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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长廊]母亲的儿子
作者:苔萨.哈德莉

《译文》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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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苔萨·哈德莉,四十七岁。英国剑桥大学学士,英国巴斯巴大学学院硕士,英国西部大学博士,专门研究简·奥斯丁(Jane Austen),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伊丽莎白·博文(Elizabeth Bowen),金·莱斯(Jean Rhays)和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现为巴斯巴大学学院英文和创作写作(Creative Writing)讲师,与丈夫和孩子们一起居住于英国卡尔迪夫。
       苔萨从小酷爱写作,幼时即开始编造小说和戏剧,小说由母亲配图,戏剧由弟弟表演,直到进大学文学系才停止创作。据她自己说:大学教人眼高手低,怕写不好而不写。剑桥大学毕业后,她做过酒吧店员,餐厅招待,小学教师,家庭妇女,同时重拾写作。近四十岁应聘到大学任教,而后终有长篇小说问世。作品专注于揭示人的内心冲突和变化,提出对传统观念体系的挑战。
       出版有论文“亨利·詹姆斯与欢乐的想象”,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家中的意外事件”,英国凯普和美国豪尔特出版,2002年三月,获监护人首选书奖(Guardian First Book)。第二部长篇小说“一切都会好”,英国凯普和美国豪尔特出版,2004年一月。
       短篇小说《母亲的儿子》发表于美国文学杂志纽约客2004年9月号。如同苔萨的其他作品一样,小说在不足万字的篇幅中,揭示了众多复杂的内心。母亲年轻时同已婚男人同居,后又分离而形同路人。可是获知前男友又要结婚后,无数往事涌上心头,引起她心灵的震荡和混乱。不过这种情绪的动荡,是通过许多日常琐碎的对话和动作,用不动声色的笔触表现出来的,如不厌其烦地描写做饭打臭鸡蛋,以及窗外天气变化,读来就像感到人物心里的波动和辛酸。
       小说写了五个人物,无一单色,个个性格都复杂。母亲是个用功的学者,却跟有妇之夫勾搭,内心重独立和自尊,感情又很软弱。她的前男友,极重诚实和真理,却好采花,跟婚外恋同居,又想孩子。儿子是个正直单纯的人,可是无法躲避诱惑,又为此而内疚,觉得有愧于女友。他的女友,人极美丽,可喜欢在肚脐眼上挂环,外表轻浮而内心诚实。夺人之美的安妮,聪明却长得不好看,会迷惑男人又对万事都不认真。读过作品,很难说里面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应该学习谁,或者批评谁。现实中的人性本来就如此复杂,需要细致地感受和分析才有可能去理解,这也才是文学作品的存在价值。
       表面上看,作者好像在揭示家族的血统遗传。母亲曾经与有妇之夫同居,所以儿子交女友也朝三暮四。这是苔萨作品的一个重大主题,她的两部长篇,也都描写家族血统遗传对几代人行为的影响。可是任何家族的血统遗传都不是独立的,共性只在个性中得到表现,某个家族的血统遗传,一定表现出全人类在人性方面的某些共性。如苔萨小说中的人物,总是不满足于平静和温饱,而追求风暴和变动,哪怕为此而粉身碎骨。这实际上是一个价值观的问题,快乐生活的定义是什么?很值得读者深思。
       与此相关,苔萨在她的两部长篇和这个短篇中,提出另一个价值观的问题:做个好人意味着什么?作者问,按照传统道德体系,循规蹈矩的人,是不是就做了好人?绝对纯洁的人,是不是就是好人?所谓的好人,是不是就是真的好人?苔萨的结论是否定的,她认为做那样的好人,本身就是欺骗,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
       总而言之,这篇小说在文学技巧和思想价值上,都值得我们仔细琢磨,也许有借鉴的意义。
