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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长廊]蚂蚁王国等十一篇
作者:爱娃·达特诺娃 等

《译文》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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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蚂蚁王国
       译:陈寂
       文:[俄] 爱娃·达特诺娃
       很久很久以前,有那么一个王国,在那个王国里生活着快乐勤劳的人们,他们经营面包店,开呢绒布料店,鞣制皮革,雕刻木勺,用贝壳磨成扣子。那个王国里有住房和木棚,围墙和粮栈,还有百货广场和国王的马厩,当然最显眼的是国王的宫殿,威严的蚂蚁王在那里统治国家,他的唇髭黝黑,牙齿坚固,目光锐利。他长着两只手、两条腿,袖子长得拖拉到地面上。
       国王有个女儿,美貌倾城倾国。她的芳名很少有人知道,大家都尊敬地称她为——蚂蚁王公主,她被关在高高的、紧闭着的绣楼里,整天坐在闺房中望眼欲穿地等待英姿勃勃的小伙子骑着骏马来到绣楼前,抓住她抛出的平针刺绣的白色手帕,娶她为妻,并将获得半个王国作为公主的陪嫁。她这样坐着,盼望着,泪痕满面。绣楼四周,人群熙熙攘攘,有买卖人,有手艺人,有为了挣钱养家糊口的,有从远处来观光的。
       看样子似乎人们生活得不错——其实并非如此,他们之中有些人——最勤劳、最坚强、最智慧的人——结果并没有真正的殷实富贵。买卖人、手艺人还有做其他营生的人,倒也有衣遮体、有饭果腹、鞋不露脚。不过时不时地,有人跌入穷困深渊,而且很长时间难以恢复。
       蚂蚁王特别老谋深算,从清晨到深夜忙于治理他的国家。太阳落山,黑夜降临,他也不打个盹儿,蚂蚁王此时变成一个小黑蚂蚁——在整个国家到处爬,一会儿在这里偷看,一会儿到那里偷听。
       大家都很惊奇:蚂蚁王知道每一袋燕麦,每一捆新纺出的粗布,每一头新产的牛犊。他对一切了如指掌,然后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全体臣民的面把一切据为己有。
       蚂蚁王就是这样主宰着国家,而在高高的绣楼里,他的女儿蚂蚁王公主满面愁容,以泪洗面,盼望着未婚夫。求亲的人络绎不绝:当地的、相邻的,甚至还有异国的富豪骑着快马直奔绣楼,他们当众宣布娶公主为妻,国王对谁都不拒绝,他说:“好,明天早晨你骑马来……”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够从马上跳到公主闺房的窗前。英俊青年策马奔到前面,刚一伸手——绣楼立刻向上升起一俄丈(1俄丈等于2.13米)周围的人大笑,嘲笑这个不走运的小伙子。国王命令手下人夺下他的骏马,牵到国王的马厩去。国王并不把所有的未婚夫都打入牢狱,而是予以污蔑骂走了之。
       蚂蚁王不仅嗅得到谁有多余的钱,而且每当深夜,他还忙不迭地爬到别人家里偷听谁在吹嘘非把公主弄到手不可,此时,蚂蚁王会爬到那个人手上轻咬一口,被咬的人跳将起来,而蚂蚁王却逃之夭夭。那个人转身四处寻找,咒骂该死的臭虫,重又倒头入睡,第二天早晨他刚向公主伸出手,绣楼忽地向天空高高升起。
       人们猜到了公主绣楼玩弄的把戏,这能猜不到吗?只不过谁也没猜到蚂蚁王在什么时候偷偷爬进谁的家。
       在离国王宫殿和马厩很远的地方,在国家的另一端有一条河,河畔上有一个双坡屋顶的铁匠铺,里面有烧得很旺的熔铁炉,旁边还有一座小屋,小屋里住着渔夫安东。铁匠铺里住着铁匠马尔科和他儿子小马尔科,小男孩个头小不到一俄尺高(1俄尺等于0.7米),但是非常机灵,马尔科干着打铁的活儿——锻造大小镰刀、马蹄掌还有锁头,儿子小马尔科会拉手风琴,不过他更喜欢帮助爸爸打铁。
       “手风琴上有风箱,炼铁炉上也有风箱,不是一样吗?”
       他是人小智谋高!
       他们的邻居渔夫安东仪表非凡,面色红润,身材颀长,气宇轩昂。艰难的生活、繁重的劳动丝毫没有损害他的英俊和气质。安东从黎明捕鱼到深夜:冰冷的河水刺痛他的膝盖,瓢泼大雨浇透他的衣衫,火热的太阳炙烤他的皮肤。捕鱼没有使他阔绰,却足够维持生活。
       有一天,安东认真思考起自己的生活。看一看周围——他发现:烤面包的为了增加分量掺进小钉,森林中所有椴树的内皮被剥得一干二净,用来做树皮鞋,河上小桥破旧,拦河坝使河里的鱼都游向国王的河段——这一切他都熟视无睹。蚂蚁王过着皇帝生活,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
       “我一定能管理好我们的国家,不,不是全国,准确地说是半个王国。”安东思考着。
       不过安东是什么人,有谁会听他的劝告?他是个小伙子,没有钱甚至没有老婆……这种思想折磨着安东,他直接跑到王宫朝着蚂蚁王的窗户大喊:
       “蚂蚁王!我想娶公主!你得分给我半个国家——我会学习怎样治国!”
       蚂蚁王走到台阶上,挺直身子,动动胡子向安东喊:
       “明天你骑马到公主的绣楼前,我们要看一看你这个未婚夫的本领!”
       安东跑到邻居家。如此这般说了一通,然后安东说:“马尔科,你会煅马掌,会制作马车,您一定知道哪里能弄到好马,要跑得快的,膘肥的,能够跳到公主窗前的。”
       “在我们的马匹中这样的好马已经没有了”,铁匠马尔科回答说:“不过,夜里你到那边的草地上,蚂蚁王在童年玩小刀子输掉了那片草地,那里有一匹鼠灰色的马,在黑暗中很难看清楚,据说在这一带没有任何一匹马能超过它。”
       “怎么才能捉住这匹马呢?”安东问。
       “要想捉住它很难!”铁匠想了一下说:“使用夹子它能挣脱,掉进陷阱它能跳上来,用绊马绳它能扯断。不过据说灰马怕在月光下被什么人看见它,如果在月光下遇上它并且叫住它,它就会自动走到你的面前。”
       安东等到天黑,来到国王在童年时期输掉了的那块草地。夜色漆黑,只有月亮在天空泛着白光,远处银光闪烁。听到沙沙声——不知是草在随风摇动,还是有人在呼吸。突然,不知什么地方似一片灰色暗影遮住了月亮。安东自幼没白钓鱼,练就了最敏锐、最快捷的反应。
       “站住,快站住,你这个该死的家伙!我看见你了,好,给我站住!”
       那影子停住了,安东看见了灰马——马蹄刨地,身体沾着带刺的植物,在前蹄上缠着一种叫做随风跑的草,马脸像给斧子削出来似的。灰马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正如传说的那样,已经被别人亲眼见到了,它绝不能因此逃脱,安东把马牵回家拴到栅栏上去睡觉了。
       那天夜里,渔夫没有睡好觉。许是床铺太硬,许是夜间寒冷,许是做噩梦的缘故。而快到天亮时,他不知被臭虫叮了还是被虱子咬了一下。
       清晨他想把自己的骏马牵到马尔科那里——猛然看见马蹄已经磨坏,沾满灰土,在这样的蹄子上是不能钉马蹄铁的,钉不住,马一跑蹄掌就会脱落,而灰马本身好像一百年都没给洗过,都没给刷过鬃毛似的,安东拿起最粗的梳子在马鬃和马尾处梳理了一番,马毛显得清洁油亮,现在好漂亮啊!他喂了它面包屑和盐。
       “我的好马,你能跳到公主绣楼的窗口吗?”
       灰马什么也没有回答,只不过眼睛斜看了一下,轻轻哼了一声,意思是:我们试试吧!
       安东有点忧伤,不过已无退路,必须实现诺言:到绣楼去跳向公主的窗前。此时,小马尔科还在添乱,碍手碍脚的。
       “安东叔叔,安东叔叔啊,带我去吧,我们一起到公主绣楼去!”
       “你去干什么?”
       “就是想去看一看,你会成功的!”
       “好吧,你跟在马后面跑吧!”
       小马尔科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浑身油污,没来得及摘下打铁时烧出窟窿的围裙,就跟在马后面跑。
       他们到了广场,周围站了很多人,广场中间有一座绣楼——真高啊!塔楼伸向天空,那还用说嘛,曾有多少只手伸向它,而每次都要升高一俄丈,啊……安东真的开始犯愁了,再加上看热闹的人在一旁挑逗,对他指指点点的。
       “你看那匹马,大概是从油烟缸里拖出来的吧?”人们议论着。
       “你看那小家伙,可能是在灰堆里捡到的,一路上冻坏了,瞧,鼻涕拖到了肚脐上。”
       蚂蚁王站在王宫的窗户旁,向广场扫了一眼,黑胡髭抖了一下,冷笑着说:“瞧,这个安东的长相,鼻子好像小土豆,这怎么能当国王呢!好啊,我的马厩里正好没有鼠灰色的马呢……”
       个头不到一俄尺高的小马尔科站在马旁边,他一只手拉着马镫,带着哭腔说:“安东叔叔,安东叔叔啊,让我和你一起坐到马鞍子上吧!”
       “亏你想得出!你坐上来干什么?”
       “想看一眼公主,反正已经到跟前了!”
       “真有你的,你会跌下去的。”
       “安东叔叔,让我上去,我掉不下来!”
       安东啐了一口,把小马尔科抱到鞍子上,让他坐在前面,这时广场上的人们比刚才更加热烈了,他们喊着:“快看呀,居然又冒出了一个未婚夫!”
       “小孩子,别害羞,在你没有长大之前谁也不会来到公主窗前的。”另一些人鼓励他。
       他们没完没了地寻开心,恰好这时蚂蚁王来到广场上,紧接着,高高绣楼的窗户上,薄纱窗帘微微掀动,露出蚂蚁王公主的脸,手里拿着刺绣的手帕。
       安东看见公主时忘却了人世间的一切,国王挥了一下手喊着,快,跳啊!
       安东策马飞奔,灰马腾空而起,飞到公主窗台前,安东手指刚要接过公主的手帕,公主蓦地向上升起,抓不住,够不着!说时迟那时快,小马尔科猛地一抖,跳上鞍桥,在马上恰好与升高的一俄丈相等,他一伸手抓住了公主的手帕。
       灰马在闺房前停下了,小马尔科从马上下来说:
       “国王的妖术对我没用!”
       当着大家的面用公主的绣花手帕擦着鼻涕。
       此时,闺房的门开了,公主走到安东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安东问。
       “秀莎”公主由于害羞脸上泛起红晕。
       突然,从国王的马厩里跑出来很多马,多得不得了,有乌黑色、淡褐的、毛色黄褐的、灰色带白斑的,有全身淡黄的、深色花斑的、赤红的,有带深色圆斑点的、带荞麦碎花的……应有尽有,毛色各异。灰马向安东低了一下头,带领马群奔向田野。
       蚂蚁王看见眼前的一切,立刻明白应该自救了。这时,广场上人们大声欢呼,把安东举起来,向公主祝贺,对她说溢美之词——趁这个机会,国王变成了黑色蚂蚁。他迈着小步东瞅瞅,西望望,没有人发现他。他停下脚步,已经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穿过他小时候玩小刀子输掉了的那块草地,穿过用拦河坝堵截的那条河流,最后到了可以歇歇脚的茂密森林。
       谁都没有发现蚂蚁王躲到哪儿去了。人们在广场上摆起酒席,买卖人从店铺里拿出面包和香肠,琥珀色的啤酒,还有金黄色的梨表示庆贺,小马尔科尽管人小,可也有人送给他一双穿上后嘎吱嘎吱响的皮靴。酒宴非常丰盛,欢宴中人们翩翩起舞。为庆祝这一节日,小马尔科答应用手风琴演奏,他拉开风箱,穿着新靴子的小脚在地上顿了一下,乐声悠扬。
       蚂蚁王的末日到了,童话故事也讲完了。
       一次自杀的经历
       译:任倩影
       文:[俄] 阿克萨娜·叶芙列莫娃
       我很惊讶,为什么人们那样关注生命,却很少关注死亡。为什么所有的伟大学者做出各种各样的发明都是为了延长人的生命,而不是寻找痛快结束生命的方法。
       ——马戈依
       方法一:空中之王
       常用工具:心理、生理完全健康的医学证明书,头盔,降落伞,耐心。
       须知:请到伞兵学校注册报到,学习跳伞。显示出自己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在第一次没有惹人厌烦的教练在场的时候,从飞机上跳下去。请欣赏迷人的风景,纯净的天空,清新的空气。感觉自己像鸟儿一样。请不要拉环。
       可能出现的问题:由于您的神经质,没有人会给您开您要的证明。
       优点:很美,直到……
       缺点:……事后非常坏。
       结果:死亡(概率100%)。
       方法二:狂热赌徒综合症
       常用工具:晚礼服,蝴蝶式领结,初期资本。
       须知:烧光所有证件。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您的城市。挑选最气派的赌场,穿上租借的晚礼服(最好是偷来的,这样您没有一点损失)。玩轮盘赌直到天亮,尽力输光所有东西,直到只剩蝴蝶式领结。如果您的视线中出现一个外表像当地黑社会教父一样的人物,您就开始用粗俗无礼的言语激怒他,拿他的肚子和他喜欢的女人开玩笑。等到结账的时候,您就挖苦地嘲笑,宣布说您在工厂工作,本月工资领的是抽水马桶。如果您的行为足够挑衅,清晨之前您的脑门就会挨上一颗子弹。
       可能出现的问题:并不是所有的黑社会匪徒都会那样的人道,用冷武器来解决您。
       优点:难得穿一次晚礼服。
       缺点:在这一天,像故意捉弄人似的,你可能在赌钱时特别走运。
       结果:死亡(概率100%)。
       方法三:纵酒狂欢
       常用工具:参阅七条死罪
       须知:喝酒喝到十二点。穿上破烂不堪的衣服去上班。用您所知的所有言语,告诉上司您对他的看法。如果您的语言储备不足以完整的表达您的意思,求助于相应的词典。用酒款待同事,您自己也喝个痛快。让所有人都见鬼去吧。尝试从未尝试过的事。在喝醉的情况下到车流最多的街道去闲逛,或者由于服用过量兴奋剂而死。
       优点:您会幸福地死去。
       缺点:只好忘记天堂的事。
       可能出现的问题:参阅《刑事读物》。
       结果:死亡(概率100%)。
       方法四:《感谢戴维·芬奇尔》
       常用工具:肥皂
       须知:毁灭整个世界,然后自杀。参阅《勇士俱乐部》。
       优点:不必给任何人写告别信,因为没有人会活着。
       缺点:准备过程将占用您的大部分人生。
       可能出现的问题:根据俄罗斯联邦刑法典第205条“恐怖主义活动”规定被判刑10至20年。
       结果:死亡(概率100%)。
       方法五:在途中想出办法……
       小雪橇辘辘的响着在凹凸不平的冰面滑过。有时它们滑到一边去,老实说,我无所谓。
       甚至假如它们被什么样的机器压坏,我也无所谓。
       实际上,我完全不需要它们。
       但是我还是把小雪橇拖了回来,因为我下意识地想着:我喜欢听它们沿着水泥台阶辘辘的响声。
       朋友里奇住在五楼。
       我使劲按着门铃,扭头往后看了看雪橇。绳子拉得紧紧的,它们优雅地停在第二三级台阶之间的位置,随时准备急速移动。我松开手指,雪橇带着很大的响声滑向四楼。
       响亮的发颤的声音从门内清晰地传来:“大家镇静,发生抢劫了!这是抢劫。抢劫。”
       抢劫,见鬼!!!
       常用工具:朋友(好朋友)。
       里奇敞开房门,立刻退到一边。我从门铃上缩回发麻的手指。汉尼班尼和帕姆金之间不再吵架了,于是立刻变得不热闹了。本来很想看一下它们是如何抢劫里奇的这个窝的。事实上他那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抢劫的。
       知道吗,里奇喜欢各种各样无用的东西,这些东西只对他一个人来说具有价值。里奇默默地走向破了的皮沙发,坐到像小山一样堆着的方格毛毯上,毛毯遮住了撕破的沙发皮。低矮的玻璃小桌上堆满了书和装满烟头的烟灰缸。里奇伸开四肢懒洋洋地坐到沙发上,继续抽着烟,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天花板下淡紫色烟雾散开的奇妙形状。他灰蓝色的眼睛默然地从我身上滑过,好像我只是旁边破旧沙发皮的一部分。实际上,他在等着我先开口。我经常去他那儿闲聊,他已经习惯了这点。
       “里奇,你今天打算干什么?”我环顾四周,很感兴趣地问。
       “和平常一样,什么也不做。”他漠不关心地回答。
       “而我现在决定让生活见鬼去吧,”我突然宣布说,“我想今天就这么干。
       “好样的,”里奇向着天花板吐了一口烟,“你想好怎么干了吗?”
       “没有,但我有几个主意,总体上说,你不用替我担心,我从早上开始就在想这个了。已经想出了四种方法。”
       “真可惜,没有你我会很无聊。听着……”里奇忽然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可以和你一起吗?”
       “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和你一起让生活见鬼去吗?”
       “你疯了!”
       “没有,我是很严肃的,”里奇很有兴趣,他甚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也许,我也想这么做。也许,一大堆问题弄得我很累……”
       “别这样做,”我打断他,“你没有任何难题。”
       “这不是事实,不是事实,”他开始反驳,烟从他手中滑落下来。他弯下腰拾起烟头,把它扔到满是烟头的烟灰缸里。
       “你只不过是想看一看我将怎样死去,”我皱起了眉,“我可不打算给你做表演。如果你想娱乐一下,去游乐园吧。”
       我站了起来,示威似地朝门口走去。里奇甚至没想阻止我或是叫住我,他像傻瓜一样躺在沙发上。
       “为什么你总是不理解我?”里奇疲惫地问,“我完全没有把你的行为当作我个人快乐的游戏。我真的想让生活见鬼去。如果你能忽然决定这样做,为什么我不能做同样的事情呢?”
       我不想争吵,于是我摆了摆手,走出去,如果这样能忍住不吵的话。里奇跑过去找他的难看的护耳皮帽,黄色的。他的父母非常慷慨,对他很纵容,但他的穿着却很糟糕,总是穿着从旧货商店里买的破旧衣服。
       他更喜欢这样。
       在门口,里奇戴上他的那副大得过分的手套,手套是刺眼的黄色,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问:“去哪儿?”
       “不知道去哪儿?”我闷闷不乐地说,步履艰难地沿着人行道向滨河大街方向走去。
       “你是想投河自杀吗?”里奇一下子来了精神,他跑到前面,满怀期待地盯着我。
       “是的,也就是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本来打算在路上想的。透过枯干的树枝已经能看见明晃晃的结冰的河流了。里奇微微笑了一下,使出全身力气在我背上拍了拍。他吓得上牙打下牙了。我皱起眉,避开他,退到一个安全的位置。
       “好办法,投河,非常好,”里奇弯下腰捡起一只掉了的手套,“我听说溺水者会浮肿,漂在水面上,很难看。”
       “所有的死人都会浮肿,”我不情愿地回答。我不喜欢有关死尸的话题,“浮肿不浮肿,我无所谓。反正那已经不再是我了。”
       “那是谁呢?”里奇很感兴趣地问。
       “随便是谁,”我怀疑地看着他,“你害怕浮肿,对吗?”
       “不!”里奇冷漠得有些夸张,“我绝对无所谓。”
       我用半信半疑的眼光打量了他一下。
       “我可不认为你无所谓,见鬼!里奇,我可不需要你这傻瓜的同情!还是从这走开……”
       “我可以走,但是我不走。我只是喜欢你的主意,仅此而已。我不明白,你干嘛发这么大的脾气,”里奇平静地说,“不管你是否理解,我是个纯粹的利己主义者。我只是喜欢你的主意,仅此而已。我不知道你说的同情是指什么。”
       毫无疑问他说了假话,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一点:如果这世上还有真正的朋友,那么里奇就是这样的朋友。他说的这番话使我的气全消了。我在想:里奇想要投河自杀,就随他的便吧,主要的是不想让任何人妨碍我。
       明亮的太阳在结冰的河面上洒下一道道金光,刺得人眼花,老实说这一幕非常美丽。
       真得很美。
       可惜,你们没有看见这样的美景。
       从远处望着河面,里奇发觉自己仍然不能确定是否想要现在死去。他说,让他在原地想想。他注意到,这样的犹豫并没有使我震惊,于是补充说,他很高兴的是“志愿兵”保留独立的愿望。他以此来讨好我。还说他自愿离开这个世界的可能性达到百分之九十八,而且随着越来越接近预定的终点,可能性的百分比还会增加。
       在路上,里奇想起他最近读的那本书,于是开始在文学方面启发我。
       “我全部读完了。我在想,他使我想起了谁,然后才明白,是你。当然,他比你大很多,也聪明很多,但你们仍然很相象。真是本好书,”他感叹道,“我打算把书送给你,不过现在毫无意义了,反正在你自杀之前也来不及读它了。”
       他从怀里掏出书来,让我看了看封面。我非常想翻翻它。
       “真可惜,你不能读它了。”里奇又一次重复道。
       他特意这么说是为了惹恼我。这条狗知道我不会放过任何一本好书。而我毫不怀疑,这是本好书。里奇有非常灵敏的嗅觉识别真正的好书,我很佩服他博览群书这点。他什么都读,甚至是那些古老的关于各种阿特里德的胡绉,特别是可怕的小说《朱丽,或者新艾洛绮丝》,据他说,是18世纪最色情的作品。他硬要我读,还说如果没读过,就白活半生。然后我,像个傻瓜一样,整整一个月都感到厌恶。好吧,如果说有什么更难的书,那就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读了一千页的书,我差一点死掉,可还是读完了。我想要弄明白,像里奇这样的人怎么能从书里找到乐趣。我这样对他说了,而他很委屈,好像这本书是他写的一样。他说,你真是个傻瓜,什么也不懂。
