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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念]特邀嘉宾……
作者:卡罗尔.纳尔逊.道格拉斯

《译文》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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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海冰
       文:[美] 卡罗尔·纳尔逊·道格拉斯(Carole Nelson Douglas)
       
       卡罗尔·纳尔逊·道格拉斯,曾给报刊杂志撰稿,曾有四十余部作品获奖,其中有九部是科幻小说。时下,她推出了两个带有科幻色彩的现实主义侦探小说系列。一个是《晚安,福尔摩斯先生》,讲述美国歌剧女演员艾琳·埃德勒,唯一靠智力打败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女侦探的系列故事,成为《纽约时报》年度最受关注的图书之一。最近,道格拉斯又为这个系列添了两部新作:《黑色教堂》和《红色古堡》,讲述开膛手杰克犯下的那桩血淋淋的杀人案。在另一个系列《午夜的路易》中,道格拉斯塑造了一个冷酷的猫侦探。这是作者第一次用拟人化的手法来写猫的系列小说,共十六册,其中最新的两册为《霓虹灯噩梦里的猫》和《橙色纸包里的猫》,在拉斯维加斯上市。道格拉斯的短篇小说已被收录在七种不同的年度最佳小说集当中。
       目前,道格拉斯与丈夫萨姆住在德克萨斯州的福特沃斯。她爱好收集古典服饰,收养流浪的猫狗。
       “魔术是男人的游戏,”在观众席里,他对坐在身边的《拉斯维加斯观点》的记者说。
       “的确,”她回答,“在维加斯,除了威尼斯剧场的梅琳达,还没有一个女魔术师上过头条。所以,我很感兴趣您为什么选择了这场表演。”
       他“选择”看她的这场演出,是因为多年以前他可以把她留下也可以把她抛弃,但她还是离开了,而且非常不情愿。
       “就是您也不得不承认,”那个记者狡黠地盯着他,“她那个镜子变人的戏法儿的确很成功。”
       “秘密都在镜子里,”他回答,轻轻发出一声冷笑,既没有贬低自己也是魔术师的身份,也没有抬举他的对手。
       对手?
       
       跟那些高个子黑人妇女一样,查东奈·勒绪尔总喜欢在自己的咖啡里放大量奶油,看上去像个有怪癖的超级模特儿。现在她叫“玛姬卡”,手里捏着两张王牌——性别和种族——足以给他重重一击:因为她不仅是第二个登上《拉斯维加斯观点》头条的女人,又是第一个黑人魔术师。
       她曾是他的助手,多年前因为身体突然发福,被他撵走了。当然了,她现在看上去相当时髦漂亮,不过,一个女人的身体一旦开始堆积脂肪,就意味着她的人生在走下坡路了。可他又怎会知道,她体重激增十五磅,是因为她儿子得了那种讨厌的病呢?为此,她也错过了很多次排练的机会。
       岁月不饶人,他的面部肌肉和六英尺的身架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松弛,仿佛一个由杂七杂八的布片缝补起来的人,不过,设计巧妙的演出行头还可以帮他遮盖这一切,就像可恶的女魔术师的紧身胸衣,实际容量是看上去的两倍,能装下各种各样的道具,又随手可以拿。这些道具多得都叫不出名字来,至少《拉斯维加斯观点》的读者是叫不出来的。
       “实际上,”他补充道,尽力让自己显得和善,“我还没看过这个糟糕的镜子变人的戏法。”
       “您为什么说它很糟糕呢?”
       “据我听说,它并非正统的魔术,而是一个鬼把戏。”
       “难道魔术里的伎俩不都是鬼把戏吗?”