       ——译者按。
       有人告诉克莉斯汀,艾伦·阿姆斯特朗又要结婚了,新娘子的年龄比他小了一半。克莉斯汀觉得,她才不会在乎呢,她已经很久没有跟艾伦讲过话了。他们之间早已没有任何必要,为安排儿子的事情而商讨什么。汤姆斯长大了,他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活。事实上,那人在喧闹的晚餐聚会上告诉她这个消息,刚一说完,她就几乎马上丢到脑后,只顾跟别人聊天说笑。只是到了第二天下午,当她在自己家里坐下来写作的时候,才又想起这件事来。
       当时她正在做笔记,准备一个有关女性小说家及现代主义的讲座。莱斯、伍尔夫以及博文几人的书籍著作,在面前堆满。有些书翻开了,倒扣在桌面上,有些则折了页角留做记号。忽然想起有关艾伦的消息以后,她的心思就从二十年代巴黎和爱尔兰的种种场景中脱离出来,环顾四周,面对自己这个伦敦的现实居室,似乎感到有些惊奇。
       屋顶很高,满眼白色,空荡荡的,摆了些茂密的室内植物,墙壁顶角一端,开个从地板到屋顶的拱形大窗户。克莉斯汀独自居住的这个公寓单元里,卧室,洗澡间,厨房等几间屋子都很小。只有这个中心房间特别大,而且跟其他房间都隔开。她坐在这个房间里的樱桃木长桌边工作,有人来访时,她就把书和纸张都推到桌子一头,空出另外一边来。
       时值三月,窗外暗淡的灰蓝色云层,被风堆积起来,仿佛构成一条依靠着湖泊的岸,而那湖泊则是亮闪闪的柠檬色天空形成的,平静而透明。而对面那座石头房子的正面,在快速流动的光线照耀下,不断变化,就像是转换着各种表情。
       克莉斯汀的公寓单元在二楼,这座房子是一大排房子中的一个。这些房子都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建造起来,给画家们用作画室的。所以所有的房子都装有相同的巨大窗户,透进北面寒冷的光线。其中有些房子曾经花费巨额,重新修整过,就像她的这座一样。而另一些则依然残破,倾斜,显得奇形怪状,许多窗户用破布或者编织窗帘甚至缎被面蒙盖起来。
       外面的天气状况和光线,总是无可阻挡地充满着她的房间。她的窗上装有一个白色的长型窗帘,可是她并不经常关闭窗帘,因为她愿意让窗外的景色生动地投放到另一面的墙上。她曾经觉得很难选择图画来装饰室内墙壁,最后克莉斯汀在墙上挂了曼德利安两幅油画的印刷品。其他的好像都不够合适。
       就在她刚刚想起艾伦的时候,门铃响了。她便穿着袜子,跑到传话机边。
       "是妈妈吗?我是汤姆斯。"
       她为两个人煮好咖啡,发现她的手有些神经质,取咖啡杯的时候,动作极缓慢,好像在丈量尺寸。但那并不是发抖,对于她这样一个完全能够独立的人来说,碰上一点事情就两手发抖,难免是太傻了些。但两手确实有点神经质,是因为儿子来访,急着把咖啡端回房间吧。她的儿子,她惟一的孩子,伸展着手脚,坐在窗前那个低矮的白色扶手椅上,等着她。她把牛奶和糖,放到托盘上,也暗喜自己买了一包巧克力饼干。她还拿来一个烟灰缸,除了汤姆斯,别人都不准在她的公寓里吸烟。
       不知为什么,身高两米的汤姆斯总是喜欢坐在这个扶手椅上,把头靠在椅背的头枕上面,并且把长得出奇的两条腿水平伸开,几乎就像是平平地躺着。他也总是交叉着两个脚腕,眯起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子。今天他穿着一双两截接合的旧鞋,没有穿他专门买来上班穿的粗革皮鞋。身上那件没有熨平的卡其布黄衬衫,一半扎在裤子里,一半露在裤子外。
       克莉斯汀一贯痛恨别人穿制服,可她总是发觉,儿子穿着上班必须穿的制服和领带,是那么的英俊,她为此而几乎感到不大好意思。不过她也喜欢看儿子穿着他那些有些折皱磨损的旧衣服,年轻和俊美从那些衣服里确切地透露出来。汤姆斯样子有点特别,鼻子有点歪,嘴巴有点大,但是她知道,并不只是她一个人认为汤姆斯长得漂亮。
       他的褐色头发,推在耳后,弯弯曲曲地垂在肩膀上,因为他懒得去理发。他的皮肤细腻敏感,发着光亮,他的面部最近才脱去童稚的幼嫩,而开始显出粗旷的线条。在他厚重的眼睑下面,那双绿色的眼睛闪烁出褐色光斑,透出懒散而迷人的一瞥,跟艾伦的眼睛一模一样。过去二十年间,她跟艾伦见面顶多不超过五六次。这么长时间里,如果她还会偶然想到艾伦的话,那就只是因为发觉汤姆斯与艾伦的相像,让她感到很吃惊。
       "我听说你的父亲又要结婚了。"
