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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长廊]知己
作者:伊琳娜·涅米罗夫斯卡娅

《译文》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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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曹冬雪
       文/伊琳娜·涅米罗夫斯卡娅
       是在这儿,她度过了人生最后一个甜美的夜晚。记忆中,她总是睡得像个孩子,光溜溜的两只胳膊交叉放在胸口。他走近出事前那晚她睡过的床,轻抚冰冷的枕头和雪白的床单,忘了自己是在一个陌生人家里,后面还跟着个女人。他径直穿过一间间屋子,打开窗户,壁橱。要么问:
       “吃饭时,她坐哪张椅子?”
       要么问:
       “她的晚礼服是放在这个柜子里吗?”
       他听到一个谨慎低沉的声音回答道:
       “她坐那……晚礼服放在蓝色房间里,内衣在卧室的大衣柜里。”
       他看着身边这个站得挺直的陌生女人;她曾经照顾奄奄一息的弗洛朗丝,曾经紧握她美丽的双手,曾经给她穿戴入棺。她面色苍白,谨小慎微,穿着朴素,一身黑,粗重的发髻紧紧盘在脑后,虚弱,丑陋,在他洛基唐格眼里,她简直不算是个女人。他那品位出众,他那光彩照人的弗洛朗丝怎么会深深依恋这么个凡物呢?这么个贫穷的外省教员,童年伙伴?让人费解。为什么他要出远门?为什么要接受墨西哥巡回演出?失去妻子的男人想着。弗洛朗丝本打算跟他一起去,出发前一周她忽然改变了主意,说要到朋友家住到三月底。他当时挺高兴,因为流产后佛罗伦萨的身体还没怎么恢复,这么长的旅行当心她会吃不消。结婚两年多,由于明显比妻子老,他爱妒交织。知道她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和可桑小姐呆在一起,他比较放心。(可桑是这个老姑娘的名字。奇怪的是他会把她想成一个老姑娘……他知道她只比弗洛朗丝大十八个月,弗洛朗丝今年应该,本应该有三十岁了……)。是的。知道她在这里而不是被一群男人包围,他比较放心。他似乎突然从这间阴暗的房间里瞥见她,瞥见她正优雅地举着面镜子给自己喉根和颈扑粉。他把手放到额头上,放下时手心湿乎乎的全是汗。然而屋里温度极低。终于,可桑小姐惊恐的嗓音打破了长时间的寂静,传到他嗡嗡作响的耳边:
       “唐格先生,您病了!”
       他不得不由她一手搀着重新走到餐厅。小火炉点燃之后,他觉得好多了。
       “我得走了”,他嗫嚅道,“对不起,我想我在来的路上着凉了。”
       她把扶手椅搬到火炉旁。
       “您现在不能走,唐格先生。天这么冷,您看您的脸像张白纸。”
       “但我打扰您了……”
       “哪里”,她轻轻说道。她往火炉里添了几根木柴然后出去了。一个小女佣进来关上百叶窗,可桑小姐端来一杯热茶。这是在一个二月的夜晚,阴暗潮湿的乡下。窗外狂风大作。门口两株冷杉不住地颤抖呻吟,半折的树枝敲打着墙壁,一声接一声,似乎在外面,黑暗中,有一个人在寻求庇护。每响一下,唐格先生就一阵哆嗦。
       “我得砍掉它们”,可桑小姐说,“何况它们还挡住阳光。”
       “小姐,我还想从您这里再听一次最后一天的情形,事故的详细经过。”
       “在给您的信上我已经写得很明白了。头天晚上,弗洛朗丝告诉我第二天一早她要去巴黎,去三四天。她起得很早……对她来说很早……九点。课刚刚开始。我没看见她出门,但我听到了汽车翻车时的声音。那天下着雨。汽车在镇广场的亡者纪念碑前侧滑了,猛地往一边冲,一头撞到西蒙家门前的矮墙上。噢,我不知道怎么描述这声音,这么说吧,像一声惊雷,车窗玻璃碎了一地……村子这么小这么安静,您也看到了,唐格先生,爆炸声引来了所有村民。从学校窗户看过去,什么都看得见。我立刻赶到她身边。汽车被炸得粉碎。我们把这可怜的女人从废墟里拖出来……”
       “她毁容了?”唐格问道。
       他那富有表现力的,柔韧修长的音乐家的手在炉边烤火,指尖微微颤抖。可桑小姐急忙答道:
       “没,没有,脸完好无损。”
       “那身体呢?”