       “帮帮忙。怎么是伎俩呢,好像魔术师是骗子一样。我们称之为‘错觉艺术。’我们做些了什么,我们很明白,但并不贬低它。这是一个不错的行当。”
       “那玛姬卡是怎么做到的呢?”那个记者手里握着铅笔,问道。她二十来岁,左耳装饰得过于花哨,举止令人生厌,仿佛知道一些关于他并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一个十足的讨厌鬼,无名小卒。
       
       他想大声呵斥这个的女记者,因为她太过分了,但是他没有。相反,他笑了起来。那是一种神秘的、模糊的、邪恶的笑容,这个笑容被张贴在拉斯维加斯大道魔术表演的广告招牌里已经十五年了——多亏了门格尔医生的整容手术,现在,这个笑容就在他脸上。“我肯定,今晚我们就能知道答案,”他说。
       马龙·卡尔森往后一坐,靠椅马上就随着他的身体向后一倾,吓了他一跳。这该死的水晶凤凰酒店和卡西诺饭店已经给我们的女魔术新贵设计了装备最一流的表演场所。其实他也有一个属于自己专用的演出场地——叫做“了不起的梅林(注:亚瑟王传说中亚瑟王的顾问,是一个魔术师和预言家。)”——地处这座城市的绿洲地带,在维加斯大道地势较低的一端,可是多年过去了,曾经的华丽已沦落为破旧不堪。自从太阳剧团在城里一炮走红之后,其他任何老式的舞台表演都显得逊色了许多。拉斯维加斯就是这样,总是耗巨资专门为某个特定明星或团体演出修建一个剧场,本来打算沿用几十年……但是不久明星们也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了。
       这个魔术的名字叫“复制大活人”,他都听腻了。最令他感到腻烦的莫过于整容手术中被拉抻的眼角,弄得跟查理·占(注:美国三四十年代一部侦探小说系列中的主人公,后改编为电影。)一样,还有脖子上的皮肤,紧得就像刽子手的绞索。但至少看起来不像西格弗里德跟罗伊(注:美国三四十年代两位著名魔术大师。)那样假,那么奇怪,绷得紧紧的,好像永远不会变老似的。此外,他至少不用跟猫呀,动物呀,特别是令人讨厌的兔子打交道,而他明白玛姬卡还是得靠变兔子这种老掉牙的戏法儿过活。
       的确太过时了,想到这儿,他不禁一颤--而那位女记者竟然慢条斯理地问他是不是有点儿冷,仿佛他并非技艺精湛的魔术大师,而只是一位邻家大叔。
       他强迫自己盯着舞台,台上那个叫自己玛姬卡的女人,纤细柔韧的身体裹在金属片装饰的豹纹紧身衣里,正熟练地玩着魔术师那套变戏法儿的动作。
       
       他注意到,她又变得苗条了。回想过去,她一直是个美人儿,但不怎么顺从。通常,他的助手都认为跟他上床是极大的荣耀。当然现在可能没人觉得有那么荣幸,但这仍然是个惯例。
       她没有真正的助手,除了那些坐在前台被她称为观众的各色人等。
       当今的魔术表演都有一个坏趋势——那就是走向平民化了。在摩纳哥,兰斯·伯顿(注:美国著名魔术师。)总是和一帮孩子表演,让人相信魔术仍然是给十三岁以下孩子们带来欢乐和令他们惊讶的游戏,而并非是耗资上百万,每年蒙骗并诈取四千万游客钱财的骗局。还有,前面提到过的西格弗里德跟罗伊,最近他们在闲暇时豢养了一些珍稀的白狮及白虎(患有白化病),说不定什么时候甚至还会养上几头残忍的熊呢。喔唷!这都是为了这个星球和人类的利益呢。
       “了不起的梅林”就是个迷惑观众然后大把收钱的地方。但是,玛姬卡的魔术技艺是很贫乏的,想光靠苗条的身段儿,在这儿是不合适的。
       玛姬卡从观众席前排哄劝一位中年妇女上台做嘉宾,这位妇女胖胖的,很害羞,穿着(哗)带有花形装饰的运动套衫。看到这儿,他鼻子不自觉地皱了一下,最后一次手术的杰作!
       几个黑衣忍者模样的工作人员将一个魔术里常用的橱柜推到舞台中央。这些工作人员身体肌肉僵直,走路没有任何姿式,来去如黑色烟雾。事实上,是他们悄无声息的,光溜看似无骨的身体让人感到奇怪,就像竖起来的电鳗,反光的纤维连衣裤工作服从头盖到脚,把手指头也包住了,像刚出水的潜水员,让人恶心!
