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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闲坐中庭话阴阳
作者:穆 白

《译文》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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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枕貘,日本著名奇幻小说作家,原名米山峰夫,1951年生于日本神奈川县。创作之路始于科幻,长篇小说《吃掉上弦月的狮子》获第十届日本科幻小说大奖。以平安时代为背景的代表作《阴阳师》系列已连载二十年,已改编为影视、漫画。目前出版的单行本计有《飞天卷》、《付丧神卷》、《凤凰卷》、《龙笛卷》等八卷,有“日本的《聊斋志异》”之称。整个系列以阴阳师安倍晴明和好友源博雅为主角,刻画了一个人鬼共处的幽魅世界。
       
       《阴阳师》的故事,多从庭院开始,因此说起《阴阳师》,不得不说说安倍晴明家的庭院。
       随意打开《阴阳师》系列的任意一篇,里面都少不了永恒的场景描写,例如:“阳光斜照庭院,落在繁茂的夏草丛中。绣线菊的红花在风中摇摆,一旁是性急的黄花龙牙,已蓄势待放。无数的小飞虫和飞虻,在草丛上的阳关里飞舞。”(注:本文中的引文全部出自海南出版社的《阴阳师》六卷,译者为林青华,施小炜,汪正球。)再如,“月亮把浓浓的月色倾洒在外廊内。从屋檐下仰望夜空,惟见几缕云彩飘动,清幽幽的满月明朗晶莹,一览无余。秋夜澄澈的大气充盈、流溢在庭院里。”所不同的只有季节、时间、花草,以及所费笔墨多少而已。与庭院一同永恒的还有窄廊上相对而坐的两个人:阴阳师安倍晴明及其好友源博雅。至此,四美具,二难并。
       可别小瞧了这个庭院。在原著小说改编而成的各类衍生物中,无论是创下2001年日本上座率第一的电影,还是NHK制作放映的同名电视剧,或是出自冈野铃子之手、荣获第五届手冢治虫文化奖的长篇漫画,以及无以计数的舞台剧、广播剧甚至同人作品,这个庭院,都是不可或缺的活动舞台。
       日本的庭院在早期发展中深受中国山水之趣的影响,但逐渐自成精巧素雅的风格,晴明家的院子便是一个典型的日式庭院。除此之外,也别具特色。最明显的特征便是那“彷佛把别处的荒山野地随意切割一块过来”的散漫和萧疏。乍眼看来,似乎住的是个惰于洒扫,一任群草疯长的主人,但在识情识趣的同好眼中,这个庭院如天堂般美好。在《虫姬》中,酷爱养虫子的贵族小姐露子一眼就认出了院中十七八种草药,欢天喜地地惊呼:“您家里竟有这么一个像原野般的庭院呀!”无为而治的院子和主人的性情如出一辙,随性所至,不拘一格,难怪往往有高朋不期而至,无论是疏于世故,连阴阳师都懒得当的师兄贺茂保宪,还是倦于无聊,动辄给晴明出难题的道满法师,都乐于来庭中闲坐饮酒。
       有什么样的院子,便有什么样的主人,且来看看阴阳师安倍晴明是何等样人。
       一、空中的浮云
       阴阳师即阴阳道专家,供职于朝廷的阴阳寮――在平安朝后半叶已成为官方最高的天文、占卜与巫术机构,其祭典旨在招福除灾。阴阳师安倍晴明史上确有其人,而且是日本家喻户晓的人物。他的生平事迹,在平安时代后期就已出现在《大镜》、《今昔物语》中,其后又记载在《宇治拾遗物语》、《古今著闻集》、《平家物语》、《源平盛衰记》中。以安倍晴明为题材的故事,在传统戏剧如歌舞伎、落语中也屡见不鲜。日本的晴明神社,据说香火相当旺盛。他在日本的影响力大致类似于诸葛亮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形象。拿这样一位传奇人物来开写,可说是备受挑战的事。
