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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志]性,谎言,三万五千页
作者:克劳迪娅·罗斯·皮尔庞特

《译文》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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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三张
       文:克劳迪娅·罗斯·皮尔庞特
       本文译自克劳迪娅·罗斯·皮尔庞特的著作《热情的心——改写世界的女人们》,刊发时略有删节。
       一
       “我是否不如你想象中那般粗暴、那般热情?也许,是我的文字让你期望过高了?”他被自己文笔的力度吓着了,甚至有些窘迫。说这话的人正是亨利·米勒,四十岁,身无分文,尚未发表过作品,正在巴黎游荡。此处谈及的“文字”是他爆炸性的新小说《北回归线》,如其所愿:“巴黎之书,第一人称,不讲审查,不讲体裁--都见鬼去吧!”1931年深秋,阴雨与风湿痛的冬季眼看将至,令人忐忑。米勒潦倒无依,手稿未竟。他给一位美国银行家的有钱太太寄了点稿子;据说此女颇有文学抱负,他希望能拣上金蛋。次年三月,他得以与下金蛋的母鹅直接交锋。
       阿娜伊斯·宁·吉勒怎么看都不是传统的银行家妻子形象。为掩饰尴尬的中产阶级身份,她塑造了一身伪装:描金围巾,披风流转,异国情调吉普赛风情的饰物,反正老公付得起。著名的《日记》,经作者本人编订削改,前后出了七册(从1966年起到1977年她去世,期间共出了六册,1980年,第七册);它们对这名周旋于艺术世界的独立女子,有着全面而动人的描摹。宁在巴黎克里什租了间小公寓,好让米勒静居写作。结果那儿成了三十年代出名的波希米亚之角。单看她长篇大论的生活记述,读者们未必想得到,公寓租金和布置等用项,大部分出自丈夫供她穿衣游玩的零花。
       《日记》公诸于世之前,宁的名气(如果她也算有名气的话)全因为她写过几本吃力的前卫小说,还有些狭隘的感性女人的故事。《玻璃钟下》和《羁绊之子》是四十年代在纽约她自己的出版社印的,商业性出版后,也只是在沃拉斯书店卖49美分一本,印数丧气得可怜,作者本人全数吃进。《日记》一出,宁算是在文坛时来运转,国际知名了,1971年还获得法国的“塞维涅夫人”自传作品奖。早年卷章描写的巴黎郊区居室,装潢魅惑如天方夜谭,交游人物来往不定,都还只是暧昧风情;七十年代晚期的《性情》,则更进一步,代之以更直截的吸引。这两卷作品都是因私人客户委托,于四十年代写就,其中故事在《日记》中曾略见端倪。文集出版均经宁同意,但直到她身后方才付梓。后来,它们都成了畅销书,奠定了专门撩拨挑逗读者的那一派小说的基石--新女性可不害臊,“新情色写作”,她们是观众也是作者。
       这套书好卖得吓人。初版删除的部分,串联上一些上次发表过的叙述性段落,便又是日记第二系列,如此往复可至无穷。丛书名为《爱的日记》以示区分,新传开张,上册是《亨利和琼》,1990年曾改编为同名电影;92年跟进下册,标题更直白:《乱伦》。十年复十年,宁,或者说,宁的声名,渐渐得以重塑。要回溯她的事业轨迹,1977年的日本杂志上一篇文章标题又八卦又华丽,再合适不过:“阿娜伊斯·宁不可思议的色情内容;美国先锋文学王后;由法国新小说派到爵士乐;性猎手,她教会亨利·米勒如何去爱。”
