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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阿连德的感官方程式
作者:包慧怡

《译文》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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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懊悔自己曾经节食,出于虚荣而拒绝过那么些美味;我也后悔为了迫在眉睫的职责或清教徒式的假道学而捐弃做爱的良机。漫步记忆的花园,我发现所有的回忆都与感官有关……说不定,死于贪吃和好色结合引发的心脏病突发,这是唯一还算有点格调的尘世罪愆,其他罪恶都纯属邪恶,只会造成破坏。”
       这话出自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第二代”领军人、素有“穿裙子的马尔克斯”之誉的伊莎贝尔·阿连德口中,意外而又在情理之中。打开《阿佛洛狄特——感官回忆录》,犹如在燠热的夏季步入一座小径分岔的花园,虽有日光灼人,蜂蝇成阵,你却无法收住深入的脚步,唯恐在哪处浓荫掩映的旮旯里漏掉了稀世好景。生了翅膀的萨梯和宁芙在普罗旺斯香覃和玛格丽特海岛汤的香气中为我们盘旋引路,聂鲁达的颂诗与河野裕子的腓句随《波莱罗》的乐声一并吹入我们耳中,马丁·玛多克斯笔下肉感的花卉和瓜果不断为我们铺开感官盛宴的桌布……这本富丽且精致的书具有古罗马狂欢宴的一切纵欲气质,犹如一部费里尼式的电影,大片的流光与浮华中交织着诸多疏影,只等合适的目光投射其上,便会如珠母贝内壁般恣意生辉。
       伊莎贝尔·阿连德如是调侃自己的工作:“抄袭一位作家叫剽窃,抄袭很多位作家就叫做研究”,话虽如此,我们这些饱了口福的读者却心知肚明,没有这位风韵依旧的“老祖母”亲自下厨上床,吞吐异材,糅合成章,这一趟“感官记忆的领域里不带地图的旅行”便要如书中某样精贵的南美洲蔬菜一般,在蒸煮的过程中“化作一缕幽魂”了。
       加法
       阿连德虽说出身智利望族,身世却颇多坎坷。1973年,她的叔叔,智利前总统萨尔瓦多·阿连德在的流血政变中遇害;1981年,九十九岁的外祖父绝食自杀;1992年,年方二十九的爱女又因病猝逝,此后的三年是阿连德“失语”的三年,直到她动笔开始《阿佛洛狄特》的写作。我们会自然地猜想,这是阿连德为了尽快走出哀恸而特意为自己选定的命题作文。在《阿佛洛狄特》中,我们感受不到其成名作《幽灵之家》中幽晦的魔幻现实主义氛围,看不到蛛丝密布的机关和各怀鬼胎的人物,而这又绝不仅仅是一本情色饕餮奇文集——在她所津津乐道的苏丹后宫、中国大内、埃及纱笼、土耳其王室与地中海原住民催情食谱的背后,那个兼具酒神与日神气质的阿连德其人,以及她对情爱与生活的达观态度,才是最吸引我们的所在。
       “每一种美食珍馐,都会让某个特别的男人重现我眼前,多年前的旧情像恋恋难舍的鬼魂那般坚持,回头来在我的暮年点燃一把淘气的野火。那种火腿乳酪夹心面包,唤回我们最美好的拥抱,而那种德国葡萄酒,正是他嘴唇的味道。我无法区分情欲与食物,也不觉得有必要这么做。正相反,只要体力和心境允许,我要两者都继续享有……爱与食欲之间的疆界是如此散漫,有时甚至无迹可寻,”阿连德在《阿佛洛狄特》导言中如是说。在一次吃饭和做爱都日益讲究时效的年代里,有人提醒我们两者间的关系,告诉我们应当怀着恭敬和虔诚之心去品尝入口的每一颗葡萄,总是件不错的事情。
