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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另一只老虎
作者:艾 文

《译文》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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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将狩猎第三只老虎,可同其它那些一样这只也会是我梦想中的形体,语言描述组成的结构体,而不是一只超越所有神话、漫步于地球之上的有血有肉的老虎。
       ——J·L·博尔赫斯,《另一只老虎》,1960年
       一个女人梦寐以求的理想生活到底是怎样的?
       当美貌风化成伤痕,当爱情挥发成空气,当财富成为一种习惯和具像的物体,曾经以为可以忽略的埋葬的,却统统开始在乎起来。思考不断地改变着精神色彩的亮度和饱和度,于是内心的影像,模糊的渐趋清晰,清晰的却渐趋抽象和空白。
       该怎样活着?怎样去死?人生的尽头在哪里?问题总是越思考越沉重,历史、社会、以及他人的看法……所剩不多的日子也许就这样,有意义的,或无意义的,消磨殆尽。
       弗吉尼亚·伍尔夫、克拉丽莎·沃恩、劳拉·布朗,The Hours中的三个女人,让我们来看看她们的失落、希望和恐惧,她们的生活和爱,她们的现在、过去和未来,同样作为女人,也许我们可以从中得到某些启示或者训诫,以及些许的安慰。
       The Hours中文译作《时时刻刻》,由美国作家迈克尔·坎宁安于1998年写就,第二年获普利策小说奖,02年末,同名电影被好莱坞搬上银幕,由著名影星梅丽尔·斯特里普、朱莉安娜·摩尔和妮可儿·基德曼联袂主演,旋即获得了当年的金球奖,并获多项奥斯卡提名,真正是——三个女人一台戏。
       伍尔夫
       1923年。伦敦郊外的里士满。
       彼时,伍尔夫四十一岁,正在创作最后一部小说《达洛维夫人》。以世俗的眼光来看,这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女人,一个笼罩着幸运和幸福双重光环的成功女人。
       事业:“二十世纪欧洲最重要的女性作家、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和文艺理论家,西方女权主义的先驱者”,作为现代派文学开拓人,常被与T·S·艾略特和詹姆斯·乔伊斯等文学大师相提并论,也被当作女性文学的代表人物。
       婚姻:实在是幸福美满得叫人艳羡,丈夫伦纳德数十年如一日地欣赏她,呵护她,小心翼翼得如同对待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帮助她出版著作,照料她的饮食起居,几乎解决了她的一切后顾之忧。
       此外,她没有孩子需要照顾,无需做琐碎家务(佣人耐莉包揽了一切)。她的生活,除了写作,就是写作。她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她想写多少就写多少。这不就是早年她所无限憧憬的理想人生吗?如今,这么快,它就实现了,梦想就在眼前,如同蓝天、白云,美丽的霍格思府一样,日日陪伴着她。
       她没有理由不满足,没有理由不快乐。
       可是,她没有食欲,神情憔悴,衣着随意,无心打扮,她拒绝照镜子,甚至不敢和善良的佣人耐莉直面交谈;她成天头疼,神情恍惚;她恐惧灵感的倏忽不定,捉摸不透;她的思维总是在现实和虚幻之间游离;她想改变,想出走,可根本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她痛苦极了!
       “当她经过农夫走向河边时,她不禁想到,他能在柳树林里清理沟渠,真是人生有成,幸运至极;而她自己却失败了。她根本不是一个作家,的确不是,只能算是个有才气的怪人而已。”
       当她看到那个俗气而艳丽的女人,她的姐姐凡妮莎和她的三个可爱的孩子时,她又想:“这才是真正的成就。那些尝试性的、华而不实的小说与那些旧照片、奇装异服,及奶奶在上面画了怀旧的、虚幻的山水画的瓷盘终究会消失,而这一成就却与世长存。”
       这样的挫败常常在瞬间将其击垮,她在两个完全相悖的意识的漩涡中浮沉,一边这样想着:如果我待在里士满,如果我不说那么多话,不写那么多书,感情不那么丰富,如果我不急着去伦敦,在那儿的大街上逛,我自然会舒服些,安全些;然而,如此生活下去我便会死去,慢慢死在一张玫瑰花盛开的床上。
       一边又那样想着:我要继续写,不停地写。这本书写完后还要再写一本。我要保持身心健康,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完全占有并支配自己的才华,在与同行交往中,享受丰富而具有深刻内涵的生活。
       是的,她只要醒着就一直在想,她的脑袋里充满了由各种各样的符号组成的器械,它们或迟钝或锋利,它们不停地刺激着她的脑神经和大脑皮层,它们叫她头疼,就像附身的女巫叫人又爱又恨,它们不断地膨胀着她的脑内压强……
       终于崩溃!
