膀。“阿米莉亚的哥哥,你知道,要命的家伙,好几年没见过了。”
       我这才想起了帕西。以前我见过他一两次,我突然灵机一动。在每一方面,帕西都是哈罗德最讨厌的。他早餐开始就胃口极佳,喜欢拍人家的脊背,跟你说话时,会用手指捣你的肩膀。
       “你好几年没见过他了!”我用一副万万没想到的腔调说。
       “谢天谢地!”哈罗德由衷地说。
       我放下相册,无比严肃地看着他。“那你绝对应该邀请他来这儿了。”
       哈罗德脸都白了。“雷吉老弟,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可能记得帕西,我真希望你没说这种话,即使是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当然,这跟我无关,可是你给我面子,说了阿米莉亚的事,我觉得我这样说合情合理。我只能说,如果像你所说,你对阿米莉亚念念不忘,那么你表现得很奇怪啊。你声称对阿米莉亚一往情深,却对帕西不管不问,这怎么说得过去,我想不明白。照我看你别无选择,你一定要么全拉倒,承认你对阿米莉亚的爱已经不复存在,要么你一定别再这样残酷对待阿米莉亚最喜欢的哥哥了。你不能既这样,又那样。”
       他像是头被追猎的鹿一样看着我。“可是,雷吉老弟!帕西这人!他不按时下来吃早餐。”
       “我不管。”
       “希尔达受不了他。”
       “没关系,你一定要邀请他,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你的责任。”
       他跟自己的感情斗争了一下。“很好。”他说,语气里带着一种被打败后的痛苦。
       当天晚上吃饭时,他跟希尔达说:“我要邀请阿米莉亚的哥哥来住几天,很久没见过他了。”
       希尔达没有马上回答,她看着哈罗德,大惑不解,我想是这样。
       我对这个可怜的女孩极感同情,但我感觉自己像是个外科医生。以后她会高兴的,因为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可怜的哈罗德这家伙肯定会撑不住,特别在我的妙计实施之后,计划是在第二天晚上。
       很简单,简单,也就是说原理简单,可是能想出来,脑子可得绝顶聪明才行。如果那次午餐时安所说的不是开玩笑,在我乍然表现出聪明才智后马上说到做到,二话不说就嫁给我,那她就是我的了。
       结果会是这样:如果亲爱的哈罗德这家伙喜欢在阿米莉亚的画像前沉思,那他尽可以爱沉思多久就沉思多久,而且有点过度,因为我简单的计划是先溜出去,直到他进了顶楼那个小房间,然后用那种很小的楔子,用来防止窗户咔嗒咔嗒作响的,保证能让这家伙一直待在房间里,直到他们派人去搜寻他。
       我的推理很完美:敲过晚餐钟而哈罗德没露面时,希尔达想当然会以为他那天晚上要多沉思一会儿,出于自尊,她不能马上让人去叫他。至于哈罗德,等他发现那扇门完全不对劲儿时,他可能扯着嗓子喊,但不会有人听见。至于我,你可能觉得既然晚餐大概会推迟,我要吃点苦头。不会这样的,而是完全相反,因为我选定执行妙计的当天晚上,我要去跟上大学时的铁哥们儿弗雷迪•梅多斯在附近的旅馆吃饭,事实上,那天晚上弗雷迪离那里至少有五十英里以外,但是哈罗德一家谁都不知道。
       那个挂画像的顶楼房间与房子的其他部分隔绝,我对这一点形容过没有?我想没有。事实上,那一片只有这一个房间,因为在业余画画那段时间里,哈罗德这家伙坚持搞艺术需要独处,讨厌有杂声,在顶层,经常用的只有他那间画室。
       总而言之,这件事十拿九稳。
       不多不少差十分钟七点时,我准备好随时行动。离那扇门几码远有个凹处,前面有帘子挡着,我就在那里等,手里把玩着小楔子,等哈罗德上来,好开始行动。那里几乎漆黑一片,让等待的时间似乎拖长了。不久——我好像在那儿待得超过十分钟——我听到上来的脚步声。脚步经过我站的地方,然后进了房间。门关上了,我跳将出来开始行动,马上把楔子这个好玩意儿塞到木门下面——干得漂亮之极。然后我轻轻松松走下楼,溜达着去了那间旅馆。
       我吃饭吃得不急不躁,部分是因为对一间路边店来说,这间旅馆的餐饮水平高得惊人,部分是我想给哈罗德很多时间来沉思。等我最后回到房子的前门时,我想我肯定已经出去了两个钟头乃至更久。有人在客厅弹钢琴,只可能是希尔达,我怀疑那会儿她想不想让人在旁边——不管怎么样,想不想让我在旁边。
       最后我决定冒冒险,因为我想听听亲爱的哈罗德这家伙的最新消息,就进去了,根本不是希尔达,而是安•塞尔比。
       “哎,”我说,“我不晓得你要来。”这好像很不正常,真的,她上次来做客,还只是差不多十天前的事。
       “晚上好,雷吉。”她说。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你怎么知道有事?”
       “我猜的。”
       “好,你刚好猜得很对,雷吉。发生了很多事。”她走到门口,往外看看,又听了听。然后她关上门回来。“希尔达造反了!”
       “造反?”
       “对,表示反对——表明立场——不肯再懦弱地忍受哈罗德的疯狂行为。”
       “我不懂。”
       她怜惜地看了我一眼:“你总是这么迟钝,雷吉。我从头跟你说说吧。有一天我们共进午餐时,我跟你说过一些事,记得吗?好了,我想你没留意——我了解你这人——可是情况慢慢变得越来越严重。首先,哈罗德非要延长他待在顶楼房间里的时间,当然庞森比有意见。希尔达跟我说她只能恳求庞森比,才让他留了下来。接下来的事最过份。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阿米莉亚的哥哥帕西?阿米莉亚在世时,你肯定见过她哥哥,这个人糟糕透顶,说话嗓门很大,行为特别讨人厌。突然,无缘无故地,哈罗德宣布要邀请他过来住一段时间。这让人忍无可忍。今天下午,我收到一份电报,可怜的希尔达发来的,说她要离开哈罗德,来跟我住,几个钟头后,这个可怜的人就到了我家。”
       你千万别以为我当时一声不吭听完了这番话,每次她好像要停下来换口气时,我都想插句嘴,告诉她所有这些事情并非像她似乎以为的,只是碰巧出现,而是我处心积虑制定的计划的一部分。每次我想插嘴时,安总是摆摆手让我别说,一点不打顿地接着往下说。
       不过到这时我总算插了句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干的,是我向哈罗德建议延长沉思时间,还非要他邀请帕西来住。”
       我几乎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我的话并未产生预期效果。她看着我,带着极度嘲弄的表情,千真万确。
       “噢,真的啊,雷吉。”她最后说,“你也知道,我从来没有很高估你的智力,不过这回你让我开了眼了。你能有什么动机,除了是你完全想捣蛋——”她停了下来,她眼光里有十足的厌恶。“雷吉!我不相信!天底下我最讨厌的,就是爱搞恶作剧的人。你是想告诉我一切这都是恶作剧?”
       “要命,不是!是这样的——”
       我只停了一秒钟来整理自己的思路,好给她说清楚。我本来应该能料到的,她马上又抢过话头:
       “好了,没关系,因为结果是没造成什么危害,事实上恰恰相反。希尔达给哈罗德留了一张纸条,告诉他自己做了什么,去了哪里,为什么走了,哈罗德看到了纸条。结果是,希尔达来跟我待了一会儿后,哈罗德就惊慌失措地赶来了,在这个可爱的孩子面前,绝对是低声下气。好像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显然哈罗德原先绝对没想到,他荒唐的行为会遭到希尔达的反对。哈罗德说啊说啊,好像是疯掉了,有点失常。他扯着自己的头发,在房间里脚步登登响地走来走去,最后冲到电话前给他家里打电话,庞森比接的电话,哈罗德要他马上去顶楼那个小房间把阿米莉亚的画像取下来。我自己觉得有点没必要,可是他懊悔万分,想让他别冲动是白费力气。所以希尔达消了气,哈罗德也平静下来,我们都坐汽车来了。所以你看——”
       这时门开了,进来的是哈罗德。
       “我说——你好,雷吉老弟——我说,怪了,可是我们哪儿也找不到庞森比。”
       千真万确,人的一辈子里,会有一些时候,理性好像在它的破宝座上摇摇欲坠,这次又逢这种时候。看来不知怎么着,形势已经不复在我的控制之下。严格说来,在此关头,我想我应该清清喉咙,用别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哈罗德老兄,我知道庞森比在哪儿。”可是不知何故,我说不出来,像是有什么堵住了我的嘴。我只是站在那儿,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像谁都没见他,”哈罗德说。“不知道他能去了哪儿。”
       希尔达进来了,喜气洋洋的,我几乎认不出她。我记得那会儿我觉得有人竟能如此高兴,真是稀奇。
       “我知道,”她说,“肯定是!这时候他不是总去酒馆打保龄球吗?”
       “嗯!当然,”哈罗德说,“他是这样的。”
       他请安在钢琴上弹点什么,很快,我们都坐下来过一个普普通通的有音乐的晚上。安肯定弹了有两三千首曲子后,哈罗德突然站起身。
       “对了,”他说,“我交代庞森比那幅画的事,我想他出门前做了吧。我们去看看。”
       “哦,哈罗德,有什么关系呢?”希尔达问。
       “别傻了,哈罗德。”安说。
       本来我也会那样说,只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怎么说都拦不住哈罗德。他带着走出房间然后上楼,我们一溜跟在后面。刚上到顶楼,希尔达突然停下脚步说:“听!”
       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嗨!”那个声音说,“嗨!”
       哈罗德判断出声音来自画室的门那边。“庞森比?”
       里面又传出声音,我从来没听过有谁能像这样,把痛苦、尊严和愤慨几种感情浓缩到两个词里。
       “怎么,先生?”
       “你到底在里面干什么?”
       “先生,我按照你在电话上交代的来了这儿,然后就——”
       哈罗德把门推得格格响。“这个破东西卡住了。”
       “是的,先生。”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先生。”
       “门怎么会卡得这样死?”安说。
       有人——我想是我,不过那个声音听着不熟悉——说:
       “可能下面有个楔子。”那个家伙说。
       “楔子?你什么意思?”
       “用来防止窗户响的那种小楔子,你知道的。”
       “怎么回事?你说得对极了,雷吉老弟,在这儿!”
       他把楔子拽出来,猛的把门打开,庞森比出来了,神色像是麦克白夫人(注:指莎士比亚名剧《麦克白》中麦克白的夫人,死前精神失常。)。
       “我要辞职,先生,”他说,“如果允许我去配膳间吃点东西,我将不胜感激,因为我饿极了。”
       他从我们中间穿过,希尔达跟着他说:“哎,庞森比!冷静点,庞森比!”
       安刷的一下转身看着我。“雷吉,”她说,“是你把庞森比关到里边的?”
       “嗯,事实上,是我。”
       “为什么?”哈罗德问。
       “嗯,说实话,老兄,我以为是你。”
       “你以为是我?可是为什么——你干吗想把我关到里边?”
