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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长廊]恋爱永远是未知的
作者:村上龙

《译文》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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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徐明中
       文:[日] 村上龙
       
       《恋爱永远是未知的》(1)
       这是一个有关爵士酒吧的故事。但迄今为止,谁也无法确切说出爵士酒吧的详细地点。
       这种爵士酒吧究竟地处何方?直到现在依然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在银座后面的小巷;也有人说是在六本木杂居大楼的地下室,更有人说是在纽约东面;有人说波士顿大学的校园里甚至悄悄地立着一块告示牌,那里盛传有座像岩手县一间同样门面的小酒吧,也有人说是在巴黎的圣日尔曼教堂,更有人言之凿凿地声称就在阿姆斯特丹以北的运河沿岸。此外,还有些人坚持认为就在西班牙的伊维萨岛或是东京都横田基地的附近。一些异想天开的人别出心裁地认为一定是在鲜为人知的地方,要么是在北非的阿尔及尔,要么是在香港九龙的贫民区,最后甚至觉得这种酒吧非人间所有,定然存在于虚无飘渺的精神世界中。
       由于提出了这些毫无缘由的诸如精神世界,阿尔及尔,以及香港九龙贫民区这些牵强附会的地点,使人很容易觉得那种爵士酒吧也许会是个十分奇特古怪的地方吧?但是又总觉得好像并非如此。
       这是一家审美情趣和内部装修都极其普通的仿爵士酒吧风格的小酒吧。
       正在关注和书写有关爵士酒吧故事的我,最近刚从一家大型代理店辞去工作,自己组建了一个小小的影像公司。我现在来到东京的这家小酒吧,就是想通过投石问路的方式搜集这个故事的素材。最近有关爵士酒吧的传闻越传越多。
       第一次来到这家酒吧的时间是某年的一个普降初雪的夜晚。在那家酒吧的柜台边,我一眼瞥见了身旁坐着一位系着紫色领带,年岁与我相仿的男子正在自斟自饮。于是,我端起酒杯,转过脸去对他招呼:“我们一起喝一杯好吗?”
       那人虽然大口喝着加过冰的科涅克白兰地,但口齿清楚,目光敏锐,并没有露出醉汉惯有的那种朦胧神态。
       这家酒吧虽然地处银座,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除了比较清净外,几乎乏善可陈。站在店堂吧台边上的妈妈桑也毫无姿色可言,一切都显得十分无味。那人称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在雪夜独自来到这么冷清的地方。要知道,在银座像这样的酒吧足有五百家之多呀。也许他来这儿,原本是想找一个漂亮的陪酒女聊天解闷,但这家酒吧竟然不谙待客之道,实在非常失礼。这里,甚至连几个朋友或同事凑在一起喝酒取乐的气氛也没有。
       “你常来这家酒吧吗?”那名男子轻声问。
       我不由地点点头:“每周来这儿消遣一次,不过,我俩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呢。”
       我装出一副对这家酒吧很熟稔的样子回答,因为,我发现我俩的闲聊并没引起其他客人的注意。
       “哦,是啊。我虽说也一直来这儿,但对这里的客人几乎没什么印象,连妈妈桑脸长什么样也时常想不起来。”那名男子颇有感触地笑道。
       “其实这家酒吧还不错,光那个店名就蛮有意思的。”我随口附和道。
       我们俩人就这样地谈笑着。我虽然笑着和他频频碰杯,但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近二三年来,我从没和一个陌生人在吧台边一起肆无忌惮地碰杯谈笑过。而且我渐渐感到陪着他这样无谓的大笑似乎有些过分了。于是,我们转入另外一些话题,开始互相倾诉自己的工作以及心中的烦恼。据那人介绍,他现在从事商业顾问这行,有着稳定的收入。但是令他烦心的是,比他年轻二十几岁的小情人却喜欢大手大脚地乱花钱。
       他道:“会花钱也并非都是坏事,就像一个人喜好名车,他不用本田车,而选择了价格昂贵的意大利法拉里车或者德国的波尔舍车,这都是无可非议的。但大手大脚地花着别人的钱而毫不心痛则是另外一回事。过去,电视台曾播放过一部描写美国西部开拓时期的名叫《怀俄明州的兄弟》的电视剧,那个在第一集中就死去的父亲曾对自己的孩子这样说过‘能轻易得到的东西是毫无价值的’。事实确实如此啊。”
       我静静地听着,深感这位朋友确实碰到了大麻烦。他比小情人年长二十多岁,足以当她的父亲,而要让这个和他欲断难舍的女人懂得这个道理是十分困难的。于是我爽快地回答对此完全理解。接着,我也谈出了自己的苦恼。那就是我那事业合伙人的神经质。这个和我共同投资建立影像公司、且二十年来一直梦想着将来能自己制作电影的亲友最近患上了忧郁症。我们公司的经营工作主要是购入美国独立的电影销售权。因此,业务进展比较顺利。但是我在公司经营上的努力却不断受到那位每天来公司无事可干,只靠抄写佛经打发时光的合伙人的强烈批评。所以我也为此也感到非常苦恼。
       我们俩人借着酒力,无忌地倾诉着各自的心事。似乎在短时间内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松弛感。
       “要是去那种酒吧就好了。”那个商业顾问的男子不由叹息道。“唉,这个酒吧在哪儿我倒忘记了,那儿确实有个妙不可言的爵士酒吧。可是在哪儿呢?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似乎就在附近。唔,我常去美国的东海岸,也许就在纽约或者波士顿吧。”
       “你是说那种爵士酒吧吗?”我笑着问。
       “是的,那种酒吧能给人带来生命活力。酒吧里回荡着悠扬的钢琴三重奏和悦耳的女声独唱,偶尔也会突然传来美妙的银笛声,让人心旷神怡。每当我自己感到头脑太紧张,时就常常去那儿消磨时光,那种酒吧,真令人怀念啊。”
       “你真的很怀念吗?”
       “嗯,现在听爵士乐也许会感到不合时宜吧?因为爵士乐的含蓄和矜持如今已经不再流行,而且演奏爵士乐时那种朦胧的气氛,温馨可人、即使一人独坐也不感到寂寞的场景也不会再有了。”
       他对爵士乐的见解我完全理解。过去,爵士酒吧就像人生的避难所。尽管它不需追随时尚,也没有和女人调情的陋习,但它的魅力却难以言喻。即使一名歌手也能以她甜美、浓郁的音色陶醉我们的心灵。所以可以说它是没有飞机的那个年代特有的那种赖以休养生息、充满温馨的港湾。
       那人又叹道:“多么难忘的爵士酒吧呀,可惜再也找不到了,要是能全部保留下来那该多好,那既不是我的怀旧病在作祟,也不是我怀有渴望历史倒退的情节……”
       听他道出一番肺腑之言,我不由私心怃然。
       那人慢吞吞地喝着酒,轻轻唱了起来:
       “爱是什么?
       直到泪洒布鲁斯(注:19世纪后期美国产生的一种黑人音乐,对爵士乐和摇摆舞造成很大影响。)的年龄,
       你都无法明白。
       失去了它,仿佛在死亡的阴影下度过漫漫长夜。
       直到你做拼死一搏的热吻的时候,
       直到你用双唇品尝泪水的滋味的时候,
       你还是无法明白爱是什么。
       睁着红肿的泪眼,
       惊惧无眠的黑夜,
       直到你感到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之时,
       你还是不明自爱是什么……”
       那人唱完后,不无感慨地说:“这是爵士酒吧经常放的保留歌曲。只要一听到那首歌,我就会感到心中热血沸腾,浑身充满别样的情素。”
       在这样的夜晚,那个陌生男子告诉了我这样美妙的爵士酒吧。我决定终生去苦苦追寻这样的所在。
       《回家的感觉真好》(2)
       纯粹的怀旧情结,没有飞机的时代的那种温馨的港湾,灵魂的避难所……凡是去过那种爵士酒吧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用各式各样的比喻来形容那个令人想往的地方。
       世上几乎所有的中年男子不知为何总有种种烦恼。有人看到自己心爱的金鱼病了,也会痛心疾首;有人消极厌世,整天想着能制造生物武器把世界毁于一旦;有人眼皮下突然生出一粒黑痣,每到傍晚就会隐隐作痛;还有人看到自己精心觅到的古董公务包里突然滋生出无名霉菌,不由地心痛欲碎……
       
       尽管如此,中年男子们大多数的烦恼仍然和恋爱有关。
       我己年近四十,有了一定的人生阅历,曾经和亲朋好友们做过几十次倾心交谈。每当谈及女人之事,他们都会谈虎色变地说道:“女人真是害人不浅呀。”这些人几乎都不是利他主义的谦谦君子,在他们所举的事例中常常充斥着骇人听闻的情节:有些男人为了女人不惜割腕,吸煤气,甚至喝毒药。每当我听完这些故事,总觉得这些事并不真实,纯粹是一种拙劣表演。其实,自己的烦恼只有自己才心知肚明。
       在那个传说中的爵士酒吧里,你或许也会不时碰到一个彷徨不定、满腹忧愁的中年男子的身影。
       我有次经过体育俱乐部的酒吧时正巧碰到了他。
       这名男子身材修长,从外表看似乎比我年轻两三岁。他自称正在写一部小说。
       “不过,写小说不能当饭吃呀。”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的父母在海滨给我留下了几栋公寓。为了支付遗产税,我卖掉其中一栋,现在还剩下五栋。我把公寓出租以后,每年都有很可观的收入。按照政府规定的国民收入所得阶层的划分标准,我应该是进入了最高阶层。”
       听他这番自我炫耀,我不由产生了些许逆反心理。心下暗忖:“这是个承认自己是阔佬并以此为荣的家伙。”不过当他谈起自己拥有英国的奔特利牌汽车、奥斯丁牌汽车以及意大利的法拉利跑车时,分明又带着一些自嘲意味。
       令人意外的是,当他听说我从一家大型代理店辞职,自己组建了一家影像公司的经历后,又天真地露出十分羡慕的神情。
       “我也快到三十七岁了。”他有些害羞地小声说。
       果然,他比我小两岁。
       “我觉得自己现在活得真没意思。”那人带着愁容说,“现在,我们国家信奉靠不动产来维持国家基础的方针,我也以此为生。不过,我想自己还是能写小说的。现在,世界不是进入了一个病人搞文学的时代吗?”
       那人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不一会儿,他开始讲述一个女人和那个怀念中的爵士酒吧的事来。
       “其实,我非常喜欢爵士乐。”他非常认真地说。
       这时,酒吧的扬声器里传来了经过改编的《向阳大街》(Sunny Side Street)的高亢的音乐。于是,他以此为题侃侃而谈:“时尚流行音乐里头,我只喜欢披头士,但我更喜欢爵士乐。这也许是因为我是独生子的缘故吧。虽然没有什么根据,但从一个独生子的体质来看,难道我不应该更热爱爵士乐吗?那音乐里有种神奇的紧张感。说实话,我喜欢海伦·梅丽尔,特别是以前的海伦·梅丽尔。她曾演过古丽福德·布朗,她是我中学时代心中的偶像,我尤其喜欢她唱的那首名曲《回家的感觉真好》,你如果感兴趣,我就唱给你听:
       你最喜欢静静地待在家里,
       只要坐在温暖的火炉边上,
       充满快乐,再也没有别的奢望。
       你那迷人的气息
       就是我陶醉的催眠曲,
       你呀,是我少女时代所有的甜梦。
       你爱我,
       即便在那寒冷的冬夜,
       也思念着我们之间的柔情,
       爱的天空永远高悬着皎洁的中秋明月,
       所以
       你是那样优秀可爱,
       只有你才是我的青春偶像,
       我深深爱着你。
       留在家里的你是多么可爱,
       你在我身边;让我充满了爱的幸福……
       这首歌唱得真是棒极了。你难道没有想过一个人如果没有家该会是怎样吗?所以,我喜欢像海伦·梅丽尔那样的女孩。我现在有的是钱,而且还拥有名贵的意大利法拉里跑车,身份一定不低吧?我原以为现在青年正处在吸麻醉剂、享受人生乐趣的好时光,所以不打算受到女人的束缚。但是,我无意中还是碰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女人。她是个酷似海伦·梅丽尔的日本女孩。有着略带嘶哑的嗓音和娇羞的面容。起初,她待我真可说是怀着一腔柔情,有时我喝得酩酊大醉,她也不怪我,反而对我百依百顺,她在表面上可以说对海伦·梅丽尔学得惟妙惟肖,不过,俩人一旦关系亲密了,她就变成了特别可怕的女人,成为醋劲十足的悍妇。那时,她不再是往日那个温柔可爱的女人,甚至不具备最起码的敬老爱幼之心。她不再视我为和她一起生活的亲密伴侣,而把我视作时刻猜疑、严加提防的对象。那女人的理想就是世上只有我和她两个人,至于父母和孩子跟她毫无关系。为了逃避她的折磨,我出于无奈,只好离开家,临时去朋友的公司帮忙。
       朋友的公司是一家小小的出版社,单单制作出版旅游指南之类的书籍。我就是那时去这家公司的。公司虽然小,但我现在已经对它有了感情。如果现在要我马上离开公司,我会难过得哭出来的。当时,我只想换个环境,一个人静静地生活,但到了公司和众多的同事一起工作,我又对自己能否干好失去了信心,同时也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羞怯感。就在我无法适应新的工作环境,甚至准备在公司用刀割腕自杀的时候,突然听到我母亲病危住院的消息。我父亲很早就死了。这次母亲身患癌症,在医院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我母亲病情日渐危急之际,突然有天那女人来到了医院,走到我身边。”
       他的“海伦·梅丽尔”终于出现了。
       “其实,她并不是来探望我母亲或者和我重修旧好的,而是对着病危的、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的母亲大发雷霆:‘你做错了,你儿子为了你浪费了宝贵时间。如果不是为了你,你儿子的努力会给我带来几十倍的幸福,现在都因为你的病白白耽误了,现在你儿子连思考这些重大问题的时间都没有。’那女人的蛮横无理引起了病房内极大的恐慌。我母亲气得当场要拔掉氧气管自尽,病床边的医生惊愕得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我的亲友们实在看不下去了,纷纷站出来怒斥她的恶行,平时待人和蔼可亲的护士也吓得忍不住哭出声来。”
       那你们后来分手了吗?
       “我终于和她分了手。不过,自从母亲亡故以后,我又跟她交往了一年,说心里话,我还是很喜欢她的。其间,我还遇见过别的女人,那是个性格和她完全相反的女人。其实我并不喜欢那人,只想找一个和她完全不同的老实温顺的女人,换一种感觉。就在我和那女人幽会的那天,她突然走进来。不过她并没有发出河东狮吼,只是表现出一种罕见的沉默。这两个女人同室相遇并没有什么异样反应。似乎是同时低头俯视地板,久久不发一言。为了避开这种尴尬的局面,我急忙奔到室外,去了那家爵士酒吧。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家爵士酒吧确实是在横滨一带。那是个浓雾弥漫的夜晚,我信步走进酒吧,一个歌手正声情并茂地唱着歌。歌手的面容已经想不起来了,但她唱的正是我魂牵梦萦的《回家的感觉真好》。在倾听这首歌的同时,我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母亲活着时的慈祥面容、我的海伦·梅丽尔以及我初恋时那种难以言传的柔情,于是,我忍不住在酒吧里淌下了滚滚泪水。”
       现实中的这个海伦·梅丽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说她是个女演员。我说自己是个小说家,也许我们俩的心意还是相通的……
       那个富家子弟满怀缱绻的思念之情,结束了他的话语。我静静地听着,难发一言。从他的叙述中我真切地感受他的真诚和难解的心结。也许直到现在,他还是深深眷恋着那个海伦·梅丽尔。
       
       《什么是新的?》(3)
       “和过去相比,为什么感觉不一样?”
       我对着他认真地发问。
       他是个音乐家,过去我还在那家大型代理店供职的时候,曾经和他有过几次合作。他的专业是现代音乐,却擅长改编用于电视广告片的音乐,和现代音乐相比,电视广告片的音乐现在是他的主要收入来源。所以在当今的音乐界内他以第一高手而得名。
       整整十年过去了。我没想到这次竟然能在南青山的一家意大利面馆和他相逢。这家意大利面馆主要面向青年人。所以店里的食物品种丰富,供应近五十种通心粉和沙拉。店内灯光明亮,宛如白昼一般,顾客在用餐的同时可以惬意地欣赏播放着的稍加改编的爵士乐。
       “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一种硬硬的感觉。虽然基本能够接受,还没到疙疙瘩瘩难以忍受的程度。”他慢悠悠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他的回答使我一时摸不着头脑。是针对面馆的氛围而言吗?抑或是评价通心粉的滋味?还是谈论正在播放的爵士乐?
       和他这次见面颇有戏剧性。那天,我在路上突然产生了想喝杯啤酒的念头,于是偶然走进这家意大利面馆。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他坐在入口附近的一张餐桌边吃面条。面条里放了很多蘑菇,上面还浇上一层厚厚的奶油汁。这样的食品看一眼就倒胃口。
       “啊!”一见我,他不由惊喜地叫出来。他向我招招手,又指了指同桌的另一把椅子,邀我一起用餐。于是,我不顾女招待露出鄙夷的神气,单单要了一杯店里现制的生啤。
       谁知刚入座不久,他就发出了这般深沉的叹息。
       硬硬的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指这家店里的通心粉吗?
       他似乎猜到了我心中的疑惑,摇头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里的面条倒是十分柔韧,非常好吃,我指的是人的情绪。”
       哦,原来如此。我一下子就想到店堂正播放的爵士乐。
       他的感觉十分灵敏,又摇头否定了我的想法:“你又猜错了。不过现在播放着的这首《蓝色的忧郁》改编得实在太糟糕,就是原作者康特·梅西听了也会大吃一惊。如果这会儿康特·梅西在这儿听见这首曲子,一定不知道这是他精心创作的名曲。”
       他的解释还是无法令我满意。刚才你不是指人的情绪吗?为什么说人的情绪是硬硬的呢?
       他苦笑道:“请不要误会我的本意。我并不是在做无谓的叹息,而只是要表达内心的一种感觉。也许,你对我的疑问本身就产生了误解?”
       他这种口吻使我不由地想起了往事。那时,他是我工作中最最权威的评判者。当我用法文翻译一本介绍意法交界的蓝色海岸地区的海味餐馆的导游手册时,他也能广征博引,从法国的圣特罗佩到意大利的热那亚,对海味餐馆的发源地进行了深入的探讨。
       那你为什么会来这家意大利面馆吃饭呢?