       “身体?”
       想到那轧得粉碎的腿,她犹豫了。
       “伤势不是很明显”,她最终说道。
       “她那时还活着吗?”
       “还有呼吸。大家拿来一副担架,小心翼翼把她送到这里。她看上去并不痛苦。”
       “请您告诉我救她的那些好心人的名字。我想送点东西给他们。”
       “噢,这没必要。”
       “要的,要的,告诉我吧……你们立刻请来了医生,是吗?什么也做不了?已经没办法了?啊,要是当时我在!为什么我出远门了呢?奇怪,离开她时我心神不宁……这次旅行之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可恨。出发日期两次被我推迟。但是我们钱花得厉害,而演唱会报酬丰厚。经纪人在我的示意下,表现得出奇苛刻。我想,当时我希望他们拒绝或讨价还价一番,至少给我一个不去的借口。没想到,他们一口答应了所有条件。我就这样出发了,两周后,您发来电报说弗洛朗丝死了。我很惭愧现在来仅仅为了向您表示谢意,感谢您为她做过的一切。我觉得自己没有勇气跨进这所房子,没有勇气看她临终时呆过的房间,我想您也没这勇气,小姐。”
       “我能理解。喝茶吧,唐格先生。我还在里面加了一勺兰姆酒。”
       他把她递给她的杯子重新推开。
       “这次出行……她说过为什么出去吗?”
       “没有,她什么也没说。”
       “是十二月四号,是吗?她是在那天出事的吗?”
       “是的,正好是两个月前的星期一。”
       他看着她,想要再说点什么,张了张嘴,瘦削的脸庞抽搐着,沉寂而痛苦。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可桑小姐垂下头。她全身惟一引人注目之处是黑发里一捋稠密的银丝,被她用手机械地抚平;她戴着一只老式的葬礼戒指,乌黑发亮。看到这只戒指,出于良好的教养,洛基唐格漫不经心问她道:
       “您有亲人去世了吗?”
       “一个堂弟,才二十五岁。”
       “噢,多久的事了?”
       “那是……”
       她突然打住。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她最终说道,“先生,一切听从了您的指示。唉,她们来晚了没赶上最后给她梳洗,但奇怪的是,我恰巧给弗洛朗丝穿上了您想要给她穿的那件晚礼服。十二月六号棺材启程去巴黎,接下来的一切都照您的吩咐办妥了。”
       “您很了解她,对吗?”
       “是啊,我们童年起就是朋友了。我们出生在汝拉同一座小村庄里,这您知道。”
       “我……我不怎么知道她的事情,我想。我们结婚两年了。我是在剧院遇到她的,她当时正准备首场演出。她拥有一副怎样精致的嗓子啊!作为歌剧演员,也许声音不够有力,但却是我所听过最纯净的女高音。我们很快坠入爱河。这两年过得飞快,我的演唱会,事业,电台,所有这些占据了我们的时间,我们的生活。还剩下什么呢?知心话和回忆,像切板上待干的面包,被新婚的两个人丢在一边,我们丝毫不肯将时间花在爱情上。”
       她身子动了动,他想他刺激了这个老姑娘,于是沉默下来。“爱情”这个词,尤其是这个词发出时炽热沙哑的嗓音,如同大提琴低沉的音调,在他们之间停留,颤动,缓缓消逝。房间十分阴暗;一盏斜挂着绿色灯罩的台灯,照亮了桌上一叠打开的练习本。
       “我真是不可原谅。我一来,就让您停下工作,还向您提了那么多荒谬的感情问题,只为了再听一遍您已经在信里写得很明白,而无论你我都无法改变的的事实……您可能觉得我这人很奇怪,神志不太正常。”
       “没有,唐格先生,我深深理解您。这么突然的打击……”
       他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等等……我得跟您说……有一件事情我始终不太明白……噢,肯定是个误会,但是……说到底,您能向我保证巴黎之行,弗洛朗丝出事前晚跟您提起过?”
