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译文长廊]同胞
作者:伊琳娜·涅米罗夫斯卡娅

《译文》 2007年 第04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译/陈剑
       文/伊琳娜·涅米罗夫斯卡娅
       他一下子走进了冷冷清清的一等候车室;暖气虽是开着的,可地面的寒气还是透过地板薄片冒上来;他走了出去。车站很小,周围是荒芜的原野。这是一个寒冷的秋日,天空仍有些玫红,夕阳的余辉转瞬即逝,自前夜起,冬令时已经开始实行了。他走到屋檐下的一张长椅前,犹豫再三才坐了下来。此时,他开始后悔没有听弗罗朗,那个司机的建议,在城里过一夜。旅馆至少不会这么脏……呆在这样一个荒凉的站台等车,塞进某列污浊的当地小火车里一直熬到晚上……他得要到八点以后才能到赛斯特家。他的汽车撞到桥头堡,撞坏了。他不能再开车。他很疲倦。他感到有些不适。能完好无损地脱身出来,已是莫大奇迹。他还没来得及亲见危险,以及死亡。之后,他感到羞耻,因为他当时紧张得发僵,没能在弗罗朗面前掩饰住他的恐惧,他本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动声色。至少他希望是这样!现在,他在发抖……也许是冷得发抖。他很怕气流,怕风。这是一个瘦削、脆弱的驼背男人,窄窄的脸接近黄色,皮肤干燥,像缺乏营养,银白色头发;他的鼻子出奇得长而尖;嘴唇总是那么干燥,仿佛是因一种千年的干渴、一种代代相传的热病而枯萎。“我的鼻子,我的嘴,这是我身上惟一保留的犹太人特征。”他轻轻用手压了压那对猫一般的耳朵,透明、单薄、微微颤抖;它们对寒冷尤其敏感。他又把大衣领子拢得更紧些,这是件深色的英国呢绒大衣,料子舒适,厚实温暖。不过,他没有起身。对他而言,这个荒凉冷清的车站月台,这排沿着铁轨延伸,在黄昏的暮色中依稀可见苍白光亮的路灯,以及这份忧伤,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他是那种,对感伤、遗憾、苦涩的味道情有独钟的一类人,太过洞明——用他的话说是“自我意识太强”——而难以相信幸福。他不耐烦地看了看表。正好五点钟……他摸了摸胸口的香烟盒,但马上放下了手:他抽得太多了;他常会心悸,会失眠。他叹了口气。他极少生病,可他那对疼痛百分百敏感的神经,总是在窥伺着他最细微的不适,他身体的每一丝动向,他血液的流动。极少生病,然而咽喉脆弱,肝脏敏感,心脏乏力,血液循环不畅。怎么会这样?他一直都很节制、谨慎、井井有条。啊!那么地谨慎,甚至在他的青年时代,在那难忘的,年少轻狂的时代……他并不怀恋青春。而青春,曾是那么轻盈。当时他所感触的,无非是些人类天性中固有的忧伤,父母的去世,爱情或前程的失意。什么都无法与他的丧妻之痛相比,十年已过,他知道,周围的人都惊讶他的悲伤会如此持久。实际上,他娶白朗希时并不爱她,他们的结合平静而温和,但他是那种从一而终的男人:一座房子,家的热量,家的灯光,那种环绕他的安稳、宁静的感觉,正是他所追寻,他所挚爱,而又随着白朗希的逝去而失去的东西。他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他不是个容易坠入爱河的人,他太保守,太顾虑,太羞涩。“懦夫”,他这样想。他活得太累,总觉得所有一切都在密谋偷走他的生活,他的幸福。忏悔的心,谦卑的心,永无休止地惶惶不安,像兔子的心……总之,一个小时以前,在大马路上的片刻功夫,对于他来说,已经达到了焦虑的极限。“我早说那辆车不经用。而且午饭又那么难消化。我当时昏昏欲睡,没什么劲,神经麻痹。”他到底吃了些什么?一些仔鸡肉,一份蘑菇煎蛋……还有什么 ?一丁点布里奶酪……“对我来说够难消化的。鸡蛋让我不舒服。啊!我这个年纪,应该深居简出 !我五十岁了。一年里头,有一个月出门在外就够了,其余时间,应该在银行、在家、在俱乐部里。”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一旦可以,他就要放下生意,多到乡下去住住。搞搞园艺,打打高尔夫……打高尔夫?他感到寒风如刀割般刮过脸颊,像今天这样的天气,在高尔夫球场……他深知自己讨厌这样!