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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童话故事还是政治寓言?
作者:海力洪

《译文》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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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可以说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的《哈龙与故事海》(Haroun and the Sea of Stories)是由《撒旦诗篇》引出的。这部童话出版于1990年,是拉什迪在惊惶与悲伤降临之初的产物,但他拒绝承认这部作品为描写其“困境的寓言”。拉什迪说,“那是一部小说”。
       以上是仅见的拉什迪对《哈龙与故事海》做出的阐述。1993年春,即伊朗宗教领袖霍梅尼发出对拉什迪的追杀令四年之后。一直在英国深度藏匿的拉什迪现身法国,在埃菲尔铁塔上作一次极富象征意味的“自由”漫步。拉什迪乘坐雷诺防弹车,由二十辆警车和五十名法国便衣警察及狙击手护卫。
       此时的拉什迪,是世界上“身价”最高,同时也是最无自由可言的作家。出版于1988年的《撒旦诗篇》给拉什迪招来杀身之祸。霍梅尼以此书辱骂亵渎伊斯兰教为名判处拉什迪死刑,世界上的任何一名穆斯林都可执行。悬赏额高达两百五十万美金,此后伊朗政府又将赏金提高了一倍。拉什迪为自己的人头定的价码更高,他投保了两千万法郎的生命保险。当然每年须支付的四十多万法郎的保险费由其所在国英国政府买单。
       巴黎之行接受记者采访时,拉什迪抱怨人们忽略了他的作品,只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现实处境上。他将读者对《哈龙与故事海》的误解举例作证。而独家采访记者约翰·班维尔报道:“给我最强烈的印象是他的悲哀。十年前那个自信、矜持和有趣的拉什迪已经荡然无存了。”
       拉什迪在“悲哀”的状态下完成《哈龙与故事海》。起笔处写道:“字母国里有个伤心城,它是伤心的城市里最伤心的,它伤心得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伤心城旁边有一个泪汪汪海,海里游的是不开心鱼……”可谓伤痛之情溢于言表。拉什迪的《撒旦诗篇》以一场九霄之上的大空难开卷,奇思妙想,异彩纷呈,被誉为现代长篇小说中最为石破天惊的开头。但《哈龙与故事海》的这一段,似乎称得上是最不合时宜的童话开头——伤心,这是孩子们最不想要得到的东西——如果这本书仅仅是为孩子们写作的话。
       拉什迪称《哈龙与故事海》原本是在隐藏的寂寞之中写给他儿子看的,但后来,就写成了给自己看的东西。据说拉什迪在替儿子洗澡时,边说故事,渐渐构思出了《哈龙与故事海》。此书由来的另一版本是,拉什迪为避免牵连妻子离婚,儿子随母亲而去,拉什迪想念幼子便动了笔。那时的拉什迪孤独困苦可以想见,字里行间也就难免留下几分身世之慨。
       “讲不真实的故事到底有什么用?”