       也许吧。
       我们都是傻瓜。
       这点也让我佩服他。
       我们还稍稍闲扯了一番鸡毛蒜皮的事,这时河已完全展现在面前。岸边的河水像污水坑似的。我们站着,望着,走到公园的深处,去读那本刚刚送给我的书。书的确很好,非常生动有趣。我最喜欢这样一类书:读完的时候,能够说:“天啊!要知道,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都想了成百上千遍了!”但是这样的书,像世上所有的珍品一样,非常少,寥寥可数。
       我的心情马上好起来了,但出人意料的是,里奇突然感到恐惧,他说,害怕在污水坑里投水而死。开始我生起气来,后来理解了,这是因为他开始变得清醒起来。应该让他喝点什么,还是……在长椅上坐着,很乏味而且很冷。
       我们向着已经融化的水面走去,已经很近了。
       我脱下手套,用手探入水中。手指被冻僵了,我不太喜欢这种感觉。这样不愉快的感觉让我想快点死去。
       “水很冷。”
       “你想想,我当然知道这点。”里奇阴险地说着,在原地跳了一下。
       “我可不想在这个冰窟窿里投水自杀。”我忧郁地说。
       “我也是。”里奇回答,牙齿冻得打颤。
       “它像公共厕所里的便池一样。”
       “我看也像,”里奇呆呆地回答。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呢?”
       我感到疲惫忽然袭来,我决定不和他争吵。老实说,不愿意再争吵了。
       “你真的不喜欢这个冰窟窿吗?”我口气软了下来,确切地问。
       “是的,它太小,投水自杀在里面会很不舒服。”
       我们决定寻找更好的地方。在途中我们又讲起另外那个世界。里奇突然对“志愿兵”调到什么地方去了的问题感兴趣。我想了想说,去了地狱,我在想里奇所说的:相信地狱和魔鬼就和指望圣诞老人会大方地馈赠礼品一样的愚蠢。
       “他们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里奇用皮靴头踹了堆积的雪堆一脚,傻瓜一样的嘿嘿笑了笑。
       “自己猜吧!”
       “我不打算猜……”
       里奇笑了起来,抓住我的脖子,开玩笑地掐我。
       “放手,里奇,你这个笨蛋!”我躲开了,很生气,气喘吁吁的。
       如果您还记得,我本来想结束自己生命的。
       但他没有放开我。使劲的用自己瘦瘦的大手掌掐着我。
       “试着从我的怀抱中挣脱呀!”
       “见鬼!”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快停下,笨蛋!”
       “说说看,志愿兵在那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事?说真的,他们去哪儿了?我们又将去哪儿?”
       “不知道,”我好不容易喘了口气。
       “什么?”他没有听到。
       “不知道,哪儿也没去。”
       里奇突然松开了手。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清楚地知道,他们到‘什么也不是’的地方去了。”
       “你为什么那样关心那个世界?”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你是无神论者啊。”
       “我不是无神论者,我是怀疑主义者。”
       我站起身来,继续走。嘴里有种讨厌的苦味。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不能信仰上帝或别的什么更好的,”他补充说。
       “更好的?不要逗我了。你是个吸毒者,你还指望上帝在你面前敞开天堂之门吗?”
       里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
       “你不正常。”
       “是的,我知道,知道。”
       在一段时间里我们懒洋洋地、默不做声地、缓慢地走着,像两个查波罗什人。已经走了不知道离岸多远了。几乎没有看见渔夫。有趣的是,他们能在这污水坑里找到什么呢?
       “我认识一些孩子,也是吸毒者。他们那样虔诚地相信,如果从灌木丛中找到两瓶啤酒,或是熟人能够分给他们一点大麻,那就是上帝的恩赐。至今他们仍认为,是上帝悄悄地给他们送来酒类和毒品。他们以为,上帝是那样关心他们。他们甚至不时地去教堂做礼拜,说:‘亲爱的上帝,今天给我些毒品吧,我们会非常非常的高兴。同时非常感谢你,因为昨天找到那瓶酒。’你自己也听见了。”
       “怎么?”
       “这就是所谓的他们去天堂。”
       “见鬼!”
       里奇用宽容的眼神打量着我。
       “因为他们相信而且从不怀疑。而我怀疑,你也是,因此我们将去‘什么也不是’的地方。想到这你害怕吗?”
       “我对‘什么也不是的地方’没有概念。”
       里奇超过了我,现在走到前面去了,同时盯着我的眼睛。
       “现在我解释一下,假设你死了。你能够设想吗?”
       “20分钟后这就会发生。”我看看表。
       “假设你死了,去了死后的世界……假设你不是上了天堂,不是下了地狱,下到迷漫灰色烟雾的广阔空间。这片空间无边无际,除了烟雾那里什么也没有。而你在这片空间中下落,下落……”
       我很感兴趣。
       “那么我什么时候才能落地呢?”
       “不,只是下落,死后你会害怕去那样的地方吗?我指的是,你会非常难受吗?”
       “有人和我一起下落吗?”我问。
       “当然,那里人非常多,”里奇嚷起来。
       “我可以和他们交谈吗?”
       “可以。但我认为,不是随时都行。因为你们以不同的速度飞翔。”
       “我不会又冷,又疼还有别的灾难吧?”
       “不,你会感觉很平常。”
       “那样就好,”我点了点头,“如果我不痛苦,我就可以和随便什么人闲聊……”
       “也就是说,你想要死后去这样的空间?”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只是别无选择……”
       “那如果可以选择呢?”里奇打断我,“你想要去哪儿?”
       “可能是天堂吧,”我摇了摇头,“但我并不是特别相信这些玩意儿。老实说,我不是怀疑主义者,我是无神论者。”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里奇停在原地,激动地来回摆动着双手说:“我们死去之后,我们周围都是天堂。你的屋子是天堂,你的狗也是天堂,你看见的所有人——死灵魂……到那时你会做什么呢?”
       我环顾四周亮晶晶的河面,树木,远处的房屋。我的眼光停在我这位朋友天空一样湛蓝的眼睛上——他看着我,好像他的整个生命都取决于这个回答似的。
       我忽然很害怕,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很想死去,永不复活,不去什么天堂,最好是去地狱。”
       “可是谁也不能向你保证,那个世界会比我们现在的世界好,”里奇婉转地指出。
       “我无所谓,里奇,我不想知道那里会是什么样的。我懒得去想,不愿意去想。”我坚决地重复着。
       “不该这样。我会站在你的位置替你想的。你会永远在那儿闲逛。”
       “但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要平静,无人打扰。当我将死的时候,任何人都不会妨碍我思考。请问,那个时候我为什么要去天堂?如果天堂与现在的生活没有半点差异,我为什么要去天堂?说说,如果我恨所有这一切,为什么去天堂?”
       “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里奇说,“要知道我只是假设。”
       只是这时我才发觉自己在冰面上转着圈,手里使劲地摆弄着皮帽,像要撕破它一样。
       “我不想发火。我不能发火。我不会发火的。一般来说,什么事也没有。这只是习惯性的无中生有。”
       里奇远离了我几步。
       “听着,你说得太古怪,我不理解。也许你不应该现在就思考死亡的问题。不一定非得今天死,不是吗?可以推迟到明天。”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一切都无济于事。”我低沉地回答。
       我的心情完全被破坏了。
       “别这样。你应该平静下来。去个什么地方吧,也许去电影院?”
       “我想要高兴起来,”我说,“但我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死了。”
       里奇皱起淡淡的眉毛。
       一片沉默。
       “你是暗指什么吧,不是吗?”
       “不,我是说真的。我死了,去了天堂。当然这是因为弄错了。你也死了,去了那个‘什么也不是’的地方,因为你怀疑。而我把你从那拖了出来。现在我们呆在天堂,那里与平常的生活没有半点区别。原来问题就出在这儿。没有半点区别。这对你来说很新鲜,是吗?”
       里奇感到莫名其妙,没有出声。
       “听着,里奇,你冬天的时候去过河对岸吗?”
       “没有。”
       “也许,那里很不错。”
       “没什么特别的,”他摇头,“只不过是一个小城的臭哄哄的郊区。”
       “哪怕走一趟,也不错,你怎么认为呢?否则将要死去了,再也看不到河的对岸了。坐在该死的‘什么也不是’的地方,可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好吧,这的确是很大的疏忽。”里奇改变了态度,赞同地说。
       “你还要投河自杀吗?”我得弄清楚各种情况。
       “我已经说过了,会的。我不喜欢重复。”
       “为什么呢?”
       “为了朋友。”
       “我想说的是,如果你不想这么做,不一定非要这么做。”
       里奇晃着脑袋说:“不,我想,非常想。”
       由于他要和我一块去死,我感到不知所措。
       “真的吗?”
       “嗯,”他皱了皱眉头,“我看不出来,我还能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而主要的,为了谁?你打算去那个世界,而我呢?见鬼,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对,没有人可说话,这是最糟的。”
       如果我能活到新年的时候,我将在里奇打算送我的那本书里度过非常美好的时光。一个小伙子到华盛顿,走到警察前问,怎样到当地的什么地方,纪念碑什么的,我记不清了。警察听他说完,然后说:“对不起,我不懂西班牙语。”那个时候小伙子想:要是我说的英语被当作西班牙语,我该去跟西班牙人说。他非常想跟什么人说说话,但附近又找不到俄罗斯人。他于是去西班牙餐厅,但那里也没有一个西班牙人,全是清一色的中国人。小伙子问了他们些什么,而中国人对他说:“Хире”。他不明白,说的是西班牙语呢还是英语,或是被说错的俄语。然后才明白,“Хире”是被说错的“here”,“这里”。这样在这一天里他没与任何人说上话。他身处异国,这点并不重要。我想说的是,哪儿都是一样。一个人想与什么人推心置腹地交谈,“这里”,他必须说些类似“这里”、“那个”一类不相关的话,不过这样一来,交谈的兴致也就消失了。
       “冰!!”里奇紧紧抓住我的手,突然大叫起来。
       “什么?”
       “冰轰轰作响,”里奇激动地喊。
       “那又怎样?”我生气的嘟哝说。
       “没什么,只是轰轰作响。我以为你有兴趣知道。”
       “你害怕了吗?”我冷冷地问道。
       “一点也不,”里奇故意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反驳说。
       “不,你害怕了。当我们要让生命见鬼的时候,你害怕了。说吧,害怕了吧?”
       “你真讨厌,我只是没有力气了。”里奇加快步子,窘迫地嘟哝说。
       “讨厌我一百倍也好,但你因为害怕你紧紧地抓住了我。你把生命看得无所谓的人是不会这样抓住人不放的。”我意味深长地指出。
       “这是本能。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强的本能,笨蛋。”
       他开始生起气来。
       “如果你身上有这么强的本能,那么你就走开吧!”
       我这样恶毒地挖苦他。他没有反驳。我和他随便闲逛,突然遇上了我们正寻找的地点。融化的河面正合我意。很大,很宽阔,充满了青灰色的浑浊的水。我十分喜欢它。我立刻明白,不可能找到更合适的未结冰的水面了。知道吗,它看来是那样使人愉快,太阳光的亮斑在它表面闪烁。它一点也不乏味。不像以前我们遇到的那些。心里立刻变得那样轻松、自在。我很久没有这么好的自我感觉了。
       “就在这儿吧!”我抓住里奇的胳膊宣布,
       “就在这里投河吧。”
       里奇仔细地环顾融化了的河面,满意地嘿嘿笑了笑,“不错。”
       由于惊喜,我完全愣住了。我呆呆地站着,瞪着眼睛瞅着河水,像中了邪似的。我在想,应该最后祈祷一下,但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任何祈祷词。而且我从来也不知道任何祈祷词。我决定:如果除了那个‘什么也不是’的地方之外,所有的东西都一样,什么也不能诱惑我们,那我们还为什么而祈祷呢?况且不想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惊扰基督。老实说,他很可怜。所有人每天都会要求点什么。要么是做点什么,要么是请求给点什么,要么是惩罚这个,治疗那个……快疯掉了!要是我,早就因为这么多事而疯掉了。人太多会使我疲倦,我只能接受很少的人。最主要的是——必须记住所有的人,特别是所有的傻瓜和他们所有的傻瓜一样的问题。和我在同一个班里学习的一个小姑娘,叫娜达莎·斯达尔采娃。她要所有的人都叫她娜达丽。我还没说过吧,她是个有道德、品质高尚的人。但是有一年,她变得信教,随时都在给上帝写信。我没有撒谎。亲眼看见的。不知怎的她向我借过一本书,结果在书中落下一张这样的小纸条。当然,看别人的信,是很不道德的,但我忍不住。我非常的好奇,这样的小姑娘会给上帝写些什么呢。“亲爱的上帝(小写),亲爱的上帝,我成绩很差,可是我想变得好起来。明年我会变得更好的,而现在,请让我的几何课得5分吧。我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相似三角形。”我差点没写错,愿上帝保佑她!后来我老是发现这样发傻的信:“保证好好学习。保证戒烟。保证只喝啤酒。保证不和比自己大的小伙子交朋友。”在稍稍下面的地方,用大写写着:“亲爱的上帝,那些保证的事三年就会做到!!!”
       “嘿,怎样跳河自杀呢?依次来还是一起?”里奇饶有兴致,在冰面边缘庄重地来回踱着步子。
       “一起,”我决定,一直注视着水面,没有移开。里奇用皮靴尖头挑起一团冻硬的雪。
       “应该捏住鼻子吧,你怎么想的?”
       “傻瓜!这与鼻子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打算潜水,是跳河自杀。我们吸进去的水越多,就会死得越快。”
       “当然,这点我明白。”里奇插嘴说,“但是没有石头可不行,你带石头了吗?”
       “???”
       “嗯,需要很重的石头,自古以来就用这个方法,比如惩罚杀死姐姐的伊凡努什卡时,就在他的脖子上挂上石头为的是不让他的尸体浮出水面。”
       “没有石头也行,”我反驳说,虽然自己也不完全确定。与里奇相比,我认为自己是个十足的笨蛋。
       里奇摇着头说:“没有石头不行。这么办吧,我和你晚上再来投河自杀,而我不想痛苦地死去。你怎么没有想到石头的问题呢?”
       “当脑子里一团乱麻的时候,难道你都能记得所有事情吗?”我回避说,“不过,我们去对岸拣些石头,把它们放进口袋里。这样比用绳子挂方便多了。”
       “要是能在口袋里放水银或铅该多好啊,它们特别重。只需要很小一块就行。”
       “对,但我们没有水银。一般来说水银是有毒的玩意。它会使人慢性死亡。”
       “OK.去对岸吧,拣些石头再回来。走吧。”
       里奇改变了态度,但是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打算送我的那本书,也就是在公园里我没来得及读完的那本,从他怀里滑落出去,径直掉进水里去了。
       可能出现的问题:在这样准备不足的情况下,任何时候都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不利的情形。
       书咕嘟咕嘟的冒着气泡沉到河底。里奇一下子跑过去,下到水里,想把书捞上来。在没膝盖的水中,他瘦瘦的双手摸索着,宝贵的书像潜水艇那样躲在那里。我绕着融化的水面走了两圈,差点没倒在水里。我都快要哭了。
       “他要是突然死去可怎么办?”
       “谁?”里奇马上从水里伸出冻得发紫的脸。
       “书里的主人公!不知道结局之前,我是不能安心的。”
       “天啊,啊?为什么在你看来所有的好书必然都得不到好的结局呢?”里奇白了我一眼,“主人公没有生病,什么事也没发生……”
       “他会被杀死,”我忧郁地说,“现在我再也不可能知道书的结局了。”
       “我的皮帽子沉下去了,”里奇不合时宜地说。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这样更好。现在我正在构想自己的结局。”
       “别想了。这不是所有人都能想到的。仅仅只有一个结局——就是作者想出来的那个。”
       “作者经常出错。他们有太多其他不相干的事。”
       “你自己还不是想了很多不相干的事,”里奇指出,“我和你本来打算让这生活见鬼去的……”
       我皱起了眉头。
       缺点:参阅下面。
       “没有心情了”。
       “什么?”
       “没有心情了。当我到这来的时候,我兴致很高。但现在书的结局使我无法平静。而没有兴致时什么也干不了,”我忧心忡忡地说,“这是你的错”。
       里奇愣住了,“我错在哪儿?”
       “你的过错在于我已经不再想让生命见鬼去了。如果不是你,现在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天啊,像谁妨碍了你似的!”里奇很惊讶,“去啊,跳河自杀吧!”
       “去啊,跳河自杀吧!”我滑稽地模仿他,“是谁说的,为了朋友和我一起去投河的?这还算是朋友吗!这样的朋友在婴儿时就应该被杀死!”
       “要是你跳河自杀了,那我也会。只是你自己改变主意了,而我是为朋友做这一切的。”
       他竖起上衣的领子,双手交叉放在胳膊肘儿下。而上衣现在已不管用了。当他试图在水里找到书时,上衣就已经湿透了。
       “可惜那顶皮帽,”他很惋惜地说。
       “没有关系。如果说实话,你戴着它很难看。”
       “我们现在做什么?”
       “不知道,思考新的方法吧,不要这种寒冷的死法。或者找书,或者构思新的结局,什么合适就干什么。”
       “我们可以去商店买书啊。”
       “你带钱了吗?”
       里奇难为情地笑了笑,“老实说,我认为钱对我再也没有什么用处了。预防万一我还是带了一点钱。”
       “够买书吗?”
       “我想够了。”
       “那就走吧。”
       “但……你的计划呢?”
       “买了书以后再回来。”
       我们在岸边寻找最近的书店。这很蠢,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因为那本书是崭新的而且内容奇特,也就是说,根本没有出售。只有上帝才知道,里奇是从哪儿弄到这样的书的。我还在想,现在对您来说,《一次自杀的经历》不会再有任何戏剧性的结尾,因为我已经讲述了全部内容,既然如此,说明我还活着,那应该怎样呢?对于小说创作来说,别太刻意追求各种形式,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当我感觉到自杀的念头出现时,一定要停止用第一人称叙述,并立刻沉默,仅此而已,其余的你们分析去吧!
       我们走到书店,在架子上翻来翻去,找到一本小书。里奇说:没什么可考虑的,应该立即买下来。不然无论怎样也不能恢复正常的心情,那样这一天可以说是白过了。
       优点:参阅下面。
       书是用玻璃纸捆紧的。我撕破玻璃纸,随便走着,然后我们找到那片非常好的融化的河面,坐在旁边,直接坐在冰上,开始背叛自己的生活,假装我们不是我们自己。这一刻,我明白了:生命毫无意义。
       而死亡通常也是如此。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想象力丰富的人将是赢家。
       结果:后来我们看完了那本书。
       
