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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长廊]哀愁的预感
作者:吉本芭娜娜

《译文》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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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是一幢独门独户的老式房子,坐落在离车站很远的住宅区里,地处大型公园的背后,所以一年四季都笼罩着粗野的绿的气息,每当雨停以后,房子附近的街道弥漫着森林特有的浓郁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幢房子一直由阿姨一个人独自住着。我在那里只住过一段很短的时间。以后回想起来,滞留在那里的时间,已经成为我最初也是最后一段极其珍贵的时间,一想起来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伤感。那些日子,我失去了外界,好像无意中走进寻觅已久的幻觉里。
       我怀念那段只和阿姨两个人度过的透明的时间。共同拥有那段出自偶然孕育的、时间夹缝里的空间,我感到很幸运。太好了。正因为已经结束了,所以我才会觉得有价值,再向前发展,我就会觉得人生很漫长。
       我清晰地回忆起来。玄关的大门已成朽木,门上金色的把手已经晦暗,院子里的杂草被扔弃着无人修整,野草疯长百草蓬茸,和枯竭的树木一起森然阴翳郁郁苍苍,遮挡着天空。爬山虎覆盖着灰暗的墙壁,破裂的窗玻璃上胡乱地贴着胶带。地板上积满灰尘,透过清朗的阳光飞舞起来,又静静地落在地板上。所有的东西都随意地散乱地放置着,断了丝的灯泡也从来没有换过。那里是被时间遗忘了的世界。直到我走访的那一刻,阿姨一直在那里独自一人,简直像沉睡了似地悄悄地生活着。
       她在私立高中当音乐老师,快三十岁了还孤身一人,不知什么时候起一个人生活着。我希望大家想象一下“朴实而未婚的音乐教师”的形象。早晨她去上班时,给人压根儿就是那样一种印象。她总是紧身地裹着沟鼠色套装,从不涂粉抹妆,头发用黑色橡皮筋紧紧扎成一束,穿着半高跟的皮鞋,迎着朝霭在道路上“咯咯咯”地走去。她是人们常见的那种人,面容长得异样的美却无心梳妆,总把自己弄得十分土气。在我的眼里,阿姨是故意把自己装扮得像一本无视社会的“便览”,仿佛在说“我这样一副模样,像是一个音乐老师吧”。不知为什么,她在家里时却打扮得十分妥帖,穿着睡衣似的大花纹衣服,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这样的时候,她就变得清秀靓丽。
       阿姨的生活本身就是很古怪的。她一回到家里,马上换上睡衣,光着脚。而且,她不理家务,一整天都在修指甲,剪体毛,显得忙忙碌碌的。要不就是连着几个小时恍恍惚惚地注视着窗外,或者在走廊里随便就地躺下睡着。读到一半的书摊开着扔在一边,洗涤衣物扔在干燥机里忘得一干二净,想吃的时候就吃,困了就睡。除了自己的房间和厨房外,房间里看来长年都没有打扫过。我到她家时,为了调整自己住的房间里那副肮脏可怕的模样,她不得已打扫了一个晚上,弄得浑身漆黑。那样的时候阿姨也毫无愧意,大模大样地说“有客人要来”,已经深更半夜了却还独自一个人烤着很大的糕饼。她做什么事都是这样有头无尾无所用心。打扫结束以后,两人一起吃着糕饼时,天已破晓,东方已经发亮了。她凡事都是那副德性,生活里丝毫没有任何秩序之类的东西可言。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阿姨因为长得漂亮,所以那些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全都会奇妙地变成她的优点而映现出来。阿姨的确天生丽质,但是如果要在这样的意义上来说的话,那么比阿姨长得更加漂亮的大有人在。在我的眼里,阿姨显得很美,是因为她的生活啦、动作啦,或做什么事时她表情上随即出现的些微反应给人的“氛围”。它给人一种感觉,好像非常和谐,直到世界末日都不会出现丝毫忙乱。因此,阿姨无论做什么,都美得让人啧啧称奇。她身上散发着的虚无却明朗的光,充塞着周围的空间。她合上长长的眼睫毛懒散地搓着眼睛时的模样,像天使一样会让人眼前一亮,她那伸在地板上的纤细的腿脖子完美得像一尊雕像。在那栋破旧的房子里,所有的一切好像都紧随着阿姨的举手投足而缓缓地起舞。
       那天夜里,无论我在外面怎样向阿姨家里打电话,电话就是没有人接。雨哗哗的下着,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朝阿姨的家走去。黑暗中隐隐地显出一片朦胧的绿色,黑夜里呛人的空气隐含着些许孤独而清新的气息。我的肩膀上背着一只背包,我被背包的重量压得跌跌撞撞,我只顾低着头往前走着。多么黑暗的夜晚。
       从很早以前起,我一有什么心事就会离家出走。要不就是出去旅行,也不告诉家人自己的去向,要不就轮流借住在朋友家里。于是,我的头脑会变得清晰起来,也明白了很多事情。起先每次父母都会横眉竖眼地发火,等我读高中以后,他们毕竟死了心,从来不指责我,因此像这样突然出走,并不是稀罕的事。只是,我会去阿姨家住下,这事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鬼差神使。
       我和阿姨没有太深的交往,除了亲戚们全都参加的大聚会,我们平时很少见面。可是不知为什么,阿姨如此古怪,我却对她颇有好感,而且我们之间还共同拥有着一段小小的往事。
       ☆☆☆
       那时,我还是小学生。
       为外祖父举行葬礼的那天早晨,天色晦暝,空气里散发着隆冬里快要下雪时的光亮。我记得很清楚。我躺在被窝里,透过拉窗,呆呆凝望着那片清亮的天空。窗户边上挂着那天参加葬礼时要穿的丧服。
       走廊里断断续续传来母亲打电话的声音,听得出她因为哽咽而不时地讲不出话来。那时我还很小,不太理解“死亡”这个词的含义,而母亲则言辞凄厉其声哀哀。
       时而,还会听到母亲声嘶力竭地大声说:“你是怎么回事?你等一下!那样的……”沉默了片刻之后,母亲嘀咕着:“要是换了雪野……”我马上就听明白了。我迷迷糊糊地想着:阿姨肯定不来参加葬礼了……
       在前一天夜里守灵的时候,我见到了阿姨。阿姨的模样还是和周围的人有些格格不入。在母亲众多的兄弟姐妹中,就数阿姨一个人最年轻,始终只是孤零零地伫立着,一句话也不说。而且,就数她一个人漂亮得让人憋不过气来。那大概是她惟一的一件丧服吧。我是第一次看见阿姨穿得那么循规蹈矩。黑色礼服的下摆处还挂着洗染店的标牌。母亲看见后帮她取下来,她丝毫也没有感到害臊,甚至连表示歉意的微笑都没有。相反,她黯然神伤地低下了头。
       我和家人站在一起,默默看着陆陆续续赶来吊丧的人们。我下意识地注视着阿姨,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离开。
       她的下眼睑画着黑线,嘴唇却煞白,一眼望去,在黑与白的反差中,她透明得像一个幽灵。门外的接待处里摆着一座硕大的暖炉,在昏暗中冒着热气。在凛冽的黑夜里,暖炉轰轰地燃烧着,阿姨的面颊被那火势的红色染得分外鲜明。这天夜里埋藏着幽暗的骚动,大家相互寒暄着,用手帕抹眼泪,只有阿姨一个人静静的,就好像溶入黑暗里一样。她只戴一串珍珠项链,手上什么也没拿,惟独眼眸映照着暖炉里的火而闪闪发光。
        她一定是拼命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我想。去世的外公最担心的,就是独居生活的阿姨,她倍受外公的宠爱。外公外婆家离阿姨住的地方很近,应该是经常来往的吧。那时我还年幼,我只知道这些,但看着阿姨那默默伫立凝视黑夜的身影,我仿佛觉得阿姨感受的悲痛也传递到我身上。是的,我特别能够理解阿姨。尽管阿姨寥寥数语,但只要她一个细小的动作,或眼色,或神情,我立刻就能感受到阿姨是高兴,还是无聊,抑或生气。母亲和别的亲戚们充满爱意却又带着几丝无奈议论着阿姨,说她“一点儿也猜不透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每当这时,我总会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无法理解。为什么大家都不了解她呢?为什么我却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呢?
       我正感到狐疑的时候,阿姨突然流下泪来。那些透明的水滴开始时还只是扑簌扑簌地沿着面颊落下来,不久就变成了哽咽,再以后就变成了号啕大哭。这些变化,只有我看见了,只有我能够理解。周围的人都大吃一惊,把她搀扶到里面。但是,四周没有人一直注视着阿姨,只是感到惊讶。只有我一个人自始至终注视着,我从内心感觉到这种无法言喻的自信。
       听说,那天阿姨只是说了一句“葬礼我不去参加了,我要去旅行”,就把电话挂掉了。不管母亲再怎样打电话过去,她都不接。葬礼就在阿姨的缺席中举行,以后母亲不知打了多少次电话,她都不在家。好几天没有联络上,母亲只好死心,幽幽地说:“她一定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再过一阵子试着打打吧。”
       葬礼第二天,我怎么也无法排除阿姨在家的感觉,便独自一人去了阿姨的家。我尽管还不满十岁,行动却很果敢。每次看母亲听着电话里的呼叫铃声、叹着气无力地放下听筒时,我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念头:“阿姨一定在家,只是不接电话。”我就是想去证实这一点。
       我背着双肩书包,乘上了电气列车。正是傍晚,天上飞舞着雪花,寒冷彻骨。我的胸膛里扑通扑通狂跳着。尽管如此,我还是去了。我好不容易找到阿姨家。阿姨的家黑黢黢地耸立在昏暗里,我心里感到不安,担心她真的出门了,一边伸手按响了门铃。我祈祷着不停按着门铃。不久,门背后传来微微的声响,我能感觉到阿姨走过来站在门背后屏着呼吸。
       “我是弥生。”我说道。
       门“咔嚓”一声打开,阿姨显得十分憔悴,她以一副简直不敢相信似的目光望着我。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肯定是躲在阴暗的房间里一直在哭。
       “你有什么事?”阿姨问。
       我惶恐地回答着:“我想你肯定在家的。”
       就这样一句话,我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你进来吧。不能告诉你母亲啊。”
       阿姨说着,惨淡一笑。她穿着白色的睡衣。我是第一次独自一人去阿姨家。在我眼里,这幢荒凉的房子里面显得非常孤寂而寒冷。
       阿姨的房间在二楼。我猜想大概只有那间房里有暖炉。那时阿姨带着我去二楼她的房间。房间里有一架黑色的大钢琴。她用脚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推开,放下坐垫。
       “你坐在那里别动,我去拿点喝的来。”
       她说着,走下楼去。窗外已是雨雪交加,稀稀落落地响着冰点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阿姨家一带,夜晚静悄悄地降临,而且特别黑暗,我感到很意外。一个人长期单独居住在这样的地方,我连想都不敢想,我无可名状地感到心里很不舒服。说实话,我想早点回家。只是——
       “弥生,你喜欢喝可尔必斯(注:商标名,日本于1919年创制的乳酸菌饮料。)吗?”
       阿姨说着走上楼来。看见阿姨那双红肿的眼睛,我感到很心痛。我只是“嗯”了一声,接过她递来的热饮料。
       “我向学校里请假,在家里一个劲地睡觉。”
       已经没地方坐了,阿姨这么说着就在床沿上坐下,脸上这才流露出由衷的笑容。于是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根本不知道阿姨为什么不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却独自住在这栋眼看就要倒塌的房子里。我发现外公去世以后,阿姨真的变成孤零零一人了,因此我虽然年纪还很小,但既然阿姨把我当作大人看待,我想对阿姨说些什么。
       “你母亲说我去旅行了吧?”
