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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地理]比利时
作者:比尔.布莱森

《译文》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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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顾墟
       文:[美] 比尔·布莱森(Bill Bryson)
       比尔·布莱森,1951年生于美国衣阿华州。1973年往欧洲自助旅行,于英国结识发妻,后遂移居不列颠。为《泰晤士报》、《独立报》撰稿多年,亦写游记。1995年携妻儿五口返美。2003年复之英伦居住(窃恐至今未归)。文风善调笑戏谑,雅俗共赏。代表作《失落的大洲》、《母语》、《小林漫步》等。
       《不是故乡非客乡:旅欧纪游》堪称其扛鼎之作。书中以时庄时谐的文字记叙了他“踏平坎坷又出发,一路欢歌向天涯”——从欧陆最北端的城市海墨法斯特,一直到雄踞亚欧泾渭的伊斯坦布尔。随着书页翻动而漾开去的笑声里也激荡出作者对欧洲文化传统的崇敬和山水云烟的痴迷,中间更每每掺以“犬儒”派讽俗讥世的花腔。拙译为该书第六章。
       一
       我坐着火车在比利时到处转悠,舒舒服服,清清闲闲地过了几天。这么多国家里,比利时可算是挺招人迷的。它可完全不是一个国家哦,而是两个:北部说德语的佛兰德斯和南部说法语的瓦隆。南部集中了最秀雅的风景、最精致的村落、最可口的肴馔,与此俱来的便是高卢传统下消享红尘世界各色清福的秘技了。而北方则有最繁荣的城市、最华美的博物馆和教堂,还有港口、沿海度假胜地、稠密的人口和最集中的钱财。
       弗莱芒人受不了瓦隆人,瓦隆人也受不了弗莱芒人。可是你只要跟这两族人稍稍聊上几句就会明白,把他们联合在一起的原因是他们更加鄙夷共同的“高邻”法兰西人和尼德兰人。有一回,我和一个说德语的比利时当地人在安特卫普逛了一天。在每个街拐角,他都会瞥瞥眼睛,暗示我去看某对表情无辜的男女,并且极其不屑地低声对我说:“尼德兰人!”而我无法将尼德兰人和弗莱芒人甄别开来,对此他大为惊讶。
       你一定会问他们为啥这么恨尼德兰人,弗莱芒人对此就有点含糊其辞了。据我所闻,他们抱怨的一个普遍理由就是尼德兰人常常在你家里开饭的那一刻不请自来,且慢说吃你个措手不及,就是丁点菲仪也是不备的。“噢,原来和俺们那嘎嗒的苏格兰人一个德性。”我也来帮帮腔。
       
       后来我对这个国度有了颇深入的了解。那是在安特卫普呆了一下午,参观了那座有名的罗马教堂,后来就流连到傍晚,泡了很多家酒吧。说起那些酒吧的数量之巨和品位之高,堪称冠绝欧洲。空间小巧,烟香缥缈,惬意得就像是尼格尔·劳森[注:英国前户部大臣,议会中常穿双排扣马甲。]的马褂一般。屋里的墙板都是暗色调,灯光昏黄,可里面总是挤满了意气奋发、兴高采烈的人们,玩得开心极了。在这座城市里,要想找个人聊上几句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当地人心态都很开放,而且他们的英文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呢。我曾经跟两个年轻的马路清洁工人攀谈过一个钟头,那时正值他们下班回家,路上停下来买杯饮料喝。除了北欧,一个外乡人还能够在其他什么地方用母语同“马路天使”们交谈呢?