       这时候,魔术里永恒的道具——橱柜呈现在大家面前,前方的镜子正对观众,让人一目了然。镜子四周还装饰了镀银的木头边框,仿佛是挂在墙上一样。那头笨“母牛”从观众席里走出来——显然是个托儿——橱柜上旋转的门打开了,她迈进去,里面是死气沉沉的冰铜内壁。
       这个笨蛋一进去,那些影子般的忍者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推着橱柜向侧面旋转。玛姬卡则得意地站在旁边,位于柜子后方,轮廓光滑得像个潜水员。
       对于外行,这个橱柜不过两英尺厚,跟普通镜框没有分别。不好!马兰开始头疼了。
       “她是怎么做到的?”那个记者低声问道,在他耳边不停地嗡嗡。
       “镜子!”他厉声说。
       但是他也不肯定。真气人啊!
       那些“潜水员”旋转着柜子……一遍,两遍,三遍。
       柜子的侧面黑黑的,窄窄的,像匕首的刀刃。玛姬卡尽量站在后方,让观众看见自己,仿佛柜子真的那么薄。
       他迅速算了一下角度,检查了能够藏下镜子的门翼和地板。
       观众们紧张得透不过气。
       ……因为从窄窄的阴暗的镜子里,那个穿着俗气的女人走了出来,仿佛一瞬间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天哪!”她咕哝道,活脱脱一个少见多怪的游客。
       多么伟大的观众演员!出现得完全自然,却令他恼火。他想知道玛姬卡用了谁做星探。
       我们这位轻巧自如的女魔术师用手势招呼那个女人站到她右边,然后点头示意工作人员再次旋转橱柜。
       这回,一个穿着打扮长相和前面一模一样的女人从镜子的另一边走了出来。玛姬卡走到她俩之间,壁橱前面的镜子里反射出她的无数个身影。
       那个女人仿佛分裂的两个身体互相看着对方,然后相互争吵了起来。
       “你不可能是我!”
       “你一定是我!”
       双胞胎。书里面所介绍的最简单的把戏。一个躲在后台等着登场,另一个安排在观众席里。多蠢的把戏!
       “她是怎么做到的?”记者追问道,铅笔在他眼前摆动。
       宝贝儿,擦亮眼睛仔细看好啰。
       他靠向另一边,不想跟记者搭话。是双胞胎,他正准备说,这时,玛姬卡招呼那两个女人走到一起,她们慢慢靠拢,直至完全融为一体,只剩下一个站在那儿,她看起来好像需要人掐一下才能清醒。
       “她是怎么做到的?”女记者固执地追问着,只要是记者都这样。
       “镜子的缘故,”他简短地说了一句,边说边站起来,想避开人群走到出口,可是很困难。观众都站起来了,堵住了座位及走道,为她最后那招儿长时间地热烈鼓掌。台上那些自以为吸引人的小把戏表演还在进行,可他甚至都没再看一眼:魔术师一瞬间从扁扁的黑礼帽里拎出一只兔子,本来这帽子比飞盘还瘪,甚至薄过于那旋转的镜子。
       
       玛姬卡多次谢幕后,回到化妆间,“查东奈,”他设法进来跟她打了个招呼,就好像他的出现是事先设计好的。夜晚的露天演出总是有些花哨低劣的节目,因此并不受欢迎,但是这个魔术却已经演了八个月了。
       “梅林,”她答道。“我说,马兰。敢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开门见山吧,宝贝儿。关上门,我有事跟你商量。”
       她照做了,和她以前需要薪水时一样。
       他又重拾信心。因为他是大师,而她只是刚崛起的新手。“那个镜子魔术效果相当好,”他笑着说。上帝呀,这话很伤人。
       “这个魔术很适合我。”她坐在梳妆台前,用力抹掉脸上亮闪闪的饰物。
       他希望同时也能抹去她那优雅的、踌躇满志的表情。或者,她其实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
       “说真的,”他补充道,“我想你那个魔术里面可能有秘密。”
       “是吗?”她扭过身朝着他,脸上已经干干净净,表情像个紧张的孩子。
       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仿佛一个游客被镁光灯的强光照花了眼。不对劲,不公平。当年,她故意摆出不在乎他的样子,不为他年轻的身段所打动;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如此苗条,皮肤光滑没有皱纹,为什么?