       “嗯。”
       “我在家里的事,你不能告诉你母亲啊!那些大人,我一个也不想见。我怕她们烦人,你能理解吗?”
       “嗯。”
       阿姨那时在音乐大学读书。书架上排列着数量众多的乐谱,乐谱架上还放着一本打开的乐谱。书桌上开着台灯,桌子上杂乱地堆着一些报告纸。
       “你在练琴?”我问。
       “嗯,”阿姨望着乐谱架微笑着,“就这么摆放着。你看,上面还积着灰尘呢。”
       阿姨起身轻轻朝钢琴走去。她用手抹几下琴盖上的灰尘,然后打开琴盖,在椅子上坐下。
       “我弹首曲子吧?”
       接近黑夜的屋子里有着一股永恒的宁静。我“嗯”了一声,阿姨不看乐谱就弹奏起幽静的曲子。阿姨只在弹琴时才会挺直背脊,侧脸强劲地追溯着手指的移动。风雪交加的声音和钢琴的韵律交杂在一起,回荡出一个神秘的世界,简直就像置身在一个末知的国度。那一时刻恍如在梦中一样。我暂时忘却了外公的去世和阿姨的悲伤,只是陶醉在那个空间里。
       曲子结束,阿姨叹了口气。
       “我已经很久没有弹琴了。”她说着,合上琴盖,对我莞尔而笑。
       “你肚子饿了吗?吃点什么吧?”
       “嗯——我来母亲不知道,所以我该回家了。”我说。
       “是啊。”阿姨点点头。
       “到车站的路,你知道吗?我穿着睡衣,不能出去送你。”
       “没关系。”
       我站起身,走出房间,在走廊里走下楼梯,一股寒气直透我的体内。
       “我走了。”
       我穿上鞋。其实我有很多话想对阿姨说,但到了关键的时候,面对着离群索居的阿姨,我什么都讲不出来,这令我非常伤感。不过当时我已经尽力了。
       我刚跨出门,阿姨喊住了我。
       “弥生。”
       嗓音静静的,带着余韵。我回转身去看着阿姨。我离开以后,她又会回到阴暗的房间里度过长夜。我有点觉得正因为我来过,我离去后才反而更显孤单无助。背后衬着走廊里的灯光,只有阿姨那洁白的裸足显得格外分明。阿姨流露出一副奇妙的目光。她好像眺望着远处,又像是欲言又止,深邃的眼神凝望着我,
       “弥生,你来,我很高兴。”阿姨说着,露出淡淡的微笑。
       “嗯。”我答应道。我想我已经把我的来意传递给她了。阿姨完全能体会到。我挥挥手,离开了阿姨的家。我在砭人肌骨的黑夜里急急地赶回家。因为我晚回家,母亲严厉地斥责我,追问我去了什么地方,但我决不会说。我觉得对谁都不能说。
       ☆☆☆
       我在阿姨家住过一段很短的时间,这段时间里留下的神神秘秘的感觉,深深渗透在我的胸膛里。空气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色彩,在有阿姨居住的空间,仿佛就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迟缓了。那段时间留给我的印象灼烧似地直迫着我的胸口。
       不久,树丛间呈现出阿姨家那白色的墙壁,当看见亮着朦胧灯光的窗户时,我不由松了一口气。阿姨果然在家里。我站在房子外边,推开生锈的铁门,铁门上还留有许多闪着幽光的水滴。接着我按响了门铃。我感到有些紧张。片刻后,我听到门里侧传来慢慢走近的脚步声。阿姨站在门背后。
       “是哪一位?”阿姨问。
       “是我,弥生。”我说道,门随即打开了。
       “哇!很久没有看到你了。”
       阿姨一见我就这么说道,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她那硕大的眼眸深邃而清澈,端正的浅色双唇上现出亲切的笑容——我注视着她的眼眸和嘴唇,心思迷乱地这么想着。
       “对不起,突然打搅你,我已经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了。”说着,我把背包猛地放在门口的水泥地上。
       “嗨!电话?我听到电话铃在响……最后因为怕烦……对不起啊!”阿姨说着,看着我的背包笑了。
       “快进屋啊!怎么?你是旅行回来?”
       “嗯,只是离开一下吧。我想在你这里住几天,尽量不打搅你。”我说道。
       “呀!是离家出走!”
       阿姨眼睛瞪得圆圆的,惊讶地说道。阿姨的嗓音里带着些疑惑,如呢喃细语一般,但我的心里却有足够的自信与把握。我相信不会有问题的,阿姨一定会让我住下,我们肯定会相处得很好。
       “……不行?”我平静地问。
       “当然可以啊,这不是明摆着的?你知道这里有房间空着吧?只要你愿意,你就来住啊。”阿姨开始时眼神有些木然,后来语气变得很明朗,“快进屋,会被雨淋湿的。”
       接着,她把我领进屋子里。
       那天夜里,雨声低沉,夜色浓重。进屋时随手关上房门后,门内空间静谧。阿姨踩着咯吱作响的走廊朝厨房走去,在旧的大炉灶上烧开水,为我沏了一壶热腾腾的红茶。她穿着白色睡衣的背影将巨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阿姨什么也没有问我。茶水的馨香弥漫着整个屋子。我把肘支在桌子上,突然想到“我只是来这里看一下罢了”。我想来就来了,我相信自己已经理解了一切。我感到自己这样做很不可思议,我得意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只是来阿姨家就感到满足了。
       我很久以后才真正听到阿姨的琴声。和以前完全一样,是轻柔的音色。一个阴霾的下午,从二楼阿姨的房间里流淌出优美的乐曲。我从厨房的窗口默默注视着乐曲在院子里的树丛间穿梭,柔柔消失在灰色的天空里。我在那段日子里才第一次知道,“音乐”这个东西,有的时候是肉眼看得见的。不!那时,我眺望着的是更值得怀恋的思念。如此优美的旋律唤醒我甜蜜的情感,一种在遥远的过去总是这样注视着声音的情感。我闭上眼睛,侧耳聆听,恍若置身于绿色的海底。整个世界好像闪耀着明亮的绿光。水流透彻而缓慢,无论多么痛苦的事,在这里面都会像掠过肌肤而去的鱼群。我忽然有着一种哀愁的预感,仿佛走到天黑,自己一个人独自迷失在遥远的潮流里。
       这是我十九岁那年一个初夏的故事。
       
       ☆☆☆
       那是个星期天,我还赖在床上睡着。母亲一早就在院子里打理盆栽。父亲被母亲喊去帮忙,他大声说笑着什么,时而抱怨着。他的声音一直传到我这里。现在我如果起床的话,母亲一定也会把我喊去院子里帮忙的,于是父亲就会像遇到救星一样溜到哪个地方去,这是显而易见的……我这么想着,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们家改建后焕然一新,我们搬到新家后已经快一个星期了。早晨醒来,睁开眼睛看见陌生的天花板,头脑里一下子拐不过弯来,还会吓上一跳。房间里仍弥漫着崭新的涂料和白木的气味,微微有着一种疏远的感觉。自从搬家以后,我一直有着一种忧郁。好像自己的体内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某种记忆在我的脑海里旋转着,却又想不起来……我怎么也无法从头脑里抹去那样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我全然没有幼年时期的记忆。我的内心里,我的照相本里,全然没有。
       这的确很不正常,但是那种反常已经完全融入日常生活里,人一般总是面对未来,所以渐渐地我也就淡忘了。
       家里还有父亲和母亲、还有比我小一岁的弟弟哲生。我们的家庭是一个开明世界,就像斯皮尔伯格的电影里出现的中产家庭那样,洋溢着幸福。父亲婚前在一家企业里当医生,结识了当护士的母亲,两人结了婚。家里永远洋溢着有节制的活泼气氛,桌上一年四季放着鲜花,家里有自制的果酱、咸菜,还有烫好的衣服、高尔夫球具、上等酿酒。母亲非常勤快,一刻都闲不住,她把家里安排得舒舒服服,养育着我和哲生。我还有以健康的心态保护着家庭的父亲。我永远都是一个幸福的女儿,然而不知为什么,有时我偏偏会胡思乱想。
       “不单单是童年时代的记忆,我还把什么重大的事情忘掉了。”
       有时吃着晚饭或看着电视的时候,父母常常会忽然谈起幼年时代的事情。那是我和哲生两人快乐的回忆……第一次在动物园看到狮子的事,摔倒时把嘴唇磕破流了很多血而痛哭流涕的事,我经常把哲生惹哭的事……父亲和母亲说话时语气平和,笑脸中没有丝毫阴影,我和哲生一起听着,一边开怀大笑。
       但是,心底里一闪一闪地闪烁着光亮。某些记忆在渐渐缺损着,还留有某些残片。我这么感觉到。这也许是我的胡思乱想。童年时的记忆,这样一类东西,人们一般会极其正常地忘掉。尽管如此——皓月当空的夜里,当我站在屋子外,有时会坐立不安起来。抬头仰望着遥远的天空,任凭风儿吹拂着,怀恋的记忆就会无可名状地盘旋在我的头脑里,模模糊糊的。记忆的确在探出头来,但再一凝神回想,记忆便霍然消失。一直都是这样的感觉。为了改建房子,我们临时在外面租房子住了一段时间。自从在租借的房子里发生了一件怪事以后,这个疑问便越来越强烈地勒紧了我的胸口。
       “弥生!该起床了,已经快到中午了。”
       楼梯下传来父亲的喊声。无奈,我只好起床下楼。父亲正在房门口把拖鞋换成运动鞋。
       “怎么回事啊!原来是自己想要溜走,硬把我喊起来当替死鬼。”我埋怨着。
       “硬拉你起床也好,什么也好,都已经是中午了呀!我已经帮着做过一些了,下面就拜托你了。”父亲笑着。也许是头发覆盖着前额的缘故,星期天父亲总是显得很年轻。
       “出去散步?”
       “嗯,我溜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父亲说完就出去了。近来他非常喜欢散步,不久将会养一条小狗来作伴。听说是国外某个国家的、可以养得很高大的品种。家里人都很乐意养一条那样的狗。
       我打开通往起居室的门,站在面对院子的大窗户跟前,透过窗玻璃,能看见母亲戴着手套神情专注地埋头整理盆栽的身影。
       我从冰箱里取出牛奶,用微波炉加热面包,开始吃已经迟到的早餐。睡得过了头,头脑有些昏昏沉沉。在厨房里铺着木地板的地方,哲生正全神贯注地用锯子锯木板。
       “吵死了,你在做什么?”
