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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长廊]林.拉德纳短篇小说辑
作者:林.拉德纳

《译文》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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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孙仲旭
       文:[美] 林·拉德纳(Ring Lardner)
       在不算很长的职业生涯里,他可称是个多面手,他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时美国最著名的体育专栏作家,至今在美国仍被认为无出其右;他创作了十几部音乐剧,写过无数歌曲;虽然他从来没有写过长篇小说,却以其短篇小说获得了英美文学界中人如F.S.费茨杰拉德、H.L.门肯、埃德蒙·威尔逊、弗吉尼亚·伍尔夫、V.S.普里切特等人的激赏。后辈作家如海明威学习过他的写作风格,塞林格也特别喜欢他,在不长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中,5次提到他的名字。
       他便是林·拉德纳(Ring Lardner, 1885-1933),美国体育新闻记者,幽默作家。
       拉德纳出生于美国密歇根州小城耐尔斯,大学未上完即进入报界,后来进入芝加哥的几家大报工作,当过编辑,而令他崭露头角的,则是他独树一帜的体育报道。1914年,他在《星期六晚邮报》上发表了《你了解我,艾尔》系列短篇小说的首篇而一举成名,他的这组以棒球运动员为主角的短篇结集出版后,在以棒球为“国球”的美国一直再版不已,被奉为经典。
       拉德纳对自己的文学天赋并不自信,为他赢得文学声誉的是短篇小说,他总共创作了一百三十篇左右,其中三分之二与体育无关,不少篇已被公认为文学精品。拉德纳的文学成就首先表现在他是位天才的讽刺作家,写人写事形象生动,入木三分,多数情况下,还是通过被描写者的话语及行动表现出来,更是加强了讽刺效果,他曾被称为是乔纳森·斯威夫特以来下笔最一针见血的幽默作家。其次在在语言上,他采用了一些非常规的拼法,更重要的是他有双敏锐的耳朵,笔下的文字,尤其是人物对白极具真实感,更贴近美国口语,摆脱了书面语的束缚,自然流畅,对后来的写作影响巨大。拉德纳的短篇布局精巧,情节紧凑,文字幽默,讽刺力度十足,不仅为我们留下了一个个逼真的美国生活场景及人物肖像,而且他对真实人性的揭示必能触动每一位读者,不能不说,这是文学的胜利。
       本辑精选的七个短篇选自拉德纳的短篇集《集拢》(Round Up),兰登书屋1929年初版。
       爱巢
       “我告诉你我怎么安排,巴特利特先生,”这位大人物说,“我要带你去我家,让你见见我的内人和孩子;留下来吃晚饭,晚上也不用走。我们家地方很大,另外还有睡衣——如果你不介意是绸子料的话。我是说这样能给你一个机会看看我们的本色是什么样,我是说在这方面,比你在这儿坐上整整一星期向我提问还要了解得更多。”
       “可我不想太麻烦您了,”巴特利特说。
       “麻烦!”这位大人物笑了,“根本不麻烦。我有座房子,就像旅馆那样,我是说是座大房子,有很多佣人。可是不管怎么样,我总喜欢尽量为耍笔杆的人效劳,特别是拉尔夫·多恩手下的。我很喜欢拉尔夫,我是说他除了是位了不起的编辑,我也喜欢他这个人,我是说我跟他已经认识很多年了,什么都愿意为他效劳,我乐意,我是说你来了让我高兴。所以如果你想通知家里——”
       “我还没成家呢。”巴特利特说。
       “哦,我为你感到可惜!我肯定等你看了我的家庭,你会希望你有个自己的家。不过你能去让我高兴,我们现在就出发,好在孩子们睡觉前赶到,我是说我想确保你能看到孩子们。我有三个孩子。”
       “我看过她们的照片,”巴特利特说,“您肯定很为她们感到骄傲。全是女孩,对吗?”
       “对,先生,三个女孩。我才不要男孩呢,我是说我一直想要女孩,我是说比起男孩来,女孩身上的活力多得多。还是让我们开路吧!劳斯莱斯汽车在楼下,我们现在出发的话,就能在天黑前赶到,我是说我想让你趁天还没黑看看那里。”
       大人物——卢·格雷格,摩登影业公司的总裁——陪客人离开气派非凡的办公室,走出一道专用门,走下一道专用楼梯,到了大街上。锃亮的汽车配有衣着光鲜的私人司机,在等着他们。
       “我内人今天来市里了,”他们坐的车平稳地向北驶去时,格雷格说,“我本来希望能让你和我们一起坐车,可她两点钟左右时打电话给我,问我介不介意她开皮尔斯车回家。她东西买完了,想能早点就早点回去。家,还有孩子让她归心似箭。西莉娅是个很棒的居家女孩,你永远也想不到现在的她就是七年前我娶的那个女孩。我是说,她变了,我是说跟以前不一样了,我是说结婚和当上妈妈让她又成长了。你见过她吗?我是说在电影里?”
       “我想我看到过一次,”巴特利特答道,“她在《无赖》里扮演那个妹妹吗?”
       “没错,跟哈罗德·霍奇森和玛丽·布莱思配戏。”
       “我想我看到过。我记得她很漂亮,也很活泼。”
       “那当然!现在还是呢!我是说她现在甚至更漂亮,可是当然她不再是个小孩子了,尽管样子还像,我是说她演那部电影时只有十七岁,那可是十年前的事了,我是说她现在二十七岁,可我从来没见过哪个女孩像她当时那样有活力。结婚带来的变化真是惊人,我是说谁能想到西莉娅到头来成了个足不出户的人,我是说她还喜欢玩得开心,但是她以家庭和孩子为先,我是说她以家庭和孩子为先。”
       “我明白你的意思。”巴特利特说。
       车开了一个钟头后,他们到了哈德逊河畔的阿兹利,到了这位大人物的家门口。
       “好漂亮的地方!”巴特利特夸张地大声说,似乎是出于热情。此时,他们的汽车拐进一座凯旋门样式的大门,驶向一幢白色的宅第,不知道的人会把它错认为耶鲁大学体育馆。
       “那可不是!”格雷格说,“我是说我在这儿可是花了不少钱,我是说这种玩意儿费钱。”
       他以手示意那幢宏伟的宅第和刻意表现出来的都市风格。
       “不过在家上面花多少都不算多,我是说如果它能让你的家人对他们的家感到自豪和满足的话,就是不错的投资,我是说我在这儿花的每个钢镚都很像是保险,保证我有一位幸福的太太还有家庭。夫复何求啊!”
       巴特利特接不上话,可是这个话头后来被忘掉了,他们只顾从奢华的劳斯莱斯汽车上下来,然后进了甚至更为奢华的接待厅。
       “你的东西让福布斯拿,”克雷格说,“还有,福布斯,你去跟丹尼斯说巴特利特先生在这儿过夜。”他面对宽阔的楼梯扬起嗓子:“亲爱的!”他喊道。
       从楼上传来了女低音的回答:“你好,亲爱的!”
       “下来吧,亲爱的,我给你带回来一位客人。”
       “好,亲爱的,我马上下来。”
       格雷格把巴特利特领进客厅,里面四周加起来有五分之一英里长,让人想到大西洋城的某次拍卖会。
       “坐那儿吧。”主人指着一张里面填气球的安乐椅说,“让我看看我们能不能喝一杯。我有几瓶很有年头的波旁威士忌,我想让你尝尝。你知道我是芝加哥人,比起苏格兰威士忌,我一直更喜欢波旁的,我是说比起苏格兰威士忌,我更愿意喝波旁的。福布斯,”他叫佣人,“我们想喝一杯,你去食橱里找一满瓶那种波旁威士忌。”
       “只有半瓶,先生。”福布斯说。
       “半瓶!奇怪!我是说我昨天晚上开的,才喝了一杯,我是说照理还满着呢。”
       “只有半瓶,”福布斯又说了一遍,然后去拿。
       “我得查一下。”格雷格对客人说,“我是说,这在最近可不是第一次我的好东西不见了。在有这么多佣人的情况下,难以找到个个都老实。哎,西莉娅来了!”
       巴特利特起身向这位貌美惊人的黑发女士致意,她过来得很有形体训练味,以至于几乎走得痛苦。她一眼也没看巴特利特,而是小碎步一直走到丈夫跟前,半心半意跟他接了个能说明两人亲密关系的吻。
       “哎,亲爱的。”终于吻完后,她说。
       “这是巴特利特先生,亲爱的。”她丈夫说,“巴特利特先生,这是格雷格太太。”
       巴特利特握了握女主人伸出的两根手指。
       “我真高兴!”西莉娅说,她的声音让人想起克莱尔小姐模仿巴里莫尔小姐说话(注:埃娜·克莱尔,1893—1985,美国女演员。)
       “巴特利特先生,”格雷格又说,“《男士》杂志社的,拉尔夫·多恩的杂志。他要写我,我是说我们。”
       “不,你是说你,”西莉娅说,“我肯定大们对大人物的妻子不感兴趣。”
       “我敢肯定您说错了,格雷格太太,”巴特利特礼貌地说,“至少在这点上错了。除了是位大人物的妻子,您也值得写。”
       “恐怕你很会奉承人呐,巴特利特先生,”她回答道,“我都已经息影这么久了,我怀疑有谁还记得我。我不再是个艺术家了,只是个幸福的妻子和母亲。”
       “我还得说,亲爱的,”格雷格说,“那得是个艺术家才能当上。”
       “噢,别,亲爱的!”西利娅说,“如果嫁的是你,就不需要!”
       福布斯端着托盘前来,中断了这番互戴高帽的谈话。
       “你是直接喝,还是兑成高杯酒(注:指往威士忌里加入水或汽水。)?”格雷格问客人。“就我个人来说,喜欢把好威士忌直接喝,我是说兑水就坏了味道,我是说拿这样的威士忌,兑水就像是暴殄天物。”
       “我直接喝吧。”巴特利特说,他其实更想喝高杯酒。
       倒酒时,巴特利特更仔细地观察了女主人,想到她在打扮自己时若非缺乏技巧,远不止像现在这样迷人。巴特利特猜想在她开始拿她的脸颊、嘴巴、眼睛还有眼睫毛做试验前,此等细节远非一般美人可比。她的试验做得差劲,尽管她想打扮得更漂亮,效果却没显出来。
       “听着,亲爱的,”她丈夫说,“佣人里有一位在不问自取地喝这瓶波旁酒。我是说昨天晚上还一满瓶呢,我只喝了一小杯,现在只有半瓶。你看是谁喝了?”
       “我怎么知道,亲爱的?也许是杂货商,要么是送冰的,要么是别的谁。”
       “可是只有你和福布斯有钥匙,我是说食橱是上锁的。”
       “也许你忘了锁。”
       “我从来不会。哎,算了,巴特利特,干杯!”
       “格雷格太太不是也喝点吗?”
       “只是在晚餐前喝一杯鸡尾酒,”西利娅说,“卢反对我喝威士忌,反正我也不是很喜欢。”
       “我不反对你喝威士忌,亲爱的,我只是不赞成你喝过量,我是说我觉得喝酒能让女人粗鲁化,我是说让女人变得粗鲁。”
       “嗯,确实如此,亲爱的。我说了,我现在不在乎我有没有气质。”
       “这绝对是上佳的波旁酒!”巴特利特一边咂着嘴唇把杯子放回托盘,一边说。
       “千真万确!”格雷格表示同意,“我是说你现在买不到这种货色了,我是说真正的货色,你想再喝就自个儿喝一杯吧。巴特利特先生要在我们家住一晚上,亲爱的。我告诉他比起在办公室采访我,这样能多得多地了解我们,我是说让我来谈谈我的工作和成功之处,我的舌头就像打了结,我是说最好到这儿看看我的本色,在我家里,跟我的家人在一起,我是说不用我说一个字,我的家庭生活就已经说明了是什么样。”
       “可是,亲爱的,”他太太说,“莱瑟姆先生怎么办?”
       “糟糕!我完全忘了他。我得打个电话看能不能取消。真糟糕!你看,”他跟巴特利特解释道,“我约好今天晚上去塔里顿,去做糖生意的K.L.莱瑟姆家,谈一谈新的俱乐部。我们要开一间高尔夫俱尔部,能让别的看上去像是小打小闹,我是说一间真正的俱乐部!他们想让我可以说做点管理工作,我今天晚上要去那里谈这件事。我去打电话,看能不能推迟。”
       “噢,别因为我推迟!”巴特利特急切地说,“我可以再找时间来,要么我们可以在市里见面。”
       “我不晓得你怎么能够推迟,亲爱的。”西莉娅说,“他不是说金老先生要从怀特普莱恩斯赶来吗?你去不了的话,他们可是要气坏了。”
       “恐怕他们真的会不高兴,亲爱的。好了,我跟你说,你可以招待巴特利特先生,我吃完饭马上就去,然后尽早回来。回来后,我可以跟巴特利特谈谈,我是说我回来后我们就可以谈谈了。这样好吗?”
       “我看挺好。”巴特利特说。
       “我会尽我所能招待好。”西莉娅说,“可我担心那还不太够。不过,要是我太招人烦,还有很多书可以读呢。”
       “我不可能会烦。”巴特利特说。
       “好,那就这样定了。”放了心的主人说,“我希望你能原谅我走掉,可我没办法不去,我是说金老先生专门从怀特普莱恩斯赶来,我是说他是位老人。不过听着,亲爱的——孩子们呢?巴特利特先生想见见他们。”
       “没错,真的想!”客人附和道。
       “当然你会这么说!”西莉娅说,“不过我们真的为她们感到自豪!我想凡是父母都一样,都觉得自己的孩子在全世界独一无二。难道不是这样吗,巴特利特先生?要么,你难道自己没孩子?”
       “我得抱歉地说,我还没成家呢。”
       “噢,你这个可怜的人哪!我们同情他,不是吗,亲爱的?可是你干吗不成家?别告诉我你讨厌女人!”
       “反正现在不是了。”巴特利特殷勤地说。
       “你听到了吗,亲爱的?他这话可是很恭维你呢。”
       “听到了,亲爱的,现在我肯定他很会奉承人。可我得抓紧时间让孩子们下来,要不霍顿斯就会让她们上床睡觉了。”
       “哎,”太太走出房间后说,格雷格说,“你觉得她变了吗?”
       “有一点,是往好的方向变。跟她早期表现出的前途比起来,她现在实现了更多。”
       “我也这样想,”格雷格说,“我是说我觉得她曾是个漂亮的女孩,现在她甚至是个更漂亮的女人了,我是说当了妻子和母亲让她有种——嗯,你知道——我是说一种姿态,我是说一个姿态。再喝一杯好吗?”
       他们正在喝完杯中酒时,西莉娅带着她的小女儿中的两个下来了。
       “最小的睡觉了,我不敢让霍顿斯再把她叫起来,不过你明天早上会看到她。这是诺玛,这是格雷丝。孩子们,这是巴特利特先生。”
       两个女孩听了表情平静。
       “哎,你们好呀。”
       “你觉得她们怎么样?”她们的父亲问道,“我是说你觉得她们怎么样?”
       “很棒!”客人热情可嘉地回答道。
       “我是说她们难道不漂亮吗?”
       “我得说她们真漂亮!”
       “嗨,孩子们!怎么不谢谢巴特利特先生?”
       “谢谢。”诺玛含糊不清地说。
       “你几岁了,诺玛?”巴特利特问。
       “六岁。”诺玛说。
       “嗯,”巴特利特说,“格雷丝几岁了?”
       “四岁。”诺玛回答道。
       “嗯,”巴特利特说,“小妹妹几岁了?”
       “一岁半。”诺玛回答道。
       “嗯。”巴特利特。
       因为这好像是问完了,她们的妈妈就说:“来吧,孩子们,亲亲爹地,说晚安吧。我带你们回霍顿斯那儿。”
       “我带她们去,”格雷格说,“我反正要上楼。你可以带巴特利特到处看看,我是说趁天还没那么黑。”
       “晚安,姑娘们。”巴特利特说,两个孩子含糊不清地道了晚安。
       “你们睡着前,我会去看你们的。”西莉娅告诉她们。格雷格领着两个孩子走开后,西莉娅问巴特利特:“你真的觉得她们漂亮?”
       “那当然,特别是诺玛,她就是您的样子嘛。”巴特利特说。
       “她有点儿像我以前的样子,”西莉娅承认道,“可我希望她别像我现在的样子,我样子太老了。”
       “您看上去特别年轻!”巴特利特说,“谁也不会相信您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噢,巴特利特先生!不过我可别忘了‘带你到处看看’。卢很为我们的房子自豪呢!”
       “有理由自豪。”
       “房子的确很棒!我称它是我们的爱巢,一个很大的巢,你不觉得吗?我妈妈说它大得让人感觉不舒服,她说她没办法把它当成家。可我总是说不管是哪儿,你把它当成家,它就是家。两个人相爱的话,一个女人就算住帐蓬也幸福;没有爱的话,就算住皇宫也痛苦。你看是这样吗,巴特利特先生?”
       “没错,的确是。”
       “这种波旁酒真的品质特佳?我想我只喝一小口吧,既然酒这么好,伤不了我身体。你看是这样吗,巴特利特先生?”
       “我想不会。”
       “好,那我要尝一下,如果它伤我身体,那就该怨你。”
       西莉娅把一个威士忌酒杯里倒得七成满,然后一口喝干。
       “的确是好酒,不是吗?”她说,“当然,我没什么资格品评,因为我不喜欢喝威士忌,卢不让我喝。可是他对这种波旁酒吹得天花乱坠,我真的想尝尝味道怎么样。你不会揭发我,对吗,巴特利特先生?”
       “不会!”
       “我不知道兑成高杯酒味道怎么样?我们只喝一杯吧,不过我差点忘了应该带你看看这儿,卢下楼前,我们的时间不够还喝高杯酒,还看看这儿。你特别想看看这儿吗?”
       “不是特别想。”
       “嗯,那,我们喝杯高杯酒怎么样?这会是我们俩的秘密。”
       他们不出声地喝了酒,西莉娅按了门旁边的一个按钮。
       “你可以把瓶子和托盘拿走了。”她告诉福布斯。“现在,”她对巴特利特说,“我们去走廊上,能看多少看多少吧,剩下的你可得猜咯。”
       格雷格已经换了衬衫和衣领,又过来跟他们在一起。
       “哎,”他对巴特利特说,“你什么都看了吗?”
       “我想我看到了,格雷格先生,”客人不假思索地撒了谎,“好漂亮的地方!”
       “我们喜欢这儿,我是说它适合我们,我是说我对家的想法就是这样,西莉娅称这里为她的爱巢。”
       “她是这么告诉我的。”巴特利特说。
       “她总是感情用事。”她丈夫说。
       他手搭到她肩膀上,可她抽开身。
       “我得赶紧上去穿衣服。”她说。
       “穿衣服!”巴特利特惊声说道,她穿的那件绣花绿色薄绸衣服已令他看得入迷。
       “噢,我不是真的要去穿衣服,”她说,“可是我不能穿这件衣服用晚餐!”
       “也许你想收拾一下,巴特利特,”格雷格说,“我是说你想去的话,福布斯会带你去你的房间。”
       “那也许再好不过了。”
       西莉娅换了件带花边的黑色赴宴礼服。晚餐很精致,其间她很少说话。有三四次,格雷格跟她说话时,她似乎在想别的事。“你说什么,亲爱的?”她的脸红扑扑的,巴特利特猜想除了晚餐前喝的两份波旁酒及鸡尾酒,她另外还“偷喝”了一两杯。
       “好了,你们在家里吧。”他们又回到客厅时,格雷格说,“我是说我动身得越早,就能回来得越早。亲爱的,尽量别让你的客人打瞌睡,也别让他渴出毛病。再见,巴特利特。对不起,但是也没办法。那儿有瓶新的波旁酒,喝吧,我是说你自己倒。你得自个儿喝,真是太糟糕了。”
       “的确太糟糕了,巴特利特先生。”格雷格走后,西莉娅说。
       “什么太糟糕了?”巴特利特问。
       “你得自个儿喝啊。我觉得让你这样做的话,就是我没当好主人。事实上,我不会让你这样,我跟你一块儿喝吧,我小小地抿几口。”
       “可是才刚吃完饭呢,太快了!”