       "谁告诉你的?"他的话音里隐隐显示出一丝焦虑,怕她不高兴。
       "一个认识劳拉的人,可伶的劳拉。"
       劳拉是艾伦的第一任妻子,很多年前,在艾伦跟克莉斯汀来往的整个期间,劳拉还一直跟艾伦保持着婚姻关系。劳拉总是欢迎汤姆斯到她家里去,即使在艾伦第二次离家出走之后,后来又是第三次,再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汤姆斯跟他的同父异母兄弟姐妹都很亲近,妥善地处理了整个复杂的亲情问题。
       "啊,我想劳拉还行,"汤姆斯说,"我想至于爸爸还会做些什么事情,现在她已经都无所谓了。"
       在晚餐聚会上,别人告诉她的情况,可不是这样。
       "我听说,他要结婚的那个姑娘很年轻,足可以做他的女儿。"
       汤姆斯忍不住微笑起来,扩展着,有些神秘兮兮,他很容易被逗乐。"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见过那姑娘么?”
       "她还行,我怀疑她明白她在做什么。这么说吧,我想,不是她的聪明才智吸引了爸爸。"他又补充说,"我以为你今天会到学院去呢,我只是来碰碰运气的。"
       "星期四我通常都在家里工作。你今天为什么没去上班?"
       "我打电话去,告诉他们我病了,我很久没有请过病假了。我心里很乱,太多事情了,觉得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想想。而且我想,也许该来看看你,谈谈我遇到的一些事情。"
       克莉斯汀觉得被感动了,儿子很少来找她谈论他自己的麻烦事。实际上,他就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麻烦事。他是个和气易交往的孩子,他直率而随意,不是容易激动的那种。
       汤姆斯在椅子上坐起来一点,于是他的两膝就直立起来,拱到他的脸前。他在自己的咖啡里放了两勺糖,搅动着,一边吃着巧克力饼干。
       "是关于你爸爸和那个婚礼么?"
       "上帝,当然不是。老实说吧,那根本不算什么事。我替爸爸高兴。"
       "那么是工作上的?"
       他做了个怪脸。"还有别的事。"
       汤姆斯一年前从牛津大学毕业,而后一直在一个劳工议员的办公室里做助理。那是个女议员,不大重要的一个。他的工作只是做做影印,归档文件,或者对议院来信做出标准回答。他的理想,是通过这份工作,最后能够引导他做更大更好些的工作,开始他的政治职业。不过那还只是一个理想而已,正在经受检测。汤姆斯自己也还不很清楚,政治职业真就是他所愿意从事的。克莉斯汀认为,对于从政而言,儿子可能太守法,意识也太清醒了些。另一方面,她又很为儿子的现实而骄傲。他不动声色地思考,寻找方法去获得权力,改造现状。
       "我自己给自己惹了麻烦,"汤姆斯说,"跟安娜。"
       "哦?"
       他拿出他的烟草,从口袋里取出卷烟纸,把平坦的膝盖头当作小桌,卷起烟来。
       "我似乎已经跟另外一个姑娘有染了。"
       "啊,汤姆斯。"
       他告诉母亲,他在办公室里遇见这姑娘。最初他觉得并不喜欢她,认为她太自我中心了。后来他们一起做项目,对她的了解也增加许多。他跟她谈话的感觉,是跟任何别人谈话所从来没有过的,她非常的聪明,长得并不好看,远不如安娜那么美。
       "她体态有点大,"他说,"不是胖,曲线鲜明。黑头发那么乱糟糟的,也很长。"
       汤姆斯低头卷着烟草,头发便垂下来,覆盖着他的脸。克莉斯汀无法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她能够听出他声音里的激情。她辨认得出,那是感情迷乱的头一步。在谈论自己的恋人时,提到他或者她那些极普通的琐事,也会用一种神往的语气。
       "最糟的事情是,"他把头发甩到脑后,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也许,不算是最糟的事吧,但是她们两个名字相同。不完全一样,她叫安妮。"
       克莉斯汀忍不住喷出笑声来。
       "我知道,"他说,"真不怎么样,是不是?"他跟着她,也笑起来,"那两个安。"
       "你告诉安娜了么?"
