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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遇见格温
作者:丹尼斯.莱汉

《译文》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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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刘俐
       文:[美]丹尼斯·莱汉(Dennis Lehane)
       
       你父亲低头看着手里的枪,“这个能开火吗?”
       你父亲用一辆偷来的道奇尼翁车把你从监狱里接了出来,汽车前面的贮物箱内藏了一袋可卡因,车的后座上坐着个名叫曼迪的妓女。车开了两分钟,后视镜里还能看守所斜斜的影子。曼迪跟你说她只在业余时间做做妓女,别的时候,在一家私营音像连锁店当秘书,另外,每月有两个礼拜天在当地的一家老兵俱乐部当服务员。但是,她感到她的事业——她生命中真正的使命——是写作。
       你说:“写书吗?”
       “写书,”她抽了下鼻子,半是因为觉得好笑,半是因为她要把你手里的可卡因从左边鼻孔吸进去,“是剧本!”不知为了什么,她冲着顶灯喊了一声。“你知道的——电影剧本。”
       “给他讲讲那个精神病圣徒的故事。”你父亲在后视镜里冲你眨了下眼睛,就像他要带你们俩去参加舞会。“讲啊。告诉他。”
       “好吧,好吧。”她从座位上转身对着你,你俩的膝盖碰在了一起。你想起了格温,想起她看你的那个眼神。其实,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她站在门口,转过头去问你有没有看到她的钥匙。这个场景很容易被遗忘,假如真的发生过的话,你却在牢里用了四年时间去回忆。
       “……到了他被追捧为圣徒的时候,”曼迪还在讲,“嗯,该怎么说来着?他的灵魂回来了,进到神父的身体里面。但是,呃,这个神父呢?他有脑瘤。他什么也不知道,可是他知道,而那个东西正在毁坏他的,嗯——”
       “大脑?”你试探着说。
       “思想,”曼迪说。“所以这个圣徒就进到他身体里,这就坏事了。因为,嗯,虽然那个人是圣徒,但他的精神已经变邪恶了,因为他的灵魂已经走了。这个神父呢?在电影的后半部分,他一直想要干掉教皇。”
       “为什么?”
       “接着听啊,”你父亲说。“后面有好东西了。”
       你往窗外看去。一辆空车停在紧急停车道上,米黄色,车的两侧还被人画上了金色的翅膀,从前面的保险杠开始一直贯穿整个车门。车顶上有一个标牌,上面写了几个字,当你刚刚开始想看个究竟的时候,你们的车子已经开了过去。
       “瞧,有个秘密小组为梵蒂冈效力,知道吧?就像一个……一个……”
       “狙击小组。”你父亲说。
       “没错,”曼迪一边说,一边指着你的鼻子。“他们的头儿,这个,嗯,应该说组长对吧?是个英雄。几年前,恐怖分子袭击梵蒂冈的时候,他失去了老婆和女儿,所以是有点惨,可是——”
       你插话说,“恐怖分子袭击了梵蒂冈?”
       “嗯?”
       你看着她,等待下文。她的脸很小,眼睛快长到鼻子上去了。
       “是在电影里,”曼迪说,“不是在真实生活中。”
       “哦,我只是——你知道,在里面待了四年,总认为自己错过了很多报纸头条,但是……”
       “行啦。”曼迪脸一沉,布满了阴云。“能让我把话说完吗?”