       据《阴阳师》引用,《今昔物语》中所记载的晴明传奇,主要有他慧才救师、式神斗法、咒语杀蛙,除了极简略的事件描述,几无旁及。对此,梦枕貘必然深感遗憾,甚至在小说中也忍不住插话:“如果此时晴明真的调侃一句,倒是适时、有趣的事,但《今昔物语集》上并没有记载。”于是,《阴阳师》中的晴明不仅被赋予“身材修长、肤色白净、目光如水”的偶像型外貌特征,还有捉摸不透又剔透玲珑的心窍。《阴阳师》系列首篇《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即开门见山:“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像随风飘动的、浮在夜间虚空的云朵般的男子的故事。”
       晴明天赋秉异,又兼职业素养,对万事万物无不用一种洞察本质的目光来考量。见博雅感叹樱花之美,就认为美是咒对人心的束缚;读到和歌,往往会解开字里行间隐藏的谜团;表面毫不相干的现象,在他眼中都是前因后果。若以人生七苦来说,生老病死已被他看破,怨憎情爱都是咒,晴明潇洒度日之外更无所求――至少小说中,他从不认为自己还有未了之念。或许因为通晓一切,晴明对世俗怀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无论是鬼与人的情仇纠葛,还是宫廷斗争的黑暗内幕,若定要他排解起来,他绝不会凭一己好恶来独断专行,而是引导事情向对彼此有利的方向发展,求得圆满解决。在《牵手的人》中,河神的祭品之魂为了防止即将到来的洪水冲垮桥柱,到处物色身着碎花裙裤的新祭品,并最终选定了猿重夫妇。晴明了解真相后,用猿重夫妇的头发做成傀儡,替代真人祭祀河神,既安抚了神明,又挽救了人命。
       晴明由通达物理而知晓人事,虽然内心对大官权贵毫无敬意,私下里对天皇也敢于口口声声“那男人,那男人”地称呼,但若有官员前来请托,晴明也当仁不让,见得他处世的圆滑一面。《付丧神卷》中的《扑地巫女》就足以反映他过人的城府和心机。朝中高官藤原兼通嫉恨兄弟,不惜请道满法师以咒杀人,晴明查知一切,解除咒语后,却对凶手避而不见,也没有向被害人和盘托出,因为他认为这种方式的息事宁人不仅能避免当事人双方对他提防怨恨,也能在将来需要时得到他们的帮助。“跟鬼呀、怨恨呀打交道,广交朋友是很必要的。”
       如果以心态和行为之矛盾,大抵可以分出两类人,出世的入世人,和入世的出世人。前一类可以晴明的对手兼知己道满法师为代表。作为小说中描写篇幅仅次于晴明的阴阳师,道满以不良法师的面目出现,衣衫褴褛,行踪不定,爱好利用他人的怨念来制造事端,动机完全是为了排遣无聊。虽然往往被晴明所挫,却也认赌服输,适可而止,不是纠缠不休的讨厌人物。道满法术不及晴明,但认知水平在同一层次,他最常用来劝解晴明的一句话是:人世间的事岂是我辈能够介入?此言却是口是心非的夫子自道。道满和晴明本质不同处,在于他对人世怀抱的是积极参与的态度,既有所求,又有所得,因此反而不如晴明能够游刃有余。晴明则属于第二类人,身为政府机关阴阳寮中的天文博士,倒是真正的万事不关己的闲洒,出手只是为了应付,或者维持阴阳两界的平衡,很有几分“大隐隐于市”的标格。
       这样的人,似乎不应会对事物抱有同情怜悯之心。但他却独有一种温和甚至可说是温柔的行事作风。他没有茅山道士斩妖除魔的利剑,也没有哈里·波特惩恶扬善的志向,更绝口不谈是非公理,但他有着成熟的生命意识。晴明敬重生命,理解万物,即使在不得不干涉危险的案例时,仍然能够尽最大努力去安抚邪灵恶鬼,化解戾气和怨念。《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一文讲述的是天竺乐师汉多太客死异乡后,魂魄化身为鬼,偷走了宫廷收藏的玄象琵琶,在城门上彻夜演奏,并杀死了欺骗它的宫女。晴明降服鬼怪后,和颜悦色地对它说:“那琵琶的声音可好听哩。”一句话,就消弭了汉多太沉重的怨念。事情本可到此为止,晴明却又让鬼魂附体在琵琶上,成全了它的宿愿。在《小鬼难缠》中,千年老树的树墩加工而成的木雕染上灵气,变成魔鬼。晴明镇服魔鬼后,做了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他用咒语让奄奄一息的树墩恢复活力,长出嫩芽,期盼着千年之后它能长成参天大树。因为理解,所以慈悲,从这个意义上说,晴明真正理解阴阳道的精髓,万物共生共荣,彼此依存,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有其意义,阴阳师所做的,只是纠正某些极端的倾向,而非取消事物存在的本身。
