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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鬼故事”里的童话世界
作者:陈 曦

《译文》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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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人的灵异作品一向保持着新鲜的思路和高水准的惊吓度,从贞子到咒怨,无不让观众在心惊胆战之余大呼过瘾。相信大多数人在拿起这本书时,也是被“怪谈” 二字吸引了去的。然而,如果你是想从这本书里找到惊悚刺激,那或许会有些失望了。因为,它更像是一部童话或者寓言集,在波谲云诡的神秘气氛中,流出的是深刻的哲思和暖暖的真情,你心里不会有惊惧,只有,感动。
       一 小泉八云——用生命解释日本的欧洲人
       作者小泉八云原名Lafcadio Hearn,中文译作拉甫卡迪沃·赫恩。父亲是爱尔兰人,母亲为希腊人。一个高鼻梁白皮肤的西方人,漂泊的脚步偶然踏上了日本的土地,只因对那里事物的热爱,入了日本国籍,从妻姓小泉,并认认真真地研究起了异国文化。无论是这本以日本民间传说为原型的《怪谈》,还是被评作小泉最有力量的杰作《心》,还是已然成为研究大和民族的标本式著作《日本与日本人》,甚而《日本人的微笑》、《陌生日本的一瞥》等等,我们都可以看出小泉对日本的喜爱之深,深到近乎于溺爱了。作这种研究和创作不仅需要对异国文化有强烈的好奇心和探求欲,更需要一种作为文人学者的洞察力和敏锐性。如果说写一篇客观而独到的异国文化论对作家来说是套高难度动作的话,那么用外文写一国的神奇传说则恐怕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吧。试想,若蒲松龄本是位叫麦克的美国人,《聊斋志异》原是英文版本,中国人会作何感想?或许,在日本人眼中,小泉八云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存在。
       小泉出生于希腊,两岁时随父母回到英国,六岁时因父母离异而被父亲的姑母收养。不久后姑母破产,小泉被送往法国学习,在那里打下了坚实的法文基础。19岁他搭乘移民船只身远渡美国,开始了一生漫长的漂泊。在美国的20年中,他经历了最为孤独困苦的青年时光。而阅读成为了他艰难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与支柱。他刻苦钻研,博览群书,从印刷厂的学徒一步步做到了报社的记者。在作记者时小泉开始了文学创作,同时他凭借自己出色的法语能力翻译了不少法国文学作品。《戈蒂耶怪奇小说集》,《异文学遗闻》,《中国灵异谈》等都是这一时期创作的。37岁时,小泉离开美国去了西印度。两年后,40岁的他再次离开,这是他漂泊生涯中最后一次启程,终点站是日本。
       有人说,父亲身上的吉普赛血统决定了他身上江湖艺人的气质。也有人说,少年时的孤苦经历使他习惯了流浪的状态。不管怎样,结果是这位漂泊不定的欧洲人在日本找到了他的梦想与价值。
       1890年的日本,已经历了明治维新的大变革,欧洲的近代文明慢慢地被引进和传播进来,整个社会处于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特殊时期。彼时的小泉正在岛根县松江市的一所学校里担任英文教师,因松江地处偏僻,欧化的风潮尚未波及,使得他切身地感受到了当地淳朴的民风和日本独特的传统文化。那里的文明是与西方世界截然不同的,他被这新鲜的空气深深地吸引住了,然后决定扎根于此。正如他在《日本与日本人》中所说的:“我自己对于日本的最初印象——在春光明媚中所看见的日本——不消说也是和一般人的经验大概相同的。我特别记得的是目睹之后的惊奇与欢喜,惊奇与欢喜是永不会消失的:就是现在,我已经在此做客14年了,一遇着什么机会,它们还将时常重新活动起来。”
       伊藤整在《外国人文集》(《日本现代文学全集15》)中有这样一段话:“小泉八云的母亲是一位瘦小的,黑发的希腊人。他在美国经历了一段悲伤的恋情。受伤的他在来到日本后,从日本女性身上看到了小时便离他而去的母亲的影子。小泉在来到日本之前,曾在南美洲北部的一座法属小岛上住过一段。他喜爱哪里。岛上的居民以黑人居多,同时还有一部分黑人与白人的混血儿以及相当数量的黄种人。小泉的血液中奔流着的旅行的冲动正是他想逃出白人文明的体现。但是,他不停漂泊的脚步或许正是为了寻找心中与母亲相近的女子。这是梦想逃离白人世界的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然而,不管怎样,小泉融入了日本社会并在日本找到了创作源泉,他在受逃离欧洲的冲动支配的同时被日本这块土地深深地吸引着。与其说只有拥有小泉这样经历的人才能把握住日本的本质,倒不如说,他们已将日本当作了自己的家,他们已经与日本密不可分了。”