他也深知自己同样讨厌在户外散步,讨厌运动,骑马,开车,打猎……他只有呆在自己家的时候才会感到快乐,独自一人,或是和孩子们一起,在房子的庇护下,在家人的庇护下。他不喜欢人,不喜欢人群。然而,他又处处受欢迎,被他人友善亲切地接待。在他年轻的时候,不少迷人的女子曾经爱过他。为什么?那么,是为什么?他总是觉得人家没有向他证明出足够的眷恋,足够的柔情。他曾令新婚燕尔的白朗希多么痛苦!“你此刻快乐么?不止是你的心,还有你的感觉,我使你感到快乐么?完全地?惟一地?”他的心颤抖了,不,他不满足。最奇怪的是,在大家看来,他是那么冷淡,那么平静。有时候,他会幻想着,一位绝世美女,荣耀或是天资,会能够使他满足,缓和这种爱的渴望。但他并无过人之处。然而,他富有,生活得也很,幸福。幸福?可是,没有绝对的安宁,又谈何幸福?如今谁又能够得到安宁呢 ?世界是如此动荡。明天,他就可能要经历灾难,废墟,贫穷。他还从来没有穷困过。他父亲是个优游的人,本身就很富有,从不知道什么叫做匮乏,也不知道要为明天担忧。然而这种担忧,这种焦虑,却一直驻扎在他的身上,一直在,一直在,以种种最独特、最……最奇异的形式存在。他会在夜半惊醒,战栗着,感觉到某些事情将要发生、已经发生,感觉到他的一切都将被收回,感觉到生命是如此无常,犹如一个虚浮的假象,随时可能轰然坍塌,好让他发现某个尚未看到的深渊。
       当战争开始的时候,他曾认为这就是他所等待,所预见的。他去当过兵,他是一个尽忠职守的士兵,执行任务时严谨而且耐心,就像他做任何事一样。几个月后,他就被调到了后方;他的心脏衰弱。战后,生活很顺畅,生意也相当不错。可这种担忧,这种潜伏的不安,仍然在腐蚀着他的生活。这种焦虑。首先是因为不佳的健康状况,然后是孩子们。啊!孩子们。他的大女儿已经结婚了。她幸福吗?他不知道。从没有人对他说过什么。还有经济危机、持续增长的税收、以及也许很快就要遭殃的艰难生意?还是不可预料的政治风云……?从这个或那个独裁者的每一场讲话中,他所感到的战争威胁,不是在下个月,或是第二年,而就是在明天,在当下。然而,表面上,他就像那些资产阶级,他有钱的兄弟们那样,从不让自己表现出惊慌。可是,还有一次,很奇怪地:当其他人,一边预知着最坏的灾难,一边却仍然维持着表面上的健康和好心情,不浪费一个小时的睡眠,或是一口饭的好胃口时,唯有他,却从心内日渐衰竭下去,饱受忧虑的折磨。唯有他,好像相信不幸在等待着他,就是他,等他一个人。可是在其他人的眼里,不幸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实质的幻象,是一团阴影。他们会不时地提及它,可并没有人相信它。唯有他信!然而他周围的人都说:“克里斯蒂安-拉宾诺维奇?他可是最沉稳、最镇定的一个人哪。”
       寒风阵阵。去赛斯特家参加狩猎这事,其实,他早就感到厌恶。可是他必须……必须亲眼去看看他的儿子让-克劳德, 还有赛斯特家的小女儿。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的性格里有这么一点,就是从来不肯当下承认他真真切切的痛苦和伤口。就这样,在那些失眠的漫漫长夜,当一件事使他忧虑,他就会睁着眼睛呆上几个钟头,听着自己的心跳,想像着这样或那样不愉快的遭遇,比如这场难受的旅行。他痛恨车站、港口、还有渡轮。他不要迁徙,他要生生死死都在同一片土地上。天快亮了,终于,他内心深处那道无形的屏障似乎冲破了,绝望忧伤的波涛,真真切切,汹涌澎湃,涌上心头,令他窒息。如此这般……此刻……一切都因他的儿子而起,一切又回到儿子身上。他是多么爱他!他也爱他的两个女儿,大的那个,结了婚,当了母亲,小的那个,还在穿短裙。但对这个儿子……可是,他带给他的痛苦多于快乐:那么轻浮、不安现状、不知满足;学业优异,却早早放弃。是玩世不恭么?不。是不满足,是这样的……不满足。现在,他恋爱了。他想娶赛斯特伯爵的女儿。啊!这太难了。他的阶层……“他不会幸福的,我感觉得到,他不会幸福的。”尤其是,赛斯特本人赞成这门婚事吗?他会不会当众侮辱他的让-克劳德 ?甚至侮辱他?他的心已经在滴血,然而,他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桩婚姻!让-克劳德与这个小姑娘,他们不会感到幸福的。他们永远不可能深切地、真正地,了解彼此。可是他,他能够做些什么呢?他很清楚没人会听他的话。在孩子们眼里,他已经是上个时代的人,是个老头儿。他已经是那种急速衰老的人。不,是那种生来老成,历尽沧桑的人。啊,为什么让-克劳德想要结婚呢?难道他还不够幸福吗?这世上真是片刻的安宁都没有!