       仙鹤
       译:章晨
       文: [俄] 亚娜·热莫泰利杰
       
       丈夫的牙齿焦黄,这是抽烟太多引起的,妻子阿克萨娜觉得这是他的内脏什么地方生锈了。眼看着丈夫消瘦、脸变得窄长,身体像剪影般扁平。丈夫很少看阿克萨娜,多半是躲着她。别的方面还都像往常一样,吃饭照常——吃得很多。阿克萨娜开始怀疑,他们夫妻之间是不是真的出现了裂痕,也许是她的眼神变得不济了。她每天看到的是窗外单一的景色,接触的人也很少,除了丈夫、儿子萨沙以外,还有尼古拉和他的妻子达吉雅娜,他们两家一街之隔,窗户相对。
       尼古拉的脸上颧骨较高,颅骨四四方方的,一双手也是长方形,看上去貌不惊人。再加上他不爱交际,给人的印象他很像一个老式的仿皮布面四个角包着金属的大箱子,箱盖总是关得严严实实的。他的女儿长得与他一模一样,她叫加琳卡,四岁,爱用手指抠鼻孔。尼古拉吃香肠时总是切成大块,然后蘸点盐。
       阿克萨娜和尼古拉的妻子除了唠几句有关孩子的事以外,没有什么特别好说的,夏初尼古拉外出到什么地方去了,好像是为了挣钱,因此阿克萨娜再也没有和达吉雅娜见面。
       正巧阿克萨娜的父母把外孙萨沙接到别墅去了。因此每当她端起茶杯都感觉到苦涩的孤独。
       丈夫像剪出来的纸人一样,在窄小走廊里与妻子擦肩而过时尽量躲闪,侧着扁平的身子生怕偶然会碰到她的身体似的。
       一天傍晚时分,门铃响了,丈夫不在家,阿克萨娜不知怎么的,立刻明白这个门铃肯定与丈夫有关……
       门口站着阿克萨娜的弟弟,刚一走进走廊,他马上就问:“没有猜到你的丈夫怎么会瘦得那么厉害?”
       她想起丈夫焦黄的牙齿,回答弟弟:“也许,是什么病把他折磨成那副样子的吧?”
       弟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吸了口气说:“不是的,你的那口子是被爱火烧得那么干瘦的。”
       阿克萨娜笑了起来,以为弟弟说的是对自己的恩爱呢!弟弟严肃地、认真地继续说:“现在想不想去看一下你丈夫?”
       阿克萨娜明白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她马上起身,坐上弟弟的汽车向市郊的小河方向驶去,他们经常在那里烤羊肉串。路上弟弟说,他早就等待时机,现在这个时机到了,萨沙恰好不在家……
       汽车沿城郊行驶,新的建筑物逐渐从眼前消失,她想自己昔日也随之逝去。她闭上眼睛坐在那里,直至在人为的黑暗之中到了路的尽头。汽车停了下来,不管愿意不愿意,她都不得不睁开眼睛,她看见通向小河的小树林和道路。
       “到了!”弟弟把汽车停在路旁,很有把握地向河边走去,她紧跟在弟弟后面,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发现,后来弟弟抓起她的手,喊了一句:“你看!”
       阿克萨娜暂时只看见河畔上的汽车,正是她丈夫的汽车,最初的一刹那,甚至晕头转向,思绪混乱,方向不清,她觉得是自己和丈夫驱车来到河边烤羊肉串的。
       也就是她刚从丈夫的汽车上下来……但不知为什么又重新回到汽车旁,好像在噩梦中一样立刻又想离开汽车,这时弟弟一手把她拦住,喊着:“你看,你看一看啊!”
       她看见在汽车前盖上摆着一些吃的,车轮旁立着一个空香槟酒瓶子。最主要的是汽车里面——是什么活物好像蜗牛一样沿车窗爬着、蠕动着,把汽车挤得满满的,阿克萨娜看到这一切,马上想吐,后来她才恍然大悟沿着车窗爬动的是一丝不挂的人体。
       她向汽车走得更近,她怀着执拗的好奇心想知道在车里发生了什么事。毫无防备的孩子般的好奇心促使她打开了车门——裸体,好像变形虫似的分成了两个部分,其中一部分随着打开了的车门滚到了地上,这个裸体出其不意地变成了阿克萨娜的丈夫,留在车里的是达吉雅娜。
       阿克萨娜心灵为之震惊的是一丝不挂的丈夫突然显得丰满了,只不过全身依旧苍白,皮肤青筋暴露,她看了一眼他的脸,布满皱纹……丈夫猛地站了起来,从汽车前盖上抓起餐刀野兽般地吼着:“你这条母狗!快滚开,不然我杀了你!”
       他的脸扭歪了,丧失了人形。龇着牙齿更加凶狠地喊着,只有在这一刹那阿克萨娜才如梦初醒,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放开喉咙大声尖叫,这种尖叫声只有飞鸟才能叫得出来。弟弟一个箭步跑到手持餐刀裸着身子的姐夫跟前,企图抓住他的手,但是丈夫迅速转身,像是滑溜溜的蜗牛那样挣脱了。面无人色,形如恶狼,此刻他疯狂地举刀向弟弟刺去:“你们这些畜牲是在跟踪我吗?我宰了你们俩!”
       弟弟再次抓住持刀的手,丈夫的脸由于紧张和恐惧而变得更加凶狠……阿克萨娜从地上抓起空酒瓶子向丈夫的头猛击。玻璃瓶子碎片飞溅,丈夫的身体瘫软地侧身倒下。她从他的手上夺下了刀子——为的是不让这个裸体丈夫行凶……此刻,她发现达吉雅娜一丝不挂从汽车上下来,她想用什么东西遮盖一下自己的裸体。阿克萨娜眼前是一个特别美的裸女——她的身体真的迷人!阿克萨娜暗想自己天生不具备这种美。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由于这个不知羞耻的美丽身体造成的,她走到达吉雅娜面前,裸女手里拿着内衣,又冷又怕,双手颤抖,阿克萨娜起初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那冰冷的、瘦削的肩头,然后把她使劲一拉,突然一刀刺进她的乳房上方,鲜血大滴大滴地向下直淌……达吉雅娜体内刀口处咯吱响了一下,她喊了一声倒在地上——安静而顺从。阿克萨娜心想:也许她就是这样安静、顺从地醉心于情爱之中。
       从远处什么地方传来弟弟的声音:“你干了什么?”
       这声音中包含着某种恐惧,只不过他的恐惧不知为什么此刻是由于达吉雅娜,尽管此刻她对任何人都不构成威胁。
       阿克萨娜转过身去,弟弟的脸像床单一样煞白,他用煞白的手指了指地面,阿克萨娜的目光转向弟弟手指的方向:地上躺着美丽迷人的裸体,乳房上方有一块红玫瑰似的血点和刺向红玫瑰的刀柄……阿克萨娜痛心疾首地看着这样美的身体死亡了……死亡的不仅是肉体,而且达吉雅娜本人也已死亡。不!就是说,她不是死亡,是阿克萨娜刚刚杀死了她。
       她瘫在了地上,用力把刀子拔出来,鲜血四溅……弟弟把她从尸体旁拉走。
       这时,阿克萨娜再次看了看丈夫的裸体,把耳朵贴向他的胸口,在心脏跳动之处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她想也许由于震惊而耳聋,她让弟弟对自己说点什么,弟弟说:“来,我们做人工呼吸。”
       他们把丈夫的身体从侧身翻转成仰面,阿克萨娜吸足了气贴向丈夫的嘴,想使自己的生命气息流入丈夫体内,而弟弟用力按他的胸部,使心脏跳动……只听见咯吱一声响,似乎这个瘦弱男人的肋骨经受不住这样的压力,弟弟猛地离开,抖了抖双手,说:“他死了!”
       “是我把他打死的吗?”阿克萨娜问,此刻她真的聋了,她听不见自己说些什么,大声喊着:
       “我是杀人犯,杀人犯!”
       她的嘴唇已经不听使唤了,颤抖的双唇只会发出含糊不清的哀号、哭诉,她想喊出来的是她杀死了丈夫,她儿子的父亲,她杀死了小女孩加琳卡的母亲。后来,嘴唇的颤动缓和一些了,听得出她想报警,弟弟简短地回答:不需要通知警官,反正死的人不能复活了,而这只能给她带来灾难,弟弟说:“阿克萨娜,也许他们不会逮捕我,可是不会放过你,即便你说是为了自卫,可是达吉雅娜并没有凶器,他们会判你多少年呢?好,就算是你服刑了,那么放出来以后怎么过日子呢?”弟弟也说不清将会判刑多久,只是翻来覆去地劝说着。
       阿克萨娜最后听从了。“那么现在咱们怎么办?”她顺从地问,准备听从弟弟的劝告。
       弟弟说不能把尸体扔进河里,因为迟早会浮上水面,并且根据身上刀伤会查出他们是被杀害的,应该把尸体掩埋,不过报警时应假装说他们是溺水而死。
       阿克萨娜的太阳穴重新怦怦直跳:“最好还是我去蹲监狱!”
       “你的儿子由谁抚养?由我吗?咱们干的事谁也没有看见。”
       从汽车后备箱拿出一把铁锨,在附近的林子里一棵灌木后面有一个现成的低洼地,弟弟在那里挖了个坑,他们先把丈夫的尸体抬了过来……看样子坑挖得不够宽,只好把他侧着身子放到坑中,而达吉雅娜放下去时,刚刚胸口朝下,结果好像是一对情人紧紧拥抱着度过了最后一夜。当土撒在他们尸体上时,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是:黑色的土粒在达吉雅娜粉色,仿佛仍然活着的皮肤上向下滑落,从她尖瘦的臀部向下滑落时很像是土粒沿大理石下滑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阿克萨娜再也看不下去了,扭头跑到远处,直到弟弟干完为止,当她再次朝这边看时,又是一个偶然的镜头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一只青蛙跳到了坑里。
       尸体终于被土全面吞没了。湿润的空气在落日余晖中荡漾,新坟散发着湿土的气息……他们把多余的土撒向周围,在坟上堆放一些树叶和枯草。然后他们回到河畔,把死者的衣服放在河边,把玻璃瓶碎渣收拾干净,把酒杯用车上备用的酒精涮了涮,弟弟是带着手套做这些事情的。
       他们商量该怎样对警官说:“你别说话!”弟弟对阿克萨娜说:“你表现出特别痛苦的样子,无论我说什么你证实就行了。”
       “你听我说,也许……”阿克萨娜把到嘴边儿的话又咽下去了,“如果……”她一直没有把“是我杀死了他们”的话说出口来。
       “如果……那样他会杀死我们俩——你和我……”
       由于对自己的杀人行为极度懊悔,她愚蠢地问:跳到坟墓中的那只青蛙是怎么回事?……
       “别说了!”弟弟命令说。
       “我们应该好好埋葬他们!”她哭了起来,没有抽泣,涌出眼泪喃喃地说:“来,咱们把他们挖出来,我想认罪……”
       “别说了!别说了!”弟弟抱紧她用手捂住她的嘴,几乎强行地把她从可怕的地点拉到他们停放汽车的地方。
       开动马达以后他低声说:“真不该把你带到这里来。我把事情告诉你也就足够了,那样你和丈夫离婚,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他们报了警,派出所民警到了现场,闻了闻放在汽车前盖上的酒杯,说:“喝这么多酒就连河马也得淹死。”他哈哈大笑,毫不关心的样子,然后笑着挥了挥手,“大家回家去吧,谁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呢?也许看见我们之后感到害怕,自己会露出水面呢……”
       到了家门口,阿克萨娜从汽车上下来时,坐在长凳子上的老奶奶们顿时抽搐了一下嘴角,都不再说话了,院子里的人们不知从哪里听说溺水而死的两个人的事……一个邻居摇了摇头说,达吉雅娜的女儿放在一个老奶奶家,她每一次都讲妥给老奶奶钱让其照看女儿,现在,最好是阿克萨娜把孩子接走,邻居告诉她老奶奶的住址。阿克萨娜想大家早就知道丈夫与达吉雅娜之间的风流韵事,但是现在这已经无所谓了,淡漠了,不值得去想了。
       她把小女孩加琳卡接回家来,并且想出来一个说法:说她妈妈到她爸爸那里去了,小女孩只好在阿姨家住几天,阿克萨娜买了馅饼,喝完茶把加琳卡放在儿子萨沙的小床上安顿她睡下了。
       夜里雷雨交加。阿克萨娜坐在厨房,她不能入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下起大雨,这很好!大雨彻底冲刷痕迹,把坟头浇平,把河水搅浑,潜水员难以寻找尸体。过了一会儿她的头特别疼,吃了一片药还是睡不着,房间里的每件东西都勾起她对被打死的丈夫的回忆,好像他刚刚出去,可是马上又回来取衬衫、毛巾、公文包……东西还保留着他的气味——香烟和花露水的混合味儿,这花露水的气味她很久都没有闻到了,如今她又重新闻到了刺鼻的香味,每个角落,从这种香气中他的幻影逐渐呈现:这是他在浴室中的睡衣和衣架上的大衣。也许对于阿克萨娜来说,丈夫早就是一堆由她清洗缝补的衣物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了。
       从一街之隔的那间空荡的居室里再也没有人倚窗相望了。
       一大清早潜水员在小河里打捞,他们除了偷捕者们的鱼网以外什么也没有发现,其中一个潜水员还“自投罗网”掉到了网里。大家不得不救他,侦察员在岸上笑得前仰后合。
       晚上尼古拉来了。他站在门槛上,整个身子好像镶在长方形门框中一样严严实实的,这个长方形的人手中提着一个不太时髦的箱子。
       “我收到了电报!立即就坐上飞机赶回来了。”他腼腆地说着似乎证明自己无罪似的。
       “是‘坐’上飞机还是‘登’上飞机?”
       阿克萨娜不着边际地在“坐上”还是“登上”飞机哪种说法正确上向自己提出了疑问。
       尼古拉的嘴很大,他一张嘴好像整个颧骨都在动,因此给人的印象是他说话时总是带着微笑。
       “加琳卡能不能在你们家里住几天?现在我把她自己的东西拿过来,至于她妈妈的睡衣、口红、鞋什么的,现在用不着……”
       在尼古拉去取东西时,阿克萨娜想应该怎样解释为什么他的妻子与她的丈夫一起在河边上。可是尼古拉什么也没有问,她又觉得尼古拉也早就全都知道了或者猜到了。
       给加琳卡买了个玩具熊,熊比她几乎大一倍,在箱子里还有不少礼品,尼古拉拿出葡萄酒、伏特加酒,一盒糖又愧疚地说:“这是火腿、鱼、奶酪……本想见面时庆祝,可是却变成了悼念,有什么办法呢!啊,还有煮鸡蛋,估计路上不会坏的。”
       阿克萨娜一声不响铺上桌布,打开了葡萄酒,尼古拉拿起一块火腿蘸了点盐,微醺之后他开始哭泣。“明天我们到那里去一下,好吗?你告诉我出事地点,我想在岸上立一个墓碑,没有坟墓,总归该有个碑……”
       接着他从手提箱里拿出两件衣服。
       “拿着,你和达吉雅娜身材差不多,这是我给她买的,现在送给你吧,唉!达吉雅娜……”
       尼古拉坚持让她马上试一下衣服,她拿起衣服到另一个房间去了,脱下衣服在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看着自己不匀称的体态,腰部有点发胖。短粗的双腿……不过衣服倒还合身,穿上了本来给达吉雅娜买的衣服重又回到了餐桌,这时尼古拉坐在那里完全醉了,看了她一眼赞许地点了点头。“好,现在这衣服总算没有白买。”
       过了一会儿他盯着酒杯补充说:“如果要用钱——你就说……”
       此时此刻阿克萨娜再也忍不住了,强忍着眼泪跑到浴室,把头塞到水龙头下面用水冲着,用力挠破自己的脸,不知为什么在这之后她的脸反倒很女性了。
       她哭够了,回到房间,尼古拉已经走了,桌上放了一些钱,加琳卡抱着毛茸茸的玩具熊睡着了,小女孩与熊睡觉的姿势与被杀害的那对情人在坟墓中拥抱的尸体一模一样。
       一周以后萨沙从别墅回来了,看样子他那5岁的小脑袋也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尼古拉每天都来,送来食品,带着两个孩子出去玩。
       墓碑已定做好,刻着名字的灰色花岗石,但是没有照片,全家一起去安放墓碑,在河岸离那座坟丘不远处点燃了篝火,喝酒祭奠亡人,“看来,他们睡在那里挺好的。”阿克萨娜不由自主地想,不过立刻又扭转念头,她使自己相信他们真的是淹死的。
       两个孩子在火堆上烤着用尖木棒插着的小香肠,他们此时此刻过着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们欢笑嬉戏,对那块灰色花岗石全然没有注意,尼古拉觉得在墓碑旁孩子们的玩闹有点不太得体,他想阻止闹得很欢的加琳卡。
       “我们这些大人在古老的乡村公墓不也是满不在乎吗?”阿克萨娜冷静地评判说:“在那些特别古旧的墓地上,在那些一百年都没有埋葬过什么人的地方……难道在那里我们感觉到丝毫悲伤吗?”
       她开始沉默,心里盘算着自己的话,实际上言不由衷。
       尼古拉一口气把伏特加酒喝光,“你听我说,现在除了你以外,我没有任何亲人了……我们在一起生活吧,这难道不好吗?”
       阿克萨娜冷不防地颤抖了一下,抬起头:“你说什么呀!”尼古拉不直视她而是向旁边的树林望去,“嫁给我吧,要知道,女孩子没有妈妈很难生活。”他说着最后一句话时好像对自己的求婚表示歉意似的。
       阿克萨娜望着光滑如镜冷漠的水面,阳光洒在水面上斑斑驳驳。
       “尼古拉,你了解我吗?”
       “在这之前发生的一切事情我都不感兴趣,”尼古拉回答时冷静、自信,继续说着好像是早已定下来的事情。
       “把这里的一切都卖掉,搬到苏吉米尔去,我表哥在那里,他早就让我过去,那里大自然很美,气候比这里暖和,仙鹤就栖息在房顶上,你见过仙鹤吗?”
       “仙鹤……”她惊慌地重复一句。孩子们跑了过来甩动着木签子上的小香肠。
       萨沙边跑边喊:“妈妈,妈妈!”
       “妈妈!”加琳卡也学着喊了一声。
       “妈妈?”阿克萨娜的话嘎然而止。
       尼古拉潸然泪下转过头去,双手捂住了脸。
       
       列车划破黑夜,缓慢地无精打采地行驶着,有时停在一些小站上,听见从广播室传出的陌生的口音,窗外投进来死寂一般的白色灯光,勾勒出昏暗中熟睡人们的轮廓。
       他们已被当作四口之家了,阿克萨娜对未来生活的安排已无所谓,往昔的生活中只留下儿子萨沙,而现在萨沙也改了姓,这是尼古拉坚持的。
       她无法入睡,刚一发困,那些鼻音很重的声音立刻打消她的睡意。
       阿克萨娜极少外出,最后一次是在7年以前——结婚以后——那一次也没有离开城市,她几乎忘了坐火车是什么滋味了。脑子里想着毫无用处的事:钱是不是藏好了,食品袋中的肉饼会不会发霉,最终在无用的琐事背后钻出来的仍然是那桩最可怕的事……
       她躺着,淹没在黑暗中想着:万一那一对死者在地下有灵,看见这种黑暗,感觉到体内有小虫蠕动,听到内脏腐烂声……也许有什么人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呢?
       不知不觉黎明的曙光照在她那一夜没有阖上的眼睛上,列车在晨雾中慢慢行驶,已经发觉窗外的景色大不相同了,司空见惯的路旁垃圾不见了,房屋建造得整整齐齐,周围种植着大朵的鲜花。几乎没有森林,眼前展现的是方方块块的田地——有金黄色、浅灰色、碧绿色……阿克萨娜睁大眼睛,差一点没有把孩子们叫醒让他们欣赏这些美景,现在她只担心这种奇迹突然会烟消云散,又开始过着从前那种屋顶倾斜住宅简陋的生活!列车急转弯从车窗看见车尾,车尾上空粘贴着一轮火红的太阳,后来车尾看不见了,只剩下一轮太阳,太阳还不太刺眼,还没有把天空染红,只是悬挂在早晨灰色的天幕上,勾勒出像是圆规画出的明晰轮廓,列车的速度好像更加缓慢了,窗外闪过一棵枯干大树,几乎没有树皮,枯干的树枝向天空伸展着,仿佛是从大地上伸出的巨大手臂,在这支灰色的光秃秃的手臂上一些很大很大的鸟在瑟缩着,在她看来这些鸟像人那样高。红色的鸟喙静静地贴在骄傲挺起的胸膛上,强壮有力的鸟背散发着安详、平和。鸟儿们懒洋洋地看着列车的尾巴,对人们的闯入毫无惊色:是仙鹤?难道在人世间还有这种鸟类吗?
       “啊——哎哟!”她喊了出来,“是仙鹤!”
       在那个清晨又看见了几次仙鹤,不过她感觉到已经不像最初那样庞大了,这是由于黎明使得那些轮廓有些变形,还是的确有那样的鸟体硕大的仙鹤……阿克萨娜始终也没有明白,也许是她眼睛被这种神奇给迷惑了。
       列车员宣布:“苏吉——米尔。”拉着长声,语调奇特得使人颤抖,她看了站牌“苏吉——米尔”。上帝呀,这个站名如果分开读意思就变成“审判世界!”或者也许是“世界,审判吧!”也就是说:“世界,审判我吧!”至于哪一个更好——人世间的审判还是上帝的审判,阿克萨娜无从知晓。
       他们用卖掉原来两家房子的钱在苏吉米尔买了房子:有五六个宽敞的房间还有小储藏室,小房间,阿克萨娜在房子里走着,看着,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这套房子就是她的家,她不明白为什么没有遭到报应,相反生活神不知鬼不觉地向着美好的方面转化,为什么?什么原因?是不是将会有更加严厉的惩罚呢?
       尼古拉帮助她当上教低年级课的小学老师。阿克萨娜每天醒来都在想,她正在演一出戏:戏中让她扮演尼古拉的妻子,加琳卡的母亲,女教师的角色……她有什么权力走进孩子们的教室?不过她愈来愈少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确切地说提出这个问题的已不是她自己——不是现在的她,而是另外一个,从前的她,她从那个她中只保留下来名字。甚至这个名字也变长了,加上了父名以示尊重:阿克萨娜·斯杰潘诺夫娜,现在学生们、邻居们都这样称呼她。有时候惹人心烦的问题也偷偷的、下意识地钻进她的头脑:在河畔上发生那件惨案时,在场的不是她吗?——是不是她?
       入冬时阿克萨娜不知怎么的感觉特别不好,晚上头疼,没有食欲,一看见碎米粥就想呕吐,勉强能够上完课,也许是气候变化对她产生的影响?
       偷偷照镜子,她惊呆地问自己:我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两条腿肿胀,体态变形:浮肿、发胖、脸上的轮廓变得不再分明,像死人那样臃肿,不过她对这种可怕变化漠然处之,她准备承受即将发生的一切:残废、瘫痪、失明。让各种灾难都降临吧,这意味着:罪有应得。
       学校即将放寒假。在学期结束前的一节课上,阿克萨娜晕倒了,醒来时已躺在校医院的床上,校医院的护士塔伊西娅拉着她的手,急救医生在一旁忙碌着,护士不知为什么对她微笑。
       “我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阿克萨娜问。
       “阿克萨娜·斯杰潘诺夫娜,您自己知道,两个多么不易?”
       “两个?”恐惧向她袭来,两个?两具尸体?是不是说梦话中泄露了天机:抬走了两个尸体?
       “加琳卡和萨沙,”护士笑着说,“我记得您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您啊,亲爱的,可把我们给吓坏了。”
       “我的孩子他们在哪儿?”她用肘部支撑着略微抬起身。
       “他们在幼儿园,小男孩和小女孩,他们还能在哪儿呢?”护士又笑了,她拍了拍阿克萨娜的肚子说:“肚子里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可不知道。”
       “阿克萨娜·斯杰潘诺夫娜,我向您提出忠告,您已经是过来人了,您是否作过定期检查?”急救医生严厉地说。
       “检查?”阿克萨娜惊慌地问。
       “瞧,您还是教师呢!我提醒您都觉得难以启齿。”医生怒气冲冲地说:“已经四个月或者五个月了,可是却还满不在乎!丢人!怀孕……”
       阿克萨娜倒吸了一口冷气,把护士吓了一跳,怀孕?她从床上跳了起来,怎么会是这样呢?她已经不把自己看作女人,她,阿克萨娜怎么会怀孕呢?她是个杀人犯啊?!
       是的,她有些时候没有月经了,多长时间她也没算,她认为没有月经是对她的惩罚。不过,怀孕再做母亲——这是为什么?
       此刻她感觉到婴儿在肚子里动弹,仿佛是她那无声的喊叫惊扰了他们。医生扶起她,对她说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她请医生不必管她,说:“不必了,我自己能走,我已经好了,什么也不需要……”
       她不相信自己的可怕现状,去检查室。尼古拉陪伴着她,在走廊等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医生带着眼镜,像老鼠一样摸着她的肚子,用听诊器听肚子的两侧,阿克萨娜开始担心肚子里有什么异常,也许根本不是胎儿,而是畸形,是由于她作恶而投给她的怪胎……不知为什么她想起跳进坟墓的那只青蛙。
       最后,“老鼠”从肚子上离开了,医生慢慢腾腾地擦了擦眼镜说:
       “现在我们去做超声波检查,我们应该确认一下……是胎儿,还是什么,我听到了两个心音。”
       阿克萨娜没有彻底明白“医生”说些什么,经过走廊时尼古拉站起来迎上前去,她向他点了点头,让他坐下,她免强微笑。
       在超声波检查室往肚子上涂了一种什么润滑的东西,大夫开始操作,用探头在肚皮上滑动,边做边看荧光屏上的显示。阿克萨娜对此一窍不通,只是感觉奇怪,好像这个肚子不是她的,是别的女人的,与她毫无关系,这使她感到害怕。
       “那里是什么?”她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
       “是两个,没向您说吗?……明显的是一男一女,奇怪,胎位有些不正……”。
       “可以……可以让我看一看吗?”
       医生把荧光屏转向阿克萨娜,她看见自己肚子里面有一个坑,坑内甜蜜地睡着两个人,他们刚刚扎下根开始生存。其中一个人背朝下躺着……阿克萨娜尖叫起来,她的叫声传到各处——走廊,各诊室甚至大街上,叫喊声如此洪亮只有飞鸟才能有这种叫声。她的叫喊道出了她的巨痛,她疯狂地发作,扯掉电线,撕破床单,用手指甲挠破肚皮:“不对!不是的,他们死了,两个都死了!他们死了!死了!”
       当大夫们跑来时,她继续喊着胎儿死了,是她杀死了他们。
       至少,大夫们是这样理解她喊叫的内容。
       他们走到尼古拉面前,询问阿克萨娜是否有过堕胎的想法或者别的什么对胎儿不利的念头。
       “请你们不要担心。”尼古拉好像自己有过错似地抱歉地说:“她是教师,是个伤神的工作,大家都知道有时会失去克制的,再加上自己的孩子还总闹腾。”医生们理解地点头说:
       “是的,在怀孕时常有这事,摆脱不掉的念头,害怕……她需要疗养……”
       “没关系,我们会好的,到了夏天我们弄一只母羊……”尼古拉语无伦次地回答说。
       医生给阿克萨娜作了处置,在给她注射一针镇静剂之后她仿佛麻木了,对什么都熟视无睹,顺从地让别人给穿上大衣,在街上阿克萨娜把无神的目光投向光秃秃的树冠上,安静地无动于衷地对尼古拉说:“是我杀死了他们,起先打死我的丈夫,后来杀死你的妻子,我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吧!”尼古拉把她扶到一个长椅旁用手套把雪从椅子上拂去,让她坐下。
       在他那双方头皮靴旁边,麻雀无忧无虑地叽喳叫着。
       “我回来的第二天,也就是从你那里出来以后,我去找了你的弟弟。”尼古拉说得很快,恨不得一下子说到事情的本质,“喝了伏特加酒,看样子他喝了很多,他喝醉了。”我说:“把全部事情都说出来!”他开始哭了,问:“怎样处置我?”——“不处置!”——我说,总之我让他全都说了出来。
       阿克萨娜把目光从他的皮靴移向他的脸上。“你知道了?”
       “知道了。”
       “那你怎么还娶我?”
       “当时我对你说过:在我之前发生的事我都不感兴趣,你想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苏吉米尔来?是为了斩断过去,我就这样决定了。”
       “你为什么娶我?”
       在停顿中隐约听到尼古拉短促的断断续续的呼吸声。“我对达吉雅娜早就怀疑,不过总是不相信,如果当时我在那个小河边,我会把她的喉咙割断,对上帝发誓!”尼古拉粗暴地果断地用手掌掐住了喉咙,“你只是自卫,捍卫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爱情。”
       阿克萨娜第一次从尼古拉那里听到“爱情”这个词,只有此刻她才真正看清了他的脸,坐在她身边的这个人额头高大匀称,眼角布有细细的鱼尾纹,宽大的嘴总是像微笑似的咧着……
       “尼古拉!”
       “什么”
       “尼古拉,双胞胎怎么办?”她想问,“难道我还能够把什么善良的东西带到人世间来吗?”
       “双胞胎……他们怎么了?夏天就该会走路了。是啊……”他大声地呼了一口气,似乎把内在郁积的一切残余都释放出来,“你看,我们会很快习惯在这里生活,我们将养一只母羊。”
       
       5. 爷爷和孙女
       译:古橙
       文:[俄] 玛丽娅·齐明娜
       
       “爷爷,你明白吗,她是个傻瓜!她那里有两居室还是十居室的屋子我才不在乎呢!我和她就是合不来。”
       “你经常把头发染成紫色,你们很快就能找到共同语言了!”爷爷开玩笑地说。
       “这和我头发有什么相干?反正我不染成紫色。”我忧伤地说。
       两个小时以前,我再一次和后妈吵架了,我把门砰地一甩,跑到爷爷家来了,看见爷爷我大哭一场,哭了好长好长时间。一边号啕大哭,一边诉说我的痛苦。爷爷的耐性只有四十分钟,接着他把我按到洗脸池上,给我洗头洗脸,重新换上衣服带我出去散步,我慢慢走着,微风吹拂着我那哭得肿胀的脸……您能想象吗?穿着黑色羊绒大衣的约翰先生——我的爷爷,在他旁边走着的是我。我穿着皮革裙,头发染成紫色,不过紫色已经看不清了,被爷爷给洗掉了。可能太吓人了。我挽着他的胳膊,他的羊绒大衣暖烘烘的,我向他诉苦:“您的那个奥克萨娜·彼得罗娃,我的继母,她是个坏蛋……”
       “噢!”约翰先生哼了一声,接着兴奋地说,“从前我听到另一个玛丽娅说过完全相同的话。”
       “她和你同名,为了区别就管她叫大玛丽娅吧,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也说过这句话,那时她才七岁,她的头发也像你的这样,是褐色的,你想象一下,我坐在小亭子里,情绪坏透了,她走到我的跟前说:她,你的继母是个坏蛋……”
       我爷爷也是褐色头发,本来是褐色的,现在有点花白了。爷爷是罗马人脸型的美男子。他特别喜欢冷嘲热讽,甚至可以说是恶毒挖苦,他很容易伤害别人。可是此刻我站在这里,看着这个肌肉松弛的罗马贵族,而他,温顺的目光望着远方,好像在对我说:孙女,并不是只有你有后妈。
       “我的后妈叫弗拉达,”爷爷说,“有一年夏天我们四个人:我和妹妹,弗拉达,还有纽霞阿姨,她是女工,大玛丽娅是她的孙女。我们把这段日子叫做假期。七月初我坐在小亭子里思索着怎样才能比较美好地、尽可能轻松地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心情坏得不能再坏了,就在我简直没有活路的时候,她……大玛丽娅出现了。”
       爷爷说到她名字时就再也不往下说了,再也不看我了,神情显得格外激动。
       “爷爷,那我就更加没有活路了。我能在您那儿住上一个星期吗?”我问。
       “当然,住吧!”他说,从回忆回到了现实。
       我挽着他的胳膊继续走着,踩着干枯的树叶。前方,在光秃秃的树枝纵横交错的地方露出一块天空。
       “爷爷,我想讨您喜欢,行吗?”
       “行啊!”
       “我这个紫色头发三天以后再全洗掉……”
       话音刚落他就慢慢地、瘫软地靠在我的身上,脸色煞白,张着嘴大口吸气。
       “爷爷!!”我吼叫,恨不得让全公园的人都听见。
       然后我们坐在长椅上,两张惨白的脸。他紧张地吸着伐利多药剂。我拿着硝酸甘油片,心想到底是我——小玛丽娅,还是那个大玛丽娅——我们当中的谁引起他心脏病突发。最后认定:自然是我。因为是我和他在一起而且还不停地抽烟。他对大玛丽娅充满柔情……他的嘴边上总离不开她的名字,这有害健康。而有时候,他则哼一声“嗯!”——表示知道了。我完全明白感情的历程,可是要知道,在一天之内他至少提到她十次。据说:好像正是由于这个大玛丽娅爷爷才和奶奶离婚的。
       我脑子里想得乱七八糟的。可能感觉到有家的温暖而飘飘然,开始编造起浪漫故事来。天啊,今天可以不回我后妈家了,真太幸福了!
       此刻大约十一点钟,奥克萨娜刚来过电话,问候完毕,她以第三人称的口吻问:“她在您那儿吗?”我说,“就算在吧!”
       接着,她按捺不住自己,像患了神经病似的向我叙述了最后通牒式的条件,要么玛丽娅立刻回家,不许这样,不许那样,第五条、第十条,明天到奥克萨娜认识的妇科大夫那里做检查,必须按时上学,自由时间应该呆在家里,等等等等……要么他们看中了一个禁止外出的非常好的学校。她说,反正她还不满十八岁。
       “没有谁把她交给你们哪,她还有爷爷呢!”
       “您看着办吧!她会给您带来梅毒的,那东西传染特快。”奥克萨娜恶狠狠地警告说。
       “什么?有过这样的先例吗?”我感兴趣地问。
       “将来会有的,她随便与人鬼混,半夜两点以前不回家,您知道……”
       我不想听完她的话,就把电话挂了。
       过了五分钟安东打电话问:“爸爸,玛丽娅真的在您那儿吗?”
       “没错儿!”
       安东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再见!”安东没再追问。
       “精神变态——”我想着,挂了电话。
       小玛丽娅像小猫似的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哎哟!说她不到十八岁,她连十七岁还没到。我的孩子,你几岁了?先生,我十六岁……可是,我的孩子,对于你这么小的年龄来说经历过于丰富了。
       教育家先生们,这小小年纪经历的事是由于你们的失误。你们的手不勤,更不必说脑子不勤了,而反过来你们却对她的激烈反应感到吃惊,她与后妈不能够一起生活,这可以理解,因为我想她们不能够同在一个屋檐之下,这可以理解,因为小玛丽娅在各个方面都比继母奥克萨娜有力、深刻、鲜明,而奥克萨娜以保持永恒的女人魅力而自豪。她们俩比起来,奥克萨娜像个可怜虫,令人惋惜,她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但是她们俩——大玛丽娅和小玛丽娅倒是同一种特殊类型的人,你们这些亲爱的可怜虫们,你们不能把她们硬塞到寄宿学校,这办不到,你们已经从我这里抢走了第一个玛丽娅,现在又想抢走第二个,是吗?我坚决不给,既然你们治不了她,那么干脆就此了断。也许我也管不了她,试试看吧,总归要尝试去做啊。这恰好是一个机会,是可能改变一切的关键时刻,在我与大玛丽娅相识期间曾有过这样机会,可是我错过了,结果——大地烧干,生活被毁,流年似水,你开始珍惜生命。既珍惜自己的,也珍惜别人的。
       