       “唔,问得好。这才是你见到我以后首先应该提出的问题。看看窗台上放的盆栽植物吧,还有那堵白墙壁,带花纹的磨砂玻璃窗,方格条纹的台布。”
       嗬,都是意大利的产品。
       “你要是一样一样地看,这些确实都是意大利货。但若是从尺寸、间隙等细节去看,却是作过很大变动。而且这里的意大利通心粉也根本不是原汁原味的,只能说是面条与通心粉的混合物。再说这里面条的名称也不对,味道更算不上正宗。尽管如此,大多数顾客并不知情,依然把它当作意大利通心粉。听说二次大战结束以前,布拉格还有一家中国餐馆。最近由于中苏两国之间的争夺,整个捷克连一个中国人也没留下。但是,那家中国餐馆后来的厨师们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正宗中国菜,却依然胡乱制作中式春卷和饺子来滥竽充数。你再看,这家面馆的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灯具,确实是意大利产的,但是这家店白天也大放光明的现象,在真正的意大利面馆里是不会有的。即使你去迪斯尼乐园的意大利餐馆,也绝对见不到这样的情况。另外,我也想问问你,你怎么也会来这家面馆呢?你不是说过一直喜欢清净,连京都甲鱼圣地的小鸟都嫌闹得慌吗?”
       我如今从事的是影视录像制作的艰苦工作,不再面向过去那些广告商的高级办公楼了。再说我走累了,又非常口渴,真的很想喝杯啤酒解乏。
       “噢,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停止吃面,轻叹道。
       接着,他压低嗓门,对我道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其实,我来这儿的真正原因,是看见了那个女人走进这家面馆。那女人名叫庆子,在一家唱片公司的宣传部供职。她是个标准美人,性情温顺,说话柔和,再加上那对高耸的乳房和丰满的臀部,只消和她接触一下,准会令你销魂荡魄。她几乎达到了我国目前通行的作为无形文化资产的绝色美人的标准。自从三年前,她就成了我第四位情人。她知道我已经结婚,也知道我有别的情人,但是她很乖巧,就是连着一个月不见面,不给她打电话,她也不会怨声载道。而且她循规蹈矩,除了我,从不和其他男性来往。只要我一叫她,不管多晚,她都会仔细化好妆,并穿戴鲜亮地来到我的住所。她通常会穿着黑丝绸内衣,这样更能带给我悦目之感。不久,我又有了第五位情人,这是个极其任性的女人,为了把她哄住,我化了大量时间和精力,不得已冷落了庆子,这样的情况足足持续了半年多。庆子依旧老老实实等着我,没有半句怨言,你说这样的女人是不是最理想的情人?”
       这样的女人真是太老实了。
       “不,你说得不对,这不是太老实的问题。实在是她心地太善良了。她是那种为了无耻由无自制力的臭男人甘愿做出牺牲的女神。不过,我的恶行似乎并没对她造成什么刺激,她对现状总是抱着逆来顺受的态度。而我,正是因为她的忍让,反而认为其心可欺,无情地抛弃了她,我竟然把这个女神当作可有可无的玩物。”
       真是作孽啊,你这样是要下地狱的。
       “是的,我现在已经掉进了地狱。哦,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说失去的东西总是最珍贵的宝物这类抽象的话,不过四天以前,我确实看到庆子和一个男子走进了这家面馆,他们俩亲密地挽着胳膊,深情地相视而笑。”
       这是为什么?难道这个温柔贤淑的美人也有了新男友吗?
       “就在我见到庆子和她发新男友的那个夜晚,我来到一家至今想不起具体地址的神奇的爵士酒吧。一进门,就听见一名女歌手深情地唱着:
       久未相见,你还好吗?
       身影是否依然如故?
       不论怎样描述
       你总比那时更有魅力。
       传闻已成过往,我心依旧。
       你和新人该是如何的快乐?
       分手之后,杳无音信,
       望穿秋水,不见君影,
       我多想和你再次相逢以慰寂寥。
       久未相见,我心依旧。
       对不起呵,相思切切,
       从那时到现在
       你我相逢宛如相隔银河,
       突然对你发出心语,深深感到歉疚,
       谅你未必知道我此时的情思,
       但我要你早早明白,
       我的感情永不会变,
       还在深深把你眷恋。
       不过我不再寂寞,
       不再寂寞
       因为我现在不再是孤身一人……
       我动情地听着那首歌曲,深知我在庆子的心中已经无足轻重了。而那位新男子的适时出现,填补了我和庆子断绝来往以后留下的空白。转瞬间我仿佛又回溯起那段流逝的时光。往事如烟,覆水难收。他们俩到底交往了多长时间,我懵懂不知。我感到过去的一切,有如两个钟头的电影浓缩在两秒钟内径直进入我的脑海,我一下子洞悉了其中的底蕴,它清楚地告诉我,我作为这场电影里的角色,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只剩下了一条死路。因此,我一直待在这家面馆里等候庆子。想对她说不要抛弃我,我还想好好生活下去。”
       为了等庆子,他已经连续三天在这家意大利面馆吃着难以下咽的通心粉。
       末了,我问如果真的遇到了庆子,他打算怎么说呢?
       他脸色有些苍白,只是略微喘了口气道:“当然只能说好久未见喽?”
       我心情有些复杂地望着这位已经失态的朋友。我虽然对他的痛苦有些同情,但我清醒地知道,不管那个庆子姑娘如何反应,他是不会真的走上死路的。
       
       《杨柳依依,为我而泣!》(4)
       从没经历过失败和挫折,深受大家的好评和信赖,比谁都勤奋工作,但比谁都更有贪欲。我朋友K就是具有上述特点的男子。此人尽管意志坚强,充满自信,一切工作都能出色完成,且能在芸芸众生中令人羡慕地脱颖而出。但是,他毕竟具有凡人的弱点,似乎也有不安和胆怯的时候。
       电话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打来的。当时,我正在观看去年的全英高尔夫球公开赛的录像。录像里,优秀运动员卡尔卡·贝西和格雷格·诺曼两个人并肩站立,各自握着高尔夫球杆。我凝视他俩的姿势和表情,心想若是让他们以性命做赌注进行长距离的比赛,究竟谁会取胜呢?就在我苦苦猜测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我急忙拿起电话,话筒里传来了K的声音:“是我,你还记得吗?”
       我和K是隔了二十年在去年年底的中学同学会上再次见面的。我之所以不问其名而知道他是K,主要因为他的口音带着浓重的英国腔。
       K上大学以后,中途辍学去了美国,此后,又从加利福尼亚大学转入麻省理工学院,专攻地球物理专业。毕业后,他进入了大名鼎鼎的拥有国际石油资本的石油勘察公司。他彻底掌握电脑操作技术之后,又转入美国著名证券巨擘梅里尔─林奇公司。
       在去年的同学会上,K曾踌躇满志地笑着说:“我没想到来自探查卫星地表组成的分析和这五年来的道·琼斯平均股价的推移分析有着如此重大的关系。”
       三年前,他从梅里尔─林奇公司独立出来,作为独立的证券分析师在纽约证券市场确立了首屈一指的地位。最近,日本大证券公司出重金聘他为高级顾问。
       “为什么没有回音,是电话坏了吗?”K急切地问。
       我赶忙回答没这回事。其实,在中学时代我俩的关系并不是这般亲密。不过,K是个对任何事都特别积极的人。尽管他没有参加过什么体育俱乐部,但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是他对体育项目样样在行。
       “你这会儿在做什么?”
       “我正看高尔夫球的录像。”
       “是高尔夫练习课程吗?”
       “不,是去年的全英高尔夫公开赛。”
       “是诺曼那小子输了。”
       “是的,最后获胜的是卡尔卡?贝西。”
       “诺曼这小子真历害啊。尽管卡尔卡·贝西赢了,但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是输家诺曼,三年前的高尔夫大赛情况也是这样。”
       说到这儿,K的话音突然微弱下去。
       我趁机试探他:“也许这话不该问,你来电话是不是因为心中突然感到有点不安?”
       他沉默不语。
       我又问:“在同学会上我曾和你谈起去年我刚组建公司,又不适当地借了大量贷款。所以我只要一想起这加事,顿时就会坐立不安,你的不安是否也像我这样呢?”
       “不是。”他轻声回答。
       “也许我这么对你说有点奇怪,但是,你突然产生不安也应该算作正常的。因此我建议你去洗个热水澡,要么吃点东西,也可以睡个午觉,这样有助于你消除不安的情绪。”
       “这我全知道,你所说的事我都已经做过了。但我还是搞不清楚为何会突然间感到烦恼。要说是因为烦恼造成的,似乎也不像。现在,我实在不堪忍受这种生活状态了。”
       我没想到他竟会对我说出生活状态这种知心话来。
       他在电话里又说:“我是想听你讲一些表示同情的话来安慰我。现在只有凭着我和你的交情来拯救我了。你不知道我现在情况有多糟糕,只要放下电话,准会坐立不安,连拿着白兰地酒瓶手都会发抖。为什么我要给你打电话呢?主要是因为在去年的同学会上你对我的事一直抱着等距离看待的态度。什么是等距离,明白吗?”
       “不明白。”我老实回答。
       “在同学会上,我曾自豪地谈起自己拥有私人飞机的事。你准记得我说过平时星期天我会自己驾飞机去佛罗里达州消遣,每逢长假我还会飞到加勒比地区度假的话吧?当时许多同学听了反应很大,有人对我表示敬意,也有人表面上不说,心里却嫉妒得要命。那时只有你对我既不抱有敬意又不怀有嫉妒的等距离超然态度。当然,我的话可能不确切,这仅仅是一种比方而已。”
       “难道你的不安跟爱情无关吗?”
       “是的。不过,说老实话,我对今天如此不安的原因心里很清楚。”
       “是什么呢?”
       “我自己也讨厌这种过度兴奋造成的心理负担。首先要说明,这不是同性恋引起的,但我确实有异常的性癖好。当然这还称不上犯罪。现在美国也流行这种手淫游戏,而日本在这方面更加开放,只要有钱就能得到无限快乐。”
       我尽管不知道他具体在讲是什么,但我听到了他讲述这件事时的异样语调。
       “我玩这种游戏实在是过了头。从昨晚开始连续不断地玩了十六小时。我明明知道这种游戏的后果,却身陷泥沼不能自拔。反而拼命训练自己如何在心理医生面前寻找正确的自我辩解的理由。尽管如此,我内心还是难以遏止地产生临近发疯之前的那种不安和恐惧。在纽约那儿有家很好的爵士酒吧,过去每当我心头忽然产生难以抑制的不安必然会去那儿。但它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如今已经记不起来了。也许在一种非理性的精神状态下,有时连具体的场所也会想不起来吧?”
       “那儿有女歌手唱歌吗?”我冷冷地问。
       “这你也知道?”
       “我没去过,那种爵士酒吧是听人说过。”
       “我总是去听那首关于等距离关系的女声独唱。”
       “那是首什么歌曲?”
       “《杨柳依依,为我而泣》。那是对着细柔的柳枝抒发自身的情感。歌词大意是这样的:
       杨柳依依,为我而泣,
       代表我的心声,为我悲泣,
       嫩绿细柔的柳枝在风中摇曳
       憔悴的人影随风而逝。
       残梦已无处寻觅,
       夏天的花季在我心中消失。
       风在低声叹息,
       那罪恶深重的情恋往事,
       我为那远去故乡的女人后悔、痛惜。
       夜也悲啼,
       灯火已尽的漫漫长夜
       仿佛听到所有人都在指责我对你薄情寡义,
       悲伤、轻摇的柳枝哟,
       如果对我怀有同情之意,
       请低垂你那嫩绿柔细的枝条,
       和我一起,
       用枝叶把我的人影轻轻遮住。
       于是,请用你那迷人的风姿
       放声为我悲泣……
       以上只是我大致记下的歌词。要是东京也有那种爵士酒吧就好了。”
       K说完,沉吟半晌,轻轻挂断了电话,最后那句话里似乎透露出他认为东京也有那种爵士酒吧的意思。我想这个身陷不安和苦闷困境的K一定会亲自去东京各处寻找的吧。
       
       《你那微笑的浅影》(5)
       “我已买下那栋共同管理的小屋。”
       此时,他正站在银座的一家饭店的地下室会员制酒吧的吧台前面,“它在夏威夷毛伊岛的卡帕鲁阿?贝伊,是一家高尔夫球场的小屋,里面有两间卧室。”
       那是一个冷风嗖嗖的夜晚,当我听到那个男子说出这样的话时,不由想起了自己曾两次去毛伊岛摄影的情景,那儿的碧海蓝天令我至今难以忘怀。于是,油然而生对那人的羡慕。那人和我年龄相仿,都将近四十光景。
       进入这家酒吧时,只要轻按一下门铃,门扉随即会自动打开。这儿虽说地处饭店地下室,酒吧内部各类设施倒是一应俱全,展现出超等高级的豪华气派。酒吧内部的装潢是由著名设计师精心设计而成的,侍者们全是特地从银座各家高级酒吧间聘来的,由于这家酒吧等级高贵却又极端势利,所以会员的身份和名额都受到极端严格的限制。如果来者姓名没有在青年名录杂志上登载过,酒吧就会拒绝他在内部摄影。这样的酒吧内部空气沉闷,充满了在现今的日本也颇为罕见的“封闭式俱乐部”的氛围。
       像我这样的无名青年摄像师,在这种形势下,站在吧台前自然就显得极不自然。但由于我和这家饭店的经理有次一同去欧洲,那时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我鼓起勇气,请他推荐我成为这家豪华酒吧的正式会员。
       其实,我并不喜欢这家极其势利的酒吧,只是觉得它十分适合我和客户去那里洽谈业务。像我这样规模这么小的影像公司,也能在如此豪华的地方招待客户,很容易就能得到他们的信任。
       今晚我并没有业务洽谈,并且公司内部的会议也提前结束了。于是,我利用余暇信步来到这家酒吧。我来此不是为了满足虚荣心,而是想悠闲从容地领略一下这儿大理石吧台的气派和老年侍者们沉稳优雅的风度。就在这时,我不经意地发现吧台前还站着那位说话的男子。他虽然也是孑然一身,却不像在等人。
       那人对我客气地问:“请问您这是在等人吗?”
       我摇了摇头。
       “那我们随便聊聊可以吗?”
       显然,他话里有话。不过,这位男子显得特别有礼貌,即便有企图也显得含而不露。
       他说:“我现在主要从事开发个人电脑的办公自动化业务。由于目前电脑性能大大提高,再大的企业也不再需要过去那种大型办公电脑,只需使用小巧的个人电脑就完全足够了。因此,我的具体工作就是进行办公自动化的电脑设计和配置。”
       “哦,明白了。”我轻轻点头说。接着,我从吧台要了杯加过冰的苏格兰威士忌,他也要了杯加冰的马蒂尼,二人小口啜酒,慢慢闲聊起来。
       “噢,请别误会,我并不想向您推销办公电脑。”那人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对他的笑容抱有某种好感,我总觉得这种略带羞涩微笑的男子是可以信赖的。为什么会这么想呢?这也许是我少年时代的记忆产生的作用。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个人绝不会因为在别人面前过分炫耀自己的事而感到羞怯。
       于是,他渐渐进入正题,讲起关于他买下的那栋共管小屋的事来。
       他问我:“你喜欢打高尔夫球吗?”
       我摇摇头说道:“一窍不通啊。”
       “毛伊岛的卡帕鲁阿一带风景特别美,我曾经去那里玩过几次,当时就想要是能长期住在那儿就好了。所以最后下决心买下了那栋小屋。”
       其实我也去过那里。他能在那样的风景区买房实在让人羡慕。
       “买那栋小屋一共花去五十五万美元,和在日本买房相比也许还算便宜,但我在当时确实是一时冲动买下的。当然,也算是物有所值吧,那里的景色确实迷人,站在小屋露台上,就能时常见到鲸鱼在海中嬉戏。”
       听他一席话,我心中有点不以为然:口头上说是一时冲动买下的,其实难道不是想在我面前炫耀吗?从他的面部表情就能看出这一点。当然,我觉得他还没有太离谱,不像有的男人,一旦碰到乐事就会得意忘形。借着酒意在别人面前肆无忌惮地从前胸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别墅、游艇以及情人的照片炫耀。
       他似乎并没有察觉我的情绪变化,径直说下去:“我一直没有结婚,究竟是什么理由自己也不清楚。但是,我和一个女人有着近十五年的密切交往。那女人也是独身,自己有工作。她不是一般的职业妇女,而是专门教授剪纸的手艺人。我和她每年要一起外出旅游几次,平时也定期约会。我们虽然过从甚密,但绝口不谈结婚的事。这也许是我过于胆怯的缘故,不知您对这事是怎么想的?”
       我笑道:“为什么不提结婚的事这我明白,因为她也许总觉得结婚并不一定会带来幸福。”
       “您说这样的话真让我惭愧。她也是这样说的。其实,我作为一个负责的男人,在男女关系上一直是非常认真的。自从有了她,我就不再关注其他女人。当然,也可能有别的原因。我哥哥和他青梅竹马的女友亲密交往五年后就结了婚。结果好景不常,半年后又离异了。她的态度也许和这件事有关吧?”
       “哦,你这么一说,我更明白了。”
       “和我相比,她似乎对什么法律、手续更不在乎,常说,‘我们一直保持这种关系不是挺好的吗?’但几年以前,她就开始给我施加压力。因为她也喜欢打高尔夫球,所以常对我说,要是能有机会经常打高尔夫球该多好啊。”
       “所以你就买了那栋共同管理的、带高尔夫球场的小屋?”
       “是的。去年年底我特意带她去了趟夏威夷的毛伊岛。并买下了卡帕鲁阿高尔夫球场的那幢小屋。那次连玩带买房整整花了一个月时间。我们俩第一次在那儿共同生活了一个月。那时她显得特别开心。”
       “那她还有什么不满意吗?”
       他神情忧郁地回答:“她没什么不满意的。卡帕鲁阿是专为退休老人开辟的生活区,各类设施相当豪华,而且也特别安静。美中不足的是那里是夏威夷,打开电视全是英语节目。我和她都不懂英语,所以看了半天也不明白。我们在那儿每天打完高尔夫球后就去看海。吃完饭就看书。我俩有生以来第一次看了这么多小说和散文。她还擅长烹饪,每次烧的饭菜都特别可口。但是,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有一天,大概是在那儿待了两星期之后吧,我突然发现她脸上的微笑有些可怕。”
       “可怕?”
       “不管我怎样央求,她就是不告诉我其中原因。当我们俩并肩站立眺望大海时,她脸上忽然会露出那种可怕的微笑,说道:‘真幸福啊!’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只感到后背直冒凉气,吓得浑身发抖。”
       “也许是她感到太幸福的缘故吧?”