       他看了看表。他胡思乱想了这么久,时间才过去二十分钟而已。忧伤的秋日,忧伤的黄昏……就在这时,他方才注意到,自己身旁正坐着一个男人,就在这张长椅上。这是一个衣着寒碜的男人,干干瘦瘦、没刮胡子、双手肮脏。他正在照管着一个孩子。那孩子随时都要往铁轨走去,他被它们深深吸引住了。他穿着一件廉价的、破旧的小外套,戴着一顶鸭舌帽,露出他那对小鹿一般的大耳朵;衣袖子太短了,吊着袖口,露出通红的小手。这孩子十分好动。他把头转向长椅这里;一双大大的、水灵灵的黑眼睛,占据了半张小脸蛋,忽闪忽闪的。尽管路上空空如也,可他每向前迈出一步,照看着他的男人就会紧张得跳起来,张开手臂把他抱回来,回到座位上,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 他看见邻座这位衣着考究的先生正望着孩子,立刻腼腆地一笑:
       “可以请问您现在几点了吗?”
       他说话的口音很奇怪,声音嘶哑,咬字不清。
       拉宾诺维奇没有开口,只是低头让他看了看表盘。
       “啊,是的!对不起……是五点二十分了吗?天哪,天哪!火车要到六点三十八分才会来。请问您……,您也是在等去巴黎的火车吗?”
       “不。”
       克里斯蒂安站了起来;那男人立刻喃喃说道:
       “先生,能不能行个好心……都是为了孩子。他才生了病,可三等候车室里没有供暖。请让我们跟着您到一等候车室去吧。如果我们跟您进去,他们就会让我们在那里等车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急促地比划着,猴子似的。不仅是他的嘴唇,他的双手、他脸上的皱纹、他的肩膀,都在抖动。他那双像孩子一样闪着光芒的、灼热的黑眼睛,似乎总是游移不定,怀着焦虑在四处寻找着某样他看不到,也永远不会看到的东西。
       “当然。”拉宾诺维奇用力说道。
       “哦!谢谢,先生,谢谢……快来,雅沙。 ”他一手牵着孩子,另一只手则提起克里斯蒂安的行李,尽管这令克里斯蒂安感到不自在,阻止了他。
       “让我自己来吧,我们去看看。”
       “让我来,先生,这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走进了一等候车室。此时,候车室里已经亮起了灯,大吊灯的三盏灯嘴弥散出稀落而苍白的光。克里斯蒂安坐在一张天鹅绒扶手椅上,而那男人,则战战兢兢地挨着一张软垫长椅的边缘坐下;他一直紧紧地把孩子抱在膝头。
       清寂中,一串伤感而零落的铃声没完没了地叮叮当当。
       “您的孩子病了?”终于,克里斯蒂安心不在焉地问道。
       “这是我的孙子,先生”,男人望着那孩子,说道,“我的儿子刚刚离开。我送他上了船。他要去英国生活,在利物浦。别人答应给他份工作,但同时,他把这孩子留给了我。”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过去住在德国。随后,四年来,我都可以亲自照顾他,在巴黎。如今,又要离别……”
       “英国”,克里斯蒂安微笑道,“不算太远。”
       “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先生,不管是英国、西班牙还是美国,都一个样。去哪都需要旅费、需要护照、签证、工作证。这是漫长的离别。”
       他沉默下来,但很明显,说出这些话减轻了他的痛苦。他立刻又接着说起来:
       “您刚问这孩子是不是生病了?哦!他可结实了,只是太容易感冒,然后就是咳嗽,好几个月了。但他很强壮的。拉宾诺维奇家族的人个个都很强壮……”
       克里斯蒂安的身子动了动。
       “您姓什么?”