       二 “再话文学”的杰作
       《怪谈》辑录了39个神怪故事,其中大多以日本的民间传说为原型,如《雪女》等文,与传说相比,情节上并无甚差异。但更多的像《青柳》等篇则可明显地看出小泉为使故事更易于为大众接受而费的苦心。小泉对这些传说故事进行了精心的加工和再创作,著成了一篇篇结构浑然,文笔优美,意蕴深厚的短文。
       不管从体裁还是结构来看,《怪谈》与蒲松龄的名著《聊斋志异》都极其相似。不同的是,《怪谈》里的鬼怪又具有浓厚的日本特色。如富士山下的樱花,日本海里的鲤鱼,龙宫里的鲛人等等。这些是在其他国家的传奇中很难找到的。
       《聊斋》的评论者冯镇峦在《读聊斋杂说》中所说“读聊斋,不作文章看,但作故事看,便是呆汉”,读《怪谈》亦然。
       39篇文章,39个鬼怪,不以记述传闻的异事为目的,更不标榜“实录”,而是设幻为文,寓言为本。借神奇故事曲折地反映现实生活,阐明人生哲理。
       如《青柳》一文,讲述的是一名年轻武士与心爱的女子结成连理却无法相伴到老的爱情悲剧。这对年轻人虽心心相印,情深意重,但真正走到一起却需要跨越重重障碍并经历各种磨难。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身份地位相差悬殊,更重要的是:“在那个时代,武士若没有回去向主君复命,未事先得到主君的准许,是不能擅自结婚的。”这句话无疑是当时日本社会的真实写照。在那个时代,日本的年轻人正如文中的年轻武士一样,婚姻须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泉借鬼怪给了压迫人性的封建思想重重一击。
       用“再话”形式写就的文章虽以语言简洁,节奏紧凑取胜,但往往由于受篇幅的限制,很难对人物进行精雕细刻,这对作家来说是个很大的考验。更何况,写鬼本就难于写人。刘熙载在《艺概·赋概》中就曾说过:“按实肖像易,凭虚构象难。能构象,象乃生生不穷矣。”而小泉不仅向我们娓娓道来了39个各具特色的神怪故事,篇篇生动有趣不落窠臼,还将这些故事同日本的社会现实进行了有机的结合,使作品不仅具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性同时也具有了隽永深刻的文学性。
       三 于花狐鬼怪中看日本人的精神世界
       1 都源自有怨恨,故化作幽灵生
       我国的志怪小说,大多数鬼怪与人是处于互相独立、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中的。这其中既有善良可爱之鬼,也有邪恶可憎之鬼。如蒲松龄笔下的狐,大多和易可亲。而日本的鬼怪则大致分为妖怪和幽灵两类。其中妖怪与中国所谓的鬼相似,他们不依存于人类,不受人的爱恨感情所影响。用周作人的话来解释就是:“它必定蹲在一定的地方,你如若走到那里去就得碰上它,不管你和它有没有恩怨。” (周作人《鬼念佛》)。
       而《怪谈》中描述的则大部分是幽灵。这幽灵又有生者的生灵和死者的死灵之分。幽灵多因怨恨而生,当生者心中的怨恨累积到无法排解时,生灵便悄然诞生,以实现其心中所想。如《生灵》一篇,人缘极佳的二掌柜因风头盖过了老板的宝贝儿子而招致了老板娘的嫉恨,被她怨恨的生灵折磨得痛苦不堪。这有点像我们古时的诅咒术,痛恨某人时往往用布做个与之相似的人偶,然后在人偶身上写上咒语,并插满细针。遭到诅咒的人往往会在几天内出现不测,轻则大病一场重则可能丧命。这类情节在我国的文学作品中也很常见。从《红楼梦》里赵姨娘诅咒宝玉和王熙凤,到《妻妾成群》里丫鬟雁儿诅咒四少奶奶颂莲……在愚昧落后的封建时代里,不同文化在对宿命对灵魂的迷信上很大程度上是相通的。
       与生灵相似,传说中的死灵也大多因恨而生。死者的故事在《怪谈》中占了绝大部分。《无耳琴师芳一》(本书译作“芳子”)讲述的就是平家亡灵的故事。
       在坛浦会战中战败的平家人因久久不能忘却失败之恨,墓中的亡魂也要听芳一的琵琶曲,一遍遍回顾,寻得些许慰藉。
       《村姑怨》则是标准的负心汉遭恶报的故事。英俊的舜朱在乡下避难时遇到了美貌的兰瑛,两人日久生情难舍难分,然而舜朱回家后却与望族千金结下了政治婚姻,把对兰瑛的承诺忘得干干净净。翘首盼望爱人归来的兰瑛在目睹了舜朱的残酷无情后上吊自杀。死不足以雪恨,兰瑛的冤魂从此缠住了舜朱的家族,最终导致家破人亡。
       恨,是一种恐怖的情感,它不仅让爱在一瞬间蒸发,有时也会让美好的世界善良的人们蒙受灾难。我们有时不畏惧鬼怪的可怕模样,但却会这种恨的力量而颤抖。因为我们明白,人世间本没有鬼怪,但人心中难免有“恨”。