       我犹豫了,跟他说说那个主意真是难以张口。我正犹豫的当儿,安等不及了:
       “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哈罗德。这是因为雷吉属于人类中的一个次种,爱搞恶作剧的那一类,这种事是他眼里的幽默。”
       “幽默!失去了一个极其难得的管家,”哈罗德,“如果这是你对——”
       希尔达回来了,脸色苍白,样子焦急。“哈罗德,亲爱的,你得来帮我劝劝庞森比。他在配膳室里啃一块凉的鸡肉,只停了一下说:‘我要辞职。’”
       “对,”安说,“去吧,你们都去,我想单独跟雷吉谈谈。”
       就是那样,我失去了安。在她说话的间歇,我想从我的立场解释这件事,可是根本没用。她不肯听。不一会儿,好像有什么告诉我这时应该去我的房间收拾行李了。半个钟头后,我悄悄溜进了夜色中。
       莎士比亚还是谁不是说过吗?通往地狱之路——要么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是以好心好意铺就的。如果此话的确出自莎士比亚之口,这件事只是证明了他们所谈的他——此人懂点道理。听我一句吧,我是个明白过来的人,这个老家伙说得一点都不错。
       
       挽救乔治•麦金托什
       
       这个年轻人走进会所,平时他脸上喜气洋洋的,这次却皱着眉头要了杯姜汁啤酒,其语气,就像一位古代希腊人在要行刑官把毒酒端过来。
       俱乐部里最老的会员半躺半坐在他最喜欢的靠背长椅上,他看着这个年轻人,心怀同情,但没有表达出来。
       “你们打得怎么样?”他问。
       “他把我打败了。”
       最老的会员点了点那颗令人肃然起敬的头颅。
       “我没弄错的话,这半天你过得很难受。我看到你跟波布斯利出去,就担心会是这样。我见过不知道多少个年轻人跟赫伯特•波布斯利出去时,还是个欢欢喜喜的青春少年,黄昏时,却像个被耙伤了的蛤蟆一样爬回来!他说话是吧?”
       “说个没停,该死!让我完全没球感了。”
       最老的会员叹了口气。
       “在我们复杂的现代文明中,爱说话的高尔夫球手是一大害,”他说,“最让人难受。想到这种最高尚的运动中竟会滋生出这种败类,真叫人郁闷啊。我经常注意到打球时的赫伯特•波布斯利,就像烧锅下面劈里啪拉作响的荆棘……他几乎赶得上最糟糕时候的可怜的乔治•麦金托什。我给你讲过乔治•麦金托什的故事吗?”
       “我想没有。”
       这位年高望重的人说:“他根除了打高尔夫时喋喋不休的毛病,我只见过他这么一个例子。你想听的话——”
       ***
       乔治•麦金托什(最老的会员说),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出色的年轻人,长相英俊,衣着讲究,没有缺点,只是他在应该用轻铁杆时,却喜欢用五号铁杆。至于他的各项美德,真是举不胜举。他从来不晃动身体、摇头或者击球过猛。在对手打了一杆坏球时,他总会得体地咕哝一声,而当他自己侥幸打了一杆绝妙好球时,他自责的咂嘴声在他对手受伤的灵魂听来就是音乐。但是在他的所有美德中,在我和每一个会思考的人们眼里,最让他备受人们喜爱的,是事实上一局球从头到尾,除了打球中间有紧急情况时完全不得不开口,别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同时代人心里都还记着的一段黑色时期,人们叫他“话篓子”乔治,他变得只是稍稍比西班牙流感病菌更不受欢迎。的确,好人走上邪路,最令人痛心啊!
       在一个人年纪又长后回首人生时,让他最伤感的情形之一,就是想到他所做的影响最恶劣的事,都是出自最美好的动机,想到这里让人灰心。老实说,自从乔治•麦金托什走到我面前跟我讲了他的烦恼之后,我惟一的心愿,就是改善他的命运,却从来没想到会给一个我喜欢而且尊敬的人引上一条下坡路。
       有天晚上吃饭后乔治•麦金托什来了,我马上看出他有什么心事,不过是什么,我完全想像不出来,因为我本人那天下午跟他打过球,他一局打了八十一杆,一局打了七十九杆。因为直到暮色渐重我才离开球场,事实上他不可能又出去打了一局糟糕的高尔夫。要说他金钱上有麻烦也不可能。乔治在一间老牌子的律师行——皮博迪—库茨—图茨律师行——有份不错的工作。第三个供选答案,即也许是他恋受了,我马上也排除了这个可能。在我认识他的这么久时间里,从来没见乔治•麦金托什流露出对异性动过念头。
       然而尽管匪夷所思,但好像这才是真正的答案。他刚刚坐定并点着烟斗,就马上开始表白。
       “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办?”他说。
       “什么情况下?”
       “嗯——”他一时说不出话,脸上一片通红。“嗯,说起来好像挺傻,可是我爱上了坦纳特小姐,你要知道!”
       “你爱上了西莉娅•坦纳特?”
       “当然是,我有眼光,不是吗?任何一个明智的人还有可能爱上别人吗?”他又忧心忡忡地说,“麻烦全在这儿。竞争者有二十九个左右,我觉得我胜出的赔率是三十三赔一。”
       “这我可不能同意,”我说,“我觉得你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啊。你年轻,待人友好,长得帅,金钱无忧,要是——”
       “可是我不会说话,要命!”他脱口说道,“不会说话搁到这种事情上又有什么前途?”
       “你这会儿说得很流利啊。”
       “对,是跟你说话。可是我到了西莉娅•坦纳特跟前,就只会发出咯咯响的噪音,像是一头有胃病的绵羊,这让我一丁点儿机会都没有了。你了解别的人。我可以让给克劳德•梅因沃林一洞还能打败他,我可以每洞让给尤斯蒂斯•布林克利一杆,还能把他收拾得片甲不留。但是换到跟女孩说话这种事情上,他们让我望尘莫及。”
       “你千万别自卑。”
       “可我的确自卑。我给自卑作词又作曲,自卑是我的中间名,也是我的电报地址,说我千万别自卑又有什么用?我没法不自卑。”
       “想必你能克服吧?”
       “怎么克服?我今天晚上来找你,就是希望你也许能提点建议。”
       就在这时,我做了件千不该万不该的事。我拿起《推杆击球高手》之前,正好在翻看一本新杂志,碰巧记得一页广告,也许是冥冥中预知了乔治的不幸之事。那页广告我敢说你也看过,是指导“怎么变成一位说话能服人的人”。这时我捡起那份杂志递给乔治。
       他沉思着默默研究了几分钟,看那张图片,上面有几个美丽的小姐在讨好一位学了这门课程的男士,而错失良机的另一位男士站在那群人的外围,渴望而嫉妒地盯着看。
       “她们永远不会那样对待我。”乔治说。
       “哪样,孩子?”
       “围着我,嘀嘀咕咕讲情话。”
       “从说明上看,如果你写信索要那本小册子的话,她们会的。”
       “你真的觉得有点用?”
       “我完全相信口才能通过函授来教。这年头,好像其他任何想学的本领都能通过这种方式学到。”
       “我也许会试试,反正不贵,这点可以肯定。”他嘀咕着说,一边又在翻看杂志。“那个家伙看样子真的受欢迎。当然,也许跟穿晚礼服有关。”
       “根本不是。你会看到另一位也穿着晚礼服,可是他只能远远地看。这只不过是个写信索要那本小册子的问题。”
       “免收邮资。”
       “像你说的,免收邮资。”
       “我很想试试。”
       “我觉得你完全应该试试。”
       “我会的,一定!”他从杂志上撕下那页纸装进口袋。“我跟你说说我会怎么做,我会去试着学一两个星期,期满后,我去找老板要求加薪,看他怎么反应。要是他乖乖听了,就说明学得有点用,要是他把我赶出来,就说明一点用都没有。”
       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我得说——肯定是因为我没有写信索要记忆训练课程的小册子,广告就做在那本杂志上,挨着口才培训广告——这件事被我置之脑后。所以过了几个星期,我收到麦金托什这个小伙子发来的一份内容为“如有神助”的电报时,我承认我一头雾水。乔治•麦金托什来之前一刻钟,我才解开了电报含义为何这一难题。
       “这么说老板乖乖听了?”他进来时,我说。
       他自信地轻轻笑了笑。我说过我们有段时间没见面了,我得说他外表上的变化让我吃了一惊。这种转变具体何在,一开始我说不清楚,可是慢慢就看出是他的眼睛更明亮了,下巴更四方四正了,姿态有点比以前更挺直,然而最让我震惊的,是他的眼睛。我以前所了解的乔治•麦金托什的眼神令人愉快,尽管坦诚而且和蔼,然而在活力方面,并不比一份煎蛋还要突出。这位新乔治的眼神既像锥子又像探照灯,我想柯勒律治笔下老舟子的配置肯定多少与此相仿。老舟子拦住了一位赴婚礼的客人,乔治•麦金托什给我的印象是他能拦下一列火车。自信——对,还不止是自信——从他的每个毛孔里渗出,另外还有点邪恶和傲慢的派头。
       “乖乖听了?”他说,“嗯,他没有真的舐到我的皮靴,因为我看他上来,往旁边闪开了,可是除此之外他全做到了。我才说了一个钟头,他就——”
       “一个钟头!”我倒抽一口冷气,“你说了一个钟头?”
       “当然。你不想让我话说一半就不说了,是吧?我走进他的私人办公室,发现他一个人在。一开始我觉得我退出的话,他也会挺高兴的。事实上,他也差不多这么说了。可是我很快调整了这个想法,我坐下来,点了根烟,然后开始跟他大致说了说我跟这家律师行的渊源。头十分钟还没结束,他就开始软了。一刻钟时,他看着我,样子就像一只刚刚找到主人的流浪犬。到半个钟头时,他有气无力地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摩挲我的外套袖子。然后,在说了也许有一个半钟头后,我讲到了结束语,提议给我加薪,他忍住了哽噎,比我要求加的又翻了一番,并且邀请我下星期二去他所在的俱乐部共餐。我有点后悔才说了那么一点点。再讲几分钟,我想他会把他的吊袜带送给我,并把他的人寿保险受益人改成是我。”
       “哎,”一有机会张口,我就说,因为我发现这位年轻朋友有点咄咄逼人。“效果特别让人满意啊。”
       “一般了,”乔治说,“称不上不一般。一个人快结婚的时候,需要另外多增加点收入嘛。”
       “哈!”我说,“当然,那才是真正的考验。”
       “你什么意思?”
       “当然是你向西莉娅•坦纳特求婚的事啊。你记得以前我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提到过——”
       “哦,那件事!”乔治随随便便地说。“我全安排好了。”
       “什么?!”
       “对,我从火车站过来顺路办的。我差不多一个钟头前找了西莉娅,都说好了。”
       “真了不起!”