       “拉宾诺维奇,先生。”
       克里斯蒂安有意无意地压低了声音:
       “我与您同姓……”
       “啊!……kid?”男人缓缓地说。
       他又蹦出几个意第绪语的单词来。克里斯蒂安已经恢复镇定。他冷淡地低声说:
       “听不懂。”
       男人轻轻耸耸肩,带着一种难以描摹的、怀疑而讥讽的神情,但这神情中,又有着几分关切,近乎温柔,他似乎在想:“他是在装腔作势,由他去吧……姓拉宾诺维奇的人,会不懂意第绪语!”
       “犹太人?”他用法语重复道,“很早就离开的?”
       “离开 ? ”
       “是啊!从俄罗斯?从克里米亚?还是乌克兰?”
       “我出生在这儿。”
       “啊!那么,是您父亲迁来的?”
       “我父亲是法国人。”
       “那就是在你父亲之前了。所有姓拉宾诺维奇的都来自那里。”
       “也许吧。”克里斯蒂安冷冰冰地说。
       此刻,听到自己的姓氏被从那个男人口中叫出来时那阵短暂的激动已经抹去了。他感到一种难堪。难道他和这个穷酸的犹太人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您了解英国吗,先生?当然了,您肯定了解。那利物浦呢,我的孩子们搬去的那个城市?”
       “我曾经路过那里。”
       “气候好吗?”
       “啊,是的。”
       男人叹了口气,这长长的叹气声最后被哼成了一阵呜呜声……带着哀怨。他把孩子紧紧搂在膝间。
       克里斯蒂安颇为用心地打量起他来。他多大年纪?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实在看不出具体年龄!也许和他一样,还不到五十岁。他单薄的前胸仿佛被沉重的、无形的负担压榨得凹了进去,而双肩则向前凸出,成了驼子。时不时地,冷不丁一点声响,就令他蜷成一小团,身子在板凳上蹭来蹭去;然而,如此脆弱、如此瘦削的一个人,却似乎与生俱来就拥有着永不熄灭的生命力。就如同,风中燃烧的蜡烛,勉强被玻璃灯罩保护着。火苗拍打玻璃,光在颤动,暗淡下去,几乎就要熄灭了,可当风稍一减弱,它就又重新闪耀起来,卑微,然而坚韧。
       “我操心得太多了”,那男人轻轻地说,“有些人一辈子都在操心。我有七个孩子,死了五个。他们生下来都很健壮,但都有一个弱点,就是心脏。我养活了两个。两个男孩。我爱他们如同爱护我自己的双眼。您也有孩子吗,先生?有?啊!您瞧,看着您我就忍不住要把自己和您比较。说起来,这很令人安慰。您富有,您的生意也一定不错,可是若您有子女,您就能明白我的感受!我们为他们付出了一切,但他们从来不会满意。犹太人的天性就是这样。我的小儿子……十五岁的时候,他就开始说:‘爸爸,我可不能当一个裁缝……爸爸,我要去念大学。’您想想看,在那个年代,在俄罗斯,这容易吗!‘爸爸,我要离开。’‘你还想要怎样,我命中的不幸?’‘爸爸,我要去巴勒斯坦。只有在那里,犹太人可以有尊严地活着。那里是犹太人的天堂。’‘唉!’我对他说,‘萨洛蒙,我尊重你的想法,你念过书,你比你的父亲有文化。去吧,但是在这里,你可以有一份自己的职业,一份体面的职业,有朝一日,你可以成为一名牙医,或是商人。在那里,你得像个农夫一样耕地。至于那巴勒斯坦,想想吧,你们不可能将大海中游散的鲱鱼捕来,把它们再放回各自母亲的肚子里,’我跟他这样说,‘哪天你们能把这事做到了,那巴勒斯坦才可以称得上是犹太人的天堂。