       “我只是说,”你一边说,一边又吸了一口手里的可卡因,“就是死囚区的人也会听说这一点。”
       “你就听下去嘛,”你父亲说,“那并不像……嗯,真实的生活。”
       你望着窗外,只见一个穿着小鸡化装服的人拎着一罐汽油,走在拖车道上。你心里想,真实生活多不像真实生活啊,可能更像这个用光了车里的汽油、车上画着翅膀的可怜家伙,纳闷自己怎么会落到了这种鬼地方,纳闷自己在以前的所谓真实生活里惹了什么人的晦气。
       你父亲在一家经济旅馆(注:一种遍布美国、以物美价廉著称的旅馆。)租了两个房间,让你和曼迪有空间独处,你却把曼迪给打发走了,因为她做爱时两次停下来,自以为是地对麦克尔·贝电影的优点喋喋不休。
       你坐在运动新闻频道水蓝色的荧光里,吃着从自动售货机买来的一塑料袋花生米,用塑料杯一杯杯喝着金·比姆酒,你父亲在汽车旅馆的停车场里给过你一瓶。你想起你失去的时光,想着自己一个人坐在双人床上看电视有多美妙,你想起了格温,有那么一瞬间又尝到了她舌头上的味道,想着在过了四十七个月的牢狱生活后,自己是怎么到这间汽车旅馆过夜的,想着别人会怎么说这是条曲折离奇的路,左一个转弯,右一个转弯,你却觉得这条路跟别的路也没什么两样。你单凭信仰驾车一路过来,或者那是因为你没有别的选择。在开车过来的路上,你渐渐知道事情会怎么样,只有去接近路的终点,才能知道路的终点到底是什么样。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你父亲把你叫起来,告诉你他把曼迪送回了家,还有你得去处理一些事,见几个人。
       有一点你对你父亲了解得再清楚不过:跟他在一起你总有办法消失。
       他是一名职业窃贼,一个技艺娴熟的骗子,在那一行里,他可是个专家——不过,在他的驾轻就熟之外,还有些什么东西,一些霸道得不可理喻的东西,那才是他的本质。他心中守着那些东西,就像某次听过的一个故事,也许曾把自己逗笑过,却发誓永远不讲给别人听。
       “昨晚她和你在一起?”你问。
       “你不要她。总得有人拉她一把,让她恢复自尊。那种女孩真是可怜!”
       “但你送他回家了。”你说。
       “难道我讲的是捷克语?”
       他盯着你看了一会了。他眼睛很大,目光柔和,透着新生儿那股子没心没肺的天真。里头没有活动,也没有呼吸。过了一会儿,你说:“让我洗个澡。”
       “洗个屁澡,”他骂道,“戴上棒球帽给我走人。”
       你还是洗了,只是想体会一下。你意识到有些事如果事前想得太多,就会被你错过,就像眼前这一件——站在淋浴喷头下,没有人在你跟前,热水要多少有多少,洗发水闻起来也不像工厂里冒出来的烟。
       你在擦干头发、刷牙的当口,听见老家伙啪啪啪地在换台,哪个频道也停不过三十秒:家庭购物网——啪嗒。施普林格脱口秀——啪嗒。奥普拉脱口秀——啪嗒。肥皂剧——啪嗒。巨轮卡车秀——看两眼。广告——啪嗒,啪嗒,啪嗒。
       你回到房间,身上还冒着蒸汽,拿起床上的牛仔裤,穿到身上。
       老家伙说:“以为你被淹死了。还担心得找个吸盘到排水口把你吸上来呢。”
       你说:“我们去哪儿?”
       “去兜兜风。”他耸了耸肩,又换过了一个卡通台。
       “上次你说我被打中了两枪。”
       你父亲回过头看着你,睁得大大的眼睛很柔和。“是那辆车打中你的不是吗?”
       你们去了格温的住处,可她再也不会在那儿了。有几个黑孩子在前院玩耍,黑妈妈来到游廊上,望着停在她家门前发动机怠速运转的陌生车子。
       “你没把它藏在这里?”你父亲问。
       “我不记得有。”
       “好好想想。”
       “我在想。”
       “那你是没有了?”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记得有。”
       “你肯定吗?”
