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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造访野蛮人部落
作者:J·M·库切

《译文》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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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英]J·M·库切 译:郑 瑜
       每天早晨,空气中满是鸟儿振翅的声音,它们从南方飞来,在湖面上空不断盘旋,然后在咸湿的沼泽地中择枝而栖。风声停歇的当口,嘎嘎呱呱的枭吼、鸭叫、雁鸣组成的刺耳的聒噪阵阵来袭,就像来自水面上那些敌对的居住者们:灰雁、豆雁、长尾凫、赤颈凫、野鸭、小水鸭、巫鸥。
       第一批迁徙来的水禽更证实了早春的种种迹象:风中荡漾起温暖,冰雪渐渐消融,湖里的冰块变得半透明起来。春天的脚步临近了,不日便可播种。
       同时,这也是设陷阱捕猎物的时节。黎明前,一队人马去往湖边铺设捕网,不到中午便满载而归:扭断脖子的鸟儿,双脚吊起,一排排地被挂在杆子上;或者活着被关在木笼子里,塞在一堆,愤怒地尖声喊叫,互相践踏,有时,也会有一只默不做声的天鹅蹲伏其间。这是大自然的丰饶馈赠: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每个人都吃得很好。
       在我离开之前,还有两份文件要起草。一份要寄给州长,“为了修缮因第三局的攻击而造成的毁坏,”我写道,“也为了重建原有的友好关系,我将着手对野蛮人部落进行一次短期的造访。”我署上名字并封上信封。
       至于第二份文件是什么,至今我还不确定。一份遗嘱?一本传记?一次忏悔?还是驻守边疆三十年的历史记录?一整天我都呆坐在书桌前,盯着空白的纸张,等待词语流诸笔端。第二天,我依然如此度日。第三天,我终于放弃了,把稿纸放回抽屉,并准备出发。有两件事看上去似乎挺匹配的:一个不知道怎样对付自己床上女人的男人,也不知道怎样用文字来表达自己。
       我找了三个随从。两个年轻的征用兵,由我调遣他们来完成这次任务。另一个年纪大一点儿,他在当地出生,是个猎人,还是个做马匹买卖的商人,他的工资需要我自己来掏腰包。出发前一天的下午,我把他们召集到一起。“我知道现在不是一年里外出的好日子,”我告诉他们,“这是个不安全的时候,冬季已接近尾声,可春天至今未来。可是如果我们再等下去,就找不到那些游牧者啦,因为他们那时已经开始迁移了。”他们对此没有任何疑义。
       我对这个姑娘说得很简单:“我现在把你带回自己的部落去,或者说尽我所能地靠近他们。因为现在他们都散居各处了。”对我的话,她并没有抱以欣喜的神色。我把为她的旅行所买的沉重的毛皮衣服、绣着本地时髦花样的兔皮帽子、新的靴子和手套一一放在她的身旁。
       现在我终于能顺利入睡,甚至发现在心里还有一丝愉悦。
       3月3号,在一群贫苦的孩子和一群狗的护送下,我们出发了,穿过城门,走上大路,径直来到湖边。经过灌溉墙后,我们听从猎人和渔夫的意见,走上一条渐渐远离河道的方向正确的岔路。我们身后的护卫队员们逐渐散去,直到剩下两个小兄弟还一路小跑跟着我们,他们互相较上了劲儿,比比谁的耐力更长久。
       太阳升起来了,我们却并不觉得温暖;风掠过湖水迎面吹来,我们却被吹出了眼泪。我们排成一列: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四匹负荷满满的马。那些马儿因为持续逆风行进而被风撕扯,东摇西晃。我们在风中迂回着离开了有城墙包围的小镇、寸草不生的田野,最后也摆脱了那两个气喘吁吁的男孩儿。