       “嗯,我不知道。我只是把这件事跟她提了,她好像也明白了。”
       “恭喜你。那么到现在,你就像亚历山大大帝一样,世界上该征服的都已经征服了。”
       “这我可不知道,”乔治说,“照我看,我才刚起步呢。口才这玩意儿,在一个人身上进步得很快。你没听说我在律师行成立周年宴会上的餐后讲话,是吧?亲爱的老兄,全场轰动啊!绝对是群情激动。让他们笑了哭,哭了笑,直到有六个人不得不被领出去,其他的不断打起嗝来。挥动餐巾……打破了三张桌子……侍者们歇斯底里。我跟你说,我拿他们当弦乐器拉……”
       “你会拉弦乐器吗?”
       “巧的是,我不会。不过如果我会拉的话,那一次就像我在拉弦乐器。给你的那种权力感妙不可言。我想从今往后,我的主要精力都会放到这种事情上。”
       “你千别别让它影响你的高尔夫。”
       他笑了一下,给我兜头泼了一瓢凉水。
       “高尔夫!”他说,“说到底,高尔夫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把一个小小的球推进洞,小孩儿都能做到,事实上,小孩儿就能做得很成功。我见过一个十四岁的未成年人刚刚赢了什么锦标赛,那个小毛孩能让宴会的全场宾客捧腹大笑吗?我想不会!用一句话把别人逗开怀,一个动作让他们不敢动……这才是生命中真正的乐趣。我想我打高尔夫的时间不会很多了,我在安排做巡回演讲,已经有人预订让我去午餐会上讲话,多达十五场。”
       那是他的原话,一个以前一杆把球打过湖的人,委员会正在考虑把他培养成业余赛冠军的人。我根本不是个意志薄弱者,但我承认这番话让我不寒而栗。
       我要高兴地说,乔治•麦金托什并未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疯狂计划,他并未完全戒绝打高尔夫,偶尔还能在球场上看到他。可是现在——我还从未看到过有人遭遇到比这还惨的事——他发现越来越多人在躲着他,而他在理智正常那时候,大家都邀请他一起打球,让他应接不暇。他们真的受不了他滔滔不绝地讲话,一个接一个都不跟他打了,直到最后他能找到的惟一一个愿意跟他打球的是老少校莫斯比,早在一八九八年,他的耳朵就全聋了。当然,还有西莉娅•坦纳特偶尔会跟他打一局,可是在我看来,就算是西莉娅,尽管她无疑深深爱着乔治,可是压力之下,她也快崩溃了。
       有一天我在我家院子里读《阳光照在迷人的草皮上》时,用人通知西莉娅来了,如果我一早看到她的苍白脸色和压抑着极大痛苦的狂乱眼神,我就不会感到意外。这一向我也有点想着她会来找我咨询,寻求安慰,因为从她还是个小孩子时,我就认识她了。是我教她第一次开球,还教小小年纪的她口齿不清地说“前面当心!”,口齿不清地说出“前面当心!”并不容易,可是我教她说出来了,这成为我们两人之间的纽带,随着岁月流逝,这种联系不仅没有削弱,而且加强了。
       她坐到我旁边的草地上,带着压抑的痛苦仰视我的脸,不出声。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我知道并不是我的脸让她感到痛苦,而是灵魂上某种说不出的不适。我在等她开口,突然她冲动地一吐为快,似乎再也无法忍受心头的悲哀。
       “噢,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你是说……?”我问,只是我知道得再清楚不过。
       “可怜的乔治执迷不悟,真要命!”她激动地哭着说,“我想自从我们订婚后,他嘴巴从来没消停过。”
       “他的确话多,”我同意她的意见。“她有没有给你讲过那个爱尔兰人的故事?”
       “五六次了都。关于一个瑞典人的那个故事说得还要多。我不介意偶尔听一个段子,女的得学会耐心听她们所爱的人讲段子,当女人就这个命。只是他就各种话题轻轻松松地说个不停,就连我也没法专心听。”
       “可是他向你求婚的时候,想必他已经多少让你了解了事实,对吧?他跟我说的时候,只是暗示了一下,不过我想他当时口才不错。”
       “他求婚的时候,”西莉娅做梦一般说,“他太棒了,一口气说了二十分钟。他说我是他的每个希望的基本要素,是他生命之果实赖以生长的树,他的现在、将来和过去……噢,都是那些话。如果他现在能把所说的限于类似性质这种话,我可以整天听下去,可他不是,他谈论政治、统计学和哲学还有……哦,无所不及。他让我头疼。”
       “恐怕让你的心也疼。”
       “我爱她,”她只是说,“无论如何,我很爱她。可是怎么办呢?我很害怕到我们结婚那天,他不是简简单单地回答‘我愿意’,而是登上讲道坛,就各朝各代的婚礼仪式演说一场。世界在他眼里,就是个巨大的讲台。他把人生看作一个漫长的正餐后节目,他自己是当天晚上主要的演讲人。我看到他原先的朋友都躲着他。躲着他!他们看见他来,一跑跑了一英里远。仅仅是听到他的声音从会所外面传来,就会让勇敢的人冲到沙发下面逃命。你还纳闷我怎么会绝望吗?我还有什么活头呢?”
       “总是有高尔夫嘛。”
       “对,总是有高尔夫。”她勇敢地低声说。
       “今天下午我们打一局吧。”
       “我答应去散步……”她打了个冷战,然后又稳住神。“……跟乔治散步。”
       我犹豫了一下。
       “带他来吧,”我说着拍了拍她的手。“也许我们在一起,就有机会跟他理论理论。”
       她摇摇头。
       “你没办法跟乔治理论,他从来不会在说话中间停顿得够久,让你可以插上话。”
       “反正试试也没坏处嘛。我的看法是他这种病既不是永久性的,也不是治不好。正是这种话多的细菌攻击他的猛烈劲头,让我有了希望。你肯定记得这次发作前,他的话特别少。有时候我觉得这无非是大自然矫枉过正的方式而已,这种热度很快就可能烟消云散。要么也许一次突然的震动……不管怎么样,拿出勇气来。”
       “我会尽量勇敢的。”
       “很好!那就下午两点半开球。”
       “你一定要在第三、第九、第十二、第十五、第十六和第十八洞让我一杆,”她说,声音有点发颤。“我的高尔夫最近退步很多。”
       我又拍拍她的手。
       “我理解,”我轻轻地说,“我理解。”
       我下了车走向发球区,那个不急不躁、嗡嗡作响的男中音让我知道乔治没有忘了我们的约会。他坐在栗子树下的石凳上,在就工会运动讲几句仔细斟酌的话。
       “那么,我们得出了什么结论?”他在说,“我们得出了必然的、躲不开的结论……”
       “下午好,乔治。”我说。
       他只是点了下头,嘴巴却没有放松。他对我的话这样反应,就跟他听到礼堂后面有人无礼出言挑畔时一样。他继续不快不慢地讲话,西莉娅瞄准球要开球时,他还在说话。西莉娅开球之时,刚好乔治尖刻地反问了一句,让她挥杆时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球慢慢滚进了下坡的障碍区。我这会儿还记得这个可怜的女孩痛苦的表情,只是她根本没有责备乔治,这就是一个女性的爱情带来的奇迹。
       “你错就错在,”乔治中断了关于工会运动的评论说道,“你没有充分研究高尔夫球的动力学,没有正确地以一个中轴来扭动身子,在挥杆到最高点时,让你的左脚跟扭向了球场,这导致了不稳定,而且打不远。高尔夫球动力学最根本的法则是击球时,左脚要牢牢站在地上。如果你让脚跟指着球场,几乎不可能及时把脚根扭回来,好把这只脚当成一个坚实的支点。”
       我开了球,总算打过了障碍区,到了球道上,但这次不属于我最好的开球。我承认,乔治•麦金托什扰乱了我的心。他给我的感觉,类似我小时候经历过的不由自主的恐慌感,那是在别人告诉我有一只巨眼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时。只是由于事实上,可怜的西莉娅在这种监视之下似乎更受影响,才让我以七杆赢了第一洞。
       第二洞去发球时,乔治讲述了大自然之美,以长篇大论指出湖面的粼粼银光跟球洞附近鲜艳的翡翠绿以及球洞后面障碍区更深的绿色达到了多么极致的和谐。西莉娅把球放到发球座上时,乔治指点她去看指示旗左侧沙坑里金光灿灿。打这个湖边洞不能这样分心,等到这个可怜的女孩的球在水面上飞了一半,令人难过扑通一声掉进水里时,我并未感到吃惊。
       “你错就错在,”乔治说,“你击球的时候突然用力,而不是平稳、干脆地抖动手腕。击球过猛总是不可取,可是用五号铁杆时——”
       “我看这一洞我又要输给你了,”西莉娅对我说,因为我一球打过了水面,到了球洞区边上。“要是我没用新球该多好。”
       “高尔夫球的价格,”我们开始沿着湖边走时,乔治说,“经济学家应该多少关注一下。我有可靠消息,称目前橡胶价格低廉之极,可是我们根本看不到高尔夫球价格有任何回落,而我几乎不需要告诉你,高尔夫球的球心是用橡胶做的。怎么会这样?你会说熟手工人的工资上涨了,的确如此,可是——”
       “乔治,我开球的时候你停一下。”我说,因为这时我们到了第三洞发球地点。
       “关于专心这件事,说来古怪。”乔治说,“为什么某种现象会影响我们专心——这让我想到了有关睡眠的难解之谜。为什么我们在大自然激变时能够入睡,而一个滴滴嗒嗒的水龙头就足以让我们不眠?有人跟我说在圣弗兰西斯科大地震时,有人一直安睡,只是偶尔迷迷糊糊地动动身子,让一个子虚乌有的人把东西放到垫子上。而同样是这些人——”
       西莉娅开的球掉进了沟里,离发球区有五十来码。她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
       “你错就错在——”乔治说。
       “我知道,”西莉娅说,“我抬头了。”
       我从来没听过她说得这么生硬。换了在一个不像她那样特别漂亮的女孩,这样说几乎可能被认为是恶声恶气,但乔治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哪儿不对劲,他给烟斗装了烟丝,跟着西莉娅下了沟。
       “真不简单,”他说,“保持头部不动在打高尔夫球中是多么重要的原则。你会听到职业球手跟他们的学生说眼睛要一直盯着球,眼盯着球只是次要的,他们真正的意思,是头部应当保持僵硬姿势,否则不可能——”
       他的声音渐去渐远。我开球时打了个切球,把球打进了右边的树林,又打了一杆后去找球,把西莉娅和乔治撇在我后面的沟里。我最后看到他们,是看到西莉娅的球掉进一个遍地都是石头的洞里,我转得看不到他们时,西莉娅正在从袋里抽出一根铁杆。乔治的声音因为距离而变得模糊,变成了单调的嘀咕声,一直跟着我,直到我走远得听不到。
       我正要绝望地放弃找球时,突然听到西莉娅从灌木丛边上喊我,音色尖厉,让我吃了一惊。
       我出来了,脚拖着某种不知名的灌木,缠地我的脚踝那儿。
       “怎么了?”我说,一边捡掉我头发里挂上的小树枝。
       “我想让你看看该怎么办。”西莉娅说。
       “没问题。什么事?哎,”我一边说一边到处看。“你的未婚夫呢?”
       “我的未婚夫没了。”她话说得干巴巴、冷冰冰的。
       “你们解除婚约了?”