       二
       1931 年,银行家妻子二十八岁,预备米勒的出现,已经很久。少女时代她就已经在设想,此生“注定要和一名伟大作家绑在一起,为他那些奇异、诗意和想象的章节部分帮衬上那么小小一点”。幻想完了又连忙添上更实际的:“或者我自己写更好,他可以帮我改”。而婚后,她立即被失望感碾得粉碎,在床上,心智上,都是如此。宁的年轻丈夫,休·吉勒,对她顶礼膜拜,给了她一切,惟独没有她渴望的“支援与指引”。1923年,她才二十岁,刚做了一个月的新娘,便向日记祈求道:“我们将去向何方?我,曾以为生就如藤缠附,如今只能仰仗自己。”她还鞭辟入里地添上:她曾希望,爱一旦得到满足,书写日记的强迫症便可结束。(其时已经记了十年。)当然,她的心腹知己依然只能是日记,页数愈积愈多,同一故事重复又重复:阿娜伊斯是美丽的,被爱慕的,她频繁经历着有激情无结果的调情,她不能安睡,独自哭泣,她感到“几乎是肉体的疼痛,饥饿,空虚,灼烧,无从抚慰,”1928年,她写,“音乐,男人爱慕的眼神,搅动着我,如风搅动原野里的尘土。”米勒在她门口出现时,日记已经写到了三十一卷。
       照米勒和阿娜伊斯自己的描述,这女被欢呼为“永恒的女”,这男是典型“不可救药的男”,这女落到这男头上,就像羊栏圈住了一匹狼。米勒起初还有些畏缩,阿娜伊斯的地位,她的房子、衣着、甜甜的英语口音(她是古巴裔,生在巴黎,长在法国和西班牙,后来在纽约皇后区定居多年),都让他觉得应该与她保持敬重的距离。直到有一天,他们同坐在维文街的海盗咖啡馆,阿娜伊斯低眉敛目,给米勒念自己的日记,诉说他的文字是怎样地将她影响。乍一看是年轻姑娘热情迸发,一时冲动的心迹启示,但其实,这是阿娜伊斯练熟了的策略。宁的《早期日记》(她身后出版的四册本的官方题名;始于1914年,终于1931年,即她动手自费出书的时期)并不曾删改校勘;其中有几处记载,对米勒之前的一系列男性目标,她怎样把日记拣着朗诵给他们听,实证颇有效验。对宁而言,要想绕过她那副瓷娃娃长相施加的限制,这手法一流。有一段她哀叹道(出版时有加工),“我该死的眼睛,忧伤深邃;我的手太细巧;我走路的样子仿佛滑过;我的声音总是低语。而这些均可入诗,太脆弱,不能被蹂躏、侵犯、使用。”她闻名的日记(是,三十年代在她的小圈子里就颇闻名了),是诱惑的工具,也是诱惑的记录。它被用来激起合适的进攻欲,却决不泄露执笔天使的内心。
       但米勒不安的问题一直都在:他是否够粗暴,够热情,配不配得上她的文学期望?有没有人配得上?婚后头几年,宁喜欢在日记里自诩为包法利夫人,但她坚持其中有一点重要区别:“我是不会像包法利夫人那样服毒的。”女主角将会主宰故事进程,不让它成为悲剧。但到宁遇见米勒那年冬天,她的注意力已转向另一种文学流派;它对婚外情的描写更新颖,也更具怂恿意味:1929年,宁开始读劳伦斯。1932年,她的第一本小薄书由巴黎一家英国公司出版,就是他的作品“赏析”。宁自封的任务是为劳伦斯辩护;有人指责他对女性的观念太过“古董”,宁则辩称,他针对的是超时代的“精萃”,是“男女关系是女人的核心”这样的事实。声名狼藉的禁书《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宣称是“他最好的作品”,而且还是“我们唯一完整的现代爱情故事”。她向丈夫诉说她对“经验”的渴望,他则温和率直地给她讲解美国道理:他们是自由的,没有宗教和传统约束,“你在法国文学里念到的东西,不过是把你的想法发扬到了极致,成为平庸的不忠罢了。”而劳伦斯则认为性是先验认知的仪式,这就给她的辩白提供了高级论据。