       我一边嚼着面包,一边走近哲生。地上铺着报纸,报纸上叠着几块木板,边上放着油漆罐。哲生“嘎嘎”地锯着木板。
       “我在搭建狗屋呀!” 哲生说着,用下巴示意脚边撒满木屑的设计图。
       “人家送的不是一条小狗吗?”我捡起设计图,见狗屋建得很大,很觉吃惊。
       “会长到那么高的。”哲生说着,又埋头锯起木板来。
       “你的意思是说,狗屋建得大一些,长大了也能住吧。”
       我笑了。
       “你头脑真好,弥生。”
       他头也不抬,笑着说道。阳光照射着哲生的手。我蹲在边上看了一会儿。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弟弟。他从小就很少惹人厌烦。我们从小就很投契,作为姐弟俩,我们和睦得让人不敢相信。我表面上没将他当回事,但心底里对他以一种纯真的热情对待事物非常尊重。他天生具有一种不愿暴露自己软弱的顽强和开朗,无论对什么都能不知畏惧地勇往直前。现在他读高三,是一名将要参加高考的学生,但我们都用不着为他担忧。他高高兴兴地买回一大堆习题集,做游戏似地从头做起。对他说来,考上符合他实力的大学,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烦恼的时候就动动手。我一直就很羡慕他。他非常单纯,有时也很天真,但他是一位很特别的少年。父母亲和亲戚们异口同声地说,如果有人拥有高洁的心灵,如果有人具有高尚的品格,那这个人就是哲生。
       “弥生,把卷尺递给我。”哲生对我说。
       “是,好的。”我从报纸堆底下找出卷尺递给他。
       “怎么,你还没有从失恋的悲痛中摆脱出来?星期天在家里闲荡着?”哲生说道。哲生的朋友对我一见钟情,不久前我刚和那个男孩子分手。
       “哪里啊!我只是闲着没事。那件事我早已经忘掉了。”我说着,一边帮他压着卷尺另一端。
       “嘿……”哲生说着,一边用万能水笔在木板上划记号。
       “呃,听说那家伙已经搬家了,这就没辙了吧。你们没有办法交往下去。”
       “是啊,他是九州的。”
       我说道。我们只幽会过两三次,不可能是因为有着多么深的好感才交往的,所以分手时也没有多少牵挂,不过这些我都没有对哲生详细提起过。但是,哲生却很在意,因为对方是他的朋友,所以他有些过意不去,我感觉得到他内心里的这份牵挂。在下午的阳光中,我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幸福,带着些许狡黠、甜蜜而奇妙的幸福。我希望能永远不要道破、永远得到他的安慰。
       “哲生,你真行啊。”
       “行什么?”
       “盖狗屋。我绝对画不出狗屋的设计图的,连想都不敢想。”
       “如果把狗领来了,这些事无论如何都是要做的呀!否则这么麻烦的事,我根本不会想得到。”
       哲生指着拼好的木板,“那些也都是。”
       哲生开始拉锯,话语声被那刺耳的声音淹没了。我站起身,趿着拖鞋走到院子里。
       “弥生,快来帮帮忙。”
       妈妈一见我就招呼我。草坪已被修整得很整洁,呼吸着倾泻而来的阳光。母亲正在掘一个坑,准备把树木从大花盆里移植过去。
       “好啊。”
       我答应着朝母亲走去。母亲擦着汗笑着。
       “说要放一间狗屋,所以院子里的树木也要重新配置呢。”母亲说道。
       “房子修整过以后,院子好像也焕然一新了。”我说。
       温煦而透明的阳光照在房子新漆的浅褐色外墙上。经母亲的手整理以后,院子里的树木宛如施过魔法一般各得其所开始呼吸起来。母亲从花盆里取出树木,细心地剥去树木根部的泥土。母亲手上和脸上沾满着泥土,劳动时她那白皙的面容完全是一副愉快的表情。我一边拨着杂草,一边望着远处窗玻璃背后、正在房子里搭建狗屋的哲生。看他那副神情,做得真是很认真啊!我想。
       “这孩子,从早晨七点起就这么认真地在搭建狗屋了。”母亲见我望着哲生,便说道。
       “小狗都还没有到呢。”我笑了。
       “等到了以后再搭建就太迟了。”
       母亲也笑了。哲生不知道我们两人在院子里看着他,依然埋头锯着木板、打着钉子。因为听不见他干活的声音,所以他的神态就像是画中的一幅美景,我和母亲站在散发清新香味的草坪上,久久地注视着他。
       “这天气很古怪啊,一会儿晴天,一会儿转阴。”
       母亲抬头望着天空。的确,那天下午的天空呈现着奇异的色彩,发光的云彩层层叠叠,倾注下来的金黄色的光时而忽地变得阴郁,使草坪变成暗绿色。
       “现在是梅雨季节呀。”
       我说着又开始干起活来。房子空着的那段时间里,院子里杂草疯长。这种简单的作业可以让人全身心地投入。不久,雨滴突然稀稀拉拉地掉在敏捷劳作着的手上。
       “呀,你父亲出去时没有带伞,没关系吧。”
       不远处母亲继续在给树木挪地方,她站起身来。从亮晃晃的天空中落下大颗雨滴,这使母亲的表情显得非常不安。
       “马上就会停的。”我安慰道。
       “到这里来避一会儿雨,会淋湿的!”
       母亲蹲在一棵茂密低矮的树下向我招手。雨下得越来越猛烈,一眨眼工夫天空也被一层暗淡的灰色覆盖了。我跑着躲到母亲的身边。我们弯着腰蹲在绿叶底下,躲避着雷阵雨一般浇淋地面的雨滴。哲生在房子里吃惊地抬头望了望天空,向我们挥了挥手。
       “呀!头发全淋湿了。”我说道。
       “弥生,有件事想问问你……”母亲一本正经地喊着我的名字,目光却并没有看着我。
       什么事啊?我望着母亲。母亲稍稍流露出犹豫的目光看着我。这是她为某件事担忧时的神情。哲生第一次有女朋友的时候,我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父亲第一次因为过度劳累而倒下的时候,母亲都是用这样的表情直呼我的名字。每次我都会感到一阵心虚,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瞒得过母亲。我仿佛被悠远而无声的家族史所吞没,等待听母亲下面的话。
       “弥生,你去那边房子里时,没有什么变化吗?”母亲问。
       “你说那边的房子,就是指上次我们租用的房子?”我惊讶地问,“没什么特别的呀!”
       “你在骗我吧。你一直怪怪的,很没生气的样子。搬到这里来以后,也一直无精打采的。还有那天晚上……你在洗澡的时候还大声喊叫起来,你还记得吗?”
       “那是因为洗澡水里飘着一条蛞蝓(注:俗称“鼻涕虫”)……”
       我想掩饰过去,但不知道怎样才能自圆其说。
       “你在说谎。你这个人会害怕蛞蝓吗?从那以后,你就变得有些怪怪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直言不讳地问。天空乌云密布,呈现出光和灰色构成的离奇花纹,雨往下倾注着。草坪被雨淋湿后渐渐呈现出浓郁的绿色。
       “嗯,其实吧,我……”我狠狠心说道,“我看见幽灵了。”
       “幽灵?”母亲脸色陡变,望着我。
       “嗯。是的。好像幽灵似的东西。”我说道。
       ……房子改建期间,我们在隔壁镇上靠近车站的小巷里,借住一间快被拆掉的破房子。说起来,原本是因为春天里哲生的房间漏雨厉害,这会影响他考试复习,家人说起翻修屋顶的话题时,不知不觉地发展成全面改建,所以我们只能找到这样一间破房子临时应急。反正也就两三个月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能够应付过去,因此我们四个人就心急慌忙地搬过去住。
       但是,尽管是临时借住,但那房子也太可怕了。那是一幢平房,只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厨房。浴室设在房子的正中央。也许里面的房间是以后补建的,但房子的结构也太离奇了,从里面的房间,无论去哪个房间都必须经过浴室。而且整个浴室就是一件古董,旧瓷砖不是褪色就是脱落,还有缝隙,风从外面咻咻地钻进来,最重要的是漏水。眼看着洗澡水少下去,所以洗澡时必须四个人一个接一个地洗,否则浴池里的洗澡水会漏光的。当然,如此不方便的生活也是很新鲜的。整个家庭的情感反而变得更为密切,大家都乐在其中。
       ☆☆☆
       那天,我走进这个“漏水浴室”。那是五月的一个冷飕飕的夜晚。
       记得那是在夜里九点以后。窗户微微启开着一条隙缝。散发着初夏气息的夜风从那里吹进来。我静静地泡在浴池里迷迷糊糊地发呆,耳边传来轻脆的滴水声,宛如在漂亮的院子里流淌着的水声。其实什么也没有,是浴池里的水从瓷砖的裂缝里一滴滴渗出去的声音。我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声音,听着觉得很舒心。
       这间浴室里好像有一条很大的裂缝通向外面,常有蚂蚁、蜗牛在浴室里爬来爬去,或在浴池里被烫死。开始心里还觉得很恶心,害怕得差点儿喊叫起来,以后就习惯了。
       在灯光下,我神思恍惚地注视着发暗的瓷砖镶嵌的图案。在升腾的热气里,我仿佛觉得自己忽然像要想起什么。
       我如果这样描述当时的感觉,我想人们似乎都能够听懂。
       我忽然感觉到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骚动。我仿佛眼看将要知道是什么了。我预感马上将会发现什么……这是一种哀伤而无奈的感觉,好像某种事情带着畏惧神奇地涌动,它马上就会降临了,颠覆我原有的一切……为什么心情一旦变得这样,我的头脑里就同时会充满着这样的描述:“往事眼看就要浮现出来。”
       别人感觉到自己眼看就要回想起已经忘却的事情时,兴许也是这样的吧?——我躺在洗澡水里愣愣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的时候,突然有件东西碰到我的背脊。是硬硬的、漂在水面上的大东西。
       “是什么?”我满怀狐疑地回过头,背后什么也没有,只见清澈的洗澡水晃动着。我侧耳细听,依然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到底是什么……这么想着我又把脑袋转回来时,顿时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很不舒服的感觉。我的身体产生了强烈的反应,洗澡水很烫却全身冒起了鸡皮疙瘩,我想马上离开这里。我赤身裸体毫无防备,头脑里响起一阵低沉的轰鸣,恐怖向我袭来,我甚至都不能动弹。
       我正要站起来的时候,什么东西再次碰到我僵硬的后背。我再次悄悄转过身去,这下那东西清清楚楚地在那里。
       那是一只鸭子玩具。
       是一只在浴池里或游泳池里玩的氯乙烯鸭子玩具,红颜色的身体,长着黄颜色的嘴巴。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没有的东西怎么会突然间出现在这里?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越想越觉得有一种恐惧涌入我的胸膛。我霍地站起来,“呀”地叫喊着,慌不择路地跨出浴池。这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恍若从铁链里猛地挣脱出来似的。
       母亲在厨房里。听到我的声音,她猝然打开浴室的门,问:
       “怎么了!”
       我喘了一口气,再次朝浴池里望去。
       ——那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热腾腾的洗澡水剧烈地摇晃着,还有潺潺的漏水声……
       “没怎么啊!”我回答着,一走出浴室便回到房间里,趴在床上,胸口还在咚咚地跳着。
       紧接着一阵浅浅的睡意随之而来。朦胧中我做了一个不像是梦的、感觉离奇的怪梦。
       在梦中,我变成另一个不相干的杀害了一个婴儿的人。呀!现在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种厌恶的感觉。那些感觉始终都只是一些碎片,然而却散发着现实的气息。
       盛夏的中午时分,我站在那间浴室里。浴室里洒满炙热而耀眼的阳光。看起来窗玻璃和瓷砖都是新的,这真出乎我的意外。我穿着拖鞋,但对这双拖鞋,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色彩配得像国际象棋那样很不协调。拖鞋踩在板条式地板上那粘乎乎的感觉,真实得让人毛骨悚然。颈脖上冒着很多冷汗,我的发型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短发。我用双手将号啕不止的婴儿发疯般地按在浴池的水里。
       婴儿的重量,微弱的抵抗,仰望着我的目光,我恐怕一生都不会忘记。我口干舌燥,感到晕眩。阳光十分刺眼,传来轻轻的流水声。我发现放在脚边的小脸盘里,有一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的玩具鸭子。
       ——这时,我醒了。
       ☆☆☆
       ——我第一次把那次经历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母亲。对这件事,我一直噤如寒蝉。晴日当头却依然还下着雨,每次抬头望着天空,阳光直刺我的眼睛。在向母亲诉说时,即使最忘情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轻率。我不能相信这是真事,而且如果能做到的话,我希望能把它忘了。
       “可是,这其实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不是吗?你是把它当真了?”母亲一副认真的表情说道。母亲始终是一个任何时候都会倾听小孩说话的人。
       “嗯。不过,我已经调查过了。”我说道,我的声音镇定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我到房东那里打听过了,后来我又去图书馆查阅报纸,还复印下来了。说那间房子里的确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一名女招待被丈夫抛弃,精神有些异常,把婴儿杀了。日期和我梦中看见的一样啊,是夏天,是八月份。”
       “是吗?……”母亲一副沉思的表情缄默了。
       我问:“妈妈,那样的事,我小时候经常梦见吗?”