       “不算是,可是——嗯,我想等于是吧。”
       “我不是很明白。”
       “嗯,事实是,”西莉娅突然就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样实话实说,“我更认为我把乔治打死了。”
       “把他打死了,是吗?”
       我从未想过这种解决办法,可是既然它摆到我面前让我审视,我也能看出其中的好处。在当下全民动员的时期,正当我们都在齐心协力把我们热爱的祖国变成一个英雄辈出的国度时,令人震惊的是,以前还从未有人想到像把乔治•麦金托什干掉这样简单而且显而易见的做法。乔治•麦金托什无疑死了更好,然而需要一个女人的直觉,才能看出这一点。
       “我用铁杆把他打死了。”
       我点点头。这种事不干则已,要干无疑只能用铁杆。
       “我刚刚试着打了第十一杆来把球打出那个洞,”这个女孩又说,“乔治一直不停地说最近在埃及挖掘文物的情况,突然——你知道是怎么样,什么东西啪的一下——”
       “今天早上我绑鞋带就经历过。”
       “对,就像那样。一瞬间——突然间——一切发生在片刻之间。我想我肯定说了什么话,因为乔治不再谈埃及了,而是说上一次讲话人的一句话,让他想到一个爱尔兰人——”
       我握紧她的手。
       “难受就别再往下说了。”我轻轻地说。
       “嗯,要说的也很少了。他低下头点烟斗,嗯——那种诱惑让我受不了。就是这样。”
       “你做得很对。”
       “你真的这样觉得?”
       “我当然是。在比这轻得多的诱因下,一个很类似的动作,让希伯的妻子雅亿成了全以色列最受欢迎的人(注:此处指《圣经•旧约•士师记》中一个典故,敌军统师西西拉逃到犹太人希伯家的帐篷里避难,希伯的妻子雅亿在他熟睡时将他置于死地。)。”
       “但愿我也能这么想,”她低声说,“你知道,当时我只感到高兴之极。可是——可是——哦,他没染上这种可怕的毛病之前,他是多么可爱啊,我就是忍不住想好乔——乔治以前的样子。”
       她突然哭个不停。
       “你想不想让我去看看尸体?”
       “也许这样也好。”
       她不出声地把我领到了沟那边,乔治•麦金托什在倒下的地方仰面躺着。
       “那儿!”西莉娅说。
       这时,就在西莉娅说话时,乔治•麦金托什发出有点像喷鼻子似的一声呻吟,然后坐了起来。西莉娅尖叫一声,跪在他前边。乔治眨了一两下眼睛,迷迷登登地看着他。
       “先救女人和孩子!”他大声说,“我会游泳!”
       “哦,乔治!”西莉娅说。
       “感觉好点儿了吗?”我问他。
       “对。有多少人受伤?”
       “受伤?”
       “在那辆快车撞上我们的车时。”他又扫了一眼周围。“咦,我怎么到了这儿?”
       “你一直都在这儿。”我说。
       “你是说在车顶塌下来之后还是之前?”
       西莉娅趴在他后脖根那儿低声哭着。
       “噢,乔治!”她又说。
       乔治无力地摸到她的手拍了拍。
       “勇敢的妻子!”他说,“勇敢的妻子!她一直守在我旁边。告诉我——我够坚强了,能够承受——爆炸原因是什么?”
       在我看来,通过小小的技巧,也许能避免很多不愉快的解释。
       “嗯,有人这么说,有人那么说。”我说,“是否因为一根烟的火星——”
       西莉娅打断了我的话,她内在的女性本能让她反感这种用意良好的托词。
       “我打了你,乔治!”
       “打我?”他疑惑地又说了一遍。“用什么?埃菲尔铁塔?”
       “用我的铁杆。”
       “你用铁杆打了我?为什么?”
       她迟疑了,然后勇敢地面对他。
       “因为你的嘴巴说个不停。”
       乔治倒抽一口冷气。
       “我?!”他说,“我嘴巴说个不停!可我几乎不说话呀,我有名的是这样。”
       西莉娅跟我视线相交,她的眼里有痛苦,也有询问。可是我看出来是怎么回事。打的那一下,突然的打击,对乔治的脑细胞产生的作用是完全治好了他的毛病。我没办法用技术上的知识来解释,可是事实就摆在那儿。
       “亲爱的朋友,”我向他作证确实如此,“最近你染上了话很多的习惯。自从今天下午我们开始打球以来,你一直说个不停!”
       “我?!在球场上?!不可能。”
       “恐怕这都再真实不过了,也是因为这样,这位勇敢的女士用铁杆打了你。正当她要第十一次想把球打出这个沟的时候,你开始讲一个好玩的故事,她采取了她认为必要的做法。”
       “你究竟能不能原谅我,乔治?”西莉娅哭着说。
       乔治•麦金托什盯着我,然后脸涨得通红。
       “这么说我是那样!我开始全想起来了,哦,天哪!”
       “你能原谅我吗?”西莉娅又哭着说。
       乔治抓过她的手。
       “原谅你?!”他低声说,“你能原谅我吗?我——在发球区说话,在球穴区多嘴,在高尔球场上饶舌,是科学所知的最低贱的类型!我这人不干净,不干净!”
       “只是一点小泥巴,最亲爱的,”西莉娅看着乔治的外套袖子说,“干了就能刷掉。”
       “你怎么能把自己的命运跟一个别人在打球,他却在说话的人联系在一起?”
       “你再也不会那样了。”
       “可是我已经那样了。你一直陪着我!哦,西莉娅!”
       “我爱你,乔治!”
       这个人好像突然热情洋溢。他两眼放光,一只手揣进大衣的胸口,另一只手一挥便举了起来。有一会儿,他好像就要口如悬河地一展口才,接着,好像猛然意识到自己想干什么,他顿然情绪低落,眼里的光芒消失了,把手又放下。
       “嗯,我得说你做得很出色。”他说。
       话讲得一般,可是让两位听众听得心花怒放,因为这说明乔治•麦金托什的毛病已经治愈,不可能再犯。
       “对,我得说你很了不起。”他又说道。
       “乔治!”西莉娅哭着说。
       我什么也没说,但是紧握了一下乔治的手,然后拎上球杆走了。我回头看时,他还在拥抱着西莉娅。我把他们撇在那儿,无边的寂静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
       ***
       所以(最老的会员总结道),你可以看出这种毛病还是有可能治好的,不过需要一个女人温柔的手来做到。能像西莉娅•坦纳特那样做的女人太少了。除了难以下必要的决心,像西莉娅的这个动作还需要眼睛直盯,以及一双有力而且柔软的手腕。在我看来,一般那些爱说话的高尔夫球手是没希望了,这种人好像每天都变得越来越多。但最优秀的高尔夫球手都是话最少的,据说杰出的桑迪•麦克胡茨赢得英国公开赛冠军后,各家大报的记者都来采访他,让他就关税改革、金融双本位制、陪审员制度和当下的跳舞风潮发表意见,他们从他嘴里掏出的惟一一个字就是“呸!”。说完后,他就背上球袋回家用茶点了。了不起,我希望有更多像他这样的人。
       
       好天使
       
       任何一个不到三十岁的人跟你说他不怕英国的管家,那都是在吹牛。表面上看他可能勇敢——甚至咄咄逼人,也许甚至会叫那位了不起的人“过来!”或者“嗨!”,然而在他的内心,在看到那双带着内省的冷冷蓝色眼睛时,他吓得发抖。
       凯格斯——基斯家的管家——对马丁•罗西特的影响,就是让马丁感觉好像自己被逮到在大教堂里大笑。他极力排斥这种感觉,问自己说到底凯格斯又算老几,然后不服气地回答凯格斯是个下人,而且是个吃得太多的下人,尽管如此,他知道这种逻辑完全无用。
       基思夫妇邀请他去他们的乡间别墅做客时,他挺高兴。基思夫妇属于他交往最久的朋友,他喜欢基思太太,他爱埃尔莎•基思,从孩提时就开始了。
       但是出了岔子。第一个星期的周末,在准备穿好衣服去吃晚餐时,他把身子伸出卧室窗户,很想找什么借口第二天马上离开这里,凯格斯温和中带着威严的样子让他完全没了好心情。
       也不是凯格斯一个人让他有了逃跑的念头。凯格斯只是个不主动出击的魔鬼,就像牙疼或者下雨天。开始起了活跃作用,让他不堪继续在这里待下去的,是一个极其令人讨厌的年轻人,名叫巴斯托。
       在马丁看来,基思夫妇办的连日聚会一开始几乎尽善尽美。别的都是不说什么话,怡然自乐的那类人,他们是来打猎的,就去打猎,不打猎时,都聚集在台球室,把他们过人的聪明才智全部贡献给打斯诺克,让马丁得以不受打扰地跟埃尔莎说话。他这样心满意足地过了五天,可是这时奥布里•巴斯托来了。基思太太最近心血来潮地喜欢上了文化,星期四下午时,一群无名之辈从各个方向杀到她家里,每次都会带来一位诗人、小说家或者画家,奥布里•巴斯托——创作了《灵魂之蚀》还有别的诗作——是这群人里的常客。这个年轻人惯会曲意奉承,一开始就博得了基思太太的欢心,不幸的是,这种病毒也扩散到了埃尔莎身上。对马丁而言,本来星期四下午挺愉快,可是因为看到奥布里和埃尔莎情投意合地一起避开众人,坐在一张靠背长椅上,让他的好心情几乎全没了。余下的时间太难熬,他吃了大败仗。那位诗人不打猎,所以当马丁傍晚回来时,他的情敌已经跟埃尔莎做了五个钟头左右的倾心之谈,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玩。餐后的两个钟头曾是马丁满心渴望的,现在却全然是折磨。
       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一声有礼貌的咳嗽才让他想到卧室里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在他身后拎了个小罐子的,是凯格斯。
       “您的热水,先生。”这位管家说,语气严肃,但又不算不友好。
       凯格斯这位男士——一定要使用这个词,尽管这个词总的说来远远不够——中等个头,走路内八字,中部开始变得浑圆,顶秃。他的举止拘束中带着尊严,声音轻柔又严肃。
       然而是他的眼晴镇住了马丁。那双冷冰冰的蓝色眼睛里,有着“连公爵都跟我称兄道弟”的神气。
       这时他盯着马丁,一边把罐子放到地上,一边又说:“这是弗里德里克的活,不过今天晚上我替他做。”
       马丁没有回答,他茫然不知如何开口。凯格斯说话的语气,就像一位时运不济而被迫擦皮鞋的皇帝,既傲气,又恭顺。
       “可以跟您说句话吗,先生?”