       一次又一次,我被深深地震撼了——他们对我们是多么了解,而我们对他们则是多么无知啊!你可以读到几个月以来的英国报纸,读到有史以来的美国报纸,却看不到一篇关于比利时的新闻报道。可那里依旧在发生有趣的事情。
       就说“匿迹危”匪帮吧,那可是一群在1980年代中期横行该国于一时的恐怖组织(都到了能横行比利时的地步了)。时不时的,他们会冲进大卖场或是人气鼎旺的餐馆,挺起机枪一顿猛扫,肆意杀戮——管他是妇是孺,挡我道者必死。脚下尸积如山,他们却只从收银机上抢去一小笔钱,须臾消逝在茫茫夜色中。可其中还有蹊跷呢:这伙匪人从来不曾显露过他们的动机,从来不劫持人质,抢去的钱也从来不超过几百英镑。甚至连个江湖诨号都没有。“匿迹危”这名号是报道他们恶行的刊物所赐,因为他们借以逃遁的交通工具往往是从尼基维郊区偷来的德国大众宝路型小轿车。如火如荼的恐怖活动进行了约摸六个月之后,嘎然而止,从此销声匿迹,不再危害一方了。持枪歹徒一个没抓到,凶器一件没发现,神探们居然至今还不知道他们是何方高人,这样频频出狠手所为哪桩。这还不算咄咄怪事,又算什么呢?但是您或许在报纸里都没读到过关于此事的新闻——在鄙人想来,同样的,这还不算咄咄怪事,又算什么呢?
       
       我花了一天时间玩布鲁日。离布鲁塞尔只有三十英里,而景致却是如此美妙,如此无底无尽地绚烂,简直叫人难以相信这是在同一国度。放眼望去,无不美仑美奂——弹格路、碧绿得如啤酒瓶底般的运河水、中世纪遗存下来的尖顶屋宇、集市广场、弥漫着沉沉睡意的公园,一切一切。两百年里,布鲁日——我不清楚为什么大家坚持这样叫它,因为当地人都写作“布鲁吉”,读若“布乳谷”——是欧洲最繁华富庶的城市。然而,随着附近茨文河泥沙的淤积和国际政局白云苍狗的幻变,它竟沦落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后五百年间,欧洲其他城市蓬勃兴隆,不断改新,而布鲁日却少人惦念,乏人问津。以致19世纪华兹华斯[译:英国浪漫主义大诗人。]来访时,发现城中街巷碧草深深。还有人告诉我,安特卫普当年更灵,甚至在世纪之交[19世纪末——译者]犹是如此。后来,搞城建开发的来了,把能捣毁的都捣毁了,弄得几乎面目全非。而布鲁日反以不显不达得保全身。
       
       这地方世间罕有。我瞠目结舌地走了一整天。参观了格若宁洁博物馆[注:以收藏当地文艺复兴时期的美术品著称。],拜谒了贝居安女修会[注:当地村落,始建于1232年,供基督教女信众修真,现为本笃会修道院。],修会庭院内的水仙摇漾凌波。但一天里的大多数时间,我就是在街上溜达,贪婪地赏鉴着这真善美的富集。这地方的大小也完美不容增损。大得正好有个城市的模样,有书肆和别致的餐馆;小得让人感觉恬淡亲切。差不多一天的时间里,被运河环绕的每一条街道你都可以走到。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居然没有一条脚下的小路不让我油然生起在此定居落户之心,没有一间路过的酒肆我不想进去看个究竟,没有一片风景我不愿独享。难以相信这一切都是活生生的——人们就是每天晚上回到这些屋子里睡觉的,就是在这些小铺子里买东西的,就是在这些小巷子里溜狗的,一辈子就这样慢慢度过,还以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无非就这样呢。这里的居民第一眼看到布鲁塞尔时,必定要惊骇得久久缓不过神来吧。
       我在圣雅各布大街上一家酒吧里遇到的那位保险公司核保员惋惜地告诉我,布鲁日一年里有八个月不是人住的,全因为观光客多得成灾,还告诉我一些他认定是骚扰行为的小事,例如有些游客眯缝着眼看他门外信筒里的邮件,有些为了抓拍快照把他院子里的天竺葵踩了个稀巴烂。可他的话我没听进去,部分原因在于他是整个酒吧里——或许是全佛兰德斯——最无聊的屎蛋,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我不爱听这个,我要守住这一城幻梦。