       他摇摇头。"我先以为,那什么事也没有,你知道,不必要惹她生气。"
       "但是结果并不简单。"
       他耸耸肩,摊开两手,做个无助的姿势,盯着从嘴里叼的卷烟冒出的烟。他怎么会懂得?这种事情他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克莉斯汀觉得很想保护安娜,虽然她过去有时认为,对于汤姆斯来说,那姑娘有点太甜,显得单调了些。她能如何想象这个新的姑娘呢?不那么漂亮,有点过胖,聪明,不大靠得住。她自己从前就完全是这样的,所以她马上就有一种警惕,似乎是在对抗一个敌手。
       "她不一样,"他说,"她很有趣,她能逗我笑。她对一切事情都不那么认真。"
       "那么对于欺骗安娜,你怎么感觉?"
       他喝了一口咖啡。她看到他露出一种羞愧的神色,缺乏自信,不敢乱讲,他是个没有经过训练的说谎者。
       "这种事情会发生,"她安慰他说,"我们不能假装事情没有发生。即使我们是完全的绝对的贞洁,我们也并不能控制,在我们的想象中会发生些什么。所以做个好人,可能只是另外一种谎言。"
       当克莉斯汀开始跟艾伦交往时,他有可能会离开他的妻子和家庭。事实上,有段时间他确实离开了。所以他们两个人住在一起,汤姆斯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怀上的。但是情况并不好,他们两个经常发生激烈的争吵,而且艾伦非常想念他的孩子们。最后,他独自回到他的家去了。那些风暴,在克莉斯汀生命中,跟艾伦或者后来跟其他人,曾经发生过的那些风暴。每当她回顾自己青春岁月的时候,她所最怀念的正是那些风暴,而并不是那些所谓的快乐时光。
       剧烈变动所引起的激动,天地都显得开阔了,充满着各种可能性,那个改变一切的电话,那些跟女友们一起的秘密策划,热切的装箱打包,突然的旅行,从一件往事中逃脱,或者冲去拥抱下一件事情的到来。或许汤姆斯还能记得一些惊险生活:半夜的火车旅行,他坐在她的身边,睁大着不眠的两眼,吃着他的奶嘴,手指卷着他宝贝小毯的边,他的红色小衣箱里,装着书和玩具。
       后来他进了学校,为此她才比较地安顿下来。但是也许现在,他发现他自己昏乱了,迷失了,行为不规,于是他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他是在步她的后尘,所以他来找她求教。因为他以为,她会知道,他下一步该怎么做。或许,他带着自己的危机而来访,是对过去那些不安定的生活,表示一种原谅。
       "工作上怎么样?"她问。
       汤姆斯不大明白地看着她。那还用说么,跟他生命中的激情剧烈爆发相比,工作中的事情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你说的,你也有工作上的烦心事要谈谈。"
       "还是老问题,我是说,我给一个议员装信封,而这议员投票赞成发动伊拉克战争。我是否还应该呆在那棚子里,朝外尿尿?也许我该跑出棚子来朝里尿,更有尊严些。"
       "尊严的尿。"
       "我们讨论这事太多次了。"
       "只是现在问题更复杂了,因为她在那里工作?安妮。"
       "也许我独自一个跑到布拉格去生活,就能够一了百了。或者什么别的地方,布达佩斯。"
       "你是说,离开她们两个?"克莉斯汀问,"女人麻烦。"她叹口气,以此开个玩笑。
       她忽然感到相当确信,他事实上真的很可能会出国去一阵子。即使他自己还并不知道得很清楚,这念头只是在他的谈话中,作为一个笑话而突然冒出来。但是在许多混乱和自我反省之后,在为了他的两个姑娘而感到过许多痛苦之后,他就将会那么做。
       "如果你到布拉格去,我会很想你,"她说。
       "请个假,来跟我住一阵。"
       她喜欢他在伦敦,离她不远,但是她刚开始想象到布拉格,她就晓得,那正是她希望于他的,那不仅只是玩弄机会和升迁的圆滑游戏,而是怀着更广阔和深入的原创力,进入古老而文明的欧洲,进入复杂的成年生活。
       "我得走了,"汤姆斯说。
       刚才十五分钟里,他已经看了三四次手表。
       "你要去会安妮么?"