       身为阴阳师的安倍晴明神通广大,但偶尔也会有办不到的事。其中之一就是“人若要变成鬼,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们确实在《鬼小町》中见到他面对痴恋纠缠,阴阳同体的小町的束手无策,但在某些场合,他力所不及之事却能由源博雅来完成。
       源博雅,也就是晴明庭院中的常客了。
       二、天地间的沙漏
       与安倍晴明一样,源博雅也是著名的平安朝历史人物――醍醐天皇之孙,身份尊贵的殿上人。用梦枕貘的话说,便是“如呼吸空气一般呼吸过宫廷风雅的人物”。但源博雅的高贵血统并非是他载入史册的唯一原因,更重要的是,他是雅乐家,擅丝竹,能度曲。《今昔物语》记载,“万事皆志趣高雅,犹精于管弦之道”。《续教训抄》中则有:“博雅三位者,管弦之仙也。”从梦枕貘整理的文案来看,有关博雅的传说也十分离奇。一说是他出生时伴随天乐;一说是他吹奏的笛声感动前来刺杀他的刺客,无功而返;类似的还有他的雅乐打动了梁上君子,竟将赃物如数奉还。由于博雅的尊贵身份,这些传说难免没有时人或后人附会之处,但博雅本人写过一段音乐赏鉴,记载于《新撰乐谱》中:
       “余案《万秋乐》时,自序始至六帖毕,无不落泪也。予誓世世生生在在所所,生为以筝弹《万秋乐》之身。”
       这是一段极感人的肺腑之言,寥寥数语,其人至情至性的一面跃然纸上。然而小说参考的素材似乎也就到此为止,若下定义,源博雅是日本古代著名的雅乐家,痴迷音乐,别无其它。
       在梦枕貘笔下,博雅是个粗枝大叶、讷于言辞的人。除了音乐,似乎也没有其它文艺细胞,连理解和歌都有困难,尤其没有理论头脑,可就是同一个博雅,却有着感时应物的纤细神经。自然之景,他得之于眼而应之于心。在《生成姬》中,他见到庭院中怒放的花草,却悠悠说出这样一段话来:
       “如今它们是盛极一时,可不久以后,这些芊草也好,鲜花也罢,都会枯萎、衰败,想想它们那时的样子,不知怎的,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受,觉得特别凄凉,不禁心生怜惜。”看到下文方知,博雅偶遇自己十二年前的心上人,却发现她已不复青春的娇妍,由此感慨年华似水,命如转蓬,进而为对方心中可能所感的凄清悲凉而情不自禁。由人及物,世事莫不皆然。
       很多人说起晴明博雅这对朋友,往往强调两人性格的鲜明对比:一冷一热,一慧一愚,一柔一刚,一深沉一率直……确实他们为人处世态度迥异,思考方式也大相径庭,但是这种思考的本质却是相通的,因此都有通达而包容的胸怀,不同的仅在于晴明采取的是“理解的同情”,而博雅天生具备“同情的理解”。《迷神》中他们关于樱花之美的对话,最能说明这个问题。晴明惯于缜密的理性分析,从美的本质说到佛教教义,认为“有樱花,有源博雅这个人,当博雅看见樱花后被樱花所打动,这才产生了美”,并归结主题“这个世上的一切东西,都是通过咒这一内心活动而存在”。而对哲学毫无研究的博雅在一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直统统地说:“看见樱花落下,觉得美的话,你就认为美,不就行了吗?”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却让晴明感到震惊,因为博雅能够不依赖复杂的理论思考,而直截了当地抓住事物的本来面目。有趣的是,博雅对自身的才能并无了解。
       每当晴明谈起咒的原理,博雅就退避三舍,认为“这些复杂的事情,我可想不来。”但谁又能说博雅不理解咒呢?他是理解的,而且是真理解。大凡人理解一个抽象事物,都是通过语言。语言可以教导水分子的构成和西洋画的透视特点,却无法传达先在于语言的东西。在晴明看来,咒的本质,是完全不可用语言来琢磨的。博雅无法理解的,正是晴明用语言表达后的那种玄虚之物,他从来就没有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就洞彻了咒并超越了咒的本质。