       1941年的冬天,她裹紧大衣,揣了块石头,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一直走进河里,顺着急流漂浮,如飞一样……
       她,弗吉尼亚·伍尔夫,瞬间由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变成了一具尸体。
       只有死是成功的,多么浪漫的方式,而之前的一切,都是失败——她失败了,伦纳德失败了,凡妮莎失败了,还有维塔、埃塞尔,那么多的人,所有的人,无论他们怎样努力,怎样坚强,结果都仍是失败,平凡是失败,不平凡也是失败。如此想来,人活着,真还有什么意思呢?
       
       达洛维夫人
       二十世界末。纽约市。
       这是一个五十二岁的丰韵犹存的后中年女人,现代纽约女编辑。少女时候因疯狂崇拜弗吉尼亚·伍尔夫,而给自己改名为克拉丽莎·沃恩。然而情人理查德却坚持叫她达洛维夫人,原因是:她,克拉丽莎,显然不会受婚姻不幸之苦,亦决不可能自绝于火车轮子之下;她将来定会魅力无穷,前程似锦。
       事实正如理查德所料,克拉丽莎始终清醒地活在现实世界的纷繁芜杂里。
       事业:收入颇丰的城市白领,能在纽约拥有一幢漂亮的带花园的别墅,算是中产阶级了吧?经常和社会名流打交道,为许多有名的或不太有名的作家出版著作,深受大家的信任和喜爱。
       家庭:克拉丽莎虽然没有伍尔夫那样标准的样板式婚姻,然而她有一个美丽健康的女儿朱莉娅,尽管朱莉娅的父亲不过是一支试管上的标签;她还有一个同性恋朋友萨莉,十八年来她们一直恩恩爱爱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之下,三个女人共同构成一个三口之家。
       此外,她还有一个异性情人,一个天才的带些神经质的诗人理查德,从十八岁起,一直相爱到如今,尽管其间,理查德又移情别恋至同性的壮硕的小伙子路易斯。然而她对他的爱,绵长而平静,一生未变。
       美是个妓女,我更喜欢金钱。她说。
       伍尔夫的的生活是封闭而孤寂的,她只同她故事中虚拟的人物打交道;而克拉丽莎的生活是开放而热闹的,她能够泰然自若地同现实生活中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交流甚欢,无论是她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
       她热爱生活,并且打心眼里感激它,无论它洁净还是肮脏,无论它贫穷还是富有。从很小的时候,看到屋顶树枝晃动的那次顿悟,是的,“就在那一刻,她似乎开始在这个世界上居住下来,开始懂得比人的幸福更浩大的一种秩序所蕴含的希望,尽管这种秩序已包含人的幸福及任何其他情感。”
       尽管她在过马路时,在厨房剪花时,在客厅闲坐时,总会不自主地突发奇想,想象“她本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可以去过文学故事里那种激烈而充满危险的生活。”想象自己独自一人如同角斗士般的英勇,或者在草原流浪或者在沙漠受苦,等等,总之,会比眼下的生活更刺激更浪漫更具有挑战性。
       当然,这样的想象总是转瞬即逝,因为,她会理智地马上意识到,“在爱情方面过于冒险,你就会失去自己在本地努力塑造的道德形象,最终你就得四处流浪。”那将是可怕的。而她现在,能够自由地拥有想象的那一时刻,在那一时刻里快乐着幸福着,那就够了。
       “你试图留住这一时刻,就在这儿,就是你在这厨房剪花的一刻。你想占有它,爱它,因为它属于你,也因为在紧靠这些房间外面的是那间铺了褐黄色地砖的门厅。……你现在还活着,就在这厨房里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是的,努力活着,爱,并且被爱,理解自己的平凡,感激阳光和雨露,懂得选择和放弃,这就是克拉丽莎想做的并且一直在做的事情。就像《达洛维夫人》中的女主人公一样,伍尔夫最终让她幸福地生存下来,而让理查德,那个曾经精力充沛魅力非凡的男诗人,出于对艾兹病的绝望而自杀。
       活着的令人欣慰,死去的叫我们惋惜,如此而已。
       
       布朗太太
       洛杉矶。1949年。
       这是一个并不漂亮的中年妇女,婚前热爱读书,性格孤僻,是个十分平凡的异族女子,然承蒙幸运之神惠顾,战后竟受到一位出色男子的青睐,嫁入名门。目前是全职家庭主妇,育有一子,里奇,三岁,第二个孩子怀孕中。手头正在阅读的一本小说,叫做《达洛维夫人》,深深入迷于伍尔夫的叙述方式和生活方式。
