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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界]两样笔法 两色人生
作者:[美]彼得·史杰达尔

《译文》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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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红笺小丁
       文/[美]彼得·史杰达尔
       梵高最好黄色,高更最爱红色。这个区别,可不能归入细枝末节,无关紧要。如果说此二人的癖性定下了现代艺术的基调,他们的性情演变而为艺术人格的标本——癖性、性情又与天才和奇想密不可分——那么,两人彼此互相碰撞、深深互补的脾性,竟与对色彩的不同偏好不谋而合。他们的生活,随便抽出哪一段,都不怕没有摄人心魄的魅力。两人入行都晚:高更年长梵高五岁,他当过水手,做过银钱生意,娶妻生儿,生计渐裕——初与印象派画家结交,是收藏他们的画作,后更成为他们的保护人——梵高则做过美术商店店员,又做新教牧师,皆不成。高更身量短小,可总昂首阔步,趾高气昂。见过梵高的人,则描述说他“个儿小小,瘦弱单薄。”对高更,梵高是崇拜的。而两人之异,此处可见。高更虽也爱梵高的画作,可他素来以己为大,踌躇满志,故对同行画家的欣赏往往浮于敷衍。梵高热爱的艺术种类不可谓不多,譬如巴比松派的风景画,又譬如学院气的沙龙画作。唯独不喜那时代最先锋的画家保罗·塞尚,他“近乎羞涩地”承认,自己实在看不出那紧张局促的笔触中,藏着什么妙处。高更的口味则时髦许多,他爱中古时代风尚的,也爱洋溢异域风情的。对塞尚,他顶礼膜拜。埃德加·德加——以及日本艺术——尤以梵高为甚——他两人是一致推崇的。梵高几乎只从生活中摭取画的素材,而高更更嗜幻想遐思。梵高纯真如孩童,又易惊恐不安;高更见多识广,略带些邪气。1888年10月,高更离开布列塔尼的阿望桥村——这片艺术殖民地上,他曾是不凡的人物——去了普罗旺斯无甚可书的小镇阿尔,与梵高一同,过起离群索居的生活。这段旅居他乡的日子,极有戏剧色彩。
       彭博欧洲(Bloomberg Europe)的艺术评论主将马丁·盖弗(Martin Gayford)采集了许多鲜为人知并且颇为动人的资料,写成了《黄房子:梵高,高更和他们在阿尔小镇的狂乱九周》。书写得有趣,既回溯两人的生活,又揉进精神的思考。只是冒号后面的那句话有失恰当,读完全书,真正狂乱的无非两个夜晚而已,其余的日子,顶多可算晦涩暧昧。时间一星期一星期地流走,两人和睦友好,要么至少说是相安无事。故事的高潮自然叫人寒毛倒竖:梵高举起剃刀割下自己的左耳(至于究竟是一只还是半只,法庭证据早已湮没在历史的深处),献祭般郑重其事地呈给一位名叫雷切尔的妓女。结果,她昏厥过去,他给送进医院,而高更则逃离了是非之地。这段轶事本身包含一股恐怖的力量,而梵高的艺术在当时正如日中天,两相比对,张力格外慑人,竟有一种神话般的色彩,无可抵挡。人们早已疑心天才与疯癫总是相伴而行,梵高割耳之事到底成了一个象征。早在希腊时代,故事即有回音;直到现今,只要有人仍为天才的奇想惊叹,故事仍会回响不绝。盖弗没有就此收笔,他还想继续探究梵高热病一般的心思——割下的为何偏偏是耳朵?且不论真假,结论颇有专业医师的味道:双相情感障碍(bipolar affective disorder)。其实,既是神话,迷人的意味早已超越了任何分析,也不必任何解释。它自有自己的生命,如艺术一样。