       在我们住的这个鬼匣子里电梯坏了,我出去买酸奶。回来时,刚上到三楼,就浑身感到刺痛,不仅仅心脏。我站在门口逐渐恢复了常态。我想起斯塔司说的话:“什么是心脏局部缺血症?就是当您上楼梯,上了一层没事,再上第二层还没事,上到第三层时你立刻蜷作一团,弯成钩子形,瞧,好熟悉的门把手啊!”
       小资料:斯塔司——长胡须、体态肥胖、富有幽默感、极具分寸感,对生活无法遏止的热爱。三年前死于心脏局部缺血症。小玛丽娅用低沉洪亮的声音唱着:“朋友们突然离去……”她的朋友中有什么人能够突然死去?
       我走进去看见她已经睡醒,坐在厨房的窗台上,在通风处抽烟。她穿着我的短睡衣。也许我的脸非常苍白,因此,她一下子拉长脸,慌忙地问:“爷爷,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别再抽烟了,不然没到四十岁你就变得像一条干瘪的蜥蜴。”
       她把烟头扔到窗外。“好,不抽了!”她说。
       她微笑着:“小玛丽娅,昨天你家夫人打来电话,她建议你做出选择:要么去性病防治所,要么去精神病防治所,要么去封闭式特种学校。”
       小玛丽娅开始发愁。“嗯……爷爷,我在这里再住几天行吗?你看,后妈连睡觉都梦见在我的棺材盖上钉钉子的声音,不是吗?”
       “不知道,”我说,“不过我感兴趣的是另外一点,她为什么突然要领你去找性病专家?你怎么使她产生的这种想法的?”
       “我怎么让她有了这种想法?”
       “要不然,就是我对你太不了解了,你是个惹事儿精!”
       “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你闲逛到深更半夜,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和谁鬼混。这个地区梅毒正在传播,更不用说艾滋病了。”
       “笑话!就算我不在家,这也不说明我和什么人在鬼混。至于梅毒,那是人们夸大其辞以便预防。”她轻松简单地做了回答。
       “嗯——嗯——”我不以为然地说,“你喝酸奶吗?”
       “喝!”
       “去买吧!”
       她跑到小店买回酸奶放到桌上,问:“爷爷,您很了解我。我和什么人上床这有区别吗?难道这重要吗?”
       “怎么对你说呢,简直令人遗憾,你说你有自由,你可以随便和人们交往,包括男人,不过,我觉得这都是教育不当造成的。”
       为了让她明白,该怎样向她解释呢?为了说服她,上帝保佑,而不是推开她,该怎么办呢?爷爷好好想想,发挥你的想象力。昨天是谁顺便提到过不大高明的苏联教育家马卡连科?对,问题恰在这里。
       “你呀,”我说,“用对自由的幻想取代了自由,你给自己创造一个不太客观的世界,这也就算了,但是那个世界中没有你要寻求的东西,那里没有自由!”
       小玛丽娅不住地点头,然后又用挖苦的口吻问:“那么,总的来说,到底有没有自由?你看见过自由吗?反正我是没有看见。”
       “内容空乏的问题。”
       “绝对不是内容空乏的问题!”她反驳说,“算了,暂时把这个问题搁到一边。说一说我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你的那个世界不可能有自由。那里连生活都未必有可能,你的那个世界暗淡、平庸。在那里除了自我毁灭以外,别无其他。这已经被证实,报刊也都大量写过,已有定论,你知道吗,从前我有一个熟人,她曾一直寻找自由,在理论上寻求也就罢了,可是她在实践中真的做起来了,结果到处碰壁,碰得头破血流,陷入了你的这类世界。她和一个有威望的人生活了八年,过着‘公爵夫人’的日子,她饱尝了冒险和奇迹,后来不知是有人想毒害她,也不知是她自己想服毒自杀。结果,她躺在医院里向我抱怨说:完全受后结构主义的影响,冷酷、空虚、不想生活……可你还说什么自由。”
       不过真难啊,我不习惯这样侃侃而谈。因此浑身冒汗,我坐在那里,喘着粗气,她说:“爷爷,我不想自我毁灭,我想活,可是不让我好好活着,你明白吗?我不愿像个金丝鸟那样住在她那里,当然是指后妈奥克萨娜,我向她说,对不起,感谢你的好心!”
       我看着她,她的脸涨得通红,我以为她马上会大哭起来——她没有哭。她最好是哭出来,那样会轻松很多,不是吗?
       小玛丽娅没有哭,她严肃地说,“爷爷,在完全没有外部自由的条件下,所剩下的只有一个:自我毁灭的自由。”不言而喻,我们既然已经开始了话题,那么就得说到底,不然对我们来说,该有多么扫兴啊!
       “第一点,第二点,向哪里去?那里绝对是死胡同,只不过砖的颜色不一样,只不过你走的是最轻松的道路。起初,你似乎不想走轻松的道路,你说过:我们不寻求轻松的道路。”
       “我没有走轻松的道路,也不打算到任何地方去!”她气呼呼地说,“我没有满街叫卖,那些有威望的人士也不能使我心动,你的那位夫人打算带我去检查梅毒真是多余,现在我没有男朋友,也不需要,现在我很自由!”
       “那么,那个头发浓密的小伙子不是你的男朋友吗?”
       “吉姆卡吗?现在不是了,断了有一个半月了!”
       小玛丽娅不言语了,她开始沿桌面转动着半空的杯子,她从来都是这样,当她想要收敛自己时,她就用手转动着什么或者手里拿着香烟,有一次她对我说:“爷爷,如果我抽烟,那么我就在给自己预约癌症,但是如果我不抽烟,那么我就想把什么人打死。那时候你,还有我后妈就不心疼我了吗?”小姑娘才十六岁,她抽烟很凶,好像火车头冒烟似的。不好吗?不好。禁止吗?你试一试看。禁止她可不那么容易。要是能说服她该多好……
       她的手不再摆弄杯子,放到旁边问:“约翰先生,顺便问一下,您的那位受后结构思潮影响的女士,是不是也叫玛丽娅?”
       我们像犯了神经病一样,第二天,仍继续无边无际地畅谈,自由,不自由,一个世界,另外一个世界,第十个世界,而且不明白结局将怎样。上帝啊,千万别出现某种可怕的结局。不然你正过着好好的日子,猛然在脚底下什么东西刺痛了你,什么人怂恿你,有谁在你的胳膊肘下捅了一下……感觉极不舒服。
       慢慢地就变成像奥克萨娜类型的弱者了:她相信预感,她的智慧等于零,她凭直觉行动,尽管也许不等于零,只不过她的智慧不是用在智力活动上,而是用在别的方面了。奥克萨娜像只猫,而且不是普通的猫,是暹罗猫,瞧,她的举止很像猫,舔着身上的毛让它光滑发亮,一心想充当美丽贵妇的角色:她以神秘的姿态走路,眨巴着眼睛,摇动着尾巴——一大堆喜欢追逐女性的男人围在她的身边转。这不像骑士沙龙吗?重要的是引起男人们对她的条件反射,就像巴甫洛夫的狗听到铃声就会分泌出唾液、胃液一样。下面让我们再继续我们的话题。
       无论如何我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监狱式的管制,这只猫真不像样……怎么办,不可理解,我甚至很少离开家门,可是他们宣布在全国搜捕我,缉拿我,把我关在特殊学校,有什么出路吗?没有——出路。谁是我的亲人?只有约翰先生——我的爷爷,再没有别人了。我的生母呢?她有了第二个他,她对我已无所谓!生父呢!哼!别提他了!性格软弱是件可恶的东西,它会让人变得丑陋,没准哪天他们会感到羞愧,人们问她的亲生父母,你们躲到哪里去了?时代变化了,绅士们,女士们!现在,他的那位奥克萨娜处处正确无可挑剔,她轻快、善良、白皙、毛茸茸的,有教养,有女人味儿,一句话——美丽贵妇。可是我,我不是毛茸茸的,一点也不白,是个林妖、丑八怪。奥克萨娜略带慵懒甚至抑郁的神情说:“安东,我能理解,她是你的女儿,但是,总归得想点办法呀……”这两句淡淡的暗示足以使人感觉到散发着“夏奈尔”香水味的女士与我夜不归宿、一事无成的戴着头巾的淫荡少女之间的差别。不高兴吧?您说什么呀?人家这叫关心,真正的温暖和同情。她丝毫没有错,没有半点儿离谱,高超的艺人。如果我处在父亲的位置上我也会相信后妈的话。
       我还有什么人呢?只有爷爷——约翰先生。我爱什么人呢?约翰先生,其他的人我都满不在乎,你们活你们的吧!吃你们的,喝你们的,繁殖你们的后代吧!就是不要干预我。你们议论爱情吧,既然你们不明白爱情是什么,你们愿意编什么就胡编乱造吧!
       现在谈一谈关于世界这个问题,约翰先生,我想对您说,是的,您是对的,我的世界涂饰成灰色和黑色。在这个世界中冷漠、孤独,人们之间格格不入,可是我不能因此而从窗口跳下去,您会说我是傻瓜,不过我喜欢它,喜欢这个世界,现有这样的世界对我特别适宜,灰色的、黑色的世界,掺有阳光的火红、冰霜的雪白和你的窗台上燃烧烛光的柔和。也许,人对人、人对世界的爱,只有这样的爱是可能的,不然怎么会瞎编出关于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假话、拙劣的伪造……唱高调,就此打住!假如听一听,约翰先生对大玛丽娅的钟情,那么也不可能是唱高调。
       今天午饭没有让约翰先生吃得安稳,马雷舍夫从制片厂来,他说:“约翰先生,那个顽固不化的赞助商闯了进来,横冲直撞,非要你去解决不可。”爷爷穿上西装坐车走了,趁他不在家,我找到了他的电话簿,查到大玛丽娅的电话号码,我高兴地蹦跳了五分钟,穿上衣服去见她。我没有直接去她家,而是绕路到社会资产处去找巴沙,从他那里拿了一些表格装在公文袋里,为的是找个体面的借口,总不能平白无故上门拜访啊!我就想看一看她长得什么样,为什么爷爷连续五十年一直深深爱着她。大玛丽娅住在最普通的赫鲁晓夫时代修建的楼房里,门口没有密码锁。院内有很多松树,空气新鲜,你可以随便呼吸、呼吸。门口有猫尿味和炸土豆味,楼梯破旧,没有灯,总之,一切都很平常。家门也很普通,不是铁门,也没有门镜。
       门内寂静无声。
       我站在那里琢磨——按铃不按铃。按了门铃,两条平行的直线某一个时候必定相交!非欧几里德几何学万岁!
       门开了,眼前是一位中等身材的女人,穿着长裤和黑色高领毛衣。我把文件袋交给她,语速很快地向她解释是怎么一回事,并答应过几天来取,告别之后飞快地跑下楼梯,快跑下楼梯时突然明白:她简直太美了!虽然已经五十七岁,也许到了七十岁依然这么美,她的眼睛依然这么深不可测,一句话,明白了为什么爷爷到现在还爱着她,像她这样的人永远无法割舍。
       我跑到院子里,在松树下面慢慢走着。我走着,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喉咙噎住了,状态绝对不正常。好像是幸福,可是第一,幸福从何而来?而第二,如果这是幸福,那么为什么如此沉重?不明白。一连串问题,没有一个答案。既然爷爷和她相爱,那么为什么又不表露呢?也许通常总是这样,不能迎着坦克向前冲?也许他们自己表里不一,不正常,因此一切才不成功?有谁能够判断什么是不正常,什么是好还是不好。我准确地知道一点:一切完美的都不可能正常。那么深不可测,为背离常规会付出什么代价?代价是失掉常态的生活,孤独、没有爱情。顺便说一下爱情,应该解决不再露面的吉姆卡的问题。吉姆卡,让他见鬼去吧,他跑到哪儿我不太感兴趣,问题是月经已经拖后三周了——这是惩罚还是有机体发出的古怪脾气?我真的受够了,明天我去买试纸检查一下。也许我受寒了,也许吉姆卡自己也不明白给我这毫无乐趣的生活增加了多么大的麻烦。没有吉姆卡我的生活也不会像大滑梯一样,如果我突然上了大滑梯将会怎样?只要这么一想,我的双腿就不听使唤了。
       爷爷断定我和大玛丽娅非常相象。
       小玛丽娅回来得很晚,我已经准备打电话给她的熟人、医院、临时收容所。她是个难以捉摸的女孩。可能她在什么地方喝茶,可能她牵连到什么事情之中,可能在门口被什么人敲了脑袋。所有方案都有可能。此时,听见钥匙开锁的声音,我想,谢天谢地,她可活着回来了,在走廊里停了一会儿,她走到我的跟前,拥抱了我,并发出响声地吻了一下我的头,她说:“爷爷,我干脆搬到您这里住行吗?”
       “行啊!你去哪儿了?”我说。
       “我也记不得了。”她说,鼻子大喘粗气,若有所思地说,“是啊,我去了一个什么地方呢?”她向这里看了一下,问:“你那里是什么?”
       “是各种文件:是有关‘约诺娜’制片厂的财务报表,合同副本、计划、设计方案。”
       “是吗?”她不以为然地说,“爷爷是厂长,瞧,文件如山啊!”
       “我很快就能清理完,”我不想让她躲避话题,问:“你一个人这么晚走路不害怕吗?”
       “在我们这个大农村有什么好怕的?”她反问。
       这个女孩的自卫本能完全萎缩了。有意思的是,是所有的孩子都这样还是仅是我的小傻瓜是这样的?可是他们还希望别人不要为他们担心。
       “她怎么把我们的城市叫做大农村呢?”我嘟哝着,真想狠狠教训她四十分钟,这时她若有所思地问:“爷爷,告诉我,你和那个玛丽娅是什么关系?你们相爱吗?”
       我想她怎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好好过着安稳的日子,猛地当头一棒“乒”的一声!我咳嗽几声清清嗓子,老实地回答:“我们俩都很愚蠢!爱情!我和她认识已经五十年了,这些年来,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最多一年,值得回忆的美好日子还不到一年,你认为这是爱情吗?”
       “不是爱情那是什么?”她用大玛丽娅那深不可测的目光盯着我问。
       “是的,上帝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我说。
       “随便问问,今天我看见她了。”……胸口上又是重重的一锤。可爱的孙女,你可真棒!本领不小,专会狠锤猛打!尽管我已经猜到了。
       她用湿毛巾给我擦额上的汗,非常害怕地问:“你的脸怎么这样煞白?是我犯傻问了不该问的事吧?爷爷!你感觉不好吗?”
       感觉不好?我坐在那里思考着:每当我思念我那个玛丽娅的时候,都有一种把我击昏的感觉,那么,这一次意味着什么?也许真的是爱情?那又怎样,这是个响亮字眼,这对十六岁的小玛丽娅是个响亮的字眼,她会为此神魂颠倒,可是我要爱情干什么?爱情,你说什么了?
       “她怎么样?”
       “没什么,样子看上去很好!”孙女说。
       不过,如果说大玛丽娅看样子不错,这不说明任何问题,她的确如此:时时处处看上去都不错,可是小玛丽娅可就大不相同了,她是满不在乎的姑娘。儿子、儿媳妇,我不能把她交给你们,让她搬到我这里来住吧,我的工资足够两个人用的,和她还有话可说,不像和你们无话可谈,她现在已经明白什么是生活喜剧。当然,暂时她认为这是悲喜剧,逐渐忘掉鲜血只不过是番茄汁,这一切在她那里将随着年龄而消失。
       她坐在我的对面,不说话,依然用审视的目光端详我。
       “对不起,话题断了,”我说。
       “没关系。”
       “你知道吗,”我继续说:“所有的时间大玛丽娅都单独过着她自己的生活,也许,这是不想依赖我们,也许这是保持均势的自然规律。是对错过机会的惩罚。一开始总归有过机会,可是我以最无能的方式错过了,那时候我不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道理,她当时十六岁,我二十五岁,她很聪明,很漂亮,这一点你亲眼看到了……”
       我说了半句,羞愧地停了下来,我的话说完了。
       还能说什么呢?小孙女可能等着听某种妙不可言的恋情和凄婉的结局,而实际上,一切都很复杂、可怕、乏味。那个玛丽娅天不怕地不怕,从来不流眼泪。我亲眼看见她所发生的事,我知道为什么,也知道这是可以原谅的,有了这种理解,原则上如果能够互相磨合是可以生活在一起的。
       “我那时候已经有了妻子和儿子,而她十六岁——不成熟的年龄。”
       “什么?”
       “就这样。”
       “然后呢?”小玛丽亚急不可待地问。
       “什么——然后?正像你看到的,没有什么好结局,她被可怕的曲线从这一极端抛向另一极端,而我在一个美好的时刻终于离婚了。”
       “由于她?”
       “不知道,不全是。只不过一切都令人厌恶,记住,我的小孙女:如果你势必面临选择,那么,你千万别纠缠到道德观念的绳索中,当然,道德观念听起来好听,可是后来被套牢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我不再说话了,不听使唤的手指伸进衣兜掏药。
       “给你拿点水吗?”孙女奇怪地问。
       我摇了摇头:不要!去吧,忘掉吧,本不该回忆往事……她到了厨房打开自来水龙头。
       今天醒来时感觉到很不舒服,胸口憋闷,一想到“工作”就恶心。我给秘书打了电话说晚些去上班,便穿上外衣散步去了。
       孙女一清早不知到哪儿去了,留了个字条“午饭等你”,简洁得不能再简洁了。信息等于零。今天是星期一,也许她到学校去了。请你们听一听关于爱情的谈话,先生们,爱情是可怕的东西,你们不要把它看成采花摘果。爱情是用尽全力把你推向水泥墙上,如果你完整无损,这就很好,未必都能安全无恙,通常——粉身碎骨。
       先生们,对这一切都觉得奇怪吧,奇怪的晕头转向。这里再加上那个玛丽娅,她这位女士一介入,肯定会发生什么事——类似地震。伴随巨大的破坏和人员伤亡。接着便是弄清干什么,要么收尸,要么由于幸福而欢呼,她还活着,也许某一天她将回家。我和大玛丽娅相见不知怎的总是在秋天。如今又到了秋天,这意味着其它麻烦也快降临。很想理出头绪避免不测。没准儿作为例外将出现什么好事呢?应该到她那里去,看样子她仍然住在老地方……
       林荫道的尽头露出孙女的身影,这么说她没去学校,不过没有关系,她以后的日子长着哩,常言说:学习是我们立足并将要立足的智慧之光。我的美女向这里走着,脸上的表情比还魂的尸体更吓人,她甚至没有发觉她的亲爷爷,我用手指弹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你好,孙女,你的样子怎么像掉了魂?”
       她仍然没有清醒,还是呆呆的。她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我,一口气地说:“唉!爷爷,我可能怀孕了。”
       “是吗?正盼着这个好消息呢!”
       “你是认真的?”
       “是啊!”
       我俩停住了脚步,面对面看着,她浑身颤抖,我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现在怎么办?”她嘴唇苍白,胆怯地问。
       “没什么。你戒烟,没有人陪着不准在黑夜走路。”我说,“开步走,回家去!我马上就来。”
       她充满信心地快步跑回家,可我慢腾腾地走到长椅旁坐下休息。我要镇静一下,小玛丽娅,你怎么能干出这种蠢事呢?最糟糕的实验者,实验——一根棍子的两端: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相等,你没有想过对你也可以进行强度实验吗?我的亲爱的,你可得坚持住,挺住啊!我真不该放你一个人出去。当下雨的时候,我没有及时对你说:听着,这很重要,每当下着细雨,灰白的,冷飕飕的,你周围都是树,雨水大滴大滴地集中在树枝上……这时候,如果你不停地走着,大的水滴落在你的身旁,可是如果你站住,那么树枝上所有的积水就会倾盆落入你的衣领中。请牢记,重要的是:不要停下脚步。
       约翰先生,在鲜花和白纱的背景上,你的罗马人脸型,略微下陷的眼睑的罗马人脸型看上去简直是天使。是的,天使,这个词挺怪,不过找不到别的词,就是天使的面孔,如此安详,如此明快,如此善良。
       奥克萨娜拉了拉我的肩膀,她想干嘛?递给我手帕,天啊,她的关心完全写在脸上了,瞧,她多么痛苦。她穿丧服格外美,这个坏蛋,参加葬礼的人很多,她得扮演成特别痛苦的儿媳角色,我父亲不在场,他正忙着葬礼的组织工作,爷爷在巴尔瑙尔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他的葬礼应该有相当水平,人们不断前来吊唁,他们持续不断,第二天,从哪里来的这许多人?为什么如此之多,有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女士还没跨进门槛就号啕大哭起来,给她喝了氯化铵水她才镇静下来,弄得满屋子药水味。后来透过药味散发出另一种气味:死亡的气味,沉重的脚步声,死神:“听见我的脚步声了吗?我已经到了,走进来了,核对了名单:这位是某某人吗?好,排成圆形,大家安静!应该向遗体告别的人都告别了。等候起灵!”
       爷爷的脸闪出安详的微笑。
       窗外好像有什么声音。缓慢的、难以察觉的、从上向下。三层楼,这里不可能听到,也许只是在眼前浮现,也许是幻觉,我转过头向外张望,原来是雪,缓慢的,难以察觉的雪花,如果长时间看着他们,那么会睡着,会冻僵的。
       我有一件什么事要做,刚才从医院回来时就觉得我该做一件急事,是什么事——我记不得了。我坐下,望着窗外回忆着,突然好像有大卵石砸到我的头上,你这个婊子!我想起来了:谁都不会告诉她,她在家里什么也不知道!还有两个小时出殡,我飞跑到汽车站,跳上汽车直奔她家,跑上楼梯,喘了一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按了门铃,她把门打开。
       “啊,您是来取那些表格的,请稍等,我马上拿来。”
       她走了,我站在过道里等着,她这里整洁、舒适、钟表发出嘀嗒嘀嗒的响声,见鬼,这些表格放哪儿去了?
       “玛丽娅·费奥多罗芙娜!”
       我等着,她终于拿来了表格,她说:“给您!”
       “玛丽娅·费奥多罗芙娜,”我说,时间开始像橡皮筋一样抻长,词与词之间愈来愈长,动作愈来愈慢,似乎在梦境之中。
       “我的祖父,罗科托夫,前天心脏病突发去世了……再过一小时十五分种出殡.我们还来得及。”
       “罗科托夫?”她重复道,我看得出她根本不想去送葬。“就是那个当过记者的罗科托夫吗?”
       当头一棒。时间抻到极限,稍有微弱的声音便会断裂。完了,肥皂泡,你太短暂了,我转身飞出她的房门,沿楼梯向下,跑听见后面有喊声。
       “请站住,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喊了一句。
       马路上的雪被踩化了,我踏着雪桨趔趔趄趄地走着,像昨天那个女士那样扯着嗓子大哭,爷爷怎么会这样?干吗这样对待他?约翰先生,你珍藏的秘密和由此引发的你的一生,到头来只不过是海市蜃楼。可是您说——爱情,您说——值得信赖。如果再也没有什么人可以相信,再也无处可去,那该怎么办?你的窗口的烛光已熄灭,你不再等候我了,你走了,没有留下地址。
       