       “嗯……提起过。”
       “没说为什么去巴黎吗?”
       “反正只去几天,再说,她也不需要向我解释去的理由。她好像说要到裁缝那里试衣,或者到牙医那里走一趟,我不记得了。我不明白有什么重要的……”
       “我的信没到墨西哥,一直在邮局待领,直到近期才转寄到我手里。我是在四天前才收到的,其中有两封弗洛朗丝的信。”
       “是吗?”
       “第一封发自十二月四号,也就是她死的那天,第二封发自五号,她死后的第二天。”
       “可能哪里出错了”,可桑小姐说,膝头上那块准备扔到火炉里的木柴掉到地上,她没做任何反应,“您检查过邮戳吗?”
       “第一封是十二月四号放进邮箱的,第二封,是在五号。”
       “这……真不可思议。”
       “可不是吗,在我看来,只有一种解释:即将在巴黎度过的几天在她看来是那样充实幸福,满载着允诺和约定,而我要她每天给我写信,她只能将这一苦差提前打发掉。她叫人在她不在的时候替她寄信,这样寄信地址就总是保持一致。可能第一封信还是她自己寄的,她也许出事前在邮局停留了片刻,但第二封应该是她拜托的那个人寄的,大概是村里某个小孩,他不知道她已经死了,或者不够机灵,不知道既然她死了就不应该再寄那封信了。是的,事情肯定是像这样。
       “但是……信里什么都没说?”
       “您的意思是,没说巴黎之行?没有,一个字也没提。那些信……噢,只有她能写出那样的信:愉快的,忧伤的,疯狂的……她谈论音乐,描述小姐您门前的大冷杉和雪,说到她的阅读。十二月五号的信是这样开始的:”
       他闭上眼睛,声音平缓:“昨晚下了一场大雨,地上的雪还没有消融,仿佛一个纯洁的少女,被盛怒的巫婆鞭打……我想我着凉了,很晚才起床……”接下来是关于“莫扎特的小夜曲和圣诞节玫瑰”,而那些玫瑰“在万圣节凋零了,尽管是传统。”
       信背到这儿。
       “我不明白”,可桑小姐虚弱地说道。
       “她那次身体不舒服,是为了可以在巴黎安静地呆两三天,而不用给我写信。接下来的信应该告诉我说她患了轻微的流感,说她又康复了。”
       “但没什么可以阻止她和您谈起那次出行呀!她完全可以捏造出一个再正当不过的理由。”
       “我问过佣人了。她没有通知他们她要回家。她从来不会那样突然出现,总喜欢一切都事先替她安排妥当:壁炉,浴室,鲜花……我敢说,那晚她没准备睡在家里。这种情况下,她自然选择将巴黎之行保密。”
       “但,先生,最单纯的动机,我啰嗦一句……”
       “算了吧!”他盯着她,“您很清楚没什么好怀疑的。只要看您的表情就知道了,小姐。事实很明显。您不用害怕,我什么也不会问您的,”他努力微笑了一下,补充说道,“既不会问情人的名字,也不会问他们的关系持续多久了。您是不会告诉我的,您对弗洛朗丝那么忠诚。您已经最大程度地帮她欺骗我了。现在,您对她的秘密更加守口如瓶,我敢肯定。可是,您一定知道很多事情。不过,我再强调一遍,我不会向您提任何鲁莽的问题。我只希望和一个熟悉她爱她的人……最后一次,带着感情好好谈谈她。您和我妻子之间有很深厚的友谊吗?”