       “哪儿太快了!我自己要喝一杯,你不跟我一起喝,就算你临阵脱逃。”
       她兑了两杯高杯酒,满满的,递给客人一杯。
       “现在我们打开收音机,看能不能搞点气氛出来。别动!不听,不听!谁关心破棒球?就这儿!这个台好点儿!我们跳舞吧。”
       “对不起,克雷格太太,我不会跳。”
       “哼,你可真会扫人兴!让我独自跳舞!独自一人,对,我独自一人。”
       这时,她不再装腔作势地说话,而是在那个大房间里脚步轻盈地跳起舞来,动作优美而毫不费力,巴特利特暗自赞叹。
       “一个人跳根本没意思。”她抱怨道,“关掉那个破玩意儿,聊天吧。”
       “我很喜欢看您跳舞。”巴特利特说。
       “好,可我根本不是帕夫洛娃(注:安·帕夫洛娃(1881—1931),俄国芭蕾舞大师。)。”西莉娅说着把收音机关掉。“另外,该喝酒了。”
       “我的酒劲儿还没过去多少呢。”
       “哎,你吃饭时喝了葡萄酒,所以我得赶上你。”
       她给自己又倒了杯高杯酒,然后开始执行“赶上”任务。
       “你的问题——哎呀,可不是要命嘛!我想不起来你的名字了。”
       “巴特利特。”
       “你的问题,巴克尔——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儿?你太清醒了。知道吗?你太他妈清醒了!问题全在这儿,知道吗?要是你没那么清醒,我们就会好点了,知道吗?我不明白的是,你怎么能这么清醒,我可是喝得这么高。”
       “您没习惯喝这种酒。”
       “没习惯!这话绝了!喂,我一半时间都像这样,知道吗?如果不这样,我会死的!”
       “您丈夫怎么说?”
       “他没说什么,因为他不知道,明白吗,巴克尔?有些晚上是他出去了,几个晚上我自己出去了,还有些晚上我们都在家,我装做想睡觉,就上了楼,明白吗?可我不上床睡觉,明白吗?我自己开一个小小的派对,明白吗?如果不这样,我会死的!”
       “您什么意思,您会死?”
       “你真是笨,巴克尔!你可能清醒,可是你笨!说什么幸福的家庭和心满意足的太太,那些胡扯八道的话你没上当吧?听着,巴克尔——能从这个烂摊子里脱身,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再也不看到他。”
       “您难道不爱他了吗?他不是爱您吗?要么是别的事?”
       “什么爱!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他!我那时不知道什么是爱!他的爱都是爱他自己!”
       “那你们怎么偏偏结了婚呢?”
       “我那时还是个小孩,这就是答案。小孩,有野心。知道吗?他当时是导演,看上了我,我还以为他会把我捧成明星呢,知道吗,巴克尔?我嫁给他,是想给自己创造一个机会。现在你倒是看看我!”
       “我得说您很富有!”
       “富有,说我吗?我愿意跟地球上的渣滓换换位子,只要能让我自由!知道吗,巴克尔?我根本不需要帮助,也能当上明星,可惜我当初没意识到。我有相貌,又有才能,我现在还有。我能当上斯万森(注:格洛丽亚·斯万森(1899—1983),美国女演员。),能给自己找个贵族,也许是个王子!看我到头来得到的!一个自满自足、以自我为中心的XX!还以为他会造就我呢!知道吗,巴克尔?哼,他是造就了我,没错,他把我造就成当妈的,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我还剩了些姿色,这倒是个奇迹哩。
       “一开始我斗争过。我告诉他结婚不等于我放弃自己的艺术,我的人生大计,可是没用。他需要的,是给他漂亮的家里置一位漂亮的太太,生漂亮的孩子——只是拿我们来炫耀,明白吗?我是他的财产,明白吗,巴克尔?我无非就像他的大钻石,或者他的汽车,或者他的马。他接受不了他的太太‘自贬身份’去演电影,就好像他不是靠电影起家的!
       “你明天回到杂志社,写写我们的爱巢,知道吗,巴克尔?可别弄混了,而是要称它为婴儿农场。婴儿!你觉得小诺玛漂亮,嗯,她的确漂亮,可将来又会是什么命?一个有钱的丈夫,一个XX,拿她当XX对待!我不管的话,她将来就是那样的命。我希望我别活得太久,能看到她长大成人,可是如果真的能看到,我会建议她离家出走,过自己的生活。当个人物,而不是像我这样,是件物品!明白吗,巴克尔?”
       “您有没有想过离婚?”
       “我有没有想过!听着——可是没机会啊。我一直没抓到他的把柄,不管他怎样抓到我的把柄,他绝对不张扬出去。他会把我留在这儿折磨我,就像现在这样,只会更厉害。可我什么也没做错,知道吗?我可能喜欢的人都怕他,还怕他的钱和势力。知道吗,巴克尔?别人完全跟他一样坏,比如做旅馆生意的老胖子莫里斯,谁都以为他是模范丈夫呢。他不敢往前踏一步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太吝啬了,可是如果我想得到他,还是能够得到的。他每次离我够近时,就狠攥我的手,我想他是把我的手当成一枚硬币了,抠门儿的老XX!来吧,巴克尔,我们喝一杯。我的酒劲儿快下去了。”
       “我觉得您差不多该赶快上去了——上楼。”巴特利特说,“我要是您,就会快点上床睡觉,到格雷格回来时已经睡着。”
       “你说得对,巴克尔。喝完了这杯,我就会完全按照你说的去做。只是我在你之前就想到了,知道吧?很多晚上我都想到了。今天晚上你可以帮我脱身,跟他说我头很疼。”
        留下巴特利特独自一人,他想了一阵子,然后读书,最后打起了盹。格雷格回来时,他正在打盹。
       “喔,喔,巴特利特,”这个大人物说,“西莉娅不管你了吗?”
       “没事,没事,格雷格先生。她头疼,我要她去睡觉了。”
       “她最近老是头疼,读书读得太多,我想是这样。哎,对不起我有约在先。关于新开一间高尔夫俱乐部的事,我必须到场,我是说我要当这间俱乐部的主席。我看到你喝了波旁酒安慰过自己,我是说这瓶酒看上去没有原来那样满。”
       “希望您能原谅我这么放开了喝,”巴特利特说,“我可不是每天都能喝到这么好的东西!”
       “噢,我们今天到此为止怎么样?明天我们可以在去市里的路上聊。不过我想你没多少要问我的了,我想你完全了解了我们,我是说你现在完全了解了我们。”
       “没错,的确是,格雷格先生。我得到了很多资料,但愿我能组织好。”
       第二天,格雷格和客人准备出门时,西莉娅没下楼。
       “她总是睡到很晚,”格雷格说,“我是说她从来没有起得很早过,不过她今天早上比平时还晚。亲爱的!”他向楼上喊道。
       “哎,亲爱的。”传来了回应。
       “巴特利特先生现在要离开了,我是说他要走了。”
       “噢,再见,巴特利特先生。请原谅我不下来送别您了。”
       “不碍事,格雷格太太。谢谢您的热情款待。”
       “再见,亲爱的!”
       “再见,亲爱的!”
       理发
       我从卡特维尔那边还请了个理发匠,星期六来帮我的忙,不过别的时候,我一个人满应付得过来。不用我说你也看得出,这儿根本比不了纽约,另外,多数男的整天都在干活,没闲空来这儿坐,把自个儿收拾得精神点。
       你刚到,不是吗?我觉得在这儿没见过你,我希望你会喜欢得待下来。我说了,这儿根本比不上纽约或者芝加哥,可是我们过得也很不错。不过自从吉姆·肯德尔被打死后,没以前那样好了。他活着时,经常和霍德·梅耶斯一起,把镇上的人逗得哈哈大笑。我敢打赌,跟国内同等规模的镇相比,没哪儿比这儿的人们笑得更厉害。
       吉姆是个搞笑的家伙,荷德几乎跟他半斤八两。吉姆不在后,荷德想跟以前那样兴头不减,但是在可以说没人合作的情况下,想做到就很难。
       他们以前在星期六经常搞出很多乐子。星期六的这儿,四点钟开始人就满当当的。吉姆和荷德六点钟左右晚饭一吃完就来了。吉姆会一屁股坐到那张大椅子上,离那个蓝色痰盂最近。不管原先是谁坐在那张椅子上,哎,吉姆一进来,那个人就会起身让给他坐。
       你会觉得那就像是张专座,像剧院里有时候有的。荷德通常总是站着,要么踱来踱去,当然,有时候星期六时,他会在这张椅子上坐一会儿,理个发。
       嗯,吉姆会在那儿坐上一阵子,除了吐痰就不张口,最后他会跟我说话:“惠特尼”——我正确的名字,也就是说我正确的大名叫迪克,不过这儿大家都叫我惠特尼——吉姆会说:“惠特尼,今天晚上你的鼻子像个玫瑰花苞,肯定是喝了你那种破香水。”
       我就说:“没有啊,吉姆,不过你看上去倒像是喝了那玩意儿,要么是更差的。”
       吉姆忍不住笑起来,不过他接着提高嗓门大声说:“没有,我什么也喝不到,这可不是说我不想喝点什么,我甚至不在乎是甲醇。”
       荷德·梅耶斯就会接上话头说:“你老婆也不在乎。”这句话让大家都笑起来,因为吉姆跟他老婆的关系不是很好。她本来会跟吉姆离婚的,如果不是根本不可能得到赡养费,完全养活不了自己还有小孩。她永远也理解不了吉姆。吉姆的确有点糙,不过本质上是个好人。
       他和荷德跟米尔特·谢波德开玩笑开得没完没了。我想你没见过米尔特,嗬,他的喉结更像是个香瓜。所以我给米尔特刮脸时,正要刮他脖子上这个地方,荷德会大声喊:“嗨,惠特尼,等一下!你切开之前,我们来赌一下,猜里面有多少颗瓜子,看谁猜得最接近。”
       吉姆会说:“米尔特没那么贪吃的话,他就会点半个甜瓜,而不是一个,这样就不会卡在他脖子里了。”
       大伙儿都哈哈大笑,米尔特自己也会挤出点笑容,尽管是他被当作笑柄。吉姆可不是个笑话精嘛!
       那是他刮脸时用的杯子,搁在架子上,挨着查理·韦尔的。“查尔斯·M.韦尔”,他是药房的。他来刮脸来得有规律,一星期三次。吉姆的杯子挨着查理的。“詹姆斯·H.肯德尔。”吉姆现在不需要刮脸用的杯子了,可我还是把它留在那儿,只是为了想起从前。吉姆可不是个人物嘛!
       几年前,吉姆给卡特维尔那儿的一间罐头公司当旅行推销员,那间公司卖罐头。整个州的北半部都归吉姆跑,一星期有五天都要到处跑。星期六他会来这儿讲那星期的经历,丰富多彩呢。
       我想他是把更多心思用来开玩笑,而不是推销东西。最后,那间公司辞了他,他没去别的地方就回来了,跟每个人说他被炒掉了,而不是像多数人那样,说是自己辞的职。
       那是个星期六,店里全是人,吉姆从那张椅子上站起身说:“先生们,我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被炒掉了。”
       他们问他是不是当真,他说是,谁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直到吉姆自己最后打破冷场:“我一直卖罐头,现在轮到我自己被开掉了。”
       你知道,他干活的那间公司是做罐头的,在卡特维尔。现在吉姆说他自己被开掉了。他可不是个笑话精嘛!
       吉姆在旅行推销时,有一招玩得很绝。像这样,他坐火车时,会经过哪个小镇子,嗯,比如说像本顿镇吧。吉姆会往车窗外看,看那儿店铺的招牌。
       比如有这么一块招牌:“亨利·史密斯干货店。”好,吉姆记下这个名字,还有镇的名字,不管到了哪儿,他都会寄回来一张明信片,寄给本顿的亨利·史密斯,不署名,但是会在卡片上写东西,类似“问问你老婆上星期跟他一起过了个下午的卖书人的事”,或者“问问你太太上次你去卡特维尔时,谁让她免受寂寞”,署的是:“一个朋友。”
       当然,他从来不知道这种恶作剧真正有什么后果,不过他可以想像大概会发生什么,这就够了。
       丢了在卡特维尔的工作后,吉姆干活不是很稳定。他在镇上干零七杂八的活挣的钱,唉,几乎全花到杜松子酒上了。要不是各间店铺肯接济,他的家里人有可能饿死。吉姆的老婆试过去做衣服,不过在这个镇上,还没谁能靠做衣服发财。
       我说了,要不是她明白她没办法养活自己还有小孩,就会跟吉姆离婚。她一直希望哪一天吉姆会戒了酒瘾,能多给她一点钱,而不是一星期两三块钱。
       有段时间,不管吉姆在哪儿干活,他老婆都会跑去要他们把吉姆的工资交给她。可是这样干了一两回后,吉姆预支工资,让她无计可施。吉姆在镇上大肆宣扬,说他怎样智胜老婆。他可真能逗人乐!
       但是只比老婆聪明,还不能让吉姆满意。老婆的行为让他生气,也就是想抢走他的工资,他决心找机会报复。好了,他一直等到伊文斯马戏团做广告要来镇上时,他跟他老婆和小孩说要带他们去看马戏。马戏团开演那天,他跟他们说他先去买票,然后跟他们在帐蓬进口处会合。
       咳,他根本没打算去看,也没打算买票还是怎么样。他灌了一肚子杜松子酒,在赖特台球室躺了一天。他老婆和孩子等啊等啊,当然他没露面。他老婆身上一毛钱也没有,我想她哪儿也找不出来。所以最后她只得告诉孩子们此事完全取消,他们哭得好像再也没个完。
       哎,好像是他们正在哭的时候,斯泰尔医生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可是肯德尔太太脾气倔,不肯告诉他,孩子们倒是跟他说了,医生坚持带他们还有他们的妈去看演出。吉姆后来得知这件事,他跟斯泰尔医生结下梁子,这是原因之一。
       斯泰尔医生差不多一年前来的这儿。他是个长得特别英俊的小伙子,穿的衣服看样子总像是专门去订做的。他一年去底特律两三次,在那儿时,他肯定是找了裁缝为他量尺寸,然后订做一套衣服。这样差不多要多花两倍钱,不过穿到身上,比在店里买的要好看得多。
       有一阵子,大家都纳闷像斯泰尔医生这样的年轻医生干吗要来我们这儿,这儿已经有了两个医生,老甘布尔和富特,他们俩在这儿已经有很多年,镇上看病的事都让他们包了。
       后来流传开一个说法,说是斯泰尔医生的女朋友甩了他,是个宾夕法尼亚州北边哪儿的姑娘,他之所以来这儿,是想让自己躲得远远的,好忘掉这件事。他本人说他觉得在像这们这里,根本没什么综合医疗服务,刚好可以让一个好的全科医生来这儿开业,所以他来了。
       不管怎么样,很快他就挣得能糊住口,不过别人告诉我他从来不跟人讨账。这儿的人没说的,有赊账的习惯,连我这行也是。要是我能收齐单单是刮脸的欠账,我就能去卡特维尔的默瑟旅馆住一星期,每天晚上看电影。例如,有个叫乔治·珀迪的家伙——可是我想我不该说闲话。
       嗯,去年,镇上的验尸官死了,因为流感死了。肯·贝蒂,他叫这个名,是验尸官。所以他们得再挑个人当验尸官,好补他的缺。他们挑了斯泰尔医生,他一开始是笑,说他不想干,可大家非要他干。这可不是谁都抢着要干的工作,干这件工作一年到头落到手里的钱,只是差不多够买花园里的花种。不过医生是个好心人,只要磨他磨得够久,什么事他都不会拒绝。
       可是我要告诉你我们镇上一个可怜的小伙子的事——保罗·迪克森——他十岁左右时从树上摔下来,碰到了头,留下一点后遗症,一直没治好,不缺胳膊不少腿,就是脑袋傻。吉姆·肯德尔以前叫他“布谷鸟”,吉姆对脑袋不正常的人都那样叫,只是他叫人们的脑袋是豆子。脑袋是豆子,疯子是布谷鸟——这是他另外一句俏皮话。只不过可怜的保罗没疯,只是傻。
       你可以想像吉姆老是拿保罗寻开心,无所顾忌。他会叫他去白门面修车房买左撇子用的扳手,当然没什么左撇子用的扳手嘛。
       有一回我们这儿举办展览会,胖子队和瘦子队赛了场棒球。比赛开始前,吉姆喊保罗过去,让他走很远的路去施拉德的五金店里买能打开投手区的钥匙。
       只要吉姆操了心,什么恶作剧他都想得出来。
       可怜的保罗总是有点儿对别人有疑心,也许是因为吉姆经常捉弄他。保罗跟别人没多少交往,只除了他的妈妈、斯泰尔医生还有镇上的一个姑娘,名叫茱莉·格雷格——应该说,她不再是个姑娘了,而是很接近三十或者三十多了。
       医生刚到镇上时,保罗好像觉得来了个真正的朋友,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医生的诊所,只是他回家吃饭或睡觉时,要么是看到茱莉·格雷格在买东西时,他才不在那儿。
       他透过诊所的窗户一看到茱莉,就会跑下楼,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去了一间又一间铺子。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对茱莉很着迷,茱莉对保罗也总是特别好,让保罗觉得茱莉喜欢他跟着,不过当然,在茱莉那一方,只是因为同情他。
       医生尽他所能来提高保罗的智力,有次他跟我说他真的觉得这个小伙子的情况有进步,有时候跟别人一样聪明,一样不糊涂。
       不过我还要告诉你茱莉·格雷格的事。格雷格老头儿做的是木材生意,可是酗酒,死的时候钱几乎赔光,留下来的只有房子和刚刚够用的保险金,能让这个姑娘勉强过日子。
       她妈妈有点儿是个半残废,几乎从不出门。老头儿死后,茱莉想卖了那个地方搬走,可是她妈妈说她生在这里,也要死在这儿。茱莉过得不容易,因为镇上的年轻人——哼,他们谁都配不上茱莉。
       她去芝加哥、纽约还有别的地方上过学,说到什么她都能谈,可是你拿这儿别的年轻人来说,除了格洛丽亚·斯万森和汤米·梅恩(注:1879—1936,美国演员。),跟他们提别的,他们会以为你疯掉了。你没看过《美德的报酬》里面的格洛丽亚吗?可惜啊你!