       “你儿子现在好吗?”他竭力回想那孩子的名字,但想不起来,索性就放弃了。
       “他死了。”
       沉默总是让他感觉不舒服。他想,刚才那个魔术进行中,他要是质问她是否用了一对双胞胎,恐怕……会让某个人难堪。他不喜欢听到人死的消息。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也就什么都没说。
       她似乎期待更多。“那么,你喜欢这场表演吗?”她问。
       “要说有什么不喜欢的?”事实上,他整个儿都不喜欢。“祝贺你成功……复出,你看上去很棒。”他温柔地说着,让人像接到请柬一样愉快。
       “谢谢。我也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他能来看她的演出,似乎让她很满足。
       奇怪,她的这一举动让他感到很安慰。在此之前,他从没意识到自己需要安慰,直到这一刻,“真的吗?”
       “唔,你是魔术界的大师,能不辞辛劳来看我的演出,真让我受宠若惊。”
       “是那个镜子变人的戏法儿吸引了我。”
       “错觉艺术,”她迅速地纠正了他,就像他纠正那个女记者那么快。
       她把一只胳膊肘撑在梳妆台上,然后用拳头托住下巴。屋子里按常例平行相对的梳妆镜,映出她无数个身影。又是因为镜子,而他跟镜子却没有缘。在镜子里,他站在她身后,极其渺小,在一个同样极其渺小的角落里。他那招牌式的浓密长发,现在已经明显地变白,而且太长了。是多年魔术生涯的点点滴滴造就了现在的他。
       他的心躁动起来。他知道,这一刻对她,对自己都很重要。说不清对谁更重要,就像分不清那两个女人谁是谁一样,即使在她们最终合为一体时。
       “是双胞胎,对不对?”他不假思索地问道,语气里透着渴望、急切和焦虑。
       “不,不是双胞胎。”
       “不是?”
       她温柔地笑了,好像面对一个反应有点迟钝的孩子。“这是全新的魔术,我的错觉艺术。”
       “魔术里面没有新鲜玩意儿。没有!就像摄影师通过加深或减淡颜色来使照片看起来更加完美,只不过魔术师是在观众面前玩花招,不是在底片上。”
       “加深或减淡颜色,”她重复着。“我喜欢你这么说。”
       “听着,我好奇得要命,我承认你吊起了我的胃口。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沉默了。招牌魔术是魔术师的命根子,能给她带来不菲的收入,并让她攀升到魔术界最高的地位。
       “一百万美元,”他几乎不能控制自己。“你告诉我秘密,我就给你一百万。”
       他说出这番话,让她,同时也让他本人感到惊讶。
       “一百万美元,”她咀嚼这几个字,就像品尝略带苦涩的巧克力。“如果有一百万美元,当初就能救活科迪了。”
       “科迪?”
       “我的儿子。”
       “哦。是的。对不起,十分抱歉。他,是晚期吧。”
       “那时候是。但现在就不一定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那一百万美元也就在那儿悬着了。
       显然,她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回答他的请求。“你必须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当然。我不会,我是认真的。永远都不会。”
       “而且,你必须支付我一笔……专利使用费,否则你本人是不能表演这个魔术的。”
       “我不会表演的。我是说,我不会去剽窃,从来都不会。我只是想知道其中的奥秘。”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提出的,似乎难以预料的要求其实是心底里最深的渴望。“因为我不明白。这不像我所熟知的魔术。我需要……”
       “我明白你的要求,”她打断了他,似乎对他刚才瞬间流露出的真实感情不感兴趣。“我会让你看见奥秘在哪儿的。”
       “一百万美元,”他重复道,口气中满是感激。
