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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小说乃一时代之精神写照
作者:盛 韵

《译文》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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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尤金尼德斯第一次从拉丁语老师那里听说T. S. 艾略特的《荒原》中有一位“士麦那(Smyrna)来的商人”也叫尤金尼德斯时,便觉得冥冥中受到了来自艾略特的文学召唤。
       1993年,尤金尼德斯的处女作《处女自杀》(The Virgin Suicides)问世,这部讲述五姐妹在一年中相继自杀的青春小说一鸣惊人,被译成三十四种语言,并成为女导演索菲娅•科波拉的荧幕处女作。1996年,英国老牌文学杂志Granta发行“最佳美国青年小说家”专号,选出了二十位四十岁以下的小说家,尤金尼德斯亦位列其中。他的第二部小说《中性》(Middlesex)的节选刊登在Granta杂志上。
       接下来尤金尼德斯便销声匿迹了。当他再次出现在人们视野中时,是《中性》的问世,并一举拿下了2003年的普立策奖。
       《中性》的背景与《处女自杀》一样,发生在美国密执安州底特律市的格罗斯角(Grosse Pointe),Middlesex既是主人公生活的街道的名字(离《处女自杀》的里斯本一家仅五分钟路程),也一语双关地点出了他的特殊身份:
       1974年的春天,卡尔(Cal),一个私立女校的中学生,发现自己竟然是男儿身。他遗传了一种罕见的基因变异——他同时拥有男性的XY染色体以及女性的子宫,他的男性特征退化以至于自出生起便被当成女孩,他的女性特征也无法完全发育,没有月经,不能生育;然而也多亏了这种变异,他体验了两种性别的生活。变异的源头,来自于Cal的家庭史,也是整个故事的开始。Cal的祖父母是小亚细亚地村庄中的孤儿兄妹,多年的相依为命成了不伦之恋的温床,而土耳其的入侵迫使他们远离家园流亡到美国。在底特律,这个陌生的城市,他们成了丈夫和妻子。Cal的父母亲经历了种族冲突之后,搬去了高尚的市郊居住,把“女儿”送去私立女校。结果,Cal爱上了最要好的女友……
       无所不能的叙述者
       《处女自杀》的叙述者“我们”是几个(或几百个)男孩,他们试图寻找里斯本家五姐妹自杀的证据,但性别之间却始终横亘着一条理解的鸿沟,当他们收集了越来越多的证据,却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理解女孩。这是尤金尼德斯的处女作,也是一部讲述迷恋、窥私、青春期的书,于是他小心翼翼,给叙述者加以严格的限定:男孩们只能报道他们看见或听闻的事件。对于《处女自杀》,这种男性视角并无不适,但尤金尼德斯很快意识到,对于一部杰出的小说来说,单性视角无异于画地为牢。
       柏拉图说过,最早的人类是两性人,身体像一只圆球,一半是男一半是女,后来被从中间劈开了,所以每个人都竭力要找回自己的另一半,以重归于完整。到了一九七○年代,人人认为后天环境造就人,如今则人人认为遗传基因造就人。然而在人类成为他或她之前,总有一个未知阶段,出于哲学的缘故,尤金尼德斯需要的正是这种未知数。摆脱性别桎梏,有什么能比两性人更合适呢?于是Cal作为一名两性人,游走在两性截然不同的世界中,他没有为基因所左右,也没有顺从后天养成的意愿,作者为他设置的不仅是一种性别的中间状态,也是介于先天本性与后天养成之间的自由状态,这是自由意志的领域,充满了可能性。为了描写Cal的内心世界,尤金尼德斯时常揣摩女孩儿的心理,或者说一个发现自己其实是男孩的女孩的心理,同时他需要回忆自己在青春期时努力表现男性气概时的心理。青春期意味着对于身份和性别的迷惑,Cal的焦虑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一种普遍性,很容易引起共鸣。
       除了特别关注性别之外,整部小说的视野十分广阔,横跨八十年的历史,堪称一部宏大的家庭史诗。Cal既是第一人称的叙述者,也是第三人称的旁观者。他回忆过去,同时也创造过去;他需要亲自讲述整个故事来解释自己不平凡的生命。尤金尼德斯坦言自己毫不喜爱严肃凝重的历史叙事,当貌似无所不知的叙述者告诉你“这就是当时确切发生的一切”时,他会觉得不安,他希望用一种明快的语调来讲一个好听的故事。“我有一种悲喜剧的敏感,我无法想象自己写出全然缺乏幽默感的文字,但我也讨厌全然否定悲剧的庸俗闹剧。揉合悲剧和喜剧,这是我观察事物的方式。”