       嗯,斯泰尔医生到这儿还不到一星期,有一天来刮脸,我认出是他,别人给我指点过他,我就跟他说起我婆娘的事。我婆娘病了两年,不管甘布尔医生还是富特医生,好像都没办法让她的病情好转。斯泰尔医生说他会出诊来给她看病,不过要是她自己能出门,把她领到他的诊所更好,在那里可以检查得更全面。
       我就把她领到了斯泰尔医生的诊所。我在候诊室等的时候,茱莉·格雷格进来了。有人进斯泰尔医生的诊所时,他里面的诊室里有个钟会响一声,让他知道有人来找他看病。
       他就把我的婆娘撇在里面,自己走到外面的诊所,那是他和茱莉第一次见面,我想那就是人们所说的一见钟情。但也不是完全对等。这个年轻人是茱莉在这个镇上见过的最讲究外表的人,茱莉对他爱昏了头,但是在医生眼里,她只是位来看病的年轻女士。
       茱莉和我一样,来找医生也是为了差不多同样的事。她妈妈让甘布尔医生和富特医生治疗多年没效果。她也是听说镇上来了位新医生,决定试试让他看病。医生答应就在那天出诊给她妈妈看病。
       我刚才说在茱莉这头是一见钟情。我不是根据她后来的举动判断,而是她第一次在医生的诊所里看他的眼神。我根本没能力看透别人的心思,可茱莉是完全陷进去了,都写在她脸上呢。
       再说回吉姆·肯德尔,他除了是个笑话王和喝酒很凶的人,哎,他追女人也很厉害呢。我猜他在为卡特维尔的人到处旅行推销时就玩得很花,另外,就在这个镇上,他也闹出过一两件风流事。我说了,她老婆本来会跟她离婚,只是离不起。
       可是吉姆就像大多数男人,女人也这样,我想是吧。越是没戏,越是要想。他想得到茱莉·格雷格,想破脑袋想把她弄到手。只是脑袋他不说脑袋,而是说豆子。
       咳,吉姆的习性,还有他讲的笑话都没能让茱莉感兴趣,而且当然,吉姆是个有妇之夫,所以他呢,不比一只兔子更有机会。这是吉姆自己喜欢说的话,一个人没机会当选还是怎么样时,吉姆总是说,他们不比一只兔子更有机会。
       吉姆心里有什么可不会藏着掖着。就在这儿,当着一大群人的面,他不止一次说他看上了茱莉,谁能帮他搞上茱莉,他就欢迎谁去他家,他老婆和孩子也欢迎。可是茱莉不肯跟他有任何瓜葛,在街上碰到时,连跟他说话也不肯。吉姆最后看出来通常的招数完全没用,就决定来硬的。他有天晚上直接去了茱莉家,茱莉一开门,他就闯进去抓住她,可是茱莉挣脱了,吉姆没拦住,她跑到隔壁房间锁上了门,并给乔·巴恩斯打电话。乔是执法官,吉姆听出来她在给谁打电话,乔没赶来他就跑掉了。
       乔是茱莉的爸爸的老朋友。乔第二天去找吉姆,告诉他再那么干,就会怎么怎么样。
       我不知道这么一件小事怎么会传了出来。有可能是乔·巴恩斯跟他老婆说了,他老婆又告诉了别人的老婆,那些女的又告诉了自己的丈夫。反正这件事传了出来,荷德·梅耶斯有胆量拿这件事跟吉姆开玩笑,就在这间铺子里。吉姆一点也没否认,可以说一笑置之,然后说要我们大伙儿都等着瞧,还说很多人试过让他出丑卖乖,可他总能扯平。
       同时呢,镇上的每个人都知道茱莉对医生爱昏了头。我想她根本不知道在她和医生在一起时,自己的表情怎样变了个样子,当然她不会知道,否则就会躲着医生。她也不知道我们都注意到有多少次她找借口去医生的诊所或者在街对面经过,然后张望他的窗户看他在不在。我为茱莉感到可惜,别的多数人也是。
       荷德·梅耶斯一直给吉姆敲边鼓,说医生怎样比他捷足先登。这种玩笑话吉姆只当没听见,可以看出他正在计划恶作剧。
       吉姆有一招就是会改变说话声音,说得能让你以为是个女的在说话,不管谁的声音,他都会模仿。要想知道他在这方面多在行,让我给你说说他跟我开过的一个玩笑吧。
       你知道,在多数不管有多大的镇上,男的死了后都需要刮脸,请来刮脸的理发匠干这事要敲他五块钱,实际上不是敲死人,而是谁请就敲谁。我只收三块钱,因为就我个人来说,不是很介意给死人刮脸。死人比活人躺着安静得多。只是有一样,就是你不想跟死人说话,这让你有点孤单。
       嗯,两年前那个冬天,有一天差不多是我们这儿最冷的时候,我在家里吃饭时,电话响了,我去接电话,里头是个女的声音,她说她是约翰·斯考特太太,她丈夫死了,请我过去给他刮脸。
       老约翰一直是我的好顾客,可他们住在乡下,离镇上有七英里远,在斯特里特路上。尽管这样,我还是没法说不去。
       我就说我会赶去,不过得坐小公共汽车去,除了刮脸的钱,可能还得另外出三四块钱。她,或者说那个声音说没关系,我就让弗兰克·阿博特开车送我去。等我到了后,给我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老约翰本人!咳,他可不是跟只兔子一样活蹦乱跳嘛。
       不用请私家侦探,就能琢磨出是谁跟我开了这个小小的玩笑。除了吉姆·肯德尔谁都想不出来。他可真能搞!
       我告诉你这件事,只是想让你知道他能把自己的声音掩饰得多好,让你相信说话的是别人。我可以发誓给我打电话的是斯考特太太的声音,不管怎么样,是个女的声音。
       好了,吉姆等到能完全模仿斯泰尔医生的声音后,就开始找机会报复。
       有天晚上,他知道医生去了卡特维尔没回来,就打电话给茱莉。她没问是谁,可那正是医生的声音。吉姆说他当天晚上一定得见她,有件事等不及要跟她说说。茱莉激动万分,要他去家里说,可他说他在等一个重要的长途电话,请茱莉这次就忘了矜持,去他的诊所。他说这对茱莉没什么坏处,谁也不会看到她,他只是一定得跟她谈一下。唉,可怜的茱莉上当了。
       医生的诊所里总是开一盏夜灯,所以让茱莉觉得里面像是有人。
       同时,吉姆·肯德尔去了赖特台球室,那儿有一大帮人在寻开心。大多数都喝了很多杜松子酒,这群人就连清醒时也粗鲁。他们总是很喜欢看吉姆开的恶作剧,吉姆让他们跟他去看好玩的事,他们就不打牌,也不打台球,跟着他去了。
       医生的诊所在二楼。正好在诊所门外,有段台阶通向楼上。吉姆和他那伙人就藏在楼梯后面的黑地里。
       好了,茱莉来到了医生的门前按门铃。什么动静也没有。她再按,按了七八次。然后她想开门,发现锁上了。这时吉姆弄出一点响动,茱莉听到了,等了一分钟后,她又说:“是你吗,拉尔夫?”拉尔夫是医生的名字。
       没人回答,她肯定马上想到她被耍弄了。她几乎掉到了楼下,一伙人都跟着她。他们一直把她追回了家,大声起哄:“是你吗,拉尔夫?”还有:“哦,拉尔夫,亲爱的,是你吗?”吉姆说他自己没法起哄,因为他笑得太厉害了。
       可怜的茱莉!后来过了很久很久,她都没在大街这儿露过面。
       不用说,吉姆和他那伙人跟镇上的每个人都说了,每个人,除了斯泰尔医生。他们不敢告诉他,要不是保罗·迪克森,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可怜的“布谷鸟”——吉姆就是那么叫他的——有天晚上保罗在这间铺子里,吉姆正大吹大擂他把茱莉怎么样。保罗尽他所能,掌握了不少情况,就跑去医生那儿说这件事。
       医生肯定是火冒三丈,发誓要让吉姆尝尝苦头。只是这件事有点不好办,因为如果传出去他揍吉姆一顿,茱莉肯定会听说,然后她就会知道医生也知道了,当然知道医生也知道这件事,会让茱莉比以往还要难堪。医生会干件什么事,但是需要仔细谋划。
       好了,几天后,吉姆又来这儿,“布谷鸟”也来了。吉姆第二天要去打野鸭,他来找荷德·梅耶斯跟他一起去。我刚好知道荷德去了卡特维尔,到周末才能回来。吉姆说他不想一个人去,他想他得取消这件事了。这时可怜的保罗开口说要是吉姆肯带上他,他会去。吉姆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好吧,他想有个傻子总比没人强。
       我估计他是打算把保罗领到船上,然后跟他开个什么玩笑,比如说把他推下水。不管怎么样,他说保罗可以去。他问保罗有没有打到过野鸭,保罗说没有,他甚至从来没拿过枪。吉姆就说他可以坐船上看他打,保罗表现好的话,也许会把枪借给他放两枪。他们约好第二天早上碰头,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吉姆活着。
       第二天早上,我开门还不到十分钟,斯泰尔医生就进来了。他看上去有点紧张,问我有没有看到保罗·迪克森。我说没有,不过我知道他在哪儿,是跟吉姆·肯德尔去打野鸭了。医生说他也是那么听说的,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因为保罗跟他说过他死也不会再跟吉姆打交道。
       他说保罗跟他说了吉姆跟茱莉开的那个恶作剧,还说保罗问过他觉得那个恶作剧怎么样,他告诉保罗不管是谁做出那种事,都不该留着活命。
       我说这事做得是有点缺德,可是吉姆只是什么样的恶作剧都忍不住想开,不管有多缺德。我还说我觉得他本质还是挺好的,只是满肚鬼点子。医生转身走了。
       中午时,他接到老约翰·斯考特的电话,吉姆和保罗去打野鸭的那个湖在约翰的地盘上。保罗几分钟前跑到他家,说出了桩事故。吉姆打了几只野鸭,然后把枪递给保罗让他试试运气。保罗从来没开过枪,心里紧张,颤抖得厉害,控制不住枪。他开了枪,吉姆倒在船上,死了。
       斯泰尔医生因为是验尸官,他跳上弗兰克·阿博特的破车,冲去斯考特的农场。保罗和老约翰在湖边的岸上。保罗已经把小船划到岸边,不过他们仍把尸体留在船上,等医生来。
       医生检查了尸体,然后说他们最好把尸体拉回镇上。留在那儿或者等陪审团是没用的,因为那一清二楚是过失杀人。
       我个人来说,永远不会让跟我在一条船上的人开枪,除非我有把握他们对枪懂点儿。吉姆是个笨蛋,让一个新手拿他的枪,更何况是个傻子。吉姆大概是自作自受。不过我们这儿的人还是想他。他没说的,真是个搞笑的家伙!
       湿着梳好,还是吹干再梳?
       安静区
       “哎,”医生硬邦邦地说,“你感觉怎么样?”
       “噢,我想挺好吧,”病床上的男人回答道,“还有点头晕,别的没什么。”
       “你麻醉了一个半钟头,这会儿不是很清醒,一点也不奇怪。不过你好好休息一晚上就会好点,我给莱昂斯小姐留点让你睡觉的药。我现在走了,莱昂斯小姐会好好照顾你。”
       “我七点下班,”莱昂斯小姐说,“要跟我的G.F.去看电影。不过哈尔西小姐挺好,她是这层楼的夜班护士。你想要什么,她都会给你拿来。我可以给他吃什么,医生?”
       “什么也别,我明天到了再说。他什么都不吃更好。只是一定得让他保持安静,别让他说话,别跟他说话,也就是说,你要是能忍住的话。”
       “忍住!”莱昂斯小姐说,“我说,如果我想,我可以是斯芬克斯(注:指希腊神话中带翼的狮身女怪。)老太太她本人呢!有时候我可以一坐几个钟头——也不是一个人——一个字也不说,只是想啊想啊,还做白日梦。
       “我有过一个G.F.在巴尔的摩,我在那里接受的培训,她经常叫我哑巴,不是因为我像有些人那样是哑巴——你知道——而是因为我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她会说:‘给你一分钱,告诉我你在想啥,埃莉诺。’那是我的名字——埃莉诺。”
       “好吧,我得赶紧走了。明天早上见。”
       “再见,医生。”医生出去时,病床上的人说。
       “再见,考克斯医生。”门关上时,莱昂斯小姐说。
       “他这个人好像特别好,”莱昂斯小姐说,“也是个好医生。我这是第一次跟他的病人。他会表扬一个女孩子有脑子。这儿的医生大多数对待我们就好像我们是笨蛋什么的,比如霍兰医生。我上星期跟过他的一个病人,他对待我就好像我是个笨蛋。最后我告诉他,我说:‘我可不像我看上去那样傻。’她星期五晚上死了。”
       “谁?”病床上的人问。
       “那个女的,我跟的病人。”莱昂斯小姐说。
       “你跟医生说你不像看上去那样傻之后,他怎么说?”
       “我不记得了。”莱昂斯小姐说,“他说‘我希望不是’还是什么。他又能怎么说?乖乖,差一刻就到七点了。我根本没想到这么晚了。我得赶紧把你安顿好过夜,还会告诉哈尔西小姐好好照顾你。我们要去看《荣誉何价?》,我要跟我的G.F.一起去看,她B.F.给我们的票,看完电影他跟我们碰头,带我们去吃晚饭。
       “玛丽安——她是我的G.F.——玛丽安对她的B.F.五迷三道的。听玛丽安说,她的B.F.也对她迷得很。可是我今天中午跟玛丽安说——她打电话给我——我跟她说:‘他那么迷你的话,干吗不求婚?他很有钱,又没什么包袱,依我看,他要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特别想跟你在一起,他没理由不跟你结婚嘛。’她就说她B.F.也许今天晚上就会求婚,我告诉她:‘别傻了!他要是想向你求婚,他会拉上我吗?’
       “不过说起他很有钱,那是个笑话。他跟玛丽安说他有,玛丽安就信了。我还没见过他,不过从他照片上看得出,他一星期能挣二十五块钱就算走运。玛丽安觉得他肯定有钱,因为他在华尔街。我告诉她,我说:‘在华尔街根本不代表什么。他是干吗的?应该这样问。你知道跟别的地方一样,那儿的大楼也得有看门的。’可是玛丽安觉得他是上帝什么的。
       “埃莉诺老是问我难道不觉得她的B.F.是我所见过的最英俊的。我跟她说对,没错,可我这是跟你说,我想谁也不把他错认成理查德·巴塞尔迈斯(注:1895—1963,美国演员。)。
       “噢,说起来了!我见过他一次,他正从阿尔贡耿旅馆出来!他最英俊了!甚至比银幕上更英俊。罗伊·斯图尔特。”
       “罗伊·斯图尔特是谁?”病床上的人问。
       “噢,就是我正跟你说的这个人,”莱昂斯说,“他是我G.F.的B.F.。”
       “也许我是个D.F.(注:似指“damn fool”(大笨蛋)。),不过你可不可以告诉我B.F.和G.F.是什么?”
       “咳,你真笨,不是吗!”莱昂斯小姐说,“G.F.是女朋友,B.F.是男朋友。我还以为谁都知道呢。
       “我现在要出去了,去找到哈尔西小姐,交代她要对你好点。可我最好不去说。”
       “为什么不?”病床上的人问。
       “哦,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一件古怪的事,上次我在这间医院跟一个病人时发生的。那个病人当天动了手术,你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英俊的。我下班时,交代哈尔西小姐对他好点,就像我要去跟她交代你的事一样。第二天早上我回来上班时,病人死了。这算不算古怪?”
       “可不是!”
       “哎,”莱昂斯小姐说,“晚上睡得好吗?不管怎么样,你的气色好多了。你觉得哈尔西小姐怎么样?你注意到她的脚脖吗?我几乎从来没见过谁的脚脖那么细。可爱。我记得有一天泰勒——是个实习医生——他说如果只看我们的脚脖,我的和哈尔西小姐的,他分不清是谁的。当然,我们别的方面一点也不像。她马上快三十岁了——咳,谁也不会把她当成茱莉娅·霍伊特(注:1897—1955,美国女演员。)。海伦。”
       “谁是海伦?”
       “海伦·哈尔西,海伦,那是她的名字。她跟波士顿的一个人订婚了,那人要去上塔夫茨大学,想当医生。可是死掉了,海伦还随身带着他的照片。我告诉她为一个死了四年的人不开心是犯傻,另外,女孩跟医生结婚也是个笨蛋,医生的借口太多了。
       “我嫁人的话,他可得是个上班时间正常的人,比如在华尔街还是别的哪儿。那样,他不回家时,就得想个比‘在跟病人’更好的理由。我以前经常跟我姐姐用那个理由,当时我们一块儿住。碰到我回去得晚,我就会告诉她我在跟病人,她从来听不出真假,可怜的老姐!她嫁了个要命的加油工!不过她长得不好,找不到真材实料的人。我在给他们织这个,是个桥牌桌的罩,给她当生日礼物。她就要二十九岁了,那不好像是老了吗?”
       “也许对你来说是,对我来说可不是。”病床上的人说。
       “你有四十岁了吧,对不?”莱昂斯小姐说。
       “就快了。”
       “你说我有多大?”
       “二十三。”
       “我二十五了,”莱昂斯小姐说,“二十五,四十,差十五岁,可是我认识两口子,丈夫四十五,妻子只有二十四,他们过得挺和睦。”
       “我也结婚了。”病床上的人说。
       “你当然结了!”莱昂斯小姐说,“我前面跟的四个病人全是结了婚的。不过在这件事上,我宁愿跟随便哪个男病人,而不是女的。我讨厌女的!我是说生病的,她们对待护士像对待狗一样,特别是漂亮的护士。你在看什么?”
       “《名利场》。”病床上的人回答道。
       “《名利场》,我还当是份杂志呢。”
       “没错,有一份杂志,还有一本书,都叫这名字,这是书。”
       “是说一个女孩的吗?”
       “对。”
       “我没看过。我一直在忙着织这个,给我姐姐当生日礼物,她快二十九岁了。这是个桥牌桌罩。长到那岁数后,剩下的差不多只有打桥牌或者玩填词游戏。你迷填词游戏吗?有一阵我特别迷,可是我玩够了。他们让往里面填的词真是没道理,比如有一天,他们让填一个词,只有三个字母,指‘一种细长的鱼’,打头的字母得是‘e’(注:应是“eel”(鳝鱼)。)。只有三个字母,不可能对嘛。我就说如果他们错成那样,有什么用呢?人生苦短,我们只活一次。你死了后,会死很久。
       “那是我的一个B.F.以前常说的。他真好玩!不过他对我很迷,我本来有可能嫁给他呢,如果不是一个G.F.在他面前造我的谣。居然自称是我的朋友!查理·皮尔斯。”
       “谁是查理·皮尔斯?”
       “我以前的B.F.,我的那个G.F.在他面前造了我的谣。我告诉他,我说:‘喂,要是别人说我什么你都相信,也许我们最好永远分手,我不想跟一个听到关于我的不管什么谣言都相信的人捆在一起。’他就说他不会再跟我吵架了,可是我说我看我们分手最好。两年前我看到了他们的结婚启事,当时我还在巴尔的摩培训。”
       “他娶了造你谣的那个女孩吗?”
       “对,那个可怜鬼!我肯定他是心满意足了!他们可是半斤八两!不过说起来他挺好的,爱上那个女孩之前一直是。他以前很体贴我,好像我是他妹妹什么的。
       “我喜欢男的尊重我。大多数家伙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就想亲你。
       “天哪!我今天早上可真瞌睡!理所当然嘛。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几点回家,要么说是今天早上?哈,是三点半。要是我妈这会儿看到她的小女儿,她可是有话说!不过我们玩得开心,先是去看了电影——《荣誉何价?》——我和我的G.F.——然后她的B.F.跟我们碰头,带我们打的去了巴尼·加兰特夜总会。现在驻场的是皮维·拜厄斯的乐队,他以前在惠特曼的乐队里。乖乖!他可真会跳舞!我是说罗伊。”
       “你G.F.的B.F.?”
       “对,可是我相信罗伊不像我的G.F.说的那样对她着迷。不管怎么样——可这是个秘密——玛丽安出去补妆的时候,罗伊记下了医院的电话,说中午左右会给我个电话。乖乖,我真瞌睡!罗伊·斯图尔特!”
       “哎,”莱昂斯小姐说,“我的病人怎么样了?我来晚了二十分钟,可是说实话,我能来还真是个奇迹呢!连续两晚上让本人可是受不了了!”
       “又去了巴尼·加兰特夜总会?”病床上的人问道。
       “没有,不过是跳舞,几乎跟前天一样晚。今天晚上不一样了,我一到家就睡觉。不过我的确过得很快活。我对某个人可是着迷得很呢。”
       “罗伊·斯图尔特?”