       "不,"他说了个谎。
       虽然他向克莉斯汀坦白了,可是她一点都没打算要跟着他去会见那个大个的,黑乎乎的,聪明的姑娘。说到底,她只不过是他的母亲。也许今晚安娜要参加皮拉底斯或者什么别的演出。安妮下班以后,两个恋人可能会有一整个夜晚在一起。躲在哪间酒吧的角落里,坐在一处,捏着半截烟用劲地抽,一次又一次重复那些不合逻辑的话题,在桌下膝盖顶着膝盖,喝醉酒而兴奋异常,或者回到她的住地。反正总不过都是那一套。
       汤姆斯离开之后,克莉斯汀的窗外,天空又变样了。堆集成岸的灰蓝色云层散开了,吞入柠檬色的湖水。零散而蓬松的浮云,在苍茫的晚光中抖动。克莉斯汀还有一小时可以工作,然后就结束,洗澡换衣。她约好了一个朋友,今晚到英国电影学院去看博格曼的一部电影,然后共进晚餐。
       她拿起自己的拷贝"早安,午夜"。她的名字写在衬页上:克莉斯汀.罗庚,格尔顿学院,1971。她能够肯定,汤姆斯1980年出生的那天早上,她手里就拿着这同一个拷贝。不,不是他出生的那天早上,而是前一天,因为他是直到过了当天午夜才出生的。当时她正在写她的论文,打出一个新章节交给她的教授过目,并且仔细地对照原文检查所有的引文,这时她感到第一次阵痛。
       第一次阵痛,汤姆斯就要来到的头一个讯号,比预产期早了两个礼拜,好像一个尖锐而细小的铃铛,敲打出一个信号,更像是听到了什么,一个准确的高音符,来自她那个艰难地挤在坐椅和伏案工作的小桌之间的膨胀腹部。妇产医院里的接生婆警告过她许多该期待的情况,出血啦,流粘液啦,破水啦,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那个细小铃铛的疼痛,如此之弱小,使她感到欣喜多于不适,在她体内一下一下,钻来钻去。她知道,只要她能够忍得住,她应该尽量拖延去医院的时间。所以她继续打字,可是她的心似乎高高飞扬起来,在小说文字和她自己的超常情况之间,随意游荡。这一切都发生在她的起坐间里,那些时日她在牛津大学的凯特学院读书,从耶稣学院租了这个小房子居住。那所房子现在已经没有了,早被拆除,空出地方来盖新住宅群。
       在她继续等待的时候,有一次她从书桌边站起来,从那个毫无光泽的旧货镜子里盯着自己的脸,她为了保留那个古式框架才一直保存着这个镜子。她想到,不过五十年前,当莱斯的小说完成的时候,她也可能曾经注视过自己,就像她现在一样,面临一个不可知的巨变,并且合情合理地猜测,她是否能够存活下来。在那部小说里,萨莎的婴儿死了。克莉斯汀并不害怕,实在的,但是她不能想象,当时间到达的时候,等待着她的将会是些什么。她到医院去做定期检查的时候,有时会经过那些新母亲。她们走到等待着她们的车子或者出租车去,后面跟着护士,手里抱着她们的婴儿,包在白色的包裹里。她没有朋友是有新生儿的,她不知道对自己的白布包裹的孩子负责任,意味着什么。
       她有两次拿起电话,想打给艾伦,但是还没有拨完号码,她就放下了。虽然他们早就计划好了,孩子出生时,艾伦会在她跟前。但她却第一次意识到,想起他的巨大身影在面前,她感到不舒服。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声音强壮,留着灰白的弯曲胡须,他是个历史学家,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我能够自己安排好一切,她那天早上这么想,计算着那些小小的阵痛,后来越来越强。她似乎能够直觉到汤姆斯到来的头一次剧痛,一点不错,而对于拥有自己的儿子的那种喜悦,将推开那在她年轻时,多年把她和孩子父亲捆绑在一起的任何纽带。