       名义上说来,这是本介绍古今中外催情大餐的书,然而翻翻书后所附的百多页食谱,所推荐的无非是人人可动手烹制的瓜果鱼肉,绝对看不到非腰即鞭的“大补”,我们的阿佛洛狄特从海中央的贝壳内冉冉升起,只朝泛满泡沫的欲望高汤里轻轻添加一样佐料,这佐料便是禅宗所说的“正念”。太多的时候,我们不耐烦地扫地、处理邮件、给亲戚的孩子补课,心里觉得这是件讨厌的事,巴不得赶快做完了去做喜欢的事,然而等到着手做“喜欢的事”时,我们的心思又早已飞往别处,如此周而复始,无怪乎我们不快乐。事实上,如果在扫地、处理邮件、给亲戚的孩子补课时我们得不到安详和喜悦,那么未来就会像一条河一样流走,我们阻挡不了它;当未来已成为现在的时候,我们没有能力过好它;未来的喜悦和安详,与扫地、处理邮件、给亲戚的孩子补课时所能产生的喜悦和安详是一样的,如果我们此时得不到它,那么在任何时刻都不可能得到它。想拥有无限时间的人,必定是时刻生活在当下的人。阿连德深谙个中奥秘,所以她提醒我们怀着正念去烹制和享用哪怕最平凡无奇的食品。春膳者,在乎心境也。阿连德在《阿佛洛狄特》开篇伊始便点出:“食与色对消化器官或性器官的依赖,实则不如对大脑的依赖,日常生活中几乎每件事都是如此,”无非告诉你一声,老娘接下来要活色生香地谈用具,谈体位,谈祖传秘肴,谈香水命案,可您要是真以为看了书如法炮制就能摇身变作卡萨诺瓦,那您还是趁早给自己(也给老娘的书)省省时间吧。
       减法
       “春宫是没有灵感的手段;情色是不用手段的灵感。情色用一根羽毛;春宫用整只鸡。”阿连德对情色和春宫的区分可谓精到,其厚情色薄春宫的态度也一览无遗。《阿佛洛狄特——感官回忆录》虽另有译名《春膳》,其主旨却并非性或食品。大音希声,大象希形,据阿连德看来,情欲诸事切忌明了,而要弄得若即若离,若隐若现,惚兮恍兮,游离于情与不情、欲与不欲之间,方是上上之法。情色是衣物褶皱的艺术,而非肉体的艺术,褶皱所在之处就有律动着的诱惑之旌旗,安格尔一干人笔下丰腴粉嫩的裸体具足魅态,唯缺褶皱,故尚不足诱人犯罪。食物亦如此,所以我们对袋装瓜子肉或去了壳满盘呈上的蟹肉向来兴趣缺缺。在阿连德笔下,“烘面包像作诗,是种忧伤的使命,最根本的条件就是灵魂要有空间。诗人和面包师傅在供给世界营养这方面,可以说是难兄难弟”。许是因为它的形状,阿连德把面包列为头号春膳之一,然而如她本人所言,这也可能是因为面包令人想起莫泊桑笔下的面包师,及其双手在揉捏面团或别的东西时无与伦比的灵巧动作。
       减法在阿连德的感官方程式里身居要位,简直是不可替代的。在开篇立题的《春膳》一章中,她特别提到了禁忌的特殊意义。“为了磨砺欲望,最好全面禁食并严守贞洁起码六天。”中世纪欧洲某些地区,新郎新娘必须在结婚前连续三夜裸身睡在一起,却不得有肌肤之亲,中间以一把剑隔开;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社会礼规严苛而偏执,却也正是施虐与受虐狂俱乐部繁荣猖獗的年代,俱乐部成员不亦乐乎地鞭笞彼此的臀部,却抵死不肯直截了当说出该部位的名称,美其名曰“落座之处”;本是用来警戒世人、罗列了古今中外的稀世罪行的“悔罪手册”,反而在校园里神速流通,成了热可炙手的情色文学替代品……“摄影机拍出撕开鸡肉和蚌壳的手,啜饮、咀嚼、吸吮、欢笑的嘴,沿面颊和颈项流下的汁液,仿佛那些个龙虾鳌、嫩水梨,都是摄影机刻意不去看的爱抚,”被省略的这几帧画面,才是阿连德笔下情色的最高境界。
       谈到禁忌则不可不谈仪式,许多仪式本身就是一连串的禁忌,对于足够敏感的情人而言,考究繁琐的用餐可以是饱含情色意蕴的。醉翁之意不在酒,阿连德驰骋文笔,描绘了豪华餐厅里织锦缎窗帷边的一幕:一对男女在端正无暇的沉默中优雅地握着刀叉,遵守用餐礼仪的一切繁文缛节,举杯敬着充满暗示的酒,目光相接,恍似亲吻;这顿晚餐仿佛永无止尽,各种旖旎销魂的意象在这对焦灼的情人脑中狼奔豕突,他们饱受着磨难,却又暗自祈祷这磨难不要结束;在仿佛跳着芭蕾舞的侍者和衣冠楚楚的鬼魂唱诗队面前,他们计算着终于可以相拥入怀的时刻,而当酝酿了过久的暴雨总算如期而至之时,“两名侍者出现在桌旁,毕恭毕敬鞠个躬,将主菜放在他们面前,以一模一样的手势掀开银盖。‘请慢用,’他们低声说。”所谓通而不奸的艺术,至此已臻圆满。