       黑色小方块
       译:查晓燕
       文:[俄] 谢尔盖·伊兹米罗夫
       
       他们在一层的单元房里很宽大的窗台上布置餐桌。他们把酒倒入高脚杯中像倒酸类物质一样,小心翼翼,不漏一滴;摆上盘子像布设地雷一样;分放叉子像分配玩21点的扑克牌一样;他们面面相觑,一切都按部就班。他们时而庄重地窃笑。每一样东西都在视野之内,都没有被忽略,静静地立在那里的红酒,它那美丽的姿态很符合周围的气氛,或者相反。他们撕下了窗帘,以便看清院子当中一棵白色的、一动不动的大树,还有纷纷扬扬飘向四方的雪花。他们在寻找高脚杯、餐桌、树木、雪花的理想组合。他们挪动着餐具,试着摆放、调整它们的位置。他们在寻找美在数学上和美学上的精确定义。
       丈夫和妻子。
       桌子是他们还在夏天时从街头咖啡馆偷来的,他们在服务间隙偷了个空儿,当订的菜(咖啡,这引不起怀疑。女服务员不会想到,您还会顺手拿走什么)摆上了桌并且所有人确信,您要开始喝了,而不是要把这一切放在柏油路上,收起桌子、迎着车流逃走,只丢下两个带有体温的椅子,还有可笑地立在人行道上的杯子和烟灰缸里冒着烟儿的香烟。为了一切顺利,他们在家训练了一个月——把一台很重的缝纫机从一个房间拖到另一个房间。
       所有的餐具都是向亲戚——某个甚至不是直系的、而是旁系的老太婆要来的。她不停地叨咕,不想给,在自己的大鼻子底下叨咕,嘟囔。他们用针刺了一下她头发花白的脑袋,而她并没有发觉,只是觉得,她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眯缝起了瞎眼。高兴够了,他们最终用从老太太皱巴巴的脖颈上取下来的钥匙打开了橱柜。
       单元房里的家具,值钱的东西,地毯,书籍,唱片,电视,差不多所有让环境舒适的东西、所有有价值的东西,他们都卖掉了。那些不值钱的,他们烧掉了。纸张、文件、护照、证件以及文件的硬皮被他们裁成整整齐齐的方块,每当他们到过一个咖啡馆。就在那里留下一个小方块。他们给自己买了十九世纪末期风格的套装。两套。剩下的在相当短的时间里他们花在了餐馆和大麻上。钱花光了。在他们清楚他们再也出不去家门时的最后一刻,他们连轿车也抛开不用了。
       丈夫把手机放入马桶冲走之前,用手机给什么人打了个电话,他低声说了好久,又听了好久话筒另一端的低语。
       瞧,这不,他们正在窗台上摆设餐具。他们身着昔日时髦的衣服,亢奋而快活。他们明白应该趁天色未暗、落雪未停尽快找到布置的平衡,否则一切又得重做,又得改配另一种光线和风格。也许,甚至套装也将不合身。那时该怎么办呢?但是时间还有。
       这会儿门铃响了。又响了一下。停顿。门铃声,门铃声。停顿。门铃声,门铃声。应该如此。过了整整一分钟,丈夫夹着硬皮手提包回来了,包上挂着一条串着几个戒指的项链,而那个装着深色、扁平长方形东西的鼓鼓的信封却不见了。
       他在墙边放下箱子,和妻子把每个房间再次巡视了一遍。他们拾起一些垃圾,擦掉痕迹。丈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被压坏的、扁扁的、用白色金属制成的手表,无望地看着所剩无几的时光。自从他们放弃了一切可供选择的机会之后,他们就这样生活了。
       他们把这最后一次检查的所有东西扔到单元门外——不知哪儿来的一些公文证件。丈夫把空无分文的钱包扔了下去。妻子习惯性地把手放在本该是兜的地方,但只是抚平一下裙子。她难为情地笑着。
       他们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单元房里响着。当没有东西时,就会出现回声。当没有东西时,你会听见自己,妻子拎起了手提包。
       他们走近窗台,把漆皮鞋和半高腰皮鞋整齐地码放在涂成白色的树上;仿佛在几条线之间游走一般,他们坐到椅子上,使自己符合一种系统,以便不去破坏由酒、桌、桌布、亮闪闪的叉子和椅子组成的完美无缺的组合,这组合不是物品,不是物品的综合,而是象征。丈夫看着表。然后看着窗子,然后又看着手提包放在膝盖上的她。他用双手做了一个从容不迫的、模仿打开书的手势。从两掌合着祈祷到乞丐摊开双手要饭的姿势,此时还在掂量哪个手掌上讨到得多一些,自然,胳膊肘几乎靠在了腰的两侧。一个匀称而优美的手势。
       妻子从五枚戒指中挑选了一枚。所有戒指都是由黑色金属制成、都镶有扁平的白色宝石。每一枚上都有标徽和文字“弹出、倒回、播放、快进、停止”,她拿起带有“停止”字样黑色小方块的戒指。她选择带上这枚戒指的手指,黄铜的搭扣儿弹了一下,她把手伸进了像是蚂蚁窝似的黑洞之中。她在等待。在她的脸上——是专注和寻找的表情。她用尽全力,在那里摸索着找到了什么,把捉到的一条大鱼拽向亮闪闪的冰窟窿。冰冷的水把她的指甲冻得发麻。
       他又瞥了一眼弧形的、不动的表针,望了望窗外,雪还在下。
       她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方块,透明的方块。这是一种填充了人造雪和水的儿童玩具。通常里面有座冬天的小房子,你把它一翻过来,雪就纷纷落到屋顶上。
       只不过她拿着的那个方块里没有小房子。那里是个被隔板分开的小世界。从一面看——是个房间。在窗台上摆设好的餐桌,桌边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扫视着极其精细的、立在台布上刀叉间的什么东西。从另一面看——是树和院子。还有雪,它以舞动着的雪花的形状纷纷扬扬地飘向四方。
       他发现,在她的戒指上已没有了宝石。宝石粘在了方块的表层上。她是受了宝石的诱惑而去拿那个方块的,结果她被方块吞噬掉了。
       妻子把箱子连同他的项链扔到了视线不及的地方。箱子像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的闪电一飞而过。
       现在剩下最后的步骤。他们为方块寻找着餐桌上理想的位置。这已经容易得多,因为可以从上面观察到自己。在方块的上方他们把手握在一起。他的手——热乎乎的,她的手——满是鸡皮疙瘩。
       窗外雪在飞舞,在方块中雪也在飞舞。他们注视着这样的飞舞足足有几秒钟,然后互相注视着对方。他的眼睛是蓝色的、眼神有些疯狂,她的——是褐色的、眼神满含笑意。他们彼此相爱。他们能够预知在院子里狂舞着的百万分之一的每一片雪花的飘落。
       就在这一刻,当每朵雪花都降落到了预测的理想位置,与每把叉子、与衣服上的每个皱褶,与掌控这房间存亡的这对男女身体肌肤上的每个弯曲点构成了和谐,与反射出光泽的雪花、叉子、小桌和高脚杯构成了和谐,与影子构成了和谐,与影子中的影子构成了和谐;当在冬夜的天色和周围的氛围达到某种融合的时候;当在亿万秒钟之后破坏整个平衡并使其偏离的未来变化来临的时候;当两种无限性——时间上横向的无限性和由房间与方块所组成的空间的纵向的无限性——在理想的平衡点上交叉的时候;当他们的精神状态升华到应有的程度:也就是爱情、激情、快乐、幸福、愿望、回忆的时候,这一切反射到了彼此的眼中,从蓝色的眼睛反射到褐色的眼睛,从褐色的眼睛反射到蓝色的眼睛之中时,……
       就在这一刻他们同时按下了“停止”按钮。
       
       蓝色的故事
       译:徐媛媛
       文:[俄] 巴维尔·拉普杰夫
       
       手触这幅油画,轻轻抚摸碧绿的大海,海边光秃的石上泛起簇簇泡沫,大自然不变的美丽与奇想让人期待着这个世界的运动与变化。稍许离开片刻,忘记周围琐屑,再重新回到原地——创造自己的形象、自己的灵魂、视野的形象,他们应该是什么样子,而现在又是什么样子。欣赏着油画上层层颜色,享受着颜料散发的香气,拥有着时间带来的一切。
       一只苍蝇落在了油画上。正落在画彩未干的太阳上——嘘!
       上面还黏附着毒菌。手里的画笔一下子把它掸到了地上。
       哼,真是讨厌,苍蝇死了,地板上留下黄色的痕迹。
       来凑热闹,讨厌的家伙。
       再添一笔。
       一幅名画就诞生了。
       经典之作!
       她的微笑,瞧!乔康达夫人(蒙娜丽莎的原型)——在莫斯科的公寓里,克里姆林宫的旁边。
       克里姆林宫的灯光——嗬!关掉室内的灯,走到阳台上——克里姆林宫的灯光辉煌——只是还不习惯欣赏。
       吸了一口烟,吐出烟圈,再次感受自己与权力机关近在咫尺,感受到对历史的参与。
       走开,走开——这些该死的苍蝇为什么老是粘着这些色彩、香气不放?为什么?它们也是克里姆林宫的近邻,但是什么也不懂,傻瓜!
       可是——还有百分之一就完成了,继续。这幅应该卖多少钱呢?25,嗯,对;那么它值多少钱呢,这幅画——就要价二十五美金吧,不行——大概得三十。
       画完成了。怎么说都还是赝品。这些伏特加酒真是讨厌呀,一点小小的丙酮足以使人中毒。
       再次手触油画,轻拂她金色的发丝,轻轻揭开头上薄翼般的光纱,等待着当她醒来,泪眼婆娑,玉体微颤,从烟雾中走来的那一刻,能够向她表达爱意。唉,如果塞尚看见的话——他可能会赞许,因为他知道这是经典之作!!
       只剩最后一笔了——浓重的一笔,在右下角用白色的笔勾勒出自己的大名:“М. Щ.”
       够了,这是怎么了,似乎——为什么要使用色彩,而又让毒菌影响了价值。奇迹呀!如果有谁知道,但是知道得很少,暂时很少,时间在继续,时间还没有到来,那个时候将闻名全世界——再次走上阳台透透气,很闷——从烟盒里拿出一只烟,读了上千次烟盒上的“金镑”香烟——世界名牌——打开了火机——在这个克里姆林宫,或是在更高一点的地方——把烟送到嘴边,深吸了一口,本应吐出烟圈,但是没有来得及——又吸了一口——人们尊称为伟大的,并予以奖励——烟灰轻轻一弹,从阳台飘落下去。是的,把自己馈赠给全世界,牺牲时间和健康——伏特加酒只不过就是那样喝下去了——牺牲品——值得、值得!
       总统已经睡了,或许沉迷在创作的痛苦之中。要统领国家——而不是画一幅画——浩大的工程!他,一个人,而我们却是一亿五千万人。看,可能,鲍利斯·尼古拉耶维奇·叶利钦此刻正在透过窗子看,不远的某一个地方会有芸芸众生中的艺术顶峰,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很少有人知道。
       唉,笨蛋呀,别自怜自爱了。
       去看看剩下的百分之一吧。
       其实这样很好——能够在创作之余享受如此的精神陶冶与宣泄,如此的惬意小憩——灵魂从身体内得到释放——创作家的身体!自己世界的创作者,也是统治者,手中的画笔想画在哪里——颜料就在那里慢慢沁入。哪来的叽叽喳喳的批评家,嗯?啊,见鬼吧,又是这些苍蝇,根本不让油彩晾干,讨厌。嘘!
       把这些苍蝇关在阳台门之外。
       第一百次端详这幅油画,远望望,近瞧瞧,一遍又一遍地。把它送到埃尔米塔日博物馆去展示,不——要送到卢浮宫或者是索斯比拍卖行。
       三十个美金——这只是眼下的价钱,要是过了多少年之后……就是上百万了……唉,自己的时代是没有天才的!
       而这所公寓也因此保留下来,高高的墙上刻有祭文,绘有教堂,清真寺的风景,所有的一切,包括厨房,都会成为神圣的……那里还剩下什么吃的东西呢?
       倒出一小杯酒,深吸一口气,一气喝光,吃一小块黑面包,又转回屋子里,不,还是先去阳台吧——还得抽烟。
       最后紧吸几口烟,抽完。事实是:作完画就意味着一切都诞生了。而休息——理所当然。
       就像阿尔巴特街上的老太婆说的:在工厂人们炼铁、制造汽车,据说是为了振兴国家,而你只不过是涂涂抹抹几幅小画,这很简单,要知道最大的痛苦,是画这些小画的人太多了!可是她自己呢,唱歌,喜欢用小饰物装扮自己——这也是叫艺术。那又为什么没人批评呢,去那儿的人也不算少,简直可笑。
       艺术……当艺术赶走了祖先,改变了世界,苦难也就来临了,亲眼所见的现实,灰蒙蒙的,空荡荡的;需要幻想,色彩和美。
       最好喝一杯啤酒。
       往后看看,不,不要看——后脑壳感觉到了未成之作的呼唤,最后狠吸了一口烟,中指轻弹一下烟头,看着弧线般的火星坠落到楼下,听见有人在骂,不予理睬。
       离开阳台,随手关上门。
       躺下休息。
       仰卧着,头脑中不断叠化恐惧与怜悯,可能,要睡了,要睡着了,也可能,还没有……
       蓝色的天空——似乎是一幅油画,镶嵌在地平线的框架之中,凡高的手笔,一定是他的手笔。“吉奥!吉奥!”——你听到喊声,低头朝脚下一看——草地,颜料。双脚分开,升起来了,飞起来了——去哪里?一刹那——你变成了小鸟,旁边是你的伙伴——一群乌鸦。你感觉到——那是你。你看见了远处有很多其他的鸟,你——也是。
       他们在自己的油画旁坐着,带着画架和画笔,有戴帽子的,有不戴帽子的,有系围裙的,有不系围裙的,越来越近。你的这一群往下俯冲,而你,看到了一幅画上画的向日葵,就马上去啄。
       你知道,向日葵是画上去的,但是你不想相信这个事实,就撕碎了油画。
       “是你吗,吉奥?”旁边的鹅在问你。
       你飞落在地面,地面是画的,油迹还没有凝干,你变成了人的模样。
       “你不是吉奥!”——鹅对你说,他的画笔变成了刀子,刺向你。
       你开始奔跑,并发现——他们跟在你的身后——孔雀、企鹅、鹭、鸵鸟,还有乌鸦,你努力地跑啊,可是就是无法迈开一步。恐惧,恐惧,无尽的恐惧……
       突然间惊醒,很庆幸那只是个梦而已,还值得庆幸的是梦已经过去了,知道做完梦的时候,不要睁开眼睛,因为那样会平静一些。又躺了几分钟,也知道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起来干活的,伸伸懒腰,睁开眼睛,光线刺眼,再试着睁开,坐起身来,用手揉揉双眼,最后视线清晰了,看见了熟悉的周围,心情又高兴起来,想起来,该去市场转转了。
       大钟敲响了,几点了?
       九点。新的一天开始了,真美妙。
       于是,穿衣服,洗脸。
       还是喝杯酒吧……
       ——“多少钱?”
       ——“你给多少?”
       ——“你的吗?”
       ——“我的?”
       ——“没错吗?”
       ——“你还是走开……”
       ——“算了吧,老头……”
       撑开雨伞,听到雨点的声响,感受着挂在背后围墙上自己的杰作,观察着来来往往被雨淋湿了的行人。最后又打开一瓶啤酒。先喝一小口,再一饮而尽,最后喝光,将“胖子牌”空瓶子扔到墙脚。
       站在雨中,又打开一瓶啤酒,喝光,看见黑色的“奔驰”,观察着从车里出来的黑色的身影,端详着穿西装的走近的人,避开眼前这个胖子的目光。
       ——“喂,你的画,怎么卖?”
       勉强地回答一句:
       ——“我的。”
       对方等待着回应。
       ——“十块。”
       ——“什么,”——自己也在琢磨:——“该多少钱?”
       ——“你指的是美元吗?”
       ——“是的,”——马上回答,不假思索地。但突然又不知为什么说道:
       ——“五十!”
       ——“哼!”——对方听到了。一阵沉默,又听到:
       ——“三十!”
       为什么这么说呢,又喝了一口酒:
       ——“你走开!……不行!不是三十,不少于一百,一百!”
       看着离散的人群,看着开走了的“奔驰”,注意力再次回到下着的大雨和雨落在伞上的响声。喧闹,落在雨伞上的雨点和这大雨融为一体,变成了雨,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看着,看着雨在作画,在柏油路上,在小草上,在房屋的墙上,也看到了画有天上白云的油画,画有水洼的画。谁发明的这些色彩,在哪里能够买到这样的画,这些画值多少钱?三十,五十,一百……
       ——“一百就一百吧!”又看到了“奔驰”里的那个肥胖的身体。
       ——“不卖,”——平静的回答。
       ——“怎么又不卖了,婊子,一百五十。”
       摇摇头:
       ——“二百。”
       摇头。
       ——“到底多少?”
       ——“没有多少,不卖!”
       拳头袭来,感觉到脸上一阵火热,扑倒在水洼里,眼睁睁地看着,画被人抢走,“奔驰”开走,一百美金的钞票在水洼上漂着。把钱从水洼上捡起来,放入口袋,收拾起其它的画,回家吧。再也不卖画了,那又靠什么生活呢?不,不回家,买酒去。
       不卖了——只有纯粹的大自然才能使画饱满、鲜活、可以任意涂上不同颜色,难道有谁能够比这雨、这云、这海、这太阳画得更好!有谁能画出比这双手画得更好的画?
       无数次地看着这双手,回味着画笔的感觉,画笔的移动,手触画布的愉悦,新的画作诞生的幸福感。
       再也不卖了,不讨价了……
       走进了公园,坐在长椅上——雨停了,凳子上也干了,找了很久拿什么来开瓶子,没找到,用牙吧;找了很久,用什么喝酒,没找到,对着瓶嘴喝吧;找了很久有什么可以下酒,没找到,不吃了。边抽着烟边想,这是这辈子最后一瓶酒了,以后——再也不喝了。
       看着放在长椅上的画,想到没有灵感的时候,至少还有毅力和勇气,最后明白了,没有什么委屈与怨言,自己的使命,自己双倍的财富,就是最大的喜悦,
       对着瓶嘴又来一口,又抽了一口“金镑”牌香烟——然后死去。
       奇怪自己的状态,感到一阵轻松与恐惧,从长椅上坐起来,走开,不是,是飞走,前后左右的打量自己,发现了从手中脱落的香烟和放在地上的没有喝完的酒瓶。看见某个过路的女人,听到她的惊叫声,观察着吓跑的行人,试着和他们说不要碰那些画。看到了,有人用拳头打在自己的胸口。感受到现实的变迁,感受到在灰青色隧道里飞行,意识到生存毫无意义的形式,发现另外一个世界。抓住它所有的色彩,沉思它的完美,赞叹它的精湛,看见了大师的存在。在无限的宇宙中,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喜悦。
       “你的画呢?”——似乎有个声音这样说。
       “在那里,在公园的长椅上,你去拿吧!”——似乎有个声音这样说。
       这个声音坚持说。
       “不去,”——想了想,听到,也看到自己创作的油画,和它们单调的色彩。也看到旁边裹起耳朵的凡高。
       “你——是戈沙医生?——看见了眼中的痛苦。——你不是戈沙医生。”
       “那往回走吧!”——又听到了熟悉的话语,又回到了那个小水洼,感到胸前的疼痛,看见了正俯视自己的行人们。
       ——“喂,这下子能够活到一百岁了!唉,艺术家与倒霉蛋同一词根,你喝醉了?”
       摇了摇头,挣扎着站起来,又瘫软下去,感觉头晕,问道:
       ——“我怎么了?”
       有人回答:
       ——“祝贺你从另外那个世界回来!重生快乐!”
       不理会行人对这些油画的欣赏,不理会一致的赞叹声,对“简直是天才”只抛了一句:
       ——“一堆废物。”
       而对于“你卖价是多少”的回答也只是:
       ——“不卖。”
       想了一想,对“那是赠送吗?”的回答是:
       ——“当然了!所有的画都送给你们,拿去吧!”
       然后笑了笑,说道:
       ——“谢谢!”
       然后站起身来,悄悄地回到了家里,不是,只是去到了某一个地方,突然听到身后一个行人的声音:“站住,”看着她突然跑过来。
       “给您,这是给您的,收下吧,我们给您,不是为了付这些画的钱,是以您的崇拜者名义送您。您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送您。”
       我对周围一切的焕然一新会心一笑,对内心难以名状的轻松释怀一笑,对坐在长椅上的行人们还有这个女人微微一笑。
       “名字?……不知道。不知道我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而现在已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回到那个空荡荡的,挨着克里姆林宫的公寓。
       
       地铁里
       译:杨庄
       文:[俄] 叶甫盖尼娅·斯塔罗维洛娃
       
       太阳落山的时候,内心也仿佛死去一般。眼睛着了魔似地盯着那一抹落日余晖,恨不得一直追随它到天边。但在地铁里看不见太阳,地铁里——永远闪亮的是灯光。我站在站台上,把显然不是女式的大手提包紧紧抱在胸前,身旁站着安德烈,他默默地想着,他正在洋洋得意地琢磨着我脸上的微笑。只有眼睛在微笑,而双唇纹丝不动,只用眼睛微笑——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可是此刻当我这样微笑时,从侧面看倒像是忧愁。一个胖大婶斜视着我,她的这种目光是从吹落在前额上好像油炸通心粉似的干枯的刘海儿后面射出来的,我的样子——抱着鼓鼓的黑色大手提包的女人不知怎么的使胖大婶不喜欢。不,我的大手提包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我不喜欢带钱包,因此,抢劫者翻手提包是找不到钱的。我把钱随处乱放——衣兜里、笔记本中。
       地铁站台。微风习习,电气火车拖着像胖胖的绿色大毛虫一样长长的车厢。我喜欢站在站台的边缘上,向前一步就会跌下去,只差半步,我将做出平衡——或者站稳——或者跌下去。安德烈一把抓住我的后脖领子,对着我的耳朵喊了一声:“小傻瓜!”
       地铁车厢张开了大嘴,我们被吞了进去。车厢内填满了正在被消化的人们。在下一站将把他们吐出去,以便再吃进新的人餐。
       “你猜猜看他们是什么关系?”安德烈附在我的耳朵上大声问,可我几乎听不见他的话,声音吸附在人们汗淋淋的身体上。我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膀,安德烈用手指着一对青年人说:“我说的是他们。”年轻女人身穿旧的牛仔服,面孔白皙、蓄着短发的头歪靠在他的肩上,而男青年闭上了眼睛,希望避开周围的一切,也包括她。
       “他们是什么关系?丈夫和妻子?”
       “你问一问,也许不是吧!”
       “问什么,这不是明显的吗。你想不想听我给你讲他们的故事?”
       