       劳伦斯念了约有一年,她又读起了弗洛伊德,事情就更复杂了。她认为自己符合歇斯底里的神经质症状,病因则如弗洛伊德提出的,是性压抑。对宁而言,弗洛伊德颁发了追求肉体满足的科学许可证,劳伦斯则由宗教角度提供了信仰执照,两者如出一辙。想想看吧,读着劳伦斯和弗洛伊德的艾玛·包法利: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女人,她不这么想才怪呢。
       “但劳伦斯这样的男子太稀有,太稀有了,”1930年,宁的堂兄埃东多和她一同感慨道,“你真见过这样的人么?”宁忧伤地回答:“碎片,不过是劳伦斯的碎片。”但她颇具慧眼,很快就认出了“完整”的,或者说,这世界所能提供的最接近“完整”的人:亨利·米勒。“起初我爱慕劳伦斯,而最终我膜拜的人也那么像劳伦斯,正如情人梅洛斯。”这是把作者与他笔下激情的男主角视为一体了;那算是三十年代自由女性的希斯克利夫。宁会把两者混为一谈,也有她的道理:《北回归线》以第一人称叙述,主角是位放纵得夸张的猛男(“在我之后,种马、公牛、牡羊、雄鸭、圣伯纳犬都不在你话下”),连名字也叫亨利·米勒,而且,作者他本人都没法把两人区分开来。
       1932年3月,宁前往米勒寒酸的旅舍拜访。这是她最早与劳伦斯式男人的生活研究完全记录,后来发表在《亨利与琼》里。那可真是劳伦斯和弗洛伊德的梦想故事:“我无法隐瞒。我是女人。男人使我屈服。”宁狂热地写着,“女人终于找到可以征服她的男人,她在强壮的臂膀间伸展,这是何等的欢愉。”然而到底是谁征服了谁,由米勒的信件来看,起初他对此可不像她这么确信。但他很快就换了声口,彰显出胜利者的姿态,如,“等着周二被蹂躏吧。”(许诺之外则是典型的金钱要求:“一点吃的都没了。”)但“屈服”的大事件仅仅过了八个月,宁便恨恨抱怨起来:“虚弱的男人,他的虚弱烦死了我,”折磨她的人,恰恰正是米勒,“为寻求指引我竭尽所能。结果又上当了。”她相信他是被妻子教坏了;琼·曼斯费尔德太恶名昭彰,太具侵略性。宁“还指望着亨利面对一个真女人,真实被动的女人的时候,会变成男子汉。他却迷惑了;他迷惑于我的顺从。”
       一旦收到了日记提示,米勒很快便学会将功补过;一页之后他再度出场,就又在颇令人满意地解开她的衣裙纽扣了。但这,或者说他,还不够。宁看准了米勒有才,资金补助三十年代中期一直都没有停过:房租,吃穿用度都是她来,他的打扮也比从前都潇洒。有次她还寄过嫖妓夜渡之资,以象征她的爱情、她波希米亚式的开明思想。最要紧的是,她供他出书。但是,1934年印《北回归线》的时候,出版商开价五千法郎,这钱却是她另一名情人、精神理疗师奥托·兰科付的。
       宁一头栽入与米勒的韵事之后,还有过其他情人,奥托·兰科并不是第一位,甚至不是其中第一位医师。未删节版日记的第二册《乱伦》揭示,基本上,她跟旧版本里所有值得一提的人物都发生过关系,除了诗人安东尼·阿尔托,因为他虚弱不举。也还好,要不然他嘴边的鸦片斑点也够腻心的。正如书名所示,情人名单里还包括她父亲。事实上,三十年代间,宁一路寻找劳伦斯式男主角,唯一不入选的就是被她紧紧催逼的丈夫;当时他正进行心理分析治疗,种种病症,用他妻子的话说,包括“太过投入银行事业”,“害怕威胁,太娘娘腔”,还有“对我所作所为全无反应”。宁的父亲是一名西班牙音乐家,花花公子,数十年前她童年时就弃家出走。她和父亲的乱伦关系,想起来远不如与勒内·阿朗迪医生的那般让人不安;这可真算是战胜了生物学障碍--她丈夫其时的精神理疗师正是阿朗迪。查尔斯·包法利恐怕都没这么丢脸罢。