       “您说的不对。知道电影《矶鹬》的主题歌吗?答案也许就在那里。
       离去时又见到你那熟悉的笑影,
       但笑影在我梦中已褪去迷人的华彩。
       你是我心中全部的爱,
       深深吻你,我的泪水渗透你的双唇,
       今天,我们不得不分手远行,
       漫漫长途,何时才有幸福的未来?
       我俩的希望之星太远太高,
       但我宁愿活在永恒的回忆中不再醒来
       那甜蜜的一切都留存在春宵的绮梦里,
       你那微笑的浅影永远铭刻在我思念的心上……
       我是独自一人在美国拉海纳附近的爵士俱乐部里听到这首歌的。那天她独自返回日本。我痛苦万分,在晚上,百无聊赖地去了那家当地人都很少知道的爵士乐俱乐部。在那儿听到这首震撼人心的歌曲后,顿时如同醍醐灌顶,胸中豁然开朗。其实,我和她是由微笑的浅影联系在一起的。当我俩的生活在卡帕鲁阿第一次成为现实,俩人的关系戛然而止。”
       我默默听他讲,内心产生了颇多感触:他所说的事在日常生活中当真会有吗?当爱恋中的缺憾得到补偿时,情缘竟会突然幻灭,这样的情爱也是真的吗?可怜的家伙,坚信那微笑的浅影,却欲言又止。
       他说到此处,果然停止了絮絮的话语。
       道别后,他一人匆匆离店回家。我望着他步履蹒跚的背影,一个人慢慢啜饮苏格兰威士忌,又回想起毛伊岛上那一片蔚蓝的晴空……
       
       《假面舞会》(6)
       因工作的关系,我常去国外出差。原以为适合四十来岁男子的、能一个人静静喝酒的酒吧到处都有,谁知这样的场所非常少见。劳动阶层的中年男人喝廉价酒的酒店却比比皆是。至于那些华贵的高级酒吧则必然配备颇具姿色的陪酒女郎。那些来酒吧的绅士们一起饮酒作乐。在伦敦和巴黎那些对外封闭的高级俱乐部里的酒吧,尽管我们也许能看到有的绅士往往一边独自看报纸或杂志,一边慢慢喝着雪梨酒,但这种人来此地,给人的感觉似乎就是因为他们年纪太大的缘故。
       在我更年青一点的时候,曾一个人来到大街上走进不同的小吃店,去喝酒上漂着红樱桃的金酒,有时也去家庭餐馆喝啤酒,或者站在卖杂烩的食摊边上,一边喝杂烩汤,一边饮冷酒。
       然而,最近这些价廉物美、但不能使用美国信用卡(AMEX)和美国国际信托贸易公司信用卡的小店出人意外地出现了一片萧条景象。其重要原因,是它们不能适应和融入新的市场体制和潮流。过去那种一人独饮的情景再也不会有了。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斟自饮,那他不用多久便会失去寄意幽深、风月买醉的独特情趣。结果,过去那种专为四十来岁成熟男子服务的,能隐身其中喝酒的场所业已消失殆尽。在这种社会风气的影响下,据说也有人提出,那些专为四十岁左右成熟女性服务的酒吧还会有吗的问题。对于这种问题我不得而知。我确实不知道那些成年女性是否也想隐身到酒吧里喝酒。
       西新宿的大饭店内有一家名叫“生命之水”的酒吧。那儿比较适合躲进去喝酒。由于它本身就是大饭店的酒吧,环境幽静,向来受到那些喜欢隐去身份喝酒的男人们的青睐。但是,最近这种难得的氛围已被彻底打破,成为男子向女子求婚或者女子被媒人介绍给男友的风月场所。尽管如此,“生命之水”确实是个好地方。那儿灯光朦胧迷离,而且至今还保持着自视高贵、不甘庸俗的传统,看不起那些来自乡下、到店里来参加婚礼的粗俗顾客。
       我坐在这家酒吧里,悠闲地喝着酒。一边想着世事变迁,不由感触良多,百感交集。这时,我看见一个公司课长模样的中年男子正无忌地和一名女职员调笑。“这是正宗的鱼子酱。”那人一边絮絮叨叨地介绍,一边不住劝说女职员喝鸡尾酒。见到这样的场面,与其说是对世风日下的悲伤,毋宁说是产生了另一种无由的快感。从现场的反应来看,那名女职员对鱼子酱、鸡尾酒什么的似乎都很熟悉。由此可见,现在的女性都很聪明,她们知道大饭店的酒吧纯粹是饮酒作乐的地方,而且也知道吃西餐时先喝一点开胃酒再吃正餐的规矩。那名女职员就是如此,她在和那位课长周旋的同时,娇声笑道:“就在这儿吃饭吧。”接着她便胃口很好地吃起匹萨、沙拉和三明治来。她年纪很轻,看得出还不到二十岁吧?
       在酒吧,也有像我这样自斟自饮的客人。不过,彼此并没有搭话,因为谁都不是来此地借酒浇愁的,仅仅是来喝一杯而已,所以这种状态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这时只要你稍加注意,留神观察,你就会说这儿的侍者的确可算得上第一流。只要客人不开口,侍者除了为客人点酒之外绝不会主动搭话。
       一个人喝酒时往往会一边想心事一边慢慢啜饮。在触动感伤的心绪之前,又会及时缓过神来,往嘴里灌一口苏格兰威土忌,或者波旁威士忌。在这种场合,是绝不会去思考将来的工作计划什么的。恰恰是因为自己感到工作太累了,才会一个人跑去喝酒,所以,对于悬而未决的事情,暂时统统抛在脑后。
       一人独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种奇怪的现象。比如说,A是我工作上的同事,B是我们共同交往的女友。当我听到A模仿B的口气和语调说话时,我突然会觉得B比平时更具有魅力。
       不妨想一下,A这样对我说:“B看来又失恋了。刚才打完一个电话后,她突然哭了起来。什么原因不知道。B泪流满面地对我说:‘那家伙总是这样。我明知他这副德性,还和他交往。我真傻,被他骗了还不知道。’”
       A当然不是演员,只是在出版社工作的普通职员。在刚才的叙述中,他模仿失恋的B女士所说的话,这句话就产生了非常独特的效果。我和B也有交往,所以从声音和语调上能分辨出A的模仿和B的原声之间的差别。‘那家伙总是这样,’当A模仿这句话时,我就想象B在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神情。‘我真傻,被他骗了还不知道。’当A模仿B哭着说出这句话时,我也能毫不费力地能想象出B当时的神态和内心,而且在这样的想象中,B显得别具一种魅力。这也许就是演技的本质吧?
       此外,还有与此相反的情况。比方说,假设C是我的情人,D是我俩共同的男友。C对我这么说:“我对D说了你的坏话,D回答说,‘你不能这么说他。’接着又说,‘他可是真的喜欢你啊。’从他的语气里,我不难看出你们男人的阴谋。D又对我说,‘你的痛苦,你必须明白。’经他这么一说,我心情反而舒畅了。”
       C用她女性特有的柔声细气模仿了D的原话:“你不能这么说他……他可是真的喜欢你啊”,C在引述D的原话时,显得她心情很愉快。也许是出于对D的好感,C在无意中使用上了演技。
       也许我们经常使用演技吧?
       我一边用舌头慢慢品味苏格兰威士忌,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严格说来,在别人目光所及的地方,我们所说和所做的一切全是演技。
       这时,我又想起朋友们时常提起的那种爵士酒吧。这种酒吧究竟位于何方,至今依然不甚了了。在爵士酒吧里,女歌手唱着保留曲目,歌声里满是忧伤。一个人也许只有到了最后,才能够理解他人。这种情结似乎只有到了这种地方才能平静地得到抒解。我至今尚未找到这样的场所,也许是因为还没有迎来真正的结局吧。
       有个朋友曾对我说起这样的事:当他听说分手的妻子生下了自己的孩子以后,就在那天晚上去了一家爵士酒吧。在那里,他听到一首名为《假面舞会》的歌曲。歌中唱道:
       当我们表演无言哑剧时,
       演技常像孩子那般拙劣,
       甚至互相忘了对方的名字。
       在那无言的哑剧之中,
       我们想象过两人之间的爱情。
       但是在人生最高的舞台上,
       情为何物谁都没有真正见识过,
       就像百老汇的剧场落下了摧人泪下的最后一幕。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无言的哑剧变成了假面舞会。
       我们无法忍受上了弦那样紧张的时间折磨
       终于各自戴上假面,说出内心的真情。
       假面舞会结束,
       最后的灯光也已熄灭。
       借助自鸣琴演奏的微弱音乐,
       借助这微弱的小夜曲,
       惟有我一人在演出这无言的哑剧。
       即便整个世界的灯火全部熄灭,
       我发誓
       对已分别的你依然心驰神往,
       独自一人永远继续我们俩这幕无言的哑剧……
       那家神往已久的爵士酒吧,我苦苦寻觅难见踪影。不知还要待到何时,才能在灯火阑珊处见到你的真容?
       
       《我那美丽的情人》(7)
       第一次来这家酒吧的时候,我印象很深。一位著名摄影家带着我慕名而来。此前,那位摄影家曾对我这么介绍:“在这家酒吧,能喝到全日本最好的鸡尾酒。”
       我以前也喝过日本鸡尾酒。没想到仅此一回,就感到这儿的鸡尾酒确实可口异常,并非浪得虚名。但是,鸡尾酒最好是在餐前喝一两杯,如果酒足饭饱之后,人的全身都充满了酒精,如果这时再喝鸡尾酒,那种凉爽的口感一定会使已经炽热的身心大为舒坦,于是就会促使自己超量豪饮。
       我和朋友约定今晚十时共进晚餐,我决定此前自己先去那家酒吧,品味口感浓烈的鸡尾酒。
       此外,我还打算向那家酒吧的老板打听有关爵士酒吧的事。那老板为人厚道,脸上总是带着微笑。而且他还颇具审美眼光,店堂的内部装潢都是他亲自设计的。更令人惊叹的是,他竟然还精通日本古典艺术。像这样的人,对爵士酒吧的情况一定会非常熟悉。而且,店堂内轻声播放的音乐和歌曲也是老板亲自选的那种标准爵士乐。因此,他肯定了解东京都内高档酒吧的内情。
       刚进酒馆时,可能因为时间尚早的关系,顾客不太多。于是,我赶紧向店老板打听:“你听说过那种爵士酒吧吗?”
       “听说过。以前我也好几次向客人问过这事。”
       老板站在吧台边肯定地回答。在他身后,整齐地放着几百瓶各种纯麦芽制的苏格兰威士忌。据说这些酒都是老板亲自去苏格兰买来的。品种之齐全,堪称世界第一。我为了制作高尔夫球大赛录像曾两次去苏格兰,但是仅限于威士忌的家乡,也没见到有品种这般齐全的威士忌酒吧。
       我又问:“你自己没去过爵士酒吧吗?”
       老板一边往名贵的法国水晶玻璃杯内倒酒,一边微微摇了摇头。
       “那些去过的人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嗯,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感到那地方确实好。不过,我总觉得那些去过的人当中不少人都遭遇过不幸。尽管这些不幸还不像交通事故、破产、自杀之类的大不幸。”
       “你知道那些人的大致年龄吗?”
       “年轻的在三十一二岁,上点年岁的也不过四十五六岁吧?”
       有关爵士酒吧的各个地方我也略知一二。有人说在纽约、夏威夷、六本木、横滨、银座、巴黎,也有人说就在布拉格的小巷里。”
       正当我沉吟之际,没想到老板却不紧不慢地说开了:“我听到的都说是在东京。但是也有个别例外。其中一个维也纳人的故事特别感人。他是一家商社的职员,听说原来就住在专为青年人服务的酒吧一条街上,那儿有个经过改造的以金三角闻名的酒窖。”
       “难道说那地方并不是谁都能去的?”
       “那个维也纳人,在日本有个女人,不过仅把她当木头人一样供着,其中详情我也不知道。听说他也不是特别嫌弃她,似乎有着不得已的苦衷。他们俩都已是成年人了。那个维也纳人知道捆绑难成夫妻,理智地分手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于是,那人事先也没对他女人明说就悄悄离开了日本,好像是去了维也纳。由于他长期住在日本,维也纳对他来说已是个陌生城市,在那儿熟悉并习惯生活需要一段时间,所以平时也没有多想这事。但只要偶尔想起那个女的,仍然觉得自己有着深重的罪恶感。话虽如此,毕竟人在两地,已不能及时联系了。过了三个月,又过了半年,他开始觉得对方可能把自己忘了,但不知什么原因,听说他又很怕被那个女人彻底忘却。此时,他才醒悟到自己处事太草率,他终于明白了作为一个男人应尽的责任。分手八个月以后,前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早上起来,他还是处于迷乱状态。来到公司以后,他头脑尚未恢复清醒,满脑子除了思念那个女人之外,根本无法工作。他深感自己愧对那个女人,而且一切看起来都已经太晚了。于是,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设法打国际长途向那个女的赔罪。谁知正巧那一天,东欧发生了巨变。匈牙利和奥地利的边境瘫痪了,成千上万个人聚集在柏林墙前面。他所在的公司不是大型企业,只是家国外投资的小公司。公司电话线路很少,那天根本无法和日本接通电话。”
       “是吗?那他就去爵士酒吧了?”
       “听说那天他完全没有心思工作。他见电话不通,就立刻走出公司去看奥地利著名画家克利姆特的画展。当时,他心情一定很复杂,我再怎么说也无法正确地表达,但我还是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
       “这一定是信奉宗教的缘故吧?”
       “他告诉我自己心上出现了一个空洞,看了克利姆特的画就能修补这个空洞,这两者之间是互补的关系。”
       “真有那事吗?那和患忧郁症的人看了也会产生无心的感动有什么两样呢?”
       “嗯,他对我说过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这决不是说用看名画和听音乐的方式来取代已经无法挽回的遗憾。名画的感人还有更深奥的数学、光学的因素。还有个距离问题。看了克利姆特的画之后,他又去了爵士酒吧。只记得酒吧女歌手在钢琴三重奏的伴奏下唱得如泣如诉,其他的他再也想不起来了。”
       “他听的是什么歌呢?”
       “这个他没说,我也没多问。”
       这简直像参禅悟道。每当有所感悟时,那家爵士酒吧就突然出现了。
       我不由喟然长叹。店老板似乎在想什么心事,没有马上回答我。
       不一会儿,店老板停止擦拭那个波西米亚的白葡萄酒玻璃杯,对我反问:“如果你去爵士酒吧,最想听什么歌?”
       “《我那美丽的情人》”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果然是个行家。”店老板笑道。
       此时,我无心再和他细聊,一首深情、真挚的歌曲如流水一般在心灵深处潺缓地流淌:
       我那心灵像金子般闪光的情人,
       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又透着成熟香艳的风韵。
       只要一见你,
       我就会自然地露出愉快的微笑,
       那是充满深情和欲望的微笑。
       你对于我,
       不仅是倩影难忘的出水芙蓉,
       又是世上最珍贵的艺术瑰宝,
       你的美,超过了风华绝伦的希腊女神。
       每当我特意对你倾诉衷肠的时候,
       常见到你袅袅婷婷的柔弱风姿,
       难道你也知道自己是个聪明的尤物?
       令我心生爱怜,倍增爱意。
       但是,
       请不要为了我改变你的发型,
       不要为我操心,保持天生丽质,
       这才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我最可爱的情人,
       希望你就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
       我所有的时光,就是你幸福的日子,
       因为我们度过的每一天
       都是圣瓦伦丁情人节。
       这时,店老板换上了名歌手切特?贝克演唱这首歌的磁带。切特?贝克充满深情热切地演唱着。这首歌尽管许多知名歌手都唱过,奇怪的是,今天听切特?贝克唱的这首却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而且,迄今为止我还没听到哪首歌像它那样震撼人心,能带来令人欢快愉悦的气氛。
       
       《昨天,那些流逝的日子》(8)
       “我的一个亲戚自杀了。”
       说话者是我学生时代的一位朋友。他如今在一家外资证券公司工作。过去曾在伦敦待了将近十年,直到两年前才回日本。
       “我供职的公司是一家独立的证券商。那儿的日本职员只有我和亲戚两个。我俩的性格完全不同。他是个比较内向的人,但十分好酒,我们经常一起喝酒解闷。”
       我和朋友是在我公司旁边的一家酒吧的吧台前开始交谈的。由于我们去时时间还早,酒吧里没有其他客人。所以朋友就要了一杯苏格兰纯威士忌,一边喝着,一边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我的情况呢,虽说你非常清楚,但也是只知道个大概吧?我和美国女人结婚后就想方设法地进入外资金融公司工作。那时,我那个亲戚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闯荡呢。他本是美军基地内商业街上的一位燃料采购商的独子。他的家庭主要靠收购美军的燃料为生。但是有段时间,也许是受到什么压力的缘故,收购渠道突然间中断。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他的一句口头禅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那就是‘一批有钱人,转动了全世界’。”
       “那句话我也经常听说。我要你说说这句话的真正含意是什么?”
       “我所说的话也是半真半假。事情特别复杂,不知内情的你再怎么说也搞不明白。所谓流动资金、积蓄的财富都是身外之物。现在再回过头来说我的亲戚。他从中学时代起就开始对燃料的流通领域进行了调查,什么计量标准,什么国际石油资本的七大公司,什么世界犹太人拥有的资本等等。踏上社会工作以后,他怀着打入敌人心脏的志向到外资企业工作。最初进入美国银行,然后又转移到我供职的那家公司。”
       “那么,是他工作没干好吗?”
       “你这话问得好没道理,光就业绩方面来说,他的业务量足有我的两倍。特别是他作为矿产相关股票的专家,干得尤其出色,每月的工资就将近一百万日元。”
       “那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让我慢慢告诉你吧。他至今还没有结婚。虽然他年近四十,但已经有了喜欢的女人。那个女人我也见过,三十岁左右,她的芳名现在还不能说,是一家大型建设公司的秘书。”
       “那女人很漂亮吗?”
       “嗯,她最近怎么样我不知道。她的确十分漂亮人,好像还没有结婚。最初他俩似乎谈得很好,又是送花,又是看电影,普通的交往十分频繁。但是不知为什么,听说突然间那个女人提出了终止交往的要求。”
       “那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连我亲戚也不明白突然分手的缘由,我就更不清楚了。再说我也不喜欢简单地下结论。一般来讲,女人讨厌男人的理由成千上万,喜欢的理由只要有一条也就够了。”
       “这话怎么讲?是最近流行的吗?”