       因此上,在所有观光车到来之前,我早早动身出发了。我要去的是迪南,壮伟的穆斯川畔的一座小城,是日它正安卧在连绵的阴雨中。那地方很吸引我,要是没去过布鲁日,而且也没撞上这鬼天气,我一定会为身临其境而亢奋好一阵子的。我站在跨越大河的桥上,看着子弹大小的雨点打在波浪里,激出层层涟漪。我的打算是花几天时间徒步穿过阿登高地南部,看看我当年第一次旅欧时途经的村庄田园是否风物依旧,可实在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天气——我已经里里外外湿了个通透,瑟瑟发抖,仿佛得了疟疾却忘了吃药片似的。于是,我到了迪南才一个小时,就搭上那慕尔方向的火车到斯巴去。比利时有一个好处,就是国土小巧玲珑,花上一两个钟头就可以到达任何地方。不过,还真得过些时候你才能把观念调整过来:整个国家实际上就是布鲁塞尔的一个郊区罢了。
       
       二
       去斯巴没有什么特殊目的,无非就是听起来那总像是个好地方。事实也的确如此,那里为碧峰环抱,有一处草木丰盛、名叫“卯时二刻”的公园,有一家赌场,大得与小城的规模格格不入,有两座大饭店矗立在叫“绿地”的小岛上,那里翠意盎然。我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雨止了,为小城留下一片清新明净,隐隐让人联想起刚从滚筒式烘干机里取出的被单暖气喧腾,而这里也始终弥漫着一股痊伤愈病、固本养颐的氛围。我甚至都有点期待着看到缺胳膊少腿的战士穿着棕色的病号服,由护士用轮椅推了在公园里转悠。
       斯巴就是水浴的发祥地,其他皆籍此得名。曾有两百年,此地一直是欧洲王公贵胄频繁临幸之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它还是专供贵族缙绅休憩的胜地。就是在这里,威廉二世[注:普鲁士皇帝,挑起“一战”,败北后被迫退位。]逊位。此事可算是一处分野,不仅标志着他的,也标志着它的没落。今天,这地方看上去不再是专门伺候任何人的了,至少在今年今天今时今刻不是如此。我来到公园里的旅游信息咨询处,毕恭毕敬地瞻仰了告示橱窗,然后便问柜台后面的那位接待员,万岁、千岁们今安在哉。
       “别提啦,如今他们都不再驾临了,”他答道,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自打彼得大帝那会儿就不大闹猛了。”
       “咋回事儿呢?”
       他耸耸肩。“世风嬗变吧。如今他们要的是阳光,是海水。现在偶尔也伺候个把男爵什么的,但主要是做德国人的生意了。这里的水浴疗法品种丰富,客官您不想来点试试吗?”大手一扬,让我注意到了一系列广告小折页,立马又去招呼新来问讯的游客了。
       这些折页宣传的可都是名字不带含糊的单位,例如“亨利金教授水疗研究所”、“温水疗养所附属放射及胃肠科”。介乎这两家之间,还有一揽子的疗养服务提供,从泡“天然碳气浴”、埋在热腾腾、粘糊糊的泥膏里到把你并联至一架独立式二级发电站,活生生给你上回电刑,至少照片上看似如此。他们保证这些疗法能做到一系列我们并不特别渴望做到的事,如“扩张真皮层血管”、“放松温度调节中枢”和“缓解关节周痉挛”,且举三例。
       