       “绝对错不了。”
       “你的脑袋可是挨过一颗子弹。”
       “两颗。”
       “我原以为有一颗擦过去没打着。”
       你说,“要是有两颗子弹打中你的笨脑袋瓜,老家伙,你就不用为这些鸡毛蒜皮操心了。”
       “会吗?”那黑女人下台阶的时候,你父亲把车从路边开走了。
       第一颗子弹是从车后窗射进来的,绅士皮特缩了一下身子。然后他把方向盘猛打到右边,把车直接开到了高速路的出口关卡,车里的安全气囊爆掉了,水桶爆开了,你脑后也有什么爆开了,玻璃碎片都落到了你的衬衣里,格温叫道,“出什么事了?上帝啊,出什么事了?”
       你拉着她从后门冲下去——拉着格温,你的格温——你们穿过出口的岔道,跑到树林里,又有一颗子弹射中了你,但你没有停,只是不清楚怎么会有、为什么会有血从脸上留下来,你的脑袋着了火,火烧得那么大那么猛,连雨水都浇不息。
       “别的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你父亲问。你们已经驱车跑遍了西弗吉尼亚州的萨那镇,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土路,每一个遇得到的路坑。
       “她把我送到医院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这一步你们他妈的走得太蠢了。”
       “我好像记得那个时候我在吐血,还说胡话。“
       “哦,你记得那个。不错。”
       “你一直跟我说你从没跟格温谈过?”
       “就像三年前我跟你说的,那个女孩走了。”
       你了解格温。你爱格温。这部分事实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你记得在你车子里的格温,在玉米地里的格温,记得临近中午还睡在她妈妈床上的格温,一丝不挂,软绵绵的。你看着一粒汗珠从她发际线那儿冒出来,沿着脖颈往下流,她靠着你的肩胛骨打呼噜,足弓压在你的脚面上。你就这样看着她沉睡,自己却了无睡意。
       “那么说东西是在她身上了,”你说。
       “没有,”老家伙说,一丝恼怒潜入了他狗仔毛似的声音。“你打电话给我了。那天晚上。”
       “我打了吗?”
       “他妈的。你用医院外面的公用电话打给我的。”
       “我说了什么?”
       “你说,‘我把它藏起来了。很安全。除了我没人知道在哪儿。’”
       “哇,”你说。“那都是我说的?后来我又说什么了?”
       老家伙摇了摇头。“条子上来了,骂你是‘狗娘养的’,叫你放下电话。你就挂断了。”
       老家伙把车停在橡树街一幢低矮的红砖楼外,楼前是一家轮胎经销店。他熄了火,从车里钻出来,你跟在后面。楼有两层。正对大街的是一家保释金担保人的办事处、一家五金店、一家中餐外卖餐馆,墙上油腻腻的,颜色像老狗的牙齿,还有一家名叫“女朋友搞了我”的发廊,里头一屋子的黑女人。转到楼背后,走过一排涂着白涂料的橱窗(这里一度是一家老干洗店),是一扇小黑门,门上的磨砂玻璃上刻着“真美高效专家公司”。
       老家伙打开门,领你进到了一个十英尺见方的房间,房里有种混合着烤鸡和清漆的气味。他拉了一下一个裸露在外的灯泡上的灯绳,你看了看散落一地的信封和纸,唯一的家具是一张破烂的桌子,说不定还是前一个房客留下来的。
       你父亲侧身,走到地板另一头,捡起几只从投信口扔进来的信封,一路还要踢开地上的纸。你捡起一张读起来:
       尊敬的先生:
       信封里有张五十美元的支票。盼能收到上回我们提过的全套信息资料以及样题。为了方便你回信,随信附上信封一个。希望有朝一日能在机场与您会面!