       “你怎么猜到的?不过说实话,他可真棒!跟我碰到过的大多数家伙都不一样。他说的话太要命了,完全能让人笑疯。我们聊了书本还有读什么,他问我是不是喜欢诗歌——只是他称为‘死哥’——我说我很迷诗歌,埃德加·G.盖斯特差不多是我最喜欢的,然后我问他喜不喜欢吉卜林,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不晓得,他又没开过吉普。
       “他这个人滑稽透顶!我们只是在屋里一直坐到十一点半,什么也没干,只是聊天,时间过得好像我们在看电影。他比电影还好看。不过我最后注意到有多晚,问他难道不觉得最好该走了,他说我跟他走他才走,我就问那时候还能去哪儿,他说他知道一间旅馆,只是稍微远点儿。我不想去,可他说我们只跳一首曲子,我就跟他走了,去了杰里科旅馆。
       “我那个时候出去,不知道我住地方的那个女的怎么看我,可他跳舞跳得真的很棒,真是位十全十美的绅士!当然我们跳了不止一曲,我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两点钟了。我们还喝了点杜松子洒,不过他只亲了我一下,是在我们说晚安的时候。”
       “你的G.F.玛丽安怎么办?她知道吗?”
       “我和罗伊的事?不知道,我总是说有些事不知道也好,免得受伤害。另外,也没什么让她知道的——现在还没有。不过你听着,她要是有哪怕一丁点儿机会,我要是觉得罗伊在乎她一点点,我就绝不会接受他跟我好。我希望我不是那种人!可是至于他们之间有过任何当真的感情,咳,现在也凉下来了。我就是知道!她不是适合罗伊的女孩。
       “首先,尽管她说起来还算漂亮,可她气色差,发质差,她的身材,咳,就像滑稽电影里的女的。对罗伊来说,她不够活泼。她宁愿待在家里,而不是去干别的,待在家里!等你找不到人约你出去,还有大把时间可以那样啊。
       “她永远当不了罗伊的妻子。他再过一年就会发财,也就是说,如果他在华尔街像他预期那样顺利的话。像他那样将来有钱的人需要一个适合过那种生活的妻子,偶尔能去娱乐一下,出去一下,他可不想要个妻子拖后腿。他英俊得让玛丽安配不上。像他那样英俊的人需要一个漂亮的妻子,否则你马上就会知道哪个漂亮女孩会偷走他。不过说他们结婚是傻话,罗伊得先向她求婚啊,他可是不会的。我知道!所以我根本没觉得我是个第三者。
       “反正你知道那句老话了,爱字当头,做什么都可以,我——不过我在耽误你看书。噢,对了,我差点儿忘了哈尔西小姐说你的一句T.L.(注:似指“tender line”(好听话)。)。你知道什么是T.L.吧?”
       “知道。”
       “噢,那好,你跟我说一句,我告诉你这句。”
       “可是除了跟医生,我还没和别人说过话呢。我自己可以说一句,他问我觉得你怎么样,我说挺好。”
       “嗯,那好过什么也没有。这是哈尔西小姐的话:她说你要是刮了胡子,收拾一下,样子也不赖。现在我要出去看有没有我的信。我的信多数都是寄到我住的地方,不过偶尔有几封寄到这儿。我盼着收的是州委员会的信,通知我过没过州里的考试。他们问的问题最滑稽了,比如‘冰是消毒剂吗?’谁在乎?在需要很多冰块来做高杯酒时,谁也不会浪费冰块去灭菌嘛。你喜欢喝高杯酒吗?罗伊说往威士忌里兑水,就糟蹋了威士忌。他不加冰喝,他真要真命!不过你也许想看书。”
       “早上好,”莱昂斯小姐说,“你睡得好吗?”
       “不是很好。”病床上的人说,“我——”
       “我敢说你比我睡得多,”莱昂斯小姐说,“我从来没见过有谁像他那样有韧劲儿!昨天晚上我问他了,我说:‘你跳舞难道从来跳不够吗?’他说,要说呢,他跟有些人的确会跳够,可是还有一些人,他跟她们跳舞从来跳不够。我说:‘好了,拍马屁先生,我可不是三岁小孩儿,我听到糊弄人的话自然晓得,我敢说你已经跟五十个女孩这样说过了。’不过,我觉得他说得当真。
       “当然,多数人宁愿跟苗条的,而不是跟又矮又胖的女孩跳舞。我记得有段时间在华盛顿时我有一个B.F.,他说跟我跳正像跟空气一样跳。这话听上去像是侮辱我,不过实际上是好听话。他的意思是跟我跳舞就像跟有些女孩一样,跳得毫不费力。比如拿玛丽安来说,虽然我特别喜欢她,可那也不能让我说她是个好舞伴,跟她跳舞肯定很像搬动一架钢琴还是怎么样。
       “我要是胖了就去死!人们总是开胖人的玩笑,有句老话:‘胖子没人疼。’对女孩来说还要更糟糕。另外人们会开胖人的玩笑,不想跟她们跳舞什么的。她们还总在努力减肥,不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可是我敢说,如果我胖了,我看到什么就吃什么。不过我想我也不会,因为实际上我几乎不吃东西。可是人们真的开胖子的玩笑。
       “我永远也忘不了去年冬天有一天,我在格里特耐科跟病人,那个人的老婆肥胖之极!他们家有台收音机,那天他老婆在报纸上看到预告说巴格斯·拜尔要上电台做节目,很可能特别滑稽,因为他写得真是笑死人。你读过他的文章吗?可是这个女的,对自己长得胖特别敏感,我坐在那儿跟她一起听巴格斯·拜尔的节目几乎快憋死了,因为他的谈话全是关于某个胖女人,他说得逗死人了,可是我不能笑,因为我和那个人的老婆都在病房里。他说这个女人,也就是他聊的这个女人,说她胖得手表戴在拇指上。亨利·J.贝尔登。”
       “亨利·J.贝尔登是谁?是巴格斯·拜尔说的胖女人吗?”
       “不是,你疯了!”莱昂斯小姐说,“贝尔登先生是我在格里特耐科跟的病人。他死了。”
       “我觉得好像你跟的很多病人都死了。”
       “可不是特别有意思嘛!”莱昂斯小姐说,“不过是真的,也就是说最近是这样。我刚刚跟的五个病人全死了。当然只是碰巧,不过那些女孩都拿这事开玩笑,说我是扫帚星。你动手术那天晚上,哈尔西小姐看到我在这儿,就说:‘上帝救救他!’她是这层楼的夜班护士。可是你会差劲儿得熬过去,坏了我的记录,对不对?我只是开玩笑,我当然想让你康复呀。
       “不过这件事的确奇怪,我是说闹成这样,让我觉得有点瘆得慌。另外,我不像有些女孩子无所谓。我的病人里有几位我特别喜欢,不想看到他们死,特别如果他们是男的,不会在你一出病房就大声叫你。我跟的病人里只有一位我不在乎她死,是个女的,她得了肾炎。加德逊太太。
       “你想嚼口香糖吗?我只是紧张的时候嚼,我睡眠不足时总是紧张。你可以打赌我今天晚上待家里,管他有没有B.F.。反正他今天晚上有事,开董事会什么的。他是世界上最忙的人。我昨天晚上告诉他,我说:‘我想你也需要休息,比我还需要,因为你在工作中得打醒十二分精神,要不然那些大银行家就会乘机抢你的钱。你可打不起瞌睡啊。’我告诉他。
       “他听了后说:‘对,不过当然对你来说没问题,你不怕造成什么危害,除了也许给你照顾的病人用错药,应该是擦酒精的,你却给他服了氯化汞片。’他要真命!可是让人听了忍不住要笑。
       “昨天晚上的派对有四个人参加,罗伊带来了他的B.F.还有另外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很没劲,不过那个B.F.不算太糟糕,只是他非让我帮他喝完半瓶威士忌,还是在先喝了杜松子酒后。我想我是派对的活力所在,也就是说,一开始是。后来我反胃了,就没那么好了。
       “不过一开始的时候没说的,我风头很足。我想我跟罗伊的B.F.很投机,他也认识玛丽安,可他不会说什么,就算说了,我也无所谓。要是她不想失去情郎,就放聪明点,别把他们介绍给世界上的漂亮女孩认识嘛。我不是说我是什么诺玛·塔尔梅奇(注:1893—1957,美国女演员。),可是至少——噢——我真的反胃时,可彻底是反胃!
       “我今天中午得给玛丽安打个电话。自从那天晚上她把我介绍给罗伊以来,我还没跟他聊过呢。我一直有点儿担心,可是我得搞清楚她了解到什么,或者她是不是生我的气。不过我看不出她怎么会生我的气,你说呢?可是你也许想看书吧。”
       “我给玛丽安打了个电话,不过没找到她。她去外地了,可她今天晚上会回来。她去照顾一个病人,在纽约的哈德逊,她去了那儿。她把我介绍给罗伊的那天晚上,她回家后知道了这个口信,之前留的。”
       
       “早上好,”莱昂斯小姐说。
       “早上好。”病床上的人说,“你睡好了吗?”
       “好了。”莱昂斯小姐说,“我的意思是不,没睡够。”
       “你的眼睛看上去不对劲儿,简直好像一直在哭。”
       “谁?我?想让我哭,那可得比——我是说,我可不是个小孩子!你还是继续看你的书吧。”
       “哎,早上好。”莱昂斯小姐说,“我的病人怎么样?这是我最后一天早上这样叫你,不是吗?我觉得你这么快就好了算是差劲,让我失了业。我只是开玩笑,你完全康复,让我高兴,我也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又辛苦一晚上?”病床上的人问道。
       “很辛苦。”莱昂斯小姐说,“接下来还有一晚上。可是明天我怎么也不会起床了。说实话,昨天晚上我跳得我想我的脚要掉下来,可他没说的,是个跳舞的傻瓜!自从我到这里以来,跟谁从来没有像跟他那样聊得开心。他不是个自作聪明的家伙,也不像有些人,时时刻刻想显得说话风趣,而只是叫人开心。他通情达意,好像完全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乔治·莫斯。”
       “乔治·莫斯!”病床上的人失声叫道。
       “是啊,怎么了,”莱昂斯小姐说,“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可我还以为你说的是那个斯图尔特,罗伊呢。”
       “噢,他!”莱昂斯小姐说,“哪儿会是他!他是私人财产喽,不是我的。他跟我的G.F.玛丽安订了婚。发生在前天,玛丽安从哈德逊回来后。她去那儿照顾一位病人。玛丽安前天晚上跟我说了,我向她表示祝贺,因为我无论如何不会伤害她的感情!可是天哪!她跟那个蠢货结婚,还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伤脑筋呢。不过当然,有些人不能太挑三拣四。我怀疑他们到底能不能结成婚,除非哪个朋友借钱给他办证书。
       “他让玛丽安相信他在华尔街,可是我敢打赌他要是真的去,是去扫地的。他是那种家伙,有一小段时间蛮花哨的,可是你不会想跟个小丑一起生活。我可不想嫁给一个只想着每天晚上出门跳舞、喝酒的人。
       “我想过告诉玛丽安我真实的想法,不过那只能让她生气,要么她会觉得我嫉妒还是怎么样。好像我自己没办法得到他!可是就算他没这么糟糕透顶,如果我喜欢他而不是讨厌他,我也不会从玛丽安那儿抢走他,因为玛丽安是我的G.F.啊,特别是她去了外地。
       “他就是那种人,之所以跟护士结婚,是想着自己哪一天会残废。你知道,那种人嘛。
       “不过说起来——你听说过J.P.摩根公司吗?我的B.F.在那儿上班,他也不吹牛那是他的公司。乔治·摩斯。
       “那本书你还没看完吗?”
       
       康拉德·格林的一天
       康拉德·格林醒来后心里大不舒服,一开始,他想不起来是为什么,后来想起来是赫曼·普朗特死了。赫曼·普朗特,自从格林开始戏剧制作以来,一直是他的机要秘书,而且远不止是秘书,还是格林的同伴、追随者、挡箭牌、保镖、傀儡,有时还是侍从,也是格林开过头玩笑的对象和坏脾气的出气筒,一星期挣四十五美元。
       赫曼·普朗特死了,这位叫刘易斯的——由一位企业家同行埃兹拉·皮布尔斯所推荐——昨天没能给格林留下好的第一印象。刘易斯显然对暗示感觉迟钝,得明明白白说给他听才行。等到他真的明白了,他会看着你,就好像你是个笨蛋。而且他坚持自己的工资一开始就得是六十美元。也许皮布尔斯——格林知道他讨厌自己,几乎跟格林讨厌他的程度相当——又耍了次肮脏手段,却装作是好意。
       过了十点,格林还是没睡够。他和他年轻的太太离开布赖恩特—沃克斯家时已经快三点钟。格林太太——以前在凡尼提斯合唱团,名叫玛乔里·曼宁——已经开车回了位于长岛的家里,而他在大使酒店住了下来,在那里他有长包的房间。
       玛乔里很早就想走。尽管她多次努力,有贵族派头的主人和女主人却几乎对她完全视而不见。她不止一次跟丈夫讲她烦那一大帮形形色色的什么什么人,在她看来,他们可以都去地狱,待那儿好了!可是格林一直被漂亮而且一心想当演员的乔伊斯·布雷纳德缠住——那是国际马球明星布雷纳德的太太——格林也成功应付了他自己太太的胡搅蛮缠,直到布雷纳德夫妇自己先走了。
       没错,他再多睡一会儿也好,可是想到那场派对让他高兴起来。布雷纳德太太因为格林在表演界的赫赫名气再加上喝了几杯高杯酒而兴奋起来,态度几乎可以说是不乏柔情。她已经答应什么时候到格林的办公室谈谈开始表演事业的事,但两人都知道只要布雷纳德一息尚存,此事便绝无可能。然而最棒的是,格林夫妇可以被列入出席布莱恩特—沃克斯家派对的名单,跟范德比尔特夫妇、萨顿夫妇和斯凯勒夫妇同列,那差不多正是皮布尔斯和“娱乐圈”内别的拍须溜马者的末日。他这会儿想要人送来所有报纸,好找他的名字。不行,他已经晚了,得去办公室。没了赫曼·普朗特,还不晓得会乱成什么样呢。另外顺便记着,他一定别忘了今天下午普朗特的葬礼。
       他洗了个澡,打电话要人送早餐上来,还要他喜欢用的理发师上来服务,然后穿上了和谐的紫色配灰色衣服,之后他出发去百老汇,一边装作没听到以敬畏语气说出的“那就是康拉德·格林!”,那出自路上经过的两个轻佻女郎和一位西切斯特公司房地产经纪之口。
       格林径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这是间装修豪华、具有异国情调的办公室,墙上挂着昂贵的风情画,还有苏洛阿加所画的他太太的肖像画。他取下那顶价值二十五美元的丝绒帽子,在大镜子前端正了一下自己的仪表,坐到办公桌前,按铃叫杰克逊小姐。
       “所有早上的报纸,”他命令道,“让刘易斯进来。”
       “我得让人去买。”杰克逊小姐说,她一副疲惫的样子,年龄有四十五或五十岁。
       “你什么意思,让人去买?我还以为我们跟卖报的说好了每天早上全送来呢。”
       “的确说好过,可是卖报的说除非我们付清至今欠他的钱,他才会再给我们送。”
       “欠他多少?”
       “六十五元。”
       “六十五元!他疯了!你不是每星期都跟他结吗?”
       “没有,您让我不跟他那样结。”
       “我根本没跟你说过这种话!六十五元!他是想抢我们的钱!”
       “我不这样看,格林先生,”杰克逊小姐说,“他给我看过他的账本。开始以来,他给我们送六个多星期了,您知道我们从来没跟他结过账。”
       “胡扯!印出来过的报纸总共还不值六十五元呢!让他去告我们吧!现在给我去买报纸,快点儿!往后我们每天早上在街角那儿掏钱买。让刘易斯把信拿来。”
       杰克逊小姐去了,不一会儿,新秘书进来。他三十岁不到,人们会把他当成一位高中老师,而不是戏剧业大亨的助手。
       “早上好,格林先生。”他说。
       他的老板对他打招呼毫无表示。
       “有什么信件吗?”格林问道。
       “没什么重要的。多数我已经回复了。这里是剪报公司寄来的几份剪报,另外还有封费城的某个珠宝商寄来的信,可以说是催债的。”
       “你拆那封干吗?”格林生气地质问,“上面不是写了我本人亲启吗?”
       “哎,格林先生,”刘易斯心平气和地说,“别人跟我说过您习惯粗暴对待手下人。我想提醒您我可没习惯被那样对待,也不准备习惯。您如果能和气待我,我会为您工作,否则我辞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刘易斯。我不是有意粗暴,只是我的说话方式而已。我们忘了这件事吧,我会尽量不再让你有理由抱怨。”
       “好吧,格林先生。您吩咐过我代拆您的所有信,除了上面有个小标记的——”
       “对,我知道。把剪报拿来吧。”
       刘易斯把剪报放到办公桌上。
       “我扔了十份左右,因为全都一样——宣布您已经跟邦尼·布鲁签约下季演出。有份提到您和萨姆·斯泰因有可能合伙——”
       “他这样声称可真是够胆量。我能有机会跟像斯泰因这种骗子掺和到一起!皮布尔斯说他跟詹姆斯兄弟(注:詹姆斯兄弟指杰西·詹姆斯和弗兰克·詹姆斯,为美国19世纪著名的匪徒。)是实打实的同父异母兄弟。事实上皮布尔斯也是。这则长的是什么?”
       “关于那个年轻的作曲家卡斯珀·埃特尔森的,由《世界》杂志的迪姆斯·泰勒所写。最后刚好提到您。”
       “读给我听,好吗?我近来用眼过度。”
       已故的赫曼·普朗特第一次听格林说近来用眼过度已是二十年前的事,这已发展到对超过两个音节的单词,他都几乎完全双目失明。
       “‘目前为止,’”刘易斯读道,“‘埃特尔森还未拿到一部配得上他充满想像力和妙思天才的剧本。如果我们看到一部音乐剧是由埃特尔森作曲,巴里作词,康拉德·格林制作,我们将何等欣喜。’”
       “这个巴里是谁?”格林问道。
       “我想是詹姆斯·M.巴里,”刘易斯回答道,“写了《彼得·潘》的。”
       “我还为是英格兰的谁写的呢。”格林说。
       “我想他的确住在英格兰。他出生在苏格兰,不知道现在在哪儿。”
       “嗯,他要是在纽约,去找到他,另外,要是他的确在纽约,留住他。也许他能给我们下次演出写两部。进来吧,杰克逊小姐。噢,报纸!”
       杰克逊小姐把报纸递给他就出去了。格林首先翻到《先驱论坛报》的社交版。他的眼疾没严重到让他找不到那页,他也的确能读到他的名字,如果上面印了的话。
       有三段写的是布赖恩特—沃克家的派对一事,两段是名单。康拉德·格林夫妇被漏掉了。
       “XXX!”格林评论道,然后抓过别的报纸。《环球报》和《时报》都找了,结果同样让人不快。别的报纸根本没提这场派对。
       “XXX!”格林又说,“我要找人算账!”接着又对刘易斯说:“喂!记下这封电报。发给所有早报的常务编辑,你可以在普朗特的办公桌上找到他们的名字,在那儿贴着。这样发电报:‘问你们的社交版编辑何以我的名字未列入星期三晚上布赖恩特—沃克家宴会出席名单。我无所谓,因为我不追求也不需要扬名,但是看来像是个阴谋,觉得应当通知您,因为我除了是长期广告客户,还一直是你们报纸的好朋友。’我想就这么长吧。”
       “原谅我提一点意见。”刘易斯说,“我担心像这样发去一封电报只会让人耻笑。”
       “你去发电报。我可不会让一群贱骨头记者拿我当猴耍!”