       “你又说错了。女人喜欢男人,只要说一句‘我要和这个男人睡觉’,就足够了。说实在,我那亲戚受到的打击实在够惨的,他甚至还没和对方握过手哪。”
       “难道失恋是自杀的原因吗?”
       “不要急,听我继续往下说。那家伙不听我‘趁早死了心吧’的忠告,反而,开始了一系列愚蠢的举动:他死乞白赖缠住那个女人,希望她回心转意,有时甚至在半路上拦住她说话,有时还手持鲜花去那家公司拜访她或者每隔半小时给她打电话。”
       “那么,他有没有对自己的无聊举动感到越来越没趣呢?”
       “你说什么?那个只知道在燃料和矿产股票上和外资较劲的人,实在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家伙,失去了理智的制动器,他的行动变得更加不可理喻。当我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以后,也很同情他,甚至也忍受了他全部的近乎癫狂的态度。有好几次,我亲自到那个女人的公司把他接出来。为这事,我还挨过别人的耳光。但是,情况变得越来越糟,他去那女人的公司时,时常受到对方公司经理的斥责和威胁,而且,还受到那家公司其他男职员的纠缠和讥讽。有时,竟然还遭到那家公司保安人员的毒打。那个女人还不解气,甚至还给我们公司的经理打电话告状。说是在自己的家门口遭到他的伏击,不得已报警叫来了警车。”
       “他就是为了这事儿自杀的?”
       “你又错了。一天晚上,那家伙突然变得十分开朗,还特地邀请我一起外出喝酒。酒桌上,他亲口对我说他在昨天做出了重要决定,对那个女人的事已经死心了。我听了松了一大口气,立刻觉得,经过一个月的反复折腾,终于使他完全死了心。于是,我又问他是什么样的决定。但他没有回答,不过,说完‘死心了’这句话,他人确实变得异常轻松。当我再问他是什么原因时,他告诉我就在做出重大决定的那晚,他去了一家具有神奇魅力的爵士酒吧。”
       “那家爵士酒吧有女歌手吗?”
       “当然有。听他说具体在什么地方想不起来了。但是,令人感到奇妙的是,人一走进那家酒吧,不知为什么,内心突然变得十分宁静。我那位亲戚好像还在那儿点了一首歌。他虽然对爵士乐并不熟悉,但还是点了那首非常著名的、由英国披头士乐队创作的歌曲《昨天》。没想到女歌手最后演唱的却是杰罗姆·克恩的《昨天,那些流逝的日子》。我亲戚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对《昨天》的歌词也记得很清楚:
       昨天,一切烦恼似乎远在天边,
       今天,它们却近在眼前。
       那一团乱麻般的难题,
       突然间摆在我的面前。
       不过,我还是相信昨天……
       突然间,我感到身体如同割裂一般的痛苦,
       匕首的黑影悬在我的头上……
       为什么,她的心会变得冷酷无情,
       我实在难以理解。
       她虽然什么也没对我说起,
       但我知道,
       她内心必然是说已经对我彻底嫌弃。
       直到昨天,
       我们的爱只是一场单纯的游戏,
       今天,
       我只企盼能找到使疲惫的灵魂安息的场所。
       从这首歌中他知道承受这样的痛苦的不只是他一个人,也许听了这样一首歌,能使他变得快乐起来。但是,女歌手却还是阴错阳差地唱起了《昨天,那些流逝的日子》:
       那些逝去的日子,
       快乐,甜美,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黄金般的日子,
       充满着疯狂爱恋的浪漫时光,
       年轻、真实,我是多么富有,
       一切都那么辉煌灿烂。
       谁知悲欢无常,
       互相依存、喜中有悲。
       如今我已失去了一切,
       只能在往事的回忆中痛苦地生活。
       这两首歌歌名非常相似,但内容和情感却截然不同。那家伙听了之后,曾经笑着对我说‘这是个非常合适我的错误’。一个星期以后,他就用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说到这儿,我朋友长叹一声,说道:“我亲戚走了,留下了一个谜。”
       为什么那个女歌手会唱错歌曲呢?如果没有唱错的话,那么,作为朋友的亲戚说是‘对那女人死心了’的改变人生命运的重大决定又是什么呢?对这些问题,我和朋友足足讨论了一个小时,但还是没有得出结论。
       《我又想起了你》(9)
       “我去过你讲的那间爵士酒吧了。”
       电话里传来了以前同事S兴奋的声音。
       我们俩各自结束了自己的晚餐聚会后,很快在银座的一家酒吧里见了面。
       这家酒吧有个和我年岁相仿的妈妈桑。这个女人只要你不和她搭话,她除了说一声“欢迎光临”之外,再也不会主动参与客人的谈话。她是个了解客人心理,善于运用“把男人晾在一边”的服务技巧的女人。其实,不论对男人,还是对女人或孩子,运用这种技巧是最难的。因此,那些喜欢把手放在妈妈桑大腿上,要她为自己看手相,进而抚摸女人纤手的男人,即使来银座买醉,一般也不常到这家酒吧来。
       一见面,S就对我说:“我去过纽约了。”
       S是个摄影师,但他多才多艺。除了摄影、拍电影、拍录像之外,还能画油画,曾经开过油画的个人展。
       “在那儿待了将近一年哪。哦,我没带家人去,我们把他们撂在国内了。”S喟然长叹。
       S比我大三岁。我们曾一起合作,拍过十几次广告片和企业宣传录像片。几年前,我俩几乎天天见面,
       “你去纽约干什么?是去工作吗?”
       “怎么会去工作?我是去上学。”
       “上学?”
       “我上的是哥伦比亚大学。”
       “学美术吗?”
       “不是,我只是一个意大利建筑史课程的旁听生。”
       “意大利建筑史?难道你在这方面接到大生意了?”
       “我过去就很喜欢建筑,只是不想在你面前吹嘘。虽然从小就特别喜欢建筑艺术,但由于工作关系,我一直远离自己的爱好。其实,这次读书也不是因为自己在年过四十以后特地攒上一笔钱,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宿愿。其中缘由,说来话长。你知道吗?从今年开始,民间也能实施卫星转播了。于是,公司要求我远到美国的纽约、波士顿、华盛顿的哥伦比亚特区,最后到迈阿密等各地写生。此次,一个人去美国写生,不用带写生的本子,只消带上一台专业用的八毫米摄像机,不论见到什么好景致,都可以拍下来,然后通过卫星传送给公司。美国纽约你也知道吧?如果作为一个不速之客去造访,谁也没有空来陪你玩,那里的人都很忙,所以我只在短时间内带一台八毫米的摄影机去纽约单独拍摄,会落到一种很尴尬的境地。一则是人地生疏,独自拍摄完以后,怎样通过卫星传送碰到问题;二则,也没有闲情逸致做一回游客。”
       “所以你就上了哥伦比亚大学?”
       “我朋友告诉我,那个大学现在正好有旁听生的空缺名额。虽说美国大学的旁听生不像日本的那样,平时去不去听课都无所谓,不过,只要时间待长了,也能认识一些朋友。而且,不管怎么说吧,纽约是个繁忙的大城市,那儿的卫星通讯频率一定会符合我的要求。于是,我决定前去那里念那所大学。我在那儿没住饭店,却住在曼哈顿区六十大街上的一幢带阁楼的高级公寓内,那里条件优越,许多拥有卫星通讯资格的人都喜欢住那里。公寓房间真是漂亮极了,就像电影里见到的那样。房间里有家庭小酒吧,也有泡泡浴池或者桑拿浴室,房间面积很大,足可以开一个小型派对,我在那儿已经举行过几次派对了。”
       “你这不是有意在我面前炫耀吗?”
       “基本上可以说那里一切都很好。所以我岂能不想在别人面前炫耀一下我在那里的舒适生活?”
       “我明白,你尤其会对女人这样做的。”
       “是的,我确实是这么想的。而且,尤其想告诉和我分开的女人。于是,我就给一个女人寄出许多漂亮的明信片。哎,你还记得吗?我曾经追求过一个女人,说的再明白一些,就是我和你一起工作时我俩见到过的那个脸像混血儿、常常面带微笑的女孩。”
       我沉吟片刻,一时想不起那个女孩是谁。当时我们是在拍摄广告片的现场,因为要拍的商品种类繁多,所以经常聚着各式各样的女孩子,其中有模特儿、演员还有从临时打工到计时员等各类工作人员。其实我和S当时都没有积极主动地追求过那些女孩子,要是和她们有过深交的话,不会一时想不起来。
       S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好了,她的样子连我自己也差不多忘了一半。不过我还是给她寄去了明信片。谁知没多久就收到了她的回信。她在信中说,‘我也很想和你在久别之后重逢,马上来纽约和你见面。’接到她的信后,我不免有些担心。因为我只记得她的名字以及过去和她做爱的次数,至于她的容貌几乎全忘了。那天,我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去肯尼迪国际机场迎接她。这次她是坐日航三等舱来美国的,她在信中曾对我说,乘日本航空公司的三等舱来美国一直是她的梦想。其实,只有在日航飞纽约的班机里,才会出现三等舱座位比经济舱座位多的现象,她的说法是真是假我也不得而知,但是,从中我已经猜到她如今已成了一名国际白领了。由于事先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在机场一见到她,我立刻认出了她的容貌。她风采依旧,只是少许老成了些,像个靓丽的女设计师。她身穿米色羊绒大衣,显得非常合体。我俩突然相见,看到她这么有风度,我顿时觉得,当初写信邀她来纽约也许太轻率了。尽管心里这么想,但在她留美四天里,我还是尽心尽职地充当了一回出色的导游。我陪她看了歌剧《剧院魅影》,到纽约最高级的意大利餐厅用餐,又一起去听著名歌手麦柯依?塔伊娜的演唱会,甚至还根据她的需要提供兴奋剂给她,最后,我还为她买了美国名牌蒂法尼的项链。让我惊讶的是,她对当时和我交往的事竟然记得清清楚楚。我们几时认识的,又在几时自然而然分手的,甚至二人一共约会七次并做爱等情况,她也都记得。她还告诉我第三次约会时的具体情况:我俩在新大谷的某家酒吧见面,一起喝了鸡尾酒,又去了神田的寿司店,一边吃饭,一边聊有关电影《使节》的话题。然后再去同性恋酒吧,那儿的某位女侍者对我们讲了有关巴厘岛的事情。最后一小时,我们在情人旅馆里采取了“69”式的做爱方式。
       在我陪她游玩的四天里,我以往记忆中留下的空白,不断被她的讲述一一填补了。我这次接待任务也不算繁重,只是陪她往三天、吃饭、娱乐,外加做爱,仅此而已。她告诉我,她已经决定今年秋天嫁给一个比她小两岁的有钱人。第四天,她就心满意足地回国了。就在她回国后的第三天,我突然清楚地回想起和她第一次做爱时的情景。那天,她喝得酩酊大醉,而且身上来了月经,事先我曾听她说起过。我还记得当时她告诉我身上来了月经以后,我就有一种凉飕飕的难言之感。就在那一瞬间,我一下子回想起剩下的全部细节。为什么会有这种灵感呢?主要是因为她走后,我突然感到寂寞得难以忍受。那天晚上,我慢慢来到街上,走进那家爵士酒吧。
       我终于想起来了,
       这个漫长的夏季也将在之后的第五天结束,
       我那时只是孤身一人。
       但是,我现在终于想起来了,
       实现了宿愿,我就能获得重生。
       那珍贵的回忆,我又想起来了。
       在朝阳的沉寂中我听到了你的笑声,
       你那悦耳的声音,如同夏日微风,
       我祈祷在第五天又能挽住你的手臂。
       想起来了,
       我的愿望已化作一颗耀眼的星星,
       我们相约
       到什么时候,再做爱的相聚,
       你也想起来了,
       一定会把我深深地思念。
       这是当时酒吧里歌手正在演唱的一首歌。名叫《我又想起了你》,听了以后,我触景生情,心中感到了些许释然,也有了新的感悟:在人世间,不但美好事物的遗忘,需要你设法去回忆,有时对美好事物的记忆,也需要你设法去把它忘却……”
       
       《狡黠的女人》(10)
       久违的纽约市。
       近日突然遭到寒潮的侵袭。到了下午一点,气温已经降至零下十五度。所幸天气转好,晴空碧蓝,万里无云,街道上,一派银装素裹。从下水道的孔口冒出的水蒸汽,在凛冽的寒风中凝化成乳白色的轻雾,展现出异常美丽的一道风景线。
       我这次来纽约,主要是来签订摄制广告片的合同。我们在五十二号大街的日本料理店做过轻松的洽淡以后,又去了六号大街合作方公司的办公室签合同,这样我就干净利落地完成了全部工作。
       想到在纽约还要待四天,我就为该怎样消遣取乐而犯难。于是,我先去买了一份《纽约人》杂志,然后坐在利茨·卡尔顿赛马夜总会的酒吧里,一边翻杂志,一边仔细盘算自己的娱乐计划。傍晚五时刚过,由于寒风劲吹,街上和酒吧里的空气特别干燥,这时喝上一杯啤酒,会觉得格外可口。我一边喝啤酒、嚼几颗咸花生米,一边认真浏览杂志。我把百老汇大街、歌剧院、美术馆、爵士乐俱乐部、电影院、大体育宫等处的本周节目预告,都饶有趣味地看了一遍。这会儿,正是我来到纽约以后的一段最喜欢的休闲时光。
       《剧院魅影》要不要再看一遍?《黑与蓝》也难以放弃。要是拜托东京的代理店,说不定能把《大饭店》的票子搞到手。至于电影,务必要去看一遍奥利弗?斯通的新作《出逢七月四日》。《梦境》似乎也不错。此外,不久将迎来天皇巨星莫里齐奥·波利尼来演奏《皇帝第五钢琴协奏曲》,RCA(美国无线电公司)大厦内用装饰派风格精心装修的、号称“彩虹之家”的舞蹈俱乐部也很想去一趟。我还想到大体育馆看场精彩的职业篮球赛,或者冰球比赛。只要有可能,我甚至想去所有的餐厅和体育馆。即使是不良诱惑,我也敢于去尝试。只要有钱,我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我一心想着寻欢作乐,绝不让快乐从我手中溜走。此刻,在我心里,我也许真的想把好吃好玩的东西都弄到手。
       但是,也许是人近中年的缘故,十年前放纵无度地玩通宵那种事,我已经难以为继了。过去,由于我年纪轻,精力旺盛,尤其在艾滋病流行以前,我常去都市的闹市区,无节制地狂跳迪斯科,并和那些妓女们肆无忌惮地调情作乐,有时甚至去同性恋俱乐部或性虐待俱乐部彻夜狂欢,直到外面的太阳已高高升起,我还在俱乐部里神思恍惚地跳舞。
       按照事先的约定,朋友C准时来到酒吧。C在纽约已住了十四年。去年,他终于实现了自已的宿愿,作为一个电影制片人开始了银幕生涯。他已经结了婚,妻子是一个德裔美国人。
       C要了一杯马蒂尼,呷了一口,问我:“你决定上哪儿去?”
       “我想暂且这样安排,先去唐人街的中国餐馆吃鱼翅和鲍鱼,然后再去听爵士乐。不过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找到有优秀歌手演唱的地方。”
       “好的爵士乐你们日本人都能听懂吗?”
       “我们日本也有蓝调(注:布鲁斯音乐或者爵士音乐。)的演出分公司呢。”
       “只要日本的演出费订得高,大家不都愿意去吗?你看,目前纽约闹市区的爵士乐俱乐部里有一半客人都是日本游客。他们大多乘着豪华大巴士,作为旅游团一起过来。哎,听说每周的星期六,雷斯?保罗(音)都要去某家爵士俱乐部演出,我们一起去看看,好吗?听说他年纪大了,可能马上就会死的。”
       “我本周五就要回国。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听说上一次我们在一家爵士俱乐部听了切特?贝克的演出后,他很快就死了。”
       我俩稍微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唐人街上伊丽莎白大街区的海鲜餐馆吃饭,据C说,那里的鱼翅和鲍鱼是全世界最棒的。用完餐以后,又去了当地最高级的酒吧,那是第二十八大街上的一个名叫“布利兹”的酒吧。那里虽然几乎没有观光客,却集中了一大批当地人,从华尔街的高级白领到海港上的劳动者,各阶层人士几乎都有。也许是因为这里的出场费较高,那些美貌的舞娘个个青春焕发,有着曼妙的倩影,整个酒吧间弥漫着香艳开放的气氛。
       此时,C看到一个大腿和下腹部略有赘肉、肤色浅黑的白人少女,正和着鲁?利德的歌曲节奏疯狂地扭摆腰肢。他忽然心有所动,对我说:“你爱慕的那个女人可能还在这里吧?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穿一件无袖外套,鼻子又高又尖,很有风度,她好像只喝香槟。真是个美人啊,皮肤那么白,一头金发更是迷人。”
       C的话语使我想起了四五年前的往事。那时,我也是为了拍广告的事在纽约逗留了一个月。当时,为了消愁解闷,我在这家酒吧无意间认识了那个穿黑色无袖外套的女人。于是,足足有两星期,我常来这儿盘桓。当时也没给她过多小费,只是每晚都送她鲜花、巧克力,或者女性爱用的小饰品。其实,我并不是特别迷恋那女人,只是喜欢每晚去纽约的最高级酒吧,向自己看中的舞女送礼物的形式。但是,像她那么年轻貌美、出类拔萃的舞女,又不乏众多的追求者。于是,我就有了许多竞争对手。有人出手大方,一次就给她二十至五十美元不等的小费;有人不惜买一套昂贵的羊绒套装来吸引她;还有许多男人特地包上一辆豪华大客车,邀她外出约会。
       C问我:“你说过,你俩后来很快就分手了,主要是因为她一直受到众多男人的追棒,自己又肆意胡为,所以后来你就向她提出分手。”
       我苦笑道:“是啊,那女人的要求太奢侈了,我实在无法满足。”
       “你错了。一个月以前,我和那女人在某处偶然相遇,我俩还说了一会儿话。她说自己是匈牙利人,为了寻找美好的婚姻生活,就像歌曲《陌生人的天堂》中描述的那种世界。她去了布达佩斯,后来靠亲戚的帮助,她来到了美国。刚来时,她什么也不懂,她的亲戚生活也不富裕,所以,她好像一直在这里打工。这次她见了我还说,在美国无论如何都得找到一个优秀男人结婚,还要为他生孩子。她讲话时神情依旧那么纯朴善良。”
       “你就不能不和她说话吗?”我有些生气地诘问。
       C叹了口气,笑道:“不和她说话岂不是太可惜了!”