       杰克森·A.威利 上
       
       你丢下这张,又捡起一张。
       敬启者:
       两个月前,我寄过一张五十美元的汇票给贵公司购买全套信息资料以及样题,以便参加政府的考试,成为一名对抗基地组织的保安教练,尽到我对国家的责任。但直到目前为止,我还未收到资料,我打电话给贵公司也无人接听。请寄来资料,让我可以得到那份工作。
       爱德温·沃嘎德 敬上
       俄亥俄州,荣镇
       辛克雷街12号 44502
       你把这张纸也丢到地上,看到你父亲在桌角边坐下,用刀挑开一摞新的信封。他读了几封,另外一些连看都不看,只把里面的支票抖出来,随后就信封丢到地上。
       你走出去,到中国餐馆买了杯可乐,到五金店买了把刀和几管克力兹强力胶,在车旁停了一会儿,又走回你父亲的办公室。
       “这次你卖的是什么?”你问。
       “机场保安的差事,”他一边说,一边还在拆信封,“越来越有市场。谁都想往里头钻。阻止坏人上飞机,检查证件,为国效力,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派到星巴克的售货亭旁站岗。见鬼!”
       “赚了多少了?”
       你父亲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但你肯定他对几分几厘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做得不错。不然我去做什么,在这个鬼地方闲逛三个月,专门为了等你?不过,这里很快要关门了。”他拿起一摞支票,大概有六十几张。“把这些存起来,把帐上的钱兑成现金。才干了头两个月不是吗?我每周进帐一千或一千五百块的支票。感谢上帝在造脑组织的时候做了精心挑选,你懂吗?”
       "为什么?”你说。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会有三个月无所事事?”
       你父亲从那打支票里抬起头,眯起了眼睛,“为了准备好好欢迎你。”
       “一瓶威士忌,一个头上长满虱的妓女?那就花了你三个月时间?”
       你父亲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你看到在你们之间有一束灰色的东西,不能完全说是光,只是一束空气或是别的什么,布满了尘埃,你父亲在另一头看着你,好像他不太相信你是他的骨肉。
       大概过了一分钟,他开口说:“是的。”
       你父亲有一次跟你说你出生在新泽西,又有一次说是在新墨西哥,还有一次说是在爱达荷。你遭枪击前的几个月,他在烂醉如泥的时候又跟你说:“不对,不对。我告诉你实话吧。你出生在拉斯维加斯,内华达州。
       你上网查找你自己,但一直一无所获。
       七岁那年,你妈妈就死了。有时你彻夜不眠,拼命去想象她的模样;有些夜晚,你根本看不见她;有些夜晚,你能瞥见她的眼睛,或者下巴的轮廓,看到她站在床头,往脚上套袜子,然后,突然之间,她整个地鲜活起来,你都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
       但在大多数时候,只是介于两者之间。你看到她冲你微笑了一下,但随即又消失了。看到她拿铲子翻着煎饼,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睛灼灼地闪着光,嘴巴张成了O型,你想再看清楚的时候她又消失不见了,你能看到的不过是墙纸。还有铲子。
       有一次你问你父亲为什么没有她的照片。为什么没有帮她拍张照片?只是区区的一张照片?