       “可——可以,可以。”马丁结结巴巴地说,“你坐——我是说,可以,当然。”
       “也许是冒昧了。”凯格斯说。他停了一下,用一双看过正在进餐的公爵的眼睛仔细看了一遍马丁。
       “没关系。”马丁马上说。
       凯格斯鞠了一躬说:“我想跟您谈谈有点隐私的话题——埃尔莎小姐。”
       马丁的眼睛和嘴巴慢慢张大了。
       “您的追求方式错了,如果您能允许我这样说的话,先生。”
       马丁的下巴又张开了一英寸。
       “什——什么——”
       “先生,女人,”凯格斯接着说,“年轻的小姐——是与众不同的。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我有过一些机会观察她们的做事方式。在某些方面,埃尔莎小姐让我想到了安杰莉卡•芬德尔,我为她父亲斯托克利爵爷当管家时,有幸认识了芬德尔小姐。这位小姐生性浪漫,她喜欢诗歌,就像埃尔莎小姐一样。先生,她会一坐就是一个钟头,听年轻的诺克斯先生读丁尼生的诗,这根本不是诺克斯先生的份内事,爵爷请他是教伯蒂少爷拉丁文和希腊文之类。您也许已经注意到,年轻的小姐经常会喜欢上丁尼生,特别在夏天。我刚才经过走廊时,巴斯托先生正在给埃尔莎小姐读丁尼生。《公主》,如果我没弄错的话。”
       “我不知道是什么,”马丁呻吟着说,“她好像喜欢听。”
       “安杰莉卡小姐特别着迷《公主》,年轻的诺克斯先生正在给她读那首诗的片段时,爵爷大人走到他们面前,一时火起,当面斥责了他们,第二天就解雇了诺克斯先生。我没资格提建议,不过我本来是能够告诉他后来会发生什么事的。两天后,小姐一大早溜去伦敦,他们在一间登记处结婚了。所以我说您追求埃尔莎小姐的方式不对。对某些性情活跃的年轻小姐而言,强攻是没用的。您看,就像我提到的,巴斯托先生正在给埃尔莎小姐读诗时,您坐在旁边,想吸引埃尔莎小姐的注意。不是这样做的,先生。您应该让他们两个人待在一起,让埃尔莎小姐见他见得很多,除了他谁都见不到,然后就会见够了。先生,喜欢诗歌很像习惯了喝威士忌,您想让一个人戒酒不能硬着来。如果您允许我提一句建议的话,我说,就让埃尔莎小姐想听多久诗歌就听多久吧。”
       这段话说完,马丁有种适如其分的感情,也就是吃惊中带着感激。换了个逊色一点的人,如果走进马丁的房间跟他讨论起他的私生活,会有理由赶快溜掉,可是这位凯格斯竟会降尊纡贵,对马丁的琐碎之事感起兴趣来,那就完全不一样。
       “我很感激——”他结结巴巴说了一半,管家摆摆手制止了他。
       “我之所以对这件事有兴趣,”他温和地说,“并非完全出自无私。事实上,自从几年前埃尔莎小姐进入社交界以来,每次在开连日聚会时,在用人活动区都会举行婚事大奖赛。参加聚会的男士们的名字都放进一个帽子,然后抽签。如果埃尔莎跟来参加聚会的任何一位先生订婚,谁抽到那位先生的名字,赌注就归谁。如果没订婚,钱就一直由我保管,直到第二年滚到新凑的赌注里面。以前我运气一直不好,只会抽到结了婚的先生,可是这次我抽到了您,先生。我也许可以告诉您,先生,”他又庄重有礼地说,“在用人活动区那里,大家觉得您的机会很大——很大。赌注现在已经很可观,而我最近在赛马上有点损失,特别想赢。所以我想,如果能原谅我冒昧的话,先生,我会把我关于两性交往的知识提供给您,您会发现在各方面都很完备。就这些了,谢谢您,先生。”
       马丁的感觉完全变了个样。在刚刚过去的几分钟内,这位管家卸下翅膀,头上长出了角,脚变成了蹄子,还长出了开叉的尾巴(注:意指在马丁眼里,管家从天使变成了魔鬼。)。马丁气愤之极,以至于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咯咯响的声音。
       “不用感谢我,先生。”管家大度地说,“我不求感谢。我们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我所提供的小小帮助,都是免费的。”
       “你这个老流氓!”马丁喊道,他的愤慨甚至让他不再害怕那双蓝眼睛。“你竟敢无礼得来我跟前——”
       他说不出话。想到这些小人、这些魔鬼在楼下对埃尔莎漠不关心、嚼舌头、妄加猜测,让埃尔莎成为一场小小赌博的对象,以此减轻乡间生活的单调,这让他噎得说不出话。
       “我去告诉基思先生。”他说。
       管家严肃地摇摇他的秃头。
       “换了我就不会,先生。这是个匪夷所思的故事,我想他不会相信。”
       “那我要——噢,出去!”
       凯格斯恭恭敬敬鞠了个躬。
       “如果您想这样,先生,”他说,“我会退下的。如果我可以提点建议,先生,我想您应该开始穿衣服,晚餐再过几分钟就要开始了。谢谢您,先生。”
       他轻轻走出房间。
       第二天早餐后,马丁走到埃尔莎跟前,与其说是希望有什么结果,倒不如说他是以此表示不把凯格斯放在眼里。埃尔莎当时正在别墅前面的露台上跟诗人散步,可是马丁在他们谈话中间硬是插了一杠子,其决心像蒸气钻机一样,不达目地誓不罢休。
       “今天去打猎吗,埃尔莎?”
       埃尔莎抬起眼睛,她的眼神里显得心不在焉。
       “打猎?”她说,“哦,不去。我讨厌看男的开枪。”
       “你以前喜欢。”
       “我以前还喜欢洋娃娃呢。”她不耐烦地说。
       巴斯托先生发话了。他是个又高又瘦,漂亮得令人起腻的年轻人,眼睛又黑又大,眼神里感情丰富。
       “我们会成长的。”他说,“岁月流逝,我们成长。我们的心灵延展——一开始胆怯,如同羽毛半成的小鸟,悄悄溜出——”
       “我看我自己也不是特别想去打猎。”马丁说,“你打高尔夫吗?”
       “我要跟巴斯托先生坐汽车出去。”埃尔莎说。
       “汽车!”巴斯托先生叫道,“啊,罗西特,这正是运动的诗意之处。我每次坐汽车,莎士比亚的话总是萦绕在心头:‘我可以在四十分钟内环绕世界一周。’”
       “我要是你,就不会由着性子那样做。”马丁说,“在这一带,警察对开车横冲直撞管得很严。”
       “巴斯托先生用的是比喻。”埃尔莎不屑地说。
       “是吗?”马丁咕哝着说,他的懊恼正日复一日地让他越来越像是个闷闷不乐的校童。“恐怕我缺少一颗诗意的心灵。”
       “恐怕你是缺少。”埃尔莎说。
       接下来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附近一棵树上传来鸟叫的声音。
       “古老的榆树上鸽子咕咕叫。”巴斯托先生轻声引用别人的诗。
       “只不过刚好是一只乌鸦落在山毛榉树上。”那只鸟飞出来时,马丁说。
       埃尔莎嘲笑地歪着脑袋。马丁转身走了。
       “方式不对,先生,方式不对。”一个声音说,“我在窗户那里观察您,先生。又是一位安杰莉卡小姐。强攻是没用的,相信我,先生。”
       马丁转过脸,他脸色通红,满面怒气。那位管家不为所动地接着说:“埃尔莎小姐今天要坐车出去,先生。”
       “我知道!”
       “汽车是种很麻烦的玩意儿。我听到埃尔莎小姐要跟巴斯托先生出去,刚才我也跟司机罗伯茨这样说。我说:‘罗伯茨,汽车是很麻烦的玩意儿,一旦你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就坏掉,罗伯茨,’我说着给他塞了一镑钱。‘如果今天车坏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方,那可就糟糕透了!’”
       马丁瞪大眼睛。
       “你买通罗伯茨去——”
       “先生!我给罗伯茨一镑钱,是因为我同情他。他是个可怜人,有家有口,都要他养活。”
       “很好,”马丁厉声说,“我去给基思小姐提个醒。”
       “给她提个醒?!”
       “我会跟她说你买通罗伯茨让车坏掉,好让——”
       凯格斯摇摇头。
       “恐怕她很难相信这种话,先生。她甚至可能以为是你为了自己的目的,想拦住不让她去。”
       “我相信你是魔鬼。”马丁说。
       “我希望到了最后,”凯格斯虚情假意地说,“你会把我看作是你的好天使。”
       那天马丁打猎打得特别糟糕,晚上回来情绪低落,怒气冲冲,直奔他的房间,到晚餐时候才下来。埃尔莎让一位怡然自乐的家伙带入席。马丁发现自己坐在埃尔莎的另一旁,坐在她旁边真叫人愉快,再加上那位诗人远远坐在桌子另一端,这种感觉让马丁暂时又有了精神。
       “哎,你们坐车坐得怎么样?”他微笑着问,“你们绕了地球一圈吗?”
       埃尔莎看了他一眼——只此一眼,接下来马丁一直只能看到她的肩膀,另外还能听到她跟另一旁的人谈笑风生。
       他心里猛的一动,这时他明白了,那个魔鬼管家使了坏。天哪,埃尔莎以为他在挖苦她!他必须马上解释一下,他——
       “白葡萄酒还是雪利酒?”
       他抬眼看到了凯格斯全无感情色彩的眼睛。此时的管家戴上了公事公办的面具,一点看不出有欣喜的样子。
       “噢,雪利酒吧,我是说白葡萄酒,不,雪利。都不要了。”
       真要命,他一定得澄清一下。
       “埃尔莎。”他说。
       她却只顾跟邻座聊天。
       谈话突然有了间歇,从桌子那头,传来了巴斯托先生的声音,他好像正在讲什么事。
       “幸好,”他说,“我带着一本雪莱和一本拙作。司机说车又可以开时,我跟基思小姐读完了后一本书,还有前一本书的一大半——”
       “埃尔莎,”这个可怜的人说,“我不知道——你不是以为——”
       她转过脸看他。
       “你说什么?”她很亲切地问。
       “我发誓我不知道——我是说,我忘了——我是说——”
       她皱起眉头。
       “恐怕我真的听不懂你的话。”
       “我是说,关于汽车坏了那件事。”
       “汽车?哦,没错,是坏了。我们耽搁了好大一会儿,巴斯托先生给我读了他的一些诗作,漂亮极了。罗伯茨跟我们说又可以开时,我感到很可惜。兰博特先生,你真正想告诉我的,是——”
       再一次,马丁看到的只有肩膀。
       等到那些男士在冲去台球室前礼仪所需,没精打采地和女士们短短待一阵子时,埃尔莎却不见了。
       “埃尔莎呢?”马丁问基思太太,后者说:“她去睡觉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头疼。恐怕她今天过得很累。”
       第二天一大早,打猎的人就走了,因为早餐时埃尔莎没露面,马丁只能没见到她就走了。他的枪法比前一天还要糟糕。
       直到那天晚上晚些时候,一帮人才回来。马丁去房间的路上遇到了基思太太,她看样子有点焦虑。
       “哦,马丁,”她说,“很高兴你回来了。你看见埃尔莎没有?”
       “埃尔莎?”
       “她没跟打猎的在一起吗?”
       “跟打猎的?”马丁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
       “我今天一整天都没见到她,我开始担心了,我想像不出她会遇到什么事。你肯定她没跟打猎的在一起吗?”