       不过,阿朗迪医生确实“治愈”了休·吉勒,让他“不再那么依赖”妻子;因为她宣称,只有这样,她才能弃吉勒而取阿朗迪。兰科多半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给米勒的书赞助的;宁的手腕并不常变。挟精神理疗之势,宁的丈夫终于强占了他妻子的身体(“一直都希望能有人来撕开我的裙子!”)。而她刚离开丈夫的怀抱,就慰问性地前往拜访了理疗师;随后,她丈夫也会来这儿吹嘘自己男子气概的胜利。这可真算得上一场笑剧了,可惜还缺点风趣劲儿。但休·吉勒的胜利来得太晚;阿朗迪最终也赔了个清光,由宁所说的有着“理想的指尖”的“力士”,变成了一身“浆糊样的肉”的男人,以及,几乎是必然地,“性的懦夫”。她继续追寻。
       三
       宁的日记主题,真正的无底洞并不是性,或女性的绽放,而是谎言。向她生命中的男人说谎,这仅仅是开端。她
       意识到了这些谎言且引以为傲;这种雕琢、狡猾的两面派、甚至多面派态度是一张网,网住了她的“鲜明活力”感。过得快活的时候,她像聪敏的烟花女子般笑语晏晏,不以为然;愧疚的时候她便将之合理化:“我说谎,就像医生会说谎一样,”她告诉阿朗迪,“是为了病人的好。”她不曾考虑过深层次的道德么?“我让休认识到一名完整的女性;我摆脱了‘着魔’的狂热;骚动与好奇,曾是威胁我们婚姻的毒症,如今已经治愈。”她1932年3月写道。“超道德感,或者说,更复杂的道德感,针对的是根本的忠诚,而不会拘泥于直接的表象。”
       宁的日记满是大大小小的谎言。有些妇德表演段落,可能是写给她丈夫看的(不曾删改的部分,例如《早期日记》,她偶尔会天真烂漫地在写字台上摊开);审改过的卷册,有关物质资助来源的内容全部删却;她本人的品格则散发着圣洁的光彩(“我减轻他人的苦痛”);还有,比如她到底见没见过安德烈·纪德这种琐屑细节。(她在日记第一册声称见过,但事实并非如此。她欺骗了读者,正如她一度开开心心地欺骗了朋友。如末了,琼退出这场不可救药的文学三角婚姻时,便精明地指出,“我不信她真见过纪德。”)很明显,这些谎言得以保护宁私人的利益,也如其所愿,建立了其供众人瞩目的形象。另有无数虚虚实实,貌似毫无缘故,单只为了“让生活变得更有趣,模仿文学。”末了,则是她用来欺骗自己、借为托辞的最大的谎话:即,她是一名艺术家,是另一层次上的人物。
       亨利·米勒发过牢骚说,比艺术家脾气更糟的,就是自以为艺术家。宁回忆道,1914年十一岁时,她和母亲、哥哥从巴塞罗那乘船到纽约,踏下轮船跳板的时候,她怀里就抱着哥哥的小提琴匣。她并不会拉琴,只想让前来迎接的亲戚们知道,艺术家来了。在船上她着手开始写日记,宛如旅程纪念册,配上画图,贴明信片。在新家,日记继续(少女时期从法文改作英文),那是她冥想之所,记录着她对自己外表和个性的重重思虑。才十四岁,她就在自己“缺点”一侧列下“撒谎”、“虚荣”,“优点”则有“牺牲”、“慈悲”。
       其余家庭成员都颇有音乐才能,因此日记也成了她艺术家天性的展览场。母亲尽职地将笔记本用皮革一一包起,可能是鉴于其中写给“亲爱的爸爸”的大量信件(寄出前都细细抄录了副本)。约一年后这孩子才意识到,离开欧洲前就许久不曾见的父亲,如今还未能与家人会合,原因并非战乱,而是(对她而言,影响远更为深重的)情变。宁后来解释,对艺术的爱好、男性的渴慕,她兼具一胎双胞的庞大欲望,起因便是父亲的离弃--倒也算是标准通顺的心理学推测。这是她通过心理分析疗法得到的答案;对自己许多补偿性质的情事,也有类似的辩解。但七岁时,父亲尚未见弃,她写了故事就署名为“阿娜伊斯·宁,法国文学会员”,这离少女时代“被爱,被发表”的目标,已相去不远。
