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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水上人家
作者:阿娜依斯.宁

《译文》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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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姜向明
       文:[美] 阿娜依斯·宁
       人流以压倒一切的势头冲挤着我。街角的绿灯命令我前进,交警笑着打了个手势让我在银色标志牌之间行走。甚至连枯叶也顺从于人流,我却像一片落叶般悄然转身,离开了人流。站立在通向塞纳河岸的堤道上,河水在我脚下流淌。它与我刚刚逃离了的、被饥饿与欲望驱逐着发出不协和噪音的人流是截然不同的。
       走下河堤,来到水边,街头的喧嚣声一下子远去了。落叶被我的裙裾扫入了角落。河堤下,被街头的人流驱赶了的沦落的人们聚在一起。那是些从混乱的人生里飘零出来,拒绝服从的流浪汉。与我一样,他们就像是在中途离了轨,在树荫下沉没了的颗颗子弹。他们在那里睡觉喝酒。他们放弃了时间与财产,也抛弃了奴役与服从。他们遵循着与世间的生活节奏相反的旋律生活着。他们丢弃了家庭与衣物。他们孤独地,可就像亲兄弟般地用同一种姿势坐在那里。他们的衣着被时间与风雨欺凌,看上去都一个模样。他们的皮肤就如尘埃与酒食一般荒芜。饱经风霜的脸、不平的鼻以及含着老泪的眼,这些都使他们看上去极其相似。拒绝服从于街头的人流,他们向河流追求慰藉。酒与水。他们每天在河边举行放弃的仪式。为了愤怒的反抗,酒与水,为了彻骨的孤独,酒与水将朦胧而沉默的节奏里交织着的所有痛苦冲洗干净。
       他们将报纸投入河中,这就是他们的祈祷仪式:愿我们像废纸一般被河水运载、沉没,没有痛苦,骨髓里感觉到的只有血流的鼓动。没有惊愕、没有暴力、也没有觉醒。
       流浪者们沉睡的时候,半梦半醒的渔夫在那里一站几个小时,在催眠状态下钓着鱼。河流通过鱼竿与他们交谈,倾诉出它那细微的波纹。饥饿与时间被遗忘,光与影那连续的华尔兹使所有的记忆与恐惧被忘却。流浪者与渔夫也迷醉于这只允许脉搏微动的麻醉剂般的闪光的河流,就像起舞时一般,忘却了所有的记忆。
       
       我的船屋就系在河堤下,在它的龙骨之上一层层宽广而紧密。船屋上被绘出光与影的波纹,反射着光线,随着河水的深呼吸一沉一浮。河水在船侧游戏,吃水线以下的底部生出了苔藓,它们如娜依阿德(注:Naiad,水精)的秀发一般随着水波飘摇,又如丝绸一般紧紧缠绕着船身。百叶窗随着风的呼吸一开一合,固定着船屋的沉重的栏杆像骨头一般嘎吱作响。在河上沉睡的船屋颤抖着,就像在昏迷的梦中感觉到恐怖。光与影停止了舞蹈。船屋的鼻尖深深地沉入水中,铁索摇晃着。痛苦的一瞬间:无论在地面上,还是在水底,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愤怒。不过河流的梦继续着,没有丝毫的混乱。噩梦也许会出现在这里,可是河流知道持续的神奇。面对这一瞬间的怒火,河流的表面发了狂,可它那深沉的梦流却依然安然无恙。
       走上甲板,街上的烦躁彻底消失了。在我拿出钥匙时我感觉到了不安。如果,打开我那无限人生的窄门的钥匙落入了河中,怎么办?如果,船屋脱离了栏杆漂流下去怎么办?已经有那么一回了,船屋拉断了船头的铁索漂流而下。那次是流浪者们帮助我将船屋拖回原地。
       一进船屋,我便忘却了河流以及城市的名字。进入高梁下旧板墙的内侧,我仿佛是走进了在峡湾中行驶的挪威帆船,或是向着巴厘岛行进的荷兰船,又或许是在布拉马普特拉河(印度)上行驶的黄麻运输船。到了夜间,岸上的灯火即成了君士坦丁堡或涅瓦河上的灯火。报时的钟声是来自沉入水底的教堂的钟。每当我将钥匙插入门孔时,我总能听到绳索的断裂与起锚的声音,感觉到一股扬帆出发的热气。只要进入船屋,包容了一切航海的航行就会开始。即使关上所有的窗户,烟囱里也没有冒烟。只要宁静的昏夜来临,那里就会有一种神秘的航行氛围。