       “绝对肯定。她没吃午餐吗?”
       “没有,汤姆,”基思先生走过来时,她说,“我很担心埃尔莎,我一整天没见到她了。我本来以为她肯定跟打猎的去了。”
       基思先生之所以发了大财,主要靠的是始终坚持不为任何事焦虑,他也把这一方针运用到了他的个人生活中。
       “午餐时候她在吗?”他平静地问。
       “我跟你说,我一整天都没见过她。她在房间里吃的早餐——”
       “吃得晚?”
       “对,她累了,可怜的姑娘。”
       “如果她早餐吃得晚,”基思先生说,“她就根本不需要吃午餐。她是去哪儿散步了。”
       “你觉得可以把晚餐往后推迟吗?”基思太太着急地问。
       “猜谜语我不行,”基思先生语气轻松地说,“可是这一条我可以回答。我不会推迟晚餐的,就算为了国王也不行。”
       晚餐时埃尔莎没回来,空位子还不只她的一个,巴斯托先生也不见了。这一发现,甚至让基思先生的平静心情也一时受到了干扰。那位诗人不是他最喜欢的——他只是勉强同意,才邀请他来,想到连日聚会时两个人同时失踪,他们很可能在一起,基思先生感到恼火。埃尔莎不是那种会出乖露丑的姑娘,可是——晚餐时,他极其沉默。
       基思太太的焦虑表现得不一样。她是真的担心,而且说了出来。等到鱼端上来时,餐桌上的谈话已经完全集中到一个话题上。
       “反正这次不会是汽车出问题,”基思先生说,“今天没有开出去过。”
       “我不明白。”基思太太第二十次说。在对这件神秘之事的调查上,最深入的就是到了这种程度。
       等到晚餐吃完时,一种不安的情绪弥漫开来。一群人三三两两不自在地坐着。斯诺克如果说没给忘了,反正是搁置起来。有人建议派人去找,一两个怡然自乐的家伙很是漫无目标地走进了黑暗中。
       马克和基思先生站在走廊上时,凯格斯走上前来。马丁的眼光落到他身上后,意识到自己脑子里一直存在的一丝模模糊糊的怀疑突然确定下来。但这种怀疑似乎很荒唐,就算凯格斯一肚子坏水,又怎么会跟这种事有干系?他不可能强行把失踪的两个人带出去,把他们关到哪里,也不可能把他们打晕后扔进沟里。但是,看着他站在那里,恭敬中又带着尊严,灯光透过打开的门照在他的光头上,马丁觉得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凯格斯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导演了整件事情。
       “您有空的话,我可以跟您说句话吗,先生?”
       “什么,凯格斯?”
       “埃尔莎小姐,先生。”
       “什么?”
       凯格斯的声音温柔中带着同情。
       “先生,我没资格在餐厅讲话,可是我忍不住听到了谈话。根据您所说的,我猜你对埃尔莎小姐不见了不明所以,先生。”
       基思先生轻笑一声。
       “你猜的,嗯?”
       凯格斯鞠了个躬。
       “先生,我想我有可能给这件事提点线索。”
       “什么?!”基思先生叫道,“天哪,要命!你干吗不早说?她在哪儿?”
       “先生,我没资格加入餐桌上的谈话。”管家的话里带了点责备语气,“我现在可以说吗,先生?”
       基思先生抓着自己的前额头发。
       “老天!你想要一份签字的许可,允许你告诉我的女儿在哪儿吗?快说,快说!”
       “先生,我想埃尔莎小姐和巴斯托先生很可能在湖中心的小岛上。”离住宅半英里有一带风影如画的水面,长约一百五十码,宽度稍窄一点。水面中间有个小岛,树木繁茂。在没有别的事情吸引注意力时,来此大宅做客的人喜欢来这个岛上,然而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因为整天都在打猎,大家都忽视了这个小岛。
       “在岛上?”基思先生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今天早上刚好在湖上划船,先生。我经常早上划船,先生,在没什么工作上的事情让我不得不待在住宅里时,我发现这种锻练对健康极为有益。我快步走到船屋——”
       “好了,好了,我不想听你每天锻练的日程表。少回忆你运动的事儿,别绕圈子。”
       “我今天早上在湖上划船时,先生,刚好看到一条小船绑在岛上的一棵树上。我想埃尔莎小姐和巴斯托先生有可能划船去了那儿。巴斯托先生性格浪漫,会想看看这个小岛的。”
       “你说你今天上午看到过那条小船?”
       “对,先生。”
       “嗯,看完一个小岛不需要一整天。是什么让他们在那儿待那么久?”
       “先生,有可能那条绳子松掉了。先生,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巴斯托先生是那种会做事冲动的搞文学的人,他有可能忘了看绳结打得够不够结实。要么,”他的眼神严肃而高深莫测,有一会儿落在马丁的身上。“也可能有人故意去把绳子解开了。”
       “故意解开?”基思先生说,“究竟为什么?”
       凯格斯不赞成地摇摇头,就像一个人意识到自己能力有限,拒绝再试图查明人们行动中有什么隐藏的动机。
       “我觉得应该让您知道。”他说。
       “应该?可不是嘛。要是那个长头发的家伙让埃尔莎在那个小岛上饿了一整天——来吧,快点,马丁。”
       他激动地冲进了夜色。马丁有一会儿一眼不眨地盯着管家。
       “先生,”凯格斯诚恳地说,“我希望结果会发现我的消息真的有用。”
       “你知道我会拿你怎么办?”马丁一字一顿地说。
       “我想我听到基思先生在叫您,先生。”
       “我想抓住你的后脖根,然后——”
       “听,先生!您难道听不见吗?很清晰呢。”
       马丁带着徒劳一场的感觉放弃了再跟他斗争。你能拿这种人怎么办?这就好像跟西敏寺吵架。
       “如果是我就会快点,先生。”凯格斯恭恭敬敬地建议道,“我想基思先生肯定出了什么事。”
       他的猜测是正确的。马丁过来时,发现男主人坐在地上,显然感到疼痛。
       “踩到洞里扭了脚。”他简短地解释道。“扶我到屋里,好人哪,你赶快跑到湖那边看凯格斯说得对不对。”
       马丁按要求的去做了——也就是说,就有关委托事项的第一部分而言。至于第二部分,他擅自决定做些改变。把基思先生送到他的房间后,他把派船救人的事妥善地委托给了他在走廊上找到的一群客人。埃尔莎对来救他的人或许抱着纯粹的感激,可是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憎恨。他不希望埃尔莎在心里以任何方式把他跟这一插曲联系起来。有一次,马丁把一条狗从陷阱里放了出来,那条狗却咬了他。本来他是做了件善事,可是那条狗却把他跟自己所受的苦联系起来,所以咬了他。马丁想到埃尔莎的心思会和狗的一样,很罕见。
       搜索队派出去了,马丁点了根烟在走廊上等。
       好像过了很久才有动静,但是到了最后,他点燃第五根烟时,从黑暗里传来了说话声,而且越来越近。有人说:
       “没事了,找到他们了。”
       马丁把烟扔掉,进了屋。
       她妈妈走进房间时,埃尔莎•基思坐了起来。她上床后,已经过去了一天两夜。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亲爱的?”
       “他走了吗,妈妈?”
       “谁?”
       “巴斯托先生?”
       “对,亲爱的,他今天早上走的,说他跟在伦敦的出版商有点事。”
       “那我可以起床了。”埃尔莎松了一口气说。
       “我想你对可怜的巴斯托先生有点太苛刻了,这只是件小事故嘛,你也知道。船漂走了也不怨他。”
       “怨他,怨他,就怨他!”埃尔莎生气地砸着枕头大声说,“我觉得是他故意的,好让他给我读他那些烂透了的诗,而我根本没机会跑掉。我想他只能用这个办法找到人听。”
       “可是你以前喜欢听,亲爱的,你说过他的声音很悦耳。”
       “声音悦耳!”那个枕头成了不辨形状的一堆。“妈妈,这就像是一场恶梦!如果我再看到他,我会疯掉的。要命极了!如果他自己有一点点不高兴,我想我还是能忍受的,可是他喜欢这样!他乐开了花!他说这就像在荒原上的莪默•伽亚谟(注:莪默•伽亚谟(1048—1131),波斯天文学家,诗人,著有《鲁拜集》。)和雪莱的《埃皮普锡乞狄翁》——管他是什么呢。他说呀说呀,念呀念呀,直到我的头都快要炸开了。妈妈,”她压低了声音说,“我打了他!”
       “埃尔莎!”
       “我打了!”她不服气地接着说,“我用尽力气打他,他——他——”她说不去了,笑得格格响。“他绊在一块矮树丛那儿,马上摔倒了。我一点也不惭愧,没觉得不像淑女还是怎么样,只是感到十分自豪。这一下让他住嘴了。”
       “可是,埃尔莎,亲爱的!为什么?”
       “当时太阳刚刚落下,很漂亮的日落,天空像是一块巨大的、漂亮的和煮得嫩嫩的牛肉,我这样跟他说了,他嗤之以鼻,说他恐怕看不出有什么相似之处。我问他难道他不饿吗,他说不饿,通常他只是需要一点成熟的水果。就在这时我打了他。”
       “埃尔莎!”
       “哦,我知道这样很不对,可我只能那样做。现在我要起床了,外面看样子很漂亮。”
       马丁那天没跟打猎的人一起出去,基思太太已经让他放心,埃尔莎一点事也没有,只是累了,可他还是担心,就留在家里,这样可以听到消息。他在庄园上散完步回来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看到埃尔莎躺在露台附近树下的吊床上。
       “咦,马丁,你怎么不去打猎?”她说。
       “我想留在这里,好知道你怎么样了。”
       “你真好!你干吗不坐下来?”
       “可以吗?”
       埃尔莎翻着手里的杂志。
       “你知道,你是个很安静的人,马丁。你这么魁梧,应该喜欢在室外。你读会儿杂志给我听好吗?我感觉很懒。”
       马丁接过杂志。
       “我该读什么?这儿有首诗,作者——”
       埃尔莎发抖了。
       “哦,请别读。”她大声说,“我受不了。我跟你说我最喜欢的——广告。有一则关于沙丁鱼的,我从那儿先读的,好像很棒。在后面哪儿。”
       “是这则吗?——朗格利—菲尔丁沙丁鱼。”
       “就是那则。”
       “‘朗格利—菲尔丁沙丁鱼。您想吃最爽口、最美味的沙丁鱼,就去食品店说:“请来一罐朗格利—菲尔丁!”您就肯定会吃到最优质的挪威烟熏沙丁鱼,浸以最纯正的橄榄油。’”
       埃尔莎眼睛闭着坐在那儿,一丝愉快的笑容浮现在她嘴角。
       “继续读。”她做梦一般说。
       “‘无与伦比,’”马丁接着读道,随着这一主题的深入,读得也带上了点感情色彩。‘适合早、午、晚三餐佐食。很可能您去的食品店有存货,如果没有,写信给我们。价格每罐五便士。顶级沙丁鱼,顶级橄榄油!’”