       事业:所谓的事业,便是相夫教子,努力做好家务,令房间清新洁净,令食物美味可口,会做漂亮的蛋糕,做好丈夫的贤内助,做好儿子的启蒙老师。
       爱情:亦是所谓的爱情。她的丈夫爱她,勿庸置疑,然而她爱她的丈夫吗?天知道。她为什么嫁给他?许是“出于自己内心的负罪感,出于自己对孤独的恐惧,出于爱国精神。他这人太善良,太温存,太诚实,连体味都沁人心脾,不与他结婚,怎么可能呢?他吃过很多苦。他需要她。”
       49年,正是战后重建的开始,我们如此渴望和平与宁静的生活,渴望家,渴望创造和繁衍。作为女人,更应该体恤那些男人们,那些“经历了无法想象的悲伤,或因英勇战斗而功绩卓著的男人们返回家乡,回到透着灯光的窗户、香水、盘碟和餐巾纸的家中。”
       所以,她,劳拉·布朗,必须收拾起自己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收拾起她怀才不遇的不满念头,收拾起她所有的浪漫小心思,打了包处理掉,或者压缩后设置成隐藏文件永存心底。然后投身在日复一日的机械重复的家庭生活中去……
       还要假装兴致勃勃、津津有味。
       多么绝望啊!“她算是被陷在了这里,作为他的妻子,永无出路。她不得不在这几间房间里度过这个夜晚,再度过明天早晨,接着又是另一个夜晚。她别无去处。她不得不讨人喜欢,不得不如此生活下去。”
       即使心有不甘又如何?她只能如同达洛维夫人一样的,站在厨房间,或其它什么地方,“想像(对此她守口如瓶,决不向别人泄露),想像她自己也会有那么点儿闪光之处,就那么一点点,尽管她心里明白,在这个世界上立身行事的大多数人都在犹豫中抱有类似的希望,只是这种希望如同小小的拳头,蜷缩在他们体内,从不暴露。”
       然而,在丈夫生日的这一天,在接触了《达洛维夫人》,认识了弗吉尼亚·伍尔夫女士之后,她的压抑、悲伤和茫然终于找到了排解的出口和安慰。是的,她必须暂时远离这个索然无味的世界,远离她的丈夫和孩子甚至他们的体味。她必须去寻找一间精神的小屋,让飘零无依的精神得到暂时的栖息。她必须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哪怕只有两个半小时。她要像伍尔夫一样,尝尝离群索居的味道。
       安顿好里奇之后,她驾着雪弗莱车沿帕瑟迪纳高速公路行驶。“……此时,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般,或更准确地说,似乎这次驾车行驶是在重温很久以前做过的一场梦。”数十分钟之后,她便在一个洁净体面的诺曼底旅馆住下。十九号房。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继续阅读《达洛维夫人》。
       “生活,伦敦,六月的此刻。”
       她高兴地想,原来,远离自己的生活,竟是这般的容易。
       当两个半小时过去,当书看完,她对死的兴趣已然打消,她重又驶上帕瑟迪纳高速公路,再次回到她原来的生活中去,平静地,从容的。她开始打起精神来热爱生活,尽管她明明知道,她的爱是毫无希望的爱。
       这次出走之后,她一直活着,活了很久,这其间,她的丈夫死了,女儿死了,儿子里奇,即诗人理查德也自杀而亡,而她,仍然镇定地活着……
       三个女人,分处于三个不同的时空,三个全然不同的历史背景,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绝望,到战后的妥协,再到世界末的独立与坚韧,环境是怎样改变着女人的心态,而女人们,又如何在努力修正自己的过程中探索更有意义的人生。
       作者迈克尔,分了三条线来分别叙述三个女人的心灵探索历程,然而三个女人的名字却始终与一本书的名字紧密相关,那就是《达洛维夫人》,伍尔夫是它的作者,布朗太太是它的读者,而克拉丽莎,则充当了一次《达洛维夫人》现代版的主人公。结尾,迈克尔笔锋一收,布朗太太成了理查德的母亲,使大开的三条线索合而为一,定格成结局。整部小说的营构可谓匠心独具,令人拍案叫绝。The Hours,不过是介绍了三个女人的一天,然而仅一天的所听所见所思所想,却足以观照和影响一个女人的一生。
       智慧女人的理想人生,永远是被追逐的另一只老虎。不是吗?
       结尾,高明的作家迈克尔·坎宁安借克拉丽莎之口,表达的难道不是自己的心声:
       “我们呕心沥血创作小说,尽管我们才华横溢,精力充沛,充满最崇高的愿望,然而,我们的书却无法改变这个世界。我们过自己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后便酣然入睡——就是这样简单和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