       “我不认为您可以算到记者头上。大概根本没记者参加,这份客人名单是通常是由举办派对的人提供的。
       “听着——”格林顿了一下想了想。“好吧,不用发电报了。可是如果布赖恩特嫌我丢人,他妈的干吗邀请我们?我绝对没想去,他们也没义务邀请我。我从来——”
       好像是专等这句话,电话就在此时响了,总机小姐凯特告知布赖恩特—沃克家的秘书在电话上。
       “我代表布赖恩特—沃克太太打电话,”一个女的声音说,“她是妇女进步义卖会娱乐委员会的主席。义卖会下个月三号开始,五号晚上以可以说杂耍的节目结束。她想让我问您——”
       格林骂了一句挂了电话。
       “这就是回答!”他说,“混账的贪污犯!”
       杰克逊小姐又进来。
       “罗伯特·布莱尔先生又来等着跟您见面。”
       “他是谁?”
       “您知道。他去年试过给一场演出写过些东西。”
       “噢,对。我说,你有没有送花去普朗特家?”
       “送了。”杰克逊小姐回答道,“我送了些漂亮的玫瑰花。”
       “多少钱?”
       “四十五元。”
       “花四十五元买花!就算在他活着的时候,他也不喜欢花!嗯,请这个布莱尔进来。”
       罗伯特·布莱尔是位年轻的自由作曲家,雄心勃勃。很久以来,他一直尝试为舞台剧写作,但进展甚微。
       “坐下吧,布莱尔。”格林说,“你有什么想法?”
       “嗯,格林先生,去年我写的东西不合您的要求,可是这次,我想我的这部必定成功。”
       “好吧,你想搁这儿的话,我会读一遍。”
       “还没写出来呢。我想我还是先告诉您这个构思。”
       “那好,说吧,但是要简短节说,我今天有很多事要做,首先要去参加普朗特的葬礼。”
       “我敢说您想念他,不是吗?”布莱尔同情地说。
       “想念他!可不是。很可爱的人,还是”——他扫了一眼刘易斯——“我用过的最好的秘书。不过让我们来听你说说你的戏吧。”
       “嗯,”布莱尔说,“我讲可能听上去一般,不过我想它会大获成功的。嗯,警察接到报案,一个女的在家里被杀。警察赶到后找到了她丈夫,他表现得很紧张。警察对他逼供,最后他垮掉了,承认是他杀的。警察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告诉他们他很喜欢吃豆子,前一天晚上他回家吃饭,问老婆吃什么,他老婆说做了羊排、土豆泥、菠菜和苹果饼。他说:‘没做豆子?’他老婆说:‘没做豆子。’他就开枪打死了老婆。当然,那个丈夫和他老婆的戏可以在舞台上演出来。然后——”
       “一点也不好!”康拉德·格林说,“首先,人物太多了,那么多警察什么的。”
       “哎,只需要两个警察,那个男人和他老婆。等我给您讲完后面的故事再说吧。”
       “我不喜欢,一点也不好。有什么想法你再来吧。”
       布莱尔走后,格林对刘易斯说:
       “这会儿没别的事,”他说,“不过你出去的时候,顺便让杰克逊小姐联系马丁,说我想让他尽快来一下。”
       “哪个马丁?”
       “她知道的——乔·马丁,我们的歌词多数都是他写的。”
       独自一人时,康拉德·格林走到房间另一端的保险箱那里,打开后取出一个盒子,上面刻着费城一家珠宝商的名字。他从盒子里拿出精心选配的一串漂亮的珍珠,定睛欣赏。杰克逊小姐刚好进来,格林一听到马上又把珍珠放回盒子里,关上保险箱。
       “那人又来了。”杰克逊说,“《快乐纽约报》的豪利。”
       “跟他说我没来。”
       “我说了,可是他说他看到您进来,他要一直等到您跟他谈话。说真的,格林先生,我想长远来看,最好还是见见他。他特别较真。”
       “好吧,让他进来。”格林不耐烦地说,“不过我根本想不出他见我到底想干吗。”
       衣冠楚楚而且永远面带笑容的豪利先生坚持要跟不情愿的主人握手,之后主人又坐到办公桌前。
       “我想,”他说,“我们以前见过面。”
       “我不记得。”格林回答得简明扼要。
       “嗯,那也没关系。不过我肯定您读过敝报,《快乐纽约报》。”
       “没有,”格林说,“我只有时间读稿子。”
       “您不知道您错过了什么。”豪利说,“说真的,这是张正在壮大的报纸,在纽约的发行量比较大,从您的角度来看,这样大的发行量是重要的。”
       “你在游说我订阅吗?”格林问。
       “不,是做广告。”
       “嗯,说实话,豪利先生,我认为我不需要做任何广告,我看就连我在通常那几家日报上做广告也是浪费钱。”
       “不管怎么样,”豪利说,“我认为您不在《快乐纽约报》上做一页广告就是犯了错误。只是花一千五百块的事。”
       “一千五百块!开玩笑!谁也别想抢我的钱!”
       “谁也没想那样,格林先生。可是我不如告诉您我们有位记者前不久送来一篇报道——嗯,关于一件赌博的小事,涉及几个输了钱的可以说忘了结账,另外——嗯,我的搭档很主张印出来,可是我说我对您总抱有友好的感情,干吗不给您机会澄清一下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如果你们的记者把我的名字搅和进有关赌博的报道,那他可是疯掉了。”
       “不,他神志很清醒,而且非常、非常谨慎。我们的特点就是记者做事仔细,我们对我们报道的事实很有把握。”
       康拉德·格林很久、很久没开口。后来说:
       “我告诉你,我不知道你说的赌博是什么事,另外,在像你们那种报纸上登一页,一千五百块可是贵得要命。不过像你说的,你们那个发行量对我可能有好处。所以如果你肯少收一点钱——”
       “对不起,格林先生,可是我们从来不会那样做。”
       “嗯,那,当然你得给我几天时间,让我把广告准备好。下星期一下午你再来一趟吧。”
       “那就再妥当不过了,格林先生。”豪利说,“我向您保证您没做错。这会儿我不再耽误您工作了。”
       他伸出手,格林却视而不见。豪利走了出去,脸上的笑容比进来时更灿烂了一点。格林仍坐在办公桌前,眼睛直盯前方,隐约能听到他嘴里念念有词,提到的除了《圣经》新旧两约上写到的人,还提到了某些种类的狗。刘易斯进来打断了他。
       “格林先生,”这位新秘书说,“我找到一张四十五元的支票,开给赫尔曼·普朗特的,我想是给他最后一星期的工资。您想让我兑钱给他太太吗?”
       “可以。”格林说,“哎别,等会儿。撕了吧,我用我的私人支票开给她,再添上点儿。”
       “好吧。”刘易斯说,然后就走了。
       “四十五块的花。”格林自言自语道,这天上午头一次露出了笑脸。
       他看看表,起身,戴上漂亮的帽子。
       “我要去吃午餐。”穿过外间的办公室时,他告诉杰克逊小姐。“如果皮布尔斯或者别的重要的人打电话,告诉他们下午我都在。”
       “您没忘了普朗特先生的葬礼吧?”
       “噢,对了。那好,我一点半到三点钟左右在。”
       阿斯特餐馆的领班侍者向他鞠躬,巴结地陪他到窗户边的一张桌子那儿,同时,别的桌子上的人像中了魔法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并悄声说:“康拉德·格林。”
       这一餐包括蛤、甜面包、菠菜、草莓冰淇淋和小杯咖啡,似乎让他吃得心满意足。他签了支票,然后给侍候他的侍者和领班侍者一人一美元的小费,两份小费只比餐费少一点点。
       他回到办公室时,乔·马丁——他主要的歌词作者——正在等他。
       “噢,你好,乔!”他亲切地说,“快进来。我想我有事要说给你听。”
       马丁跟着他进来,不等格林邀请就坐了下来。格林自己坐在办公桌前并拿出烟盒。
       “来一根,乔?”
       “不抽那种的!”马丁说着点了根自己的烟。“除了女人,你不管在哪方面品味都差劲。”
       “还有作词家。”格林笑着回了一句。
       “我想跟你说的是这个。昨天晚上我睡不着觉,只是躺在那儿,想到了一出喜剧的构思。我只给你说说这个构思,你可以写出来。需要一个女孩,再加一个喜剧演员,也许让弗雷泽演,另外再加上两个能演戏的人。
       “嗯,这个构思是喜剧演员跟女孩结婚了。首先,我最好说一下喜剧演员特别喜欢吃豆子。嗯,有天晚上,喜剧演员——不对,等一下。有人报案说喜剧演员的老婆被杀,两个警察到了喜剧演员的公寓调查。他们检查了尸体,发现她的头部被打穿了。他们问喜剧演员他知不知道是谁干的,他说不知道,可他们穷追不舍,最后他垮掉了,承认是他干的。
       “可是他说:‘先生们,你们最好让我解释一下当时是怎么回事。我不认为你们会逮捕我。’他们就让他解释,他说他下班回到家里,很饿,问老婆晚上吃什么。他老婆告诉他——是蛤,甜面包,菠菜、草莓冰淇淋和咖啡。他就问老婆他根本没豆子吃吗,她说对,他就向老婆开了枪。你觉得你能拿这个构思写出什么样的戏?”
       “听着,康妮(注:康妮是女名“Constance”的昵称,此处是戏谑的说法。)。”马丁说,“你只想到了半出戏,而且连这一半也说错了。第二,它在音乐盒剧场演出了一年,是伯特·卡尔默和哈里·鲁比写的。要不然,我就能拿这个构思大展身手了。”
       “你肯定你没说错吗?”
       “我当然没说错!”
       “哼,混账的小偷!他告诉我这是他的构思!”
       “谁?”
       “哼,那个布莱尔嘛,去年就想来我这儿混。我要修理修理他!”
       “我还以为你说是你自己的构思呢。”
       “咳,不是!你以为我会偷别人的东西,特别是已经有一年之久的?”
       “嗯,”马丁说,“你再有像这次的灵感,给我打个电话,我会过来。这会儿我得赶紧去体育场了,看‘宝宝’(注:指乔治.H.鲁斯(1895—1948),美国著名棒球运动员。)这家伙第一局打得怎么样。”
       “对不起,乔。我还以为这个构思特别完美呢。”
       “没关系!你没浪费我多少时间。可是往后构思的事你最好交给我。再见!”
       “再见,乔。谢谢你能来。”
       马丁走了,格林按电钮叫杰克逊小姐。
       “杰克逊小姐,再也别让布莱尔那小子来这儿了。他是个骗子!”
       “好吧,格林先生。可是您难道不觉得差不多该准备去参加葬礼吗?三点二十了。”
       “对。让我看看,普朗特家在哪儿?”
       “在一百六十几街,就在百老汇大街附近。”
       “我的天!竟然住在那儿!等会儿,杰克逊小姐,让刘易斯来进来。”
       “刘易斯,”新秘书来了后,格林说,“我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东西,让我感觉不舒服。我想去参加普朗特的葬礼,可我真的觉得非要去是危险的。你去那儿,让他们知道你是谁,可以说是代表我,好吗?杰克逊小姐会给你地址。”
       “可以,先生。”刘易斯说完出去了。
       几乎紧接着,这间私人办公室的门又开了,漂亮的马乔里·格林——未出阁时姓曼宁——不经通告就进来了。格林脸上显得惊讶,样子并不是很高兴。
       “喔,你好,亲爱的!”他说,“我不知道你今天要来呢。”
       “我从来没说我不来。”他妻子回答道。
       他们像通常的夫妇那样,说了两句话。
       “我想你注意到了,”格林太太说,“参加派对的客人名单上没登我们的名字。”
       “没注意,我还没时间看报纸呢。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
       “根本没关系,当然。可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想他们之所以邀请我们,只是因为那些人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好处什么的。”
       “门都没有!我倒希望他们来试试!”
       “不过,我来不是说这件事。”
       “好了,亲爱的,什么事?”
       “我想你也许记得什么事。”
       “什么,宝贝?”
       “喂——唉,既然你已经忘了,说了也没用。”
       格林的额头上因为沉思而有了皱纹,突然他又眉开眼笑。
       “我当然没忘!是你的生日!”
       “你只是刚刚想起来!”
       “没那回事!我一直想着呢,想了几个星期!”
       “我不相信你的话!你要是记得的话,就会说什么话,而且”——他妻子眼看就要流眼泪——“你就会送给我什么小玩意,什么都行。”
       格林再次皱起眉头,然后又再次眉开眼笑。
       “我会向你证明。”他说着快步走到保险箱那边。
       很快,他把费城寄来的珠宝盒放在妻子手里,马上,她把它打开,里面东西之漂亮令她屏息,一下子搂住格林的脖子。
       “噢,我最亲爱的!”她哭着说,“你究竟会不会原谅我怀疑你?”
       她把珍珠放进嘴巴,像是要吞下去。
       “你这不是奢侈得要命吗?”
       “只要是给你的,我都不会觉得太奢侈。”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
       “你开心我也高兴。”格林说。
       “开心!我开心坏了。我竟会想像你忘了呢!可我还是不打乱你一天的计划吧,我知道你要参加可怜的老普朗特的葬礼。我走了,另外也许你晚上要带我去哪儿吃饭。”
       “我当然会!你六点半左右到大使酒店,我们来开个小小的生日派对。可是你难道不想先把珍珠放这儿吗?”
       “我可不会!我要跟它们永不离身!有一口气,就不让别人拿走!”
       “好吧,那就再见吧,亲爱的。”
       “直到六点半。”
       格林又是独自一人,他踢了一脚保险箱的门关上它,一边大声说着一些话,在爱人的生日时说这些话通常被认为不合适。这番闹腾肯定让杰克逊小姐也听得到,不过也许她已经习惯。又有人不打招呼就进了办公室,才让这番闹腾停下来。进来的是个女孩,比刚走的那位更漂亮。她看着格林笑了起来。
       “我的天!看你的脸色!”
       “露丝!”
       “没错,是露丝。可你是怎么回事?”
       “我今天过得不顺。”
       “现在不是好点了吗?”
       “我只知道你明天来,没想你今天来了。”
       “可是我来了,你难道不高兴?”
       “我当然高兴!”格林说,“ 你要是肯过来亲亲我,我就更高兴了。”
       “别。先把正经事办完再说。”
       “什么正经事?”
       “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上次我见你时,你坚持要我一定得跟所有别的人不再见面,只除了你。我答应过我会跟哈里一刀两断,如果——哎,你知道,有件跟珍珠有关的小事。”
       “我说什么都是当真的。”
       “那好,珍珠呢?”
       “买了,完全准备好要送给你。不过我是在费城买的,因为有些操蛋的原因,现在还没送到。”
       “还没到!珍珠重得让你没法随身带着吗?”
       “说实话,亲爱的,最迟后天就到。”
       “对你来说,‘说实话’可是个妙词啊!你觉得我傻吗?要么是你习惯撒谎得忍不住了?”
       “你最好能听我解释——”
       “解释个屁!我们谈好了,是你没办到,那么——”
       “可是听着——”
       “我什么也不听!你知道去哪儿找我,你守了诺言,可以给我打电话。在那之前——哼,有哈里作伴也不算太差劲。”
       “等一会儿,露丝!”
       “我的话你都听到了。再见!”
       他没能拦住她,她就走了。
       康拉德坐在那儿,像是懵掉了。有一刻钟时间,他坐着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以至于别人会以为他死了。接着他打了个冷战,之后大声说:
       “我才不要操心那些事呢。全都去他妈的!“
       他把电话拖过来,取下话筒。
       “给我接布赖恩特—沃尔克太太。”
       过了一会儿。
       “布赖恩特—沃尔克太太吗?不,我想跟她本人说话。我是康拉德·格林。噢,您好,沃尔克太太。您的秘书今天早上打电话来,可是我们讲着讲着断了线。她在谈什么慈善活动的事。噢,没错,当然,我很乐意。您想要几位都可以。您只用交给我,我保证您会办一场很好的娱乐表演。极本不麻烦。是我荣幸呢。谢谢您,再见。”
       刘易斯进来。
       “哎,刘易斯,你参加了葬礼吗?”