       “好听极了是吧?”埃尔莎喃喃地说。
       她的手晃动时,碰到了马丁的手。马丁抓住她的手,她睁开眼睛。
       “别停下来,”她说,“我从来没听过这么让人听着舒服的东西。”
       “埃尔莎!”
       马丁弯腰向着她,她回以微笑。她的眼神在跳舞。
       “埃尔莎,我——”
       一个平静的声音说:“基思先生想让我说——”
       马丁猛地闪开,火冒三丈地抬眼怒目而视。站在那儿居高临下盯着他看的,是凯格斯,这位管家的脸上闪着一层温和的和善光芒。
       “基思先生要我传话,如果埃尔莎能去跟他坐一会儿,他会很高兴的。”
       “我马上就来。”埃尔莎一边从吊床上下来一边说。
       管家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就转身走了。他走过露台时,埃尔莎和马丁两人站在那里望着他。
       “凯格斯真是个圣人般的老人,”埃尔莎说,“你难道不觉得吗?他看样子像是从来没想过干任何不应该的事。我想知道他有没有想过?”
       “我也想知道!”马丁说。
       “他看着像是个矮矮胖胖的天使。他来的那会儿,你正在说什么?”
       
       
       苦海无边
       
       梅格斯先生主意已定,他要自杀。
       从脑子里头一次闪过这个念头到目前拿定主意,中间隔了一阵子,他动摇过。动摇时,他跟哈姆雷特辩论过哪样更高贵,是让头脑去遭罪,还是拿起武器去反抗苦海无边,通过斗争将其扫清。然而现在都结束了,他决心已下。
       在自杀一事上,梅格斯的看法,他的主要认识,实际上不存在头脑遭罪是否更高尚的问题。此事跟头脑几乎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必须决定的,是剧烈难忍的胃疼是否值得继续忍下去,因为梅格斯先生被消化不良所折磨。鉴于他又醉心于宴饮之乐,对他而言,生活已经变成一场长期的战斗,战斗中,不管怎么样,他总是一败涂地。
       对此他已经厌倦。回首连绵往事,他发现其中绝无未来的希望。所有发明出来的专利药物,他一种一种全试过了,却无一奏效。史密斯牌最灵消化丸——他吃过,发现不管用还要不合理地一试再试;布伦金索普牌提神液——他喝的量能浮起一艘船了;帕金斯牌速效止痛剂——巴纳姆百利马戏团里表演吞剑的女士强烈推荐——他喝的量够在里面打滚了。药单可以一直列下去,他的内在机体对这些药物全都不屑一顿。
       “死亡啊,你的毒刺在哪里?”梅格斯先生想道,然后马上开始准备工作。
       对此有研究的人声称在年过五十五岁的人们中,自杀倾向最为强烈,而且无所事事的男性跟有事做的男性相比,前者中有此倾向的竟是后者中的两倍。如此说来,不幸的梅格斯先生两条全占了。他五十六岁,也许是英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能找到的最无所事事的人。他不用出力干活,也不偷懒。二十年前,一笔不期而至的遗产让他有条件把闲散生活本身的滋味享受到了极致。当时,他还是一间很是寂寂无名的航运公司里的职员,那可以视作他的职业生涯。下班后,他对文学有着不大不小的爱好,让他打算哪天开始把一百本最好的书全看完,可是实际上,他却满足于每天看报纸而已,偶尔看本杂志。
       这就是三十六岁的梅格斯先生。有干活谋生的需要,再加上一份微薄的薪水不允许他恣意享受菜单上昂贵而且有害的菜式,让他的消化功能直到那时都在合理范围内。胃偶尔痛过,更多时候根本不痛。
       然后有了遗产,凭此,梅格斯先生放开自己。他离开伦敦,退休住到了老家的村子里,身边有一位法国厨师和几个秘书,他隔很久才向秘书随意口授几段话——他想像自己在写一本关于英国蝴蝶的书。他就这样过了二十年。他有条件善待自己,也善待自己到了极点。没人督促他锻炼,所以他不锻炼。没人提醒他对于一个久坐不动的人而言,吃龙虾和威尔士干酪有危险,因为谁也没这个责任。相反,人们欣赏他爱吃龙虾这方面,因为他生性好客,喜欢邀朋友共餐。结果是造化如惯常所做,设下埋伏,把他逮着了。梅格斯先生觉得似乎是一觉睡来,就发现自己患了慢性消化不良,在他看来,他这样地位的人会经历这种磨难。好像完全是突如其来发生的。前一会儿,一切显得平和而且快乐,然后不知怎么地,一只长着灼热爪子、好动而且烦躁的野猫不请自来到了他的身体内。
       因此梅格斯先生决定来个了断。
       在他的这场生活危机中,他年轻时养成的有条不紊的旧习惯又回来了。一个人在一间公司当职员当了很久,即使是在一间不出名的航运公司,也难免学会有条不紊地办事,梅格斯先生的准备工作做得镇静而且深谋远虑,这些心思,本该花在更值得的事情上。
       就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六月上午,我们看到他坐在书桌前,准备结果自己。
       外面,太阳照在村子里整洁的街道上。狗在暖和的灰尘中打盹。躲不开工作的人们开始出力流汗地干活,心思却到了很久以后凉快的酒馆里。
       但是书房里的梅格斯先生从头脑到身体都冷静。
       他面前,搁在书桌上的,是六小片纸。这是六张银行票据——除了别的一点钱——代表的是他在人世间的全部财富。支票旁边有六封信、六个信封和六张邮票。梅格斯先生冷静地审视这些东西。
       尽管他不会承认,可是他在写这几封信时写得很开心。考虑谁来继承他的财产,让他愉快地想了好几天,的确,时不时的,他完全不再想体内的疼痛,以至于常常惊讶地发现自己几乎兴高采烈。没错,他不会承认,可是他坐在扶手椅上想着他从英国的芸芸众生中挑出谁来,拿钱让他快乐,这一直让梅格斯先生觉得乐趣无穷。他脑子里考虑过各种方案。他有了种权力感,单纯拥有金钱从来未能给他这种感觉。他开始明白了为什么百万富翁会立下稀奇古怪的遗嘱。他琢磨过从伦敦的电话簿上随便选一个,把他要遗赠的全给他。之所以放弃了这一方案,只是因为他想到自己无法目睹接受者又惊又喜的样子。如果在揭示的那一刻你不在场,这样做还有什么好处呢?
       感情占了随心所欲的上风。他上班时的老同事——那些人应该受惠。他们是多么好的人啊!有几个已经死了,不过他仍然断断续续跟五六个保持联系。另外重要的是,他知道他们的地址。
       这一点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梅格斯先生决定不留遗嘱,而是把钱直接寄给受益人。他知道留遗嘱会怎么样。即使在完全直接明了的情况下,遗嘱还是常常会引起麻烦。二十年前,他自己获得遗产时就稍微变得复杂化过。有人对遗嘱提出质疑,在此事得以圆满解决以前,律师们就已经拿走了全部遗产的两成。不,不立遗嘱。要是他立了遗嘱,然后自杀,就可能有人提出遗嘱是在精神错乱的情况下所拟,因此无效。他根本不认识有亲戚可能自以为有资格得到这笔钱,但还是可能存在某个远房堂兄弟,那么他年轻时的同事就有可能到底还是拿不到钱。
       他不愿意冒这个险。他悄悄地,也是逐步地卖掉了他所投资的股票和股份,把这笔钱存进伦敦的银行。六张大额银行票据,把钱分成了相等的六份;六封信,充满了怀旧的感伤和男子汉般的决别话;六个信封,清楚写好了地址;六张邮票;这一阶段的准备工作就算完成了。他舔了邮票的背面,贴好,把银行票据塞进信里,把信折好,塞进信封,封上信封,然后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样子丑陋的黑色小瓶。
       他打开瓶子,把里面的东西倒进一个喝药用的玻璃杯。
       在决定自杀方式时,梅格斯先生考虑的不可谓不多。刀子,手枪,绳子——在他眼里都有过诱人之处,他还衡量过淹死和从高处跳下摔死怎么样。
       每种都有其缺点。要么带来疼痛,要么搞得不可收拾。梅格斯先生先生喜欢整洁,想到破坏自己的形象他就反感,因为他去投水而死的话,肯定会这样;要么担心弄脏地毯,他用手枪的话就会弄脏;要么担心人行道——或许还有几个无辜的行人,因为他要是从纪念牌上跳下来,绝对会。刀子完全不予考虑,本能告诉他会疼得要命。
       不,要用毒药。容易得到,发作得快,总的说来,比别的方式都好受一点。
       梅格斯先生把药杯藏到墨水瓶后面,按了铃。
       “皮伦杰小姐到了吗?”他问仆人。
       “她刚到,先生。”
       “跟她说我在这儿等她。”
       珍•皮伦杰小姐身份特殊。她的正式职位是梅格斯先生的私人秘书兼打字员,也就是说,在少有的情况下,当梅格斯先生的良知战胜懒惰,让他不得不继续写关于英国蝴蝶的著作时,就向皮伦杰小姐口授几句漫无主题、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在他眼里,这就是创作中常有的艰苦卓绝的一段期间。之后,他往后躺在扶手椅里,说不出话,累坏了,像是个提前一两公里就冲刺的马拉松选手。皮伦杰小姐的任务,就是整理她的速记记录,整齐地打出来,然后放进书桌的一个专门的抽屉。
       皮伦杰小姐是个心怀警惕的老姑娘,视人苛刻,年龄未知,她对男人有种根深蒂固的怀疑——这里要为被滥加怀疑的那一性别的人说句公道话,他们可根本没做出什么事来导致被怀疑。跟皮伦杰小姐打交道时,他们几乎总是态度冷淡、合乎礼仪。在她当打字员和秘书的二十年经历中,她的各位雇主从未送过她哪怕一盒巧克力之类的礼物,让她从未有机会不得不带着不屑和愤慨来拒绝。尽管如此,她依然冷冰冰地保持警惕。她的自尊攥紧了拳头,总是往回收着,有谁胆敢越过职业性礼节的界限,她就准备好挥向谁。
       这就是皮伦杰小姐。此前已经有许多个无人保护的英国少女受贫困所迫,不得不拿了薪水,听梅格斯先生关于英国蝴蝶方面乏味之极的胡言乱语,皮伦杰小姐是最后一个。女孩换了一茬又一茬:金发女郎,前金发女郎,黑发女郎,前黑发女郎,接近金发女郎,接近黑发女郎。她们受高额薪水——梅格斯先生发现过了一段时间就得支付——所诱,来时都性格活泼,满怀希望,活力奔放。然后一个个像用废了的排气阀一样,一个又一个走掉了,她们受不了梅格斯先生所诞生的村子里的极度无聊。因为梅格斯先生的家乡并不是个享乐之城。如果没有牧师的幻灯和邮局对面的体重计,就几乎完全无法引诱人们踏上长满樱草的小道。这里的小伙子全是些不说话、张着嘴巴的年轻人,精神病调查员碰到他们,会两眼放光,疑心顿起。探戈闻所未闻,一步舞也是。仅有的舞步——只是在极其罕有的情况下才跳——是种波尔卡,跟有点喝醉了的袋鼠的动作没什么两样。梅格斯先生的秘书兼打字员们吃惊和厌恶地看了一眼这里,便像受惊的小马一样撒脚去伦敦了。
       皮伦杰小姐没这样,她留了下来。她公事公办,只要有份好收入,对她来说就够了。一星期能挣五英镑,去给极地探险队当秘书兼打字员她也愿意。她跟了梅格斯先生六年,无疑也盼望着能再跟他至少六年。
       也许是想到这里令人忧伤,也打动了梅格斯先生,皮伦杰小姐这时姿态优雅地进了书房门,手里拿着笔记本。梅格斯先生告诉自己,这是个易于相信人的女孩,对厄运将至茫然不知,像个女孩依赖父亲一样依赖他。他为自己在做准备时没忘了皮伦杰小姐而感到高兴。
       他当然没忘了皮伦杰小姐。桌子上,那几封信旁边有一小堆钞票,总共有五百英镑——是留给她的遗产。
       皮伦杰小姐总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她坐到她那张椅子上,翻开笔记本,润润铅笔尖,然后期待地等着梅格斯先生清清嗓子后开始就蝴蝶作著述。她吃了一惊,因为梅格斯先生没有像在振作精神开始著述时每次必有的那样皱起眉头,而是对着她来了个亲切而缓慢的微笑。
       一看到这个微笑,皮伦杰小姐内心所有少女特有的、防御性的东西都顿时进入临战状态。这个微笑在她的神经中枢进进出出。这一危机时刻虽然来得晚,此时却无疑终于来到了。二十年后,雇主想跟他调情,却因此就要大祸临头。
       梅格斯先生还在微笑。微笑无法归类,再没什么比微笑更有诸般解释了。梅格斯先生以为他是作为一个自知不久于人世的人,在向一位忠心耿耿的雇员决别时做出的那种难过、温柔的微笑。但在皮伦杰小姐看来,他笑得像个放荡的老色鬼,理当知耻。
       “不,皮伦杰小姐,”梅格斯先生说,“今天上午我不工作。我想请问你可否劳驾帮我寄了这六封信。”
       皮伦杰小姐拿过那几封信。梅格斯先生慈爱地端祥着她。
       “皮伦杰小姐,到现在你已经跟我跟了挺久了。六年了,不是吗?六年了。唉,唉,我想我还没有送过小礼物给你,对吧?”