       我们希望并且相信善有善终恶有恶报,但人世间的事远没有这么如意。“恨”一旦失控,便生出无数祸害。我们要做的,不仅仅是远离邪恶,还要时刻保持心灵的平和。
       因为,只有爱,才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源泉。
       2 借艺术舞台,叙绵绵之恨
       我们习惯于劝说别人忘记不开心的事,习惯于说“让时间抚平伤口”,再痛苦的回忆终有模糊不清的那一天,再深的脚印也终逃不过被掩埋的结局。然而,日本人的信仰则全然不同,他们要一遍遍地把苦难说出来,唱出来,仿佛祥林嫂,不停地去触碰哪伤疤,明知会痛却仿佛能在这刺激中寻着一丝快感,于精神上得到解脱。
       若想彻底摆脱所遭受的可怕的报应,其方法就是反思之前遭受报应的原因,并将失败的经历通过艺术的形式表现出来——这,是日本人的信仰。从《无耳的芳一》(本书译作“芳子”)中我们便可以窥见一二。战败的平家人,即使在坟墓里也为那许久以前的失败羞愤不已。他们要再次回到当年的战场,要再次亲眼目睹那场刀光剑影,于是他们的冤魂招走了芳一,在芳一如泣如诉的琵琶曲中寻求慰藉。这不是小泉凭空编造的故事,这里隐含着日本人独特的思维与精神。小泉从传说中把这种精神挖掘出来,像是不经意似的叙述,却让人禁不住思绪万千。相似的情节在志贺直哉的《暗夜行路》里也有出现。书中描写了一位被称作“蛇腹阿政”的女人。她为了忏悔自己曾经犯下的过失,经常在祇园八坂神社的小剧场里演出,演出的内容就是自己过去的那段经历。她剃光了头发,一点点地把自己的过往拾起来,摆在世人的面前。或许这样并不能给她增添一丝的愉快,但却让她感觉获得了灵魂的就赎。
       伊藤整在《日本现代文学全集15外国人文学集》中对小泉八云做出了这样的评价:“当小泉把日本人的表情与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内心思想结合在一起分析的时候,这位稍稍有些悲剧气质的外国人通过对日本人的理解从而抓住了人类内心触摸不到的实质,他因此成为了一位伟人。”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小泉对日本人的剖析和理解是令日本人也不得不叹服的。
       四 写给人类的童话
       如果说初读《怪谈》是被离奇的故事情节所吸引,之后是为人类灵魂中强大的怨恨而哀叹,那么当你一篇篇读下来,定会有种感动呼之欲出。仿佛心中最柔软的部分慢慢收紧了的感觉。因为你会看到那些鬼,怪,狐,仙,原来也有感情,有深挚的爱。因小泉心中的慈悲,他们竟也变得温柔可亲了。
       不妨先看看这篇《百合的故事》:新婚不到两年的百合因病去世,对丈夫的爱与思念使她难以安息,于是灵魂从棺中而出,每晚来与丈夫相会。丈夫因此夜不能寐,日渐衰弱。死者有恨,生者亦悲。百合的恨是对执子之手却无法与子偕老之恨,是对两情相悦却无法朝朝暮暮之恨。正所谓恨之深爱之切。
       然而最让人柔肠百转的,我以为,是《鸳鸯》一文。
       外出打猎的孙允因抵不住饥饿的侵袭,捕杀了一只雄鸳鸯。当晚,他便在梦中遇见了一位美丽的女子,那女子痛诉失去爱人的悲伤,其哀婉凄切令孙允难以释怀。第二天,他再次来到昨日打猎的湖畔,发现“只有一只雌鸳鸯孤单地来回游着”。“雌鸳鸯非但不因猎人靠近而惊慌逃离,反而像是已经久候孙允多时了,甚至直瞪着孙允,朝着他迎面游来,孙允根本还来不及感到惊讶,雌鸳鸯竟然以自己尖锐地嘴,使力地啄着自己的身子,啄得遍体鳞伤,全身撕裂,最后惨死在猎人眼前。”像极了天鹅湖中天鹅之死的那一幕!动物尚会因失去爱而自戕,人何以堪!文章至此尚未结束,小泉在最后一句写道:“从此以后,孙允剃度为僧。”短短的不到800字的小文让人久久不能自拔。雄鸳鸯不幸死于枪下,雌鸳鸯为爱自尽,而猎人为忏悔遁入空门,不管动物还是人,每颗心都充满着爱与慈悲,所有惊悚,灵异,在伟大的爱面前早已匿迹。
       我赞叹的不仅是小泉八云说故事的本领,我们的蒲松龄早已把志怪文学推向了一个顶峰。“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的《聊斋志异》里有无数令人称奇的妙笔佳句,新鲜创意。让我折服的是小泉对自然万物的爱,是他对爱和美的追求。在他的笔下,柳树,小鱼,鸳鸯不是鬼怪,而都是同人类一样的生灵,一样有着喜怒哀乐,一样有着恨与爱。
       他在随笔《谈阅读》中对安徒生的童话做出了高度的评价,“当然不可能存在人鱼这种东西,从某一种观点看这个故事是荒诞不经的。但是故事所表现的无私,爱情,忠实,这类感情却是万古长青的,这个故事是这么美,所以我们就忘记了情节上的一切非真实性;我们只看到童话后面永恒的真理。”其实,这段话也正是对他这部小说的诠释,因为有爱,我们在“鬼故事”中看到了如童话般的美好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