       到了夜里,我关上看得见河岸的窗。倚着窗户可以看见黑色影子的来往。那是些翻起衣领把眼睛藏在帽沿里的男人们,穿着宽边长裙的女人们,还有在树荫下拥抱着的流浪汉与集市上的女人。在高处闪光的街灯也没能照亮墙边的树木。只有当窗户嘎吱地打开时,一个影子才会迅速地分为两个,然后在寂静中又终于融合在一起。
       那时,运煤的驳船开了过去。波浪摇了起来,摆动了其它所有的驳船。墙上的图画歪了一下,像大蜘蛛网一般挂在天花板上的鱼网也晃了起来,静静地晃动了网中的贝壳与海星。
       桌上有一把手枪。在河上的我没有任何危险,可人家认为我需要有把手枪,就把它放在了那里。我就像是在竭力回忆起自己所犯过的罪似地看着它,带着一种面对无法理解的僵局时嘴角上浮现出来的、无法抑制的微笑。那微笑是某些女人在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时会发出来的,也是在沉着骄傲地主张杀人乃正当权利时发出的那种自然的微笑。丛林里的野兽绝不会露出这么一种笑容,那是在人类重新恢复了兽性,而且坚持这么一种存在时所露出的笑容。当我举起手枪看着窗外的河面时,脸上就是这么一种笑容。可是我到底没有能力去杀人,即使是往水里放空枪,我也觉得不安,就好像会再次杀死那无名的美女——好多年前有个身份不明的美女跳入塞纳河自杀,据说因为她长得实在太美了,在停尸房里人们还取了她的脸型去做面具。枪声比我想象得要来得快,河水吞没了它。桥上的人与岸上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声枪响。在这个地方犯罪是多么的简单。
       外面有个老人在激动地拉着小提琴,可是听不见琴音。他是个聋子。乐器里没有发出音乐,没有,可是从他那颤抖的身影里却发出了一种细微的、哭泣般的呼喊。
       在河堤上,有两个警察正与妓女们谈笑着。
       映出河岸的窗户现在关上了,谁也看不出有人住在这船屋里。可是面对河流的窗户打开着。逐渐消失中的夏日的呼吸侵入了我的寝室,夜的避难所,影的房间。头上的粗梁,低矮的天顶,摆设在墙角的衣橱。印度式的油灯往墙壁与天顶上投下灰色的纹影——仙人掌花的波斯花样、花边扇、棕榈叶、喇嘛教徒的曼佗罗花、清真寺的尖塔、凉亭。
       (我躺下来做梦,我的梦不仅仅是长在沙漠中的玫瑰,或是被一阵风吹飞的尘埃之花。对我来说,做梦就意味着撒下奇迹与希望的种子。)
       
       床头板在我的头上如扇子一般张开,变作暗木与铜丝张开了的孔雀的羽毛,在河上滑翔而去的巨大的金色的鸟翼。船也许会沉,可是在欲望最深的悬崖上打开了的,在夜色中流浪的这只宽广而沉重的床是不会沉没的。倒在床上,它支撑着我,依然让我感觉到脚下不停的情感的波浪起伏。我钻入被中,将身子伸展成扇形,海苔的绒毯裹住了我,让我在爱抚的隧道中漂流。
       香气螺旋地上升。蜡烛随着纤细而痛苦的振动燃烧着。看着这些景象,就像是在倾听温柔的心跳,担心着这金锤之音会嘎然而止。蜡烛并不能征服黑暗,可也竭尽全力地与不安的夜色决斗。
       我听见河面上有什么响动,可是我从窗户里探出身去时河水又平静了下来。现在我听着桨声,静静地,静静地,来自河岸。有艘船在撞着栏杆,锚链拉紧了的声音。
       我等待着梦幻的情人,缠绕着所有女人的白马王子。他站在任何一个男人的身后,伸着手指,摇着头,说什么不是他,你追求的不是这个男人。总是禁止我去爱的梦中情人。
       船屋一定是在夜里有所挪动,季节与风景都不同了。在女人的一声尖利的惊叫中,黎明加快了步伐。尖叫声因窒息而有些间断。我跑向甲板。在快要淹死的女人抓住吊索的瞬间我赶到了现场。当她看到有人来救时,叫声更激烈了,求生的欲望更狂热了。在一位醉酒的流浪汉的帮助下,我们把女人拉住的吊索提了上来。她打着嗝,吐着口水,呛着喉咙。流浪汉向着根本不存在的水手们发出命令,教他们该如何处理溺水的人。他蹲在女人身上,差一点没跌一跤,因此女人又呼号起来。他抱起女人走入船室,我们为她换了衣服。
       船屋越过了一片混乱的风景。河面上满是泥土,如浅滩般的软木塞在船屋四周漂浮。我们用扫帚和棍棒开路。软木塞看上去顺着流水漂走了,可其实不过是像被磁力吸引一般地在船屋周围打转。
       流浪汉们在喷水池边洗澡。上身赤裸着,往脸上和肩上洒水。接着他们洗起了衬衫,梳着头,把木梳浸在河水中。在喷水池边的男人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看见我站在甲板上,他们就告诉了我当天的新闻,即将到来的战争,革命的希望。我听着他们描绘未来世界的景象,只要极光闪耀,所有的人都将脱出牢笼,获得解放。