       “您给我的工资挺高。”
       “对,可是我想再多给你点什么东西。六年时间不算短,我已经开始对你有了种跟一般的雇主对秘书不一样的感情。我和你已经一起共事了六年之久,我当然可以送你东西,来表达我对你的忠心的欣赏之情。”他拿起那堆钞票。“这些是你的,皮伦杰小姐。”
       他起身把那堆钞票递给皮伦杰小姐。有一会儿,他看着后者,眼里带着一个消化系统失调达二十年的人的全部感伤。这一幕令人伤感,让他忘情地向皮伦杰小姐弯下腰,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除了微笑,再没有别的什么像亲吻这样难以归类。梅格斯先生的想法是他吻了皮伦杰小姐,很像一位伟大的将军重伤临死前,也有可能这样亲吻他的母亲、他的姐姐或者哪个特别亲近他的姑妈一样;而皮伦杰小姐的看法则大相径庭,可以用她本人的话勾勒出来:
       “哎!”她喊道,一边照着梅格斯先生的位置方便的下巴打了一拳,再往下一英寸,就有可能把他揍晕过去,她一跳而起。“你胆大包天!我早等着呢,梅格斯先生。我早就从你眼晴里看出来了。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是那种女孩,让你可以对我动手动脚还没一点事。我能够保护自己,我只是个上班的女孩——”
       梅格斯先生像个被击中的拳击手倒向围绳一样倒向书桌,他稳住神来辩解:
       “皮伦杰小姐,”他惊骇地喊道,“你误解我了。我不是想——”
       “误解你?呸!我只是个上班女孩——”
       “我根本没想——”
       “真是的!你根本没想!你给我钱,你卑鄙的吻哗里哗啦全冲着我来了,这种行为还用解释吗?你还根本没想!”在为梅格斯先生工作之前,皮伦杰小姐给一位印第安那州的小说家当过秘书,她从主人那里学到了说话风格:“现在你已经做过头了,你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了。你害怕得很对,梅格斯先生。我只是个上班女孩——”
       “皮伦杰小姐,我恳求你——”
       “别开口!我只是个上班女孩——”
       梅格斯先生一阵狂怒。挨了那一下,更有甚者,这个可怕的女人竟如此恩将仇报,让他几乎口吐白沫。
       “别老是说你是个上班女孩,”他吼道,“你要把我气疯。走吧,离我远点。滚吧,去哪儿都行,别烦我!”
       对此要求,皮伦杰小姐遵守得一点也不为难。梅格斯先生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她一跳,也感到害怕。只要能以胜利者的姿态结束这一幕,她才巴不得撤退呢。
       “好,我走。”她一边打开门,一边不失尊严地说,“现在既然你露出了本相,梅格斯先生,这里不再适合让一个上班——”
       她看到了雇主的眼睛,慌忙走掉了。
       梅格斯先生在房间里激动地走来走去。这一幕让他极感震惊,他怒火中烧。他一番好心竟被如此误解——太过分了。世界上恩将仇报的例子已经太多,而这一桩最——
       他突然停下脚步,部分是因为他的胫骨碰到了一张椅子,部分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他一边狂跳,一边大声独白了一句,这让他和哈姆雷特之间又多了一处相似点。
       “我要是再自杀就让我不得好死。”他大叫道。
       说这句话时,他的心里涌出一种奇特的平和感,就像一个人从恶梦中醒来一般。他坐到书桌前。他竟然考虑自毁,真是个白痴。是什么诱使他去那样做呢?用自己的手除掉自己,却只是让一群忘恩负义的混蛋可以花他的钱享欢作乐——十足的笨蛋才会干出这种事。
       他才不会自杀呢,他知道是自杀的事就不会去干,而会坚持下去嘲笑他们。如果他的确偶尔身体里边疼,那又怎么样?拿破仑也这儿疼那儿疼,可是看看人家吧。他绝对不会自杀。
       新决心的火焰让他眼睛发亮,他转身想抓过六封信,扯出里面的内容。
       信不在了。
       梅格斯先生花了也许有半分钟才想到信去哪儿了,然后全想了起来。他把六封信给了那个魔鬼皮伦杰小姐,要是不截住她把信要回来,她会把信寄掉的。
       一时间梅格斯先生脑子里涌现出种种想法,混合在一起,最突出的,不外是想到从他的前门到邮局走路用不了五分钟。
       皮伦杰小姐走在六月阳光照耀下昏昏欲睡的街上,像梅格斯先生一样,怒火中烧。她也极感震惊。她准备完成任务,把交给她的六封信寄掉,然后永远辞掉工作,不再给这位当了六年模范雇主,最后却忘乎所以、露出本相的人服务。
       她的思绪被后面一声嘶哑的喊叫声打断,她转身看到这位模范雇主快步向她走来。他的脸是猪肝色,眼神疯狂,帽子也没戴。
       皮伦杰小姐的脑筋转得很快,马上掌握了情况。未曾得到满足的、有罪的爱让梅格斯先生失去理智,她就要成为他盛怒之下的牺牲品。她从报纸上读到过几十桩类似案件,她真的极少想到自己会成为这种激情戏剧的女主角。
       “站住!”
       这是追赶者暴躁的声音。皮伦杰小姐把脚步调快至第三档,她在想像中看到了标题。
       “站住!”梅格斯先生怒吼道。
       “求爱被拒,竟至杀人”,皮伦杰小姐想道。
       “站住!”
       “为爱疯狂,一男杀害金发女郎”,皮伦杰小姐的脑海里闪现出深红色的字。
       “站住!”
       “求爱被拒,连捅三刀。”
       一步要跨二十码左右——这是她追求的目标,她强有力的大脑尽其全力,为自己定下这一目标。
       在伦敦、纽约、巴黎和别的生活节奏快的城市里,一个脸色通红、没有戴帽的先生快步跑着追赶自己的秘书这一幕就算能引起人们说什么,也说得很少。但是在梅格斯先生的家乡很少出什么事,他的出生之地的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事件,就是两年前宾格利精彩杂技团来访,在去下个镇子而在大街上游行时,杂技团里热心的工作人员去各家房子的后院那里,把绳子上晾的东西全收走了。打那以后,极度的平和就统治着这里。
       因此,渐渐地,当这场追逐越来越激烈时,形形色色的人开始围拢来。皮伦杰小姐的尖叫和梅格斯先生的总体外表让人们浮想联翩。对此情形沉思一番后,他们最后决定出手,结果是当梅格斯先生抓到皮伦杰小姐时,他的几个老乡也抓到了他。
       “救命!”皮伦杰小姐说。
       梅格斯先生指着那几封信却说不出话,皮伦杰小姐还把那几封信抓在手里。梅格斯先生几乎二十年没锻炼过,这段路让他跑得疲惫不堪。
       古奇警官——本镇社会安定的守卫者——抓紧了梅格斯先生的胳膊,要他解释一下。
       “他——他要杀我。”皮伦杰小姐说。
       “干掉他。”一个严肃的旁观者说。
       “你要杀这位女士是怎么回事?”古奇警官问道。
       梅格斯先生终于能说话了:
       “我——我——我——我只是想要回那几封信。”
       “为什么?”
       “是我的信。”
       “你说是她偷的?”
       “是他亲手交给我让我去寄的。”皮伦杰小姐叫道。
       “我知道是这样,可是我想要回这几封信。”
       尽管年岁已大,让警官一定程度上看不清东西,但到这时认出了在汗水之下,尽管变了形,却是他尊为镇上最重要的公民的模样。
       “哎呀,梅格斯先生!”
       权威这样一认出人,虽然让人们有点失望,但还是让他们安静下来。怎么回事他们不知道,但显然不会是杀人案,就开始散开了。
       皮伦杰小姐傲慢地站直身子。
       “给你的信,梅格斯先生。我希望我们再也别见面了。”
       梅格斯先生点点头,他也持此看法。
       一切向着好的方向推动。第二天早晨,梅格斯先生从一夕无梦中醒来,觉得体内有了种奇怪的变化。他身体极为僵硬,动一动四肢就觉得疼,可是在他的身体中央,有种新奇的轻松感。他甚至可以宣称自己感到快乐呢。
       他畏缩着勉强下了床,一瘸一拐地到了窗前,一把推开窗户。这是个美好的早晨,凉爽的微风突然吹拂着他的脸庞,带来了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和上帝之创造物开始新的一天时的声音,让人心安。
       他突然有了个令自己大吃一惊的想法。
       “哎,我感觉很好。
       接着又想道:
       “肯定是昨天的锻炼。乖乖,我要经常锻炼。”
       他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在他体内,那只野猫突然挠了一爪子,不过是半心半意的一挠,是知道已被打败后的一挠。梅格斯先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甚至没注意到那一挠。
       “去伦敦,”他自言自语道,“能够运动……相对年轻的人……把我交到他们手里……经常适度地锻炼……”
       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