       “怎么说?”
       母亲随即反问我。我看着母亲,母亲的眼眸变得黯淡,让我心里生痛。
       “我就是有那样的感觉啊。”
       这是一次有些多此一举的对话。这一点我很清楚。宛若在孤寂的黑夜里走钢丝,在黑暗中只能看见白色的钢索和自己的脚,尽管心中发怵,却只能往前走。我只是低头定定地注视脚底下的草坪。
       “……你吧,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孩子啊。当时我经常找那方面的书来看,就是超感知觉啊、预知啊这样一类的书。你父亲这个人不太相信这些,所以他也不来搭理我。还在你很小的时候,你吧,每次电话铃响起,打电话来的人,你都会说出对方的名字。就连不认识的人打来,你都会说出他的名字,什么‘好像是叫山本先生的人’,什么‘是爸爸公司里的人’。而且几乎都被你说中呢。还有,某个地方以前曾经发生过的事,你不知为什么也能感应到。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去七里滨(注:古都镰仓的海岸地带,历史上著名战役的发生地。)的时候吧,你说‘这里以前人们打过仗’啊。我吓了一跳呢。还有,在曾经发生过事故的现场,或有人撞车自杀过的岔道口,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却害怕得不肯走近。很厉害吧?你自己已经不记得了……还有,你父亲半夜里和我大吵了一场,你在二楼睡得很熟,我们吵架的事,你一点儿也不知道,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们也是有说有笑的,但早饭后你去我们的房间里,会说‘爸爸和妈妈吵架了吧?’你一直都是那样,所以我们还带着你到处找医院做检查,还请教了很多专家医生。医生说,随着年龄的长大,这些现象会渐渐消失的。”
       “是吗?”那些事,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是啊,那时的你,即使站在边上看着,都觉得非常特别啊。不过呢,比别人感知到更多的东西,嘿,孩子时也许什么事都能够感应到的吧。因为孩子或多或少都是那样的。只是再怎么认为那是一种才能,我和你父亲都没有想过要将你培养成那样的人,就是上电视表演预知能力或能拧弯匙子的少年。我们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过一种普通的生活。而且啊,如果把那样的能力保留在孩子时那样受到制约的精神里,如果长大以后那种能力不能用意志进行控制而到处发挥的话,这种人就要花费很多时间用来控制自己,要不在某种意义上就得去医院治病,只能是这两者之一吧?你能明白吗?那时候我们就担心这一点,我们不知商量了多少次。”
       “……嗯,我很明白。”我说道,“不过那是以前的事,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担心的问题是,以后还会因为什么事情的引发而神经过敏。现在我还说不清是什么,如果是留在杀人现场的思念之类的东西,我受到它的刺激的话,就再也不可能产生感应了。”
       “听你这么说,想想也真是的。”母亲终于流露出释然的笑容,“如果是那样就好了,房子也已经是新的,快忘了吧。”
       “嗯,我也这么想。”
       我发自内心地点着头,我重又感到震悚,因为我有着太多无法把握住自己的地方。有着太多记不住的东西,有着太多被隐慝的领域。雨停了,阳光立即就洒满了大地,院子里充满着光明,就好像从来就没有下过雨一样。我们又开始整理院子。
       我现在才清楚地领悟到,那个太阳雨的下午是一个重要的分界线。那天是星期天,全家人像平常一样,在家里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是普通而又平静的一天。
       尽管如此,某种巨大的变化却怎么也阻止不了。我觉得那一天非常值得珍惜,然而当时我却分明看见一个幻影在自己头脑的深处冷不防一闪而过。那简直就好像八厘米的旧胶片旋转着远去,却又作为一种极其宝贵的东西,紧紧地压迫着我的胸膛,同时毫不理会我的惊讶,一闪一闪地映现着。
       其中之一是手。上了年纪的女人的手,拿着剪子在修剪花。那只手不是母亲的手。是纤细的女人的手,戴着镶有绿宝石的戒指。
       另一个幻影,是一对夫妇愉快散步的背影。其中的女性,无疑就是刚才幻影里出现那只手的女人。
       那些情景在与眼前的现实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地方不停清晰地移动着。我屏住气希望那些流逝而去的幻影哪怕些微能在心里留驻下来。我的感觉一瞬间就好像在车窗里望着窗外移动着的最美好的景色,而且其中最长久、也最有印象的,就是有关“姐姐”的幻影。
       那个女孩子还很小,头发分梳在两边。奇怪的是她长着一张带着大人味的脸,正抬头仰望着天空。她站在深绿色的池塘边,穿着一双与灰色石板反差明显的红色拖鞋,蹙着眉招呼我的名子。
       “弥生。”
       她的嗓音很甜美。温煦的风儿吹拂她的头发。她那令人怀恋的侧脸一动也不动,一双孤寂的眼眸望着阴霾的天空。我也抬头望着远处被风吹着快速移动而去的云。
       “弥生,听说台风要来了。”
       她说道。而且,那时我才清晰地想起这个陌生的年幼的她是“姐姐”。我没有回答,只是向她点了点头。她注视着我,微微笑着说:
       “今天夜里我们一起睡在窗户边上看暴风雨吧!”
       ☆☆☆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心情愉快地坐在阳台上,啜着冰冻过的高档日本酒。在梅雨季节里雨停的时候,天空星星繁多。
       我的新房间里虽然空间很狭小,却设有一个阳台,光这一点就让我不胜欢喜。无论冬夏,我都非常喜欢在野外。
       但是,因为太逼仄,我躬着身子挤坐着。为了固定身体,我紧紧关闭窗户,把双脚放在空调的外置箱上,脚底紧紧抵着水泥墙,整个身子一动也不能动。我在局促的感觉中望着高高的栏杆对面的星空。凉风袭来,吹拂我的面颊,我感到非常舒意。我全身心地、就连指甲都沉浸在六月甘美的凉爽里。吸入肺腑的空气,清新得让人昏昏欲睡。每一颗星星都在不停地闪烁着。
       我感到茫然。
       我从很早以前起就常常离家出走。想集中思想思考某件事的时候,我就不愿意待在家里。只有去没有家人时刻留意着、不需要寒暄的地方,我才能平静下来。
       不过,我自己也知道,这只是小孩子的游戏。因为如果我静静地思考一些事情,然后乖乖地、战战兢兢地回家,父母即使开始时瞪着眼骂我几句,不久就会对我嘻笑颜开。永远都是这样。现在我才第一次从心底里痛切地感觉到,所谓的离家出走,就是有家可归的人才做的事……
       不知为什么,这次我的感觉有些不一样。我躇踌再三。我在向旅行包里装东西的时候,好几次停下手来。这次出走,会引发什么大的事情,即使回来,也不可能恢复原来所有的一切了。
       我对此确信不疑。
       家肯定在这里,像以前那样离家几天后回来,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不知为何,我会有那样的感觉。每次回味这种感觉,父亲那高大的背影和母亲的笑脸就会不时刺透着我的胸口。我在行李堆前陷入了沉思。
       哲生,会让我更加牵挂。
       他每次带着明亮的眼睛、神情无邪来到我的面前时,我都会涌出一股强烈的情感,我不愿意失去任何东西,我不想欠他。
       这时,我隔着窗玻璃听到有人敲我房门的声音。我想站起来去开门,但因为我醉着,再加上地方狭窄,我一动都不能动,我嫌麻烦,就直嚷着:
       “进来吧!”
       我自己还在屋子外面,根本用不着“请人进来”,但简直就像在电影里一样,在感觉遥远的屋子里,房门“咔嚓”一声被猛然打开,哲生径直闯了进来。他毫无顾忌地走到我的身边。
       “你在干什么?就好像肚子朝天、胖得挤满水池的大鲵鱼一样。”
       声音透过窗户传过来,听着有些模糊。哲生穿着雪花花纹的灰底T恤衫,配着一条牛仔裤,赤着脚站在我的房间里,一只手上依然拿着一本薄薄的试题集,用平素那双清澈得让人可怕的目光望着我。
       ……别的地方一定还有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无论怎么苦思冥想,这种事都令人难以置信。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尽管真的是不可能,这样的感觉却如同留在脑海里的童孩时代的记忆那样模模糊糊,令人称奇。最重要的是,我的内心深处始终不时闪烁着强烈的火花向我诉说着“真实”。我摆脱不了那样的感觉。我想要摆脱它,但是无法摆脱。
       因此,我总觉得自己的心像悬浮在半空中一样。
       我希望哲生来救我。我希望他用那率直的目光和充满着自信的语气对我说:“那种事,不要去管它,把它忘掉!”我感到懊悔,如果真的能忘得干干净净心情舒展的话,那是最好的了……不过我没有说出来,而是伸出一只手,把通房间的窗户用力打开。我只是觉得夜晚这窗玻璃让人喘不过气来,还是打开吧。
       “什么事?”我问,我坐着没动。
       “没什么,胶带在你这里吧?我想借用一下。”哲生说。
       “就放在桌子上。”
       “你在干什么?怪模怪样的。”
       “我总觉得在屋子外心里爽快些。”
       “阳台会很高兴的呀!”