       最初,尤金尼德斯想写的是一部不超过三百页的喜剧史诗,一部两性人的回忆录。早在中学时代的拉丁课上,他就接触到了奥维德《变形记》中的两性人提瑞西阿斯(Tiresias)的故事:宙斯和赫拉争论男人和女人谁在床上更享受,于是找来最有发言权的提瑞西阿斯裁决,提瑞西阿斯说:“如果性快感为十,那么女人占其九,男人占其一。”这对十五岁的尤金尼德斯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信息。1984年,当他读到福柯编撰的《赫丘兰•巴宾:一名十九世纪法国两性人的回忆录》时,为真实的两性人的恋爱故事所深深吸引,然而却不满于巴宾毫无文采的修道院风格以及福柯过于历史化的视角。于是,他决定自己写一部两性人的故事。
       与提瑞西阿斯或伍尔夫笔下的奥兰多不同的是,他要描写的不是神秘现象,而是一个真实的人物,所以他力求逼真的生理细节。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医学图书馆泡了几个月后,他发现了“5α还原酶缺乏症”,这种隐性的基因异变只存在于与外界隔绝的社群内部繁衍,这时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乱伦的母题。接着他想到了自己的家庭移民史,于是意识到这部小说远不可能只是一部短小的喜剧史诗,而会成为一部涵盖国家、种族、性别、情感、心智的鸿篇巨制。
       传统与当下
       在后现代文学走进死胡同后,小说家纷纷回归传统叙事,试图从经典中挖掘新意。《中性》便是糅合西方文学传统的代表。维吉尔的史诗《埃涅伊德》曾是尤金尼德斯的入门读物,他被其中超自然的力量和宏大的叙事深深吸引,领略到了文学作品的错综复杂;俄国巨匠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俄裔美国小说大师纳博科夫、美国犹太作家索尔•贝娄和菲利普•罗斯则是他小说的近代土壤。
       尤金尼德斯试图通过描述家庭史,折射出西方文学的进程。这种努力是受到乔伊斯的影响,他最喜爱《尤利西斯》中的《日神的牛群》一章,从古英语开始,渐渐转入中世纪英语,模仿不同时代甚至特定作家的风格。《中性》的前两部分继承了荷马式的史诗精神,采用古老的讲故事的叙述方式;随着故事的推进,小说渐渐呈现出现代小说的心理深度,Cal一边叙述过去一边编造过去,“你不可能知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典型的后现代烙印。《中性》如同其叙述者Cal的性别一样,是一种混合体,作者希望文学的传统成为故事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支持故事的资料。在糅合各种文学元素的过程中,他希望找到全新的涵义。
       讨论一位小说家所受的影响其实是件吊诡的事情。拉什迪受到君特•格拉斯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影响,马尔克斯又受到了卡夫卡和福克纳的影响,所以,你可以说《中性》继承了这些先辈的特点,当然还有西方文学的老祖宗荷马。文学影响,于他来说更像是基因的遗传。尤金尼德斯曾说:“影响不仅是模仿某人或学习他/她的技巧。真正影响你的作品,是那些暗示你去发掘自己的能力和倾向的作品。被影响更是一种自我发现的过程。你要做的就是糅合所有受到的影响,最后达到自己的风格和视角。这和创作音乐一样,把印度西塔尔琴加进一首摇滚乐里,你就得到了新音响。那种天生就才华横溢的作家,我觉得是神话。”