       我的计划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绕着湖面往南走,然后折向东北方向,穿越沙漠,抵达山脉间的河谷区域,那里就是北方游牧部落过冬的地方。自打游牧民族成群结队、拖家带口,顺着古老而干涸的河道浩浩荡荡、由东到西地迁移以来,这条路线一直人迹罕至。然而,走这条路却能使原本六个星期的路程减少到一两个星期。我一个人还从来没走过。
       最初三天,我们沉重而缓慢地往南前行,后来又折向东面。在我们的右边,伸展出一片全是风化了的黏土的平原,平原的边际与浅滩还有翻卷起的红色尘土融合在一起,进而又融合在昏黄的、雾霭重重的天际。我们的左边是平坦的沼泽地和芦苇荡,还有一个湖,湖中心的冰面还未消融。冷风掠过冰面,我们呼出的气也凝结成霜,所以比起骑马,我们更愿意在马的庇护下,走上好一阵子。那姑娘把围巾在脸上绕了又绕,欠身缩在马鞍上,闭着眼睛,盲目地跟随前面带路的人。
       两匹装货的马驮着的是柴禾,但那必须得留到过沙漠时才用。有一次,我们看到一棵伸展得跟一个小土堆似的柽柳,半埋在流沙里,我们就乱砍一气,做成燃料。至于别的时候,我们就不得不满足于一捆捆的干芦苇了。姑娘和我肩并肩地睡在一个帐篷里,在毛皮外衣里蜷缩成一团,以此来对抗寒冷。
       旅途开始几天,我们吃得挺好。我们带了咸肉、面粉、豆子、干果,而且还打得到野禽。但是用水就得很节约。这儿南边浅浅的沼泽地里的水喝起来太咸了。我们中的一个人必须淌着深及小腿肚的水,涉水二三十步远,才能取水灌满盛水的皮囊。运气好些的话,还能掰回一些碎冰块。尽管这样,那融化了的雪水还是又苦又咸,只能用来煮味道浓烈的红茶。湖泊一年比一年更咸,因为河道里的水腐蚀着河岸,也把盐和明矾统统扫罗进湖里来。由于这个湖没有出口,它的矿物质含量逐年升高,尤其是在南边,那里大片的水域被沙洲季节性地隔离。夏季的洪水过后,渔民就发现鲤鱼白肚子朝上,直挺挺地漂浮在浅滩里。他们说再也看不到鲈鱼的影子了。如果湖泊变成一片死海,那么这片居住地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喝了一整天的咸水茶以后,我们所有人——除了那个姑娘——都开始拉肚子了。我是最吃苦头的那个。当我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在马匹的遮掩下,用冻僵的手指把裤子脱下又穿上,当别人等在一边,我深深感到羞愧。为了少排泄,我尽量少喝水——尽管我一边骑马,一边脑海里浮现出了这样的叫人难熬的景象:井边放着一个盛满水的木桶,随着一把长柄勺子的舀动,水花从里面泼溅出来;还有晶莹剔透的白雪。我那些偶尔的、有时还带着老鹰的狩猎活动、我那些混乱而散漫的与女人的私通、我那些充满男人气概的行为都向我隐瞒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的身体生长得竟那样虚弱。长途跋涉后,我浑身骨头酸疼,黄昏来临的时候,我累到一点胃口也没有。我就这么一直吃力地走着,直到双脚不能再移动半步;于是攀爬上马,坐进马鞍,把自己缩进斗篷里,并指挥前面的一个人接替我的工作,继续探寻那模糊不清的道路。风从未停止。它穿越冰雪向我们咆哮而来,无处不在,激起的大团红色尘土,为天空也笼上了一层面纱。漫天尘土中,我们无处躲藏:风穿透我们的衣服,让皮肤干涩凝结,又灌满了行李袋。我们用已被冻结成光滑冰块似的舌头尝着食物,时不时的,还得把混着沙砾的口水吐出来,我们的牙也硌硌嘎嘎地被沙砾摩擦着。与其说我们活在空气里,不如说我们活在尘土里。我们像鱼在水中遨游般在沙土里穿行。
       姑娘并没有抱怨。她吃得很好,也没有生病,在这样冷得我想抱条狗来让自己觉得舒坦点儿的鬼天气里,她整夜都把自己蜷缩成一个球,酣然入梦。骑马骑了一天,她也没有半句牢骚话。有一次,我抬头瞥了她一眼,看到她骑在马上也睡着了,那脸蛋安详得跟婴儿似的。
       第三天,我们发现沼泽地的边缘开始向北折回,这才发现我们绕湖走了一圈。我们早早地安营扎寨,利用天黑前最后几个小时尽我们所能地搜集柴禾碎料,那时马儿也最后一次在沼泽地里吃着那些垂头丧气的草。第四天破晓时分,我们开始穿越沼泽那边绵延四十英里的古老湖床。