       他说,“你以为那就能让她再回来吗?不能,我是说,你以为能吗?好家伙,”他边说边摸了摸下巴,“那真是太酷了。”
       你说,“算了。只当我没说。”
       “也许如果我们有她一整本相册的话?”你父亲说,“她就会,呃,不时地出现,给我们做早饭。”
       你已经坐过牢,有了案底,但是即使他们不得不做了补救,像你一样放心地接受认同你的名字,你还是没有社会保险号码,没有出生证明,没有护照。也从没有过工作。
       格温曾对你说,“你没向任何人问过你是谁,所以你也就不需要什么人来告诉你。你就是你。你很美。”
       只要跟格温一起,一般说起来那就够了。你不需要被定义——无论是你父亲,还是你母亲;无论是出生地、信用卡上的名字,还是一张驾驶执照,又或者是支票左上角的那个签名。只要她对你的定义是她能接受的,那么你也就能接受了。
       你看到自己站在内布拉斯加的麦田里。你十七岁学会了开车,比法定年龄小了五岁。上过一次学,八岁的时候在学校待了两个月,但是你能轻松地阅读,心算三位数的乘法比计算器还快,而且已经跟着老家伙走遍了全国。你知道了人们并不总是那么聪明。你知道了怎么玩彩票和铺沥青的把戏,怎么靠翻翻你棕色的眼睛,吃到不用掏钱的饭。你知道了如果你在陌生人面前握着十美元,他就会出二十元来得到它,只要你行事得当。你知道了,每个完美的谎言里都包含着事实,每个被人接受的事实中也都搀杂着谎言。
       
       站在那片麦地里那会儿你十七岁。晚风飘来林雾的味道,似是有干爽的手指在撩你的额发。你记得有关那个夜晚的一切,因为那天晚上你遇见了格温。那是你入狱的前两年,就仿佛终于有人给了你活下去的许可。
       有关西弗吉尼亚州的萨纳镇,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一点:不时有人能在这儿找到一粒钻石。1951年,曾有几个商人从东海岸往迈阿密空运一板条箱以色列珠宝,但飞机被吹得严重偏离航道,在那年的那场风暴里坠毁了。飞机落在一个露天矿井附近,还连累了几个轮班的矿工。政府出了面,还有几个国际珠宝财团的人。他们把尸体挪走,就开始寻找钻石。大多数钻石都被找到了,或者是他们宣称找到了,但是几十年过去了,仍有谣言流传。偶尔可以看到有矿工,脸还被矿井熏得一脸灰,就开着奥迪在镇里招摇过市。这就让流言更加可信。
       当有传言说有人找到了一颗像赌场的筹码那么大的钻石时,你正在活动房屋停车场兜售飓风保险。一个名叫乔治·布兰达的矿工,突然买起了酒,还找了旅行社。有天晚上,你同格温和他一起打台球,从他突起的眼袋上,从他发出的太快太尖的笑声里,你看出了他的恐惧。
       他没多少时间了,这个老乔治,他也知道这一点,他的老母亲在一家疗养所里,他正在安排怎么把她转移到其他地方。乔治是个肉乎乎的家伙,下巴上的肉叠了三层,他很可能已经忘记他曾有过的那些梦想又重现在他脸上,而且加了重量,牵动拉扯着他脸上的肉。
       “大概二十年都没跟人上过床了,”乔治去厕所的时候格温说道。“多可悲啊。可怜的老乔治。从没尝过爱的滋味。”
       她吻着你,台球杆压住你的胸膛,你能尝到她舌头上的龙舌兰酒味儿、盐味儿和酸橙味儿。
       “从来不知道爱的滋味竟然是这样,”她在你耳边低语,声音带着一股渴望。
       “那么游乐场呢?”你离开真美高效专家公司办事处的时候你父亲问你。“你可能把它藏那儿了。你一直很喜欢那里。”
       你感到有点不对劲儿。确切地说,是腿有点不舒服。右小腿的后面有种被什么掐住的感觉。但你继续往前走,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到了车边你跟你父亲说,“今天早上你真的送她回家了"
       "谁?“
       “曼迪?”
       “谁是……?”你父亲打开车门;从车门上方瞅着你。“哦,那个妓女?”
       “是。”
       “我送她回家了?”
       “没错。”
       你父亲拍了拍车顶,他的劳动布夹克的袖口在手腕处忽闪着,眼睛盯着你。你感觉到自己倒映在他的双眼里,就像以前一样,即使你其实没有那样,不可能那样,不愿意那样。
       “我送她回家了吗?”他的橡皮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你送她回家了吗?”你说。
       笑意在他脸上漾开了——包括眉毛。“给家下个定义。”
       你说,“我给不了,不是吗?”
       “你还对我杀了肥仔那件事耿耿于怀?”
       “乔治。”
       “什么?”