       她没回答。
       “那是造物主的一个杰作,不是吗?在她面前我总是自惭形秽。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她早晚有一天会背叛或离开我。人总有一死。我比她大二十二岁。”
       “您在说什么呢?您怎么能这样说呢?”冲动之下,她低着嗓门,急急说道:“您,唐格先生?您难道不知道自己是谁?大厅里所有那些听众,那些在您的演唱会中欣赏您,感激您,喜爱您的听众,难道您从没有注意过吗?是的,先生,他们爱您……你们,艺术家们,你们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
       她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抬起头来看着他,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彩。
       “一个高贵的世界。而我们,我们这些可怜的没用的东西,我们什么也不是。多么罕见,多么美妙啊,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屈尊下贵,将我们从平庸中解脱出来,为我们说话。这意义非凡,先生。您几乎有义务理解这一点。原谅我这样跟您说话。如果我看上去像在教训您,那是因为我无比欣赏您。您比弗洛莎大二十二岁能有什么问题呢?”
       “怎么?”
       “啊,弗洛莎”,她重复道,“她叫弗洛莎,您知道的……弗洛朗丝是她进剧院时取的艺名。比她大二十二岁!可是您,您这样一位天才,您可是当今最伟大的音乐家之一!您把她的身份提高到与您一样,这是怎样的荣耀啊。”
       他忧伤地看着她。
       “噢!您什么也不知道,”他温和地说,“我有点名气,是的,但这个……从前,我也许是个人物,配得上所有的溢美之词。但是名誉,您知道,是在树倒之时收获的苦果。”
       “我不懂,”她说,“对我而言,您是个卓尔不群的人。您的谦虚不讨人喜欢,这样的谦虚是不健康的。”
       “她爱的那个人应该比我更加耀眼,更加深沉。我把他想像成年轻时候的我。”
       “像您?”
       她摇了摇头。
       “噢!才不是呢,唐格先生,他可不像您。”
       她住了嘴;觉得他终于要问一个问题,但他什么也没问;他把手伸向黑暗中依稀可见的小桌子,摸索茶杯的手颤抖不已。
       “还有茶吗?”
       “我去给您再倒点来。”
       “不,不用了,求求您不要走开。我喜欢冷茶,我快渴死了。”
       他把红褐色的茶水一饮而尽。
       “您对我那么友善,”他犹豫着说道,瘦削的脸庞对着炉火,“可您帮她欺骗我。”
       “我没有帮着她。相反,我尽力劝她理智一点,但我……”
       “是的,我理解,谁也抵抗不了她的魅力。她的美貌,优雅,蛮横而又冷漠的……是的,我想用冷漠这个词来形容她的表情。她在社交和感情生活中表现得异常冷漠。有时看上去心不在焉,拒人千里。我认识一些人,信誓旦旦地说她是个肤浅不怎么聪明的女人。但其实,智慧能说明什么呢?她的忧伤和狂热……她写的信……天哪,我多么喜欢她的信呀!四天前,当那些从墨西哥转发的信摆在我面前,看着信封上她的字迹,我直哆嗦,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它们令人心碎又令人安慰……对我来说,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我不是作曲家,只是个演奏的。时间一长,就会觉得不满足,没有成就感。您无法理解。我重新发现已经消亡的东西,再赋予它们生命。这是一项通灵的工作。不幸的是,我,洛基唐格,我什么都没能留下。没有什么是由我创造的,没有孩子,没有作品。也没有爱人,什么都没有。”
       “您的声名……”
       “这一切让我筋疲力尽,”他突然换了副语调,嘴唇困难地翕动了几下,“我已经连续四晚没睡了,尽管服了大量安眠药。那些药不足以让我入眠,却让我整个人精神恍惚,似梦非梦,似醒非醒。这太奇怪了。这间屋子,这火……我发着烧。”
       “您想要躺下来吗?我去给您铺床,好好睡一觉,您……”
       “我不是跟您讲我睡不着吗!”他怒气冲冲地嚷道,“不要管我,我在这儿挺好的,相信我。如果您为我好,请不要说我,说说弗洛朗丝,只说她……哪怕最简单,最平常的事情。比如她的晚礼服。她死的那天是怎样打扮的?天那么冷,她应该穿着那件灰色的旅行大衣,水獭皮的领子。帽子呢?”