       梦枕貘对博雅的评价相当之高,他在《生成姬》的后记中写道:“如果这个人物不存在的话,晴明也好,小说《阴阳师》也罢,都会变成另一种味道。在笔滞句涩时,在感觉手足无措时,在黑暗的远处,总是有一盏灯,熊熊燃烧着,像航标一般,那就是源博雅。”诚然如此。博雅就是这样一个纯粹美好的人,正因为拥有一尘不染的心灵,才能奏响天籁般的音乐。小说中关于博雅吹笛的描述随处可见,最为奇特的一段,当属《生成姬》中将博雅比作乐器:
       博雅就是一支笛子。置身于月光中的笛子,无法忍耐月光的清辉,自身开始奏鸣起来。对博雅自身来说,根本没有正在吹笛子的感觉。变幻不停的季节感与天地间的气息,渗入博雅的胴体,又穿过他的肉身而去。这时,博雅这支笛子,奏响了官能性的音符。
       ……
       博雅的肉体是天地自语时的一种乐器。世人也好,天地也好,总有不鸣不快、欲罢不能的时刻。在这种意义上,源博雅这一生命,正是天地间的沙漏。
       作为乐器的源博雅,已领悟了音乐的至境。
       一个能奏响天籁的人,是能做出一些常人所不能及的事。与晴明的咒语相映成趣的是,博雅的笛声往往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大用。不知有多少次,博雅用笛声感化鬼怪,帮助晴明解决棘手的问题。而在这种剑拔弩张的场合,博雅往往意识不到自己是在帮晴明的忙,也毫无降妖服魔的自觉,只是一心一意地“不鸣不快、欲罢不能”,令人哭笑不得又感佩不已。最有意思的一次,便是博雅吹笛助白蛟精产子,晴明夸赞博雅,后者却一脸莫名其妙,不知自己何以能够。
       晴明和博雅的交情一直为人乐道,说是挚友也罢,伴侣也好,他们彼此欣赏,把酒言欢的君子之交总是得人艳羡,因为这是一种林泉般清澈,流云般自然的相知,毫无世俗功利的侵扰,极具理想色彩的诗情。什么都懂的阴阳师和被戏称为“什么都懵懂”源博雅,岂非相辅相成的天作之合?
       晴明和博雅相伴而行的故事,大多自庭院展开。故事的经由也仿佛遵循着熟悉的轨迹:两人饮酒赏景,谈经论道,然后往往会牵扯上新近发生的某桩怪事,无论是晴明主动着手调查或是受人请托,最后都非把此事揽上身不可。随后,“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两人遂带上酒,坐上牛车,开始新一轮的怪事百物谈。
       三、“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阴阳师》系列由诸多短篇构成(号称长篇的《生成姬》依然是短篇的结构),任何一个读者,只消稍微读上几篇,便能发现一个妙处:几乎每篇中都存在这样一组相似的文字: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每次看到此处,总会发出会心的微笑,这标志着晴明博雅或调侃戏谑或一本正经的对话告一段落,故事就要开幕了。这一妙处,其实是《阴阳师》特有的结构安排。以此为分界线,可以将其中大多数故事划分为“讨论篇”和“行动篇”。以《瓜仙》、《怪蛇》、《呼唤声》为代表,之前往往发生了扑朔迷离的案件或现象,晴明和博雅则闲坐中庭,你来我往地讨论该次事件,动辄便升华到看似跑题的哲学问题上去,之后便是事情的发展和解决过程,晴明若有余兴,还会向博雅(读者)解释这一过程中的种种关节。这种伏笔的预设,往往让人掩卷沉思之后,还忍不住回头去翻前面的对话,体会故事中的微言大义。而这几句一唱三叹的韵致,坐言起行的风度,更让人联想起庭院结界般的作用:在庭院中,大可畅谈无阻,出了院子,或许就是步步凶险了。
       当然,庭院最大的功用还是供两位主角日常清谈,他们不谈国事,不言民生,坐而论道,大有魏晋之风。看多了“事情就这样决定了”,难免会想,事情究竟是怎样决定的呢?从某种程度上可说,是由晴明博雅的对话决定的。对白是《阴阳师》的一大特色。小说家中,极少能见到如梦枕貘这样几乎毫不掩饰自己对对话描写的倾心:“我在书写这两个人物的对话时,总是十分愉悦。在持笔缀文时,总感觉,可以一直这样无限制地把这两个人的对话写下去。”小说作品中,也极少见到如《阴阳师》这样看似不惜笔墨,考量起来却又恰到好处的对白。再以樱花之辩的开头为例:
       我刚刚看见了动人的一幕(博雅)/看见什么了?(晴明)/我看见樱花的花瓣,仅仅那么一片,竟然在没有风的时候飘落地面。/哦。/你没有看见?/看见了。/你看见了,没有产生什么感想?/什么感想?/就是说呀,晴明,那边开着那么多樱花……/没错。/在那数不清的樱花花瓣中,在连风也没有的情况下,却有一片花瓣掉了下来。/噢。/我看着它掉下来。可能过不了几天,樱花的花瓣就开始逐渐散落,到那时,落下的是哪一朵的那一瓣,说不准就是樱树今春落下的头一片花瓣呢……/噢/总而言之,第一片落下的花瓣让我看见了。这岂不是动人的一幕?/然后呢?/你看到了那一幕,什么也没想?/倒也不是没有。/还是有吧。/有。/想了什么?/比如说吧,因为花瓣落下这件事,使你博雅被下了咒之类。/
       这段晴明博雅式对白,乍看起来,似乎罗嗦,但细细想来,却教人喷饭。博雅的善感症发作,自己体会到的美妙情怀,希望晴明也能感同身受,因此不厌其烦地详加描述。而晴明未必不能体会,只是怀着捉弄博雅的“恶劣心态”,故意装出漫不经心,似乎不明所以的样子,总是拿单音节语气词来充数,明知博雅最怕谈咒,最后还是引君入瓮。若能想到晴明暗自得意的心情,每一个语气词都活跃起来了。这或许可称之为留白的对话,就这样疏散闲淡地点缀着,却有袅袅余音的效果。借用庭院的比喻,就是仿佛直接将某台剧本的一角直接搬来了。
       与对白的奢侈铺陈成对比的,却是简洁到几乎吝啬的白描文字;虽然是小说的文体,却又采用近乎随笔的叙事结构;虽然情节暗潮汹涌,却不时会插入一段介绍古典文化的平铺直叙;虽然有推理过程和悬疑气氛,《阴阳师》却算不得标准的推理小说或悬疑小说;或许梦枕貘是果真有自信将包罗万象的综合体纳入一个个短小精悍的故事中去?或者正如他所言,“在读着古典文学名著中的一些逸事趣闻时,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正文。”好一个“不知不觉”!
       评价一部通俗小说成就的标准众多,但都离不开创意、人物、情节、文笔等方面。富有创意的小说,才可能是优秀的小说。《阴阳师》的创意,主要体现在给读者提供了这样一个可观可赏,可游可憩的庭院――对工业化时代的都市居民来说,难免不会产生遥慕之心?――以及对“鬼”别出心裁的解读上。
       四、阳师的咒与鬼
       小说中阴阳师有名有姓且比较重要的有三个,安倍晴明,晴明的同门贺茂保宪,芦屋道满。这三人对咒的理解毫无差别(虽然在使用上各有保留),所以把阴阳师的咒看作晴明的咒也无不可。
       晴明和博雅第一次集中“探讨”咒的原理是在《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篇中,较有意思的是两句话:“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所谓咒,简而言之,就是束缚。”这正是道出了咒的存在和本质。名,依照晴明对博雅的“开导”,就是像山、海、树、虫这样的名字,或者稍微抽象点,“名字正是束缚事物根本形貌的一种东西”。他这么说,是为了便于对方理解,其实就其本意来说,“名”乃是命名及名的依附过程。在混沌如一的世界里,万物没有打上名的烙印,游离与语言思维之外,完全没有束缚或非束缚的关系。只有在人心形成之后,语言产生指向,先验世界才成为经验世界。晴明说:“假设世上有无法命名的东西,那它就什么也不是了。不妨说是不存在吧。”当然这里的“存在”是相对而言,在名的世界里不存在,但在更具统摄性、包括无名的世界里还是存在的。关于这点,这段对话颇能解题:
       (晴明)以你老兄的名字‘博雅’为例,你和我虽然同样是人,可你是受了‘博雅’这咒所束缚的人,我则是受‘晴明’这咒所束缚的人……”
       (博雅) 如果我没有了名字,就是我这个人不在世上了吗?”