       “他叫乔治。”
       “他会告密的。“
       “跟谁?他好像不会提出什么所有权申请吧!又不是什么该死的彩票。“
       你父亲耸了耸肩,转眼看着街道。
       “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送她回家了。”
       “我是送她回家了,”你父亲说。
       “是吗?”
       “嗯,没错。”
       “她住哪儿?”
       “家里,”他说,然后坐到了方向盘后面,点着了火。
       你从没认为乔治·布兰达精明,在他家里花了一整天,找遍了所有地方,把板壁墙拆开再封好,补好油漆,格温才说,“老妈妈在哪儿?”
       你们穿上了制服,格温扮成护士,你扮成护理员,绅士皮特在外面的车里,而你父亲一边密切注意着乔治的矿井入口,一边用扫描器监视着警察的举动。
       那个老太太说,“你是新来的吧,长得真标致。”她这么说着,格温就给她注射了苯巴比妥和安定,你接着回到房间干活。
       差错出在这里:你看着乔治开车去上班,看着他进了矿井。但是,没人看到他再出来,因为没人看管山的另一头,那边有另外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矿井的出口。所以你父亲盯着前头的时候,乔治从后头溜了,开车回来查看他的资本,他走进房间的时候,撞见你从老太太的收音机里拿出那块钻石。乔治礼貌地做出诧异的表情,好像自己走错了房间。
       他朝你和格温笑了笑,歉意地抬了一下手,就退了出去。
       格温看了看门,看了看你。
       你看了看格温,看了看窗,看了看占满你掌心,你整个掌心的钻石。然后又看着门口。
       格温说,“我们也许——”
       乔治走进来,表情很不友好,手里还攥着一把枪。而且不是寻常的枪,而是一把他妈的六响枪,西部片里的那种,枪管又长又薄,可能是传家宝,从曾曾曾祖父那儿传下来,连保险栓都没有,只有扳机。这个没人爱的疯狂的胖子乔治扣动了扳机,射出了两发子弹,第一发射到窗外,第二发打到房里的一块金属上弹开了。老太太“嗷”了一声,即使她已经被麻醉得失去了知觉。你听来就像她吃了什么不对胃口的东西。你能想象出她坐在饭馆里,咖啡喝了一半,捂住肚子“嗷”了一声。乔治会走过去问:“妈你还好吧?”
       但他没那么做,因为老太太脸朝下从床上摔下来掉到地上,乔治扔下枪,盯着她说:“你打中了我妈。”
       你说:“你打中你妈了。”仅仅一瞬间,你全身每个毛孔里就都冒出了汗水。
       “不,你干的,是你干的。”
       你说:“刚才是谁握着见鬼的枪?“
       但是乔治不听你说。他向前紧走三步,跪下来。老太太侧身躺在那儿,你能看到血染红了她白色病号服的后襟。
       乔治轻轻捧起她的脸,端详着,不停地说着“哦,妈,哦,妈,哦,妈”。
       你和格温跑出那个见鬼的房间。
       在车里格温说,“你看见了,对吗?他打中了自己的妈妈。”
       “是吗?”
       “是的,”她说。“宝贝,她本不该因为那个而死。”
       “可能。她老了。”
       “她老了,没错。从床上摔下来那一下子就更吃不消了。”
       “我们打中了一个老太太?”
       “我们没朝她开枪。”
       “没朝她屁股开。”
       “我们没朝任何人开枪。他拿着枪。”
       “但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你知道的。一个老太太。上帝。”
       格温看着你,眼睛睁得跟那颗钻石一样大,然后她“嗷”了一声。
       “别,”你说。
       “鲍比,我忍不住。上帝啊。”
       她叫了你的名字。那是你的名字——鲍比。你喜欢听她叫你。
       警笛此刻在你身后呜呜叫着,你看着格温想着,这不好笑,不好笑,还他妈的叫人难受,那个可怜的老太太,你想着,是叫人难受,但是上帝,格温,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想象没有你会怎么样。我想要……什么?”