       “总有一天,人们会把我奉为一个神话,或者是报纸将我塑造成的那个形象,”1897年在大溪地,高更在一封信里这样写道。对于创造出更多更妙的自己,他从来是乐此不疲;对于自己的一言一行掀起的戏剧般效果,也是向来心知肚明。他生在巴黎,于秘鲁利马度过孩童时代,后移居法国奥尔良。1865年,他成了一名十七岁的水手,在法国商船和军舰上度过了六年时光。上岸之后,他在巴黎落下脚来,谋了份儿跟银钱打交道的差事,活儿不重,报酬也算可观。不久娶米蒂·索菲·盖德为妻,这丹麦女子在高更手中,是受尽了精神折磨的,至于肉体是否也曾承受同样的痛苦,未尽可知。这段婚姻的结晶是五个孩子。绘画和雕刻,原本只是高更闲暇时的嗜好。到后来,他开始出资购买艺术家的画作,先是卡米尔·皮萨罗,进而到其他印象派画家,继而到塞尚。皮萨罗性情朴素,略带无政府主义倾向,不过甚为温和。他对这位新来的客人颇有兴趣,曾在好几年的时间里充当他可信赖的导师。可惜后来由于名利的缘故,两人反目。爱德华·马奈与德加都鼓励高更循着自己的路径走下去。于是,并非科班出身,也未经几多训练的他,竟成了后世称先锋派的艺术家中一员力将。
       1882年股票市场一次震荡之后,高更正式弃业从画,举家迁徙到哥本哈根。正是在这座城市,米蒂将他逐出了家门。他只身返回法国,在反对印象派和自然主义的风潮中举起大旗,领军冲锋,力倡象征的表达方式,力主“抽象”——他频频使用的这个词,倒很有几分远见的意味。阿望桥多的是波希米亚风的艺术家,混迹在这色彩驳杂的人群中,高更最爱的是埃米尔·伯纳德勇气十足的创新。这位比他晚生多年的年轻画家兼理论家善用黑色勾勒画面的轮廓,再施以平面的色彩。埃米尔是梵高的朋友,更要紧的,是他与梵高的弟弟——充满冒险精神的巴黎商人提奥·梵高——也过往甚密。不久,高更就赛过了埃米尔的锋头,凭的是1888年夏季的一幅布面油画——《布道之后的幻景》。在两人共同的画风之外,另揉入了更加刺激的元素:人与天使搏斗,而立于一旁冷眼观看的,是一群神情肃穆的布利塔妇女。从埃米尔和梵高兄弟的交情里,高更倒是令自己获益不少。
       1853年,梵高生在荷兰小镇曾德特。父亲是一名牧师,颇有教养;而母亲则是一个对自己的儿子悲哀绝望的妇人。梵高的作品,她曾收集储藏过,末了却遗忘殆尽,不知所踪。从婴孩长大,梵高笃信宗教,只是性情敏感异常,不爱与人为伴,生活琐事也显笨拙。自十六岁始,他为一家国际艺术公司工作了七年,历驻海牙,伦敦和巴黎,临了,却因“不够积极主动”遭到解雇。随后,他在英国的学校里谋了份儿教书的差事,不过时间也并不久。他也曾追逐浪漫的爱情,终未有结果,只好转而投进花街柳巷,妓女的怀抱。曾有一段日子,他与一名荷兰妓女同居,那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梵高就此品尝到了家庭的欢欣,此后的岁月,这种滋味竟成了萦绕不去的梦魇。妓女成了他的依恋——“可爱的小女人,”他是这样说的——不过,在写给伯纳德的一封信中,他倒也忠告道,“纵欲伤身之事不可太多,你的画儿才会精气十足。”此后,他在比利时一处荒凉的所在当过世俗牧师,专为矿工讲道,谁料却因热忱过度和举止怪异被人们赶走。“他走在街上,就有孩童朝他扔东西,”盖弗这样写道。后来在阿尔,梵高也曾为一模一样的尴尬境遇所苦。二十六岁那年,他决意以绘画为生活了,于是便把对宗教那份本也难谈正统的热情,尽数倾泻给了文学。盖弗写道,“文森特心中,现代小说写尽了现代生活、情感、苦难与劳碌,描述细致入微,它们不单单是圣经的替代,更该继承了圣经的地位。他甚至认为,基督耶稣也该点头称是才对。”左拉和福楼拜小说里写的人,写的事,他都当作真有其事的生活来经验。有一次,他给提奥写信,说家里的一个朋友让他想起“老包法利夫人”,而这个人物,即使在原小说里,出场次数也寥寥可数。狄更斯和乔治·艾略特他也读,并且读的是英文原版。梵高自己也是写文章的好手,虽然我们只能从他的书信中窥得一斑,他描绘自己的心情,悔与悲的色彩那么分明!“有时,或热情,或癫狂,或预感,将我扭曲,直至变形,就好比那古希腊的祭司,高高坐在他的三脚祭坛上。”