       他的确应该知道这个秘密,胜过生活当中的任何一件事。什么是生活,于他而言,就是魔术表演罢了。她很可能会把这一百万美元捐赠给某个基金会,用于治疗曾夺走她儿子生命的疾病。所以他终究还是帮了她。生活很奇怪,魔术更是如此。
       那一定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她会把他,一个顶尖的魔术师,从观众席里拉出来作为表演嘉宾。两人各自入住的酒店已经开始联手为这次绝无仅有的大师级联袂演出大肆宣传了,就好像是两个世界一流的拳击手要再来一次较量。
       也许他们的确是。
       
       她还规定他必须穿上舞台装:亮闪闪的用金属圆片装饰的黑色上衣,绸缎腰带,大衣似的夹克,背后带有抵肩,甚至还有女式紧身胸衣。她提及这些时,他脸都红了。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不过明摆着,作为魔术师,演出之前她肯定得知道嘉宾穿什么衣服。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双胞兄弟,但也许她可以照着找一个。事先并没有人来研究他的长相,但在目前这个年代,化妆师对着照片就可以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面具来。跟其他一些娱乐业一样,相比过去的老一套,魔术也越来越强调特效。
       纸质光滑的画报里塞着羊皮纸的宣传单,上面也有他的名字,画报里有玛姬卡和她的演出介绍,上面写着:“格里亚斯和卡奇诺酒店举办,特邀嘉宾——了不起的梅林”,一场九美元。
       他坐在前排,抬头看着舞台,他是多么习惯从那儿俯视着台下的观众呀。但此刻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强行拉去参加当地交响乐知识竞赛的孩子。对于一个专业魔术师,每天都要耐着性子表演很多节目,尽管下面的观众会惊讶地屏气或鼓掌,但这不过是例行公事。
       他轻轻地拍了拍手;没发出刺耳的声音。以前在台上听到的那些喧闹和音乐现在变得很刺耳,尤其是那些充满热情的尖利的口哨声。他表演的时候从来听不到有人吹口哨,但那是过时的礼遇了。他坐在活动椅里,身体缩了一下,有点窘迫——以前随处可见的对魔术师的礼遇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不会全盘照搬玛姬卡的镜子戏法儿,但是会借鉴其中的精华部分。掌握一个魔术师绝活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参与并且经历他的表演。因为你可以在一瞬间就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令他惊讶的是,虽然这个魔术已经成了拉斯维加斯的热门话题,竟然没有任何参与过此魔术的观众嘉宾能被人引诱透露出个中奥妙。所以,一旦有人说出来,一定会引起媒体的轰动。他想不通的还有千禧年剧场的科洛克德·康吉尔(Cloaked Conjuror)(注:拉斯维加斯著名魔术师。)怎么也没能弄清这个镜子魔术的秘密,而此人最擅长揭露戏法背后的机关。
       镜柜终于被黑衣忍者推到舞台上,马龙死死盯着柜脚拖轮上方的空间,但是,并没发现途中有人把镜子翻过来反射前轮以此来冒充后轮从而掩饰演员通过地板出入的现象。事实上,玛姬卡在橱柜前面扭动腰肢,像只性感小猫——或是在发情期的厄莎猫(注:《灰姑娘》里的一个角色。)——以此表明轮子上方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不过,别着急。他马上就可以知道他的“双胞胎兄弟”是如何进入橱柜的了,尽管两人是如何“合为一体”一时还不得而知,肯定又是镜子捣的鬼。总是镜子,真让人汗颜。
       她把他从观众席里点上台时,他站起身,紧张得像头一次表演魔术的学徒。他习惯驾驭他人,就像圆桌上的国王,而不是充当工具。
       
       当他走向登上舞台的六级台阶时,他听见观众里有人嘘声说:“快看那个古怪的老家伙,一头白发的那个!电视里那个玩魔术的,拉斯维加斯的名人!”