       “帽子?”女教员心不在焉地嘀咕道,“听着,唐格先生……”
       她陷入沉默,神思恍惚。
       “我还保留着,”她最终开口说道,“一些弗洛莎……弗洛朗丝的老照片和信。您要看吗?”
       他表示同意。于是她站起身,从壁炉上取下一张照片递给他,照片上有二十个系着黑色罩衫,套着木鞋的小女孩,背景是一所小学的院子。她们的头发梳得乱七八糟,脚尖朝内。这都是些十三四岁,粗壮结实的乡下丫头,裹在僵硬的罩衫和宽大的呢绒裙里,胸部发育明显。
       “弗洛朗丝也在里面?”他被逗乐了,笑得不怎么自然,“她应该像鸭群里的天鹅。”
       “这个是她,”可桑小姐说道,“胖而结实,和其他同龄人一样,但是脸蛋相当精巧。轮廓分明,一双蓝色的大眼睛。至于我,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在贝藏松,寄宿生活已经开始三个月了。弗洛莎把照片寄给了我。您看,”她指着照片上的文字:“‘给我亲爱的卡蜜尔:弗洛莎’。她来看我的时候,我才松了口气。她不想继续读书,一心想学缝纫,想定居在城市。 她对未来的憧憬满足于一间破屋子里的一台缝纫机,周六晚和对门时装店的伙计去一趟电影院。她父母,和我的一样,都是小资产阶级,没什么财产。她父亲再婚。她和继母相处得不好,那女人其实心眼不坏,但是一种尖刻懦弱的性格……您了解我的意思吗?弗洛莎只知道指责,赌气,抱怨。复活节我放假在家,去找了她的父母――那时我十五岁――也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一会儿求她父亲,一会儿哄她继母,吓她继母,最后,他们终于让步,把弗洛莎送到贝藏松和我一起寄宿。我们在那儿共同度过了五年;最后一年,我留下来做辅导老师,是为了不离开她,为了让她学习,让她能通过考试,让她成为有身份地位的人,让她坚持上声乐课,最重要的是为了不让那些该死的男孩子总在她身边转悠,因为弗洛莎对我来说……”
       她从男人手里把照片接过来,重新放回原处。她在房间里走了很长时间,两手叠放在胸前,步履安静而轻盈。
       “不,您无法想像弗洛莎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比她大一岁半。我想拥有的脸蛋,眼神,笑容都能在她身上找到。我长得一直不好看,这我清楚。开始,我妒忌弗洛莎。记得有一次,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的小外套来我家玩,那件衣服她通常在周日穿,大家都说:‘多么可爱柔和的颜色啊……正好衬托出她那一头金色的卷发!’她把外套脱在了门厅的椅子上,我像个野兽,又撕又咬,把它扯得稀巴烂。长大之后,这种感觉渐渐消失,被另外一种奇怪的感情代替……您刚才问我是否对弗洛莎怀有深厚的友谊?没有,我对她既没有友谊,也没有柔情,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塑造她,您理解吗?那是从一些小事开始的。为了一次颁奖典礼,我吩咐她练习她的寓言,教她怎样背诵,怎样站立,怎样致敬,怎样做出些细微的表情来突出她美丽的侧影和卷发,当大家为她鼓掌,赞美她的时候,我体验到一种苦涩的甜蜜,这种感觉无法跟您描绘。我思量着:‘毕竟,是我……亏了我,她才这么受欢迎。如果没有我,她什么也不是。我创造了她。’”