       “太可惜了?难道你不知道我直到现在还没结婚吗?”
       “这个我当然知道。不过你要是结婚的话,也许会选择她作新娘吧?”
       我决定留在纽约。如果能和那个纯洁如画的脱衣舞娘再度陷入情网,也许,我就有机会到那个传说中的爵士酒吧。那时,一定能听到埃灵顿公爵的名作:
       人们都这样说,
       那女人虽然年青,
       对你的事却了如指掌。
       她已燃起了爱情的火焰。
       当她的明眸深处出现了幻灭的阴影,
       她已知道逢场作戏的恋爱到了该清醒的时候。
       用苦涩的烟酒排遣痛苦的寂寥,
       明日之事再也不去思量,
       世上一切都已无足轻重,
       一心痴想那钻石的光辉,迪斯科的劲舞,
       还有和心爱的男友一起去高贵的餐厅款叙衷肠。
       人们都这样说,
       但这样的评说已经过时,
       你己经失去了最珍贵的宝贝,
       除了放声大哭,没有什么可以替代。
       那狡黠的女人,
       让你痛断肝肠……
       也许就是如此吧!
       《贴面舞》(11)
       望着跳舞的人群也是一种乐趣。
       在一家老式酒店的舞厅里,我特别注意到,那些老年夫妇相互依偎着跳贴面舞。他们虽然舞步迟缓,且基本上没有任何变化,却依然乐此不疲,似乎身上的激情又得到了尽情释放。
       每当看到这种情景,总会引起我深沉的思考:那些年迈的外国老夫妇为什么能这样快乐地跳舞呢?
       到了纽约的第三天,我就和老友S见了面。我俩一起观看了歌舞剧,然后便来到某家饭店的酒吧。二人一边喝酒,一边聊起有关老年夫妇跳舞的话题。过去,S和我虽然不在同一所大学,却住在同一幢公寓里。因此,我们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有一次,他母亲突然来公寓看望儿子。情急之中,S惊惶失措地把女友藏到我的房间里。当天夜里,他的女友就在我房间里过夜。半夜里,那个女人借口说“太寂寞了”,竟然诱惑我和她上床。我当时就严词拒绝了这种非礼之请。并在事后对S提出了忠告:“那女人有问题,你还是尽快和她分手吧。”当时S正陷于热恋中,没有接受我的忠告,可是不久以后,他听说了那个女人主动和一个不知是律师还是医生的儿子秘密交往,这时才明白我的意见是完全正确的。
       S在二十三岁年纪轻轻的时候,就通过了司法考试,然后去美国耶鲁大学留学深造。毕业后,他没有回国,就在美国当了一名律师。从此,我和S人处两地,每年通一两次书信互相问候。我只有S这么一位好友,所以非常挂念他,经常给他寄去京都的酱菜,他也给我送来缅因州的海螯虾。
       S问我说:“日本老人不跳舞吗?”
       “几乎没有看到过。”
       我颇为自信地回答。因为第一家适合日本老年夫妇跳舞的场所至今还没有出现。
       “不跳舞的只有日本人吗?”
       S又咄咄逼人地提问。他悠闲地穿一身缝制考究的藏青色西装,其面料的特有光泽,使人不用手触摸感也知道那是昂贵的羊绒。
       “不是只有日本人不跳。”我小声回答。
       “中国人一定也不会跳,似乎韩国人也不跳。”S的语气很肯定。
       “那么说印度人也不跳,伊朗人和摩洛哥人也都不跳啰?”我反问道。
       “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人是跳舞的,但那是另一种形式的舞蹈。你见过黑人跳舞吗?”
       经他这么一问,我只得老实招认没有见过。我虽然看见过有人跟随着传统音乐,例如,跟着混有牙买加音乐、巴西桑巴舞曲以及黑人灵歌的节奏,摇晃身体、踏舞步的情景,却从来没有看见过黑人跳贴面舞的情景。
       “如果你这样想,也不妨认为,这些老年夫妇跳的那种贴面舞也是这种另类舞蹈的一部分。”
       “但他们是白种人呀。”
       “即便是白种人,那也有好多种。比如说,拉丁语系的民族吧,像西班牙人、住在意大利平民区的那些人、还有希腊人,他们都很喜欢手挽手跳舞,这和跳贴面舞是截然不同的。至于法国人、德国人、俄罗斯人,也很少听到他们喜欢跳贴面舞的传闻。”
       “那么,跳贴面舞的究竟是哪些地方的人呢?我曾经在各种场合亲眼见到白人老年夫妇们亲密地跳舞。譬如说,我在新加坡的莱佛士大酒店,在法国南部戛纳的内古列斯库饭店,还有在夏威夷的希尔顿大饭店等处都见过这种情景。”
       “他们一定很快乐吧?请你老实告诉我……”S轻轻地问道。
       “我看他们似乎都很快乐。”
       “你看问题过于表象了,其实情况很复杂,世界各地的人群中,有人能快乐地跳舞,也有人不能快乐地跳舞,换句话说,有人要是不能快乐地跳舞,就不能保持良好的关系;也有人即使不能快乐地跳舞,也能保持良好关系。这也意味着,日本人以及其他绝大多数国家的人,即便上了年纪以后不跳贴面舞,他们也能友好地相处。”
       “你怎么会有这么别扭的想法呢?我老实告诉你,那些由衷地喜悦快乐地跳着贴面舞的老年夫妇们哪里都有……”
       S不由感叹说:“啊,那些寂寞的美国人。”
       我此时能够体会S的心情。当一个人感到寂寞的时候,在他眼中别人也同样是寂寞的。过去,吉姆?莫里森就唱过这么一首歌。
       S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笑道:“唔,那确实是一首好歌。你想说什么,其实我都明白。如果要我说,所谓的跳舞,不管是贵族社交场合的跳舞,还是那些未开化的人跳的扭屁股舞都只能算是模拟性交的动作吧?”
       “但有些年青人说迪斯科是一种运动呀。”
       “迪斯科不是和他人没有关系吗?仅仅是自我陶醉而已。但是,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老年夫妇跳舞如此感动?”
       S已和一个美国女人结了婚。所以我真想问他:“你难道没有和尊夫人一起跳过贴面舞吗?”但是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下去。S至今还没有孩子,由于他妻子身体不好,几次引发了流产。他曾写信告诉我这件事。他在信中这样写:“……我妻子非常沮丧,她痛苦憔悴的模样,我不忍猝看,不得已去了西印度群岛,住在当地最豪华的大饭店里,每晚总去参加饭店举行的舞会……”
       一想到S的情况,我就仿佛听到一首无比曼妙的歌曲:
       什么是最好的享受?
       简直像在天堂里欢度蜜月。
       你虽然没有认真地说什么,
       我的心却在卟通卟通地狂跳。
       我终于明白,
       苦苦寻觅的竟是这样的情境。
       当我和你脸贴着脸,
       相依相拥亲密跳舞的时候,
       我终于醒悟,
       认为自己的懦弱原是不必要的顾虑。
       那些不安的思绪,那些担忧的心事,
       就像不走运的赌徒输得一干二净。
       当我和你脸贴着脸,
       相依相拥亲密跳舞的时候,
       我竟然对生活也充满了兴趣,
       喜欢登山,也爱好钓鱼,
       但都无法和这样的情境相比;
       和你一起跳甜蜜的贴面舞。
       世上的乐事都会黯然失色。
       求求你,
       和我一起尽情地跳舞吧!
       你的玉臂,
       你那充满魅力的一切,
       总是在我身旁闪耀着迷人光辉。
       当我和你脸贴着脸,
       相依相拥亲密跳舞的时候……
       这就是那首激动人心的歌曲《贴面舞》。如果身临其境,谁都会满心欢悦地尽情舞蹈。就是那些和相熟的情人跳舞也不会心动的男人,到了那种场合,只要有这般温暖的情怀,他也许就会产生和更多女人跳贴面舞的欲望。
       此刻,我真想对S说出自己的这种感受,但是,刚想说出口,却又不得不保持沉默。因为S已经把老年夫妇跳贴面舞的话题岔开了。
       《再见》(12)
       “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真实的怪事。那家爵士酒吧的门好像突然被推开了……”我绘声绘色对C说道。
       在曼哈顿住宅区七十一号的高档酒吧里,我和交了十多年的老友、电影制片人C对饮而谈。
       我接下去说:“据那些去过爵士酒吧的人说,那一晚爵士酒吧的女歌手的歌声显得特别怪异,像是麻醉剂那样,让人听了只觉心头异常轻松。但是,这种怪事究竟是发生在哪里的爵士酒吧,到现在还是个谜。去过的人都说记不得了。有人说就在曼哈顿,也有人说是在六本木,此外还有各种说法,什么维也纳、毛伊岛,或者银座、新宿、布拉格、巴黎等地。”
       “像麻醉剂那样让人觉得心头轻松异常……”C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突然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你自己服过麻醉剂没有?”
       “要是大麻叶的话,我在学生时代吸过。”我嗫嚅着答道。
       “大麻叶不是麻醉剂。即使根据日本法律,如《麻醉剂取缔法》或《大麻取缔法》,它也不属于麻醉剂的范围。”C略显烦躁地说。
       见C露出这种神情,我不由暗自纳闷:他为什么会这么焦躁?
       C长长吁出一口气,说道:“直接由我领导的一位下属也抽上了可卡因,他不听劝告,非常难办。现在,他每天上班都会迟到,白天也常常躲进摄影室呼呼大睡。那家伙是熟悉我工作方法的极少数人中的一个,所以现在无法辞退他,真叫我懊恼。”
       “哦,原来你也有如此刻骨铭心的苦衷。这是真的吗?”
       C冷冷地说:“这是真的,你有何感想?”
       “现在日本也把可卡因当成一个重要的社会话题了。”
       C听了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什么话题?我真想把那些吸可卡因的人称作混蛋。目前,日本吸可卡因的家伙该是美国的几万分之一吧?美国人都知道抽可卡因对身体不好,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嗜好,光是觉得抽的时候心情舒畅。但是,抽多了就会失眠,甚至觉得心脏咚咚狂跳,喘不过气来,这时他才会想到以后绝不能再抽了。可怕的是,由于可卡因很容易买到,不用多久,他就会忘掉教训,再度抽起来。在曼哈顿附近的哈莱姆地区,那些如干菜店一般的小店都得到许可出售可卡因。此外,还有各种自称‘可吧’的小店。那种小店不仅一克两克地出售经过加工的可卡因,还附带出售小碟和别的吸毒工具。可卡因是一种想戒却难以根治的毒品。据我所知,戒毒的方法目前只有四种:第一种,送进医院强制戒毒。这却会产生不得已接受人工呼吸、或心脏暂时停止跳动、或手脚麻痹的副作用,令患者感到十分恐怖。第二种,对那些并不常抽的患者比较有效,就是让他干一些比抽可卡因更产生兴奋感和充实感的工作。第三种,是警方将其逮捕拘留、或送至农村疗养地、或送至买不到毒品的地方的隔离性戒毒。第四种,是他真的死亡,所以也就没必要再吸毒了。”
       听了C的一席话,我不由毛骨悚然,一时答不出话来。
       见此光景,C缓和一下口气,调侃道:“你难得来纽约,一见面谈这么阴暗的话题,实在是对不起啊。”
       他说着又向酒吧侍者要了双份伏特卡和马蒂尼。这时,酒吧内餐厅和吧台边的客人越来越多。这些客人九成以上都穿着昂贵的羊绒套装。
       “现在,流行一家酒吧带一家餐厅,所以大家都喜欢上这里来喝酒用餐。来客多数喝鸡尾酒。酒吧的调酒师往往用欧式切口‘棒极了!’来应答。也许大家都会说是因为感到寂寞和无聊才来的。不过,我还是很想去你说的那家使人感到轻松的爵士酒吧,你是否也想去呢?”
       我说不知道,也许多半不会去。
       “那是为什么?”C瞪大眼睛望着我。
       我连忙解释:“主要是因为自己胆怯的缘故。刚才听了你的一席话,我想今后绝不会去碰可卡因。即使和女人交往,也不会越过那条红线。”
       “你撒谎,什么越过红线呀!难道只握着女人的手就不会越过红线吗?对于女人,你不必给她可卡因,给她一杯绿茶也许更有效。”
       也许是这样的。我暗自赞许C的观点。
       C又说:“总而言之,这是一个道德问题,你把道德的底线设在何处,对你的情人是有深远影响的。所以,既然是否想去的提问成立,那你为什么非要回答不去呢?那样做是不道德的哟。”
       我一时难以正面驳斥C的歪理,只好悻悻地回答:“你在美国待久了,说话总要讲什么逻辑性。”
       “我不是对你讲逻辑性,而是讲大实话。”C笑道。
       我俩暂时打断这个话题。慢慢喝起酒来。
       不一会儿,C又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以前的女人。”我怯生生地回答。
       “我也这么想。”C快人快语地附合。
       二人相视而笑,一口喝干了马蒂尼。C说:“现在再不提想还是不想去爵士酒吧的问题了。”接着又说,“那种爵士酒吧里绝对有我不想听的歌曲。那个女歌手去爵士酒吧时,也许就会唱那首歌曲吧?”
       我颔首表示赞同:“绝对有这种可能。我也有不想听的歌。”
       其实我们想到的是同一首歌,由海伦·梅里尔演唱的那首:
       我绝对无法把你忘怀,
       决不能忘了你的情意。
       即使有了新情人,
       离别时也不能对你说“再见”。
       我俩的山盟犹在,
       岂能转眼之间随意忘却?
       也许你说这是无意义的誓言,
       纯粹是语言游戏。
       一切都成过往,
       你已把它全部忘光。
       如果你对我叹息,
       清楚地告诉我对此已感到厌烦,
       那我只能痛下决心,斩断情丝。
       于是,一切都变得十分简单。
       从今以后,
       我们彼此开始各自的新生活。
       你走在令人目眩的断崖险道,
       我则漫步于海边低坦的小径。
       虽然内心知道各不相扰彼此都好,
       但我还是不能完全割断对你的思念,
       临别之际,
       我想再一次和你亲吻,
       “再见!”亲吻如蜜。
       “再见!”亲吻如饴。
       “再见!”亲吻如酒……
       “这样的女人可算是最普通了。”我轻轻地叹道。
       之后,我们俩不再说话,沉浸在无言的沉默中。也许,我们都在此时此刻、突然间想去那家爵士酒吧倾听这首原来最不想听的歌。
       《但是,对我并不合适》(13)
       纽约的电影制片人C给我介绍了新朋友戴维。在一条小街深处,有家日本料理店。由于这里地处偏僻,所以人一见这家料理店,就会产生“客人会上这儿来吗”的疑问。
       这是戴维开的小店,据他说每周只有周五和周六才开店营业。听说戴维是日本料理的研究专家,曾在京都留学四年,现任日本驻纽约证券公司社长的临时大厨以及哥伦比亚大学日本饮食文化中心的讲师。尽管他工作忙碌,但始终无法舍弃自己开家餐馆的理想,便在这个最冷清的地方开了这家日本料理店。
       戴维不仅是从事日本料理的研究和制作的大师,也是一个富裕家庭出身的二少爷,但他好像不愿意在住宅区开餐馆。
       “这是为什么?”我用日语问道。
       戴维操一口纯正流利的日语,口齿清晰地回答:“住宅区里有大量日本人。这些人中既有富有的商人和白领,也有贫困的学生和无业人员。要是他们看到高档日本料理店,就会说尽管价格高,这却是家乡菜,价格再高也得吃,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大吃昂贵的怀石料理。要是看到住宅区也有低档的日本料理店,他们也会去吃大众化的拉面。而我恰恰最不希望这种人到我店里来。”
       戴维的小店名叫“谷崎”,这个名字得自他热爱的日本名小说家谷崎润一郎。确切地说,他的小店的位置就在卖古柯叶和可卡因的小贩时常出没的一条小街的深处。而那些日本商人,观光客和学生们大多能听懂英语,所以他们都走纽约的大马路,不会到这般僻静的地方来。
       那么,戴维希望什么样的客人到这家小店来呢?
       在戴维的店里,除了我和C,还有另外两组客人。其中一组是个浓装艳抹的日本女人和她的朋友们,这个女人号称在纽约待了十来年,和所有不同肤色的男人上过床,并尝过所有毒品。不过,据说她目前仍继续在一家大银行工作。另一组客人,好像是来自北非国家的法裔人,据说他们刚在纽约组建了分公司。
       戴维见我们在仔细打量身边的客人,不由莞尔一笑,说道:“你们猜得不错,这都是些没把日本料理绝对化看待的客人。”
       “绝对化?”我和C面面相觑。
       戴维又道:“不就是绝对化的视野吗?几乎所有的日本人都没把日本料理看作世界各国料理中的一部分。”
       我不解地问:“但是,法国人不也把法国菜看作是绝对法国的吗?”