       最年长的一位流浪汉,对明天会怎样满不在乎,他被关在酒精的牢笼里。他无法脱身。当他的肚子像酒缸一样被灌满时,脚下就不听使唤了,只是一个劲地跌交。他想乘着酒精的翅膀飞翔,可是恶心折断了他的翅膀。酒精的迷宫没有出口。
       同一天,在这痛苦的河岸上,三个男人争论着。第一个肩上背着只捡垃圾的袋子,第二个风度翩翩,第三个是位撑着条木腿的叫花子。他们兴奋地争执着。那个优雅的男人在数钱时掉下了一张十法郎纸币。叫花子用他的假腿紧紧踩住它,谁也无法威胁他,谁也不敢推动他的假腿。在他们争论时,他的腿一直放在那里。另两个人走掉后,他才蹲下身去捡起那十法郎。
       清道夫将落叶扫入河中。雨落在破旧的信箱上,我打开信封,信纸已是湿漉漉的了,就像是寄信人在写信时泪水绵绵。
       
       有个孩子坐在河边,晃着一条细腿。他在那里坐了有两三个小时,最后哭了起来。清道夫问他怎么了。原来他娘给了他一块干面包,让他等在这里直到她回来。他穿着一件上学用的小小的黑雨衣。清道夫拿出梳子,在水里洗了洗后替他梳头,洗脸。我让他把孩子领到船屋里来。清道夫如此说道:“他娘不会回来了,这种事见得太多了。孤儿院里又多一个孩子。”
       孩子一听到孤儿院这个词,还没等清道夫来得及放下扫帚就飞也似地逃走了。清道夫耸了耸肩说:“迟早他会被捉住的,因为我也是个孤儿。”
       绝望的航行。
       像鲸背一般广阔的河流在噩梦中颤抖。河流每天都在诱惑着想要自杀的人。投河自尽的女人要比男人多,冬天比夏天多。
       寄生虫似的软木塞随着波浪起伏,如水银的波浪一般紧紧地缠在船屋四周。一下雨,水就会从顶层漏下来,滴落在我的床上、书上、黑绒毯上。
       我在半夜里醒了过来,头发已被淋湿。我想自己一定是在塞纳河底了;船屋与床在深夜里静静地沉没了。
       透过流水看东西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是既无痛苦也无辛酸地流着冷泪。我不是完全地被隔离了,可是因为我陷得太深,所有的元素都与闪光的寂静结合起来。因为陷得太深,我能听见蜗牛的琴音。它伸展着触角有如伸展着感官,我觉得自己是乘在琴鱼上航行。
       在这寂静与苍白的交错之中,植物打着螺旋化成了肉,化成了星。尖塔被剑鱼刺穿,柠檬月在熔岩的空中回旋,树枝垂下果实一般干渴的眼。小鸟不去逐食,只是停在草地上温柔地唱着变形的圣歌。每当它们张开小嘴,网状的彩色玻璃窗便化为蛇,化为硫磺的彩带。
       阳光照在霉迹斑驳的墓石上,睫毛也未能遮挡住它,泪水也未能渗透它,眼睑也未能封锁它,睡眠也未能融化它,遗忘也未能将人们带出这不分昼夜之地:鱼、水草、女人,一样地清醒,永远地睁者眼,在这交错中,在这一刻不停的恍惚之中陷入了混乱。
       我往肺的皮囊里吸入周围的空气,接着屏住了呼吸。我吐出了四分之三音阶的雾气,将轻松心跳的金字塔吐入无限之中。
       比呼吸更轻的这种气息,如中国画中纤细的空气,没有丝毫风的压力,那是支撑着断翅黑鸟与奄奄一息的云,那是使细枝弯曲的气息,是预示着诗人白色的歇斯底里与女人红色泡沫状的精神错乱的气息。
       当微粒、尘埃、锈菌以及因死亡而化为灰烬的过去都消失了的时候,我从即将诞生之物的体内吸入空气,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像是在蓝色神经的外缘漂流的丝巾。
       我的身体重新恢复了矿物的宁静与植物的汁液。眼睛又一次化为不是为了流泪,而是为了孤独地闪光的宝石。
       睡眠。
       已经没有必要去守卫我掌中的生命之火焰,这火焰犹如用多国语言交谈的,面对着它谁也无法隐瞒的圣灵一般苍白。
       梦会去守卫它的,没有必要睁开眼睛。此时此刻眼睛已化为宝石,长发已化为花边扇。睡眠降临了。
       根的纤维、仙人掌的乳、银色水青冈的水银水滴注入了我的血管。
       我把脚放在苔藓的绒毯上沉睡,我的树枝在云彩的棉絮之中。
       百年昏睡将一切的一切化为恍惚的银色。
       在夜里船屋驶出了绝望的风景。阳光照着木梁,水面反射的阳光在梁上起舞。我睁开眼,看着阳光在我身边嬉戏,我觉得自己是从天空中的洞眼里偷看着极其靠近太阳的地方。船屋在夜里漂到了何方?