       面对着唐格,她住口了。
       “‘我创造了她。’我脑海深处就是这么想的。对我来说,那如同一本书,一幅画。自然,我用了很多年才明白这一点。也许,只是在五六年前,我才完全理解。有时候,我也会忘了弗洛莎。比如,当我以极其优异的成绩通过一项考试,就会变得雄心勃勃。但接着,我会对自己说:‘孩子,既然上帝赋予你这样一副丑陋的模样,那就不要再追求,再期望什么。这样最好。你就不会因为失望而痛苦。’性格使然,我喜欢扮演灰衣主教。少女时期,我就特别崇拜耶稣会会士,这些谦逊而博学的人,置身暗处向国王建言。请不要嘲笑我,唐格先生。我跟您讲的这些,从来没对其他人讲过,不过在一生当中能这样毫无保留地讲一次也是件好事。还有,最后,这个您深深怀念的弗洛莎,是我,是我把她送给您的。”
       “怎么会?”唐格先生问道。他带着强烈的兴趣听她诉说,一会儿握紧,一会儿松开两只苍白的手。
       “到十三或十四岁的时候,弗洛莎变得毫不起眼。我都不想看见她了。她让我失望,让我气恼,生活对我来说突然失去意义。写作,考试,期末成绩……我是个优秀的学生,几乎不怎么用功,但我觉得厌烦。您知道,在我当时那个年龄,只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梦想,另外一种生活……想像中的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曾经很多年,我把自己想像成弗洛莎;我在她身上看见过人之处,可是她变得那么平庸,甚至愚蠢,她所有的梦想止于成为一个缝纫工。缝纫工,您看见了吗?弗洛莎踩着缝纫机,怀了某个店伙计的孩子,或乖乖地嫁给一个小市民;弗洛莎……那我呢?但有一次,我听到她唱歌。那是复活节假期里的一天,在河边。家乡的河都深不见底,水流湍急。那年春天来得比往常早。我们五六个女孩子一起去水边泡脚丫,采野花。当我们回到村里的时候,天已经晚了。我们手挽着手往前走,有一个女孩开始唱歌。其他人跟着合唱起副歌部分,在所有人的声音中,弗洛莎的声音突显出来,那种天生的高贵,那种纯粹,使得其他女孩子渐渐沉默。我们被这美妙的嗓音推着,提着往前走。于是,正如刚才跟您说的,我设法让她来到贝藏松。她必须,您懂吗,必须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优雅的人,成为一个女士。我曾经在某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种说法,说不应该在发育阶段学习声乐,但我希望不要让她浪费那几年,她可以积累文化,知识和阅读。我想我有教育天分。弗洛莎很懒,只有我能让她努力学习。看到她的进步我是多么满足啊!但我自己,那个曾经的优秀学生,从此处于中等水平。我毫不犹豫地放下所有个人志向,一心只想着弗洛莎。我活在两个人之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您无法想像我能感受到的:骄傲,讽刺,欺骗的快乐,自我感觉高人一等,尤其是高于弗洛莎的快乐。一等到她十八岁,我就让她学声乐。她出发去了巴黎,在那儿,我想您知道,她几乎立刻就成为一个有钱人的情妇,那个人结婚了,但和妻子分居,他带着弗洛莎出席公开场合。”
       “是的,这个我知道。”唐格说。
       “我几乎不怎么看见她,可她没忘了我。依恋男友的同时,她也渴望着自由……您懂吗?”