       我毫不犹豫地断定自己的温度调节中枢,如果人还没被废掉的话,已经算是放松够了。尽管偶尔也有膝关节的痉挛,会让我一跤冲出去,手里端的通心面糊个满脸,但我判断我还是能够带着此病坚持活下去,因为水浴研究所里那些肌肉发达、领子雪白的护士们在某仁兄膝关节部侦测到刺痛或是怀疑他真皮层有所萎缩后对他所施的一切,我都已亲眼领教了。几张照片上都有一位面露痛苦的女病员,身上用各种手法涂满了油膏,在淋浴房边上被个高压水龙头冲得无路可逃,只得歪着身子躲到直冒水泡的大铜缸里,不然就要送交军法处置。要是在别处,这实在令人不禁想到“战争犯罪”。我浏览了该城的注册医师名单,看看有无约瑟夫·蒙戈乐[注:纳粹军医,服役于奥斯威辛集中营,以医术虐杀囚俘,有“死亡天使”之称。]的名字。但唯一记得住名字的是个叫丕兹的大夫。我还是忍住没给他拨电话,问一句,“喂,不会是你隐姓埋名了吧?”最后,我去了家小旅馆,是咨询处那位老兄推荐的。
       我冲了个澡,吃了顿饭,乐乐呵呵地在小城逛了一圈,然后带着马丁·吉尔伯特的煌煌巨著《第二次世界大战》去了皇家大街上一家热闹的小酒吧。我得承认,这本书可不适合在酒吧里看。你可以看看,可要不了多久,你就意识到自己在目光呆滞地四处打量,想寻个人聊聊。
       
       可是在瓦隆几乎没人说英语。我真是后悔啊,当年法语没学到能偷听旁人谈话的上乘境界。上学时候学了法语三载,但几乎啥都没学到。问题就在于教材出奇地一无用处。课本总是由那些明显不是法国通的人士所编——我的那几本好像是北达科他州温德梭克市大马路68号州立师范学院的马卫斯·佛里斯比教授主编的——没有一处显示出他们和现实世界有任何联系。这些编教材的从来不告诉你在法国应该知道的东西——如何租一个坐浴器,如何同执掌收费厕所门户的老大妈打交道,如何用霰弹枪把插队者的膝盖打烂。他们偏偏总是纠缠于课堂里的各项小活动:把外衣挂到衣帽间,帮老师把黑板擦干净,开窗户,关窗户,安排一天的课程。即使是七年级我就预料到这些玩意儿在今后的岁月里可用性极其有限。在法国旅行,你有多久才会叫人帮你把黑板擦干净一次啊?你多久才对人说一句:“冬天了嘛。紧接下来是春天?”根据我的经验,一般人都知道这个的。
       我那时候就是搞不懂为什么不能把课本编得更贴近青少年的心思,完全可以给我们安排几个单元,关于“杰拉德和伊莎贝拉在互相抚摩身体”或者“克劳德有了第一次遗精的春梦。真是太爽啦!”至少他们可以改编了连环画来用啊。
       
       三
       醒时发现雨水冲刷着窗户。马路几乎被大水淹了,楼下轿车驶过都发出哗哗的声响。我出门去兑换旅行支票,在“绿地”转悠,一边浏览商店的橱窗,沿街店铺的遮阳篷正好为我挡雨,雨水打在上面不停不歇,听来却也相当安心安神。每家铺子都满是最诱人的食物。“片片干酪坊”的奶酪大得跟汽车轮胎一般;“华吉鼐肉铺”窗前挂着串串红肠,大块大块的阿登熏腿堆成粉色小丘;“甜品小屋”的橱窗则是瓜果状杏仁蛋白糊装点成的幻妙仙境,辅以让人看了直喘大气的鲜奶蛋糕和其他糖霜制成的美味佳品;欧陆人是多么善于运用商店的橱窗啊!即便是药店的橱窗也是如此整齐洁净,物品置放得井井有条,以至于你情不自禁地要用饥渴的眼神去凝视卷筒石膏和成人尿不湿。
       我走到最后一家店铺的时候,回首遥望“绿地”,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好。冲动之下便决定去德柏,希望那里天公作美。但是考虑到德柏离此仅十五英里之遥,估计不大可能。又谁知,由于比利时铁路系统的千奇百怪,到达德柏竟花去大半个上午,坐了三趟列车(尽管每次都是短途)。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算是到了那里,因为德柏没设站头。离那儿最近的是巴福,地图上看也就是在德柏左侧半毫米处,实际上是四公里。两地为一座险峻陡峭的小山阻隔。远远的在站头我还是能听见远处卡车吃力上坡时发动机的噪音。可好歹,雨,停了。