       造就一位小说家的,除了文学传统,还有时代。奥康纳(Flannery O’ Connor)曾经说过:“你需要成为一名作家的一切,在你十四岁时就都已学会了。”我们有理由相信,底特律对于年轻的尤金尼德斯来说就如伦敦之于狄更斯、都柏林之于乔伊斯、芝加哥之于索尔•贝娄。底特律就是美国的缩影,汽车工业是最美国式的发明,从汽车城到朋克乐队The White Stripes,连文化都是标准的美国制造。她见证了工业的无上荣耀,也见证了工业的大幅衰退;极端的种族冲突更是令她几乎毁于一旦。这里拥有一个地道的美国故事需要的一切元素。尤金尼德斯说:“我简直是变态地爱着底特律,一切关于她的回忆都那样鲜明。没有一个城市可以像她那样令我悸动,也许因为我离开了,所以才能将她贮存在时空胶囊里。哪怕世界变得不成样子,她在我心里也会始终如一,她就像是我的实验室。”《中性》中描绘了“伊斯兰国家教”的兴起,描绘了底特律种族骚乱,讲述城市的历史,是为了给小说中的人物营造真实的时代环境,以便理解他们的生活。他关注的不是主题,而是环境和人物,他想象特定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行动,然后让故事自然流淌。尤金尼德斯曰:小说乃一时代之精神写照。
       
       虚构与现实
       在获得普立策奖的那晚,尤金尼德斯正在布拉格,获奖的消息传来酒店时,女人们冲上来亲吻他。除此之外,获奖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太多改变,他将奖杯放在袜子抽屉里,他每天依旧保持写作,并在写作中获得愉悦。普立策奖对他而言意味着一种理念,一种对自信的肯定,如同文学一样,只存在于人的意念之中。对于全体美国人热衷的“成功”,尤金尼德斯总感觉有些莫名,“成功是一种麻木,不能给人任何感受。失败、嫉妒,这些倒是可以带来更切肤的心理体验。如果一个作家得到十篇吹捧的评论和一篇贬斥的评论,他只会记得后者。”
       对于这样一部历时九年的大作品,写作的过程必然充满了曲折与反复。尤金尼德斯说:“当我动笔时,我觉得很年轻;当我完成时,已经有了人到中年之感。”在创作《中性》的九年中,他的生活也经历了许多巨变,父亲在空难中丧生,他自己也成为了一个父亲,当心境变化时,他不断地回头修改之前写下的内容,同时又要保持整部小说语调与精神的前后一致。从这种意义上说,作者在与小说一同成长。
       有时现实生活比小说更离奇,尤金尼德斯就曾遇到过好几次惊人的巧合。他妻子的哥嫂曾来家里小住,结果两对夫妇在同一屋檐下的同一晚怀孕。当他将这一情节写进小说后,一位读者给他来信:“这桩事一点儿也不可信。”
       一次他陪同妻子去见一位内分泌学专家时,开始问一些关于基因的问题。专家问道:“你是医生吗?”他说:“不是,但是我在写一部两性人的小说。”在听完小说情节的简单介绍后,专家转过身去翻出一本泛黄的期刊,结果他居然就是最早研究两性人的学者之一,而尤金尼德斯的情节正是基于他的研究成果。
       另一桩巧合更奇妙。《中性》中提到的“那朦胧的人儿”,是他和同学瑞克•穆迪(Rick Moody)(注:小说《冰风暴》、《黑面罩》的作者。)在布朗大学读书时经常谈论的对象。他们二人都很喜欢一个女孩儿,由于不知姓名,便称她为“那朦胧的人儿”;二人见面时的问候语常常是:“你看见那朦胧的人儿了吗?”或者“我刚才看到那朦胧的人儿了”。在尤金尼德斯完成《中性》的那天,他在柏林的美国学术会议上看见一位似曾相识的女人,便上前询问:“你以前是布朗大学的吗?”她说:“是的。”于是他意识到面前的这位女士正是二十年前的“那朦胧的人儿”。
       所有小说家都希望提醒读者别太热衷于将小说人物同作者本人一一对应,但这种希望通常以徒劳告终。也许是尤金尼德斯对于两性人的生理及心理描写过于逼真,他甚至遇到过好奇的读者想让他脱掉裤子一窥究竟。与其它小说家相比,尤金尼德斯的确具有描写两性人心理的优势,他有两个哥哥,父母希望再来个女孩儿,甚至为他准备了女孩儿的名字:米雪儿;他十三四岁时十分漂亮,混在女孩堆里很难分辨。尽管尤金尼德斯讨厌别人把他本人等同于小说中的两性人,但也承认作为一个作家必须具备一定的女性特质。
       从表面上看,尤金尼德斯的确与故事主人公有诸多相似之处。他曾住在Middlesex大街,他的祖父母也是来自小亚细亚的希腊移民。当然尤金尼德斯的祖父母并没有兄妹乱伦,他们在他尚年幼时就已经去世;尤金尼德斯的父亲作为第二代移民,努力地想成为一个完全的美国人,他没有跟希腊女子结婚,也从不去希腊教堂;尤金尼德斯不会说希腊语,希腊于他而言,是一种文学化的想象,小说中描写的关于希腊的一切,如东正教仪式、迷信等等,并非出于个人经历,而是阅读研究的结果。他去博物馆观察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人听怎样的收音机,去图书馆阅读微缩胶卷,研究1967年底特律种族骚乱的背景。他通过文字的想象重构历史的画卷,去了解祖辈,与逝者神交。文字,是他回到过去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