       “他们只是认为法国菜代表了法国文化的整体,并不认为有什么独特性。法国菜中也有价格非常昂贵的品种。但那只不过显示了法国人要把法国菜中的精华部分让他人品尝的优越心态。而日本人的心态则完全不同。他们提高日本料理的价格不是显示优越性,而是强调它的特殊性。”
       戴维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我坦率地承认了这一点。其后,我们继续谈论有关日本特殊性的话题,甚至谈到了如果今后美日摩擦进一步加深,日本将会受到何种排挤,乃至具体如何从全世界孤立出去的局面。
       “这个暂且不谈。”C打断了我们对话,对我说,“听说戴维去过你所说的那家奇妙的爵士酒吧呢。”
       C有些恶作剧地笑着,戴维却羞得面红耳赤。
       过了一会儿,戴维迟疑地开口说:“我今年三十二岁。去年到日本待了一个月,主要是为了学习奈良和北陆的料理,花了不少时间,只是基本弄懂了什么叫京都系列的料理。所以我觉得学得太少,感到有点失望。”
       “你还是快点说说金泽的事吧。”C性急地打断了戴维的话头。
       “好的,那我就说下去。我早就听说金泽是个非常好的地方。那儿的料理和京都料理似乎分属不同的概念,而且海鲜特别有名,像那些大海蟹和大海虾更是名闻遐迩。这正是我极其盼望能学到的与京都菜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因为给料理取材的关系,我无意中和一个日本女孩相识了。”
       “那一定是个漂亮美人。”C在一旁不怀好意地揶揄。
       “嗯,她确实长得很漂亮。”说到这里,戴维的语气出人意料地变得柔和了,但他在表达方面突然出现了问题,他的话语乱糟糟地失去了条理性。越是想把事情讲清楚,越是辞不达意。结果他那口纯正流利的日语再也无法维持下去,惹得我和C忍不住笑出来。
       这时,戴维已顾不得我们的反应,他如同开了闸的流水那么滔滔不绝起来:“我曾问过那个女孩多大年纪。她告诉我她是女子大学的学生,目前正在学习‘九谷烧’专业。当时我也失去了冷静,把自己的事一股脑儿全告诉了她。我对她说,家父在缅因州拥有十几家大型超市。鄙人是耶鲁大学毕业生。平时喜欢运动,网球和滑雪都已达到职业运动员的水平。我上面那个哥哥也是美国东海岸有名的法拉里车的收藏者。嗯,我对她说的全是大实话。至于我目前所做的日本料理研究专业的工作,因为当时怕这种形象对她来说显得太土了,所以既想说又不敢说,因为她毕竟还是位追求时尚的女大学生。
       “你这么向她介绍就可以了?”C讪笑道。
       这时候,戴维脸更红了,有些沮丧地回答:“是的。可那个女孩却对我说:‘你确实非常优秀,但对我来说并不合适。’总之,她认为我们俩不般配。我觉得这并不是她的个人认识问题,主要是因为我在介绍自己和家人情况的时候,只知道喋喋不休炫耀自己的优势和优点。这实在太不谨慎了。尽管我日语讲得很好,日本的风土人情也学到了不少,但是触及到人性本能的问题,我又完全是一个美国人。我虽然在这方面是笨蛋,却还是深陷情网不能自拔。于是,在痛苦和迷茫中,我来到一家奇妙的爵士酒吧。这家爵士酒吧的地点我还记得,似乎是就在京都四条河原町一带。一进爵士酒吧,就看到一位气质高雅的女人正以舒缓的节奏,演唱一首关于歌手的歌,那女人长得很美,和唱《蓝丝绒》的歌手伊莎贝尔·罗塞利尼非常相象。
       歌中唱道:
       世上有许许多多幸福的恋歌,
       也有美妙无比的经典歌曲,
       但是这些对我并不合适。
       幸运之星在天空闪闪发光,
       但是对我来说并不合适。
       虽然说爱情的坦途就在脚下,
       我仍把自己隐入厚厚的灰色云层。
       只当它是俄罗斯轻喜剧,
       切莫信以为真。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但我决不会改变自己的初衷。
       啊,多么令人悲伤,
       无论如何痴情的结果总是一样。
       真后悔,
       临别时,忘了和那个人亲吻,
       直到如今,
       再也无法重新撷取当时动人的场景。
       尽管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人,
       但他对我依然并不合适。
       C听完了戴维的叙述,不无遗憾地嗟叹:“真糟糕,想不到戴维这么坦诚地使用美国人的表现方式,却仍然受到那个日本女孩的婉言拒绝。”
       我坐在一旁,静静倾听戴维的讲述和C的感叹,心中不由产生了新的疑问:为了这点事,就能敲开爵士酒吧的门扉吗?对于那位充满自信、自认对日本的事情无不知晓的戴维,这也许会留下很深的伤口……
       
       《如果没有你,世界末日就将到来》(14)
       “我去过那种爵士酒吧。”海因茨对我十分肯定地说。
       他是澳大利亚人,现在是电影导演,也是纽约电影制片人C的朋友。有过两次和我合作拍摄广告片的经历。这次,我们俩在C的位于五号大街十八号的工作室里久别重逢。
       一见面,海因茨就对我豪爽地嚷道:“嗨,老朋友,还记得吗?当年我通过目录登记的方式,买下了一个中国女人?”
       海因茨能给人留下与众不同的脱俗印象,是一个奇人。有人说他是贵族后裔,是近亲结婚的产物,也有人说他嗜好麻醉剂,毒瘾极大。他那一头金发和端庄面庞,也被人说成是颓废的生活方式造成的。在纽约的闹市区里,他有众多的女性影迷。尽管如此,他并不为之所动,反而以白种女人生性放荡的理由,拒绝了那些女影迷们的追捧,并按当时流行的目录登记的结婚方式和一个中国女人建立了家庭。
       从C的工作室可以眺望到帝国大厦,从布鲁克林区可以眺望到曼哈顿地区,最近,我对这些景观有了新的认识。在曼哈顿的高层建筑群中,如果没有帝国大厦和克莱斯勒大厦,那么给人们的整体印象将会逊色一半。虽然世界贸易中心的双塔形建筑不愧为超高层的巨厦,但如若没有帝国大厦和克莱斯勒大厦,也许人们就会感到这儿不像是纽约了。在美国大都市的闹市中心必然建有超高层的建筑群,无论是洛杉矶、芝加哥,还是达拉斯、迈阿密、新奥尔良,概莫能免。但是,正是有了帝国大厦和克莱斯勒大厦这两座标志性建筑,才使纽约能有效地和其他众多的大城市区别开来。
       确实,这两座大厦都是在一九三○年美国大萧条时期建造的。那时,也许是因为失业率高,劳动工资都被压得很低的缘故,所以才留下了这般旷世的建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迪斯尼的卡通片也是在这个大萧条时期得以发展并巩固其手执牛耳的领导地位的。只有那时低廉的劳动力才有可能完成如此精美的卡通片。帝国大厦和克莱斯勒大厦因其诞生时的特殊历史原因,至今依然卓尔不群,气度非凡。
       此时,海因茨因喝了过量威士忌并吸了别的毒品,人已显出八九分醉意,但他依然口齿清楚地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初要和东方女人结婚吗?这事对你说过没有?”
       我不知道海因茨刚才吸了哪种毒品,也许由于古柯叶或者海洛因的作用,说话时他显然处于非常兴奋的状态。据说海因茨过去曾因吸食LSD(注:麦角酰二乙胺、一种危险的能引起幻觉的毒品。)过量,居然对美国通用电力公司制造的冰箱产生了异样的兴趣,在床上抱着冰箱整整躺了三天三夜,真是个不可理喻的怪人。
       海因茨见我没反应,接着又说:“是吗?我没对你说起过吗?当时说了你也一定会觉得我在吹牛。我后来在维也纳又和一位日本富家千金、某个女钢琴家交往的事,你是否知道呢?怎么?也不知道?我俩确实有过亲密交往呢。是我让那个富家千金最后勇敢地离开了她那么有钱的老子。一般来说,日本女孩子是十分温顺的吧?我刚和她交往时,约好在维也纳的一座雕像前见面。但由于我违反交通规则被警方拘留,结果整整晚了四小时才赶到那儿。没想到她竟然在那儿痴痴地等我。你相信吗?等了整整四小时呐。如果换作澳大利亚的女孩子,她连四分钟也不会等。而美国女孩,让她多等四秒钟也不干。当时,我真的非常感动。”
       C问道:“这种性格和人的皮肤有没有关系?一般来说,以大米为主食的民族,人的皮肤特别细腻光滑。而对于这一点,只知道冲动地表现的西洋人,是无法理解的……”
       C之所以这样说,自有他的道理,因此,他才娶了一个有着一头质地很硬的金发、手脚皮肤粗糙的日耳曼女人为妻。
       海因茨顺着C的话头说:“若论皮肤,我觉得中国人称得上世界第一。只要皮肤上一沾上汗,粘腻得足可以粘住一根丝线。当时我挑选女人时,目录登记上主要有菲律宾、泰国以及越南女人,我觉得这些女人都带有越战气息,所以很不喜欢。后来又发现有几个逃亡在外的越南裔中国女人,于是我就选中了其中的一个。当时这种交易十分方便,只要填上自己的美国信用卡号码就可以了。那女人在洛杉矶,我亲自去西海岸接她。那天我穿着漂亮的西服,打扮得衣冠楚楚。而那个女人则站在洛杉矶某某饭店的大堂里等我。她穿着中式连衫裙,露出两条光洁嫩滑的小腿。那天晚上我以上体位的姿势和她疯狂做爱。我高兴地嚷着,‘和东方女人上床这还是第一次,没想到滋味这么好。’这就是我最初想对你吹嘘的话。此后一年半,我就到处为这事大吹大擂。我给那个女人取名赖莉。她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深信不疑。尽管我曾经带着其他中国女人去加勒比海地区游玩,为了和在维也纳相识的日本女孩见面还特地去了东京。但赖莉依然相信我对她的感情。因此我决定即便知道赖莉在她出生成长的家乡曾经爱过一个男人,我也不会怀疑她对我的忠诚。现在,我想问问你们妻子的情况。C不用说,娶了一个德裔的美国女人当老婆,而你老婆一定是日本人吧?她相信你吗?”
       海因茨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段话以后,最后认真地向我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我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很想对他说这种关心是多余的,但我不知道用英语该怎样表达。所以只能含糊地回答他:“我的老婆不管是哪国人这都无所谓,就算你认为她是美国人或者德国人也可以。”
       接着,我又意犹未尽地对海因茨说:“其实,我对心中所喜爱的女人并无国籍的苛求,她应该是一个从小在父母的关爱下幸福地生活,在众人的呵护下健康成长的高雅女性。另外,恋爱这个概念其实是由十九世纪的‘罗曼司’一词衍生出来的,虽然那时也许还没有目录登记这种形式。但是男女之间即使没有交往也能结婚。所以女人只能相信男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你也算不上什么特殊形式的结婚,而是特别传统的婚姻。”
       “你说得对极了。”海因茨坦率地承认,“说老实话,我怕赖莉,而赖莉毫不怀疑地相信我是因为平时对她太好的缘故。这次我开玩笑地对她说,‘求求你,我们还是分手吧。’赖莉竟像个没头脑的机器玩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便动手收拾自己的行李,然后又回到了洛杉矶,据说那儿还有她的亲戚。不久,她通过目录登记公司给我送来了离婚文件。你说好笑吗?就在那天夜里,我拼命抽吸古柯叶,然后迷迷糊糊地去了那家奇妙的爵士酒吧,听到了女歌手正在演唱一首名叫《世界末日》的歌曲:
       为什么太阳还在放射光芒?
       为什么海面还在翻腾波浪?
       对我来说,世界末日己经来临,
       因为她悄悄离开了这里。
       鸟儿欢唱,星星在我头上的天空熠熠闪光,
       太阳、大海、小鸟、星星,竟然如此愚昧,
       在世界末日依然一切如故。
       虽说世界末日己经来临,
       而我再也得不到她的爱恋。
       早晨,当我睁开惺忪的睡眼,
       惊奇地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和原来一样。
       这究竟是为什么?
       自己和周围的关系怎么会是这样?
       心脏仍在有力地跳动,
       双眼清晰地看见外面美好的景致。
       但我知道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当她对我说‘再见’的时候,
       世界的一切已经归于毁灭……
       《四月花开的情思》(15)
       我说:“四月,也许是一个令人癫狂的季节。”
       但是,我朋友却认为这是陈词滥调。对此,他不屑一顾地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
       我的朋友在世界银行供职,刚从华盛顿回国暂时逗留几天。于是,我俩便在银座一家饭店的会员制酒吧里见了面。这家酒吧陈设极度豪华,黑色大理石的吧台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清水烧花瓶,瓶中盛开着淡雅娇丽的樱花。
       我们
       我俩举杯对酌。面对着故友、美酒,我不由逸兴勃发。由于自己也是刚从纽约回来才两天,还未完全倒过时差来。因此,才喝了两杯雪梨酒,我就醺然欲醉了,并说出了那句不合身份的老话来。
       在世界银行亚洲局担任要职的朋友原是我的高中同学。进入经济界是他去美国以后的事。以前他在日本大学里学的是比较文学专业。他运用丰富的文学知识,建构了自己从契诃夫到莎士比亚,从福克纳到尾井基次郎的生机蓬勃的、新颖的精神世界以后,便开始无情地嘲笑我见识浅薄,而且,他是用一种急不可耐的快人快语,对我提出犀利的批评。我不无委屈地为自己辩解说由于时差的关系喝了两杯就醉了,所以看着樱花就随口说了这么一句,不应该把我的话贬得一钱不值。谁知我的话非但没有得到他的同情,反而引起他更猛烈的抨击。
       “这种缺乏严密性的态度,正是当今日美经济摩擦的元凶啊。”友人痛心疾首地喟然长叹。接着他又尖锐地指责道:“……正因为是在这种场合,也就是说,在银座这种不带政治色彩、而且治安情况良好的酒吧,使你的精神完全放松了,但美国人还是无法理解这一点,也不存在这样的情况。虽然美国人有时也会因为气氛的关系,随意说话或者做出情绪化的判断,不过,他们说话还是懂得轻重的,像你犯下的这种致命错误,他们一定会非常客观地把它抓住不放……”
       诚然,友人说的都十分正确,但此时我的头脑由于时差的影响再加上醉酒的,愈发沉重起来。为了摆脱这种困境,我决意改变话题,于是,就向他提出了有关传说中的那家爵士酒吧的话题。但是,友人却出乎意料地突然沉默不语了。
       正当我惊讶之际,忽见他抬头凝望花瓶里的樱花,喃喃自语:“难道日本也有吗?”
       接着,他又兴奋地说道:“我想只有在华盛顿的哥伦比亚特区才会有吧?”
       一听此话,我不由蓦地一惊:“他说什么?难道他也去过吗?”
       “唉,二十年过去了,一切宛如就在眼前呐。”
       友人所指的二十年前该是一九七○年。
       “是吗?是那样吗?好像有种奇妙的感觉。我当时怎么没那样想呢?”
       我惊愕地看着友人自问自答,不知他在说什么。
       友人终于恢复了常态,对我缓缓说道:“二十年,该是一段相当长的岁月吧?可是一九七○年对我来说就像是昨天一样,你说怪不怪?二十年,又是一个历史的概念。当年纳粹在慕尼黑的一家小酒馆诞生,继而统治欧洲直至最后灭亡。其间也经过了二十年的时间,它展现了一个阶级兴衰存亡的过程。但是为什么我对一九七○年会产生鲜活如昨的错觉呢?这也许是我们已经上了年纪的缘故吧?哦,其实也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我想主要是因为这二十年是一段没太大变化的时光。”
       听他发表长篇大论,我不由暗自好笑。长期待在美国的友人都是这样,先自己提出疑问,然后通过逻辑推理分析,自己找出答案。我心想这位老兄实在太拖沓了,与其这样反复论证,不如直接把二十年前的事痛快说出来。
       友人郑重其事地问道:“你是否知道我过去因为抽大麻叶而被捕的事?”
       我有点茫然地摇摇头。这事确实是第一次听到。我一直以为他是好学生,是位潜心研究比较文学和国家风险的老夫子。
       “那还是在念大学的时候,我是在乡下被逮捕的。那时,我的一个同学是农村一家酱菜店的二少爷。他在东京买了毒品之后,偷偷带到乡下来,这家伙一直喋喋不休地劝我尝试一下毒品的滋味,我禁不住他的诱惑,终于被他拖下了水。不久,警方获悉此事,就把我逮捕了。”
       “为什么出了这种事我会不知道呢?那个地方又不是大城市,理应马上知道的。”我满腹狐疑地问。
       友人叹了口气,解释道:“我那时年纪小,还是未成年人。所以报上只以少年A来代替我。不过当时几乎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是我,只有你还蒙在鼓里,这主要是因为你对乡下的事情不感兴趣,你当时是个身心健全的好学生呀。”
       他这样一说,倒使我平添了几分愧疚。因为我当时年龄比他大,而且正和一个有争议的女孩同居,所以足有三年没回乡下。
       他又补充道:“说你身心健全是有道理的。因为像我这种当年不到二十岁的小孩,竟然会去吸毒,以至发生乡下的吸毒事件实属不正常。我是在三月中旬被捕的。作名一个吸毒犯,如果不招出是谁提供的毒品,或是从哪儿弄到的毒品,警方就会将我长期关押。结果我在拘留所里被关了二十多天。你待过拘留所吗?”
       我毫不犹豫地摇头否认。其实,我曾有一次喝得烂醉后和人打架,结果被警方带到拘留所关了一夜。但是具体情况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也就等于没有这样的经历。
       我的友人心有余悸地嚷道:“那地方不能去,就是开玩笑也不能去。在那儿,自己可使用的私人物品只有撕成一半的布毛巾,书也不让看,也不能平躺着睡觉,就是打呼噜也不准,可是打呼噜是人正常的生理现象,我怎么也控制不住呀。除了这些,待在拘留所里就是可怕的寂寞,而警方审讯你又要等上长长一段日子。当时拘留所规定,每天只准犯人看着窗外做一次体操,但不得超过三十分钟。于是我趁这个难得机会,通过窗口看到了沿河一带的那片樱花树林。在拘留所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要低头认罪,己经把自己妖魔化了,所以决心忘掉世俗的一切。但是通过窗户,我却看到暖和的春日下,那些正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满心欢悦地赏花、散步的恋人们,我心中居然会充满一种难以言喻的嫉妒。这种程度的嫉妒过去未曾有过,以后也没有再产生过。我被释放后。又过了四五年,终于去了美国,到华盛顿的大学开始了留学生涯。谁知去留学的时间,恰巧又是四月份。那时,波托马克河沿河一带正是樱花盛开的黄金季节。为了抒解内心的痛苦,我特意找了一个不知就里的美国女孩在河边约会,一心想让自己也能陶醉于迷人的花景中。兴奋之余,我竟然性急地向她求婚。于是理所当然遭到了拒绝。那天晚上,我百无聊赖地走进闹市区的一家奇妙的酒吧,听到了女歌手正在演唱一首令人砰然心动的歌曲。什么歌曲?那当然是《四月花开的情思》……
       总是在黄昏中彷徨,
       那寂寥空虚的日子。
       我们共同度过的蜜月已远远离去,
       仅剩下伤心悲叹的每一天。
       如今,
       我天天独自一人在荒野小径上踯躅,
       这条路曾经是我俩经常漫步的林荫大道。
       那四月花开的情思多么令人怀念,
       突然吹来的花香使我心旌神摇,
       虽然只有淡淡的香气,但已使我热血沸腾。
       只要在花开时节得到她的爱,
       我将一辈子沉浸在爱的幻梦中。
       这是我的一缕痴情,
       并非是过分的奢求。
       她的樱唇是那样温柔,
       相爱的时刻一切都那么美好。
       缤纷的花季,相爱的情侣,
       都放射出夺目光辉。
       但是,
       萧瑟的秋天终于不知不觉地来临。
       深秋的伤悲我们还未能细细体味,
       就像燃烧的火焰熊熊不息,
       不知道烈火冲腾之后便会化作冰凉的灰烬。
       当我们才明白美好的时光犹如电光石火,
       那一段快乐日子已经无情地终止。
       直到我变成孤家寡人,
       还是不明白一个人为何会如此寂寞。
       虽然命途多舛,
       我还是难忘四月花开的情思,
       那醉人的花香,
       令我嘴角漾起了微笑,
       尽管这样的微笑是那么凄凉悲伤……’”
       《你和黑夜和音乐》(16)
       我和友人曾讨论过这样一个话题:除去社会因素,人终极的快乐是什么?