       快乐岛一定就在附近。我从窗口探出身去,船边的苔衣被碧水洗清,闪烁着鲜艳的绿色。木塞与刺鼻的葡萄酒味都消失了。纤细的波浪蜂拥而来。因为水流非常澄净,我甚至能看见长在岸边的懒散的水藻。
       那一天我登上了快乐岛。
       现在我可以在颈上戴好贝壳项链,用安静而骄傲的态度在街上闲逛。
       我手上抱满了新蜡烛、葡萄酒、墨水瓶、信纸,用来修理百叶窗的钉子之类返回了船屋。在河堤上有个警察叫住我:“岸边在庆祝什么节日吗?”
       “节日?没有吧。”
       走下河堤我明白过来了。岸边确实在庆祝节日!警察从我脸上看出来了。阳光与流动的节日。太阳黑子的节日,蛇行的水流,聋耳的小提琴手的音乐。今天早晨我到达的是快乐岛。河与我,在深深的底流与更深的暗潮中,在漫长蜿蜒的没有终点的梦中融为一体。河与我一起祝福着无数神秘的水底生命。
       沉没了的教堂大钟为节日敲响十二下。驳船在阳光中缓慢地行驶,就如从被擦得刺眼的扶手投射出电光花束的节日彩车一般。蓝白、玫瑰色的衣物如旗帜般在船上飘摇,孩子们与猫狗游戏,女人们轻快而庄重地登上扶梯。一切都被流水洗得清湛无比,阳光以梦一般的速度前进。
       可是当我走下河堤时节日的气氛突然结束了。三个男人正用长长的镰刀割着水草。我喊了起来,可他们根本不在乎。水草被投入河中,被流水冲走。男人们嘲笑着生气的我。其中一个人说:“这又不是你家的,我们是奉了环卫局之命干的。如果有意见找他们说去。”接着他们以更快的速度割草,将这绿色的柔毯投入河中。
       就这样船屋离开了快乐岛。
       一天早晨,我在信箱里看见了一份来自水上警署的撤离命令。英王要来访问,可不能让国王的眼睛被极不雅观的船屋污染。晒在甲板上的破衣烂衫,生了锈的烟囱与蓄水池,蛀牙一般的跳板,以及其它各式各样从贫困与怠惰中诞生出来的腐败之花。我们都被命令往塞纳河的上游搬迁,可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因为命令都是用专门术语写成的。
       
       我的一个邻居独眼龙骑着自行车来了。他与我谈论起撤离命令,提议建立一种允许船屋滞留的法律,哪怕是停泊在巴黎市中心,直到腐烂为止。敞开着衬衫,不停出汗的对岸的胖画家建议我们大家以拒不搬迁来表示我们的反对。究竟会怎样呢?因为没有明文规定我们不能留在这里,最糟也不过是警察用拖船把我们像囚犯一样束在一起拖走。那是可能发生的最糟的结局。可是独眼龙非常害怕,因为他的船屋很脆弱,夹在又高又大的驳船之间可能会承受不起。他听说过小船在这样的航行中支离破碎的事。他认为我的船屋也经不起这样的拖行。
       第二天独眼龙被他朋友的一条游览船给拖走了。他害怕被强制拖行,像小偷似地在黎明时离开了。接着胖胖的画家也被沉重缓慢地拖走了。他的船最重,因为他有钢琴与大画布,比石灰还沉。他一走,船屋之间就好像掉了牙一般露出一个大洞。渔夫们快乐地聚集在这个空间里钓鱼作乐。他们早就期待着我们搬迁,看来他们的祈祷比我们的更有效,因为没过多久警署方面的催促就更严厉了。
       我一直留到最后,仍相信自己能够获得滞留许可。我每天早晨去警署与署长面谈,我总是相信法律啦条例什么的对我可以例外。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想,可是我常看见这样的例外。警察署长非常亲切,他允许我在他的办公室里坐了好几个小时,为了打发时间他给我看了些小册子。我了解了许多塞纳河的历史。我知道了沉船的数目,周日的游览船相撞事故的件数,被水上警察救起的自杀者人数。可是撤离命令依然如故,牢不可破。警察署长偷偷地劝告我,把船屋寄放到巴黎近郊的修理码头,一边可以作些修整,一边等待可以返回原地的许可。码头靠近巴黎,我让他们白天把拖船开来,我做好了一切准备。