       (晴明) 不,你还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
       但是咒和名又不同。准确言之,名是咒的低级状态。虽然名和咒都是一种人心指向的关系,但只有当名达到一定强度时才能形成咒。或者用阴阳师的话说,强烈的念足以杀人。
       日本的阴阳道以中国的阴阳五行说为主体,对在《老子》中早已见识过“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的中国读者来说,咒与名的辩证法或许不稀奇。但是晴明对鬼的认知,恐怕就迥异于一般常识。晴明认为,鬼与人是相互依存的关系。鬼,就是执念;而鬼形,无非是这种执念的外化。而在小说中,凡是涉及到的“鬼”,几乎都可以用这个定义来抽象成某一执念,然后再具象为一段因缘。如《青鬼》中女子对背弃她的丈夫的怨恨,《陀罗尼仙》中法师对情欲的渴望。甚至连一片冰心的源博雅,也逃脱不了“心中住鬼”的宿命,因为有了鬼,才有音乐。这样的鬼,明显区别于一般鬼怪小说中突兀出现的妖魔鬼怪。人身上都潜伏着鬼,而人也都有变成鬼的可能,没有鬼,也不成其为人。正因为鬼是执念的外化,故晴明处理鬼怪事件,也多从排解人心入手,并乐在其中:
       “鬼存在于人的内心之中。但是,正因为那只鬼是不为人见的,人才会害怕别人,也会敬重他人、仰慕他人。如果这只鬼真的呈现在眼前,这人世间也就很乏味了吧。”
       应该说,梦枕貘对鬼,以及人鬼关系的看法,是和日本的传统“怨灵”观念分不开的。但它也同样可以解释其它文化中的现象。在与平安时代相对应的中国唐朝,交感巫术盛行。交感巫术是由感应律原则确立的,即施术给此一物,彼一物却感受到魔术力。如某人的衣服、头发受到巫术影响,本人也就会受到影响。交感巫术被称为邪术,尤其为宫廷所不容,在道理上,也没有科学依据。但是阴阳师的鬼神观,却很好地“解释”了这种现象,正是鬼和人的密切联系,才使得交感巫术成为“可能”。这种巫术,在《阴阳师》中被普遍使用,典型的有《牵手的人》和《生成姬》。
       此外,晴明还把鬼神纳入咒的概念之中,这完全可从晴明对泰山府君(相当于中国的冥王爷)的理解中看出:
       虽说是泰山府君,归根结底也仅仅是一种力量而已。是这种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支配着人类的生命以及生命的长短……当人们祭祀这种力,并将其称之为‘泰山府君’,那么从那一刻起,这种力就成为泰山府君了……而且,如果改变对这种力量的称呼――也就是改变咒的话,那么这种力就可以既是泰山府君,又可以作为别的迥然不同的东西出现在这个世上。
       对于鬼神的有无,或信或不信,或是如鲁迅“鬼神之事,难言之矣,这也只得姑且置之弗论了。”有一点基本一致,那就是把鬼神之类的超自然现象当作客体对待。至于晴明这样的执两用中,恐怕极为罕见。咒的形成必须有施咒的人心和受咒的对象,换言之,主客之分在晴明眼中有着双重意义:鬼神作为“力”的存在,不依赖于人心,而作为本体的存在却是人心施加的咒。在前一层意义上,接近于道家之“道”,后一层意义上,是一种关系作用的结果。晴明在洞悉“力”的本质下自如地使用咒来维持各种关系间极为微妙的平衡,不能不说是对天地大道的通达。因此晴明施法念咒,也是无可无不可,道家的可以用,佛家的也可以用。运用之道,存乎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