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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割开伤口,看着它血流
作者:黄昱宁

《译文》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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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门·热点
       近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似乎越来越适合拿到赌局去开盘,冷门之多之奥妙,绝对不逊于奥运会世界杯。但我们不得不为瑞典文学院的十八位评委(其中有四位是女性)在万众瞩目中依然年复一年地坚持自己的选择标准而喝彩——“政治正确”也罢,“边缘化”也好,一种德高望重的奖项存在的理由,就是它永远不会人云亦云,永远不会仅仅因为某作家某作品已经众望所归,就必须锦上添花,奉送一个终身成就奖。
       今届得主、现年五十七岁的奥地利女作家弗雷德·耶利内克(Elfriede Jelinek)介于冷热之间:说她冷,毕竟其代表作《女钢琴教师》曾因改编成同名电影折桂戛纳电影节(2002)而名声大噪;说她热,在诺贝尔揭晓之前,还真是未见有人预测到她会成为一个多世纪以来第九位享此殊荣的女性——倒是有不少专家确实把宝押在了女作家身上,但比起大热门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加拿大女作家)来,无论是在作品数量和文坛声誉上,耶利内克都不占任何优势。
       但有一个细节耐人寻味:200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揭晓前夕,在众多提名者中,匈牙利作家伊姆雷·凯尔泰兹比今日的耶利内克还要“冷门”。然而,当时站出来斩钉截铁声援凯尔泰兹的,正是独具慧眼的耶利内克。“我几乎不知道还有其他人比他更应该得到这个奖,”她说,“他把自己生活中的恐怖化入了文学作品里。”言犹在耳,仅隔了两年,耶利内克本人也几乎沿着同样的路径攀上了同一个领奖台。只是,对于自己的获奖,她的感觉居然“不是高兴,而是绝望”,其言辞再次令举世哗然:“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得诺贝尔奖,也许它本应颁给另一位奥地利作家彼杰尔·汉德克……”
       不晓得这样的惊人之语是否耶利内克的习惯使然,但,至少,这两位“冷门”最终成为“热点”的过程以及他们彼此的惺惺相吸,从某种程度上佐证了诺奖一贯秉承的传统:关注人类生活中难以言说的痛楚。瑞典文学院授奖给耶利内克时陈述的理由将这一点阐释得更为透彻:“她的小说和戏剧具有音乐般的韵律,她的作品以非凡的充满激情的语言揭示了社会上的陈腐现象及其禁锢力的荒诞不经。”
       自传·虚构
       我们惯于从作家的人生经历里寻找材料,拼接出解读其作品的密钥来——至少,对于耶利内克其人其作,这道公式完全用得上。1946年10月,耶利内克生于奥地利小城米楚施拉克,父亲是个捷克裔犹太人,二战期间凭借其在化工领域出类拔萃的技能,方才逃过纳粹的迫害,但他在五十年代终究还是罹患精神病,给膝下儿女的童年笼上了浓重的阴霾;母亲出身维也纳望族,对女儿期望极高。耶利内克四岁就开始接受一个艺术天才必须经历的严苛训练:芭蕾,法语,钢琴,小提琴,中提琴,管风琴,作曲……与其说那是童年,倒不如说是一场不堪回首的梦魇。耶利内克的履历上留着音乐学校、维也纳大学戏剧及艺术史专业的求学记录,但人们往往会忽略履历背后触目惊心的事实:在进大学修习了几个学期之后,耶利内克即因幽禁恐惧症休学回家。休学期间,她拿起笔,从诗歌开始,进而在小说、戏剧领域里不辍笔耕——在那里,她终于找到了舒解多年压抑的空间。
       如此在表面光鲜下深藏着曲折哀婉的轨迹,熟悉《女钢琴教师》的读者大约会觉得似曾相识。小说里的埃里克·科胡特不也是个从小就在母亲严密到近乎病态的监督下,整日苦练钢琴的女子吗?母亲的愿望没有实现,到头来,年逾三十的埃里克在外人眼里是个庸常的琴师,回到家关起门来,她疯狂得像一片在瑟瑟秋风中无助飞舞的落叶。