       风灌进车里,警笛的声音更大了,他们人很多。格温的脸离你不过一英寸,她的头发从耳后垂下来,撩过她的嘴唇,而她正看着你,她凝视着你——真正地凝视着你。从来没有人那样做过,从来没有。她转向你,就像在那片一望无际的麦田边上的广播塔,在深蓝色的天空下闪着红光,那天晚上撩起你额发的晚风是她,看在上帝的份上,是她,她大笑着,嘴里还含着头发,她笑是因为老太太从床上掉了下来而那并不好笑,不好笑,你心里想的你只说出了一半,“我想要”的那一半,但你把另一半也大声说了出来:“在你里面溶化。”
       外面的路黑黑的,坐在前面开着车的绅士皮特叫道:“什么?”
       但是格温说:“我知道,宝贝。我知道。”她的声音碎裂开来,在她的笑声,她的恐惧和负疚感里碎裂开来。她捧着你的脸,皮特在州际公路上继续开着车,你看到警灯的光漫过后车窗,就像国庆节的冰激凌。然后窗子四分五裂,就像忽然被收回去的网,玻璃碎片灌到你的衬衣里,你感到脑袋上有什么东西变得很诡异,又松又热,就像烧着的香烟头。
       游乐场没什么人,你和你父亲四处转了转。有些售货棚上的帆布边角已经松散开了,窸窸窣窣地摆动着,在吹动着它的风和压着它的木头之间左右为难。你父亲看着你,等着你去回忆,你说,“我有点想起来了。”
       你父亲说:“是吗?”
       你举起一只手,摆过来,摆过去。
       夏天的时候,他们会在几个笼子那儿立上烫猪机,胡子小姐椅,快投机。就在笼子后面,你看到一块刚被犁过的新土,你站在那儿直到你父亲在你跟前停下来,你说:“曼迪?”
       老家伙轻轻笑了两声,用脚踏着地上的土,看着远处的地平线。
       “我把它握在手里,”你说。
       “我可以想象,”老家伙说。
       周围很安静,土地很肥沃,有种金属般的幽蓝,四处绵延达几英里,除了帆布的悉嗦声,你什么也听不到,你知道老家伙带你来是要杀了你。把你从监狱里接出来杀掉。或许把你带到了这个世界上,也是让他哪一天好杀掉你。
       “它盛满了我的掌心。”
       “不小嘛?”
       “是不小。”
       “小子,我的耐性快用完了,”你父亲说。
       你点了点头,“我猜你会的。”
       “那从来不是我的专长。”
       “从来不是。”
       “这里挺不错啊,”你父亲说,还吸了吸鼻子。“就像过去的日子,重新回顾一下啊之类的。”
       “那天晚上我让她快走,走得离你越远越好,直到我出来。我告诉她不要相信任何人。我告诉她你会对她紧追不舍,即使按照任何逻辑看你都不会罢手。我告诉她,即使我跟你说我拿着那个东西,你也得两边都赌一赌--你得亲自来找她。”
       你父亲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天空。
       “我告诉她如果你追上了她,就带你来游乐场。”
       “我们说的是谁?”
       “格温。”你吐出了她的名字,对着空气,对着翻动着的帆布,对着冷冷的风。
       “用不着你说。”你父亲已经拿出了枪,用枪轻拍着膝盖。
       “我让她跟你说她就知道那么多。我把东西藏在了这里的什么地方。”
       “地方可是不小啊。”
       你点了点头。
       你父亲转过身,你们脸对着脸,他的双手交叠在小腹上,那把枪,等在那儿。
       “那个钻石能带来的钱,”你父亲说,“足够让一个人隐退了。”
       “隐退了干什么?”你说。
       "去墨西哥。“
       “但是去干什么呢?”你说。“像你这么卑鄙的老家伙吗?即使你有了再好的东西,难道你会放弃偷?放弃杀人?难道你会留下一个活口让他好好过日子吗?”