       童话里的主人公哈龙,向他父亲,伤心城里故事滔滔不绝的神奇的“故事大王”提出了这个问题。这也未尝不是坐困愁城之中的拉什迪的自问(请注意这位“故事大王”名叫拉什德,与作家拉什迪一字之差)。或许,天底下的小说家在写作生涯中困顿重重的时候,也都会陷入这样的疑惑。
       哈龙原来是伤心城中快乐的男孩,忽然悲伤到来了:住在哈龙家楼上有一个邪恶邻居的森古塔,这位小职员相信“生活不是故事书。讲故事的消遣是没有好结果的。”哈龙的母亲则认为“森古塔先生没有任何幻想,我看这挺好。”于是拋夫弃子跟着森古塔跑了。哈龙无法维持超过十一分钟的注意力,因为母亲是在时钟指着十一点整时离家的。此后,“故事大王” 拉什德在大庭广众之下竟然张口结舌,再也讲不出一个故事来。
       假设一下《哈龙与故事海》的故事进展:哈龙与父亲踏上寻母之途,按常见的童话故事桥段,经历艰险与奇遇,最终找到母亲,使之回心转意。于是哈龙重新得到了母爱,拉什德也重新获得了讲故事的灵感——如此写来,未曾算不上是一部温情动人的童话。但拉什迪毕竟是拉什迪,接下来笔锋一转,竟将这部童话引到了“政治寓言”的路径上去了。
       二
       多年来,中文世界的读者对拉什迪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作;在世界上多个国家,拉什迪的作品也频频进入禁书单。《耻辱》是巴基斯坦的禁书,书中拉什迪大加嘲讽的两个主要人物以巴基斯坦前总理布托和前总统哈克为原型。《午夜的孩子》出版后数月便在印度被禁,原因是激烈抨击了英·甘地夫人的政策。《撒旦诗篇》在数十个穆斯林国家遭受同样的命运,且在西方与穆斯林世界间激起了掀然大波。拉什迪向来惯于将其放诞不羁的笔墨,泼洒进壁垒般的历史定论与政治格局之中。拉什迪首先是一位政治作家,辱骂使他先声夺人。
       有关拉什迪的一个错误说法是:国内从来没有翻译出版过他的书。而我手头上唯一的一本拉什迪作品便是田工译,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1992年版的《哈龙和故事海》。属正式出版物无疑,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是否拥有版权便不得而知了。这本书印数仅寥寥数千册,所以今天即使国图、上图里也不见踪影。若有心搜寻,恐怕得到希望小学的捐赠图书室里去找了……
       哈龙的父亲接受政客的邀请,前往G城和K谷表演(为选举做秀)。故事说不出来,丢了丑,哈龙正为父亲而忧心,就在此时,遇见了从故事海来的水精灵伊夫。才知道父亲平时喝的能带来灵感的故事水的开关正要被拆掉。哈龙为帮助父亲,跟随伊夫进入一段奇异的旅程。
       哈龙被带到卡哈尼(一颗因转动速度太快而无法被侦测到的卫星,其实是地球上无法看见的第二个月亮)。那里有一个永远光亮的闲话国。闲话国的人民都闭不了嘴,对每件事情都要争论不休。国中有一个美丽的故事海,海水由无数种颜色的水流组成,每一种颜色代表一个故事,随着潮水流动交替又激荡出很多的新的故事,故事海就像个宇宙超级图书馆,由于故事是以液态存在的,就具有改变的能力,相交织而成新的故事。或被海里的多嘴鱼吞入后互相融合,再产生新的故事。浮动花匠负责整理纠结在一起的故事结。
       故事海是拉什迪这部童话最富有想象力和创造性的意象。寄寓了他对写作(讲故事)的思考,即写作源于思想的自由流淌,海一般阔大的丰富性以及形式多样的相互交织。此中并无太多深意,然而,拉什迪解说的声音倒是形象而新奇的。
       三
       “故事海”被污染了,所有的故事开始出现差错……
       《哈龙与故事海》从此开始,显现出拉什迪确立既定价值观的“一元论”倾向。光明与黑暗、善与恶、表达自由与压制沉默这些二元对立的中心概念借助于闲话国的敌国安静国及其首领卡塔姆-沙德的出场有了明确的指向——位于卡哈尼星球暗面永远处在黑暗中的安静国士兵用各种故事的“反故事”混合液生成的毒素污染故事海。卡塔姆-沙德崇尚沉默,他将影子与实体分开,以虚幻的影子加强黑暗的力量控制整个国家。他利用黑暗手电筒使黑暗变得更黑,并制造了无数的“反故事”消灭已存在的故事。又开始将故事海的涌泉处,也就是所有故事最初发生的地方塞住,使故事无法源源不绝地产生。