       克莉斯汀的论文,是研究十二世纪早期的女性作家的。她宣称,那些作家的小说和故事,打破了深植于小说传统基础之中的常规,那就是所有的好故事都以结婚做结束,推动情节发展的只是吸引力,从而把男人和女人带到一起。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女性主义和伍尔夫的独居,都代表了一种反叛,至少具有革命意义。确实,如同劳伦斯和乔伊斯的反偶像崇拜主义一样。七十年代后期,自发的礼拜女性主义的姿态,并没有被学界所接受,严重的敌意仍正常存在。艾伦当时就不愿意读克莉斯汀的论文,他有一次说,他对资产阶级太太们那些过敏的细小情感差异毫无兴趣。她容忍了这种态度,至少开始时是忍受下来了。她甚至还曾经对此感到一种吸引,似乎在他轻蔑的大男人意识之中,他的那团浓密而英俊的胡须所代表的凶恶,正是她所必须挑战、驯服并教诲的。
       汤姆斯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问她,他会不会死。她不清楚这个谈话发生在那里,也许是在海滨,不过那不是在夏天。她依稀记得是个大风天,他们顺着海边那些干枯脆硬的残留物,海藻,塑料片,鸟骨头等等,走过一片苍白的沙粒,脚底感觉很奇怪。也许那是他们跟随艾伦到诺富科海岸旅行的其中一次,那时他跟她还见面。
       她一定是背对着汤姆斯,记得他的身体坠在自己的屁股上。
       "没什么,"克莉斯汀说,"别操心死的事情。等你长大了的时候,也许已经发明了什么药,所以你就不一定会死。"
       她记得艾伦猛然停住脚步,或许当时她把汤姆斯放下来了,他就跑去玩弄那些海里的杂物。
       "我不能相信你居然会说那样的话。"
       他是笑着说的,但是在那个时刻,她就确定地知道,他恨我。这念头不断地反响着,就像对准盔甲的猛然一击。她尝到鲜血,她渴求战斗。
       "说那有什么错?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曾经那么想过。"
       "但那不是真的。"
       "当然那不是真的。那只是一种信念,能够支持你长大,直到一定年纪。你知道,就像有关天堂的信念一样。"
       "假如任何一个大人,在某些重大事情上,曾经对我说过谎,我将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她当时自己也觉得很吃惊,她居然怀疑,他也许是对的。但是后来,她恢复过来,便嘲笑他。
       "但那正是你喜欢做的事情,是不是?你就是喜欢因为一些事情而不原谅别人,那一定使你感到自己多么威武和严厉。你小时候,一定是个多么自命不凡的小家伙。"
       他张开嘴来回答,但是又关闭了,并且转身离开她,大步走向海边。她匆忙用力追上他,而且超过他去,一把将汤姆斯抱起来,也顾不得孩子正玩着什么。他或者在手指上缠绕水洗了的杂草,或者用木棍戳弄死了的海鸟。在她的记忆里,当时刚好一阵大风吹过,撕碎了她说出的话。
       "怎么样?你打算怎么跟他讲?如果你那么讲究真实。"
       他不想对她讲什么不好听的话,但是他又忍不住讲出他的看法,而且讲得很漂亮。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一直虔诚地记着他的这些话:"我会告诉他,离开了死,生命就不能成型。我会告诉他,变化是生命的力量。"
       克莉斯汀爆发出一阵轻蔑的大笑。"好吧,那么试试看。试吧。汤姆斯,你怎么想?爸爸说,你一定得死,不过别担心,死会让你的生命看起来更美好。"
       汤姆斯发出绝望的叫声,似乎他早已对这个话题没有任何兴趣了,只把头顶在克莉斯汀胸前的衣领上,不住扭动,表示自己的不满。艾伦认为,是克莉斯汀在鼓励儿子变得早熟。他转身走开,走得很快,母子两人都跟不上他。他在黑色的大衣里面拱着肩膀,顶着风朝前走。他低着头,头发在脑后飘扬。后来他转过身,倒退着走,面对着母子,望着他们。
       克莉斯汀记不得,那场争论实际上是当时就结束了,还是那天下午或者晚上他们才达成某种协议。反正在他们住的那个旅馆或者什么租用的别墅,他们又继续和好了一段时间。
       汤姆斯来访的第二天,克莉斯汀到学院去。她正爬上楼梯,到自己办公室去的时候,有人从后面跑上来。
       "罗庚博士?"