       拖船靠近船屋的方式就像是在求婚,非常小心翼翼地,还装备了许多木塞的保护器。拖船知道这些被处理后改装为船屋的驳船的脆弱。拖船船长的妻子在那些巧妙的操作进行时准备着午饭。水手们解开了绳索,一个人点上了火。拖船与船屋如双胞胎似地被绑在一起。船长伸起跳板,打开红葡萄酒瓶大喝一口,命令出发。
       我们如滑行一般行驶着。我在船屋里四处转悠,祝福着这从未体验过的奇妙的兴奋,祝福着这带上了书本、日记、图画、家具、衣物等等我的全财产的顺流而行。我从两侧的小窗探出身子去眺望风景。我躺在床上。这是个梦,水栖蜗牛把自己的家驮在背上缓缓地慢行,如此的梦境。
       水栖蜗牛在熟悉的城市里滑行。只有在梦中,我才能如此温柔地航行,聆听着拖船隆隆的节奏与纤细的心跳。只有在梦中,巴黎才会开放自己供人欣赏,才会显示出它那美丽的起伏。
       拖船到达最初的桥头时放低了烟囱。船长夫人在甲板上分配着午饭。那时我注意到船屋开始浸水了。我担心起来,水已经浸到了地板。我用水泵抽水,可是浸水无法排掉。我又用提桶,锅壶什么的拼命装水,可还是来不及。我向船长呼救,他笑了起来。他说:“还是稍微放慢点速度吧。”于是速度慢了下来。
       梦又重新开始。我们来到第二座桥,拖船如鞠躬行礼似地在桥下低着身子。我们通过了一幢幢我曾经居住过的房屋。从那些窗户里,我曾怀着羡慕与悲哀的心情注视过漂流的河与航行的船。今天我自由了,与我的床,我的书一同航行。我一边做梦,一边在水上漂流,用木桶盛水,可这也是个梦,我自由了。
       雨落下来了。我闻到午饭的香味,拿起一只香蕉。船长在叫:“到甲板上来,告诉我你想停在哪里。”
       我打着伞坐在甲板上,边吃香蕉边凝视着航迹。我们已经驶出了巴黎,这里是巴黎人游泳划船的地方。我们驶过了布洛涅森林,驶过了只容许小艇停泊的美丽河滨。我们又驶过一座桥,来到了工场地区。废船停泊在水边。修理码头是由一条旧驳船改造的,被许多破船的残骸,大堆的木材,生锈的铁锚,开口的蓄水池所包围。有一条驳船底朝了天,窗户也半歪着吊在一侧。
       我们被命令沿着防御用驳船的方向横靠上去,老人与他的妻子会为我看管船屋,直到老板来查看究竟需要怎样的修理。
       我的诺方舟总算平安到达了码头,可我感觉就像牵了一匹老马来到屠宰场。
       这个墓地的管理人——老人和他的妻子——将他们的船室完全改造为管理人用的房间,这样就能让他们回忆起过去那美好而富裕的生活:油灯、砖炉、精致的餐具橱、椅背上的花边、窗帘的流苏、缘饰、瑞士表、许多相片,这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都是他们人间生活的纪念品。
       有时警察会来查看屋顶修好了没有。实际上老板越往顶上钉锡皮或者木板,雨水就会漏得更厉害。雨水落在我的衣服上,滴在我的鞋子上,掉在我的书上。就是为了看看这一情景,警察才奉命而来。因为警察对我的长期逗留表示怀疑。
       与此同时,英王终于回国了,可是允许我们返回的法律却没有制定出来。独眼龙大胆地回去了,可第二天就被人家赶了出来。胖画家回了他那在奥尔塞车站边的老家——他的兄弟是国会议员。(注:奥尔塞河滨道是法国外交部所在地,附近为政界要人聚集之地)就这样我的船屋被永远地流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