       从1886年开始,梵高在巴黎与提奥共住了两年。这段时光,提奥无时无刻不在恼怒与痛苦当中煎熬。“我只盼望他赶紧走,自个儿去生活,他自己说起这话也有不短的时间了,只不过,这话我一旦出口,倒只会惹得他继续留下。”提奥写道,“他体内仿佛寄居着两个灵魂,一个是无比的天才,温和细腻;另一个却自私自利,冷酷无情。”梵高死前的几个月,他的母亲曾祈祷上天,让家族早日脱去这个沉重的负担,她写给提奥的信里有这样的句子,“带他走吧,上帝。”有时候,梵高是逗乐而迷人的,对朋友也礼貌周全,他的朋友还包括亨利·德·图卢兹-洛特雷克;可又有时候,他对自己的艺术家朋友们是个累赘。盖弗对他的品性作了个总结:“伶牙俐齿,停不住嘴,固执己见,不通世故。”有一个朋友回忆说,“他一旦开口,句子就跟水一样从嘴里直倒出来,荷兰语,英语,法语,都一个样;一边说,还一边扭过头去瞟你两眼,齿缝间发出嘶嘶的声音。”一身的苦难终于送他去到了南方。那是在1888年2月,当时他三十四岁——“寻找一片全新的阳光之地,”不久之后,他写信给提奥,说自己相信“于一片更加明亮的天空之下观察自然,也许能让人真切地体会到日本人如何感受,如何绘画。”他梦想着找到一处“南方的工作室”,并且急不可耐地邀请伯纳德与在巴黎认识的高更与他同去。在阿尔小镇不满两年,他描图二百余幅,其中杰作数十。如此才华,在当时为何无人赏识?且撇开画家的为人处世不谈,单讲他的画风——他爱厚施颜料于画面(颇受其时马赛一位古怪画家阿道夫·蒙特切利的启示),以表现视觉的真实——然而其时巴黎正当道的,是乔治·塞拉秩序井然的画面,此人被奉作新生的英雄,他的画也站在时尚的浪尖;又或者说到苏醒萌芽的新艺术,亦即高更引领的象征派——梵高的画,与这两种风尚,尽是不搭调的。他心里自有一种静默的自信,可是直到最末,也感觉自己的艺术想要开花结果,必得等到未来,许多的年头之后。
       高更到访之前,两位艺术家先交换了各自的自画像。梵高将自己绘作一个严峻神秘之人,长着猫一般的眼睛——说,是一“简简单单的日本僧人”,正“膜拜亘古永恒的佛”,还说,这幅即将呈送给高更的画,全体是“尘土般的灰色”。在盖弗看来,则是渐次增强,及至沸腾的效果,“于浅玉色背景上混施宝石绿与橘黄,又由红褐色衣裳调至和谐。”比起高更把自己绘作《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且弥漫一股邪气的画像,梵高的像实在胜过太多。(在写给梵高的信中,高更说自己描画的是一名“身强力壮然而衣着糟糕的男子,”内里隐藏着“高贵与温柔。激情沸腾的血奔流在他的面庞,好像一头发情的野兽”。)可是,这位高更有的是热情。画面生机勃勃,与传统的中心构图大相径庭,非但如此,线条也开始从色彩剥离,日后高更对现代绘画最大的贡献——到毕加索手中最为明显——即在于此。两人不约而同地以小说人物原型描绘自己的画像——梵高的灵感来自皮埃尔·洛蒂风行一时的小说《菊子夫人》,亦即后来普契尼歌剧《蝴蝶夫人》改编的蓝本。由此观之,盖弗的看法颇有道理,生活与文学,在这两人的世界中,果真是环环相锁的。所异的,在于他们各自选择的意象:高更的傲然自满,肉感分明;梵高的谦卑平和,更重性灵。梵高一贯都是慨然大度的,从恶气腾腾的高更身上,他竟也看出了世所罕见的尊贵之气。写给伯纳德的信中,他说高更是“圣洁的造物,满盈原始的本能。于他,血与性远大过野心。”