       克莉斯汀停住脚,把手上抱的大堆书本靠着楼梯扶手休息。一个年轻的金发女郎抬着脸,望着她,绕过楼梯转角跑上来,鞋跟嗒嗒嗒地响。
       "罗庚博士,您是否介意我跟您讲几句话?"
       她以为是某个学生,要找她讨论某篇作业,乃至延误了足足几秒钟,才使得克莉斯汀认出,原来那个金发女郎竟然是安娜,汤姆斯的女朋友,她认识她也已经三年了。很自然的,安娜在大英国家歌剧院的服装部门工作,她没有任何理由到学院来,以前她确实从来没有来过,而且她也从来没有称呼过克莉斯汀为罗庚博士。
       "安娜,亲爱的,见到你可真高兴。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么?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想跟你谈谈汤姆斯。"
       克莉斯汀很自然地把手伸进自己的提包,摸到办公室的钥匙。趁着这个片刻,克莉斯汀做出决定,她的第一忠诚,是保护汤姆斯的自信力。她转过身,看了安娜一眼,好像一点都不知道有什么事情的样子。
       "出了什么问题么?"
       安娜的脸色毫无隐瞒,痛苦的表情就像黑色鞋印一样鲜明。她没有讲话,等着克莉斯汀打开办公室的门,两个人都走进房间。克莉斯汀把水壶放在一些图片和盆花的下面,准备冲薄荷茶。安娜点头,表示同意,她两个手掌支着自己的双颊。跟她的耳朵一样,她的手也挺大,粉红色,很敏感,手指头因为缝补工作而有些发红。
       "他跟别人有约会。"
       最起码的,克莉斯汀不愿意假装对她的话毫不重视。
       "跟我讲讲吧,怎么回事。"
       "我是说,我并没有什么证据。只是一些常有的傻事。好多次他回家晚了,他说他干了什么,可是听起来不大对头。还有就是,比如说他对我经常表现得有点不耐烦,事后又觉得心里不安,用对我特别好做掩饰。我对汤姆斯太了解了,每次他那么做,我都很明白。"
       "也许什么事都没有。我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小伙子,可是在内心里,他的情绪还是可能变化的。"
       "事实上,我以为他可能对你讲过了,我知道他昨天到你那里去了。我没有对任何别人讲过这件事。"
       安娜对克莉斯汀一直怀着亲切的尊敬。此刻她睁着一双蓝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绝望。爱情,毁灭性的爱情,使这姑娘长大起来,给了她一种凶悍和威严,那是克莉斯汀在她身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她同情地摇摇头。"他谈了谈他的工作。"
       "他没有讲到有关我的任何事情,引起你的注意?"
       "他担心自己是不是做得对,在他的工作之中。"
       "就是那些?你肯定么?我必须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他对替别人装信封感到厌倦了,而且他根本就不信服那人。"
       安娜叹了口气,不耐烦地盯着克莉斯汀,或者看透了她:如果她发现了的话,她就会知道自己发现了什么,但不是那样。她并没有被说服,不相信克莉斯汀说的都是实话。两个女人之间,空气紧张起来。安娜暴躁地进取,克莉斯汀则和气地抵抗。
       "他确实也提起要到欧洲去旅行,可是我不知道他有多认真。"
       "你看,我就从来没有听他讲过这件事。欧洲哪里,具体地点?什么时候?跟谁一起去?"