       乘法
       “我们恨你……性不可能在单调无聊之中茁壮。没有了感觉、创新、情境,床笫间就没有惊喜可言。性一定要掺杂眼泪、欢笑、话语、承诺、争吵、妒忌、羡慕、每一种恐惧、国外旅行、新面孔、小说、故事、梦想、狂想、音乐、舞蹈、鸦片、美酒等佐料。在性的顶端安装这座潜望镜,使原本你可享有的不计其数且永远不虞重复的奇妙经验,蒙受多大的损失?……如果你对丝绸、光线、色彩、气味、品格、气质都不闻不问,想必现在你已干瘪成一团。”阿娜伊丝·宁在致“收藏家”的信中写道,“收藏家”是宁和亨利·米勒穷得揭不开锅时的雇主,当时他们以为他靠写情色小说维持生活,他却一再要求他们“少做点诗,专心谈性”。
       感官方程式服从的是化学定律,剂量和效果未必总能成正比。寻常什物,诸如自家阳台上养的几棵香草,加在米饭里的一点番红花,投入澡盆的几株薄荷或芫荽,使用得当,都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成效。香草与香料被阿连德誉为“厨房的灵魂”,不仅能使日常菜肴化腐朽为神奇,掩饰烹调过程中的种种失误,还具有无可比拟的催情功用。不过,这类功用有多少是经过确认的,多少是出于迷信的,恐怕就很难界定了。“荷兰芹是女巫调配飞行魔药的重要成分……女巫夜间飞行时,在象征男性器官的扫帚杆上涂抹荷兰芹,”除了在阿连德那里,我们上哪儿去听这种无稽又迷人的故事?
       阿连德笔下其他令情色氛围三级跳提升的小动作还有:裸体下厨、同剥洋葱、以松露香橄榄油冒充松露、为刚被臭骂一顿的丈夫熬制“和解汤”……除却“保留余地”一条,《阿佛洛狄特》中提倡的第二感官要义恐怕要数“出其不意”:只要是出自真心,厨房和床笫间再怎么剑走偏锋也不为过。
       除法
       《阿佛洛狄特》还是一本符号之书。来看看阿连德开出的“禁果”名单:苹果、香蕉、樱桃、无花果、杏桃、阿月浑子(开心果)、鳄梨、李子、榅桲……几乎清一色是由于形状或发音上同男女生殖器官的类似而获此殊荣的(阿兹特克人称鳄梨为“阿华卡托”[ahuacatl],意为睾丸),颇有些图腾崇拜的味道。究竟是什么在诱惑着我们,视觉、味觉、抑或听觉?分解情色各要素是一件趣味盎然的工作,然而终究是要被越过的;就好像外语学习者在阅读原著的过程中,最终要摒弃逐一查阅所有生词的习惯一样。食与色的魔法无迹可寻,感官各领域的分野绝不可靠,或许,阿连德自述的一个梦境已在无意中点出了个中机趣:梦中她是个鲁本斯笔下的女人,“不过更老一点”,在遍地长满高得像树的芦苇、肥厚的蘑菇、硕大的茄子、一大堆滴坠金黄色蜜汁的变态水果的花园里,一丝不挂地蹦蹦跳跳。
       “我们必须活下去,活着就有欲望,欲望是美好的。迷人的舞会应该参加,应该到街上去,去看那美的事物。要千方百计去认识那美的事物,让心灵得到事有所成的感受,即人世最完美的东西与欲望的形势最好的结合,即使不成也在所不计……爱情就是美丽女人的归宿,就象整个宇宙归结为照在威尼斯宫殿上的阳光。”普鲁斯特在《驳圣伯夫》中写下的这段话,是对阿连德的感官数学的最好注解。《阿佛洛狄特》全书充满浓郁的恋物情结,归根到底说的还是心灵至上主义,这便是阿连德的迷人之处。如她自己所言:“世间唯一真正万无一失的春膳只有爱情。”情趣者,由情生趣;若无深情,纵使奇招迭出,珍馐遍尝,要踏上感官至乐的芳甸,怕也是“难于骆驼过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