从这到那边……去吧,去吧……如果你认为那就是你的幸福。’终于,他走了。他结婚了:‘爸爸,寄些钱来,婚礼要用……爸爸,寄些钱来,孩子出生了……爸爸,寄些钱来,要付医药费,要还债,要交房租。’一天,他开始咳血了。他干得太苦了。然后,他就死了。如今,我只剩下大儿子,就是这孩子的父亲。他也是,刚刚成年,就离开了我。他去了君士坦丁堡,然后去了德国。他开始赚钱养活自己。他是个摄影师。希特勒来了!我么,我离开了俄罗斯,因为,在大革命中,——您看这犹太人的幸运!——,平生第一次,我赚到了一些钱。我害怕,我离开了。生命比财富宝贵得多。这十五年来,我住在巴黎。能呆多久就呆多久吧……可现在,我的儿子又去了英国!上帝要把犹太人抛向哪里?主啊,我们只求过上安生的日子!可是,我们从来,从来就没有安生过!你刚刚凭着双手的劳动,挣到了一点硬面包,有了四面墙,几块屋瓦挡风避雨,战争就来了,革命就来了,大屠杀就来了,或者其他别的什么,那么只有永别了!‘收拾起你们的包袱,逃吧。到另一座城市,另一个国家去生活。学一门新的语言——在你们这年纪,还不至于没希望,不是吗?’不,但我们疲倦了。有时候,我对自己说:‘你只有到死了才能休息。在这之前,像狗一样活着吧!然后,你就能歇下来了。’反正,上帝说了算!”
       “您的职业是什么?”
       “我的职业?我几乎什么都干,这很自然。目前,我在一家帽店工作。只要我还有工作证,能干多就是多久,不是么?要是人家吊销了我的证,那我就开始卖东西。卖卖这,卖卖那,批发皮货,再卖起电器,有什么就卖什么。薄利多销,这才生存了下来。生在这里的人真有福气。看看您吧,您可以多么富有!也许,您的祖父来自敖德萨,或是贝尔地齐夫, 就像我一样。他也是个穷人……那些有钱人,那些幸福的人们是不会迁徙的,您想想吧!是的,他会是个穷人。而到了您……也许有那么一天,这孩子……”
       他温柔地看着那个孩子,这孩子正一言不发地在听他说话,面庞上掠过几丝紧张的抽搐,眼睛亮亮的。
       克里斯蒂安不舒服地说:
       “我好像听到我的火车要来了。”
       那男人立刻站起身。
       “是,先生。请让我来帮您。请别叫挑夫。不管用!没事,先生,让我来吧!雅沙,快跟上。别跑远!这孩子总是活蹦乱跳!我们得穿过铁道。”
       火车十分钟后才到。克里斯蒂安沿着月台,静静地走着,男人跟在他的身后,拎着箱子。他们都沉默着,但有意无意间,在路灯下,克里斯蒂安与犹太人的目光还是会偶然交汇。带着异样而难堪的感觉,克里斯蒂安想到,正是像现在这样,他们反而更能理解彼此。是的,像现在这样……没有言语,而只是在一个眼神里,在肩膀的一个抖动,在嘴唇的一个抽搐中。终于,火车又鸣笛了。
       “慢慢上,先生。别担心箱子。我会从窗户给您递上去。”犹太人一边说着,一边扬了扬裹在麂皮外罩里的英式猎枪。
       克里斯蒂安往他的手中悄悄塞进一枚二十法郎的硬币,男人仓促不安地把它放进了口袋,他紧抓着孩子的手,向他道别;火车开动了。克里斯蒂安立刻转身,走进了空空的包厢;他舒了口气,将行李和猎枪扔到网架上,坐了下来。窗外,夜幕沉沉。天花板上的小灯只够勉强照明,无法看书。火车此时正驶过昏暗的原野;天空阴寒,近似冬季。等他到达赛斯特家时,该是八点左右了。他想到那个犹太老人,牵着孩子的手,站在萧瑟的站台。可怜的人儿!是否有可能,他,与这个人流着相同的血液 ? 然后,他又想:“他和我能有什么相同之处?我和这犹太人,就像赛斯特同那些伺候他的奴才,天差地别!怎么可能呢,真滑稽!这是个深渊,是个旋涡!他触动了我,那是因为他可怜,他见证了一个远去的时代。是的,就是这样,他之所以触动我,那是因为他很遥远,离我很遥远……我和他之间毫无关联,一点都没有。”