       “对,格林先生,我见到了普朗特太太,对您没能去跟她解释了。她说您一直对她丈夫很好,还说他丈夫生病的那一星期,他嘴里说的几乎全是您,说他有把握他要是死了,您会参加他的葬礼。所以普朗特太太很希望你参加了。”
       “天哪!我也想呢。”康拉德·格林说。
       
       “搞定”夫妇
       这个镇上肯定有一群活跃分子。我们才搬来三天,就有四个团体的代表登门拜访过——商会,基瓦尼斯会(注:基瓦尼斯会是企业家和律师、医生等自由职业者的会社,1915年创建于美国底特律市。)还有别的什么,我忘了名字。他们想知道我们过得好不好,觉得这个镇怎么样,他们能为我们做点什么,以及有什么注意事项等等。
       他们每次都问我们怎么刚好到了这里,而不是别的地方。我看他们是把每个人来这儿的理由都记录在案,以便摸清楚哪些特点最能吸引游客。然后第二年做宣传推介时,就可以拿这些特点向游客做文章。
       我告诉他们我们过得很好,觉得这个镇不错,当下不需要他们帮什么忙,还说我们一定会注意所有应当注意的事项。可是他们问到我们怎么刚好到了这里时,我说可以说是只是因缘巧合,因为真正的原因说来话长。
       自从结婚以来,我太太一直拿我的朋友跟我开玩笑。她说从我介绍给她认识的朋友来看,世界上没有谁比我的朋友更古怪。我承认他们中的多数,没错,不算你可以称为“来劲儿”的那种。跟我一开始和他们来往的时候相比,他们多少变了样,好像动不动就不开心。不过当然他们是老朋友,我不好派他们的不是。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请他们来家里吃饭,他们还有他们的太太。我内人不喜欢的,是他们没一个会打桥牌或者麻将,或者玩拼词游戏,或者唱歌,或者跳舞,甚至连聊天也不会,只是坐在那儿,等别人给他们再倒杯喝的。
       像我说的,关于他们,我太太跟我开玩笑,我真的拿不出什么理由为他们辩护。不过那并非意味着我就全无还口之力。因为尽管她的多数朋友可能不太像我的那些一样愚钝,可是她选中的朋友中有几位别的不说,我可是打死也不愿意被介绍认识。
       比如说克兰德尔两口子吧,克兰德尔太太跟我太太是老乡,她们在老家几乎互不相识,可她们在芝加哥的一间商店里又认识了,形势每况愈下,直到最后埃达邀请这位女士还有她丈夫来家里。
       好了,这位丈夫原来是情场胜者。克兰德尔太太在大西洋城待过,有间电影公司在那儿拍电影,他们拍了一幕,按说是上流社会的人在木板路上走来走去,克兰德尔太太被拍进了电影。电影上映后人们看到了,他们都说凭她银幕上的样子,哎,她如果想进军电影圈,能让格洛丽亚·斯万森看上去像是个傻瓜。
       这会儿我跟你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可是当克兰德尔两口子自己讲起他们的故事时,到半夜十二点才几乎刚开了个头,不讲完决不可能回家,即使你暗示这是他们第一百一十二次跟你讲起来。
       这是克兰德尔两口子,我太太的另外一对朋友是塞耶两口子。塞耶是你可能称为见多识广、多才多艺的那类人,几乎会模仿任何一种鸟、动物和鱼的叫声,他会真假声交替唱歌,他会吹陶笛,会背诵吉卜林或者罗伯特·H.舍维斯(注:1874—1958,英国裔的加拿大诗人、小说家。)的诗,会玩扑克牌魔术,不用火柴就能生火,还会打所有种类的绳结。
       除此之外,他还会制作全套的收音机零件并且组装好,他拍的照片跟最好的职业摄影师拍的有得一比,不,还要好得多。他收集名人签名,而且一辈子没生过病。
       塞耶太太打桥牌头疼,所以她在的时候,是打麻将或者喝朗姆酒。她以前是演讲课老师,现在你怂恿她的话,她还会念上一段,不用怂恿她也会。她的头发让她烦恼不已,恨不得马上剪掉,只是她所有的朋友都跟她说糟塌了那头秀发可称罪过。她跟丈夫聊天时,常常像个小孩子一样说话,也许因为有人告诉过她,如果她丈夫当时不是有小孩子气,她就会嫁不出去。
       然后埃达还有另外一个挚友,一位名叫佩姬·弗拉德的女士,她是个住院狂,除非她就要挨手术刀,或者刚刚动过手术,别的时候都不开心。她所有的器官都已经让医生摘除,如今他们正在她身上探查,寻找新内脏。
       哼,他们就算把她切成字母汤(注:一种罐头汤,里面是切成字母图案的细面块,让小朋友边喝汤边把里面的字母排成单词来玩。)我也无所谓,只要他们干得好,别再把她组合好,不过她总能没事地熬过来。间隔期她都待在我们家,别无二话,只说他们已经把她怎么样了,接下来还计划对她怎么样。
       然而最精彩的还是汤姆·史蒂文森和她太太。这对组合能在奥运会上拿金牌!他们是埃达那一队的,不是我的。
       埃达跟贝尔·史蒂文森是在高架铁路上认识的。埃达被邀请去北区参加一个派对,不是很清楚在哪站下。史蒂文森太太看到她在跟列车长说话,就挤过来问她想知道什么,埃达跟她说了,史蒂文森太太说她也在埃达要下的同一站下,两人就一起下车了。
       史蒂文森太太墅坚持一起走到埃达要去的地方,因为她说如果埃达不熟悉附近的话,肯定会迷路。
       好了,埃达觉她好心之极,能为素不相识的人做那么多事。史蒂文斯太太说她乐意这样,因为有很多次如果不是陌生人肯好心帮忙,不知道她会遇到什么事呢。
       史蒂文森太太问埃达住在哪儿,埃达说在南区,她说她如果我们让她找地方,她保证我们会更喜欢在北区住。埃达说我们刚签了一年的租房协议,不好解约,史蒂文森太太就说她丈夫研究过法律,声称没有解不掉的租约。哪天晚上,她可以领丈夫来拜访我们,她丈夫会告诉我们怎样解掉我们签的租约。
       咳,埃达不得不说当然好了,来就来吧,不过我们对现在住的公寓完全满意,没想着解掉租约,正像我们也不想互相打个鼻青脸肿——也许没那么想。不管怎么样,就在第二天晚上,他们来了。贝尔和汤姆,他们走了后,我给他们起了个外号:“搞定”夫妇。
       介绍完之后,史蒂文森说了句什么我们住的是真是个舒适的小地方,接着就问我介不介意告诉他我们掏的房租是多少。我告诉他是月租一百二十五,他说当然,那太多了,怪不得我们想解约。我说我们感到满意,不想解约,他说我肯定是开玩笑,如果我肯给他看看租约,他会找出里面有何漏洞。
       咳,租约就在桌子抽屉里,可是我告诉他在我的银行保险箱里。我根本没有保险箱,也根本没必要置一个,正像兰迪斯“法官”(注:肯尼索·M.兰迪斯(1866—1944)。美国法理学家和棒球协会总干事(1921年—1944年),因为制止职业棒球中的腐败而著名。)要聋哑人手语字母表也没用一样。
       史蒂文斯说这份租约大概只是种一般的租约,是的话,从中解脱根本不难。同时,他和他太太会去看能不能在他们住的同一幢楼上给我们找个地方。
       他很肯定就算房东得把别的租户撵走,他们也能帮我们找到地方,因为房东为了史密文斯两口子,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我说好吧,不过觉得我们想就住现在的地方。他说我这个人看上去能做出比那更明智的决定,如果我全交给他们去办,他们会去搞定,一个月内我们就可以搬家。我可以说笑了笑,想着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他想参观整座公寓,我就领着他到处看看。我们到了浴室时,他注意到我搁在架子上的安全刀片。他说:“这么说你是用那种玩意了?”我说:“对。”他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我用着挺不错,他说那肯定是因为我从来没用过一般的刀片。
       他说如果我想收拾得漂亮,只能用一般的刀片。我问他是不是用一般的刀片,他说是,我说:“噢,要是你收拾得漂亮,我可不想。”
       可是那也没能拦住他的话头,他说如果我第二天能跟他在商业区碰头,他会领我去一个地方,他的刀片都是在那儿买的,他会帮我给自己挑几个。我告诉他第二天我有事走不开,所以他只用告诉我那个地方的名字和地址,有时间我会去一趟。
       可是不行,那可不行,他得跟我一起去,并把我介绍给店主,因为店主是他的铁哥儿,为他上刀山、下火海都行。店主能给刀片打保票的话,我就大可放心我买的是能买到的最好的刀片。我又说我到时候走不开,后来总算把他岔到别的话题上。
       同时,史蒂文斯太太想知道埃达身上的衣服在哪儿买的,花了多少钱。埃达跟她说了,史蒂文斯太太说那太不像话了,她第二天上午可以跟埃达在商业区碰头,带她去她自己买衣服的商店,帮埃达选购几件真正的衣服。
       埃达跟她说自己眼下没钱买衣服,另外,史蒂文斯提到的商店里价钱太贵。可是好像开店的那位女士简直是史蒂文斯太太的姐妹,给她还有她的朋友很大折头,而且不止如此,就连付账也根本不用着急。
       好了,埃达不管怎么样还是谢了她,不过目前根本不需要什么新衣服,也许迟一点她会利用史蒂文斯太太好心的提议。也是,不过眼下有几款现货,埃达穿上会很好看,以后也许就没了。特别便宜,埃达可得跟她约好见面。埃达并不是非得买什么不可,但是如果不去看看,并认识一下开店的那位女士,那可就傻了。
       好了,埃达守约去了,买了三件本来没想买的衣服,其中只有一件她有胆量穿出去。三件衣服让她一下子花了一百块。我可不愿意去想如果史蒂文斯太太和店主不是亲如姐妹的话,价钱得是多少。
       我肯定我没跟史蒂文斯约好见面,可是不管怎么样,他还是第二天打电话问我怎么没跟他碰头。两天后,我收到了邮件,里面有三个刀片,一张账单,还有发自那家商店的短信,说那几个是特优的刀片,由托马斯·J.史蒂文斯为我挑选。
       我到这会儿还没想通我干吗付了刀片的账,还留了下来。我没用过,也从来没打算用,尽管有几次想在史蒂文斯的脖子上试试。
       还是在那个星期,史蒂文斯太太打电话请我们跟他们共度星期天。我们到了后,那幢楼的房东也在那儿,史密文斯跟他说我要放弃我在南区的公寓,想让他领我看看有什么可以租给我。
       我觉得那有点太过分了,就说史蒂文斯肯定误解了我的话,我对我住的地方挑不出什么毛病,也没打算搬,反正至少一年内不会。你可以打赌这位根本没听进我这番话,他之所以到场,是因为史蒂文斯声称我有可能当上他的租客。
       好了,只是在差不多两个月前,这对可爱的两口子才闯进我们的生活,可是我敢打赌我们跟他们至少已经见面有二十次。他们总邀请我们去他家,或者不请自来到我们家。埃达是那种说不出“不”的人,我们可能也是因此结的婚。
       不管怎么样,我们和史蒂文斯两口子开始显得像是住在一起,是一家人,由他们当家作主。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有谁这么热衷于拿别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老天在上,他们竟让我们自己刷牙,这倒真是奇事一桩呢!
       有天晚上,埃达提到她希望给我们做饭的瑞典女孩会嫁人并辞工,那她就可以不用辞退她了。史蒂文斯太太在场,就问埃达她是不是该试着帮她找个新厨师,可是埃达说别,那个可怜的女孩也许难以再找份工作,她于心不忍。
       没用,第二天下午,一个日本人来到我们住的公寓,说他准备好干活了,史蒂文斯太太让他来的,埃达不得不告诉他这份工作有人干了。
       又有一天晚上,埃达诉苦说她的脚累。贝尔说她的脚以前也会累,直到一个朋友推荐了一位足病医生,她去找这位医生,医生给她做的治疗很见效,以至于她每个月定期找他一次,费用固定。自从这个内布拉斯加佬开始给她看脚以来,不管她走多少路,她的脚从来没让她烦心过。
       贝尔想马上就住那人家里打电话替埃达约个时间,埃达只好答应下次感觉脚疼时去找那个人,贝尔这才没打。此后,两个女人一见面,贝尔头一句问的就是:“你的脚怎么样?”回答总是:“挺好,谢谢。”
       对了,我是个铁杆橄榄球迷,埃达也喜欢去,只要是重要比赛,让人很兴奋的。我们决定看伊利诺伊州芝加哥队的比赛,看一眼这位“红蕃”格兰奇(注:哈罗德·E.格兰奇(1903—1991),美国橄榄球运动员,曾在芝加哥熊队打职业比赛(1925—1935年)。)。我警告埃达跟汤姆和贝尔一个字也别提,因为我觉得我们有权休息一天。
       可是刚好他们那天要去埃文斯顿看比赛,史蒂文森两口子请我们跟他们一起去看那场比赛,我们就拿另外一场比赛当借口。汤姆问我有没有买票,我没说买了,而是实话实说地告诉他没有。
       他就说:
       “我挺高兴你没买,因为我和贝尔决定我们应该看芝加哥队的比赛。我们一起去。你别费事买票了,因为我能比你买到更好的票,斯泰格跟我关系没说的。”
       我就让他去买票,可是后来我们倒不如坐在亚当街桥(注:在英国伦敦。)看呢。我跟史蒂文斯说:
       “要是斯泰格先生给他的好朋友找的就是这种位子,我看他会把素不相识的人领到乡下领出二三十英里,把他们蒙上眼睛绑到树上。”
       当然到这时全明白了,什么他和斯泰格关系很好,统统是鬼话。史蒂文斯可能被介绍给斯泰格过,可他不是斯泰格会把臂同游的人。尽管这样,他吹嘘过认识的多数人,嘿,结果发现他真的认识他们。没错,还跟他们交情特厚呢。
       比如,有天晚上我被抓到超速行驶,他们给了我一张超速案法庭的传票,我跟史蒂文斯说了这件事,他说:“别惦着了!我给法官打个电话,让他们从案卷里抹掉这个案子,他是个特别好的家伙,是我的私人朋友。”
       好了,我根本不想冒险,就在我按说得出庭的前一天打电话给史蒂文斯,问他有没有跟法官说过。他说说过了,我问他肯定吗,他就说:“你不信的话,自个儿打电话给法官吧。”他给了我法官的电话。果然,史蒂文斯已经搞定,我向法官对他肯费事帮忙而表示感谢时,他说他乐意为汤姆·史蒂文斯的朋友帮忙。
       到这时,我知道如果我连这样的情也不领,不去跟总是想帮助你的人热乎一下,那可就傻了,然而尽管这样,谁都不喜欢被当成弱智,连自己扣钮扣也不会。汤姆和贝尔的用意挺好,可是我和埃达开始厌烦别人对属于我们的一切东西和我们做了或者准备去做的事情一概挑毛病。
       除了我们的公寓根本不行,我们的衣服也糟糕,还知道了我们的牙医连齿桥和护髭杯都分不清,我抽的香烟没品味,给埃达剪头发的那个人肯定对她很看不顺眼,另外除非我们养一条硬毛猎狐犬,我们才知道过日子是什么滋味。
       我们发现我一直喝并且喜欢的酒是浴盐兑了各种油漆;我们买时花了一千七百大元的汽车根本比不上汤姆花八百块就能帮我们买到的,因为他有个内弟跟汽车公司总裁的侄子同过学;如果埃达肯跟贝尔认识的一位太太学跳健美操,她的扁桃腺就永远不会再出毛病。
       我们说的想购置的东西或者要干什么都不值一提,除非是由史蒂文斯两口子推荐或者建议的。
       好了,我今年秋天的业务做得很好,我和埃达一直计划去南方过个冬天,所以有天晚上,我们合计也就是今年我们能匀出这笔钱,也能抽出时间,今年不去,以后就再没机会。所以第二件事是去哪儿,最后决定去迈阿密。我们说好一个字都不跟汤姆和贝尔提,直到走的那天,我们会装作是心血来潮突然想去。
       可是让埃达来保守秘密,就跟用牙线拴警犬一样不牢靠。我们商量后才一两天,汤姆和贝尔突然跟我们说一过新年,他们就要去加利福尼亚,我们干吗不跟他们同去。
       我什么也没说,埃达说这主意听上去很不错,但是不可能。史蒂文斯说是不是因为钱的原因,我们千万别为此烦恼,因为他可以借给我,我想什么时候还都可以。这句话让埃达按捺不住了,她说我们可不是别人好像认为的那样穷,我们去不了加利福尼亚,是因为我们要去迈阿密。
       这让他们大吃一惊,几乎把他们弄懵了,汤姆能想起来的,只是说他自己去过迈阿密,那儿人太多,他要是我们,就不会考虑去那儿。可是我们再见面时,他们把我们的行程全安排好了。
       一开始,汤姆问我们怎么走,我说我们坐“四大”公司的火车,他问我们有没有订位,我说订了。
       “嗯,”他说,“咱们甩掉他们吧,我安排你们坐CEI公司的,他们的客运总管是我朋友,只要是我的朋友,他什么都会帮我们。他会保证你们被照顾得好好的,让你们精神抖擞地到达。”
       我说:
       “我不想让你那么费事,另外我根本不认识谁跟‘四大’公司有联系,足以让他们讨厌我坐他们的车,至于精神抖擞地到达,就算我没意识到在‘四大’公司里有一两个对头,我也觉得他们不可能为了让我到那里时抖擞不起精神,就去危及其他乘客的生命安全。”
       可是史蒂文斯坚持拿走我的车票退给“四大”公司,并安排我乘CEI公司的车。我们买的“四大”公司的铺位是下铺九号和十号,汤姆给我们买的是下铺七号和八号,他说这两个铺位更好。我想他是琢磨越是靠近车厢中部,在你的车厢挡了另外一列火车的道时,你被吵醒的机会越小。
       他也想知道我有没有在酒店订房。我给他看了皇家棕榈酒店发来的电报,是对我所发电报的答复。
       “好,”他说,“可你是不会喜欢住皇家棕榈酒店的。你打电报告诉他们取消吧,我帮你安排住弗拉门戈酒店,在海边。那儿的经理查理·克罗姆就在我的老家出生,也在那儿长大。如果他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就会对你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问他是不是在弗拉门戈酒店住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他说当然不是,我这话什么意思?
       “哎,”我说,“我只是想如果不是,克罗姆先生大概会让他们过得很难受,会让总机小姐一天到晚拨电话给他们,把他们的信藏起来,关掉他们的热水,往他们的床上撒饼干末,会不会呢?”
       史蒂文斯听了只当耳旁风,他一意孤行,把我从一间酒店换到另一间。
       正当汤姆在重新安排我的计划,告诉我在佛罗里达吃什么,钓梭鱼和鲤鱼用什么鱼饵,什么时候洗澡,先把哪只脚往水里浸时,唉,贝尔让埃达把她买了就是为到那里穿的衣服退掉,而是买了贝尔在几间店里为她挑选的。贝尔在那几间店里很有名,和对陌生人比起来,他们只敲了她两倍的价钱。她几乎让埃达疯掉了,可是我告诉她别放在心上,只用再过一两天,我们就会到了他们管不到的地方。
       我想你在纳闷我们干吗不跟他们吵一架,跟他们闹翻,让他们别来烦我们。但是如果你认识他们就会明白。不管我们怎样做,都不能让他们相信我们不需要他们的建议和帮助。不管我们说什么,对他们都算不上是污辱。
       好了,我们按计划要离开芝加哥的前一天晚上,电话响了,我接的,是汤姆。
       “我要让你们吃一惊,”他说。“我和贝尔放弃了去加利福尼亚的想法,去迈阿密,因为我认识CEI公司的人,我已经在你们要坐的火车上订了一间特等卧室。这消息怎么样?”
       “太棒了!”我说。回过头,我跟埃达通报了这一消息。有一分钟时间,我以为她要昏倒了。整个晚上,她哀叹了又哀叹,也歇斯底里地发作过。
       所以我们搬到了比洛克西(注:美国密西西比州东南部一城市。)。
       团圆
       这篇说的是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还有姐姐的丈夫和弟弟的妻子。姐姐名叫丽塔·梅森·约翰斯顿,嫁给了斯图尔特·约翰斯顿,熟人叫他斯图,但只是在特殊场合这样叫才合适。弟弟叫鲍勃·梅森,原籍密歇根州布坎南,最近才搬回去,但不时也在洛杉矶住,他在那里有一定名望。他跟他太太在圣伯尔南迪诺认识,结婚也是事出有因。
       丽塔用了一个有钱的姑妈的名字,这位姑妈在费城,她被哄得欢喜,就让丽塔的妈妈在丽塔三四岁时带她去东部做客。之后,直到遇到斯图前,丽塔长那么大,三分之二时间都要么跟姑妈在一起,要么在姑妈为她选择的学校里上学。她弟弟鲍勃十四岁时身体不好,去了加利福尼亚跟表哥还是什么亲戚住。在几乎有二十年的时间里,鲍勃只回过三趟家,每次丽塔都不在家,所以他跟丽塔几乎互不相识,可以这么说吧。
       约翰斯顿和丽塔在康奈尔大学和宾夕法尼亚州大学的橄榄球赛之后的派对上认识。约翰斯顿家又体面又有钱,丽塔的姑妈支持他们谈恋爱,谈的结果是两人结婚,并在长岛的桑兹角安了个舒适的家。
       鲍勃·梅森先是在洛杉矶的一间房地产公司为一个表哥工作,接着自立门户,最后攒了不少钱,得以把太太领回在密歇根州的老宅住,是父亲留给他的。
       他和珍妮对小镇生活极为满意,偶尔同去芝加哥一游,只有一百英里远,要么开着鲍勃那辆两千美元买来的车去密歇根湖边或者印第安纳州。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们去过芝加哥三趟,看过三次《埃比的爱尔兰玫瑰》。这是演过的戏剧中最好的,甚至比《闪电》还好。
       “我真的觉得丽塔这件事该看看怎么办,”六月里,有一天珍妮对鲍勃说,“一个人可以快二十年见不着自己的姐姐,真是不敢想像!”
       “我很想见到她,”鲍勃回答道,“我想让你写封信,我写信她不当回事。我一再让她来这儿,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可是她连信都不回。”
       “好吧,”珍妮说,“我会写信给她,不过去年圣诞节我给她写过一封信她还没回呢。”
       “斯图,”丽塔说,“我们真得看看对鲍勃和他太太怎么办。天晓得鲍勃说了多少次请我们去那儿看看,这次是珍妮又邀请我们。”
       “噢,你干吗不去?你会喜欢的,看看老屋还有以前一块儿玩过的人。我想去,可我没时间。”
       “时间!你每隔两三星期就有时间去沃特盖普,或者像曼彻斯特那么远的地方打高尔夫。说什么我想看看老屋,你知道那是瞎扯!”
       “好吧,我们还是别争这个了,不过我肯定不会把假期浪费到什么乡下的镇上去,很可能那儿只有块六洞球场,还得用铁头杆!他们干吗不可以来这儿?”