       哲生“嘻嘻”地笑着。他的声音穿过黑暗,简直就像闪烁着亮光的道路那样,鲜明地充满着夜空。他的声音带着能让人听着释然的音调。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哲生非常喜欢我的缘故。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我也非常喜欢他。
       “呃,哲生,夜晚很美吧。”
       我醉了。我真的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对他说,相反我用夸张的语气对他这么说道。
       见我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哲生没有责怪我,他拿了胶带走出房间,一边还是用一副认真的表情说道:
       “因为夜里空气清新嘛。”
       这句话带着甜蜜的余韵,缓缓地渗透在我的胸膛里。
       从很早以前起,哲生就常常在晚上被人喊出去。
       有时是女孩子来喊他,有时是他那帮哥儿们。哲生有很多朋友。他接到电话后一离开家,我会猝然觉得家里很冷寂。那是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在“等待”的孤单。当家里一旦失去了哲生纤长的手足、脚步声、背影这些不可缺少的风景,我立刻就会觉得百无聊懒。即使像平时那样有说有笑,或接听电话,或看电视,心里还会不自觉地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尤其是有着什么伤感的日子里,深夜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只要听到哲生回家打开房门、上楼梯的声音传过来,我就会一下子放下心来。我用不着走出房间迎上前去,我把哲生发出的声响当作摇篮曲,听着他的声音安然入睡。
       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容易感到寂寞,夜里一个人独处时,我常常会感到无法自拔的无助,类似于一种异常强烈的伤感,而且惟有哲生能够驱散我心头的孤寂。有哲生在身边,无论我多么哀伤,后来它都会烟消云散。不过时而我还会感觉到自己眼看就要回忆起什么,这时我就会沉溺其中无力自拔,如同来自远方的流浪者,在新来乍到的地方,无法感受到能长久居住下去的那种安定。
       一天夜里,有一个电话打给哲生。电话是我接的。对方一个是陌生男人的声音。嘿嘿!又是来喊他出去的。我心里想。他就读的学校因为三教九流的人特别多,所以在附近一带非常有名。
       可是,这种事情不是我当姐姐的可以多管闲事的。哲生正在楼上的房间里。我对着二楼大声喊道:“你的电话!”哲生打开房门走出来。在他“咚咚”地走下楼梯来的几秒钟内,我抬头看见他那副茫然若失的眼神,突然就不愿意让他出去了。这样的情感在看到他之前还完全没有。我把听筒递给他,我不愿意他那双明亮的眼睛蒙上阴影。如果说我的那种感觉很强烈,这似乎有些言过其实,我只是感到自己一瞬间将要化成碎片。
       我默默地把听筒交给他,然后上楼回到自己房间里。不多一会儿,我听到哲生开门出去的声音。
       我只是感到心里怪怪的。
       在这之前,不管哲生是在外面过夜,还是受了很严重的伤,我都只是在表面上表示出我的关心。但是那天晚上,在那个初夏幽静的黑夜里,我第一次出自内心地为他担心了。那时,我从窗口仰望着的月亮的身影,夜晚的气息。尤其是我把听筒交给他,他望着我的眼睛时,两人之间有着一种相通的感觉,这样的感觉以前从未有过。那仅仅只是一瞬间,却在我的内心里留下了生动而神秘的影像。
       我在房间里等着哲生回来。我竖着耳朵,倾听着颇有节奏的时钟声在冷冷地消蚀着时间。开始时我还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读着漫画,做习题消磨时间,后来我坐不住了,就站在窗边,俯瞰着窗外的黑暗,呆呆地等候哲生回家。
       以后的过程,我已经说不清楚了。
       哲生的去向,我一无所知。回家的路有三条。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理所当然地换好衣服,打开了房门。晚风无形地在街道里穿梭,远处传来风儿的呼啸声。院子里树木的剪影在不停地摇摆,发出“沙沙”的声响,再过去看得见父母房间里的灯火,他们还没有睡下。我顾不得这些,跨到漆黑的沥青道路上。
       我专注地搜寻哲生。当我拐过好几个街角,自己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我感觉到残留在头脑角落里的冷静的、“我为什么为了弟弟在夜路上奔走”的情绪消融在黑暗里。以后我只是像一个迷了路的幼童一样,徘徊着,头脑里留着殊死的念头,寻找自己想要寻找的目标。我在熟悉的街道上彷徨着,心里想,这简直像是恋爱。
       在离家很远的街角冷不防遇见哲生的一瞬间,那样的“恋爱”骤然而止。
       “呃,哲生!”
       “你从哪里回来?”我俨然一副姐姐的声音,异常平静。
       “怎么会是你,你在散步?”
       哲生问,一副颇感惊讶的表情。见哲生没有明显的外伤,我松了口气。
       “你打架了吧?”我笑着。
       “你怎么知道?”他笑了,“这事常有啊,这不是好事情。”
       “天才总是招人嫉妒的。”
       我说道。我们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说话。
       “我肚子饿了。感觉不是滋味儿,去吃点什么东西吧。”哲生说道。
       “在哪里打架?”
       “神社。还没有打起来。来了几个俗称‘学长’的家伙,说了一堆屁话,所以我们把他们推开就回家来了。就这些。”
       “是吗?”
       我不知道已经是高中生的哲生平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有着一种新奇的感觉。我们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安静缓慢地走着。简直就好像走在黑夜的深处。
       我们走进车站前的麦当劳里,我发现自己没有带钱包,由哲生付了钱。我们两人点了很多东西,拼命吃着,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快乐,我真想永远这样玩乐下去。
       离开麦当劳,哲生笑着说:“我凭什么遇上倒霉事还要花钱请客?真是祸不单行。”
       “回家后我还给你啊。”我也笑了。
       “不过,吃饱了以后,感觉就好多了。”哲生抬头望着天空说道。
       “这不是很好吗?”
       我说道。回到同一个家里的感觉非常美好。视野十分清晰,好像伸手可以触摸远处穿梭而去的风儿。车站前人影稀疏,各处商店里的灯光点缀着黑夜,好像刚过完节一样。
       从孩时起,每次发生什么重大事情,比如全家人一起种植的树木被台风连根拔起,或近亲去世,这样的时候,我们两人就会有心有灵犀的感觉。
       这天晚上,我们无意中共同拥有与那种感觉相似的某种感应。
       “今天,你没有感觉到黑夜特别迷人?灯火的感觉,这些都和平时不一样?”
       哲生忽然说道。我走着,也有着这样的感觉。天空一片漆黑,户外的空气简直像被擦过的镜子那样映照着街道。
       “嗯,我也有这种感觉。”当时我的确是这样说的,“肯定是空气清澄的缘故吧,今天晚上。”
       哲生离开房间、房门“啪”地关上的一瞬间,不安的情绪就像化学反应一样顿时涌入我的心里。我真想在阳台里站起身,紧随在后去哲生的房间听他说话。
       但是,最后我没有那么做。
       我依然坐着,抬头仰望着夜空。
       而且,翌日的雨夜,我决定离家出走。
       ☆☆☆
       阿姨很喜欢看连续剧《十三号星期五》,那天晚上也是从附近的录影带出租店里借了几盘《十三号星期五》的电影回来,躺在床上兴味盎然地观看着。
       我问她怎么会喜欢这样的电影,阿姨想了想,说:“从头到底都是同一个人出场,就不感到寂寞了。”我进行了推理。也许是因为影片中的杰伊森吗?而且是因为阿姨感到寂寞吗?
       我们吃了一大堆布丁,感到心满意足。阿姨决不会做什么菜,所以经常做布丁吃。做在很大的盘子里,吃的时候用小瓷羹匙。夜晚房间里灯光明亮,布丁的香味弥漫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里。那天夜里晚饭是我做的,但装布丁的盘子比主菜的盘子大许多。
       阿姨穿着浴衣,头发也没有吹干就躺在床上。看到恐怖的场景她就冷不防探起身子靠近电视机,等高潮过后又躺倒在床上。还不时用浴巾揉着湿头发,要不就是哈欠连天或打个喷嚏。我在沙发上观看着电视,但画面里惨烈的叫声和阿姨这些动作之间的呼应,令人感到更加有趣。
       我在阿姨家已经住了一段日子了。时间完全静止了,除了去学校之外,我几乎都在那房子里度过。在每天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在仔细观察阿姨的言行举止时,有一天我开始真正地注意到,阿姨露出前额时那眉毛的感觉,目光严厉时的侧脸,还有低俯着脸时的模样,都和我以前看见过的幻影中的少女非常相似。
       “不是的。这是我在自欺欺人。我就是明明知道这些,所以才来这里住的。我已经住在这里,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就是这么回事。”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认识到这一点。
       因为阿姨太不在意了,所以我也就顺其自然。我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样的事情,或是究竟发生过什么,才使我们现在分开居住着。我希望在不经意中轻轻叩响我记忆的那些片断,能够保留尽可能长的时间。
       我一边和阿姨一起看着电影,一边在沙发上打起了瞌睡。来这里以后,我常常带着那样的感觉一直睡到天明。在这个房间里,看来哪里都可以睡,睡着了的时候,阿姨会悄悄替我盖上被子。
       即使在困意中,我还是无意中感觉到电话铃在响。在我朦胧而迟钝的意识里,电话铃声就像挂在远处窗口鸣响的风铃一样响着。我缓缓地逐渐苏醒,微微睁开眼睛,看见阿姨纤细的手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啊,呃,是的。嗯,一直都在啊,很好的。没关系。嗯。……”
       察觉打电话来的人是母亲的一瞬间,我马上又装作熟睡着的样子。我感觉到阿姨朝我瞥了一眼。电话还在继续。
       “……不是的,我没有那样的打算。我知道啊,不是那么回事啊!……那种事,有过一次也无妨吧。我想过的,她自己如果想回去,我马上就会让她回家的。她已经不是孩子了,所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不用那么担惊受怕的。我不可能有那种打算的。你明明知道的……”
       阿姨的话语断断续续地、轻轻传入我的耳中,非常虚幻。夜里的电话总是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如果知道真实,总会让人感到哀伤。在梦幻和现实的缝隙间,我以孩子般天真的心情,恍恍惚惚地听着。
       养育我长大的父亲和母亲,哲生手臂的形状,还有那曾经瞬间闪现在我记忆里的真正的父母。那个优雅的背影,柔软的手。名字已经不可能想起来。一切都非常遥远——阿姨和母亲毫无结果地交谈了一会儿以后,突然用力地挂了电话。接着阿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独自又回到电影的世界里。我睡着了,阿姨想要守着我。我为此莫名其妙地感到喜欢。阿姨很怕麻烦缠身,为了不卷入什么麻烦事,她完全可以一推了之,但她并没有因为是母亲打来的电话而把惟一的妹妹摇醒。
       “弥生,喝些酒吧。”
       阿姨说着催我起床。我猛然睁开眼睛,时钟显示已经是深夜两点。我为自己已经瞌睡了两个小时而感到吃惊。
       “呃?什么?喝酒?”我用睡眼惺忪的声音说道。阿姨用不悦的眼神看着我。
       “电影结束了。我还一点儿也不想睡觉,明天我休息。弥生,喝点酒吧。”阿姨说道。
       “好的,好的。”
       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起床去厨房里拿冰块。阿姨默默地从地板下面拿出威士忌和矿泉水。就连酒瓶放在地板上时发出的“咯咚咯咚”的声音,都令人感到快活。和这个年龄比我大这么多的人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了。无论夜里的黑暗,还是如同飘浮在宇宙里的我自己。说起来也真奇怪,在那个充满温馨的家里,我总是感到不安,尽管这里是一种不稳定的生活,我却觉得很充实。我的胸膛里充满着从很久以前起就一直这样生活着的错觉。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血缘”吗?
       窗户敞开着,白色花边的窗帘在窗框上摇曳,院子里的树叶不时飘进来。远处的汽车声和警笛声随着风儿断断续续地飘过来。父亲、母亲、哲生,今天晚上也是很愉快地在共进晚餐吗?而且,如果我没有察觉到阿姨的异常,阿姨也许一生都不会和我这样两个人住在一起吧?
       在月光下,我这么想着。
       这时,电话铃响了。
       又是母亲打来的?大概阿姨也是这么想的。她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好像电话铃声压根儿就没有响。阿姨堂而皇之地装作没听见,以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漆黑的黎明时刻梦见闹钟在响似的。
       电话铃亢奋地响了十次、二十次,无止境地搅动着屋子里宁静的空气。
       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像以前那样猜测打电话来的人是谁的力量,但我还能够微微感受到传递而来的信息。我闭上眼睛试着追溯信息的源头。我能感受到对方散发着某种情热的影子。他怀着热恋那样的情愫紧紧握着话筒。我觉得自己非常熟识那个热情的面影,我闭着眼睛又仔细追溯着。稍稍有些冷漠,正直,值得信赖……
       “吵死了!”
       阿姨说着终于拿起听筒。我察觉那个男人一定是阿姨的恋人,便轻手轻脚地想躲到厨房里去。不料,阿姨喊我:“弥生!”