       二十岁她试着写过小说和剧本,日记里录有朋友的反响。“让你的人物去现实世界里走动”,这些最初的批评家们恳请道,“来些更具体、更生动的描写。”她已经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不足之处,因此改变方向,把精力投入到“外在表象”中去,比如缝纫、装饰房间。到1925年,国立银行把她丈夫调去巴黎时,宁又发掘了超现实主义。读着尤金·姚拉的《变调》等杂志,她找到了以供仿效的模式,可以企及的目标--而且,就算这目标没达到,反正也没人说得准。“我们不怕看不懂的稿件,”姚拉写道。他的杂志风格大胆,1927年创刊,专攻“现代精神”,刊登了十八节《芬尼根守灵夜》,以及塞缪尔·贝克特、格特鲁德·斯泰因、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纪德等人的作品后,名声鹊起。宁试着作过一篇直白的小说,题名为《艾琳的选择》,随后又来了两首散文诗:《技巧之冬》和《乱伦之家》,调子全新,她自称“女巫的舌头”。例句:“我用神经线串着知识的白色海绵。”
       父亲的离弃是背叛游戏的借口,同理,“现代精神”也给了她阐述不清的理由。1932年夏,她递给米勒一束三十页的新稿;他承认,看不明白。他恼怒地告诉她,这故事要读一百遍才能读懂。宁一时灰了心。“然后我又想起《尤利西斯》和随之而来的研究。”第二年,米勒催得更紧,给她写了数封关于写作的信,“我可以如何拯救你”。相较而言,连描写她身体的惊人性感、饥渴的信件(“我爱你白金色的小腹,你臀的侧面,你体内的温暖,你的汁液”)都不过成了家常的传情示爱。
       宁的反应最初是接纳意见,决心多下工夫;“我被拯救了,”她揶揄道。可数月之后,反应就变为被拒绝的狂暴,而文学经纪人带来的侮辱则更是火上浇油:一是她现在已经公开希望发表的部分日记,被退了稿;二则是她的新小说,被指为“太夸大,太过火,太紧张”。还说,虽然小说自诩有现代精神,其内容则更适合在1840年出现。这太过分了:她的日记,自尊,原来都是浪费时间,或者更糟,是一种侵蚀精神的疾病,使她的人生不能真正有所作为。而米勒强加给她的任务,如今也无力完成了;已经“太难了,要让四个男人都快乐,”她写道。那年夏天,又加上了她父亲。(“你父亲想吞噬你,让他来好了,”米勒建议,不过看来他不晓得他们的关系到了什么地步,“他消化不了的。他不知道吧,咬得动都嚼不动。”)
       宁原以为,这份不自然的恋情将意味着日记的终结,正如她曾经对婚姻的想象一样;而且,这次是从根本上矫正她原始的、动机性的伤痛。然而,历史又一次重演,她更需要日记的安慰了。宁时常自视为圣人--她曾写道:“如果大家的举止都能向我个人学习,那就会没有战争,没有贫穷”--而日记就是她的品格记录,她随身携带的殉道牺牲。
       对米勒而言,宁在他生命中的位置无法取代。他决心要保留自己的身份权利,哪怕要与人分享,哪怕其中莫名其妙地混杂着贪婪、欲望、感激、憎恨和爱情。他没法把她拯救成作家,这份雄心是彻底失败了。但他可以试着将她包装成作家;也许这还会让她更开心。对她的小说他已经放弃了希望,但他对非经典文体有着超现实主义气息的热情,由此找到了褒扬日记的法子:将其宣扬为业余人士的作品,孩子的作品(或者,往狠里说,疯子的作品)。最先的宣传广告很相配:1937年,他在巴黎一家美国人办的高尔夫俱乐部杂志《拥护者》上,发布了一则超现实主义兮兮的通知,宣布“阿娜伊斯·宁的精彩日记,1938年1月出版第一卷,”“儿童的法语,忠实的重现”,限量发行二百五十册签名本,先下订单,支票寄给亨利·米勒,“若发生世界大战或全球货币崩溃,付款将以票面等值退还。”