       他们在一起很久很久了,这种长久的时间可以由护照上的印章证明。不知哪一个原始型的婚姻登记员用新婚之吻把印章贴在了护照上,墨迹早已变干,它比他们爱情的干涸早许多。他们至今仍然同床共枕,不过这张床早已忘却他们相亲相爱时发出的甜言蜜语。夜里,她坐在梳妆台前,往脸上抹着厚厚的一层面霜。他躺在床上手指不停地按动着电视机遥控器。
       “这些节目真没意思!”他生气地向白色天花板喊着。天花板俯视着他,微微一笑。
       “尼科诺罗娃从西班牙回来了,”她对他说。
       他没有反应,继续粗暴地按着遥控器按钮。“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我说的是尼科诺罗娃,啊,上帝呀”她在镜子中发现自己脸上新增加的皱纹。“你从来不听我的,人家去了西班牙,我们仍然待在这里。是啊,反正你什么都无所谓,根本不理睬我,甚至不想听我说话。而尼科诺罗娃……”
       “你真让人难以忍受。”他把遥控器扔在地板上踹了一脚,到厨房去了。
       “你什么都无所谓,甚至不想听我说话。我们俩最后一次说话是什么时候呢?瞧,我的这张丑脸最好藏到旧木箱里。”在镜子中的她开始哭泣,“这些皱纹都是由于你出现的,不要哭,千万不要由于这个坏蛋而哭,”她向天花板低声倾诉。
       天花板上的电灯眨了眨眼。它不能理解人的情感。她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朝霞把树木染成金黄色。
       “明天早晨我们应该到尼科诺罗娃那里去,”她向他大声喊着。
       “你真让人难以忍受,”从厨房里传出了这句话。
       早晨他们去了尼科诺罗娃家。她与尼科诺罗娃闲聊,羡慕地看着在西班牙拍的照片,上面显现着穿着低劣的粉红色泳装的俄罗斯女游客粗壮的大腿。她听着关于难以置信的酷热,斗牛表演,同时爱着几个女人的黑眼睛西班牙男人的炽热爱情这一类谈话,不停地发出“唉呦”“哎呀”惊讶的感叹词,而他与尼科诺罗娃的丈夫去了厨房,趁女人们不注意像真正男子汉那样,喝了两杯叫“贞女泪”的酒。傍晚地铁车厢再次吞进了他们,他们坐在车厢尾部的座位上,像合法夫妻一样已不再互相仇视。她把头倚在他的肩上,幻想着西班牙和那些迸发炽热爱情的情人们。他却想着自己的心事:“应该再多喝两杯酒,真的想喝酒,可这个妖婆没让尽兴。”
       “丈夫和妻子?”安德烈从我的手中把大黑手提包拿了过去。
       “或者是情人?也许他们是情人?”
       他们两天两夜做爱,无论如何不能停止。他们时而变成一个整体像长着八条腕足的章鱼,时而分解开成为两个独立的个体,然后又再次融为一体。床单被汗水浸湿,听着他们的喃喃情话,床单从床上向下滑落,如醉如痴的一对情人急忙抓住并铺在了床垫上。
       “这一切很快就会消失,”她温柔地吻着他的头说。
       “为什么你的情绪总是这么悲观呢?”
       “凡是特别好的和特别不好的都不能永恒。”
       “那么爱情,像今夜这样会持续永久,”他把她的身体转过来,让她仰面躺着,他要用狂吻迎接瞬间的死亡。
       他们双双死去,重新降生,一起生活。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共同生活,死亡是为了再生,这样循环往复。窗外的繁星羡慕地瞧着他们。夜把脸贴向玻璃窗,低吟着十四行诗献给草坪上的灌木丛。灌木丛被初秋的红叶装扮得火红。
       “浪漫情调。”安德烈说,不怀好意地咧着嘴大笑。
       “浪漫情调”。我附和着说,望着白皙女人的同伴,他在用鼻子抽气。
       欲火像烛光一样一夜已经燃尽。清晨尚存情爱浪峰的最后浪花。他说得对:他们相爱永恒,她说得对,他们是一夜情。永恒的一夜。
       早晨,他们又在床上懒洋洋地躺了片刻,她去准备早餐,他钻到浴室洗澡。他们喝着咖啡,沉默不语。所有的话都变得愚蠢可笑,这一夜之后,他们好像不会互相说话了,他们把能够倾诉的一切都说尽了。白天他们边看电视边打哈欠。黄昏将至,他急忙套上外裤,她费劲地穿上牛仔服。他们永远分手了。他们一起走到地铁站;然后各奔东西。她到父母家喝茶,他去找朋友喝啤酒。
       “今天你讲的故事这么凄凉。”安德烈轻轻地弹了一下我的鼻尖。
       “情绪不好。”我皱了一下眉头。
       快到站时这年轻的一对睁开了眼睛,女的伸了伸懒腰。男的抢先冲到车门口并急忙向出口走去。
       此时,女的在走出车门时附在我的耳朵上说:“其实,我和他是兄妹,”她用手指着车厢另一端的一对儿说:“瞧,他们俩,看样子是夫妻!”
       勇士斯皮里东·伊里耶维奇
       壮士歌
       ——帕特里克耶夫娜奶奶讲的故事
       译:李晓光
       文:[俄]谢尔盖·丘贡诺夫,罗曼·沃尔科夫
       亲爱的人,
       是否曾为了流血而难过,——
       明亮的月光闪烁,
       松树的针叶如箭般飞向远处,
       可恶的敌人已经尝到了苦头,
       作战的军刀开始闪动。
       看,太阳躲进乌云中,
       明亮的天空开始发暗,
       只是那从森林里发出的光亮比火焰更加耀眼,
       一切都在熊熊燃烧,直冲天穹。
       敌人,狗崽子,开始惊惶,
       “驾,我要用马蹄来把这俄罗斯之光践踏,
       用马蹄来践踏,用俄罗斯的鲜血浇灌。”
       只是这从森林里发出的光啊,在熊熊燃烧,
       在熊熊燃烧,直冲天穹。
       可恶的敌人如野兽般凶残地吼叫,
       发抖吧,狗崽子们,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神圣俄罗斯的勇士们在大地上空飞翔,
       而他们上面有那比火焰还亮的光在燃烧。
       火焰把敌人焚烧殆尽,
       而勇士——这罗斯母亲的儿子。
       那时正是炎热的季节,空气由于炎热而发出咝咝声,并散发着刚刚割过的青草和树林的味道。
       村子里有些房屋的地基已经下沉了,还有一些已经倾斜。细心的眼睛会发现,里面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只有那些散在村外的零星木屋。我们走近木屋,像是有人修理过,有人住过,看到院子里有一群有头领的鹅骄傲地踱着均匀的步子。
       我们低了下头,进了小木屋,一位满脸梨树皮般皱纹的老奶奶正在纺线,纺锤像条整齐的松鼠尾巴在疲劳的手指根部滚动。
       老奶奶开始拖长声音唱歌,就像她织布一样不慌不忙,随着纺线声音的变动,多彩的手织布就织成了。
       自古以来神圣俄罗斯的力量之源在于强壮的勇士,最初他们人数很多,他们之中有:牧师阿辽沙——列季翁的儿子,多布雷纽什卡·尼基托维奇,久科·斯杰潘维奇,尼基塔。据说他们在京都基辅城郊打杀得寸土不留,这样的勇士还有很多。然而许多年过去了,如同晴空中的鸟儿,勇士们去到边疆,便一去不复返。他们在这里抛下了种子,野草代替了麦子,长大了,成熟了,还有艾蒿。不过只有光荣勇士穆罗马人伊里亚的后代留下了,他的儿子、孙子,还有曾孙,在那里继续保卫着俄罗斯的土地防止外敌入侵……
       这个故事讲的就是他的曾孙斯皮里东·伊里耶维奇,他是勇中之勇,强中之强。但不知为什么,那些存活下来的人,穷困潦倒的庄稼汉,养尊处优的贵族,虚伪的牧师,善妒的宫廷奴仆,还有别的存活下来的人,他们徒有人的空壳,不配称人,就像沼泽中的芦苇,当中再也没有无与伦比的勇士了。
       斯皮里东·伊里耶维奇无论是做商人还是卫士都会是很不错的,可要是做勇士就不合适了,他的性格实在是太温顺了。他父亲好像一辈子都在行军中度过的,要是回来了,亲吻孩子一下,也就是说又要开始新的征途了。教导孩子的事就由正直的妈妈普拉斯科维亚·柳塔巴罗夫娜负责了,她是位十分善良仁慈的妈妈,这样小斯皮里东就很像她了,自然精心浇灌的花儿更芬芳。
       斯皮里东·伊里耶维奇就这样慢慢成长着:每天接近中午的时候起床,妈妈帮他洗漱,梳理他那卷曲的头发,喂他吃饭,带他到森林里散步,唱歌,回来又为他准备午饭,哄他睡觉,然后又是到林间空地散步,当然到了傍晚他就到一些老奶奶家那里去听故事。
       在斯皮里东年满二十岁的时候,父亲把他送到被外族侵占的远方。因为从亲爱的弗拉基米尔·索内什卡·谢斯拉维耶夫那儿来了使者,带来了公文,上面说:“斯皮里东·伊里耶维奇,速来,特穆塔拉坎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而斯皮里倒是觉得有些羞愧,因为他连马都不会骑,只好坐着马车去了。
       他来到沃罗季梅尔那白色石屋,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用学者般的风度交谈起来,他说:“公爵,我是应你的召唤而来。”公爵给他斟了一大碗酒,这一碗可不小,足有一桶半,斯皮里东又深鞠了一躬表示感谢,说:“公爵,现在不是吃吃喝喝的时候,敌人已经到了我们家门口了。”“请原谅,勇士,”公爵回答说“还是吃些吧,路上是需要的。”“这倒是真的,我们需要积蓄力量。”斯皮里东几乎吃光了一周的储蓄粮,然后就躺在车上睡着了。醒来时居然已经被拉到了特穆塔拉坎的营地。
       勇士绕着营地转了一圈就回去了,向公爵汇报说:“不,公爵,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看了一下那些小崽子,他们没什么人,更别说勇士。至于军队我根本就没看到。”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得仔细琢磨一下。”
       斯皮里东·伊里耶维奇开始思考起来,他来到了城外,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正一瘸一拐的拖着一捆干树枝。“老人家,你自己怎么能拖这么大一捆干树枝啊?”斯皮里东·伊里耶维奇这样对她说,他让老奶奶坐到自己的车上,自己赶着马,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走进密林深处,沼泽地上有一间坐落在鸡腿一样的木桩上的小木屋,这时老奶奶说:“斯皮里东到我屋里来坐坐吧。”他们进了屋,她递给他一小袋亚麻,“这可不是一般的植物,是祖传的宝物,如果你闻上四分之一针叶左右,便会像一头熊那样有力,闻上半针叶左右,你就会有两头熊那样的力量,闻上三分之一,你就会有三头那样的力量。”
       “要是闻上整个针叶呢?”
       “斯皮里东,你是用不着这样的,你是神圣俄罗斯的勇士,即使没有这种植物也是强大的。如果敌人数量太多,就必须闻上半针叶。再多的话对你不但没有益处,反而有害。”
       夜里斯皮里东悄悄地溜进了特穆塔拉坎人的营地。正好看见帐篷上烤着的衣服,于是顺手扯下来穿上,这不就搞定了吗!这就可以在营地里走了,趁机把那种植物洒到锅里,如果有人问“在干什么”,斯皮里东就会看看,要是瘦弱的人,干脆就把他打成干酪放在地上,要是较强壮人的或是首领穆尔扎的话,就说:“放点盐,使味道更好些。”一切顺利,没有任何人发现,植物被倒在了锅底,他取一点闻了一下,默数着在心跳了五次的时候,就冲进特穆塔拉坎头领的帐篷里骂到:“你这狗崽子,小杂种!”照着头领的脑袋就来了一槌,然后跳了出来,挥动着深红色的剑,宣布投降的站在右边,找死的就往左边站,那些中了毒的好像使心绞痛发作的人,就让他们自消自灭吧。
       这时人们歌颂公爵的荣耀,
       称颂斯皮里东·伊里耶维奇。
       到此壮士歌结束了……
       我醒来时感觉有只冰冷的手在脸上,那手是苍白的,上面闪着被沙子擦得很亮的结婚戒指,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处还刺着一个降落伞和字母“空降兵”的缩写。我打了个喷嚏,嘴里喷出了沙粒,像洞中的熊一样抖了抖。我叉着双腿躺着,感到背后空落落的,好像自己在笨拙地下陷。太阳刺着双眼,我想站起来,冲破沙子的障碍,可是我又侧身倒下,还把手压在了身子下面。
       脚掌在靴子里开始发痒,我便拽出手伸进靴子。挠着潮湿的沙子,足足掏出了一捧沙子,捧到面前,咸而湿的沙子充斥着齿间。
       树干根部以上一半的位置都被刷上了石灰浆,说是这样兔子就不会啃了。奶奶给我做了一个兔皮的提靴环,并微笑地看着我。而我像海豚一样发着汩汩的声音。当伊丽娜亲吻那白色的树干时,上面留下了她的唇印。
       我以荣获金奖的成绩中学毕业了……
       我开始融入周围的人群……
       我们站在餐桌旁,装有壮士歌的手提袋挂在钩子上。我们看着车站里的钟,喋喋不休地说些无意义的东西。我们要了条烘鱼干和两杯啤酒。我们把视线落在了隔壁餐桌那两个沮丧的人身上,看着他们正在交谈,觉得有些滑稽。
       “听说,火车可能要晚点。”
       “我们要坐多久?”
       “一天半吧。”
       “萨沙,可能不是他?”
       “我甚至也在想,我们只是白白的拿钱打水漂儿,我们的伊里亚可是够机灵的吧,指挥官不是无缘无故地说他是营里最好的士兵。妈妈,哭倒是没有哭,记得吗,从家里出来时,妈妈说:“看,我心里知道,不是他。”
       
       我穿着军装流入周围的人群
       “看,”他们走过来,赶上了我,黑人笑着说:
       “把你的军刀给我,给你一百万俄罗斯币!”他们抬起了我的下巴问:
       “你是谁,一条腿的士兵吗?”
       “伊利亚”
       “谁是伊利亚?”
       “俄罗斯的士兵……”
       
       广告人
       译:马文渊
       文:[俄] 奥尔加·舍甫琴科
       我是干广告设计的(事实上大家都叫我们“广告人”,可是我不大喜欢这样的称呼)。早晨,卡兹诺夫在我身上挂了两块广告牌:一块挂胸前,一块挂背后。两块牌上写着同样的内容。(例如:在这一周,挂的字样是“公司清算”,在此之前则挂的是“隐形眼镜”。)卡兹诺夫挂上广告牌,布置了任务,习惯性地走到我跟前,不知为啥呼吸紧促。我应该在那些人堆里穿梭(比如,地铁站的出口)。如果别人有什么问题,一定要把公司的电话、地址、发展过程以及公司的保障给人家讲清楚——总之,要让人家对公司有印象。但是如预料的那样谁也没发问。人们从旁边经过时并没有驻足观看。显然一切都一目了然。那就意味着,领会得很快,公司清算就是公司清算呗!隐形眼镜就是隐形眼镜呗!一切都明明白白,人们都很聪明。
       我走着,一路上广告牌被我弄得叮当作响。到了那儿我看见库兹涅佐夫已经站在他该坚守的台阶上(第三级台阶),手里拿着一大摞五颜六色的广告单,巧妙地把它们塞进过路人的手里,还真是份干净的工作!大家几乎都收下了,但随后就扔掉了。要是广告单被放进口袋里——成功!
       真是羡慕库兹涅佐夫。乐观主义者!在哪都能找到乐子。
       今天他可是精神饱满,因此在那儿大声地胡说八道,而且越说越激动。
       “来瞧瞧,来看看哟!发广告单喽!大家都快来!五颜六色,很漂亮呀!瞧,这文字……小姐,干嘛掉头就走呢?不喜欢这个颜色?快拿着吧!喏……”
       “那是啥呀?”——一个乡巴佬在那刨根问底。
       “都写在上头啦!给你广告单,先拿着,回家慢慢看吧!好吗?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这是这个世纪最后一次轰动消息!内容丰富!花花绿绿!文字说明!快来看看!……”
       库兹涅佐夫为“包列罗”帽子店做广告。不过人们现在很少戴这种帽子,因此他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至少得让人们先收下这广告单,看看、想想没准儿就拿定主意了:为什么不买呢?也许戴上这漂亮的细毛毡帽就会事事顺心。对,那我就买一顶……
       库兹涅佐夫可真棒,我可做不到。要白白浪费多少精力啊!还是我的方案完美——背着“公司清算”的广告到处游荡,就是多了些麻烦,特别是广告牌的重量叫人够呛。
       我在地铁站周围游荡,等待库兹涅佐夫的激情冷却。
       我点上了烟。小仓鼠叶甫盖尼奇在领子后面躁动起来,它可不喜欢这玩意。“会起火的,会起火的!”——它这么想,因此不安起来。我从包里给它掏了一个果核,它于是就专心致志地啃了起来。
       这当儿库兹涅佐夫看到了我,向我挥挥手。
       “这就是你的那个水獭?”他问道。
       叶甫盖尼奇——是只仓鼠,也许是只没有尾巴的老鼠,无论如何也说不上是只水獭。当然这对库兹涅佐夫来说都是些琐事,人家是一个思想境界高,又有理论修养的人,犯不着为这些小事儿伤脑筋。就算他说“这是只鳄鱼吗”,我也明白他的意思,心情还是一样平静,犯不着去纠正他。于是我说:“好呀,我们正在工作”。
       叶甫盖尼奇不喜欢库兹涅佐夫。当库兹涅佐夫想拿它时,它竟然还耍起小花招:躺下,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好像在说:“反正我会死的,残忍地折磨我不能给你带来乐趣,你就放了我吧!库兹涅佐夫,发发慈悲!”我的叶甫盖尼奇是个小滑头。
       库兹涅佐夫一向都明白这些小花招,哈哈大笑,鼓励地说:“你这只精灵鼠!”
       总之,库兹涅佐夫是弄不懂叶甫盖尼奇是属于哪个品种,这倒不是由于聪明,而由于愚蠢。当我第一次带着小老鼠上班的时候,他马上站起来:“那是什么动物?”
       “这个呀,是只老鼠。”我说。
       “怎么没有尾巴?是得了什么病?还是被切断了?叫什么名字?”
       “叶甫盖尼奇,”我从中随便拣了一个问题回答。
       库兹涅佐夫将信将疑地挠着脑袋:“是你的老鼠吗,它一直坐在你的肩膀上?”
       “也不是,它通常是在怀里睡觉。”
       “那样好,眼不见就算了。”
       从那时起我们开始一起工作。
       站到午饭以前还是可以接受的。库兹涅佐夫渐渐失掉了那份热情,开始痛苦地想喝啤酒。毕竟还是买来了,这时它又冒出个有头无尾的想法。
       “把钱花在啤酒上,真浪费,”他说,“你想想,要是人们不需要吃、喝、拉、撒就好了?”
       “嗯,我也是这么想。”我说。
       事实上我真是这么想的。当一个人从商店门前经过,里头摆着五星级亚美尼亚白兰地、块菌状巧克力糖、奶昔。可是他毫不动心,只是耸耸肩,吹着口哨继续往前走。突然走向一家酒店,那有成群的妓女。他仿佛是在参观博物馆一样,观看、欣赏,这对他来说也就足够了。继续吹着口哨往前走……或者,又比如……
       “你不是这么想的,”库兹涅佐夫不相信。“在这种情况下要是有个理想人物就好了!理想的旁观主义者!原来如此!总之要是没有工业那该多好!什么也没有,商店、抽水马桶,还是计算器、‘包列罗’帽店……绝对的自给自足……目睹与聆听当作最高享受……坐下来,听听,鸟儿在歌唱,树枝在簌簌细语。人们从地铁走出来,并不是去上班挣钱,而是径直走向了公园……”
       “要是没有地铁那该多好,”我补充道。
       “那当然了,”库兹涅佐夫赞许地说,“当然了……如果大家都是走路就好了……那我们也不用在这站着……”
       “那也不是,毕竟有时候也是需要的,”我说。
       “为什么呢?”库兹涅佐夫有些惊讶。
       “隐形眼镜!”我又一次提起那玩意,“那些旁观主义者可能会视力不好。”
       库兹涅佐夫紧张地沉默一会儿,可他不愿马上承认自己那套理论的破产,于是又去商店买啤酒,这下可就满足了自己所有的要求。叶甫盖尼奇还在那专心致志地啃着果核。
       下午齐娜伊达也过来了。在马路对面我就看见了她,粉红色的风衣裹着她那肥胖的身躯。
       “我太胖了——心脏负荷不了,”她说。她不能站很久,我赶紧去拿专门为她藏起来的一只木箱。
       齐娜伊达慢慢地坐下来,仿佛要使木箱子适应她的重量。然后把装有铅笔、橡皮、圆珠笔的小盒子放在膝盖上。
       人潮散去了,齐娜伊达只想在那儿闲聊。而我和库兹涅佐夫早已精疲力竭,渴望管库员来验收工作并且交班。
       齐娜伊达在家里整整呆了一天,看得出来,有些事在她心里已酝酿成熟,必须告诉我们,已经组织好语言,就等讲给我们听了。于是我就问道:“齐娜伊达,你过得怎么样?”
       “大概说来,甚至……我今天作了一个很有趣的梦……”
       齐娜伊达微笑着等我问:是“什么梦”?
       齐娜伊达滔滔不绝地聊了起来,只是答非所问,对我所提的问题轻描淡地写了几句。
       “大概,要是我那个时候嫁给他就好了……”她遗憾地叹着气。
       “说不定,”库兹涅佐夫疑惑地说。
       齐娜伊达陷入往事的回忆,她开始回忆年轻的时候,回忆起她的那条辫子。现在虽说难以想象,可是还可以想象得出来。
       这就是年青的齐娜伊达。某某人长着动人的眼睛,某某人穿着好看的裙子,而她的辫子则是又长又粗。因此她走起路来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她总是能回忆起那条辫子,总是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就是那个人——齐娜伊达想嫁的那个人——跟在她后面。不是简单地走,而是跟踪,眼睛老是盯着那条又长又粗的辫子。他想:“要是把这条辫子解开,那会是什么样子?但是不能就这样简单地走过去解开辫子——要有个理由……”那个人突然说:“你好,齐娜伊达,嫁给我吧!这样我就可以解开你的辫子。”齐娜伊达那时可没注意到他——你想想,我们这儿这样花言巧语的人还少吗?但是,她的辫子枯干,变细,不过她本人相反,却变粗了。买了一件肥大的粉红色风衣。现在她又梦见了那个曾经偶遇的男人。
       