       可是其实,野心在1888年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这一年,“保罗·高更……叩响了门。前来开门的是文森特·梵高。”盖弗写下这句话的时候,该是气息急促的才对罢。提奥满心盼的是有人愿意陪着恼人的哥哥远离巴黎,对此人,他一定感激不尽;高更热望的,则是与提奥做成交易。日后,高更在阿尔居住期间所作的图画,确经提奥之手卖出数幅——画家自己说,那是“整个南方最邋遢的小镇”——而梵高的,却一幅也未曾脱手。无人问津的境遇,自然让他更加阴郁。在阿尔,他们住在一幢奶黄色两层小楼,占了小楼一半,另一半则是一家杂货铺。小楼歪歪斜斜,外边儿即是热热闹闹的广场。房子内里,白墙,蓝门,红地砖。煤气灯和自来水是齐全的,最近的厕所却得跑到隔壁的旅馆里去。盖弗猜测,“房间里弥散着浓浓的烟草气,松脂香,颜料味儿,还有文森特自己的体味——天气炎热,洗澡又颇不方便。”高更出身海员,早已养成整洁的习惯,眼前凌乱邋遢的工作室,无疑把他骇得不轻。他很快操持起家务,就连提奥供给梵高的那笔钱,尽管十分菲薄,也给做了个预算。夜里逛妓院的开支,多少多少;买烟草烟丝,多少多少;偶然开销,比如房租,多少多少;另外,饭钱给单列出来,多少多少。烧菜煮饭,几乎都由他包揽下来。
       客厅的布置,真叫他目瞪口呆。梵高在墙上挂了画作若干,其中两幅绘的是向日葵,大小,浓烈——还有一幅的金黄——是从来的静物中素所未见的。不过,若说起梵高教给了自己何物,高更是永远也不肯承认的。非但如此,后来他还坚持说,是自己鼎助梵高逃出了修拉点彩画的藩篱,完成了以黄叠黄的创举。他的记忆,果真如一支驯养已熟的合唱队,总会即兴谱作为己的颂歌。他还敦促梵高,同自己一样,“用心”绘画,用想象出的图样,画出心中的意象。梵高屡试屡败——只有一幅是例外——住进阿尔近旁的圣雷米精神病院后,留下的《星夜》。甫一绘出,画家便生出悔恨,心想无非又是神智给引入荒芜之境,无非又是一次耻辱的失败。
       绘画,两人都是下功夫的。他们画了同样的风景,还共用同样的肖像模特,其中就有约瑟夫·鲁林的妻子。鲁林是镇上的邮递员,政治观点很是激进,梵高在阿尔的朋友不多,他是一个。说起鲁林一家,梵高在提奥面前赞不绝口:“这一家人,个个都是人物,外表看来虽似俄罗斯人,其实法国味十足。”原本,他是想每年为他们画下新的肖像,趣味就在于时光荏苒,容颜改换。梵高画出了《夜晚的咖啡馆》,还有其他,泼辣,苦痛,自有一种沸腾的热情。高更的风格则在过渡中,《热》描绘半裸的农妇,描绘她身边的猪,如此画面虽让人眼前一亮,心下一惊,却总也像是华丽然而下流的笑话。他还为梵高画了漫画式的肖像,画面活泼生动,不过却透着几分疯癫痴傻。两人之间,若非就着艺术问题争论不休,就是聊着文学,聊着新闻。永不餍倦的是犯罪故事,比如开膛手杰克最新的动作,又如正在巴黎开庭审判的神秘杀手普拉多。盖弗揣测,普拉多在法庭上为己辩护,慷慨陈词,竟拨动了梵高心中同感之弦:“首先,我是谁?有何要紧?我是不幸的……上帝啊,自被抛到人生的广漠舞台,但凡感到心底有何搏动,血液有何沸腾,我都听从,我都追随。”普拉多最终伏法,高更目睹了公决。
       除却性爱,那段日子里高更的嗜好尚属温和。梵高则贪杯成瘾,每每喝得天昏地暗。他为自己辩解,“心里起了风暴,咆哮巨响,我只好吞下一杯,就此迷昏。”酒精的作用,却不仅仅是身体的伤害。高更说——虽然他的话常常并不可信——离开之前那段日子,好几天夜里,他突然惊醒,只见梵高跨站在自己身上。然后他便厉声喝道,“你这是做甚,文森特?”于是梵高便回到自己床上,瞬间陷入沉沉的睡眠。除此而外,更没有其他痕迹显示梵高或许喜欢男人——若论高更,则更有几分可能,因为面对其他男子,他是狂躁凶狠,定要占据上风的。高更还说,看过《向日葵的画家》,梵高吐出一句,“画的是我,不过是疯了的我。”随后在一家咖啡馆里,他直将盛满苦艾酒的玻璃杯砸向高更的头。然而高更仍旧 留了下来。并非不想走,盖弗写道,但给朋友写信时,说得走得“让提奥感到自己仍‘离他不开’”,也好仍旧替他张罗画作的主顾。两人旅行了四十二公里,来到蒙彼利埃的博物馆,在那里,德拉克洛瓦和库尔贝的画真让他们激动不已。然而,终局已近。