       我的朋友直到几年前还在代理店从事广告创意设计工作,是我的竞争对手。那时为了争夺同一个客户,我们不惜通过请客送礼的方式,展开了激烈的竞争。结果我以三胜十八败的败绩把胜利果实拱手让给了他。但是,他那代理店的业务力量不管怎么说还是处于弱势,所以广告企划做得再好也没有实行的能力。于是,除了广告企划,他把其余的业务都包给别家公司,我也有幸和他合作过几次。
       现在他从事的工作主要是向实施了电脑办公自动化的企业和公司销售电脑软件。他根据用户企业细分的工作流程和操作方法,将其输入电脑进行程序设计,结果大获成功。在引入电脑和机器人工作的时代,单纯的劳动者都被赶出了原来的工作岗位。实行了这种电脑办公自动化以后,就能取代企业中间管理层的工作职能。也就是说,企业以往的中间管理层一般有多名白领担当,从而形成了中间管理层听取现场意见,然后汇总情报,然后再向企业最高领导层报告的管理系统。而现在这一切都可以输入由脑,由电脑进行判断,使之成为供最高领导层裁夺的材料。
       友人感叹道:“现在是我们男人受难的时代。”
       他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不钻现有制度的空子作乐,那才是最大的损失。”
       我俩都持有相同观点,于是就形成了“对男人而言,最大的快乐是什么?”这种非常无聊的话题。
       朋友进而发挥道:“社会因素不能算,就是说像你和长大的儿子一起进行投球练习时产生的兴趣,以及在高尔夫比赛中由于对手在后九穴的击球中少于规定的击棒数,结果使你反败为胜,由此萌生的狂喜等等,总之这些作为社会生物人的喜悦之情都必须排除在外。”
       我俩坐在一家酒吧的吧台前。这家位于银座、其貌不扬的酒吧是朋友以往最喜欢消遣的地方。这里一切都显得简约、朴实。佐酒小吃只有开心果仁,为客人倒酒的也只是那个有点耳背的酒吧老板。这里没有卡拉OK,所以女性客人几乎不来。至于客人喜欢的鸡尾酒,纯麦芽制的威士忌都已搁置很长时间了,而阿尔马略克白兰地则根本设有。唯一的好处是,这儿免费的兑酒冰水倒是很充足。据说,这是酒吧老板每天从住宅旁边的一口井里打水自制的。
       听了朋友的一番话,我慢慢呷了口酒,苦笑道:“照你这么说,只有和女人做爱的事了。除此之外,也许就是没有社会性的体育运动……”
       朋友毅然决然地摇摇头,说道:“没有社会性的体育运动是不可能有的。比如像慢跑,钓鱼,划船等体育项目,难道不应被排除在外吗?所以也只有做爱这一项了。”
       我又说打猎应该算是很快乐的。朋友也表示同意。但是俩人都没有这样的经历和体验。
       于是,我迫不得已沮丧地咕哝道:“那么说,剩下的依然只有和女人做爱了?”
       朋友又摇头道:“如果我们真的再拓展思路,仔细寻找一下那种说只有和女人做爱的理由,应该可以发现,除了做爱就是与之有关的麻醉剂了。你吸过麻醉剂吗我从公司辞职后到自己独立之前,我自己一直处于失业状态,为了找工作、做业务,那时麻醉剂抽得很凶。”
       他的话使我想起学生时代曾经抽过大麻叶的经历。
       朋友听了我的诉说后,又道:“是那样的吗?难道你只是个刚入门的初学者吗?对于你这种晚熟的人说这些刺激话也许不太好。但是我想,吸麻醉剂对于有想象力的人来说,没有交感神经极度灵敏时的做爱那般快乐。”
       我想起可卡因经常在色情小说中出现的情景。如果一边吸可卡因,一边和一个苗条性感的黑种女人做爱,那无疑是最快活的享受了。
       朋友道:“古柯叶常用于局部麻醉所以会钝化人的灵敏度,而大麻叶则能增强灵敏度。关于做爱的话题自古就有一盗二婢的说法。撇开理性而言,皮肤的感觉比人的好心情更强烈。这怎么说呢?你喜欢谈社会性,现在抛弃这种社会性的假面具,其实上述两个因素中哪一个都能使人充满兽性,而且还使人成为精力充市的野兽。古柯叶能灭掉人的理性,但是它不像酒那样使人喝了会增大胆量,而是另一种别样的感觉,具体怎样我也说不好。我喜欢‘巴黎小蘑’这种毒品,有一次和才脾性相知的漂亮女人一起吸毒后做爱,我射精后依然感到兴奋不已。那时我觉得自己简直像发了情的喜欢手淫的大猩猩。”
       听着朋友的高谈阔论,我决定不再开口说话,甘愿当一名忠实听众。因为他的那番体验是我无法比拟的。
       朋友又道:“美国非常希望对快乐主义者的能力进行测试,于是先测试了他们的性能力,如果失败了,一切都完了。结果说明毒品有助淫作用,必须制止毒品犯罪。而在日本由于人们性潜力较低,所以没有可卡因蔓延的问题。日本毕竟是个花鸟风月的国度,加之国民也设有西方那样好淫,那种在自己心脏停止之前还要让女人给自己戴上避孕套的精力过剩的家伙是找不到的。”
       朋友大发议论之后突然把话题转向了那家爵士酒吧。
       “……嗯,我去过那家酒吧,女歌手懒洋洋的歌声我还记得。我失业时那会儿曾经有一家名叫‘地狱之灯’的乱七八糟的性虐待俱乐部,人到那儿只要对方不拒绝,你爱干什么都可以。后来由于艾滋病的流行,俱乐部被关闭了。那真是个可怕的地方。我在那儿亲眼看到一个从豪华劳斯莱斯高级轿车上下来的贵妇竟然在里面吃黑人的排泄物。有一天晚上,我看到那儿聚集了许多人,我想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所以就在人群外面偷偷地张望。结果发现原来是一对十岁左右健康活泼的小朋友,正一边害羞地说着‘我爱你’,一边在天真地接吻。周围那些久经情场的变态者们见此情景,无不露出羡慕的神情。这时,我不由地想起上高中的时候,曾经不敢和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同学接吻的事。那是个夕阳西下的黄昏,女同学对我突起她的柔唇,我竟然害怕得不敢接吻。想起这件事就像喝了一剂苦药,自己觉得已经走到了绝望的深渊。那时我心想再痛苦也是徒劳的。于是就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我想去听一曲由我中学时代就喜爱的歌手朱莉·伦敦演唱的歌曲。恍惚之中,我来到了那家爵士酒吧。店里的女歌手正唱着朱莉·伦敦的歌:
       你和黑夜和音乐,
       使我心中燃起欲望的火焰,
       那是完美的场景,惊险刺激的象征。
       但是,黑夜和音乐,
       竟然不知不觉地终止。
       不知在什么时候,
       我突然进入了一个梦境。
       那微弱的亮光在黑暗中闪烁,
       就像黎明前的街灯那样。
       蔷薇色的晨曦渐渐在天边显现,
       它就像吉他的弦音震撼我的心灵,
       只感到头脑发昏,四肢无力。
       我诅咒早晨,
       既没有温暖,也没有柔情。
       我已沉醉在情欲的温柔乡里,
       特别厌恶无情的早晨。
       看着星星在空中渐渐隐去,
       我的心灵也得到了相同的感悟:
       醉生梦死的人迟早会遭到失败,
       这是不可违抗的自然规律。
       爱情和生命如果在瞬间结束,
       死亡就是唯一的归宿。
       你和黑夜和音乐,
       那些都是瞬间辉煌的火焰。
       如果失去了它们,
       我也失去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一天又一天》(17)
       六本木墓地下的僻静处有家酒吧。
       在酒吧里,一位男子有些不解地问我道:“在高级酒吧里喝酒,为什么不会脸红呢?”
       这家酒吧看似极其普通,除了吧台引人注目外,几乎没有特别赏心悦目的地方。但是这里的酒类品种特别丰富,除了零售的香槟,还有各种各样流行的纯麦芽威士忌,酒吧侍者调制的鸡尾酒也相当棒。此处,巨大的吧台台面全部是黑色大理石,显示出一种华贵气派。这也意味着普通职员们是不会前来消遣的。一般说来,如果一个人每月只有三万日元的零花钱,大概是不敢上这种酒吧来的吧。
       所谓的普通职员,如果对此认真分析一下,就会发现这是一个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很大的范畴。其实,像上述这类的酒吧对接待的客人也是有选择性的。它的主要对象是出版社、代理店、电视台、时装公司之类高级公司的高级职员,以及那些名人……酒吧对他们提出的要求有求必应,要接待就接待,要在此向女人求婚,就为他们精心服务。这些人说到底并不是支撑这个国家的中坚力量。而真正支撑国家并促进其生存发展的,应是与之相反的普通职员阶层。
       我一边考虑这个问题,一边大口喝酒。也许那个男子见此情形,不由对我产生了好奇之心。
       在通常情况下,如果一个人坐在酒吧的吧台边喝酒,往往不想和身旁的陌生人搭话,所以我平时喝酒几乎都是这样。不过,今天对我来说却是个罕见的例外,也许我是一时心血来潮。于是没有拒绝对方的搭话,俩人便利用这段绝好的闲暇时光,开始随意地聊起天来。
       “对不起,打搅您了。我离开日本已有好久,平时工作太忙,总脱不开身来。”
       那名男子补充说,同时递给我一张名片,又说道:“这是我的旧名片,新的还没来得及印。”
       我接过来一看,果然是一家大商社的高级职员。名片上的住址是德国法兰克福。从外表看,他似乎比我年轻三四岁。现在,他正在喝兑了黑啤的威士忌。
       那人又道:“看起来您和我是同辈。但我还是想向您请教这个问题,我们小时候常看见大人们喝酒的情景,那时他们往往喝得面红耳赤。但现在这种现象却很少见了。这是什么原因呢?”
       “您说的不错,确实是这样的。”我也饶有兴趣地答道。他的话使我回想起过去在乡下赏花或做法事时人们摆开酒席开怀畅饮的情景。那时确实在很短的时间内大家的脸都变红了。
       那人道:“刚才我去浅草和一个朋友会面。我们待的酒吧一向以所谓‘电气白兰地’的鸡尾酒出名。在那儿,我见大家喝得醉醺醺的,人人的脸色都变得通红,就像过去乡下常见的那样。我当时就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奇妙的感觉?”
       “我在一周前才有事被家里人叫回日本的。到昨天为止,我一直到外面各种酒吧喝酒。我去的都是那些高级豪华酒吧。那里满眼都是服饰华丽的女招待,上等苏格兰威士忌,精雕细刻的意大利家具,古老名贵的灯具等等。但是那里却见不到有人喝得面红耳赤的醉态。在此我要冒昧地对你说几句私房话。我在德国也多次思考过这个问题。我的公司在法兰克福,我的家就在一条叫曼海姆的小街上。那儿有许许多多的啤酒馆,人们在酒馆里喝啤酒和杜松子酒,脸一下子会变得通红。但是我在法兰克福的一家常去的饭店的酒吧喝酒时,从没碰到过那种情况。”
       我道:“乡下人或者啤酒馆里的顾客也许都喜欢喝快酒,所以脸色容易变红。”
       “您说的那种情况想必是有的吧,但我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都喜欢一边喝酒一边说话,而且都是开诚布公地说话。”
       “这就是边喝酒边说话的原因吗?”
       “是的。您不妨想想看,在那些饭店酒吧以及高级法国餐厅,照规矩是不允许人们大声喧哗的,所以家不能高声谈笑,只能安静斯文地喝酒。而乡下的啤酒馆则完全不同。首先,那里一片喧闹,根本无法进行密谈吧?所以大家都毫不设防的心态说笑,每个人都坦诚相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于是人的肾上腺数就会大量分泌,脸就会变得通红。”
       那人喋喋不休地议论了一番后,突然打住了话头,脸上露出了似乎在思考什么的神情。我想他一定是在怀念已经分手的恋人。也许他又想起了过去在某个场合,亲眼见到身边的女友喝酒时粉面含春一般的娇态……
       果然不出所料。那人沉吟半晌之后,又端起酒杯,和我谈起他情人的事来。
       “……她是国际航班上的一名空姐。人长得很漂亮,无论怎样描述都不为过。我初次见到她时两眼不由地一亮。她身材苗条,形象秀美,脸上却露出冷艳矜持的表情。我心想她一定是个心气高傲的女人。而我最不擅长与这种类型的女人打交道。于是,我心生一计,决定采取迂回战术。最初我请别的空姐服务。有一次,我对一位空姐说想要一点小吃,恰巧她听到了,一下子就送给我五包。于是我连忙道谢,两人都露出了特别自然的微笑。很快,我便深深陷入情网,只要她来法兰克福,我就设法去见她。她见了我就笑着说:‘没有谁像我们这样整天在法兰克福见面的。’就这样,我俩一天一天地亲密交往起来,每一次我都看到她的脸颊上飞起两朵迷人的红晕。正如你刚才所说的那样,看到自己心爱女人的粉脸飞红,真是最最赏心悦目的乐事了,因为,这是她把心许给我的明证啊。我这个人不管怎么说,是非常懂得女人心思的。不论什么女人,只要一交往,不久就会很清楚地知道双方相互间的立场。我和她交往一段时间后,就知道这种每天欣赏粉面桃花的好日子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终于有一天,我不得不向她告知自己已婚的事实。谁知她听后没有任何反应,依然一往情深地对我露出迷人的微笑。我知道她深爱着我,而且每次见面喝酒后她的脸颊一定会染上迷人的红云。看此情景,想起自己难言的苦衷,我不由害怕起来。我怕她还不明白我已经结婚的事实。要是任其发展下去,对她对我都会带来可怕的后果。于是我决定暂时不和她见面。但是,尽管作了种种努力,我还是会忍不住和她再次见面。而她则对我狠心许久不见面的事毫无责怪之意,依然对我情深意浓,依然兴高采烈、面带娇羞地陪我喝酒。那时,我往往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同时也深深责备自己是个特别不诚实的人……”
       这样的故事真是闻所未闻。我心中不由发出长叹。如果他也能去那家爵士酒吧的话,一定会听到这样如泣如诉的歌吧?
       一天又一天,
       我知道爱在不断加深。
       一天又一天,
       就像欢乐的小花狗渐渐长大,
       爱也在甜蜜中不断成长。
       这正是我渴求的春梦,
       两心相悦,情深似海。
       请你也快进入这样的甜梦,
       虽然知道你的烦恼,
       但我只在乎你的情意。
       我的痴情,爱的眷顾,
       使你再也无法随意逃遁。
       一天又一天,
       爱在不断加深,
       让我们在爱河中畅游,
       幸福地度过这美妙时光……
       “那家爵士酒吧里究竟是怎样的情景呢?”我喝着酒又陷入了沉思,“也许酒吧里的客人都红着脸在听那首歌吧?”
       《与美酒玫瑰相伴的日子》(18)
       酒吧里的吧台似乎是专为男人服务的。它适合男人们根据不同的话题展开交谈,而且最适合三人以上聚集闲聊的场合。而女人则首先决定自己想要说的话,热中于盘算怎样利用这种说话的机会,至于其他人说什么,她几乎全然不听。所以,如果她们在吧台前交谈的人数有三人以上,只要其中一人不能和她面对面地坐着,这种坐着谈话的形式就不能成立。
       男人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即使三人以上大家都能面对面地谈话,坐在位置上的也只有一个引导话题的中心人物。在讨论的场合,当两个人热烈交换意见时,其他人只是安安静静地当一名听众。
       在赤坂的一家饭店的豪华酒吧里,我正和友人兴致勃勃地聊天。我们的话题是从当今引人注目的现代女性和酒吧的吧台功能说起的。那些现代女性如今和男子几乎平起平坐,她们和我们一同去公司上班,一同去酒吧饮酒作乐,这些现象引起了我俩浓浓的谈兴。
       我的朋友有过坎坷经历。现在和我一样,也在从事影视广告片的制作。他不知是在十九岁还是二十岁的时候,作为一名青年影视工作者。曾获得过令世人惊羡不已的著名大奖。据说这个大奖主要是奖给独立电影作家和当时流行的先锋派影视艺术的巨匠们的。而我那位年轻朋友却以八毫米电影胶片摄制的作品获得了这个大奖。当时我正在乡下,从报上获悉这个消息后曾产生强烈的嫉妬心。至今还记忆犹新。
       此后,他又立刻去了美国。当他现在回顾留美的经历时,却只是淡淡的一句:“什么都没干。”
       “……嗯,我真的什么都没干。如果说起那里的生活,因为我在日本学过英语,所以也许刚开始就是学英语吧。我最初住在美国西部的圣迭戈,然后在洛杉矶待过一段时间,最后一直住在纽约。”
       “你在美国一共待了多长时间?”
       “全部加起来,大概有十三年吧,但是自己觉得好像没有住这么长时间。”
       “那是为什么呢?”
       “也许就是什么都没干的原因吧。由于生活需要而去工作,照理不会出现什么都没干的情形。而我却有意采取了‘无为’的生活方式,所以在此期间,我没有干任何有意义的事,白白虚长了不少岁数。我可能已经对你说过了,那个大奖其实给我带来了相当大的压力。所谓电影,虽然剧情属于文学范畴,但摄制方法却极具严格的系统性。所以即使当时以八毫米的电影影像获得大奖,我心里也十分清楚,仅靠这点本事是无法继续拍摄商业电影的。但是因为我已经出了名,自然不敢再有赚钱的念头。在美国,倒不是说人成名后特别辛苦,而是没有隐身之处。不论到什么地方都有影迷来纠缠。我不说别人是怎样消磨时间的,但是我认为在美国像我这样的人是得不到认真评价的。不管你以后是否搞创作,不管你创作的是好作品还是坏作品,一旦你成了名,在这个国家就把你只当作休闲的对象来对待。请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想在美国积累什么经验,因为我是一向轻视经验的。为此我还可以举一个法国钢琴家的例子。”
       “什么例子?”