       我吃惊地转过身去。阿姨把听筒递给我。
       “是你的。”
       我走上前去,诚恐诚惶地接过听筒。
       “喂喂。”我试探着。
       “喂喂!”
       传来哲生的声音,我意识到他已经察觉出什么事了。因为浮现在我脑海里的、电话另一端的人,不知为什么,而是在听鬼故事的晚上赖着睡在我身边的年幼的哲生。
       “那个是哲生?怎么回事?这么晚了?”
       “我一直在等爸爸、妈妈睡着……喂,你好吗?”
       “嗯。”
       “你为什么去阿姨家啊?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你在复习吗?”
       “在复习啊,每天都在复习呢。你不在新房子里住,就很没劲的。”
       他一直就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不管喜欢还是讨厌,不管冷还是热,想睡觉,或者东西好不好吃,他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每当我感到忧伤的时候,他也总是竭尽全力地讨好我。
       “谢谢你。不过没有什么大事。我马上就要回去的。”
       哲生对这类的谎话也非常敏感。
       “真的吗?你要振作起来啊!”
       这个电话很特别,使我产生一种错觉,无法言传的事全都在话音之外得到了沟通。哲生透过黑夜传递着他的声音。我竟然和这样的弟弟相安无事地生活了这么久,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哲生是在安慰我,因此我禁不住“嘿嘿”笑起来。
       “所以,我很振作啊!”我说道。我常常会无意中拿出当姐姐的高压态度。
       可是,哲生并不理会我的居高临下。
       “那么,你早点回来啊。”他依然用亲昵的声音说着,挂上了电话。
       我轻轻放下听筒,默然无语。
       阿姨默默地望着我,片刻后才问我:“是让你回家吗?”
       “嗯……”我点点头。
       “是啊。”阿姨这么说道,脸上流露出忧伤的表情。
       我想见到哲生。我喜欢在这里的生活,感到很快乐,但同时每次凝望着绿色时,每次趁在梅雨的间隙走在小巷的气味中、抬头仰望着灰色的天空时,我都会想起哲生。思绪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如果我们不是姐弟俩的话,如果……可是我非常喜欢我的父母,我不愿意让他们感到伤心,我觉得什么东西太狭窄,好像弄错了,思绪总是到那里就会停止。思路只是缓缓地溶进了那幢房子内温馨的空气里……
       “喝点吧。”阿姨说。
       我们喝着威士忌,没有下酒菜,我们拿剩下的布丁和放在冰箱里的美国樱桃当下酒菜。这样的酒菜组合,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我是第一次和阿姨一起喝酒。
       正如人们说的那样,先提出喝酒的人一般都贪杯。阿姨不停地大口地喝着。
       “你常常一个人这样喝酒吗?”我问阿姨。
       “嗯。”
       阿姨回答。她朝放着很多冰块的酒杯里不停地斟威士忌。我看着酒杯映在地板上的影子,不时伴随着冰块在酒杯里相互碰撞的清脆声慢慢斟满着,我深切地体会到:她的生活,决不可能过得平静。在这里单身生活,也决不可能那么趣味盎然。因为我的到来,更是被我搅乱了。
       “那个孩子,是喜欢你吧。”阿姨说道,微笑着,望着平伸的脚趾的趾甲形状。
       “你说的那个孩子,是指哲生?”我问。
       “是啊,你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阿姨平静地说道。看来没有任何东西值得隐瞒了。在这一瞬间,灯光闪烁的情景和窗外的夜色,和一滴滴落下的珍贵的时间的水滴一起,闪现出耀眼的光亮。
       趁现在。我想。只有趁现在。
       “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我轻声问。阿姨随口回答,好像在这之前,没有任何事值得隐瞒一样。
       “都是很温和的人啊。”她淡淡地说道,她的侧脸垂下长长的睫毛。
       “我们全家人住的房子,院子里有个池塘。”
       “是吗?我们幸福吗?”
       “幸福得简直过头。”阿姨说道。
       “现在和你一起生活的那些人,也都是很好的人,但那里更有一些阴差阳错的东西。就像童话故事里使幸福难以持久的某种东西……嗯,弥生还很小,所以即使有记忆,兴许也都已经忘了吧。”
       阿姨把她的阿姨样子完全抛在一边,变成一副姐姐的模样。那是一副直视着我的表情,不像以前那样老是把目光回避着我。她的目光直盯着我,我害怕她那副目光的压力。这才是真正的她,我想。她就是这样一个目光能直透别人内心深处的女人。
       “我的……奇怪的能力,你还记得吗?”我问。
       “嗯,是啊。你在还没有学会讲话之前,就是一个奇怪的孩子。你能事先知道发生在其他地方的事啊。还有,如果是父母不太喜欢的人打电话来,你就会火烧火撩地哭起来。大家都笑着说,你也许能知道父亲和母亲的心思呢。你真的很有趣啊。大家甚至都这么想,每户人家有你这么一个人就很方便了……”
       阿姨微笑着。我感觉自己的过去太不可思议了,因此我一下子极自然地忘却了些许不安中的自己。接着,阿姨久久凝视着窗外,一副眺望远处的目光,好像在捻用来编织往事的美丽丝线。月亮在幽远的天空上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我把一切都看得很重,对我来说,当我意识到阿姨和这一切都保持着不即不离的距离时,我感到些许的震惊。在阿姨的眼里,这一切都早已经结束。因此,甚至连我自己都仿佛能感觉到,好像一切都从没发生过一样。
       “阿姨也……”我像以前那样称呼她,“有过那种奇怪的能力吗?”
       “没有啊!”阿姨这么断然地回答。她用纤细的手指撮起几颗美国樱桃放在手心。
       “用水果当下酒菜不行吗?”阿姨吃着那颗较大的樱桃,一边问。
       “是啊,应该吃一些含蛋白质的东西。”
       “嘿嘿。”阿姨莞尔笑了,“你这种说话的语气,和养育你的母亲非常像啊。你生活在蜜罐子里,要回想起那些事来,也许还是一件悲伤的事呢。你知道吗?那些人,当然还有死去的外公,和我们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啊。只是因为和我们真正的父母感情非常深,才把我们领过来的。再也没有那么善良的人了。那个男孩子也是。”
       “哲生?”
       “对。”阿姨点点头,“这孩子不是很好吗?说他自以为很懂事,其实他真的明白很多事理呢。”
       “也许是吧。”
       我回答。现在不是谈论他的时候。
       “呃,我真的还什么都想不起来呢。父母是怎么死的?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
       阿姨稍稍有些为难地蹙着眉。
       “……全家最后一次旅行……”
       我屏住气竖起耳朵听着。阿姨开始说。
       “是去青森呀!那时弥生真的还很小。父亲驾驶着一辆崭新的汽车,在山道上拐弯时发生失误,和迎面开来的汽车猛烈相撞。我和你坐在汽车的后座,目睹了全过程。父亲和母亲死去的场面,对了……也许你没有看见。我紧紧抱着你,两人浑身是血地从汽车里爬出来。所有一切都已经撞坏了。我的头痛得很剧烈。红叶红得非常深啊,血溅进眼睛里,看出去全是红色的。我也很快就昏死过去了。你看,这个伤……”
       阿姨让我看她额头发际处的伤疤。
       “父亲和母亲当场死亡。对方司机却毫发无伤。这算是值得庆幸呀!父亲和母亲也都是很谦和的人,如果连累别人,他们都不会安心的。他们的待人谦和,超出了想象呢。你受了很大惊吓,在医院里住了很长时间。你忘记的,就是那样的事啊。”
       每次从阿姨嘴里出现“父亲、母亲”的词语时,我就感到心里一阵发紧。
       “……呃,我们两个人是一起被收养的吗?”我问,“现在的父母为什么会让阿姨一个人生活?我不懂啊!”
       是啊。我的父母那么善良,一定会让她一起生活的。
       “是我自己软缠硬磨的。其实我有好几次都被你母亲说服了。这是理所当然的。那时我还是一个高中生啊。也是我自己提出来,希望把你当作外甥女的。而且,外公把这房子让给了我。”
       “为什么?”
       “我想一个人过啊。我觉得很烦,一切都很烦。你还很小,很容易被重新塑造啊。不过,父母的生活很怪异,我的身上已经渗透了父母的那种影响。我连自己都不相信还能适应其他的生活方式。现在我已经不会去想别的事情了。”
       我想,她是一个在时间已经静止的古城堡里怀着已经失去的皇族之梦沉眠不醒的的公主。在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往昔的荣华,她的心灵始终在追溯那些往事。这是多么孤傲的人生啊。那种像病魔一样附在她身上的倔强,究竟是什么呢?我是被她“抛弃”的,我努力不让自己这么想。我相信不是那样的。但是,我知道在这对姐妹之间产生的距离已经决不可能被缩短了。因此,今天夜里,这里只是一场超越时空的梦。
       “对不起,我一直都忘记了。你恨我?你寂寞?”我问。
       这时阿姨直愣愣地注视我,脸上缓缓堆出平时那种淡淡的笑容。这是一种非常完美的笑容,可以包容世上的所有一切,宛如溢满冷漠而清纯湖水的湖泊。
       我觉得阿姨已经原谅我了。
       “什么时候能够逐渐回想起父母的事就好了……我们的家庭虽然有些怪异,却是幸福的呀!像梦境里一样幸福。”
       阿姨说道。
       “爸爸是一名学者,是一个奇才,所以家里根本没有任何规矩之类的东西。兴致高昂时全家一起穿上盛装出去吃饭,如果每天下雨母亲没能出门购物,大家就共吃一个面包。下暴雨或大雪的夜里,我们全家四人挤在窗边睡觉,躺仰望天空……旅行,我们哪里都去。我们总是心血来潮就出发,常常在野外露宿。甚至有时在深山老林里露宿一个月。我们觉得你的超能力很有趣,常常和你玩猜扑克牌的游戏。我们一称赞你,你就高兴得手舞足蹈,那时你还小着呢。嗯,也许和姆明谷(注:Moomin,芬兰女作家图韦·杨松(Tove Jansson 1914-)创作的童话名,和童话中的主人公名。童话根据以姆明为中心的传说进行改编,描写住在水中的小怪兽全家的美好心灵和生活状况。)里的生活很相像。我们不分白天黑夜,每天都过得像白夜一样。我们尽情地玩着,每个人的内心都非常宁静,丝毫不用担心明天会发生什么。……我至今还不能忘记。就好像符咒或祝福那样,一直都无法从身上取走。”
       阿姨缓缓地诉说着。那个家庭往日的情景映现在阿姨那双眼眸的深处。我思绪联翩地怀念着那个情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然而我却感到胸口作痛。
       也许我是在羡慕能够永远遐想的阿姨。
       我带着醉意上床,睡眠很浅,什么梦也没有做。只是从“一无所知”的不安中得到解脱,而睡在淡淡的光晕里。在温煦的阳光里,眺望远处的云层里时隐时现的太阳,感到心情万分酣畅,我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这样的感觉了。我一直不是睡得很熟,而且在睡梦中我听到了钢琴声。琴声十分优雅,我在梦里流下了热泪。旋律在我的梦中回荡,闪烁着光亮渗入我的胸口,随即消失了。
       
       ☆☆☆
       我的确听到了阿姨离开家时关房门的声音。我看着窗外。天已开始发亮,晨曦染红了天边。在神秘的粉红色天空中,回响着阿姨远去的脚步声。我睡在二楼,房间底下正好是玄关,所以听得非常清晰。我异常清楚地记得阿姨那远去的脚步声。
       我迷迷糊糊地猜想她要去哪里,一边又沉入睡梦里。
       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我无所事事,没有起床,只是默默地躺着,眺望窗外。晴朗的天空被散着微光的云层浅浅地遮挡着,树木的清香借着风儿从远处隐隐渗入窗里来。一阵舒适的睡意袭来,我又悠悠然地闭上眼睛。我感觉到光亮淡淡地照射在我的眼睑上。
       这时,门铃响了。
       我悄悄从窗口向门外窥探,心想如果是募捐钱款的人或推销员的话,就不去搭理他。透过茂密的绿叶的缝隙,我看见一个人头。罩着白色T恤衫的肩膀和头顶心螺旋儿的形状,都是我所十分熟悉的,我感到非常意外。
       “哲生!”