       老家伙耸耸肩,你看着他动脑子,终于有东西让他心烦了,一些以前他从没考虑过的东西。
       “我刚刚想到这个,”他说。
       “想到什么?”
       “三年前你就知道了,知道格温不在了。”
       “是死了。”
       “要是你愿意,”你父亲说,“她死了。”
       “是啊。”
       “三年,”你父亲说,“有许多时间去考虑。”
       你点点头。
       “去谋划。”
       你又点点头。
       你父亲低头看看手中的枪,“这个打得出火吗?”
       你摇摇头。
       你父亲说,“已经上了子弹。我掂得出金属的重量。”
       “你拉一下扳机试试。”
       几秒钟以后,他试了起来。朝后面猛拽了一下,微微弯着腰,但扳机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
       “那是克力兹胶,”你说,“枪管里也灌满了。”
       你从口袋里抽出手,打开那把刀。你对刀非常有天分。你父亲知道这一点。他曾经看见你拿这个赢钱,用刀射靶子,把刀锋在手指间玩得叫人眼花缭乱。
       你说,“不管你把她埋在哪儿,你给我把她挖出来。”
       老家伙点了点头。“行李箱里有把铲子。”
       你摇了摇头。“用手。”
       你肯让老家伙用铲子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天地相接的部分慢慢现出了古铜色。他的指甲都磨掉了,老伤口上的血结成了黑色,红色的血从新伤口上渗出来。老家伙痛哭了一次。还有一次他耍起无赖,跟你说你不是他生的,只是他在一个桶里捡到的妓女的崽子,当时盘算着说不定能在他们玩的丢孩子的把戏里派上用场。
       你说:“在拉斯维加吗?还是爱荷华?”
       铲子碰到骨头的时候,你说:“把家伙扔上来。”然后往后退了几步,老家伙把铲子从墓穴里扔了出来。
       太阳升了起来,你看到老家伙扒了一会儿土,然后看到她躺在那里,全身黑黑的已经腐烂了,有些地方能看得到骨头,她的肋骨架让你想起了你看到的那条死在俄勒冈州的海滩上的大鱼的鳞片。
       老家伙说,“你还要怎么样?”说着眼里涌出泪水,顺着下巴滴下来。
       “你把她的衣服怎么了?”
       “烧了。”
       “我是说,你一开始为什么把它们扒下来?”
       老家伙回头看了看那堆骨头,什么也没说。
       “靠近一点看,”你说。“这个地方本来是她的胃。”
       老家伙蹲下来,使劲看着,你拿起了铲子。
       遇见格温之前,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一点都不知道。有格温在的时候,你知道。格温不在了,你又开始疑惑。
       你在等。老家伙的脑袋歪来歪去,想找一个好的角度,看来看去,他终于看到了。
       “嗯,”他说,“真没想到。”
       你一铲子打到他头上,老家伙说:“等等,”你又打过去,眼前浮现出她的脸,她胸部左边的痣,她含着满嘴的爆米花大笑。第三铲挥过去,老家伙的脑袋可笑地歪到脖子一边。为保险起见,你又补了一铲,然后在墓穴边坐下,把一双脚荡来荡去。
       你看着躺在你父亲下面的那个发了黑的干瘪的东西,看见风吹进车里时她的面庞,发丝在她的齿间,她凝视着你,让你迎向她,就好像你是食物,是血液,是她需要呼吸的什么,你说,“我想要……”你在那儿坐了很久,太阳已经晒热了大地,晒热了你的背,微风又回来吹拂那些帆布,决绝而又轻柔。
       “我希望我给你拍过照片,”最后你说。“就一张。”
       快到晌午了,你还坐在那里,为了没能保护她而痛哭,为了不能再了解她而痛哭,为了不知道自己的真正姓名而哭,因为不管它现在是什么,或可能会是什么,都随她埋葬了,在你父亲下面,在你开始往里扔的泥土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