       结果呢,《拥护者》先崩溃了,书一本没卖成。米勒又自告奋勇写了一篇日记评论研究,1937年末刊在艾略特的发行比较稳定的《标准》杂志上,不过这次没附订单表格。米勒的文章大吹牛皮,鲁莽糊涂,而又时有妙句;开篇便断言,宁“不朽的告白”总有一天将与“圣徒奥古斯丁、佩特罗尼乌斯、阿伯拉尔、卢梭、普鲁斯特”的启示录并列,然后多少由此发挥了一番。文章标题为“Un être étoilique”,étoilique是宁生造的,由lunatique(法语,古怪的)一词而来的文字游戏,用来形容自己的别致。宁觉得这评论又是亨利惯常的天开异想,与其说写的是她的成就,不如说是他自己的观点。她这么想显然也有道理:米勒行文如飞,飘渺时从来不顾主题。但确实也有些段落,他猛地飞扑而下,紧凑而又极度精准地分析道:
       “日记页复一页不断地观察分析,给人以潜沉,黑暗,淤滞的幻觉。舱门紧闭,天空被遮蔽在外。自然,人类,事件,关系,种种一切,都被纳入水下,被解剖,被消化。在这狼吞虎咽的过程中,自我,变成了一个惊人的红色巨胃。”
       但这经深思熟虑、以激起兴趣的“观察”(从此这成了对宁的典型评价),必得与她的性有关。谈及晚期的日记,米勒写道,“这是我初次读到的女性写作:它以女性的诚实,重新编排了世界。”这话听着有些刺耳,但考虑到米勒所知的宁的“诚实”,其中含意也很是刺激,好比阿尔弗雷德·施蒂格利茨初次看到乔治娅·奥基芙的“私密”的素描时,传奇性的名言:“总算有了纸上的女人!”米勒的评价,其实源于日记对性体验的坦诚描写(常常是与米勒间的),但这点不容易看出来;他的讨论用词推托,更着重于风格而非内容。他说,宁的“女性写作”,是“思想的幼虫期,还不曾从梦境中分离开来”,这思想,“从未被捕捉,从未被头脑领会”。日记是“女性生理之存在的鸦片世界”,没有“一盎司男人创造的文化;与头脑有关的东西,全被斩去”。所有他曾反对过的东西,他曾想要拯救她于水火的水火,那些二手的超现实主义,那些忸怩作态的“女性气质”,不再是破坏知性的瑕疵,却变成了生物性的本质。这花招当时还颇新颖,重点是其对标准的摒弃,其所宣称的不可应用性。宁不再是失败的作家、懒惰的作家:她是女作家。
       四
       改变了的是这个国家。1959年,林木出版社宣布发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当年此书已有三十一岁,仍被美国邮政禁寄。这是对“猥亵”一词的审核与重新定义,是对全民的邀请。林木出版社的年轻业主,巴尼·罗赛特,在斯瓦斯摩学院就读时便写过一篇论文,名为《亨利·米勒与我们的生活方式》。自1958年起,他一直在劝米勒让他出版《北回归线》。但米勒当时的收入几乎全由海外售书版权而来,他觉得国内还没准备好:“你注意到了么,这儿得人先死了,书才卖得动。”他在加利福尼亚州北海岸过着安静孤独的生活,婚姻虽再次失败,但他深爱着他的孩子。他沉浸于东方神秘主义,习惯了自己边缘性的地位。他不再是那个好勇斗狠的男人了。十多年前,《金赛性学报告》初次把人们的所作所为印成铅字,把美国人都吓了一跳;而如今,美国评论家终于肯站出来为劳伦斯辩护,说他是一名艺术家,有着信仰视界,他的书是对婚姻的赞歌。法官被说服了,查泰莱夫人声名得雪,到1960年为止卖了六百多万册;多数买书的人,原是想证明法官错了的。