       我觉得还是打个出租车吧,可站台上没有,我只得徒步进了镇子——实在就是个很大的村子——为的就是找个公交车站点或是出租汽车公司。于是走进镇中心大街上的一家旅馆,从一位郁闷的老板娘那里得知巴福这鬼地方既没有出租车,也没有公交车。我用我学童式法语的终极大法向她发问,如果一个人没有汽车,又怎能到达巴福呢。我预料这位大嫂会把个死海獭随手甩到柜台上的,可她居然回答我说:“那就靠双脚丫子了呗,客官。”接着就向我做了一个高卢人特有的神情麻木型耸肩动作,做该动作时第一步将脑袋垂至裤腰处,然后双肩用力将两耳夹升至头顶。要做这动作,还非得是高卢人不可。它所传达的意思大致是“生活就是他妈的一筒屎啊,先生,这点我深表同意。可是尽管我愿意承认这一事实,却实在难以奉献给您我应有的同情,因为,我的先生大人呵,这可是你他妈的一筒屎哟。”
       
       谢谢她在我的生活中扮演了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角色。接着,我走向小镇的边缘,在那里却领略到了一道风景,三分不像山,七分倒似墙。原来是条马路,旁边筑满了一排排招人厌烦的房子,就是那种专门建造在交通繁忙路段的房子,看上去总像是要被路面上负荷沉重的集卡慢慢震成瓦砾的样子。每个后院都叫铁链锁着的篱笆给围了起来,每道篱笆的后面都盹卧着一条名唤“铁头”的猛犬。每当我走近时,它都会警醒,一跃而起,沿着园中小径扑将过来,还不依不饶地反复冲向前门,狂吠乱嚎,咧嘴呲牙,恨不能用最歹毒的招数从我肋条处撕咬块五花肉下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情,但好像我身上的某种物质会引得狗狗发狗疯。倘若每次狗要将我的脚踝碎骨吮髓的关头,狗主人都能站立在一旁说道:“唉呀,我也不知咋回事儿咧,狗狗以前可没这样过哦。肯定是你对它讲点啥了吧。”并且补偿我个一块八毛的,我早就发大了。不过,他这番话可真叫我绝倒。我能跟条狗说个啥呀?“嗨,哥儿们,想给俺腿肚子上拉条口子啊?”
       唯一有狗对我发起攻击但又不想把我送上轮椅的情况就发生在我作客某高朋家,坐在低陷下去的沙发上,手举几乎漫溢的杯盏时。该种情况下,那条狗——碰巧还老是一条有漏涎症的大型犬——会决心不咬死我,而是要操死我。“来啊,比尔,快把裤子脱了。俺要‘热’爆啦。”它好像在说。而狗主人总要问:“它没碍着你吧?”我倒也挺喜欢它那样的。“哪里啊,金兄,这畜牲拿牙在我那两个‘蛋蛋’旁边蹭挤蹭挤的,一边用条后腿狂磨我的厚皮脸,感觉还真不赖呢。”
       
       “这畜牲要是碍着你,我就把它弄出去吧,”狗主人总要补上一句。“哎哟,”我实在想告诉他,“别把它弄出去,请把它弄下来。”
       要是全世界的狗崽子都被套进麻袋,送到个海外荒岛上去——格林兰立时迷人地浮现在我脑子里——在那里,这些畜牲们可以到处嬉闹,互舔屁眼,尽情尽兴,滋滋润润,再也不会对我发起恐怖袭击,(我感觉自己讲话腔调很像伯纳德·列文[注:美国当代记者、作家、新闻评论家。],危险啊,吾主其禁之!)那倒也一点都没碍着我什么。这场搜狗行动中我唯一肯放过的就是卷毛贵宾犬。卷毛贵宾犬我是要枪毙的。
       说实话,大多数动物我是不喜欢的。哪怕是金鱼也会吓得我魂魄飞散。它们的存在像是一种耻辱。“这都是在干啥啊?”它们像是在说,“我东游游,西飘飘,到底在干啥?”我要是对着金鱼看上十秒钟,就一定会起自杀的念头,或者至少也想去看本法文写的小说。
       在我想来,唯一堪养的宠物就是奶牛。奶牛爱你啊。它们一无害处,它们忠厚老实,它们不用纸盒子往里拉屎,它们帮着除草,它们那么信任你,那么傻里傻气,因此你实在忍不住要倾心于它们。我住的地方,巷子那头就有一群奶牛。你可以在白天或晚上的任何时候站在墙根,一分钟后,奶牛们就晃晃悠悠踱过来,跟你站在一块儿了。据我所知,它们会成天站在那里,可能会站到时间的尽头。它们倾听你心中的疾苦,却从不向你提问。它们永远是你的朋友。当你厌倦它们的时候,还可以把它们宰了,吃掉。妙!