       “我懂。”
       “那段时期她过得很不容易。那个男人性格专横,妒忌心强。当两个人的关系十分紧张,几乎快要破裂的时候,弗洛莎跑到我这里。她一进门,就坐在您现在坐的这张扶手椅上。她说:‘我这样做了……我是这样答复的……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如果换作你,你会怎么做?’于是,我告诉她……我耐心给她讲道理,我……您知道,我希望她不要离开那个男人。多亏他,她才像个巴黎人,她懂得了穿衣打扮,从外表看来,她渐渐成为了她应该成为的样子。发型,步态,晚礼服,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我为她搭建了一个美好的未来。她是我的艺术作品,这个弗洛莎。您觉得这话很蠢?为什么?创作一个艺术作品,可以用粗糙的,没有生命力的原材料,可以用石头和锤子,可以用画布和颜料,为什么不能用血与肉呢?把一个人的个性赋予另一个人,让他的思想在那个人身上体现,这令人兴奋陶醉,您知道吗?”
       “她那样听命于您,服从于您,她,弗洛朗丝?”
       “跟您讲,先生,您不了解她!没有人了解她,她自己比别人还不了解自己。她以为她是自由的,您想想!当我告诉她:‘应该这么或那么做。应该这样给他写信,我说你写。应该打发掉这个男人,应该不动声色地拒绝那个男人,不能让他太气馁,但是……’她冷笑起来,朝我嚷道:‘噢,可你什么都不懂,我可怜的卡蜜尔!关于男人,关于爱情,关于生活,你知道些什么呢!你,被这样埋在洞穴里的你?’我回答她:‘也许,也许吧,但你只要想想就知道我说的没错。应该照那样做。’最终,她一边采纳我的建议,一边说服自己那是她的想法。她就是个妇人……”
       她沉默了,嘴角浮现出一丝忧郁,温柔而苦涩的微笑。唐格惊愕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她重新开口:
       “她男友后来猝死,遗嘱没有提及她,所有遗产都归他的法定妻子。弗洛莎,一夜之间,她又成了穷人。不管是她住的旅馆还是汽车,一切都不在她的名下。我设法请了几个月的假,和她两个人住在巴黎。先生,我想把这个女人打造成个人物,您听到了吗?我想到了剧院。凭她的嗓子,美貌和魅力,她本来可以的,不是吗?她本来可以红极一时!仔细思量,这还不够。您知道,这简直成了一种幻觉。有时候我忘了自己是卡蜜尔可桑,而她是弗洛莎勒布朗。她唱歌时,似乎是我的声音从她胸口发出。她的歌声将我从我自身解脱。我们过着安宁的隐居生活,她因为情人的死,心情一直很沮丧,不愿意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没有精美的晚礼服,也没有首饰,她甚至缺钱理发。如果她是一个人住,很可能为了钱什么样的男人都接受……”
       唐格打断她:
       “她不在了,没法给自己辩白。”他用颤抖的声音轻轻说道。
       “先生,我对着您就像对着上帝讲话。我是个教徒,相信她的灵魂就在这儿听着,能看到我说的句句属实。是我在那两年看住她,给她描述美好的未来,向她保证只要听我的话就会获得名气和爱情。我再跟您说一次,这实在令人兴奋陶醉,看到这个美丽的女人半无意识地重复我的话,引用我的想法,阅读中采用我的理解……她的信……哈,有时我忍不住地笑……她那些我写的信……渐渐地,她明白了我想要她做什么。她任由自己被塑造,有时称我为她的‘导演’,但是她认为我的动机低下;她相信我打算日后靠她生活,甚至――她笑着跟我说――嫁给某个被她抛弃的情人,某个弗洛莎勒布朗不要的男人,我……”
       她重复一声:“我!”耸了耸肩,流露出一种单纯自然的骄傲神情。
       “先生,大约两年前,我第一次听您演奏。我有几张您的唱片,也听电台播放的您的音乐,但我从没有去过您的音乐会现场。那天……我刚才对您说,对所有那些欣赏和喜爱您的人,您对他们负有责任。试想一下,每当您演奏,音乐厅里至少有一个生命,在某些时刻,您是大厅的呼声。人们是沉默的,先生。我们就像植物,像树木。我们受着痛苦,我们死去,没有人听到我们的呐喊。这些,您知道。您可以猜到的是,从那天起,我对您……”
       她沉默着后退了几步,将她枯萎的脸隐在黑暗中。
       “我不漂亮,自然,不奢望您看上我,但有弗洛莎。于是……我和她谈起您。我带她去您的音乐会,直到她把自己介绍给您,我才松了口气。是的,在空荡荡的剧院,她首演的前几周。奇怪的是,您一开始表现得相当冷漠。但我确信您最终会爱上她。”
       “那她呢?她呢?”