       他低声地重复道,仿佛在竭力说服一个看不见的对话者:
       “根本没有,不是吗?根本没有……”
       此时此刻,他感到一种可耻的震惊。诚然,他和这个……这个叫拉宾诺维奇的人丝毫没有共同之处(可他,还是无意间做了个受惊的手势)。
       “我的教育,我的修养,都说明我更像是赛斯特这样的人;我的习惯,我的品味,我的生活,宁可比之于一个有文化的东方商人,也绝不会和这个犹太人扯上联系。三代,四代都过去了。我已是全然不同的一个人。不只是在精神上,从相貌上也是的。我的鼻子,我的嘴,这算不了什么。灵魂才重要!”
       他并不知晓,一种缓慢而奇怪的情绪已经浸入了他的遐思中,他在软垫长椅上轻轻摇晃,随着车厢的节奏,忽前忽后;他的身体又感到了那种疲惫,那种不自在。身体的摇摆使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幻象,他仿佛看到了一代又一代匍匐在圣经上的犹太教徒,金币堆上的兑换商,还有钳车上的裁缝们。
       他抬起眼,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叹了口气,轻轻把手放在额头上。电光石火间,他想到:“原来这就是我所承受的痛苦……这就是我的身体,我的精神所支付的代价。几个世纪的苦难、病痛和压迫……千千万万穷苦人脆弱疲惫的身躯,也造就了今日的我。”
       他猛然想起他这个或那个朋友,到了退休、打高尔夫、回乡养老的年纪,就无缘无故地死去了。他们享不了富裕休闲的福。那古老的、忧虑的因子在他的血液里发酵,将他侵蚀。是的,他已解脱,他,至少是暂时地,从流亡、贫穷和匮乏当中解脱出来,可那印记依然在,无法磨灭。然而,不,不!这真侮辱,真不可思议……他,他可是一个富裕的法国资产阶级,不是别的什么!他的孩子们呢?啊!他的孩子们……“他们会比我更幸福”,他怀着深沉、炙热的期望,对自己说,“他们会幸福的!”
       他听着滚滚的车轮暗哑地拍打沉睡中的原野。渐渐地,他昏昏入睡。终于,他到了。
       火车在德桑小站停了下来,这里通往赛斯特的城堡。他已经差他的司机拍了电报通报他的到来。他的三个朋友都在这里:路易斯-吉欧弗华, 罗贝尔-德-赛斯特和让-西卡尔。他们将他包围住。
       “我可怜的老弟!真惊人 ! 这是在干嘛!”
       他走在他们中间,微笑着回答着他们的问题;他们说着同样的语言,穿着打扮也相似,他们有着相同的习惯,相同的品味。当他在他们的簇拥下向前走,走向等待着他们的汽车时,他感到更有信心,更快乐了。与那个犹太人的邂逅带给他的痛苦印痕被揩去了。只有他那尽管穿着温暖的英式大衣却依然冷得发抖的身体,和痛苦的神经,不得不承认这古老的遗传。
       罗贝尔-德-赛斯特深深地吸了口气 :
       “多么可爱的天气!”
       “是呀”,克里斯蒂安-拉宾诺维奇接口道,“不是么?一点点冷,但很怡人……”
       他悄悄地用手压了压冻僵的耳朵,钻进了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