       我从楼上喊他。弟弟那张令人怀念的脸缓缓地抬起来望着我。在与那道明亮的目光相对的一瞬间,虽然只是一个星期不见,却仿佛觉得已经分别了很久很久。
       “你真是享清福啊,还在睡觉吗?”
       哲生说着笑了。他在密密匝匝的枝叶底下精神奕奕地朝这边望。我的心迅速集中在他的身上。所有的杂音顿时消失殆尽,就连风儿和阳光也都躲得远远的。
       “你怎么了?上来呀!”我一脸灿烂地笑着。
       “阿姨呢?”
       “好像出去了。”
       “我现在要去学校,顺便过来看看。我没时间了。”
       “……是吗?真没劲啊。”
       “我放学时再过来吧?”哲生说。
       “当然。”
       我粲然一笑。我觉得自己的微笑自然明快,就像花儿将要盛开一样。哲生好像放下心来,原本那愣愣的目光变得和缓。
       “那么,我放学后来。”
       弟弟说着,穿过院子里的小径,推开院门出去了。他那伸得笔直的脊梁、破破烂烂的书包,都是来自那个充满阳光的家庭。我这么想。如今我能感觉到我对他的爱,和我对往事的爱,是同一种性质的情感。而且我们两人和以前截然不同。我们是相互间轻轻爱恋着对方的陌生男女。
       回家吧?
       我以平静而愉快的心情这样想着。
       傍晚如果哲生来的话,就让他提着我的大行李,一起回到父母那里去,先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过一段平稳的生活吧。然后,再到这里来玩。
       我心里拿定了主意,便突然觉得肚子很饿。于是我下楼去找东西吃。只是阿姨不在家,房子里顿时就变得死寂幽暗,像坟墓一样。家具、摆饰、散乱的杂志,全都整整齐齐地安置在固定的位置里,显得无声无息。厨房的水龙头边,放着泡在水里的昨晚的酒杯和碗碟。我将它们洗了一遍,在这静谧中就连水声都显得特别响亮。手接触到冰凉的水,感到非常舒服。
       炽白的阳光从窗户涌入,照亮了地板一角。我坐在充满阳光的窗边嚼面包,喝果汁,吃着剩下的美国樱桃,好像在盛夏的海边沐浴着阳光,目光晕眩,恍若在野餐。我的脚底能感觉到地板的冰凉和粗糙。窗外的世界被光和影清晰地分割开来,初夏枝叶构成的斑驳而透亮的花纹在不停摇曳着。过了中午,阳光变得更加强烈。我就这样全身心地领悟着夏天临近的感觉。
       当我意识到不妙时,已经是下午了。
       无论我怎么等候,阿姨还是没有回来。我知道,直到现在,我对阿姨的私生活还是一无所知。她现在有没有恋人?有没有能够一起长住的朋友?她喜欢去哪条街上购物?这些事,我都估计不出。阿姨的生活里,丝毫也没有理应促成那些事的“蛛丝马迹”。
       不管怎么说,房子里的气氛已经完全变了。在这个平时能感觉到时间的浓度非常厚重的房子里,现在变得非常落寞。我打量着布满灰尘的屋子,甚至觉得这一切恍若一场梦。
       我试着打开阿姨那间房的房门。
       这房间无论什么时候去看,始终都是脏兮兮的。什么东西都随手乱扔,抽屉也拉开着,满屋子都扔着衣服,就好像小偷闯进来过一样。桌子上散满着小件物品,简直就好像将手提包里的东西一古脑儿倒出来一样。窗框上积满尘垢,挂在墙上的镜子像是刚刚出土似地混浊而模糊。能够从这样的房间里穿戴那么整洁地出门去上班,这是一种欺诈啊!我这么想着,走出了房间。我随手把房门关上时,尽管没有什么明显的迹象,然而我却忽然感觉到,阿姨也许暂时不会回来的。
       ☆☆☆
       “不打招呼就突然出门了,这不太好啊。”
       当护士的母亲常常这样说。
       “一直跟随在病人身边护理的人,有事离开一下,病人死了,病人的亲属没有赶上见最后一面。这样的场面,我不知见过多少次。”
       母亲说,所谓的“偶然”,就是指那样的事。我这个人也是如此,兴趣一上来,不打任何招呼就出去玩了。母亲大概在我的身上看见了阿姨的影子,大概看见了凭岁月决不可能抹去的血缘的特征。
       “弥生,如果有一天,不知道你去了哪里,爸爸或妈妈又遇上了什么事故住进了医院里,或者死了……弥生。”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母亲这样的想法,和紧绷着脸说这些话时的认真劲儿。
       “只消一个电话。然而你却永远都会为那只电话的沉重而感到痛苦。一辈子都会感到痛苦。”
       不过,我不会。当时我在心里暗暗想着,我决不会因为那样的事而抱恨终生,我就是这样一个女儿。我知道我决不是因为晚上没有回家、第二天早晨回家时挨骂才变成这样的。我的想法来自更冷静的、内心最深处的地方。
       我知道我的想法会让母亲感到哀伤,我记得当时我没有说出来。
       ☆☆☆
       到了傍晚,阿姨果然没有回来。
       我束手无策,连灯也没有开,只是怔怔地坐在黑暗的桌子边。窗外呈现一片蓝色,树影宛如层层叠叠的黑色剪纸。我饶有兴趣地望着那些沙沙作响的摇曳着的剪影,同时神思恍惚地想着长期在这里单身生活的阿姨。
       我觉得那不是有多么难熬的生活。
       但是,难道是我把阿姨的生活搅乱了?
       我忍受不了那样的不安,屡次起身走进阿姨的房间,在她的脏桌子上翻找,但每次都没有发现什么留言,或表示她去向的任何线索,我失望地回到厨房里。这时,门铃响了。
       “我进来啦!”
       哲生说着走进屋来。他看见我在黑暗的厨房里坐着,颇感诧异。
       “怎么回事?感觉就像杀了人似的?”
       “哪里!”我说,“阿姨没有回来,不知去哪里了。”
       一个人迷迷糊糊地思考时还没有感受到的情感,和哲生交谈时便涌现出来。我感到不安和焦虑。
       “先把电灯打开吧。”
       哲生伸出手摸索着找到开关捻亮了电灯。窗外顿时沉没在深沉的黑暗里,夜晚重又降临。我这么想着,头脑里的思绪怎么也集中不起来。
       穿着制服的哲生把书包放在桌子上,一屁股在我的对面坐下。也许只是我一个人感觉到,他的举止总是显得正确而恰当。我一直很羡慕他那率直的眼神。和哲生相比,我是永远沉迷在某个地方、迷惘地注视着时光流逝的人。
       “是遇上什么事,才销声匿迹的?”哲生问。
       “嗯,我觉得多半是的。”
       “就是说,像举行葬礼时那样,是去了什么地方吧。”哲生说道,“你猜不出来吗?”
       “不知道啊!她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也许马上就会回来的,但我总觉得她好像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是‘觉得’?你的感觉很准,所以看来准是那样了。嗯,阿姨大概想让你去找她。”
       “为什么?”我很惊讶。
       “因为她知道你会在这里等着她。对吗?这样的人一旦要任性起来,就会走极端,一定会是那样的。否则,她希望你在家里等她,就不会不回家了。不是吗?”
       “噢,是吗?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也许是吧。”
       映现在哲生眼中的阿姨,比我眼中的阿姨显得稍稍柔弱些,也更真实。我默默地站起身,准备去沏红茶。看见平时如此懒散的阿姨光是对茶叶种类特别用心,把它们分得很细并分别装在瓶子里,还贴上了标签,我不禁黯然。她的做法,一定和我以前居住的那个家是一样的。标签上写有阿姨秀美的字迹。我将杯子加热,在茶壶中放入适量茶叶,非常细心地将茶水斟入杯子里。
       既然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还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向哲生倾吐一番,让他也参与那些事情吧?这样的冲动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旋转着,怎么也不能抑制。为了克制内心的冲动,我故意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沏茶。
       如果真的那么做了,我也许会后悔终生的。
       我只是默默地将茶递给哲生。
       “放过糖吗?”哲生问。
       “我不知道糖放在哪里。”我回答。
       “生活很清苦啊。”哲生啜着茶说道,然后打量着房子,“这个房子,我觉得好像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住了。”
       哲生这句话,忽然让我感到一阵不可自拔的悲伤。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也许阿姨原本就没有住在这里,车祸发生时,大家全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来到这里,另外三个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注视着我。
       那天夜里,看到我抱着硕大的行李感到可怜而接纳我的,是姐姐的幽灵。
       是充满温馨的家族的幽灵们。
       “我想我知道她在哪里。你瞧。”
       哲生说。我沉溺在自己的妄想里感到眼前一片漆黑的时候,他却在认真进行思考。
       “是我们亲戚那边的别墅。你瞧,那幢有西武百货商店的平房建筑。”哲生说道。
       “你说什么?”
       “你看。像超市那样在山里突然冒出来的平房建筑,西武……是什么地方?”
       “噢,你是说轻井泽?”我问。
       “对了对了,我听什么人说起过,说雪野阿姨最喜欢那个地方,她常常去那里啊。如果是那里,那地方,想去的话马上就能去啊。”
       “也许真是那样。”
       我顿时产生出一种希望。我有一种直觉,阿姨肯定在那里。那是一幢坐落在深山里的别墅,我在孩提时也去过几次。去看看吧!我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可是,哲生再怎么说是童年时的记忆,倾注在那片林子里的夕阳,穿过高原的风儿,他的头脑里都没有印象了吗?他首先想到的是平房建筑的西武吧?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我这么边想边望着他,冷不防他直愣愣地注视着我。
       “你要去?”哲生问。
       “嗯,想去那里看看啊。再过两三天回家就迟了,你好好地瞒过父母亲。不过,阿姨不见了,这件事决不能提起。”
       我说道,不料哲生间不容发地回答我。
       “我也去。”
       他说得十分平静,因此我一时无言以对。
       “不行啊!”我说道。
       “有什么不行啊!”哲生断然答道。他定定地直视我。他的眼眸里带着爱恋的色彩,我感到很困惑。
       “那么,对父母该怎么说?还有旅行的准备呢?换洗的内衣裤,盥洗用品,都没有带?”
       “这个……”哲生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人很懒惰,我和你不一样。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呀!这些东西,那里的超市里要多少有多少,而且要找个理由,借口随便就可以找一个。没有人会把我和你,还有阿姨三个人联系在一起的呀!”
       我缄默无语。我想了想。好吧,如果心存顾虑,什么事都做不成。
       “那么,你陪我一起去?哲生?”