       他把珍爱的白发从额头向后梳得又直又高,他认为这使自己有点基督教士的味道。如果魔术界也是一个教堂,他喜欢把自己比作从那些劣等侍僧中脱颖而出的牧师。
       跟其他嘉宾一样——查东奈又走了一遍过场——他被问及姓名,从哪里来,有些什么兴趣爱好。观众很快就发现,这个嘉宾并非无名小卒,而是鼎鼎有名的魔术师,于是对他忸怩的回答不禁发笑。
       “你准备好面对我忠诚的镜子和魔术的后果了吗?” 她最后问道。
       他扫了一眼自己露在橱柜外面、穿着黑色披肩、镇定的肩膀。“当然。我准备好了,我甚至更想看到另一个我从里面走出来而不是走进去。”
       这句话引得观众一阵窃笑。然后,那扇镀银的门就朝他关上了,仿佛一个平放的断头台,目的是要砍断他拉皮缝合过的脖子。他低下头朝银门后面的黑暗空间走去,思忖着,这条通道相对他身材可能小了点儿。
       但是没发觉有障碍物,忽然,门“啪”地一声,终于关上了,只剩下黑漆漆的一片。
       他立即转身,上上下下地感受着……四处寻找橱柜里可能会有的镶嵌门墙。
       但是什么也没有。事实上,他没触摸到橱柜的任何边缘,这里面没有界限。
       太让人惊讶了,他朝前走了一两步,或者四五步,六,七,八!后退。朝两边走。还是什么都没有。而且寂静无声,并没有消声装置来掩盖外边玛姬卡的声音,但是门一关,里面的确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他甚至感觉不到玛姬卡那帮工作人员旋转柜子时的振动和摇晃。
       没有什么东西在旋转,除了他困惑的推测和思考。一个普普通通的橱柜里面不可能这么大。不可能,不是错觉……
       他处在一片真空中,没有声音,没有动静,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漆黑一片,就像儿时在神父那里忏悔时待的小格子。
       作为魔术师,马龙已经习惯心算时间。他试着一分一秒地数着——此刻是如此的孤独。可是很快他就数不下去了。完全无能为力。以前那些技巧在这儿完全不奏效了。
       他想捶四面的墙,想破坏这个魔术,但是不行。除了他所站立的结实地板,周围什么附着物都没有,除了脚下的地板。他跺了一下脚,像个生气的孩子。没声儿,一点压力的感觉都没有。
       他害怕了,恐惧了,想叫一声,可这里面太压抑,太干燥,喊不出声。
       然后,还和以前忏悔时一样,有一小方灰白的光从黑暗中透出来。
       “终于来了!你去哪儿了?”他问道。“把咱俩一起变出来可没剩多少时间了。”
       “时间?”一个奇怪的喘息声问。“什么意思?站好了。我要把你吸进去。”
       吸他进去?“现在想办法恐怕晚了点,”他抱怨道。“你要是不快点儿照着我的样子化一下装,这事儿就被你毁了。”
       嗯。一次不怎么成功的表演不会毁了玛姬卡蒸蒸日上的事业。但是如果这次失败了,她就玩完了。少一个对手就是少一个对手。“我们从哪儿走出这个蠢东西?我先来。”
       “第一个也就是最后一个,”那个喘息声说,无声地笑着,准确地说像人临死前喉部发出的呼噜声。
       “我不明白,”他说。
       “这是她向我履行的诺言。我每晚给她的表演提供成百上千张死人的脸和身体。我终日漂泊不定,但不言自明,我最后会得到一副身体和一个灵魂并离开这无边的黑暗。”
       也许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中那一丝灰白的光。他能够隐约看出一个形容枯槁,满身长疣的完全不像人的东西,或许那些带着面具、打扮成猫的忍者,脱了演出服就是这样。
       刚才匆匆一瞥足以让他相信,这个家伙绝非一个玩忽职守的雇用替身,而是个不寻常的东西。
       “你是个精灵,”他猜测说,“就像阿拉丁神灯里那个,但你被困在镜子里了。而她以某种方式发现你,你满足她一个愿望,还她青春美貌并让她成为一个魔术师,只要她承诺给你……某种东西。”
       “不完全是这样。”这家伙的声音表明他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马龙,也感觉到他想知道什么。“我的确需要一个行将就木的灵魂,而且已经萎缩,有足够的空间让我在他体内膨胀。”
       “你不能……就刚好夺走我的灵魂啊!”
       “啊,可是我就能。这是我独一无二的本事。我可以复制出任何生物,任何人。几千年前,我惹了麻烦,一个混蛋魔法师——他可是真的有法术——把我关进了镜子里,让我孤单至今。”
       “你到底是哪类魔鬼?”