       “我想他们是来不起,不过如果你想让我这么做,我可以邀请他们。”
       “随便你,是你的弟弟。”
       鲍勃·曼森夫妇在附近的大城市奈尔斯登上沃尔弗里恩公司的火车,大约二十小时后,在纽约的中央大火车站下车。跟从加利福尼亚搬到密歇根那一大步相比,这次像是坐了趟过山车。
       丽塔跟他们见了面,她是凭鲍勃的行李箱上的名字缩写认出他来的。本来鲍勃没办法认出丽塔。她跟珍妮一样大,三十五岁,鲍勃原想着丽塔是三十五岁的样子,可她看上去却好像年轻十岁,而且漂亮得让布坎南的梅森家族里谁都望尘莫及。还有那穿着!像他待过的洛杉矶那里无处不有的女孩一样。
       “哦,姐姐,你肯定这是你吗?”
       “我变了吗?”丽塔笑着说。
       “没有你应该的变化大,”鲍勃说,“所以不容易认出来是你。”
       “哎,你可真的变了。”丽塔说,“看看——有二十年了,不是吗?你当时十四岁,当然没留胡子。可是就算你的脸刮得干干净净,你也一点也不像我记得的鲍勃。这是珍妮啊,”她又说,“哇!”
       “是我。”鲍勃的太太承认了。
       她露出微笑,丽塔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牙齿。能看到的大部分是金牙,干这活的牙医显然正急着赴三缺一的牌局。丽塔、鲍勃及太太由一个红帽子搬运工陪同,穿过了贝尔特摩饭店,到了第四十三街那边,基茨把丽塔的轿车停在那里。基茨从红帽子那里拎过为数不多的几件行李,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刚到的两人。“西尔斯百货的鲁巴克牌。”他自言自语地说,因为他来自威斯康星州的詹尼斯维尔。
       “噢,咱们忘了拿你们的大衣箱!”发动汽车后,丽塔脱口说道。
       “我们没带大衣箱。”鲍勃说。
       “我们只能待两个星期。”他太太说。
       “那不好像太短了嘛。”丽塔说。
       “我知道,可是一年里的这种时候,鲍勃不喜欢撂下他的花园不管。我们让老吉姆·普莱斯顿照顾,可是谁也不会放心地指望别人能像自己那样照顾花园。”
       “那儿还跟以前一样吗?”
       “大不一样了!他第一次来到东部的时候,样子糟糕得很。”
       “来到东部?”
       “我是说,来到密歇根州。可是鲍勃花了——你收拾好花了多少钱,鲍勃,大约是?”
       “有两千块了。”鲍勃说。
       “我想快有两千一或者两千二了。”他太太说。
       “嗯,两千上下吧。”
       “超过两千了。”她太太坚持道。
       “小心。”鲍勃喊了一声,两个女人吓了一跳。
       他们这时到了五十九街的桥上,基茨在无数卡车和葬礼车队——上午十一点时,桥上多是这种车——中间见缝插针地开。
       “怎么回事,你吓死我了!”丽塔说。
       “我以为我们要撞到那辆里奥车。”鲍勃解释道。
       “只要不是他开车,鲍勃都紧张得要命。”珍妮道歉道,“我经常想自己会开车的人在别人,而不是他开车的时候更容易紧张。”
       “我想的确是这样。”丽塔表示同意,并想起以前也有人解释过这个理论。
       “我也真的相信,”珍妮接着说,“鲍勃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的司机,这并不是因为他是我丈夫我才这样说。”
       这句话让基茨突然回头盯着说话人的眼睛,轿车差一点点又碰上另外一辆里奥牌汽车。
       从纽约到长岛北侧各镇的一路上,多数地方跟火葬场一样,毫无风景可言,尽管这样,珍妮还是一再说:“真漂亮!”还问丽塔一处又一处房子的主人是谁,而那些房子实际上像是很多年前就没人住了。鲍勃太紧张,根本无心说话。车到目的地后,丽塔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
       “我领你们去看看你们要住的房间,”丽塔说,“你们可以一直休息到午饭时候。斯图在市里,到晚饭时才回来。不过他一星期只进城一两趟,他说你们在这儿时,他会安排得根本不去,以后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去。”
       豪华客房和对着桑德湾的风景让珍妮为之赞叹,可是鲍勃在火车上没睡好觉,珍妮还在啧啧欣赏时,他打起了盹。
       “我想你们今天下午什么也不想做,”午饭后丽塔说,“也许我们最好闲待着。我想明天和这星期余下的时间里会很紧张,斯图安排了很多活动。”
       他们就哪儿也没去,珍妮和丽塔午睡,鲍勃在院子里转了转,想像如果这是他的院子,他会怎样把这儿哪儿变个样。
       七点钟时斯图回来了,丽塔把他介绍给两位姻亲,然后打发他去自己的房间,让他收拾得像样好下来用晚餐。丽塔跟着他上了楼。
       “怎么样?”他说。
       “我这会儿还拿不准,”丽塔说,“可是我有点担心——鲍勃太安静了,我看珍妮局促得要死。我希望他们还带了别的衣服,可是我不知道——换一身也许更难看,不过那好像不可能。”
       “她是不是觉得,”斯图说,“就因为她是金州1人,她就得噙着一嘴金块到处走?”
       “她不笑的时候还行。你千万别说什么逗她笑。”
       “那可难受罗,”斯图说,“你知道我劲头来了是什么样。”
       “我刚刚想起另外一件事,”丽塔说,“他一根高尔夫球杆也没带。”
       “噢,没关系,我可以给他找。”
       主人夫妇和客人一起到了走廊上。一个瑞典女孩端上鸡尾酒。
       “这——是酒吗?”珍妮问道。
       “只是巴卡第1,度数特别低。”丽塔说。
       “可是我和鲍勃都滴酒不沾。”珍妮说。
       “这根本不算喝酒,”斯图劝道,“几乎是种软饮料。”
       “我知道,可是严格意义上说,这也不可以。”珍妮说。
       丽塔和斯图自己喝了酒,四个人又去用晚餐。
       “你几点钟起床,鲍勃?”餐桌上,主人问道。
       “夏天的时候六点钟。”他内弟回答道。
       “咳,没必要!不过要是我们明天早上比如说九点钟吃完饭就挺好。我们带你们去派平洛克,玩一天。”
       “好啊。”鲍勃说。
       “你用的是什么?”他姐夫问道。
       “我有辆二四年的斯塔德贝克车。”
       “不,不,”斯图说,“我是说打高尔夫。”
       “我?我不打高尔夫,我这辈子从来没打过高尔夫。”
       斯图脸上的表情本来会让丽塔笑出声,如果不是她很同情斯图的话。
       “鲍勃根本没觉得高尔夫有什么好玩,”珍妮解释道,“他说打那种球有女人气。我说他应该什么时候试试,就可能改变他的看法。趁在这儿,你干吗不试试?也许斯图尔特会让你看打高尔夫多有意思。”
       主人好像没听到这则提议。
       “布坎南那儿有个球场,在布坎南到尼尔斯的半路上。”鲍勃说,“可是一年年费要三十五块,好像死贵嘛。”
       斯图想说“胡扯八道!”,可是丽塔对他摇头,他说出来的话是“我想你会觉得划得来”。
       “我们有很多朋友打,”珍妮说,“尼尔斯还有布坎南那里有些很不错的人都加入了那家俱乐部,所以高尔夫不会像鲍勃想的那样无聊。不过他的脑子里要是想好什么事,别人可是改变不了。”
       “今天晚上有什么节目?”上甜食时,斯图问道。
       “嗯,”丽塔说,“我想他们坐了一路火车,想早点睡,所以我们哪儿也不去。我们可能打一会儿桥牌。你喜欢打桥牌吗,珍妮?”
       “很抱歉,可是我和鲍勃都不打。我知道这种牌肯定特别好玩,我们有几个最好的朋友打得特别多,可是不管怎么样,我和鲍勃从来没学会。”
       这对丽塔打击极大,她一天不打二三十盘就会觉得白过了。
       “可惜呀你们。”她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极好。“我们去走廊上喝咖啡好吗,我想那样更舒服。”
       “你抽什么,鲍勃?雪茄还是香烟?”主人问道。
       “都不抽,谢谢。”鲍勃回答道,“我从来不喜欢抽烟。”
       “你真幸运。”斯图说,“来根香烟,珍妮?”
       “可别!会要我的命!我就连闻到烟味都能头晕。”
       斯图和丽塔显然拿这番声明充耳不闻,因为他们还是点着了烟。
       “桥牌难学吗?”过了一会珍妮问。
       “不是很难。”丽塔说。
       “我在想,也许你和斯图尔特可以教我和鲍勃,那样趁我们在这儿时,就可以打上几圈了。”
       “哦,”丽塔说,“这——这种牌特别难学会,也就是说,要想打得不错的话。”
       “你刚才还说不难。”鲍勃插了句嘴。
       “嗯,的确不难——如果你无所谓——如果你只是——可是要想打得不错,不可能学得会!”
       “你们没有收音机吗?”鲍勃问道。他把“没有”这个词发得短促,就像在布坎南那样。
       “我得遗憾地说我们没有。”斯图说,但他根本没有遗憾之意。
       “我不知道你们没有该怎么过。”鲍勃说。
       “我们喜欢死我们那台了!”珍妮说。
       “什么牌子,阿特沃特—肯特?”丽塔问。
       她昨天在报纸上看到过那个名字。
       “不是,”鲍勃回答道,“是台怀尔牌衡消式的,装X型接收器。”
       “还有埃索沃克思天线。”珍妮说,“有天晚上我们收到了奥马哈电台。”
       “不简单!”丽塔说。
       大家都没说话,还是鲍勃打破了沉默,他问姐姐多长时间去一次纽约。
       “只是在我自己忍不住的时候,非得买什么东西的时候。”
       “你们难道从来不去看戏吗?”
       “噢,看的,只是在有什么特别好的在上演时。”
       “那当然,”珍妮说,“你们看过《埃比的爱尔兰玫瑰》吧?”
       “天那,没有!”丽塔说,“大家都说它特别烂。”
       “喂,它不烂!”鲍勃生气地说,“也就是说,如果这儿哪怕有一个剧团赶得上芝加哥的那么好。”
       “我倒想看看纽约的剧团演出,”珍妮说,“比较一下怎么样。”
       这话无人响应,又是一阵沉默。
       “哎,鲍勃,”最后斯图说,“你肯定要选什么来锻炼。早上打会儿网球怎么样?”
       “这是另外一样我不玩的运动。”鲍勃回答道。“至于锻炼,在花园里瞎摆弄,鼓捣汽车,这就很锻练人了。”
       “那我只能建议我们白天钓鱼,或者游泳,或者开汽艇兜一兜。”
       鲍勃没说话,倒是他太太开了口。
       “你知道,斯图尔特,鲍勃难为情,不想承认,可是坐船让他晕船晕得很厉害,甚至在水面光滑得像玻璃一样也是,他也不会游泳。”
       鲍勃似乎不喜欢这个话题,就转向他姐姐。
       “你记得布坎南的艾伦家吗,老汤姆一家人?”
       “有点印象。”
       “你听说过路易丝·艾伦私奔的事吗?”
       “没有。”
       “嗯,他跟马歇尔医生私奔了。一开始老汤姆几乎疯掉了,可是医生和路易丝回来后,嘿,有一天医生在路上走,老汤姆从对面走过来,医生跟他说话,喊他,汤姆看着他,问他想干吗。医生说想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原谅了自己,老汤姆说:‘原谅你!你是不是已经原谅了我,该这样问。’医生说原谅什么,老汤姆说原谅他没在路易丝小时候弄死她。这让医生笑了起来,大家一直拿这件事跟他开玩笑。我想你不认识医生。”
       “对,我不认识。”丽塔承认道。
       “很会搞笑的家伙。”鲍勃说。
       珍妮拿起一本书。“《五月集市》,”她读道,“好吗?”
       “好,”丽塔说,“这是迈克尔·阿伦的短篇小说集,你知道,写了《绿帽》的那位。”
       “侦探小说?”鲍勃问。
       “不,迈克尔·阿伦。他去年春天在这儿,我们跟他见过面。他特别好,实际上是个亚美尼亚人。”
       “有个亚美尼亚人每年来布坎南两三趟,”珍妮说,“不过他是卖床单的。”
       两三个小时后在楼上,斯图简单地说了一番话:
       “我的天!他不打高尔夫,不打网球,不打桥牌,不游泳、钓鱼、喝酒,也不吸烟。这两星期我已经做了安排,可以说休个假!真是要命!”
       在客厅里,鲍勃说:
       “我真的想念我们那台收音机。”
       “对,”珍妮说,“要不然这会儿我们就会在收听《德雷克旅馆》了。”
       “我倒想看看纽约剧团演的《埃比的爱尔兰玫瑰》,”第二天早餐时珍妮说,“想跟芝加哥的比较一下。”
       “你在芝加哥看过吗?”斯图问。
       “三次,”詹妮说。
       “你肯定是看够了。”斯图说。
       “我根本不会看够,”珍妮回答道,“就算是一年到头每天晚上都看也不会。”
       早餐后,鲍勃想读《先驱论坛报》、《世界报》和《纽约时报》,可是看得一头雾水。他很想有份《芝加哥论坛报》,就算两三天前的也行。
       “你们经常去看电影吗?”珍妮问女主人。
       “几乎从来没有过。”丽塔说。
       “我们很喜欢看,”珍妮说,“你知道,我们在洛杉矶住过很长时间,所以经常亲眼看到不同的明星。我们有几个朋友认识哈罗德·劳埃德,还介绍我们认识。他不戴眼镜你永远认不出他。他长得真英俊!还是个民主党呢!”
       “他在竞选什么?”斯图问。
       “据我所知什么也没有。”珍妮说,“他在竞选什么吗,鲍勃?”
       “我想没有。”鲍勃说。
       上午的时间慢腾腾地过去,最后到午饭时间,斯图破例吃饭时喝了七杯高杯酒。
       “会让你瞌睡的。”丽塔警告道。
       “那又怎么样?”他说,好像没人回答他。
       一点没错,斯图整个下午都在走廊的秋千上睡觉,珍妮硬着头皮啃《农民》的第一卷,丽塔则带鲍勃去散步。
       “你记得汤姆·艾伦吗?”鲍勃问她。
       “我想我不记得。”
       “噢,你肯定记得艾伦家!他们跟迪恩家住隔壁。哎,不管怎么样,汤姆有个女儿路易丝,跟我们的岁数差不多,她跟马歇尔医生私奔了。谁都想着老汤姆看到医生就会一枪打死他,可他们见了面时,医生要汤姆原谅他,老汤姆说该恳求原谅的是他,医生问原谅什么,老汤姆说原谅他没在路易丝小的时候弄死她。”
       到散步快结束时,鲍勃问:
       “你难道从来不去纽约?”
       “几乎从来不去,特别在一年里的这种时候。真热!不过我看你和珍妮想去看一看。在你们回家之前,我们安排开车去那儿。”
       斯图五点后不久醒了,晚饭前又灌了些威士忌。
       “你们真的该买台收音机!”钟敲九点时,鲍勃说。
       九点半的时,大家各自就寝。
       “这是我们在这儿的第三天,”鲍勃一边挑选衣服一边说,“我们下下个星期四回家。”
       “好。”珍妮心不在焉地说。
       “我今天穿了我的另外一套衣服,可是全皱了。”鲍勃说。
       “我会向丽塔要一把熨斗给你熨好,要么也许我们可以把衣服送去裁缝店。”
       “裁缝!方圆几英里都不会有裁缝,而且照我看,什么店也没有!”
       早餐时候没见斯图,不过午饭前不久,他又和大家在走廊上聚在一起。他已经又打开一瓶酒。
       “鲍勃,”他说,“你应该破戒了。我有几瓶在长岛上最棒的苏格兰威士忌。”
       “谢谢,”他的内弟说,“我可能很快就会受到诱惑。”
       下午时,鲍勃对丽塔说:
       “你记得老汤姆·艾伦吗?”
       “我想我记得,”他姐姐回答道,“不是他女儿跟个医生私奔了吗?”
       “对,”鲍勃说,“后来——”
       斯图的声音打断了他,斯图喊丽塔上楼。
       “听着,”丽塔从命来了后,斯图说,“今天晚上有份电报送来,说我爷爷在佛蒙特州的贝宁顿还是哪儿病了,让我马上去。他至少病十天,病得我离不开他。”
       “别,先生!”丽塔寸步不让地说,“你少跟我玩这套!”
       “唉,那,这样好不好?假如说我们有个最好的朋友病了,我们俩都得去。你觉得他们会回家吗?你看,我们可以收拾几件行李跑到纽约,需要的话在那儿过一夜,他们走了后我们再回来。”
       “万一让他们发现了,我无法原谅自己。”
       “不会。你让我来计划,晚饭后我们就说。我没这么绝望的话,也不会这么孤注一掷。我可以干掉一瓶陈酿酒,要是我不控制,就会长醉不醒。”
       可是晚饭后,正当丽塔和斯图拖时间想来个开场白时,珍妮说:
       “两位,我希望你们不会以为我们疯了,可是鲍勃几乎快疯了,他担心他的花园担心得要死。今天上午,他在报纸上读到经常出现的旱情对密歇根州的整个南部都造成了威胁。我们害怕,因为走的时候很长时间没下雨了。现在看好像什么都会毁了,除非他回去亲自照看一切。我们交代让吉米·普赖斯顿照看,可是你不好把事情全托付给外人。鲍勃觉得他回家的话,可以确保什么都有人照料。有鲍勃看着点儿,花园里就会有足够的水。可是如果他不回家,根本不晓得会怎么样。所以如果你肯原谅我们,我们考虑明天下午坐沃尔弗里恩公司的车回去。”
       “哦!”丽塔说。
       “哦!”斯图说。
       “当然,”丽塔说,“你们心里最有数了,要是让你们的整个花园都糟遢掉,那就可惜了。不过真的好像——不过当然我们根本没想着催——”
       “我们只是不得不走了,姐姐,”鲍勃说,“还有,别费事跟我们一起去纽约,这么说吧,只用明天上午用你们车送我们,我们赶火车前就有时间可以稍微到处看看。”
       
       梅森夫妇在贝尔特摩饭店他们的房间里。
       “一天八块钱,不包餐。”鲍勃说,“不过我们可以在外面吃,有些地方吃东西不贵,再者说,只是一星期嘛。今天晚上,”他继续说,“《埃比的爱尔兰玫瑰》;明天上沃尔沃斯大厦楼顶;明天下午,科尼岛;星期四晚上,再看《埃比的爱尔兰玫瑰》。以后的事再说吧。”
       珍妮紧张地笑了。
       “咱们每次离开饭店我都提心吊胆,”她说,“万一在街上遇到他们该怎么办?”
       “根本没这样的危险,”鲍勃说,“姐姐夏天的时候从来不进城,斯图尔特在说什么休假的事。我担心的是他们会碰巧读到关于中西部地区天气情况的报道,看到今年我们那里是一九零二年以来下雨最多的一年。”
       该谁发牌了?
       要知道,这是我和汤姆结婚以来,第一次跟真正的朋友在一起。我称你们为我的朋友,我想你们会觉得好玩,因为我们以前还没见过面呢,可是汤姆嘴里说你们说了那么多,他有多么想念你们,还有他多么渴望见到你们什么的——嗨,就好像我跟你们认识了一辈子,像他一样。
       我们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圈子,跟他们打桥牌、跳舞,可是当然,我们到这儿才三个月——至少我是——认识这么短时间的人,对了,不像认识了一辈子的人,就像你们和汤姆。多少次啊,汤姆说他不管得付多大代价,他都愿意跟阿瑟和海伦在一起,还有他在这儿只能跟我这个小可怜还有新朋友在一起,他有多么厌烦!