       这是一片我们见过的最荒芜的地带。湖底是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到处是互相倾轧扭曲的泥土,形成一块块参差不齐、尺把宽的六角形晶状体。这鬼地方也险象环生:走过一小块平整光滑得离奇的土地时,领头的那匹马骤然朝下冲去,陷入了污浊恶臭的绿色黏土里,直至齐胸深,马夫简直惊呆了,但只愣了那么一小会儿,他也跟着陷下去。我们奋力将他们拖出来,盐碱质地的坚硬土块在横冲直撞的马蹄下四分五裂,随着那个洞不断扩大,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也四散开来。我们远没有把这个湖抛在身后,现在我们终于意识到:它就在这儿,在我们脚下延伸着,有时在深达数英尺的泥土覆盖之下,有时则仅仅在那层脆弱的薄如羊皮纸的盐层下面。太阳最后一次照耀在这潭死水之上,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我们在坚硬的土地上生了一堆火,好叫这个瑟瑟发抖的男人取点暖,顺便也烘干他的衣服。他不停晃着脑袋说:“我一直被告诫要留神那些小块的绿色地皮,但以前可从来没碰上这事。”他是我们的向导,也是我们中唯一的一个去过湖东面的人。这以后,我们赶马赶得更使劲儿了,就为了能尽快离开这片死亡湖泊,我们心中充满了对迷失在一片流体中的恐惧,甚至觉得这片流体比冰、矿物、地下未知的世界、甚至比空气稀薄更让人觉得寒冷。我们弓身低头开始在风中行进,外衣被风吹着在背后鼓起来,我们就走在粗糙的盐块上,尽量避免那些太过平滑的地带。阳光穿越那片来势汹涌的在天空中急速流动的沙尘带,照耀着,太阳就像一颗橙子,却没有一点暖意。黑夜来临的时候,我们把固定帐篷用的螺钉重重敲进了坚如磐石的盐层的罅隙里。我们烧起柴禾来几乎称得上挥霍无度,那心情就像水手祈祷赶快抵达陆地一般。
       第五天我们走过了湖床,经过了一片平整的盐质结晶带,转眼,结晶带就变成了石头和沙土。每个人——甚至连马——都振作起来,那些马儿在漫长的穿越盐碱地的过程中,除了几撮亚麻籽和一桶难喝的盐水以外,什么也没吃过。它们很明显地衰弱了。
       人倒没有抱怨。尽管鲜肉已经分光,但还有些咸肉、干豆子和足够的面粉、茶叶,一路上主食都很充足。每次一旦安营扎寨,我们就调一些茶,煎一些油糕,弄几小口好吃的来点点饥。做饭的人们见到那姑娘就特别害羞,她站在一旁,他们就手足无措,对于我们把她带到野蛮人部落的这一路上的做法也坐立不安。他们几乎不跟她打招呼,尽量回避她,当然也从不为了做饭之类的事向她寻求帮助。我也不去激励她,并希望这种拘束感能在一路上自然消失。我之所以选择这些人是因为他们骁勇、诚实又热心。他们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还跟随着我,并尽他们所能表现出无忧无虑的样子,尽管我们出城门时,那两个年轻的征用兵穿过的勇猛无比的上过漆的盔甲已经被捆扎成卷,驮在了马背上,他们的刀鞘里也已经灌满了黄沙。
       平坦的沙尘渐渐开始转变为沙丘。我们行进的速度慢下来,因为我们不得不在沙丘边缘艰难地跋涉,爬上爬下。对马匹来说,这可能是最恶劣的地带,它们每走几英寸,蹄子就会深深陷在沙里。我朝向导望去,但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耸耸肩而已:“这样的路还要延续好几英里,我们必须得穿过去,没有别的路了。”我站在一个沙丘的顶上,用手护着双眼,极目远眺,所见只有漫天飞旋的黄沙,一望无际。
       那天晚上,有一匹驮马不再进食。第二天早上,无论怎样狠命鞭打它,它也不起身了。我们重新分配了装载的货物,并丢弃了一些柴禾。别人出发了,剩我一个还拖在后面。我发誓动物绝对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发生何种转变。看到刀子的时候,它的眼睛居然会转动。鲜血从它颈部喷涌而出时,它从沙地上攀爬起来,顺着风蹒跚一两步,随即倒下了。我听说,在这种千钧一发的困境中,野蛮人会轻轻拍打马的静脉。我们活着的人会为这片肆意流淌在沙土上的鲜血而后悔吗?