       “说来话长。尽管我的时间永远够用,可根据我的感觉,大家还在期待咱俩一起在台上亮相呢。我就警告你一件事,我的复制术只对真人有用。这我控制不了。所以,等我们合为一体的时候,要么你到镜子里,要么还是我回去。虽然很冒险,但为了自由,值!”
       “自由!难道你想把我困在镜子里,永远做你的替罪羊?任何一个活的灵魂都不该得到那样的下场。”
       “你说得对。”这家伙想问题的时候,身上灰色的光就淡淡褪去。
       马龙感到片刻的安慰;突然,一个希望在心中汹涌澎湃,那是对新生活,更美好生活的渴望,一种更宽容,心态更平和的生活。而且,现在还为时不晚……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扔在黑暗里,”这嘶哑的嗓音轻声说道,声音很近,但却不见其形。“我不会剥夺你从事你所钟爱的镁光灯下的事业的权利。我是变身大师,我能做到的。相信我,看着吧。”
       马龙……了不起的梅林……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被彩色透明滤光板覆盖的聚光灯下的游客,睁不开眼。红的,蓝的,绿的,闪烁着,人造的天空下,一片人造的星星。
       他还是……他自己。几乎跟以前每天晚上一样,他站在舞台上,玛姬卡伸出一只胳膊,优雅地请他走出来。他从橱柜里重新现身。他将要得到解救。他的新生。我会过得更好,我会。我会,更好。
       他走上舞台,张开双臂,撩开披风,对自己的消失及重现充满喜悦。
       掌声一片。
       掌声更响了,夹杂着狂热的嘘声以及观众好奇的叫喊。
       玛姬卡又伸出左手,请出魔术中的另一位主角,又一个“了不起的梅林”,让他站在她的另一边。
       马龙不安地转过眼,期待看见一个灰色的、已经萎缩得不成形的、浑身长疣的东西从黑暗中走出来。
       恰恰相反,他看见的是一个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穿着奇特晚礼服的人……他那浓密、雪白的长发已逐渐稀少、所剩无几,犹如光秃秃的海滩……身体各处下垂的肌肉,凹凸不平,像个装了过多特大烤土豆的布袋子……脖子上也都是下颚的赘肉,眼睛则深陷在面部肌肉的褶皱里。
       马龙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极度恐惧,就像《道连·格雷的画像》里描述的那样。格雷!
       就在他想说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对这个不知名的家伙随便暗示点儿什么,甚至在他完全认识到这个邪恶的东西以及自己未卜的命运之前,这个脏东西向他走来了——他,还没有改变自己的镜像——像雾一样,又像是被放逐的他的一部分,投入到了他的躯体里。
       梅林强大的力量吞噬了马龙,如同当年被诅咒或生或死的那个梅林。但是,梅林是不会让马龙自己看到这一切的,而且很高兴看到这个结果。
       马龙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周围漆黑一片。空间狭小。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触摸不到。他知道,要是自己被困在这里,一定会疯掉的。
       接着……噼!啪!响起清脆的拍巴掌的声音,全场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灯光开启,照亮了舞台。他焦急地深吸一口气,一口被舞台灯光灼热的空气,然后抬头,几乎是在嗅着观众的掌声。雷鸣般的掌声。前所未有的热烈。他就要从这个镜子橱柜给他带来的噩梦中逃出来了。
       可是掌声太热烈了。喧闹声持续撞击着他敏感的耳膜。即使当玛姬卡抬起手带他走到赞叹不已的观众前,他的身体再次颤动,退缩了。
       他的心不停地跳动,撞击着她的手掌。
       她另一只手擦了一下他的头发,雪白的长发又变得既浓又密了。
       玛姬卡那张巨大的脸俯视着他,目光极具穿透力。当她向观众展示这个魔术的最后成果——他时,他灵敏的耳朵却听不见她从麦克风里传出的尖锐嗓音了。
       她的脸慢慢靠过来,微笑着。
       “你今晚表现得很好,马龙,”她低声说,像对待一个同行那样轻浮,“表演结束之后,你可以加餐,多吃点儿蔬菜,可以来根麦卡格雷戈先生花园里的大胡萝卜。”
       他的耳朵和尾巴垂下来,他发现那个自己,弯着腰,拖着脚,在观众涌向出口前赶紧冲出了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