       齐娜伊达开始吃苹果,掰下几小块递给叶甫盖尼奇。
       叶甫盖尼奇嗅嗅苹果,很斯文地咬了几口。
       晚上卡兹诺夫来了,付给我和库兹涅佐夫应得的报酬,皱着眉头说:“你把这畜牲送人算了,别带着它来上班。把一只老鼠和‘公司清算’的广告牌弄在一起像什么话呀!”
       我试图反驳,可是卡兹诺夫并不想听。
       齐娜伊达安慰地说:“没关系,可以给它买个笼子,明天我带些锯末来。”
       我想也许是吧,如果有个窝的确不错。她还是一个挺不错的人,善解人意。
       第二天来了一个新手——大爷,围了一条鲜艳的围裙,上面写着“热点休养证”。他没有经验,滑稽可笑。当别人把他所发的广告单扔在地上,大爷摇摇头,又委屈地耸耸肩,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展平,重新分发。
       “大爷,”库兹涅佐夫劝说道,“不要白费心机,省省劲儿吧!”
       大爷沉默着,他并不指望和我们打交道。可是库兹涅佐夫不愿这样,时不时地送酒给老头子喝。傍晚大爷和我们就混熟了,开始聊起他的生活:比如他的战友在战争中被炸断了一条腿,那时他第一次意识到人世间的不公正。
       齐娜伊达兴致勃勃地问这问那,很快就变成他们两人之间的谈话。我隐隐约约听见她向大爷抱怨,说自己爱得太深,因而忍受着非人的痛苦。大爷却说:“这不是爱情,不可能有爱情。”
       齐娜伊达问道:“不可能有爱情,这痛苦又是什么?那么我经历的是什么?”
       “这……”他说,“这是生活给你带来的痛苦,你走投无路,整天像只无头苍蝇,东撞撞、西碰碰,突然就撞到某人,你就整天地思念着他,为了不虚度时光,你开始试着去解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于爱情的东西。”
       “是、是、是!”齐娜伊达愉快地赞同道,“是,就是这样——她很乐意用思念这个词来形容爱情。你真是个智者!”
       大爷得意地回答道:“这算啥,都是我胡诌的。”在他的脑袋里有如此深刻的真理,这样的真理来自于所有的生活经验,也许会拯救全世界。
       “那就说给我们听听,”库兹涅佐夫微笑地问道,“说不定也能拯救我们。”
       “我真是不想在你们身上浪费时间,要说也得上电视说去。”大爷说,“那样全国观众都能知道……最好从演说中一点不被删掉……这样的话……”
       我和库兹涅佐夫抽着烟,对视了一眼。大爷还在抽“普利马”,解释说:“其实我不应该抽烟,肺都腐烂了。”
       卡兹诺夫来了,付给我们一天的工资后就走了。
       齐娜伊达也开始收拾东西,她说:周五是她的生日,打算邀请大家去做客,只是地点没有定——因为她不喜欢别人去她家。现在正好是四月,生机勃发,春情激荡,到处都是对对情侣。我和库兹涅佐夫点点头,但是我们清楚:要是不在家里——她的地盘过生日,这就意味着:蛋糕、沙拉——休想!更惨的是一切东西都得由客人掏腰包。
       当齐娜伊达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的时候,只有大爷说道:“应该尊重!应该的!”
       大家决定为她祝贺生日,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孤苦伶仃,而且如此痴情。
       提出两套方案:最节俭的一套——提着波尔多红葡萄酒去公园庆祝;最奢侈的一套——请她去餐馆吃一顿。大爷极力证明要办得阔绰一些,要玩得尽兴一些,甚至最后还要放焰火助兴。我和库兹涅佐夫坚定地捍卫我们对大自然和清新空气的热衷。
       最后达成协议:先去麦当劳吃饭,再去公园喝酒。大爷乐颠了。
       在家里,被遗忘的叶甫盖尼奇待在罐子里头,用爪子使劲地挠着玻璃。我看见它那徒劳的努力,望着它那双无助的眼睛,感到它在恨我。
       我把它从罐子里取出来,放在肩上。小老鼠习惯性地嗅了嗅,从那条熟悉的小路上溜到衬衫里面。为了不让它委屈,我开始给它讲述一些刚刚发生的事,讲大爷的故事,还有齐娜伊达周五的生日聚会,还说她将在日内给它带锯末,那样叶甫盖尼奇就可以有一个真正的窝。
       叶甫盖尼奇听着,闷闷不乐。
       我说:这样的事我们不大会安排,难道我和库兹涅佐夫都不会生活吗?顺便说说,我想起了冉卡•古谢夫——我读工程技术专业时的同班同学,这家伙很会生活。你看,他说到我家小住一周,结果就一直住下了。
       那时我还在餐馆做接待生——穿着制服站在门口。冉卡说让我替他说点好话,他也争取做个服务生。
       当然很快我就被炒了鱿鱼,也就没太注意他的消息。过了一年,听说他自己开了一家餐馆,更确切的说,整个一个剧院。
       把椅子换成了沙发和带扶手的摇椅。服务生(冉卡亲自从国立戏剧艺术学院挑选的大学生),举止亲昵,总能讲些笑话让你开心,她们还会应顾客邀请陪着喝酒,为顾客点烟,参与任何闲聊,让那颗澎湃的无节制狂饮的心变得轻松平静。要是听到打碎杯盘的响声,却鼓励说:“走运了!”如果刚进来的人手里拿着菜单,他们则客气地问:“想吃点什么?”
       有时候,冉卡就是舞台上的主人,说说祝酒词,邀请太太们跳舞。
       餐厅有了自己一帮常客。冉卡穿梭在餐桌之间,招呼着客人:“谢尔盖•伊万内奇,谢列兹涅夫的别墅你买了吗?”“这两天咋样?”“不,德尼森科还没有出现?”新来的客人也很容易熟悉这一切。饭桌之间也就生出了哥们儿意气。
       人们蜂拥而至,没有座位。大把大把的钞票都进了他的兜儿,服务生也捞了不少小费。
       我去过那两次,见到脸颊绯红的姑娘玛莎,叉着腰(她表现为一个恶妇),责备那些松开领带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他们粗鲁地狂笑。其中一个推搡着另一个的胳膊说:“真像你的,对不?”
       直到有一天在公园里冉卡遇到一位太太以前(这是一件又陈旧又无趣的故事),餐厅生意总的来说还算红火。那位太太翻着一本外国杂志,冉卡就坐在她旁边,喝着自己必备的“Holsten”,不时瞟她几眼。一切相安无事。突然,一团巨大的鸟粪从天而降,直接掉在杂志美丽的彩页上(而且还粘在她一缕头发上)。太太惊恐地尖叫了一声,好像在骂:“俄罗斯,他妈的!”(听得不太清楚)
       要知道,冉卡是个爱国者,当然会很气愤,准备为本国麻雀辩解,可是这个外国女人有几分姿色,他便改变了初衷,非但没有捍卫国家的尊严,反而骂起那只可怜的麻雀。他回去后解散了自己的剧院,打发了厨师,便飞去了美国,永远。
       这就是我想说的,叶甫盖尼奇,有些人很会生活。
       叶甫盖尼奇安静了下来。
       睡觉之前,我把它放回罐子。它在里面孤单地蜷作一团,仿佛在沉思我给它讲的事儿。
       星期五下班以后,按事先约好的那样去了麦当劳。
       齐娜伊达穿着牛仔裤,有时她会忘记拉上拉链(我们仨同时移开视线,不打算告诉她,),她也清楚类似这样的事儿,经常用手摸一摸拉链。
       库兹涅佐夫吃起巨无霸来笨手笨脚的,番茄沙司到处滴,因此他不好意思地说:“一切都好,只是这儿不让抽烟。”
       “没关系,走吧!去散散步”大爷说。
       的确,我们的节日过得并不开心——我们所有人都明白这点,太爷总是唠叨着“散散步”。
       人们来来回回的,只顾吃东西,把胃塞得满满的,很快袋装食品就被吃光了。我们一直坐在那儿,坐了很久,长时间坐着,似乎想延长我们的愉快心情。
       最终库兹涅佐夫,还是抵不住香烟和波尔多红葡萄酒的诱惑,说道:“吃的差不多,马上精彩的节日就要开始了。”
       一路上装着酒瓶的塑料袋奏出了清脆的旋律,预示某种欢乐的到来。
       波尔多红葡萄酒很棒。我们把甜美的话语都献给了齐娜伊达:你是世上最善良,最富情趣,最美丽的人。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也就忘了检查自己是否拉好拉链。我们轮番向她倾诉自己的爱意。
       大爷由于自己上了年纪,(也许是由于伏特加)又聊起陈年往事,又回忆起混淆了思念与爱情的事儿。他变得语无伦次,只是不断重复:“应该把话说出来,应该把真理告诉人们。如果没有告诉给人们,我是不会这样平静地死去,要知道应该拯救所有的人,拯救他们。”总之照库兹涅佐夫的话说,他把自己看作圣人。
       后来我们去了齐娜伊达的家。整晚她都奇怪地看着库兹涅佐夫,老是把他叫到阳台上去抽烟,久久站在那儿。大爷异常痛苦地咳嗽,并且喘着粗气,在他勉强喘过气的时候,就抱怨“肺都腐烂了”。“要死了,快死了,”他说。
       春天匆匆过去了,酷夏接踵而来。从胳膊肘到手,从脸到脖子都晒得黝黑黝黑的,其它部位还是白白的,照照镜子,真有些别扭。
       叶甫盖尼奇也受着这份活罪——特别是在罐子里头,真像在保温瓶里一样。去了动物市场可怎么也买不着笼子。一天我把它从瓶子里取出来,放在地板上。“快活动活动呀,叶甫盖尼奇,”我说,“你是自由的。”它可纳闷了,站着,又转向我瞅了瞅,动了动胡子,然后跑到厨房的角落里,在背光的地方待着。我的宝贝儿它钻到什么缝儿里了。
       库兹涅佐夫常去齐娜伊达那儿溜达。她在郊区有一座小屋子,节假日他俩就结伴去了那儿,不知搞些什么勾当。
       “你们是在……”我饶有兴趣地问,“谈恋爱?”
       库兹涅佐夫神秘地说:“也许,是恋爱,不过也可能只是在帮帮她。”
       因为酷暑和在菜园里劳动,齐娜伊达可瘦了不少,于是她就买一条工装裤。他俩相互使着眼色,也许这里头有些名堂。
       卡兹诺夫自己做起了生意——卖中亚式的刀削烤肉,现在我们换了个头头——英俊而且健壮的亚美尼亚人。
       大爷咳得直冒汗,除了他的真理也不再说别的。看着他让人痛心。月底我离开了公司,坐在家里看电视。好像每天晚上叶甫盖尼奇都会跑到厨房里,刨着出口。
       冉卡不知为啥从美国来了个电话,聊了很久:他已经离了婚,现在干着卖俄罗斯纪念品的小买卖,还说,如果我在这方面想干点什么,可给他去个电话。他说自己非常苦闷。我对他说:“回来吧,哥们儿一起坐坐,喝喝啤酒”(当然,那只是信口开河)。他却回答:“现在回不来了,过去还差不多。”刚离婚时,我和他聊聊过去的事还行,现在不行了,我可不能说这些了。
       他还说:白种人在那儿处境不好——被少数人压制着:一是伙同中国人一起联合的黑人,另一些是女权主义者。有一回我想要帮一个女士提包,她却以上法庭威胁我,还说我企图侵犯她的权利,自己完全拿得动,还给了我一嘴巴。看来她完全不需要男人。
       于是我又敷衍他说:“回来吧!”冉卡反而有些生气:“我回去跟你一块儿喝酒吗?”他挂了电话,神经质!
       八月份,秋雨绵绵,我接到了库兹涅佐夫的电话,他说,大爷快死了,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整天地嘟囔着他的至理名言。而他们(包括齐娜伊达)打算帮助他完成最后一个愿望,好让他无牵无挂地安安静静地走。
       我也赞同,该去帮帮忙。毕竟我们都是干广告的。
       老规矩,我们在地铁旁的第三级台阶上碰头。
       “总的说来,”库兹涅佐夫立刻说,“应该让大爷说点什么,让他倾吐积蓄已久的情愫。”
       我不太明白。
       “你指的是什么?”我说。
       “我们马上要找到一个可以租摄像机的地方……让我的邻居装成摄像师……让大爷好好地倾吐积愫,安安静静地离开。”
       “这不是欺骗他吗?”我明白过来。
       “这可不算欺骗,”齐娜伊达说,“当然这是谎话,但这是善意的谎言……”
       我有些不愿意,这并不是良心使然,而是因为我们将欺骗他一生的信念和梦想。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明白吗?”库兹涅佐夫解释说,“这样他心里那块石头就会落下来,大爷跟我们不一样,可是又怎么办呢?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应帮助他。”
       “好吧,”我说,“那就摄像吧。那我能干些啥呢?”
       “凑钱租摄像机,那种带三角架和麦克风的要一万卢布,当然这会体面一些……可是我们还缺二千。”
       我明白了,要是钱够了,也许想不起我。库兹涅佐夫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辩解说:“当然在任何时候我们都应该去看望大爷,哪怕没有钱也行。”
       大爷确实病得不轻,干瘪瘪的,晒黑了的脑袋靠着枕头,一动不动的,人也瘦了一圈。床旁边搁着一张老式的椅子,上头摆着药和装有不同饮料的杯子。
       我们的到来让大爷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又咳了起来。他想起床,库兹涅佐夫摆摆手说:“躺着,不要动。”大爷有气无力地跟我握着手,仿佛要证实:看吧……你们都看见了吧!
       “没什么,”我说,“你想想,谁都会生病的。”
       后来大爷发现了带着摄像机的亚历山大,他就是库兹涅佐夫的邻居,被我们请来扮演摄像师的人。大爷疑惑地盯着他:
       “这是,”库兹涅佐夫显得有些慌张,努力装出很兴奋的样子说,“我们要给你录一段节目……我们这儿都商量好了……人也找到了,门路也有了……那就开始吧……(亚历山大友善地、饶有兴致地点点头),据说,一个人愿意把自己的一些思想与大家分享,如果这是为了共同的幸福,像你,我们的同行……就让他说出来吧,让大家都能倾听他……”
       大爷精神焕发起来,幸福地眨巴着眼睛。
       “那就开始吧,大家注意了……各就各位,大家……像他那样……现场直播……”
       库兹涅佐夫语无伦次起来,转过去与亚历山大搭话:“我们要拍多久?”
       亚历山大煞有介事地看看表:
       “整整十二分钟。”
       他扮摄像师很不错。
       大爷开始慌乱起来,要下床:“不行,可不行……等等,我不能就这幅样子在全国观众面前露面……现在……赶紧打扮打扮。”
       他坐在床上,下不了床:
       “柜子里头……驼色的西服……”
       我们开始在塞了一大堆沾满烟味的家具什物的柜子里头找他的西服。
       “找到了吗?”大爷焦急地问,“找到了没?……现在找衬衣,在地上那个包里……崭新的……找到了吗?”
       “不着急,还有时间……找到了……”
       “还有领带呢?”
       “领带也在这儿,有,有!”
       大家开始帮他穿衣服,齐娜伊达笨手笨脚地打着领带。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大爷激动地说,“还有裤子……”
       “不换裤子也行,”亚历山大看着我们手忙脚乱的样子,突然说,“不用全身打扮,反正只拍半身。“
       “就是不能在床上拍,这个样子和观众打照面可不行,”他忐忑不安地说,声音如此虚弱无力,我有时觉得他好像马上会失去知觉。“帮帮我,下床去,到窗户旁边拍……”
       我特别不想再看这一场面,想跑出去透透气儿,享受即将逝去的夏日绿色,可是帮忙总得帮到底,没办法还得继续。我很想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在他干瘪瘪的、褐色的脑袋里还珍藏着什么真理。说不定这个真理有一些什么价值。
       大爷像吃饭一样坐在桌子旁——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下身却套着肥大的带条纹的齐膝短裤。库兹涅佐夫向亚历山大使了个眼色,又看看表,挥挥手说:“可以,开始!”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当亚历山大把眼睛凑到摄像机的目镜前时,我匆匆忙忙地把麦克风递到大爷嘴边(我甚至忘了打开麦克风)。大爷艰难地挺直腰板,他望着我,目光咄咄逼人,又惶惶不安,然后向前栽了下去,死了,我突然意识到大爷真的走了。
       库兹涅佐夫摸了摸脉,疑惑地摇摇头,好像被骗了一样;他说真是的,到底还是没说出来,白忙乎!
       邻居亚历山大因为卷入这摊事儿,心里别扭得慌,只好傻乎乎地在那里摆弄着摄像机。觉得参与这事儿拖累了自己,但又不好意思马上溜掉。
       大爷过世了,我们并没有哭,只是一个劲地喝酒。
       “我才冤呢,明白么,冤呀,”库兹涅佐夫低声说道,“你们明白吗,我因此失掉的一些东西,一些机会呐……”
       我怎么也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于是就想问个究竟。但是库兹涅佐夫沉默着,我也不便再追问下去。
       天气一直都阴沉沉的,但没有落雨,每天都让人清晰地感觉到马上就要下雨了。人们带上了伞,轻松展平花花绿绿的伞面(总归没白拿)。从天上确实落了几滴雨,可也就掉了这么几滴。雨并没有下。也许会因此把这种等待雨来的感觉越拖越长,仿佛一些不可预知的重大事情将要发生,好像有什么人轻轻推了一下齿轮,一切重新开始运转。
       好几次我都努力去找份工作,接下来三天一无所获。不是地方不行,就是因为天气的原因,鬼知道呢!
       在大爷过世的那个月,叶甫盖尼奇也死了(尽管这两件事出在同一个月,但是毫无关系)。
       我在冰箱后边找到了它,就给库兹涅佐夫打了个电话。我们一同把它埋在院子里,象征性地在那儿坐了一会儿——仿佛一切都安排好了。库兹涅佐夫说:“聪明的东西、调皮鬼。”(显然他是想起了叶甫盖尼奇上一次装死的样子)。
       随后他走了,我不能入睡,我想,它的墓地马马虎虎。这算什么,直说吧——能算一座墓吗?应该找块大石头,在上面为它刻下赞美的、尊敬的言辞,我已经想好了该刻什么话。
       “睡吧!”我写道。睡吧,独一无二的小老鼠,你看见了地铁站的音乐家倒放着等着接钱的帽子,五颜六色的通行证和那双伸出的枯瘦的手;睡吧,你看见那映照在水洼里使人目眩的太阳,你听见上下楼梯脚步声的回响、硬币掉在地上的清脆声音还有嘟嘟响的电话铃声。睡吧!
       
       热昵奇卡——宝贝儿
       译:于景山
       文:[俄] 尼娜·舒卢波娃
       
       她们从小就很要好,同桌。在校旗旁少先队员列队时并肩而立,一起举手行队礼。她们一个名叫玛丽娅,个头高大,另一个叫索妮娅,瘦小,卷毛头发,后来生活把她们分开,命运使之各奔东西。十五年以后,她们在莫斯科的地铁上不期而遇,老友久别重逢特别高兴,说呀说,可能在“马雅科夫斯基站”说了有一个多小时,她们兴奋的谈话声比地铁车轮的响声还高。她们俩外表依旧:玛丽娅高大,气度不凡;索妮娅纤弱,容易激动。她们都已经有了丈夫、子女,有可靠的专业。在这次邂逅之后,她们经常打电话,每年有三四次相约见面,在市中心闲逛神聊,在大庭广众之下喝着咖啡。这样又过了十年,丈夫们本来就不安分,最后干脆融化在莫斯科的汪洋之中了。孩子们呢,长大成人过着自己的生活,可是并不尽如人意。玛丽娅体重增加,更加发福,而索妮娅好像没有变样,仍旧那样无缘无故地晃动着变得稀疏的鬈发,娇媚地眯着眼睛,眼角上已出现鱼尾纹,她时而痛哭,时而欢笑。“应该和什么人交往”索妮娅激动地说:“我简直熬不住了,我需要男人,需要爱,我都快要发疯了……”
       玛丽娅忧伤地点了点头,她也需要男人。当然她倒是有一个画家——是老朋友格里沙,在阿尔巴特街上画画,不过格里沙挣不到钱,还喝大酒,从玛丽娅那里要钱,蛮横无礼,玛丽娅怀疑格里沙还与什么女人来往,因为他并不特别渴望与她上床,既或做爱格里沙也很勉强。
       “我们去找什么人交个朋友吧!”索妮娅依然激动地说,“我们俩还挺惹人喜欢的,记得吗,常常有一些傻头傻脑的人与我们黏黏乎乎的,难道我们就不能真的交上个什么人吗……”
       两个女友在特维尔大街上漫步,长时间坐在普希金雕像旁边,偷偷地看着眼前走过的“傻头傻脑”的人们,但是不知为什么,好像故意刁难似的,谁也没有看她们一眼。有一次她们鼓足勇气,想到一个电视上大做广告的夜总会去,不过甚至连门都没有让她们进。保安人员与门口的检查人员交换了一个眼色,对她们俩说已经客满,没有座位了。与此同时一些不三不四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还有一些姑娘却畅通无阻,大摇大摆地走进音乐声震耳欲聋的昏暗之中。
       有一天,玛丽娅把索妮娅介绍给格里沙,她们穿着考究情绪激昂,买了一瓶伏特加酒和小香肠登上了格里沙的阁楼,松节油气味扑鼻,从没有挂窗帘的窗户上射进欢乐的阳光。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翩翩起舞,格里沙挺着大肚子,胡子拉碴,邋邋遢遢。他毫不掩饰对伏特加酒的兴趣,几乎一个人喝得精光。喝了酒,吃了香肠,他们三人到街心公园散步。在吃喝时曾经高兴的格里沙变得沉默,忧郁,面如土色。此时,索妮娅暗想:“他和玛丽娅一对胖子该怎样做爱呢?”走了一阵子决定再回到格里沙的画室去,格里沙说再买一瓶酒,玛丽娅生气地说:“女士们到你这里做客,你应该招待招待她们。”
       “什么,女士们,围着我转的姑娘们多得很,招待你们这样又胖又老的婆娘,真扫兴!”格里沙下流地咧着嘴,故作姿态地倒退了两步,令人厌恶地大笑。玛丽娅和索妮娅,无端受辱地站在那里望着转身离去的格里沙的背影。玛丽娅冷冷一笑,她因有这样的男友而在索妮娅面前感到难为情,索妮娅不顾来来往往的行人竟然号啕大哭,最后她们买了一瓶伏特加酒,在索妮娅家里两个人开怀畅饮,她们边吃边看有线电视播放的淫秽镜头。
       “我知道了该怎么办!”醉醺醺的索妮娅喊了一声:“应该买性工具!”“你疯了吗?”玛丽娅问,她坐在已经压坏了的安乐椅上,愁眉苦脸的看着电视荧光屏上各种各样的阳具和臀部。
       “为什么说我疯了,我读了报纸,很多人都在买,明天早晨我们俩就去买。”索妮娅毫不让步。
       玛丽娅沉思。“我们怎么买呢?你想一想看人们会怎样议论我们:瞧,两个大婶到成人用品商店去了,她们买了橡胶阳具,我会羞死的,我听说那些玩艺儿特别贵,我的钱可不够!”
       索妮娅已经胸有成竹。“我们到商店去,买一个供两个人使用,我们装作是为了开玩笑而送人的礼品,主要是你站在我旁边别说话,我自己知道该怎么说……买了之后让他在我这里住一周,在你那里住一周。”
       “让谁住一周?”玛丽娅低声问了一句,她没有听懂索妮娅鸟鸣啁啾似的话语。
       “他是谁?谁?是……穿着橡胶大衣的某某。咱们睡觉吧,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去买。”
       玛丽娅醒来时浑身无力,也许是睡不惯女友家不舒服的折叠床,可是索妮娅却像个早晨的小鸟——满屋子飞,梳洗打扮,不住嘴地说呀、笑呀、唱呀。玛丽娅还没有清醒过来,她被迫洗脸、穿衣、喝茶,最后被拖到成人用品商店,东西是买成了。玛丽娅对索妮娅煞费唇舌地解释为什么第一周他住在索妮娅家的话没有反应,只是皱了皱眉头,摆了摆手,她愣了一会儿,便与女友告别回家睡觉去了。索妮娅拿着买的物品回到自己的家。
       她小心地打开精美的包装盒,把买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仔细地看着,“他”泛出柔和的淡粉色,带有轻微而美丽的弯曲度,在有弹性的皮肤上精心制作出一些褶皱和筋脉,“他”闪出友善和讨人喜欢的光辉,索妮娅笑了,“他”多么诱人——突然把他叫做“热昵奇卡——宝贝儿”,她希望他狂热地爱上她——索妮娅。
       整整一周索妮娅与热昵奇卡没有分离,星期六——愿意不愿意——把他包在一条大手帕中再放到袋子里送给玛丽娅,玛丽娅第一眼看到女友略表惊奇,发现索妮娅明显地漂亮了,目光中闪出神秘的难以捉摸的光芒。不过索妮娅没想说话,把口袋塞给她便迅速走开。一周以后,索妮娅老远就看见她们约定见面的汽车站旁站着玛丽娅,玛丽娅站在那里像建筑纪念碑那般庄严宏伟,手里拿着口袋,索妮娅心里难过,她思念着热昵奇卡的那些褶皱,依旧没有说话,从玛丽娅手里接过口袋旋即消失。
       索妮娅回到了家,示威似地跺着脚,时不时地恶狠狠地踢了一下热昵奇卡,她把装有热昵奇卡的口袋挂在走廊的衣架上,嘴里不住地骂着:“畜牲,你和大家一样,都是畜牲,反正和谁都行,和我亲热以后,再和她那头母牛……畜牲、畜牲、畜牲……”索妮娅打算忘却这一切,她干起平时的家务事儿,不时到走廊向那个口袋报复似的瞪一眼:“没关系,让他也受受折磨,对他有好处,让他挨冻去吧,坏蛋,真该打他的嘴巴,虚情假意的丑脸。”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枕着漂亮的枕头,拍一拍涂着脂粉的脸。热昵奇卡仍旧挂在衣架上,默默地、愧疚地经受折磨。索妮娅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夜里两点钟。终于她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起床,跑向衣架取出热昵奇卡,粗暴地把他扔到枕头上。他的表情可怜巴巴的,好像尺寸也变小了。不过索妮娅捉摸不定地转过脸去,背对着他,甚至没有给他盖被。早晨索妮娅挣开眼睛,在旁边枕头上的热昵奇卡仍然羞愧地、但充满爱怜地、柔情地看着她。索尼亚皱了一下眉头,责备地说:“你现在向我献殷勤,讨好我,是吗?我整整一周没有合眼,可是你在那里……”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哽咽着,然后放声大哭,把热昵奇卡搂在胸前亲吻。
       一周以后索妮娅在她们喜欢去的咖啡屋与玛丽娅相会,从前她们长时间地在那里闲聊、喝着咖啡、吃着馅饼、说着、笑着。而这一次,索妮娅面带忧伤连坐都没有坐,向呆若木鸡的玛丽娅恶狠狠地尖叫一声,掏出一把钱扔到女友的面前,她气恼地、一字一顿地说:“热昵奇卡永远留在我家了!”
       