       第二年,米勒决定接受罗赛特的提议。之后的审查故事--或者说,故事们,因为一时间全美未决案件有六十余桩--已经被贺金森写进了《北回归线审判纪》一书,六十年代末由得胜的林木出版社推出。劳伦斯案证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书并不猥亵;而由米勒案可证,凡是意图严肃的作品,都不猥亵。由第一修正案的自由言论保障,不能因为"堕落"的主题,粗鲁不文的用词,就此封禁艺术作品。查尔斯·伦巴,《查》与《北》辩护案的策划者,由题材写了一本书,名叫《猥亵的终结》。虽然许多书店与连锁店都拒售《北回归线》,它还是上了1961年的畅销排行榜,名列第六,排在《外来投机商》之后。不久,远更直白露骨的《南回归线》也得以出版。
       二十余年间,崇尚自由、仰慕米勒作品和生活方式的人们,一直常去他大苏尔斯巴达式的小屋朝圣。四十年代,《哈柏百货》将他的藏身之所鼓吹为“性与混乱的新密教”,拜访者包括弗里达·劳伦斯(劳伦斯之妻);五十年代间有垮掉派,不过凯鲁亚克在路上喝醉了酒,没找着地方;六十年代早期则是学生和游客。该处游人如织;米勒新赚了大洋,便去洛杉矶市太平洋岩壁区买了一栋新大房子。循环周而复始。性的自由,对东方宗教的涉足,不肯墨守成规,反物质主义;这些玩意,他静静地从他破烂的三十年代包裹里,和星相图、《易经》书一起掏了出来,变成了一大帮人的东西。米勒多少算这一文化的创造者。他本人对此并不完全认同,但他还是成了文化英雄,也很突然地,跃身为美国最著名的作家之一。1962年夏,事隔十五年,宁又来到了他的新居门口,这次她有个友情建议。
       1961年里程碑版本的《北回归线》,收入了宁的前言,以及卡尔·萨皮罗新写的介绍文章,其中提到“阿娜伊斯·宁的日记虽然从未出版”,但“米勒和其他作家”都断言其为“二十世纪的杰作之一”。米勒对他的朋友绝对忠诚。如今他的书又热了一回,这些字句也重新勾起了人的好奇心,但出版依然遥遥无期。宁提议,可以用他多年前写给她的信,先发表选集来铺路。米勒交给她全权负责。1965年,《北》《南》以及《殉色三部曲:色史、情网、梦结》五本书一同跻身《出版人周刊》的十大畅销书榜单,普特南出版社也不失时机地推出了《米勒给宁的信笺》。宁记录道,该书“引发了一场轰动,评论与信件滚滚而来”。是,轰动得让《纽约客》称之为“年度最蠢的书”;《时代》周刊则什么也没轰出来,不过他们是“惯例喜欢中伤米勒、忽视我的”。1966年春,燕子出版社和哈考特集团终于联合出版了《阿娜伊斯·宁日记》第一册,内文始于1931“米勒元年”,据引言称,其中有她手稿第三十至四十卷的半数内容。原稿共一百五十卷,打印稿有一万五千页,或者,用日后的说法,兼具普鲁斯特的篇幅和莫扎特的完美:“三万五千页手写稿件,未删节,几无涂改。”
       六十三岁的她“变成了一个全新的女人,日记的出版就是新生子”。古老的“神经质植物”,剪枝整理之后,成了新的花园。她得以辩白,得以扬名,如今忙着给书迷回信,上电视,演讲,记录日记的时间可不如从前多了。虽然亦有部分评论指摘其“纯粹的自我陶醉”,或“简直滔滔不绝”,但对该书自封的“现代女性自我发现的旅程”这一头衔,大部分人都表示认同。对作者的称赞,恰恰是她建立的“女性气质”那一套形容词。米勒也很迁就,礼貌地重述了他的言论,“从来没有女人这样写过”。(听来似乎与索隐原型论有悖,但让人好奇的是:读者念过了宁纯洁的、富自我奉献精神的叙述,再读到米勒进一步指出的“如果说她没有道德顾忌,那也是因为她抵达了另一层次的优雅”,又当作何感想呢?)