       “这个钢琴家在十岁时就在‘肖邦国际钢琴大赛’中获得了优胜奖,于是,周围的人都对他抱有极大希望,而他实在受不了这种压力以致产生了厌恶的情绪,最后跑到美国,躲在纽约贫困的哈莱姆区一待就是五十年,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这样的事你会信吗?其实,那个人才真像是一个天才呢。”
       我道:“我已经几次听说你想要隐退的愿望,不过对于你的这种想法,我还是无法理解。”
       他苦笑道:“我并不是想要隐退,只是想让自己早点长大成熟。”
       我俩是在十年之前就相识了。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是在纽约哈莱姆区的萨尔萨剧场,当时我正在纽约摄制影视广告片。为了欣赏我所喜爱的萨尔萨音乐(注:1976年左右在美国流行的拉美旋律音乐。),特意请合作方的一名职员陪我来到哈莱姆区的萨尔萨剧场。这时我的朋友凑巧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他当时还抽着上等大麻叶。我俩一见如故,马上就成了好朋友。以后我每次去纽约,总会和他约会见面。六七年前,他从美国回来,进入了广告业,不久就成为影视广告片的知名导演。
       他又道:“我现在希望是上了年纪以后,最好能成为一个无所作为的人。所谓的才能,不就是依附在人格上的累赘吗?如果和丰富的人格完全分离,我想只能是一种空洞的才能。也许就称不上是什么才能了。我明白这种才能就是创作时所必须的发挥主观能动性之类的东西。人们往往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这种才能的奴隶。而我却讨厌这种为了发挥才能从年轻时就拼命干的生活方式。”
       听了他这番肺腑之言,我不禁想问你这样做不觉得太可惜吗?转念一想,我却终于没有开口。因为自从和他相识以来,我已有几次这样问过他了。他在美国的哈莱姆区整整待了六年,结识了许多的朋友,过着在日本不可能做到的“普通”的、“什么都不是”的生活。现在,他的作品中充满了温馨,却又不显得稀奇古怪、哗众取宠,是我们想象不到的具有独创性的佳作。也许,这就是才能的最好体现吧?
       我的朋友继续有感而发:“我认为,酒吧和吧台都不适合女人。她们会成为才能的奴隶。我觉得这是最无聊的。因为她们没有注意到生活的本质,所以我很讨厌这种事。当然这也是由人的价值观所决定的。我确实感到与其拼命发挥才能,创造出名留青史的佳作,倒不如对酒当歌对我更重要。当然,我不敢说这两者都很重要。因为我确实是个怯懦的人。”
       说实在,我十分喜欢朋友那张兴奋的笑脸,尽管他说的道理我只懂一半。我没想到他这样年轻就受到了这么大的压力。如果当时没有获得大奖,他刚才所说的一切感悟也就不存在了。我想象我朋友这种类型的人一定去过传说中的那家爵士酒吧。根据我现今掌握的事实来看,只有当人的欲望、能力、时间三者分开或纠缠在一起的时候,那家爵士酒吧才会出现。所以他不干自己不喜欢的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况且我还听说他现在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娶了一个贤惠美貌的妻子。
       朋友既然自得其乐,那我该怎么做呢?如果我在年青的时候获得这样的殊荣,也一定会得意忘形,并且趁机周游世界。而当自己意志消沉的时候,也许就在无意中打开了爵士酒吧神秘的门扉。于是我在爵士酒吧里也许就能听到这样的歌曲:
       与美酒玫瑰相伴的日子,
       就像天真的孩童无忌地嬉戏。
       在那欢笑着逃亡的日子,
       我快乐地穿过了大草原,
       路途中,
       惊奇地看到一扇紧闭的大门。
       门上写着“只有这些”几个大字,
       我百般猜想,不知其解。
       如今,
       当我一人度过寂寞的夜晚,
       终于明白那行大字的意义。
       幸运就像一阵瞬间吹过的微风,
       稍纵即逝,无影无踪。
       我曾和美酒、玫瑰亲密地相伴。
       总以为幸福的日子永久绵长。
       但是幸运如微风一样悄悄溜走,
       辉煌、微笑的回忆在痛苦中不再继续……
       《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时光流逝》(19)
       “卡萨布兰卡的饭店里有个里克酒吧。酒吧里到处贴满了美国著名影星汉弗莱·鲍嘉和英格丽·褒曼的剧照,真让人感到乏味。”
       说话者是我的友人。
       那一天,我们来到饭店酒吧的时间较早。偌大的空间除了我俩没有其他客人。我们坐下后,就像当年德国占领时期地下组织秘密接头那样,压低了嗓音,轻声交谈着。我和那个朋友原来关系一般。但他最近成了我广告片合同的中介人,于是我们的关系无意中变得亲密起来。
       他现在是一个赛车队的老板,刚开始继承由其祖父创立并发展至今的中等规模的贸易公司,通过经营豪华意大利家具和装饰品在生意上获得了极大成功。于是他借此机会实现了小时候的一个心愿,组建了一个赛车队。我曾专门为他的赛车队拍过广告片,帮助这个原来并不出名的车队老板,以向广告业界作全面介绍的方式,树立了这位广告客户的良好形象。如今,汽车竞赛在日本异常火爆。要想当广告赞助商的客户非常多,因此,签订此类合同简直轻而易举,并不需要进行特别的公关活动。但我这位朋友具有典型的富有教养的男子的性格,为了报答旧情,他几乎每天打电话来邀请我外出用餐,观看歌舞剧,看体育比赛或者听音乐会。今天,他特地邀请我一起乘直升飞机去静冈观看高尔夫球锦标赛,直到傍晚再乘直升飞机返回东京。晚餐之前,当我俩坐在酒吧里轻松地喝酒聊天的时候,我不经意地向他说起了那家传说中的爵士酒吧的事情,而他也随口告诉我有关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的事来。
       “你去摩洛哥做什么呢?”我小声问。
       “那是我在学习组建赛车队相关技术的时候,大概有七八年吧,我为了看几场F1的赛车比赛,去了葡萄牙和西班牙,开始注意到所有的赛车发动机都带有涡轮充电器。但在最后一年观赛时,我突然发现本田车引擎声简直和战斗机的声音一模一样。这时恰巧是葡萄牙公开赛和西班牙公开赛之间的空档,于是我便利用这段时间去了摩洛哥。”
       “你是一个人去的吗?”
       “是的。你也知道,我对女人是极端保守的。”
       朋友的回答使我不由想起“渔色”这类古老的字眼。我周围的同行中有许多人是猎艳高手,因此我甚至想到“天下最好色的莫不是广告人”。由于平时看惯了这些广告人的所作所为,所以这位赛车队老板的做法,确实让我感到相当新鲜。我的友人确实非常珍爱自己的夫人。今天,他妻子说不喜欢高尔夫球也讨厌乘直升飞机,所以这次外出没有与他同行,而平时去外面用餐或听音乐会,他俩倒是经常在一起,这应该说是很自然的。听说因工作的关系,他们夫妇俩年青时曾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住过两年。通常,夫妇俩还一起去欧洲或美国进行商务洽谈,并利用闲暇在外进行观光、用餐等活动。即使回日本以后,他们似乎依然保持着夫妇俩常在一起的习惯。在我的记忆中,我的老板朋友身上从没有留下任何对女色饥渴的迹象。
       我认为,所谓的“渔色”,不能指望美国心理学家的分析,它必定是一种病症,是对爱情饥渴的病态表现。从这一点来说,我的友人对“渔色”应是无缘的。但在我们开头的交谈中,他似乎对我提起的那家爵士酒吧也略知一二,所以我不由的暗自称奇。
       我问道:“你一个人去那儿旅行,难道不感到寂寞吗?”
       “嗯,说实话我也不喜欢一个人去那儿,但我也不想被人取笑。我就是这样的人。其实,我只比你大两岁,是同时代的人,所以对于战后摄制上映的电影《卡萨布兰卡》有种麻木不仁的感觉。这部电影的描述比较啰嗦。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以往那种好莱坞经典片的趣味。尤其喜欢电影里展现的那种日常罕见的豪华场景。如果没有这些场景,它就会变成一部冷冰冰的电影,我一定会断然否定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如果电影《卡萨布兰卡》要由谁来评价的话,我认为它创下了最大的奇迹,你明白吗?”
       “奇迹?”
       “是的。从演员、时代、状况、制作等各方面来看,这部电影都创造了无与伦比的奇迹。因此它深深吸引了我,使我产生了神往以久的情思。我为此专门看了介绍摩洛哥风情的导游手册,知道了电影里的那个酒吧至今还在,所以就决定务必前去参观一下。虽然我已有好多年没有一个人独行了,但想到这次一个人去那儿正好能充分领略那哀感顽艳的气氛,我甚至还产生了一种难以割舍的错觉,梦想能在那儿爱上一个像英格丽·褒曼那样的绝代佳人。当时我真是鬼迷心窍,甚至认为如果不去那里一次,自己简直白活了。”
       “明白了。”我深有感触地回答。
       我的友人继续说:“我从里斯本飞到了卡萨布兰卡,一眼看到街头脏乱不堪,就没了情绪,感到失望之极。这也许就是摩洛哥的风情,听说无论是在非斯、丹吉尔或者马拉喀什都是这样。而卡萨布兰卡则被好莱坞电影拍成了一个半美国化的无聊至极的地方。那里甚至没有一家像样的饭店。至于那家名叫里克的酒吧,也只是墙上贴满了电影剧照而己。酒吧周围都是些狭小简陋的家庭式小餐馆。我真是期望越深,失望越大。这怎么说呢?就是我心中深深地感到,也许自己的人生突然间发生了重大错误,因此真可以说是失望之极,痛苦得几乎要流出悔恨的泪水。正在万分无奈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就在那个无聊酒吧的盥洗室的旁边,有扇神秘的小门,推门进去一看,只见里面连着一条昏暗的走廊,走廊对面是一家很精美的酒吧,看到它就会使我想起美国影星弗雷德·阿斯泰尔主演的电影里的场景。我顺着走廊走进酒吧,里面气氛朦胧,似乎达到了高潮。这时即使发现加利·格兰特就在里面,也不会感到奇怪。我看到一名女歌手正在动情地唱着一首歌。这位歌手的声音和表情似乎在模仿著名歌星黛娜·肖尔和佩吉·李。她望了我一眼后,很优雅地点点头,依然柔声唱着。也许我当时过于陶醉在她的歌声里,以至于后来怎么返回自己旅馆的房间,我都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这首歌是这样唱的:
       我清晰地回想起来,
       接吻的香甜依然没变,
       沉重的叹息还是和往昔一样。
       所有的一切都在流逝的时光里。
       当能说出“我爱你”的时候,
       恋人们都能相信爱的珍贵。
       不知我以前怎样的荒唐,
       就像迷途羔羊罪孽深重,
       虽然所有的一切都在流逝的时光里,
       但我还记得那难忘的情感:
       月光、恋歌,
       激情、嫉妒、憎恨……
       我没想到时代的变迁竟会这样迟缓。
       女人把男人作为自己的至爱,
       而男人一心要得到娴静佳人。
       这些已和时代变化没有关系,
       没人能否定这些,
       虽然古老,又经常翻新的故事。
       为了爱和名誉而战,
       要么赢得胜利,要么选择死亡。
       世界上,
       只有为爱而战的人最最优秀,
       所有的一切都在流逝的时光里。’
       《红色的玫瑰献给忧郁的女人》(20)
       “传言中的爵士酒吧是以什么作为它的象征?你知道吗?”
       在一家奇特的酒吧里,我和一位设计师朋友邂逅相遇。一见面,他就向我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这家酒吧的奇特之处在于出入口很多。男人们都是从不同的入口进入酒吧的。酒吧里,光线暗淡,弥漫着浓烈的烟草气息和人的气味,所以看不清其他客人的面容。那个声音和表情上都在竭力模仿著名女歌星海伦·梅丽尔以及黛娜·肖尔的女歌手正用低沉嘶哑的声音演唱着让人紧张着的神经放松的歌曲。
       友人说道:“我一直以为不会有再次回来的机会,但总觉得自己又回来了。”
       友人擅长制作设计广告片,是广告业内数一数二的高手。他在大学学习的专业和欧洲有关,特别是意大利北部的室内装潢设计。并和意大利波洛尼亚的古董商店签订了合作合同。他设计的室内场景是完全脱离日本人传统习惯的极其潇洒的作品,因此,凡是见过他作品的同事们,不知为什么,都会误解他是个有同性恋倾向的人。在日本有这样一种偏见,凡有喜好豪华、典雅、精巧情趣的人,一律被斥为有同性恋倾向。
       实际上,他是个身高近一米九五的彪形大汉。早在高中时代就通过了日本关西地区的选拔,被选为橄榄球队的争球手,是个名副其实的男子汉。即便在今天,从他的工作作风来看,他依然具有令人难以想象的强悍的男人做派和举止,所以常使初次和他见面的人大为惊叹。他夫人身高仅一米五十。和他相比简直像个小小玩偶。虽然他并不信奉模范丈夫的生活准则,但是他不喜欢有女人光顾的酒吧或俱乐部。喝酒时他也极为豪爽,常常和男同事们畅饮到天明。在我们这些号称好色集团的广告人群中没想到像他这种类型的男人还真不少。但让我吃惊的是,他竟然也对我说起自己去过那爵士酒吧的事。
       此时,我俩相会在六本木墓地下的那家酒吧里。酒吧内部很简陋,除了吧台,别无长物。已是深夜三点,酒吧也快关门了。
       我问道:“你还记得那家爵士酒吧的具体位置吗?”
       “那不是问题。我感到惊奇的是那家酒吧里有种无法形容的氛围。过去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曾经看到过各式各样的室内装潢,从菲律宾的迪斯科舞厅到古老的意大利梅迪奇家族的别墅客厅,真可以说是见多识广。但是那家爵士酒吧的装潢该怎样表述好呢,我实在说不清楚。只觉得到了那儿之后,有种非常浓厚的怀旧感。这种情况我过去从没有碰到过。”
       “你是什么时候去的?”
       “上星期吧。”他肯定地回答。
       据我所知,那些去爵士酒吧的人虽然各式各样,但他们去的动机都很奇怪。我的朋友去那儿看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他也会有严重的失恋事件吗?具体是什么呢?
       朋友似乎洞察到我的心思,轻声笑着说:“你想问我有什么事吗?这事说简单也简单。你知道我是从不喜欢不伦之恋的,虽然我一直不想看到大家不幸福,但要是说有了不伦之恋大家都幸福,这似乎也太牵强了吧。再说我是有妻室的人,又讨厌不伦之恋,不应该有什么严重的失恋事件。说句真心话,我不喜欢用金钱来收买女人心。”
       “那么说,你是清白的,什么事都没有吗?”
       “那也不能这么说。”
       这时,由于酒吧即将打烊,店内灯光明亮,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脸颊涨得通红,好像带有某种羞涩的神气。
       “再来一杯酒好吗?”他和颜悦色地和侍者商量。
       侍者有些不太情愿地递给他一杯加了冰块的伏特加。
       他喝了一口伏特加,快人快语地说:“既然你问到了这份上,我也只能实话实说了,我是有个堪称妙龄的女人,一想到她,我就感到心情愉快。”
       “你不会也有那档子风流韵事吗?”
       “别说话,好好听我说。”朋友显然对我的态度有些不满,“我并不是去找一个供自己发泄情欲的女人,而是作为一种神圣的理想,为了鼓励自己,鼓励自己的表现而对她秘密地产生了爱慕之心。”
       听了他这一番辩解,我不由暗自好笑,不管你怎么说,事情的本质并没有改变。但转念一想,如果现在揭穿他,反而会偏离他叙述的主题,于是我没有直白地说出自己的疑问,而是十分理解地说道:“我明白你意思,请继续说下去。”
       于是,他又侃侃而谈:“她虽然年过四十,但长得像女孩子一样可爱,她性格开朗,总是快快乐乐的样子。见人总爱笑,但决没有半点轻浮。你知道我在中学时代就喜欢吹奏中音乐器。虽然喜欢著名演奏家菲尔·伍兹的技巧,但自己的演奏技巧却很差。恰巧上周是她的生日,于是我决定在她生日的那天为她吹一曲作为生日礼物送结她。为此我特地去买了一把新萨克斯风,你说这浪不浪漫?她住在乃木坂。那天我早早站在她家外面,紧张地等待着,直到发现她驾驶着那辆红色奔驰190回家后,我才吹了起来。刚开始,我吹的是一曲《祝你生日快乐》,虽然有两处地方吹错了,但她很快打开了窗户。接着,我又吹第二首曲子。但是由于我选错了吹的曲子,结果她一听马上就关上了窗。”
       “你到底吹了什么曲子呢?”
       “是三波春夫的曲子。”
       “为什么要吹呢?”
       “关于这个过去有一种说法。所谓布鲁斯音乐就是悲歌欢唱。而在日本,除了三波春夫,没人能做到悲歌欢唱的。再说要我在这种场合吹奏恋歌,自己实在感到难为情。”
       “那你就……?”
       “是的,是我选错了曲子,使她非常愤怒。其实,与其说她愤怒,还不如说她对我的愚蠢感到惊讶。她说,‘在我过生日的时候,为什么要吹这种歌呢?送一束红玫瑰之类的,不是更能让我高兴吗?’我知道她这次是真的不高兴了。进而想到这次说是选曲的错误,其实不也是我人生的大错误吗?联想到自己的日常表现,我更是感到汗颜。我自己平时处事草率大意,但凡遇到粗漏的地方,总以那是意大利装潢设计的特点来搪塞。而当真需要精美的意大利家具时,我又觉得没必要这样做了。”
       我觉得他的这种反省虽然真诚,但又是非常无奈的。
       “嗯,你说的对,我确实是无可奈何。就在万般无奈之际,我踽踽独行,来到赤坂,走进一家爵士酒吧。在这家酒吧里,我对自己的人生突然有了新感悟:就像刚才所说的那样,在我的生活中曾有过由两种不同的理念融合的幸福时期,但究竟有多长时间,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而且现在我终于在无意中清醒了。当我走进那家爵士酒吧,看到店里古朴的室内装潢和朦胧的气氛时,我对这种装潢产生了一种既能办到又远不能达到那种意境的感觉。在这家酒吧里,我还有幸听到了女歌手正在演唱的一首纳特·金·柯尔的歌曲:
       对于心情忧郁的情人,
       我想送上一束红玫魂。
       也许我以往过于追求华丽的形式,
       她对我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我多么想恢复过去甜蜜的感情,
       衷心祈愿鲜花的魅力能冰释前嫌。
       鲜艳的红玫瑰一定能消除她的忧郁。
       所以请你把花束精心整理、包扎。
       地址?住所?
       无需细问,就是全城头号美女的居处。
       另外,请务必对她转告,
       我下次要为她献上纯洁的白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