       第七天,我们终于走出了沙丘地带。我们眼前出现的是一片单调、灰棕色、空空如也的风景,那是一条幽长的暗灰色地带。走近看,这个地带由东到西绵延数英里。而且,居然还有几棵黑魆魆的矮小树影。我们真幸运呵,向导说,这里一定有水。
       我们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远古时代泻湖的湖床。枯死的芦苇,鬼样的惨白,一碰就碎,沿着以前形成的湖岸排列着。树是白杨树,也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它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因为地下水位大副沉降,连根部都缺乏水分而死亡。
       我们为马匹卸了货,开始挖凿。挖了两英尺后,是厚重的蓝色黏土。黏土下面又是一层沙,接着再是一层显然阴冷粘湿的黏土。挖到七英尺深的时候,我的心怦怦乱跳,耳鸣得厉害,我不得不放下铲子,停下来。另外三个男人继续辛苦地劳作,把松散的泥土从坑里掘出来,放在角落那边捆扎好的篷布里。
       挖到十英尺,水开始在他们脚周围聚拢。这水是甘甜的,没一点盐分,我们大家欢欣地笑了;但是水聚拢得太慢了,水坑边缘的土也必须得持续不断地挖才能有点下降。直到下午晚些时候,我们才能把最后一点儿带有咸味的湖水倒掉,给皮制水袋重新灌上新鲜的水。夜晚降临前,我们把大桶放进自己挖的井里边儿,让马能喝个痛快。
       同时,现在我们有了充裕的白杨木,男人们在黏土里凿了两眼紧挨着的炉灶,并在上面生了旺火,用来把土烘干。火势弱点儿的时候,他们就把煤炭耙回炉灶里,着手烘烤面包。姑娘靠着她的拐杖,站在一边看着,我在她的拐杖底部系上了木头圆盘,这样能帮她在沙漠里行进时轻松些。在这样美好的一天,在一片轻松惬意的洋溢着同志友情的氛围里——剩下的行程也充满了希望——人们的闲谈多了起来。男人们第一次拉开了友谊的序幕,他们跟女孩儿开起了玩笑:“过来坐在我们身边吧,尝尝男人烤的面包是什么味道!”她对他们抱以微笑,抬起下巴,这个肢体语言或许只有我一个人明白,那是她想努力地看看清楚。她小心翼翼地在他们旁边坐下,沉浸在炉火发散出的光和热中。
       为了躲避帐篷口的风,我一个人远远地蜷缩地坐在旁边,只有一盏摇曳的油灯相伴,一边记载着一天的工作日志,一边听着他们的谈话。他们用边疆地区的各种方言继续互相戏谑,她在这些话面前丝毫没有失措。我为她的流利、机敏、泰然自若感到惊奇。我甚至感到自己竟因为骄傲而有一丝脸红:她不只是那个老男人的情妇,她还是个机智诙谐、充满魅力的年轻女人!或许如果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怎样用这些轻佻的话跟她开玩笑,那么彼此心里还会觉得更加温暖。但是我就像个傻瓜,非但没给她带来欢乐的时光,还一直用阴郁压抑着她。事实上,世界应该属于欢歌热舞者!痛苦,徒劳无功;愁思,无济于事;悔恨,更是毫无意义!我吹熄油灯,用拳头托着下巴,坐着凝视火堆,听着我那饥肠辘辘的胃咕咕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