       "他也许只是说度假吧,布达佩斯?也许。他没有说要跟谁一起去。"
       "这就是了,你看。"
       "我猜测,我简单地理解,他是想自己一个人去吧。"
       安娜从办公室的转椅上站起来,转过身,向窗外望去,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楼下,在人类学区与社会学区之间的空地上,安着几个长条凳,长了一些小树。安娜个子不低,跟克莉斯汀一样高,但是她的体型,却是克莉斯汀从来没有过的。高耸饱满的圆乳,苗条窄小的腰身,细长的双腿让人联想到惯于奔跑的生物,一头羚羊。在她剪得很短的上衣和长裤上低得可笑的皮带之间,坦露大片无瑕细软的金色皮肤,曲线延续到滚圆可爱的臀部。服装似乎是漫不经心的,安娜在这个房间里裸露着身体,在她们二者中间。带着一种急切心情,几乎近于渴望,克莉斯汀发现了,安娜身上戴着许多圈环,虽然她背对着她,克莉斯汀还是注意到她鼻子和肚脐上,都挂了金色的环,带着红宝石的珠子。
       这些年轻女人不知道自己拥有着什么,她们为不能留住汤姆斯而痛苦。她们为他而争斗,玩弄追逐和被追逐的游戏,有时占有他的肉体。就在她这样思索的时候,突发的占有意念使克莉斯汀感到,好像那是值得生活的惟一目标。而对于这些孩子们的母亲而言,那可能的欢乐是早已不复存在的了。
       安娜在窗前转过身来,她脸色通红,扭曲难看,挂满泪水。
       "你准备怎么办?"
       "我要问问他,"克莉斯汀马上回答,"你不认为他会跟你讲实话么?"
       "对,"安娜凄凉地回答,"我想他会。"
       克莉斯汀回到家以后,准备给自己做鸡蛋夹肉饼当晚饭。她洗净菜心和微型番茄,切出黄瓜片,做好香醋调味。她把芹菜打碎,拌进黄油和柠檬汁,在油锅里放些精切的葱,嫩嫩地煎了一小点罐头金枪鱼。所有这些都完成之后,她往碗里打了两个鸡蛋,第二个鸡蛋坏了,拿在手里时就觉得有点怪怪的,蛋壳发软,而且上面有斑痕。但是她发觉得太迟了些,那个蛋已经在碗边磕破,一缕难闻的绿色汁液从她手指间滴流下来,是稀薄的水,而不是粘稠的蛋清。腐烂的恶臭立刻强烈地散发开,充满厨房。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抬起袖子蒙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不敢继续再打破那个臭鸡蛋,更不想看见蛋壳里面是些什么。这恶臭太可怕,太猛烈,太刺激,她不敢冲进下水道里去,那臭味肯定还会再泛出来,或者可能影响到整个街区,臭上好几小时。她找到一个空的花生酱瓶,还带着盖子,她本来准备送出去回收的。她半闭着眼睛,把那个臭鸡蛋整个塞进那瓶子,然后扭紧瓶盖。然后她跑下楼,跑出公寓,找到公寓的大垃圾箱,把瓶子埋进大堆的垃圾袋下面。
       回到楼上,她把所有的窗都打开,虽然外面下着雨。然后她到厨房,打开自来水冲水池,冲了好半天。她用洗涤剂擦洗了打鸡蛋的碗,又用洗涤剂搓洗那块曾用来擦抹落在台子上的臭鸡蛋水点的抹布。然后她跑到洗澡间,把两只手洗了又洗。可是没用,每次她把手指放到鼻子前面,就能够闻见那恶臭。而且现在想到她的晚饭,就让她觉得恶心,她便把沙拉和金枪鱼都倒进垃圾桶里去了。
       她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不尽情理,她应该给哪个朋友打个电话,把这个小小的灾难当作一个笑话,讲个他们听。也许她应该出去喝点什么,吃点什么。可是她把自己丢在恼怒之中,躺在沙发上面,两手抓紧膝盖。莫名其妙之间,突然一个念头冒进她的头脑:将来总会有最后一次,她把某人带回家,在她的床上做爱。那最后一次现在还没到来,或许还会过好几年才会到来。但是一定会到来,即使是已经到来之后很长时间,她自己还没能意识到。
       克莉斯汀怎么会嫉妒汤姆斯的两个女朋友呢?谁会愿意像两个安之中的任何一个,为了汤姆斯神魂颠倒?或者像艾伦一样,刮修好胡须,把银色的头发梳理紧贴在头盖骨上面,希望重新开始一场激情冒险?她快乐得多,她不必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做汤姆斯的母亲,维持那建立在一个固定的,无可更改的真理之上的关系。
       精美的拱型大窗外面,喧闹的风在房子前面猛烈地舞弄着雨丝,撕扯着房产经纪人的卖房招牌,使之东倒西歪的疯狂翻动。克莉斯汀对自己说:她自己呆在玻璃窗的这一边而感到高兴。她在沙发上直直地躺了很久,然后她转过身去,把背对着那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