       埃里克的种种疯狂行径足以考验最坚强读者的神经(有书评人语,心理脆弱者,莫看《女钢琴教师》):她在极度的性压抑中频频光顾色情影院,从窥视孔看下流表演。父亲的“富有弹性”的万能刀片是她的“吉祥物”,她会灵巧地拿起它,对着镜子,冷冷地,将“通往身体内部的门户”割开。然后,她就呆呆地看着“血一滴滴流下来,流淌着同自己的伙伴汇合在一起,变成一条持续不断的涓涓细流,进而成为一条红色的均匀流淌着的静静溪流……”
       就这样,埃里克以自残求得某种心理平衡,直到学生沃尔特出现,他的激情四溢才打破了这种畸形的平衡。然而,埃里克千疮百孔的心灵早已承受不起正常的爱情,他们的施虐受虐游戏注定只能在互相伤害中走向毁灭……
       对于《女钢琴教师》(尤其是前半部分)中的自传成分,耶利内克从来没有否认过。但她下笔时的冷静超然,让人要看得很深很深,才能感觉到沉入谷底的万劫不复;就好像埃里克那样木然地割开伤口,看着鲜血从里面汩汩地流淌出来——惟其冷漠到不知疼痛,画面才愈显得震撼。
       音乐性·镜头感
       许多人都认为《女钢琴教师》的知名度得益于电影的成功,殊不知若没有这样充满了戏剧场景和电影手法的文本打底,大导演迈克尔·哈尼克恐怕也无法凭空锻造出如此具有张力的作品来。事实上,耶利内克的几乎每一部作品,都是音乐性与镜头感的高度统一。她的“音乐”调子低沉阴郁,但过耳难忘;她的“镜头”,画面浑浊甚至污迹斑斑,却有惊人的视觉冲击力。她善于从世人熟知文化符号——比如卡通作品、连环漫画、披头士名曲、科幻电影——中截取元素,经过一番巧妙拼贴后,对于读者头脑中的文化定式造成强有力的冲击,甚至嘲弄。此外,耶利内克将许多小说的发生场景都安置在一个虚构的、不知其名的地方,比如,某个毫无特征的奥地利乡村,藉此使人物的内心情感得到更充分完整的释放……凡此种种,都给耶利内克的作品打上了鲜明的风格化烙印。
       在这些个性突出得犹如黑白木刻画的作品中,在文坛,尤其是德语文学圈引起较大反响的包括:小说《追逐爱的女子》(1975)、《排除在外的人》(1980)、《情欲》(1989),剧本《娜拉离开丈夫后发生了什么或社会中坚》(1979)等。
       女权作家·女“性”作家
       不管从什么样的角度去解读耶利内克,恐怕谁都无法忽视文本中渗透出来的强烈的女性意识。耶利内克对于男权社会的憎恶是那样锥心刺骨,除了写作,她本人在各种场合都以一种极度张扬的女权主义者姿态出现。“数百年来,男人一直把女性局囿在其生理功能的范畴中,”她说,“现在好了,他们已经可以把女人一笔勾销了……作为一个女人,你会渐渐地学会,你的智慧将使你的女性魅力大打折扣……”
       但世人往往喜欢以耶利内克作品中直白而扭曲的性描写作为切入点,意味深长地把耶利内克封为“女‘性’作家”。对此,耶利内克向来是不屑于声辩的;或许,我们只能从她阐述《女钢琴教师》中关于“偷窥”情节的妙语中对作者的性描写动机探知一二:“她只是一个不能正常享受生命和欲望的女人。甚至连偷窥也是男人的特权;女人总是只能成为被看的对象,从来就不是那个主动观看的人。”
       维也纳·慕尼黑
       然而,耶利内克终究还是为她的“主动观看”以及尖锐的政治指涉(她从不讳言自己的马克思主义倾向)付出了代价。在她的祖国奥地利,耶利内克其人广受争议,其作屡次遭禁,在重重压力下几乎远离公众视线。这一次诺奖揭晓,耶利内克公然宣称此奖“不属于奥地利这个国家”,可见芥蒂之深。
       好在德国不乏耶利内克的知音。自上世纪七十年代结婚以后,耶利内克就一直奔波在维也纳和慕尼黑之间,她的小说《情欲》和《遗孤》在德国一度热销坊间,1986年还在海因里希·伯尔文学奖中力拔头筹,得到来自主流文坛的高度评价。
       但对于奖项,耶利内克显然缺少人们所期望的热情。据传,她本人亲自去领受本届诺贝尔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至于原因,耶利内克的回答也是典型的耶氏风格:“主要是心理上抗拒,不想走到人群中接受这样的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