       几天之后,高更写给伯纳德的信里提到,12月23日,梵高问起他是否准备离开。“我应了一声,‘是,’他便从报纸上撕下一句话,塞到我手上:‘杀人犯远走高飞。’”那天傍晚,一贯平静的梵高一反常态,举起剃刀威胁高更(或者,至少后者如是说,)于是那一夜,高更住进了一家旅馆。翌日早晨,他余悸未消回到黄房子,却见那儿已聚起不少人,这人群原是被雷切尔惊恐的尖叫引来的。高更判断,当时尚无人进屋。他同阿尔的镇警官一起走了进去,警官还问他:“先生,你都对你的朋友干了什么?”楼梯上血迹斑斑。两人找到梵高,他蜷在床上,一动不动。高更告诉伯纳德,他“伸手摸摸,仍有体温,唯此迹象显示他还活着。”高更不久便离开阿尔去了巴黎,没有等到梵高醒来再见一面,有生之年,两人也再未重逢。梵高在医院躺了两个星期,随后,他迎来创造力暴风骤雨般迸射的十八个月,其间穿插着一段又一段的精神崩溃。他先仍是住在黄房子,直到邻居们感到“他时好时坏的状况叫附近居民都觉惊恐,”于是联名申请让他搬走。接下来的一年他住在圣雷米的精神病院。然后,来到巴黎北面的村庄奥弗·休尔·欧瓦兹,由一位富有同情心的医生保罗·加歇照料。其时,艺术评论家阿尔贝·奥里叶为文盛赞梵高的画,画家既有几分受宠若惊,又有几分烦躁不安,他向阿尔贝声明,比之高更,或是比之蒙特切利,自己在艺术界的地位“实在卑微”。其间,他的一幅画被人高价买去。不过,提奥的生意正经历风浪,心绪也十分堪忧——他身染梅毒,已入三期——究竟还能否供养哥哥的生活,甚是让梵高担心。1890年7月27日,梵高对准自己的胸膛开了一枪,两天之后被死神带走。六个月后,提奥病逝。1903年,高更死在大溪地的马克萨斯岛,夺去他性命的同样是梅毒并发症。若未病故,他当时正要入狱服刑,罪名是侮辱当地政府。
       梵高的自残,在盖弗分析来,好似一件艺术品。它的风格里融入了开膛手杰克的痕迹——此人曾割下一名妓女的耳朵;还有两部文学作品的痕迹,其一是左拉的小说《穆勒神父之罪》,当中的修士拉扯祭坛侍童文森特的耳朵以示训诫,后来却被凶手砍下自己的耳朵,又一便是《圣经》,当中的使徒彼得切下一个男子的耳朵,这男子是来喀马西尼逮捕耶稣的众人之一。盖弗不惜笔墨,让这些证据看起来煞有介事,比如,梵高的确曾经打算以喀马西尼为主题作画一幅。然而,有一问题仍旧不可回避:梵高的自责素已有之,有时甚至歇斯底里,可为什么偏巧是在与高更的友谊破裂之时发作到如此田地?回答此问题,“双相情感障碍”的生物学标签倒也勉强可以过关,只是与之前的各种揣测一样,仍显蹩脚。盖弗曾列举了种种可能,如,“洋地黄服用过量,颜料铅中毒,苦艾酒诱引幻觉,美尼尔氏病,严重中暑,青光眼。”更不必提,还有“精神分裂症,梅毒,癫痫,急性间发性卟啉症——乔治三世罹患的也许就是此病——‘以及边缘性人格障碍’。”