       无论如何,1967年第二册出版时,宁已可自恃为独立作者;人们注意她是因为她本人,而不再作为米勒的附庸。等出到第四册,她已成为美国校园最受欢迎的演讲人之一(1971年在瑞德学院和贝林顿学院毕业典礼致辞)。文潮的转变和十年前推出《北回归线》时一样壮观:大部分观众是忠心耿耿的年轻女生,她们常常号召她抨击批判当代的男性作家;其中被骂得最惨的“压迫性”敌方代表,则正是亨利·米勒。
       1972年9月到1973年5月间,宁在大学巡回演讲,共做了五十六场报告。她尽量不直接提及米勒,被问到时,便声明她不相信“向男人发动战争”,由此改变话题。她忠告道,女性该注重自己的成就,该学着“去诱惑、去吸引男人,好让他们来努力解放女人。”站在讲台上,长裙飘扬,搽着粉面具,轻言细语,宁代表的观点如下:女性特质,并非可有可无的社会改造问题,而正如她四十年前为劳伦斯辩护过的那样,是宝贵的、不可改变的精萃。这种主张,有人觉得老土,有人觉得革命;这取决于你的年纪和你居住的地区。据她的讲解,这种精萃显然可以和自由的冒险生活并存,与名人朋友、漂亮衣服、风流韵事和艺术家决不妥协的大作并存。《日记》第一册提到过一位“常在《时尚》杂志上出现”的伯爵夫人露茜。她迷人却没人爱,只好来找我们的女主人公,讨教“你征服人生”的秘密。宁当时的答案和她告诉观众的一样:“实现我的梦想。”
       她树立的自我形象中,唯一遗漏的便是维持这整套门面的道具:她的丈夫,他的收入;由此才有了房子,有了衣服,有了许多男人,她才能过着独立艺术家的生活。这些她都一字不提。她虽然写了世上最详尽的日记,以零售私生活出名,但实际上,关于她我们知道的并不多。维达在1971年为日记第四册写书评时,似乎连她的婚史都没弄清,说她四十年代另嫁了了个有钱老公。
       宁真正再嫁其实是1955年的事。第二任丈夫名叫鲁伯特·波尔,他演戏不成,转行做了护林员。他比她年轻十六岁,仿佛希腊雕像活转了来。四十年代末起,她每年都有好些时候和他在加利福尼亚同居。(“我正与最美丽的男人私奔。”)这场婚姻的中心问题是,宁并未从第一届婚姻里抽身而出,情感上,法律上,她都什么也没做。所以她的丈夫--这是指休·吉勒,她的第一任丈夫--多少还盼着她回纽约陪他呢。对宁而言,这意味着她得疯狂地飞来飞去(当年的航班要花十二个小时),写好多信,对两边署名都是“你垮掉派的妻”。宁给文斯洛写的哭穷信的涵义,就此被贝尔的传记填补。1955年,婚礼在亚利桑那州一间法庭办公室举行,新娘的眼睛一直小心警惕地瞄着一纸亚利桑那州刑事报告的复本。故事年年变,几乎都编不圆了;她手袋里存着一迭文件卡,不时假装查小说笔记,飞快地偷看了来回答。1966年,波尔的家人拿到了婚姻废除令,随后美国国税局也来了(那年宁第一回赚到了钱);之后,事情却还是老样子。
       1977年宁因子宫癌去世,享年七十三岁。休·吉勒(以伊恩·吉勒之名)做了一部九分钟长的短片《光芒》,节目介绍说是关于“一个破碎的女人”“回到出生之水”的故事。两年后,他又完成了一部电影,内容有关巴厘岛舞者、激光摄影、阿娜伊斯·宁的相片,命名为《重生》。而专心照料她走过最后一程可怕的病痛之旅,负责她身后可观的文学财产的人,还是鲁伯特·波尔。--但二十多年来,宁还一直在担忧,怕她的小梅洛斯会为年青女子弃她而去。美国东西海岸,《纽约时报》和《洛杉矶时报》各自的讣告上刊登的鳏夫名字并不相同;两边都没有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