       “她不爱您。她不知道爱一个人。您说什么,‘造物主的杰作’?算了吧,最平凡不过的一个女人。噢!不比其他女人更坏或更蠢……一般水平而已。那个从前想做缝纫工的弗洛莎勒布朗,被您,洛基唐格爱上了。她让自己被爱上。您是个有钱的名人。接着她背叛了您。我从来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时我不常看见她,她也不喜欢拿男人来炫耀。六个月前,她来这儿住了几天。很奇怪……我对她既有吸引力,又让她仇恨。她逃开我,又回到我身边。我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一个年轻人,我母亲那边的堂弟,住在我家。他比我小十岁,从小是个孤儿,我父母将他带大。您可以想像这么个俊小伙,半个乡下人,翘鼻梁,红红的腮帮子,一头黑发,壮硕的臂膀……第一次,我想只有一夜,因为她立刻就动身走了。可当您接受去墨西哥演出时,她回到这里。他不能跟她去巴黎。他刚在镇上买了间车库,这小子生性狡猾,不会轻易为了一个女人昏了头脑。反正,她一到这儿,两个人就……先生,我简直不能想像您指责我帮她欺骗您!您听着,我把她赶出去了!我不能原谅她……这太下流无耻了。然后,她说我妒忌她。她以为我爱着这个小伙子,这个罗伯特……感谢上帝,她从来没有猜出真相!她会玷污真相的!她还跟我说她整个人都是被制造出来的,是人工的,上帝创造她是为了给罗伯特,而不是给您这样的男人,他们那些人能够满足她,她补充了一句……一句可怕的话……‘皮肤不会搞错,但只有它……’我把两个人都赶出去了,唐格先生。她和她情人。我对他们说:‘明天中午,等我从学校回来,不想再看见你们两个。’他们大笑。他们离开了,死在路上。您悼念的是这些吗?”
       “这些!”她爆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重复道。看着唐格,她接着往下说:
       “我打赌您不相信我所说的一切。您觉得我在讲梦话,我是个老疯子。不如我背诵一遍您铭记于心的那封信吧?信是这样开始的:‘昨晚梦到您了’,信里谈到蒙泰韦尔迪,谈到那首优美的曲子:‘死了,我也相信你,希望出现在你的梦里’,信是在她死前那晚寄给您的……您刚才还跟我提起那封信。她来找我:‘卡蜜尔,你来给他写信,我嫌烦。’于是我开始写,带着怎样的幸福在写啊!我居然可以给您写信。
       “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这一切?”
       “为了救您,让您解脱,让您从她的死带给您的伤痛中痊愈,因为她不值得您为她掉一滴眼泪。您所爱她的一切都不属于她。”
       “您向我发誓这一切都是真的?发誓您没有说谎?您不是疯子,看上去理智而镇定。您发誓这是真的?”
       “我发誓。”
       他站起来,踉跄着走出房间,拿起大衣和帽子,什么也没说,推开了门。她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火。
       一小时之后,他到了偏僻的小火车站。他感觉很奇怪。他知道自己曾经爱过的只是一个幻像,一个影子。他确信最终他了解了事实真相。但是他比先前更加感到痛苦,因为他了解了卡蜜尔无法了解的东西:妻子的灵魂,精神,智慧,所有这些都不重要,所有这些只是爱情的附加部分。他真正爱的,是她弯腰时肩膀划过的弧线,是她酥胸的轮廓和温热,是一个眼神,一种变调的嗓音,是当他靠近她,她拒绝或躲开他时(他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做出的一个疲惫迅速的小手势。是这些让他无法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