       阿瑟和海伦,阿瑟和海伦——他说你们说得那么多,我没嫉妒倒是奇怪了;特别是你,海伦。小时候,你肯定是他真正的好朋友。
       他几乎所有的童书,前面都写有你的名字——“海伦·伯德·斯特朗送给托马斯·坎农”。他见到你们开心之极!我也开心。只用想一想吧,我终于见到了出色的海伦和阿瑟!你们一定得原谅我直呼其名,我想到你们就是那样想的,就是说不出口格拉茨先生和太太。
       不,谢谢你,阿瑟,不要了,两杯是我的量,我已经超过了这个量,晚饭前喝了两杯,现在是这个。可是见到汤姆最好的朋友机会难得。我敢打赌汤姆心里在想但愿他也可以举杯庆祝,不是吗,亲爱的?他想的话当然可以,不过他一旦决定好一件事,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让他动摇。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意志坚强的人。
       我真的觉得他戒酒戒了这么久很不简单,一个以前——唉,你们跟我一样,都知道,很可能更清楚得多,因为你们以前跟他在一起那么久,我知道的只是他告诉我的。他告诉过我以前在匹茨堡——好了,汤米1,我再也不会说一个字。可是现在结束了,谢天谢地!我们结婚后他滴酒不沾,整整三个月!他还说是永远,不是吗,亲爱的?尽管我不介意别人喝酒,只要喝得适量。可是你们知道汤米,他干什么都要到量。就像他以前在体育上——
       好了,亲爱的,我不会让你脸红。我知道你多么不想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可是如果连吹嘘自己的丈夫都不行,那可就太糟糕了。他所做的或者已经做过的好像都那么棒,但这是不是只因为我们结婚才这么短?你对阿瑟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海伦?你四年前嫁给他的,不对吗?你们私奔的,不是吗?瞧,你们的事我全知道。
       噢,你们在等我?我们要抽对家吗?我们干吗不两家人打?如果我跟汤姆打对家,我打什么臭牌的话,感觉就没那么糟糕了。他从来不训人,不过他的确会狠狠瞪我。但最近不是很经常:我不像以前那样,会犯一些很笨的错误。我现在打得很好,不是吗,汤姆?你最好也这么说,因为如果我打得不好,那就是你的错。你知道汤姆得教会我打这种牌。我们订婚前,我还从来没打过呢。不敢想!我想我一开始打得很糟糕,可汤姆是个大好人,那么有耐心!我知道他本来以为我永远学不会,可我骗了你,不是吗,汤米?
       不,确实,我宁愿打牌,别的几乎什么都不想干。不过你会唱歌给我们听,不是吗,海伦?我是说过一会儿。汤姆跟我吹过你的唱歌功夫,我特别想听。
       我们打什么?对,打一分钱完全可以。跟别人我们通常是每个人半分,一家人一分。不过一个人一分钱也可以,我想我们现在玩得起了,不是吗,亲爱的?汤姆还没告诉你他升了职,他——好了,汤米,我会闭嘴的。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别人谈论,可是你的太太忍不住有一点点为你感到自豪,而且我想你最好的朋友对你的事情感兴趣,不是吗,你们说?
       可是汤姆是我所认识的最神秘兮兮的人,我相信他甚至有些事情瞒着我!不过没那么多。通常我知道他有什么事情捂着的话,会一直追问他,直到他招出来。他经常说我该去当个律师或者侦探,就凭我能从别人嘴里掏话这一点。你不是吗,汤姆?
       比方说,要不是我非让他告诉我,我就永远不会知道他跟耶鲁大学那那几个要命的踢橄榄球的人的事儿。你们不知道?别,汤姆,就算你不乐意,我还是要告诉阿瑟。我知道你会感兴趣的,阿瑟,不只因为你是汤姆的朋友,而且是考虑到你自己就是个很有名的运动员。让我看看,怎么回事呢,汤姆?你得帮帮我。好吧,我说得不对的话,你纠正我。
       好吧,汤姆在耶鲁大学的朋友听说他上高中时是个很棒的橄榄球员,他们就让他试试看能不能进入耶鲁校队。汤姆以前一直当中卫,当中卫需要跑得很快,汤姆可是跑得贼快。他现在还能。我们订婚后经常赛跑,跑赢了的奖品是——好了,汤米,我不会泄露我们的秘密。反正他现在还能把我打败得落花流水。
       好了,他想在耶鲁校队当中卫,挺顺利,队里别的人都说他会一举成名。然后有一天,他们正在训练时,泰克思·琼斯,不,泰德·琼斯——他是主教练——他训了汤姆一顿,因为汤姆把信号弄错了,可汤姆证明错的是琼斯,他对了,琼斯就永远没能原谅他。他让汤姆不当中卫,而是当擒抱的人或者边锋或者别的位置,在那个位置,没什么好做的,跑得快也不顶用。汤姆看出琼斯针对他,就不干了。不是这样吗,汤姆?嗯,反正是因为什么事。
       噢,你们在等我吗?对不起,你叫的什么牌,海伦?你呢,汤姆?你叫了加倍?阿瑟不叫?噢,让我看看。我真希望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有时候他叫了加倍是什么意思,可我老是忘了这是什么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让我看看,他叫加倍的是黑桃2,不是吗?那意味着我不能再叫牌,这我可有把握。嗯,我不叫。噢,对不起,汤米!我知道我弄错了,请原谅,可是也许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能赢他们。谁先出?
       我这会儿不说话了,尽量把思想集中到打牌上。你没必要那样看我,汤姆。我努力的话,能做到不说话。不过的确有点难以集中思想,嗯,在激动的时候。不单是见到你们,而且是每次外出的时候。我过蜜月那会儿真的很糟糕,可是话说回来,过蜜月足以让谁都紧张。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住进芝加哥那间旅馆那次——好吧,汤米,我不说,不过我可以说说碰到贝克两口子的事。
       他们跟我们的岁数差不多,我很早就认识他们,全世界我最不愿意碰到的就是他们,可是我们在芝加哥的州大道碰到了他们,他们非要我们去他们的旅馆吃饭不可。饭前,他们把我们带到他们的房间去,肯——就是贝克先生——肯调了几杯鸡尾酒,不过我一点也不想喝,而汤姆在戒酒。他说度蜜月里戒酒,真会挑时候!肯说。
       “别引诱他,肯。”我说,“汤姆现在不像你、格蒂还有我们别的人这样能喝,不过他喝起来就打不住。”格蒂就是贝克太太。
       肯就说他干吗要戒酒,我说他戒酒有个好理由,那就是他已经答应我他会,就在我们结婚那天,还说我要是看到他再喝酒,我就会知道——
       你出的什么?一个2?嗬,谢天谢地,这牌没法打了!噢,这样的确能打成牌,不是吗?因为汤姆叫了加倍,我没再叫?可不是很糟糕吗?噢,亲爱的,请原谅我,我保证从现在起注点意!这把牌可怎么打?噢,对了,我全是方便了阿瑟。
       我刚才在跟你们说贝克两口子的事,最后肯看出来他没法让汤姆喝一杯,就很不乐意地放弃了。可是想想看,我们竟会在度蜜月时碰到他们,当时我们谁也不想见!我想谁都不会,除非他们已经互相厌倦了,我们肯定没有,对吗,汤米?现在还没有,对吗,亲爱的?而且永远也不会,可是我想我最好只代表我自己说吧。
       哎呀!我又说话了!可是你们看,我们这是第一次跟我们很喜欢的人在一起,我是说,你们是汤姆最好的朋友,有机会跟认识他很久的人聊聊真好!我们在这儿来往的人几乎全是生人,她们除了自己还有丈夫挣多少钱以外,别的都不谈。你永远没办法跟他们聊值得一聊的事,比如书本。我是个书虫,可是我真的相信我们认识的女人中有一半不识字,或者说她们不读书。你要是跟他们提起什么真正值得一读的小说,比如《黑牛》,她们会觉得你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你叫了无将牌,不是吗,汤姆?阿瑟不叫,让我看看。真希望我知道该怎么办。5点的牌我一张也没有——要命!等一下。我希望谁能——我知道我应该叫——不过,哎,我不叫。噢,汤姆,你从来没见过我这把糟糕的牌,我不知道我本来可以怎么叫。
       我可不是拿了把最烂的牌!我当然相信这句俗话:“牌场失意,情场得意。”不管谁编出来的,他肯定是想到了我。我不想放下这把牌,亲爱的,我知道你会说我本来应该怎么做。咳,你看吧!让我看看你手里的,海伦!噢,汤姆,她有——可是我绝对不能说,不是吗?不管怎么样,我是明手2。这点还好,我是明手时就根本不会打错牌了。我相信汤姆很多时候都会叫牌超过别人,这样我就成了明手,不会打出可笑的牌。可是说起来,我比以前好多了,不是吗,亲爱的?
       海伦,你不介意告诉我你这件礼服哪儿买的吧?克兰德尔和耐尔逊商店?我听说过这间店,不过我听说特别贵。当然谁也不能指望不花钱就能买到那样一套。趁在这儿,我得买几件。我想最好也去那儿买,如果他们的东西不是贵得离谱的话。我结婚后还没买过一件新衣服呢,这套衣服我穿得太久了,都有点很讨厌了。
       汤姆总是催我买衣服,可我好像还不习惯花别人的钱,尽管在花汤姆的钱之前,花的是我爸爸的钱,但是那不一样,你们不觉得吗?当然一开始我们没有很多钱可花,不是吗,亲爱的?可是现在既然我们自己也升了职——好了,汤米,我再也不会说一个字。
       噢,你们不知道他们想让汤姆竞选市长吗?汤姆在扮鬼脸让我闭嘴,可是我看告诉他最好的朋友没什么不好。他们知道我们不是那种爱自吹自擂的人,汤米。我真的觉得这很有面子,他在这儿才住了一年多一点时间。这件事情是有天晚上提起来的,当时格思里两口子来我们家打桥牌。格思里先生——也就是A.L.格思里——他是这儿的大木材商。他拥有——他拥有什么来着,汤姆?噢,对不起。不管怎么样,他身家百万,嗯,至少有几十万吧。
       他和他太太来我们家打桥牌。他太太最最古怪了!你一看到他,就会想着她是个宿舍管理员什么的。她穿的衣服难看之极。嗬,她那天晚上穿了件——说实话,你保准会说那是件孕妇装,没道理嘛。我第一次遇到她——哎,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她从布赖恩·摩尔学院毕业,她娘家是费城最老的家族之一。你绝对不会相信。
       她和她丈夫打桥牌时特别有意思。她丈夫觉得根本不应该有打牌的惯例,他说大家还不如互相告诉手里有什么牌呢,所以他根本不会注意所谓什么报信、加倍叫牌等等。她每样惯例都要讲,所以你可以想像他们相处得怎么样。干架!不是真的干架,你知道,而是吵架。也就是说,她丈夫吵。谁跟他们一块儿打牌,都特别难堪。说实话,要是汤姆像格思里跟他太太那样和我说话,哼——他们不是很糟糕吗?噢,对不起!
       她是波特兰这里第一个来上门拜访的女人,我觉得她特别好,尽管如果我在门口看到她,保准会把她当成个卖书的,或者是个找工作的厨子。她穿了件——咳,我形容不好。不过她能来看我们真是好心,在这儿,她是真正跟我合得来的人——咳,那是汤姆被任命为副总裁之前。什么?噢,我从来没想到他给你们写信没提这个!
       可是格思里太太表现得来见我们对她而言是个很大的荣誉,我喜欢看到人们那样子,就算我知道那不过是嘴上抹蜂糖而已。“嘴上抹蜂糖”,这可不是个好玩的说法?有人在波特兰的一个杂耍节目上说的,我们离开前的星期一晚上去看了。他是个说笑话的——叫杰克·布鲁克斯还是耐德·弗洛里什么的。它的意思是——咳,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但是过了头几分钟后,我们过得难受极了。我从来没认识有谁像他那么沉默,我自己跟生人在一起有点拘束。你笑什么,汤米?我还不认识别人的时候有点拘束。也许不完全是拘束,可是,咳,就算是拘束吧。
       我从来没经历过那么尴尬的场面。我们都一句话也不说,对她穿的衣服,我几乎忍不住要笑。不过你认识她以后,就不会在意她的衣服了,尽管一直很难憋住不告诉她要是——还有她的头发!可是她桥牌打得特别好!比她丈夫好很多。你知道他不肯按惯例打牌,他说那正好像互相告诉手里有什么牌。他们打牌的时候吵得很厉害。也就是说,她丈夫吵。她不错,话也不多,他们怎么会相爱,真是难以猜透。不过像有句俗话或者说谚语什么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不是吗?要么反过来说才对?
       可是我要说的是他们想让汤姆当市长。噢,汤姆,只赢了两墩?嗨,我觉得打得特棒!我给你的这把牌很糟糕,海伦有——你没有什么,海伦?你有A,梅块K。不,汤姆有K。不,汤姆有Q。要么是黑桃?你有红桃A。不,那张牌在汤姆手里。不,他没有。你刚才有什么?汤姆?我看不出来你叫什么。当然,我打得糟糕,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噢,对了,关于格思里两口子。他们挺有意思,俩人那么格格不入。我从来没见过趣味那么不一致的。比方说,格思里先生喜欢开车,格思里太太很讨厌,她只要坐在车上,会从头难受到尾。格思里先生喜欢玩得开心,跳舞,打高尔夫球,钓鱼,看演出,那些事情。格思里太太除了给教堂做事和架桥工作,别的都不感兴趣。
       “架桥工作”。我的意思是打桥牌,不是架桥工作。滑稽,不是吗?不过他们还是相处得特别好,那是在他们不打牌或者一起做别的事的时候。可是他们偏偏互相选中,这真的好像奇怪。尽管这样,我想几乎没一对夫妇会在每件事上都意见一致。就拿汤姆和我来说吧,你们会觉得我们是天造地设,好像我们在所有事情上看法一致,也就是说,几乎所有事。我们意见不一致的都是小事,无关紧要,比如音乐。汤姆对爵士乐、布鲁斯和舞曲很着迷,喜欢欧文·伯林、格什温和杰克·克恩斯。他总是追着听电台上播的东西,我只想听严肃的、古典的东西,比如《诙谐曲》和《印度爱情诗》。汤姆对埃德·韦恩五迷三道,我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好,就凭他说了笑话自己笑就让我倒了胃口。如果我要花时间和金钱去看戏,我想看值得一看的——《笨蛋》或者《闪电》。
       还有吃的东西。汤姆坚持,要么说以前坚持要吃的,是早餐得极为丰盛——水果,麦片粥,蛋,烤面包和咖啡。我只想吃一点点水果、不抹果酱的烤面包片和咖啡。我想这对健康更有益得多。这是我让汤姆改掉的习惯之一,也就是吃丰盛的早餐。我们刚结婚后,他另外还有个习惯,就是下班一到家就脱鞋,换上在卧室里穿的拖鞋。我觉得一个人不能因为结了婚就邋遢起来。
       可是最糟糕的是睡衣!有什么关系呢,汤米?海伦和阿瑟不介意。我觉得这有点滑稽,你以前那么守旧。我是说汤姆总是穿一件睡袍,直到我不让他穿。那可是经过好一番斗争的,相信我好了!我不得不威胁他不买睡衣的话,我就会离开他。他肯定不愿意那样。这会儿他因为我讲了这件事而生我的气,不是吗,汤米?我只是忍不住。我想在这年代,这岁数,这样很滑稽。我希望阿瑟不穿,我指的是睡袍。你不穿,是吗,阿瑟?我就知道你不会穿。
       噢,你们在等我吗?你说什么,阿瑟?方块2?让我看看这意味着什么。汤姆原来叫牌叫2,那意味着他没大牌。我纳闷——可是当然你有——天哪!我在说什么!我想我最好只是按兵不动,不叫。
       我要告诉你们什么来着?关于——噢,我没给你们说过汤姆当作家的事吗?我根本不知道他在那方面有天份,结婚后才知道。我在拆开他的旧文件什么的时候,看到他以前写的一首诗,最悲哀、最多情善感的诗!当然,他是很久以前写的,上面的日期是四年前,在我遇到他之前很久,所以没让我很嫉妒,尽管它是关于另外一个女孩的。你不晓得让我发现了吧,汤米?
       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个。他还写过一个短篇小说,他把它寄给了四家杂志,却全被退了稿。不过我跟汤姆说那不代表什么。等你看了杂志印出来的一些东西,哎,他们不喜欢你的倒是你的光荣呢。只是汤姆写得那么辛苦,熬夜写了又写,退稿有点叫人失望。
       这个短篇是关于两个男的跟一个女的,他们都一块儿长大,其中一个男的特别受欢迎,又有钱,又英俊,还是个了不起的运动员——像阿瑟那样的。哎,阿瑟,当个税务律师不错吧?另外那个男的只是普通人,没多少钱,可那个女孩似乎更喜欢他,并答应等他。然后这个人辛苦工作挣够了钱,让他上了耶鲁。
       另外一个,有钱的那个,上了普林斯顿,并且因为是个运动员还有别的方面大出风头,他比他的朋友早很多就从大学毕业,因为他的朋友得先去挣钱。那个有钱的追着女孩要她嫁给他,他不知道女孩已经答应了另一个。不管怎么样,那个女孩等够了跟她订了婚的男的,去跟另一个私奔了。短篇的结尾是被抛弃的男的在那两人回家后欢迎他们,装做一切都挺好,尽管他的心都碎了。
       你脸红什么,汤米?根本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觉得这篇写得很好,编辑有一点点脑子的话,就会要了它。
       不过,我还是相信真正的编辑对收到的短篇连一半都不会看。事实上,我知道他们不会。你要么得有名,要么得有人帮忙,然后才能发表东西,要么掏钱给杂志发表东西。当然,如果你是罗伯特·钱伯斯或者欧文·R.科布,不管你写什么,他们都会发表,管它好不好。但如果你是像汤姆这样没名气的人,就没机会。他们只是把你的短篇留得够久,让你以为他们在考虑,然后他们退稿,附一封格式信,说他们没法用,甚至不说为什么。
       你记得,汤姆,我们在哈蒙德夜总会遇到的那位哈斯廷斯先生。他是个作家,里头的门道全晓得。他告诉过我他跟有本杂志的经历,我忘了是哪本,不过是本重要的杂志。他写了个短篇寄给他们,他们退了稿,说没法用。
       好了,过了不久,哈斯廷斯先生正在芝加哥的一间旅馆里,有个听差在找某某先生——我忘了叫什么名字,不过是退稿那本杂志的编辑,朗克尔,或者拜厄斯或者别的什么名字。这个人——叫什么名字的——正好在那儿,听差叫他时他答应了,后来哈斯廷斯走到他跟前做了自我介绍,告诉那个人他往他的杂志寄过一个短篇,那人说他一点也不记得。他还是编辑呢!当然他从来没看。怪不得汤姆的短篇老是被退稿!
       他说他已经寄够了,就在前不久,他要撕掉,可是我让他留下来,因为我们可能什么时候遇到懂门路的人,能让哪位大编辑过过目。杂志上登的有些东西就像是编辑的亲戚朋友或者哪个不想伤害他们感情的人写的。汤姆真的会写东西!
       我希望我还记得我找到的那首诗,我背下来过,可是——等等!我相信我现在还会背!别说话,汤米!会伤害谁吗?让我试试,是这样的:
       “我本以为她歌声的甜美
       会永永远远属于
       我;我本以为(噢,往好里想!)
       我的小鸟真正是我的!
       “可是似乎承诺之所以做出,
       便是为了打破。我所有的梦想
       退色并让我独自备受打击。
       我的小鸟,唉,已经飞走!”
       漂亮是吧。他四年前写的,怎么了,海伦,你出错牌了!咦,汤姆,你知道你喝的是威士忌吗?你说过——怎么了,汤姆!
       1 一种古巴的朗姆酒。
       2 桥牌中最后叫牌人(定约人)的搭档,即把所持牌亮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