       或许是为了使卡塔姆-沙德这个角色隐含的所指更清晰一些,拉什迪像画脸谱一般让他开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这个世界不是为了有意思才存在的,世界是让人控制的。”
       提姆·曼塔尔在其解析童话故事的重要著作《神与魔》中对《哈龙与故事海》评论道:“魔王痛恨故事海,因为他的目标是统治世界,但故事海却创造了一个多元、丰富的世界,使他不可能实现独裁。”在熟悉政治寓言的西方世界读者中,拉什迪置放在这个童话故事之后的政治观念已经得以成功传达,也获得了预期的解读。
       《哈龙与故事海》于上世纪九十年代获得英国的“作家协会奖”。英国《观察家报》在进入新世纪后,评选了一百本历代文学精品,名列榜首的是《堂吉诃德》,拉什迪这本《哈龙与故事海》排名第九十四位。
       有趣的是,2001年推出的台湾繁体字版《哈乐与故事之海》却是以“与《哈利波特》媲美的大师奇幻故事” ,“如果你喜欢《哈利波特》,当然就更不能错过《哈乐与故事之海》。”等为号召。若将此书定位于“奇幻”,《哈龙与故事海》看来还是与前者相去甚远。
       拉什迪作品一向富含神话与寓言色彩,借助于此使小说艺术获得魔幻化的效果。同时,拉什迪小说一大特征便是通过世俗式的、闹剧式的现实描写最终使这种魔幻自行消解,以凸显现实世界坚不可摧的偶然性。但在同样不缺少神话与寓言色彩的《哈龙与故事海》中,拉什迪的固有理念占据了现实层面的位置,如让戴胜鸟生硬地谈论言论自由的强大力量;闲话国与安静国两军对阵,前者因言论自由,便势如破竹轻易击败了后者……寓意性过强,流于说理,“奇幻”的趣味也就变得若即若离了。过强的理念也压缩了想象的空间,导致了《哈龙与故事海》后半部叙述方式的失控,故事节奏过快,场面转换迅即,留下不少草草收场的败笔。
       在这部童话的最后,哈龙喝下“希望水”,得到无比强大的力量使卡哈尼这颗卫星旋转起来,阳光照到了黑暗笼罩的安静国上空,融化了由虚幻的影子组成的黑暗势力。闲话国彻底战胜了安静国,故事海重获生机。哈龙与父亲回到地球,在政客的拉票秀上讲起了闲话国和安静国的故事,让人民看清了政客的嘴脸。哈龙的母亲也唱着歌回家了。
       拉什迪的现实生活与他笔下的哈龙一样,经历“黑暗”的笼罩最终重见阳光。1998年伊朗政府正式宣布停止执行霍梅尼的死刑令,拉什迪也告别了他将其称为“古代历史”的那段如惊弓之鸟般的日子。2000年初,拉什迪与新婚妻子从伦敦搬到纽约去住,几年间,新书出了三本,还当上了国际笔会美国中心的主席。
       一向不忌讳评价同代作家,且绝不吝惜好话的美国名家厄普代克,去年在《纽约客》上撰文,赞美拉什迪的作品“如同闪闪发亮的激流,奔涌直前”。以当今拉什迪在世界文坛如雷贯耳的名气,及向来对同行态度的简慢刻薄,厄克普代一番美言所起到的效果,恐怕也仅仅只是无关痛痒,锦上添花而已。不过,也可以将厄克普代的评论看成一份美国作家同行正式的欢迎辞——拉什迪的小说如今俨然已成为西方当代文学主流中的主流,尽管对其作品后殖民主义思想的质疑和东方主义“传声筒”的批驳之声亦不时响起。
       从某种意义上看,告别“伤心”岁月的拉什迪,回望来路,《哈龙与故事海》足以成为一段特殊时期的纪念。童话中的“希望水”给哈龙带来强大力量,现实之中让拉什迪挺直腰杆从其“古代历史”中走出的东西,就不止是“希望”二字这般简单。只要看看当今西方世界在与穆斯林阵营的争斗中所显现的强势,看看拉什迪这位带着第三世界文化血缘的文化名人在第一世界中激起的是怎样的一种声音,其可恃之力为何,也就清晰可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