       
       四
       德柏在一条陡得吓人的公路尽头,山的那边。看上去就像在我脚下半英里处。这样的山你一旦向下望去,就不能保证会忍住不再去看。我越走下去,越没法控制自己的身躯。两条腿像是踩着高跷一样向前跨行。到了最后一个弯道口,我简直就成了一个靠假腿走路的旅客了。这一双“假腿”曲里拐弯地带着我去向路尽头一座石头砌成的谷仓。我已经能假想到自己像卡通片里的角色那样穿墙而过,在墙上留下一个人形的空洞了。但现实中我做了一件更有趣的事。我脚步沉重地走进了一条扭扭曲曲的水沟,英勇壮烈地崴了脚脖子——我确定我当时听到了木块折断般的咔嚓声。还完成了一系列芭蕾舞的单足旋转动作,可惜不大优雅,当时让我自己都想起穿着旱冰靴的佛兰肯斯坦[注:英国女作家玛丽·雪莱所著科幻小说《佛兰肯斯坦》中的主角,瑞士物理学家,倾力于制造人造生命。],转着圈滑过马路,迎面响亮地撞上谷仓墙壁,一阵夸张的摇摆之后,仰面摔道在地。
       我躺在高高的草堆上,花一分钟时间来适应这样一个感觉:在我右腿的根部,正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疼痛。时不时的,我会将下巴抬到胸口处,沿着身躯向下观瞧,看看我的右脚是不是已经向后扭转了一百八十度了,或者它至少应该呈现出能够产生如此剧烈疼痛的生理样式来。但看上去都很正常呢。从我躺着的地方可以仰视山头,带着出奇的冷静,我想了好一会儿,考虑着没有公车,没有出租,我可怎么回到那上面去啊。
       最终,我扶着谷仓墙垣,拼命直起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向一家咖啡馆。进得那里,我一屁股坐到靠门的一把椅子上,叫了杯“可口可乐”。脱了右脚的靴袜,仔仔细细查看了脚踝,料想——而且,以受伤男人特有的变态行为方式,希望——碎骨头渣会把皮肉撑得老高,就像支帐篷的竿子,让每位旁观者都犯恶心。但是那块地方就是有些发紫,摸上去软软的,有点轻微肿胀。我立刻意识到在我的一生中,又一次饱尝锐痛,却没有受到任何妖里怪气的损伤,以致不能享受直升飞机紧急救助和妙龄护士穿着性感笔挺的职业装来折腾你的待遇。我郁闷地坐着喝了半个钟头的“可乐”,起身时居然发现那要命的疼痛有些消退了。我能以某种体位行走江湖了。
       于是,我一瘸一拐地游览了德柏。地方小得创纪录,偏僻的街道都很狭窄,屋宇用石头造成,顶上是石板瓦。镇子的一头有座别墅,简直像从童话里整个儿搬迁过来一般,别墅旁流着一条清浅湍急的河流,叫乌尔特。镇四围皆是山,气象森然,葱翠浓郁,数百载间,赖此隔阻世外纷扰。我从当地停车场的规模判断,此地应是游人稠密之处。可街上几乎不见人影晃动,多数店铺也打了烊。我在镇上呆了几个钟头,主要是坐在河畔的长椅上,沉醉于美景雀呕之间。即便脑子清醒,也实在不能想象,在我身处的这个大时代里,如斯一片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曾经是“突出部”战役[注:1944年12月16日—1945年1月28日,为美军二战中参战的最大规模陆战。]的中心地带。我请出了吉尔伯特那部凌空绝世的二战史,翻起了索引。没提到德柏和巴福,但附近的很多村镇都有涉及——马乐美迪,那里有72名美军士兵被德国党卫军部队擒获,没有沦为战俘,而是直接被机枪射杀;两天后在斯塔夫罗,闲不住的怪胎杂种党卫军们又杀了130名比利时平民,包括23个孩子;巴斯多尼,美军被围困一整月,死伤数百;不胜枚举。我就是接受不了——这样恐怖野蛮的事竟然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在这脉脉青山中,在这层层绿林里,就发生在那些人的身上,岁月上他们与我的距离同与家父的距离一样近。而如今仿佛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当年于此地屠戮妇孺的德国佬今天还能以烟霞客的身份故地重游,颈上挂着相机,怀里抱着娇妻,仿佛曩昔一切都是好莱坞大片中的幻景。不止一次地有当地人告诉我,在战后学着和德国人毗邻而居的过程中,最叫他们难受的一点,就是必须看着他们携了老婆和二奶,风风光光地回来向她们炫耀一番,当年是如何帮着把这里毁掉的。
       
       五
       大约三点钟的时候,我突然想,最好还是回巴福再说。直到六点敲过,我才到了车站,因为脚踝作痛,只得缓步,沿途还要频频休歇。人到的时候,车站灯光昏暗,没人管事。也没见其他乘客,也没见墙上挂的时刻表。我坐在同我过来时方向相反的那边站台上,不知道下一班车要何时到,甚至不知道下一班车有没有。在像比利时这样一个狭小拥挤的国家里,这是你所能想象出的最空寂的车站了。铁轨向两边方向笔直延伸出去两到三英里。俺可是疲寒交迫啊,况且脚踝还在抽痛。更糟的是,我饿了。一整天没进食啦!