       梵高对自己举刀那晚,画架上还摆着一幅未完成的画,几个星期以后终于画毕。这便是《摇篮曲》,约瑟夫·鲁林妻子奥古斯汀的肖像,色彩艳丽热烈。她安详地坐在椅中,手里握着婴孩摇篮的绳子。盖弗是这样描写她背后的墙纸的:“巨大的白色花朵——文森特说是大丽菊——在纤细的茎杆上摇曳,绒须和叶子紧贴成千青绿色图案的背景,盘盘绕绕,每一小图形中间缀一个小点,像蓓蕾,像豆荚,又像乳房。”他还写道,在构想时,梵高把这幅画“比之于廉价的宗教印刷品”,艺术家的原话是,“柏辽兹与瓦格纳已用音乐达成的效果,我要用绘画完成——创造一件艺术品,让它能抚慰心碎的人!”梵高很受皮埃尔·洛蒂《冰岛渔夫》的打动,他写信给高更,说想象着自己的画挂在一艘小船的船舱里,狂风暴雨中,孤独无助的渔夫看见了它,“就会忆起多年以前躺在摇篮里的感觉,就会忆起耳畔曾经轻轻吟唱的摇篮曲。”关于这幅作品的灵感何来,盖弗还找了不少其他源泉,文学的,美术的,宗教的。画面上看不出这许多,然而人物的表情里隐约可见一番迫切,又全然是雕塑般的沉静,这奇特的混合,倒有几分相通之处。这是一幅大师之作,自在自显。
       创造力从拥有它——或者不如说为它所有——的人身上摄走所需,其余的便尽丢弃不顾。对于梵高,两种真实——一是他目中所见,一是他手中所用(颜料,线条,色彩)——如同君主,肆意支配着他一身的气力。仿佛训练有素般,主题与媒介两相契合,简直可以超越画家构图画图时一切所想所感。别的艺术家或许也是一样,然而,如此猛烈,如此跳跃,如此交锋的又有几人?梵高成了现代文明的英雄,“重压下的尊严”,他演绎得淋漓尽致,令人头晕目眩。盖弗留意到,《摇篮曲》让亨利·马蒂斯,皮埃尔·博纳尔与爱德华·维亚尔无比惊喜,倒不是因为其中蕴含了何种可以言表的深意,而是单单因为形式,“自成一片天地。”这片天地里,却没有缔造者的容身之所。那时的他已然是一疯子。永恒的话题又凸显在此。假如在1888年,梵高喝下了剂量合适、效果刚好的镇静药水,他会不会就此变成盖弗大胆揣测中“截然不同——极有可能无趣许多——的艺术家?”梵高从来不是无趣的,所以,我想这个险值得一冒。
       与梵高相形,很难让人不对高更皱眉。他身上,似乎笼罩着一种小人之气。然而不要忘记,世人的憎恶,也许正叫高更求之不得:个性里透着活力,风格中闪着智慧,掌控闸阀的,却是想要摒弃道德戒律,想要惊世骇俗的一股冲劲。比之梵高的天才,他的精神也许竟与先锋派的气质更加契合。1935年,毕加索曾经说,正是“梵高的痛苦”与“塞尚的焦虑”点燃了我们对他们艺术的兴趣——“其人如戏”。面对工于算计,遭人鄙视的市井社会,果真要把人生演绎得如同戏剧,披荆斩棘开出路来的,却恰是高更。他刻下的路标,引导了毕加索,引导了同行画家,引导了在情爱上追求刺激的人们,引导了直至今日的艺术家,只要他们无所畏惧,一心想要颠覆,想要叛逆。
       讲述阿尔小镇传奇的书从来不少,盖弗的这一本更似一出舞台剧,也对高更的卑鄙倾注了更多同情。他的形象,比从来的都要好上很多。盖弗善于引别人的话而妙趣横生,善于将事情讲述地张力十足,而一个血肉饱满的高更,仿佛就能从纸页上直走下来。作者内心那份实实在在的满足,身为读者也能触摸得到。面对梵高愁人的贫穷,阴沉的愠怒,高更有几多辛苦,他似乎也时时能够体会。如此偏袒,或许反倒有益。因为我们尽可以摆出姿态,对一位被误解的受害人嗤之以鼻,而若要我们与他那位朋友同住,九个星期自不必说,怕是一个钟头也忍受不了的。倘能庆幸自己未曾遭遇这样的朋友,我们对真实的高更就有了一份更细腻而公正的理解。若论艺术史,批评史,盖弗的新书并未拓开一片新的疆域。然而,他仿佛拍下了一组记载事实与激情的快照,在现代感受力形成的关键时刻,呈献给世人如此生动的影像。驰骋想象吧!两个声名狼藉的男人隐居在无人知晓的小镇,往画布上掷下一团团颜料,竟就此改变了世界。抽象印象主义风潮过去,已是半个世纪的事情。如今除却在笑话中,挽歌里,这样的故事早已绝迹;然而当时,实实在在的艺术和文化圈子里,它却回响不绝。现在,已经无人有力抡起画刷,在帆布上涂上一笔,就此触动整个世界的神经。这样的传奇,就愈发地远去,却也愈发地明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