       鞋跟的响声
       译:舒畅
       文:[俄] 娜塔丽娅·谢尔宾娜
       
       深夜我醒了过来,为了能触摸到他,我感到他的眼皮颤抖了一下。
       在梦里他均匀地呼吸着,我还能用亲吻捕捉到他睡梦中的微笑,这让我想到了慵懒的秋风,要是在这一刻向他的脸上撒几片小树叶的话,它们就会飘散,然后均匀地落下。他经常眉头紧锁,眼皮打颤,鼻孔大张。我整个身体都能感觉到他那颗心在扑扑地跳动。
       我屏住呼吸,用嘴唇轻轻地碰了他一下。
       一切还在继续,如果有几片树叶撒落在他的脸上……
       我们已不是第一周睡在一起,但我还是无法习惯,每一个夜里我都会醒来。为了能够摸到他。
       他们不知道,我什么都听到了——房门好像没锁。
       “他在洗桑拿。”列娜泄露了我的秘密。
       “谁在洗桑拿?”奥克桑娜做出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实际上她是不相信。
       “奥克桑娜,谢谢你。”我喃喃自语。
       列娜低声说:
       “嘘,她马上就要来,她认为我们根本不知道,而瓦基姆已经跟我说了,他也到那里去,啤酒、女人……”
       我想在雅尔出来之前就离开,我原本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到女朋友这里。而现在却一个人站在走廊里。
       瓦基姆至今还常到列娜这儿来。他曾经三次向她提出自由恋爱:住在一起,别的事各干各的。列娜三次拒绝了。她跑到我们这里和奥克桑娜抱怨他不尊重别人:“他对我来说就像个弟弟,现在又是邻居。最近他越发让人讨厌,要么在你屁股上拍拍,要么……”
       但是因为瓦基姆的关系,我认识了雅尔,结成了朋友。
       顺便提一下,瓦基姆是一本名叫《游戏者》的杂志的经理,杂志一共就出了两期,在电视上做了广告就迅速红了。
       现在所有人都在游戏。
       我不认为那个说生活就是游戏的人,指的就是这个,伪善而徒有其表。他们沉浸在幻想之中,他们在想,某些事情取决于他们,想象着他们在冒着什么样的风险指望着什么东西,一些油污在一望无边的河面上漂浮。那些下赌注大的人像对待自己的筹码一样对他们不屑一顾。所有人都忘记了,游戏就是游戏,不是生活,只要一开始,就会各奔东西。
       对他们来说最恐怖的事就是——心口不一,这甚至还联系到了心理学,一系列的东西都证明了,这些就是人性的弱点。
       力量在于什么呢?为什么有这种天性,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大家都只是在游戏。
       “你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吗?他是你最喜欢的作家?”我有一次问瓦基姆。他说:“倒也不是,不过应该知道写的是什么,在学校很累,于是‘奥勒留’俱乐部的朋友给我一份读书目录……”——“也就是文明人必读书目……”
       是的,瓦基姆是各方面都很努力的人,他每天去体育俱乐部。每周六和朋友们踢足球,他们合伙租了一个体育场。他有时也去洗桑拿,那里的顾客屈指可数,而墙壁要么是贴金的,要么是大理石的,他们就在那里社交,这种社交对某些人来说通常是身体的自残;对于某些人来说,结局是停尸房或者是监狱。但大家都清楚,去那里的目的,要知道有些人想出人头地,用前半生还债而后半生放债。有趣的是瓦基姆的父亲是怎样看待这种生活的。他是一名已经退休的检察长,他也许为儿子感到骄傲。
       “可是雅尔他们的一切都是认真的!”
       “那又怎么样?顺便说一句,现在他在做生意。”
       “奥克桑娜,你可别分心,你打赌!”我想。
       “雅尔很快将向她求婚,也许已经求婚了。”
       “马上,马上,一年以后吧!”
       “哎呀,列娜,没想到你如此幸灾乐祸。”
       “我们当中还有谁没有被求过婚呢,一切都是那么诱人……”
       “比如说,瓦基姆向你求婚。”
       “奥克桑娜,你一向得满分,此刻却垮掉了吧?”
       “至少我不会一个人坐着,喝多了我也不会栽倒在地。”
       “你,得了。”奥克桑娜准备投降,她没有预料到后腰下部挨了重重一击……
       她突然打住了。
       她缄默不语,我紧靠在一个旧柜子旁:“奥克桑娜,别不做声啊,你怎么想的,说吧。”破柜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我躲到一旁,从门缝里我看见一件灰色的东西,大衣的袖子。“他连大衣都没拿走?还在柜里挂着呢!”我心里想。
       奥克桑娜的父亲是个枯燥的男人,一生都在科研所工作,基本上没有碰过酒。
       看来,还有人需要他,有人避开他,他们之中有的人比奥克桑娜的母亲年轻,有的似乎对他有些许诺。女儿已经长大,但他觉得45岁根本没老,而奥克桑娜的母亲则已经老了——皱纹,经常头痛,疲倦……
       “有谁不想拥有爱情!”听得出,她在努力地吐着烟,“只是某些人这么说,而其他人那么说。”
       “把拖鞋给我,奥克桑娜!”我叫喊着并大声地敲门,跺脚,尽量用力把小包从肩上拽下来,以展现自己女人的内心世界,我刚刚进屋。
       “你为什么脱鞋?”列娜赶忙过来吻我的脸蛋。,我开始擦掉在我唇边留下的吻迹。
       “什么为什么?我们坐会儿,谈一谈吧。”
       “最好去玩,去酒吧。”“列娜,你今天真美!”新的上衣撑着她丰满的胸部,钮扣几乎一个接一个地……应该在男人面前展示迷人的风韵。
       她说,基本上听得到血液在他们身体里翻滚,她就喜欢卖弄。
       她喜欢别人注意她。喜欢在地铁里挨着年轻人。当周围有许多人时,她可以做出被别人推挤的样子。她故意地靠近,人们前呼后拥,而她又可以做出要摔到的样子,她长时间保持着不倒。希望别人能闻到她那桂树和麝香的香气以及别的什么——于是她想用细丝般的头发编织的网缠住别人毫无防备的脖颈。
       虽然她从事秘书工作,却对秘书工作不屑一顾,她找了半年的工作,却没有一点进展。
       她不喜欢别人未经允许就拥抱她。她不喜欢汽车粗暴地开到她的跟前,她也不喜欢从远处大叫或是吹口哨之后因被人拒绝而破口大骂的人。
       “奥克桑娜,你想怎么样?”
       “去酒吧还是坐在这里?”
       她想了一下,向我点了点头,“妈妈在乡下,在姑妈那里,周四之前不会回来,可以在这里。”
       列娜:“就是这样你也不用脱鞋。这里没什么喝的,走,去兴奋一下!”
       一只小蚊子飞到了我的鼻子里。真见鬼!我还能呼吸吗?是的,能呼吸!现在一直有个念头缠绕着我,好像我的身体进了什么东西似的,让我不能平静,我用手指堵住一个鼻孔,用另一个使劲地出气,没用!
       都试过了:大口地出气或是使劲咳嗽,都没用。小蚊子还是留在我的身体里面。
       “他为什么叫我去饭馆,如果一点钱都没有的话?”
       最有可能的是她又在夸大其辞,她点了一个又一个最贵的菜,小伙子没想到结果会是如此。然后她给了他个借口:“我很久没到这里来了,这样温馨的地方。”
       通常有人和她睡觉,这些事她不会耗费精力。暖被窝只为一个人享用,但她不爱惜自己的自由时间,对其他的追求者不屑一顾,应付了事,嫌他不给小费,简直是个守财奴,至于鲜花,香水也都不送,他也不说,对面的那个姑娘难看得像个衣架,固定的情人离开了,而别的人她又不需要。
       她剩下孤单一人,开始寻觅新的感觉,哪怕只是在某段时间和她在一起,寻觅有恋爱的感觉。
       “列娜,你为什么这样?”
       我,当然知道,她是在找某种补偿:她的小妹妹丽达——和芭比娃娃一样,吸引了所有的小伙子争风吃醋。糟糕的是,父母也更喜欢这个像洋娃娃般的妹妹。
       妹妹是个模特,在美国学语言,察言观色:赞赏,藐视,淫欲。研究汽车品牌,以不至于卖得太便宜,还要知道坐在什么样的汽车里不至于丢脸,展现自己修长的双腿和迷人的身段,不在意展现自己的胸部,在镜头面前目光迷人。而列娜却在这里——作为一种补偿。她帮助自己的年迈父母。
       “算了,列娜,当然你们还不到把一切都谈好的哪个时候,谁出多少,但你……”我及时改口,“或许,他是个好人。”
       “好人?好人总是身上带钱,虽然……”列娜用长长的指甲摆弄着没被点燃的香烟,刮着她的白色裤子,“他们都不是人!”她用纸擦了擦指甲,并把香烟扔到烟缸里。
       奥克桑娜的杯子动都没有动,也没有人劝她喝,要知道她不能喝酒的。
       红酒的瓶子空了,现在是第二瓶,就着果汁继续喝,吃了点土豆和肉饼,现在应该放松一下了。
       “畜生!”
       “见鬼!”我小声地骂了一句。我不想这样,为了……
       “他们全都是畜生!”奥克桑娜继续抨击道。
       列娜站了起来,开始收拾桌子,也察觉到女友心情不好。比一个月前还要糟,比平时也要糟糕。
       “畜生!”
       “难过了?”我想开玩笑,抓着她的手。
       “每个男人都是孩子,”她带着很重的鼻音反对道。在我看来,似乎在滑稽地模仿谁,“孩子们就知道玩儿。”
       她继续装腔作势,她小声补充道,“而我们在这里生活。”
       “奥克桑娜!”应该阻止她!我继续收拾瓶子,倒满一杯果汁,递给她。她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杯子又冷又滑。“喝吧,奥克桑娜!”
       她没看见,我在倒果汁。望着地板,盯着黄色的地面。
       “反正没有用!”“我已经喝了一些了!”她叫了起来。
       她说着,没有抬起脸。有一种霉烂的气味充斥着我的鼻子。昨天在地铁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有一种臭味,旁边的两个老太婆在讨论,有一个妇女的一条腿被打断了。我坐着,心想,“在这里呀?在地铁里怎么会把一个无辜的人的腿打断?在大白天,我觉得憋闷,而周围的人却都很平静,忍受着。”但我想,我们所有的人或迟或早……
       奥克桑娜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在节日休假时在别墅里与他相识,在那里一切都发生了,然后他们很少见面,两周一次,甚至更少。他解释——这是为了事业。奥克桑娜全都明白,她自己也是从早到晚地工作,主动约好见面或是不见,一切都取决于他。似乎一切有点枉然,他并不孤独,因为这个英俊青年正在满怀信心地步步高升。他与女人睡觉也是为了高升,为让一个早已不年轻的寡妇——大股东开心,他向这个女经理展示自己诱人的臀部,当她得知他已有奥克桑娜时,决定消灭竞争对手,并到她家做客。奥克桑娜一句一句地转述了她的话。
       “你是谁?”她问。
       “经理。”“他需要交往,”寡妇说,“新鲜的性爱,他年轻,精力旺盛……”喋喋不休的寡妇得手了。
       直到现在,我常常想应该安排自己的生活,大学生活已成往事,要学习新的生存之道,去面对心里想象的人生奇异景象,像鸵鸟一样跷着屁股的长长的队伍中,每天都会增加一些男男女女。悲观,对生活的更高奢望,懒惰,习惯。对一切漠不关心的人生态度——把这些归在一起,得出一个结论。“打我们吧,占有我们吧,我们准备好了,”他们允许这些所有权,对身体,事业和心灵的所有权。
       我和列娜陪奥克桑娜已经近一年了,我们在一起穿梭于各种展览会,大剧院,电影院,生日聚会,酒吧。她拒绝同任何人结识,但是有一个男同事有一天到她那里去了。
       他带着一小束花,一大盒巧克力,邀请她一起到某个疗养院度假,下班以后经常约她出去坐一下,喝喝咖啡,幸福就在身边。
       在隔壁的咖啡馆,奥克桑娜喝多了,向他倾吐了一切,她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醒来时,发现身旁的他正在酣睡。
       这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有趣的是,到现在他还在追求奥克桑娜,疯狂地打电话,并在工作的时候不断地来找她。“我也像你们一样疯玩过,甚至更糟,现在轮到我了。伏特加、傻瓜、闲逛的女人。你们没有听说过?我没有说过这一点吗?!我和某个男人口交,周围没有人,我直接舔他的那个……我说:‘你真棒’他对我说:‘你也很棒’……我勉强跑开了,我完全陷入情网。两年一直独守,甚至未向任何人抛过媚眼。
       “姑娘们,明白吗?如果不能从泥潭里爬出来,那样你的双眼就不会看得远的,这只会给自己留下遗憾。
       “列娜,你一个人暂时日子平静!哪怕稍许平静也好!你不止一次跑到我这里过夜,我去看医生,好几次蒙混过关。也许,够了吧,像你叫我的那样,你自己也是一个气味十足的白痴。但是,列娜,从旁观者角度看,这简直愚蠢。
       “奥克桑娜,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听见没有?”我站在那里,两只手在她面前挥来挥去,她没有抬头,叉子在盘子底划出一道划痕。
       “没有。”
       “奥克桑娜,我已经花了三周时间洗掉自制粉肠的血腥味,然后两年,咬紧牙关,狠狠地咬以便坚强起来,还应该有盼头。”
       “没什么可盼望的,”奥克桑娜站起来大声说道,“我觉得……”
       “对!”列娜探起身子说:“是的,没什么好盼望的,没什么意思,他们都是淫棍!”
       “列娜——”我简直对她叫了起来,血液涌上了我的脑子,我的双颊通红。
       这第二个小傻瓜激动得眼睛充满血丝。
       “只有一种意见了?是吗?坏蛋!淫棍!那么你的雅尔也是!”
       “列娜——”我小声说道。
       “淫棍!”
       “列娜!”
       “你自己说说,他在哪里……”
       我冲到走廊,绊了一跤,跌倒的时候用身子撑住桌面,桌子上的碗碟哗啦哗啦地摔在地上。脚步缓慢了,我走着,东摇西晃,抓住了柜子的门,把脚勉强塞进鞋里。
       “列娜,那样不行。”
       “坐下,奥克桑娜,我说的是真的。”
       我咣的把门关上。
       不对劲。
       我咳嗽一下,一只死蚊子落到了我的手上。不知为什么我反而可怜起它来,我的感觉是小蚊子飞进我的身体里,嗓子和鼻子之间,这种感觉难以拭去。我呼吸道好像被堵住了。只能捂住胸口,按着肚子,拼命咳嗽。
       对他的一切都是认真的,也不可能不认真。我们两个都感觉到,我们互相融为一体了。经过让人疲惫的争吵之后,共同点变得更多了。可能,当树木嫁接的时候,他们也会很不习惯,我们相互生气指责愈来愈少了,我们都在改变。
       昨天夜里雅尔对我嘟哝着,通过他梦中的声音我听见:“我的……我的……我……”
       我要疯了!——来到他的家,确切的说是我们的家。他希望我把它当成我们的家。
       一点都不远——坐地铁二十分钟,就到离家门口十多米的地方。我好像是在向着一个看不到尽头的远方行驶,觉得要和姑娘们长期分别,可能是永远。
       老太婆们紧张地挪动着步子,很快就到了环线,大家准备下车,即使不打算下车,也要动一动。找个空位置坐下。
       我面前坐着一个小伙子,他把报纸刚刚放到包里。现在大家把我推来推去的,我突然想坐下,很想。我拉住吊环,摇晃着,尽量不去碰他的膝盖。我的双膝擦着了他的牛仔裤,我紧张得都出汗了。
       车停了,人流拖着我朝门口冲去,我抓住了扶手准备坐下,而另一些人继续向前冲。
       假发,我可以确定。奥克桑娜的妈妈就是那种假发,冬天她戴着假发就不用戴帽子了。而这个刚刚还是坐在小伙子座位上的女士,还很年轻。今天天气有点暖和,虽然再过两小时就是深夜了。天就要变凉了。她穿着黑色的裙子,和我的一样,只是短了一些,不,是短得多。
       我不想和她接触目光,但是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我不由自主地看着她,我仔细地打量她的肩,双手,一个精致发亮的小皮包,嘴唇,她闭上了眼睛,假睫毛粘到了一起。像一尊雕像一样,凝固了,就是老太太们也不会惊扰她的。
       他总是担心,如果我开始怀疑他变心,那么我自己肯定是先变心了,我这个人随心所欲,这太愚蠢了。我只是问他:“亲爱的?”他怎能那么想?我除了他,没有过任何人,只是在梦里有爱,但这些梦我早就不做了,从噩梦中我早已摆脱。
       某个私立大学的广告牌矗立在地铁的出口,蓝色的牌子——思想,求知,博爱。显然他们在那里教这些东西,那么为什么没有“生活”这个词?人群又开始涌动。
       普通的单元门口,楼上二层。
       幸好,雅尔没有安铁门。大家都说,万一发生火灾或房屋倒塌的话,来抢救的人是无法打开铁门或者是来不及打开……门上的人造革让我想起那逝去的童年幸亏有了父母严格的管教,我成了一个小家碧玉似的女孩。
       我并不急着找钥匙,就站在了门口。晚饭的香气扑鼻而来。晚上十点钟,殷勤的妻子为劳累了一天的丈夫准备了丰盛的一桌饭菜。鸡的味道,炖的胡瓜,我可以想象我的小厨房,妻子像妈妈,丈夫像爸爸,他的白色双鬓和低沉的声音。啊,马上就要听到他的声音了。可能我的父母正在吃晚饭,而我,他们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站在这里,在门口闻香味,回忆我们的家。我知道至少乘坐一个昼夜的火车才能回到家。
       我的狗也会跟在父母的后面出来迎接我。当它把苹果从阳台上叼回来的时候会做出一副似乎把球叼回来的表情。从开始掉牙起,它很久都没吃苹果了。
       从三岁起我就开始要一只小狗。我九岁的时候,大人才送给我这个礼物。我的小伙伴们差点没因此妒忌死。二十岁的时候我把狗留给了父母。那时它已经开始长白胡子了,现在只有在第二天早上我带它出去溜的时候它才能认出我。
       我现在又在厨房里,在妈妈的小神像面前许愿,保证双倍的供奉,神像宽容地对着我微笑,闪烁着怀疑的眼神,挺着赤裸的肚子,我只要擦拭一百次,愿望就能实现。
       妈妈通常很有耐心地在圣像面前放一些五卢布的硬币,每逢她用硬币占卜的时候,硬币便哗啦哗啦地响,她在他们的卧室里也供奉着一些神像,那里简直就成了一座神殿了。
       我想从自己容身之处的美好寂静中抽身,自己很清楚,想长大为自己的命运负责,不听任何人的摆布。那就挣脱吧!现在,无论怎样,良心不会让我抱怨生活,我无法向父母倾述,有时候我很想回到从前。到处游荡,确切地说我曾经游荡过,直到现在在这里住下,在我们的小巢里,在雅尔这里。
       我满脑子胡思乱想,什么都想,就是不要出现下列场景:
       现在,钥匙在锁头里一转,推开门,看见他,正烂醉如泥地和某个婊子调情。
       还有他在家,在被窝里和两个,不,是三个神志不清的女人,她们其中的一个还抬起她那由恶习而变得呆滞的没有卸完妆的脸问:“你是谁?……”
       另一种可能是,我推开门后,一个人也没有,他不在,他去了富有而残酷的人们那里,那个倾轧和淫荡女人的世界。我无法走进,并且深深憎恶的世界。那时我只有坐在窗旁一个年久已发黑的方凳上等待天亮。
       哭泣吗?不!等到天亮然后离开,到父母那里去准备好早餐,浏览杂志,然后上班,糊里糊涂地过一天,最后睡觉。
       为什么现在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与自制粉肠有关的事?那时候我无论怎么洗得干净,总是觉得我身体上有种生肉的味道,他卖过肉吧?
       “姑娘们,”门又好像没锁,我把门咣地关上,可能锁头不好。
       “哎呀,只有列娜在喝酒,”奥克桑娜迷上了电视。大家都没有听见我说话。
       “回来啦!”我没有脱鞋就进到厨房,大家一起忙活起来,列娜打碎了酒杯。
       “真吉利!吉利!”奥克桑娜碰掉了遥控器,她把它从地上捡了起来,并一边收拾玻璃渣子。
       我说:“姑娘们收拾一下,趁还有地铁,我们一起到阿尔巴特街去。”
       那些虚幻的东西重又浮现在我的脑子里。我们在地下隧道里游走,坐着喧闹的火车飞驰着,几分钟就走了好长一段距离。这一切曾经有过,现在和将来同样会有。
       我只是没有感觉到姑娘们的存在,她们站在我身边,讨论坐着的那些男人,吵着,闹着。对我而言,她们似乎只是影子,好像我的思想被具体化了一样,她们就停在我的旁边,漂浮不定。
       阿尔巴特。
       这个和我一起跳着“华尔兹”舞的姑娘,很讨人喜欢。她穿着红色夹克和玫瑰色的牛仔裤,凉鞋有点大。因此鞋掌还没踩上,凉鞋就已经哐当直响。
       “你叫什么名字?”毫无疑问,她喜欢列娜。
       灯光晃了一下我的眼睛,不,是我自己眨了眨眼睛。大胡子乐师们愉快地演奏着一首首曲子。旁边的麦当劳快餐店里闪烁白色的灯光。但是这里更暗些,只有一对旧灯,行人也很少,只有一些冶金工人。他们开始挑逗我们:“喂,喂!”
       奥克桑娜陶醉了,解开头发,开始随着音乐的节拍舞动着。她的双手摆动灵活,似乎在画一幅从未见过的画。
       “列娜!”列娜自我介绍说。
       “斯维达!”那个姑娘回应。
       “斯维达,来,这样。”列娜双手伸直,紧紧握着斯维达的手腕。她们像美丽的陀螺一样旋转飞舞,我记得,我们就像孩子一样。她们的手指变白了,飞舞着,但好像比我们想象的要有力。我和奥克桑娜惊呆了,我们看着,微笑若隐若现。
       就连乐师们也想追赶她们的节奏,演奏得越来越快。列娜灰白色的头发,斯维达有点不自然的微黄头发像一道闪光的波浪在空中飘舞。
       当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时,她们双双倒在地上,她们开始哈哈大笑,时而对望,时而把头往后仰着。
       我把斯维达扶了起来,奥克桑娜把列娜扶了起来。斯维达一身酒气地对着我——
       “谢谢!”
       在茫茫的夜色里此刻之后浮现出什么。
       也许我们没有感觉到她曾在我们身边跳舞,但是现在她开始一瘸一拐地绕来绕去,碎步踏遍我们的露天跳舞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恶臭味。她向我们走近!
       她穿着一件满是补丁、被水洗得没有弹性的外套,外套里还套着一件运动衫,很明显,运动衫里还套着一件什么衣服。她一瘸一拐的。似乎每一步都在度量什么似的。一双用什么缠着的皮鞋,近似烟灰色因而显得脏兮兮的。散乱的头发已出现白发,耷拉着一缕,粘在凹凸的脸上。如果要不是这双眼睛,眼睛有点野性,神秘莫测,令人生畏,眼睛好像围在这个流浪女脖颈上那块大红布的反光。
       哎呀!她倒了下去,屏息不动,似乎在嘟噜着什么,然后跪着,抱着双腿,抓住了自己的短头发,用力地往下拽。啊,她蹲着欠了欠身,把双手往旁边一伸,脑袋往后一扬。我们觉得,现在这个皮下的软骨会把她的小脖子折断。
       啊!她叫了一声,又低下了头。
       我听出这里面有问题,就拖着姑娘们朝麦当劳快餐店走去,我后面一直传来“哎哟,哎哟……的声音”。我们继续往前走着,我不敢回头。
       “列娜,现在几点钟?”斯维达问道。
       “十二点。”
       “哎呀,姑娘们,我该走了,我能亲吻你们吗?你们真是太棒了。”
       “我们也要亲你一下。”列娜替大家答应了。
       他们一一和斯维达吻别,最后一个吻别的是列娜。斯维达一边紧贴着她,一边抱着不动。列娜轻轻地把自己新认识的女友推开。
       “再见,斯维达。”
       “再见。”
       她很着急,简直是在狂奔。她从上衣兜里掏出粉底盒,边走边擦汗,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口红。
       “她什么地方长得像你妹妹。”列娜看着她的背影。
       “走路的样子。”我点点头。
       “父母简直疯了,她一个人在那里,在美国怎么样。”突然她跳了一下,双手举在头上,拍着手喊道“哎哟”。
       “像你们在这里,她就一点也不担心吗?”奥克桑娜问道。
       “他们就是那个样子的”
       “那我们这里呢?”奥克桑娜不想住嘴,说道,“但是通常差别并不很大。”
       我们站了一会儿,然后去找斯维达。
       在城市街心花园,我们没有看到穿玫瑰色牛仔裤的她,她转进了一个胡同口,而我们刚想回去,又想碰运气般地继续往前走,朝着中心花园的方向走去。
       从她们手的剧烈动作和匀称的大腿已经表明发生了某些事情。在她们神经质的微笑和故做放荡的举止中看出她们低低地俯身在汽车的有色玻璃窗前,她们在那里叫着我的好妈妈——这只不过是可笑的冷漠。就连她们的笑声也是冷漠的,这笑声在空荡的胡同里传出轻微的回声,它使我恐惧。她们仿佛在吸烟,红色的嘴唇叼着烟。她们的脸上涂着脂粉,看不出年龄,上了年岁的妓女混杂在身材纤细的早熟年轻女孩之中。在永不熄灭的明亮橱窗中回响着女人们站累了倒换着脚而发出的高跟鞋的“嗒嗒”声。除了豪华和不特别豪华的顾客汽车,在姑娘们身边还停着一辆微型汽车,她们是来到各个“点”去的纠察队员,现在,这里是个“点”,我们几个女友看着裸女都吓傻了。
       奥克桑娜意外地呕吐起来,我们把她架起来,往地铁站赶去,在路上时,她突然激动地重复:
       “她们还得生孩子!”重又呕吐。
       在车站候车室旁,我急忙地说:“姑娘们,我马上回来!”
       不等她们回答,我就冲向了自动电话亭。
       “喂——”
       “雅尔,你在家吗?”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大声喊道。
       “我早就回来了,你在哪里?”
       “你在家做什么?”
       “等你啊,晚饭早就凉了,你上哪儿闲逛去了?”
       “我就和女伴在一起。”
       “要接你吗?”
       “当然要!雅尔!”
       “怎么了?”
       “你是我最爱的人。”
       “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