       在此孤寂、“残疾”并力来攻之际,我开始渴望起家乡的小餐馆来。那家馆子招牌叫“何不煎”,大家都以为是“何不进屋来,盘中拌毒药”的省略。这可是家奇店。我差点想说它很奇怪,但事实上,和所有与青春期有关的大多数东西一样,它既奇妙又奇怪。饭菜糟得吓人,女招待脾气急躁,人又蠢,当厨子的几个人总像是逃犯,大概不怎么讲卫生。他们常年患着一种堵塞鼻腔“风流”、预兆鼻尖“涕淌”的感冒,无论何时何地,鼻子上都悬着一丸浊液。怀着对于末日厄运坦然处之的悲情,你能想见,当大师傅从灶头出来,端上你点的东西时,那滴液体就已离开了他老人家的鼻子,而在你的那份汉堡包上熠熠生辉,恍若朝露一颗了。
       “何不煎”有个女招待叫雪梨的,是我见过的人中最讨厌的家伙。不管你点什么,她都会看着你,好像你要问她借轿车,再把她的千金搞到提华纳[墨西哥西北部城市,色情娱乐业发达——译者]快活风流上一个礼拜似的。
       “你要啥?!”她会再问一遍。
       “一份猪里脊,外加几个炸洋葱圈,”你得歉疚地复述一次。“麻烦你了,雪梨嫂。但愿没给您添多大乱子。您得空时再帮我叫下去也不迟哦。”
       雪梨会瞪眼一直盯你五分钟,好像要把你的面貌特征记记牢,方便日后警察作笔录。然后草草把你点的涂鸦在个小本本上,用小餐馆特有的“混沌腔”向后头的厨子狮吼道:“两泡烂屎外加一根死狗鞭。”其大意如此。
       在好莱坞影片里,雪梨该由马俏丽·梅茵[注:美国现代女星,演技粗犷。]扮演。她的派头凶悍,善耍官腔,可你登时就能在她丰润的胸脯底下窥出一颗纯金的心灵在搏动。你要是出其不意地送她一份生日礼物,她会害羞脸红,说:“啊哟,买这只物什做啥啦,寿棺材!”要是你给雪梨送上生日礼物,她只会说:“操它娘的整的是啥玩意儿啊?”雪梨啊,可叹可怜,她可没有金子做的心。我觉得她根本就没心没肺,甚或任何能够遮遮粗丑的特点都没有。她连把口红抹匀的本事都没有。
       话说回来,“何不煎”也有它的好处。其一就是它通宵营业,也就意味着深更半夜你肚子里闹油水饥荒或是想跟人聚聚的时候,上那儿去就成。那里可是座港湾啊,是镇中心一片黑暗之海中的神光一屿,就象爱德华·霍珀[注:美国现代画家,擅写都市生活题材,运用光线变化突出主题之孤寂感。]《夜归人》一画中的那家小馆子。
       沧海桑田,“何不煎”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据传闻,店老板因为误食本店饭菜而亡。可如今我似乎还是能看见那里:窗玻璃上的水汽,晚班工人们三五扎堆聚齐,雪梨抓住泥醉客人的头发,拽起他的脑袋,一边用湿抹布擦着柜台,还有一个人,头戴牛仔帽,一杯咖啡一支没过滤嘴的“骆驼”牌香烟,做白日梦做得出神入化。我现在还时常想起那里,尤其在像比利时南部这样的地方,天黑夜冷,空荡荡的铁路线向两方延伸出去,直抵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