       “是啊,现在马上就走。越快越好。因为阿姨那样的人虽然不像是会自杀的样子,但还是挺让人担心的。”
       尽管没有可能,但这话还是让我吓了一跳。
       “那么,走吧。我们一起走。”我说道,哲生默默地点点头。
       ☆☆☆
       已经好久没乘坐夜行列车了。
       哲生坐在我的对面座椅上,垂下长长的睫毛,倚靠在车窗边沉沉睡去。他穿着学生服,把书包和印着超市名字的纸袋放在行李架上,简直像离家出走疲惫不堪的少年。
       回想起来,我仿佛觉得我们单纯只是一对始终处于临界点上的男女,利用“姐弟”关系作为相互眷恋的手段和借口。父母不在家时,我们两人吃完晚饭还不愿意离开餐桌,没完没了地吃餐后点心或喝茶。我们非常珍惜这段两人可以堂而皇之独处的时间。
       而且我觉得,那样的时候,我们两人都心照不宣。
       像这样二人单独相处,那种感觉就更加强烈。
       车窗外一片漆黑,闪烁着灯光的夜景飞快地向后逝去。每次停车门开时,我都能感觉到车厢里涌动着黑夜冷峭的气息和气味。夜色渐渐深浓,我觉得心里有些虚怯,我抬头望着幽远的月亮,我仿佛觉得自己已经来到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
       尽管如此,我的心已经变得宁静。无论风儿怎样“咔嗒咔嗒”摇撼着车窗,无论窗外的景色多么迅疾地移开,无论夜色多么悄然地笼罩在静寂的车厢里,我的头脑里都再也不会充斥着“有的事情我想不起来”这种强烈的念头。我的心里充满着“终于恢复了自我”这种踏实的感觉和满足。那个夜晚不知不觉地和远方的梦融会在一起。我想着那些事情的奥妙,望着眼前的哲生。
       呃,他的睡脸多可爱啊。这孩子的眼睫毛多长啊。
       我这么想道,他的睡脸宛若一尊神像。
       轻井泽很快就到了。哲生大概很累吧,路上他只打开过一次引以为豪的试题集,马上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直沉睡着,直到我喊醒他“下一站就是中轻井泽了”为止。从他惊醒时一瞬间流露出的“这里是哪儿”的表情,到终于醒悟“呀?对对,应该到了”,所有的神情全都体现在他的脸上,非常滑稽。
       接着,我们下车站在黑夜里的站台上。站台上很黑,夜风猛烈地刮着,让人莫有名状地感到不舒服,好像在责备我们贸然来到这个地方。繁星闪烁,星星多得让人咋舌,银河呈淡淡的颜色,发出朦朦胧胧的光,翻过山峦横跨天空。
       我们乘坐出租汽车,急急地在径直通往鬼押出方向的山路上赶路。司机狐疑地不停打量我们两个深夜抵达的年轻人。不久汽车驶过万籁俱寂的“平房建筑西武”,我们下了车。
       夜里的别墅群简直像坟墓一样幽暗,一幢幢以整齐的外形排列着,悄悄地矗立在森林里。那些即使在白天都难以辨认的小型别墅,到了夜晚就更加无一例外地融入晦冥里。每一幢别墅好像我们都很熟悉,我们像汉塞尔与格蕾特尔(注:格林童话《汉塞尔和格蕾特尔》中一对去采草莓时被妖婆捉住、后合力打败妖婆的两兄妹。)那样,在黑暗而散发潮湿气味的、漆黑一团的树林里不停地绕着圈子。
       黑夜越来越深了,眼前是一扇扇黑灯瞎火的窗户。果然太莽撞了,我们两人都这么想着。如果说出口来就会后悔莫及,因此我们掩饰着不安的情绪,拼命地想着那幢别墅有没有什么特征。
       “进门处是什么样子的?”
       “很普通啊!”
       “房门呢?挂姓氏牌吗?”
       “嗯……对了,信箱很特别。”哲生说,“好像在院子前竖着一个绿得很好看的信箱。”
       “呀!”
       刚才断断续续回忆的片断中,那幢别墅里厨房内水池的形状、从二楼古雅的起居室能眺望到的窗外的景致、沙发的颜色……那个信箱混杂在这些片断里突然冒了出来。
       “我想起来了,是杂志里曾经介绍过的那种很漂亮的信箱!据说是父亲特地从美国带回来的,一淋雨马上会生绣的铁信箱吧。”
       “是啊,对,我明白了。你站在这里不要动,等我一会儿。”
       哲生这么说着,便“啪啪啪”地登上坡道去了。我坐在自己的手提旅行包上,抬头望着压上身来的黑暗和树影,看着树影间神秘地射着寒光的月亮和星星,以及消逝的云层那鲜明的白色。还有森林里那快意的气息。早在森林浴流行之前很早的时候起,我就很喜欢这样的清香和景致。好像所有的枝叶都在俯视我,即使在如此墨黑的夜里,我也非常喜欢。尽管我已经长得这么大,树木仍然像我孩子时那样高高耸立着,这让我感到十分舒畅。
       不久,哲生快速奔跑着回来。
       “找到了!找到了!”他不停地说着。
       “这孩子很可以依靠。”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出自内心地这么想。
       “我平时就在训练啊。”
       哲生笑了。这么说起来,他的确常常一个人去跋山涉水,一连好几天不回家。他是从运动中学会人生的基本知识,所以任何时候他都能坚韧地面对现实。现在我已经理解阿姨在提起他时说的话:“说他自以为很懂事,其实他真的明白很多事理呢。”想到这些时,我更加不可抑制地想马上见到直到昨晚还在一起的阿姨。
       我跟着哲生走过去,看见在一堵眼看就要倒塌的围墙里孤零零地竖着一只生锈的铁制信箱。看来这的确是和我们家有关的别墅。房子里黑咕隆咚的。
       “她不在吧?”我说。
       “反正进去看看吧,你记得钥匙放在哪里吗?”
       “嗯。”
       我记得。房门边花盆里的植物已经枯萎。我从花盆底下取出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进去看看吧。”
       “嗯。”
       我们借着微弱的月光,打开嘎吱作响的房门,擅自走进黑暗里。走廊里的电没有被切断,我摸索着按了开关,屋里便一下子明亮起来。
       “你在楼下找,我去二楼。”
       哲生说着一边一路一个个灯开过去,一边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屋子里的霉味熏得我眼看就要窒息了,我将窗户一个个打开,把夜晚的清新空气放进来。清冷的夜气带着大量的新鲜氧气充溢着整个房间。
       打开厨房和厨房隔壁起居室的窗户,最后我走向最里面的房间。我心里咚咚地跳着,一边打开拉门窥探着。那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只是散发着黑暗和榻榻米的气息。我叹了一口气,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
       忽然,我有了感觉。阿姨直到刚才一定还站在这里。那是傍晚时分,阳光几乎已经消失,藏蓝色的天空将树林的剪影映照成神秘拼图的时候,阿姨一个人独自站在这里眺望着窗外,连电灯也没打开。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样的情景。而且,她已经不在这里。我不知道她的去向,但她已经不在了。在充斥着房间的清彻的夜气中,我对此确信不疑。嘿,她到底去哪里了?也许我们根本就不用这样费尽心机地寻找她,但现在这个时候,我一定要找到她了。我不得不觉得,这是一场非常重要的游戏。
       不久,我听到哲生咚咚走下楼来的脚步声,把我从遐想中惊醒过来。我打开灯,看见他正从走廊那边走过来。
       “阿姨不在,你看这个。”
       哲生说着,把一张纸伸到我的面前。
       “这张纸在二楼起居室里的玻璃桌上。”
       哲生说道。我接过纸看着。上面用潦草的字写着:
       弥生
       你真的来这里了吗?我很高兴。
       旅行能加深爱情吧。
       雪野
       这张纸片的正反两面,无论怎么观察,都无法获得更多的信息。线索中断了。
       哲生感到纳闷。
       “只写这几个字,还不如不写呢。”
       我感到奇怪,便笑了。
       “你的想法,也很好。”
       “是吗?”
       哲生也笑了。
       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我感到肚子很饿,但没有汽车根本无法外出去吃东西,再说这个时候附近的商店全都关门了。原以为只要来到这里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现在我们两人相互责怪着对方的鲁莽,一边在厨房里到处乱翻寻着食物。
       而且,在架子上找到两盒不同品牌、过了期的方便面,在冰箱里发现一只像是阿姨留下的蕃茄和一大盒酸奶酪。虽然填不饱空肚子,但有这些东西肚子好歹也能够安下心来。我们相互道着“晚安”,有些别扭地像在自己家里那样去不同的房间睡觉。说起来也是的,我们不可能突然就睡在一起。
       黑暗中一个人睡在被窝里,觉得夜晚静得有些可怕。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阿姨。梦中,无所不知的阿姨悄悄站在这幢房子的外面,一个人抬头仰望星空。她仰脸望着头顶的星空,头发几乎碰到了地面。她的侧脸有一种冷漠之感,她用甜美的声音哼着歌,静静地望着星星。
       是非常伤感的梦。
       ☆☆☆
       翌日,是一个轻井泽特有的大晴天。
       好不容易来这里一次,我搞了个大扫除。哲生说,如果径直回东京,也要等下午游览以后再回去。阿姨家,我们还试着打了几次电话,但无论电话铃声怎么响,阿姨都没有接电话,她没有回家。
       我用抹布正在擦走廊里的地板时,门铃响了。在还没有住习惯的房子里,门铃响起时,听上去有些虚幻。我开始时还惊得抬起头默默地发愣,但门铃声在房间里接连响了两次。
       是哲生吧?我这么想着,走过去开门。我见他很渴望去那家“平房西武”超市看看,我就差他去那里买东西,但仔细想来,现在正是淡季,也许还没有开门营业,所以他一定是去了更远的地方购买吧。这样看来,他回来得也太快了。
       “是哪一位?”
       我站在门背后问。
       “是雪野小姐吗?”
       那人问。是年轻男人的声音。他的嗓音听得出有些进退两难,我有种直觉这个人一定是在寻找阿姨。
       于是,我打开了门。
       他的年轻出乎我的意外,我大吃一惊。怎么看都和我的年龄差不多,似乎显得比我更年轻。我心里暗想,阿姨这个人是向学生下手了吧。如果是阿姨的话,她是能做得心安理得的。尽管如此,眼前这个男人长得太高大了,个子很高,体魄也十分健壮,脑袋又长得很大。我抬头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着我,也是一副很怪异的表情。这副表情就像在街上和昔日的女友不期而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啊,初次见面,我叫立野正彦。对不起,您是雪野小姐的……”
       “我是她的外甥女弥生。”我说,“阿姨不在这里。您请进,喝杯茶吧。如果您方便的话,我想向您打听些事。我们……我和弟弟,是来找阿姨的。”
       “是吗?”
       知道阿姨不在,他明显地流露出落魄的神情。他沉默了一会儿。
       “打搅您了。”
       他平静地说道。他丝毫也没有那种难以捉磨的表情或暧昧的神色,而且彬彬有礼得甚至有些拘谨,好像是历史剧里的武士一样。我把他带进厨房隔壁的客厅里。他在小型沙发里一坐下,便显得更加伟岸。
       他啜了一口日本茶,深深叹了一口气。
       “昨天中午,她打电话给我,”他说,“我们有三个月没通电话了。因此我问她现在在哪里,她把这里的地址很快地说了一遍,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些奇妙的话,然后就挂了电话。我急忙拿出笔记本,心想大概是这里的地址吧,我吓了一跳,赶紧过来。弥生小姐,您呢?”
       “我最近一直住在她家里。她突然什么也没说就不见了,我只好猜测大概在这里,于是就来了……她留下一张写给我的纸条,已经走了。现在她在哪里,我一点儿也猜不出来,打电话到她家里,不知道是她不在家,还是不肯接电话。”
       “没有写给我的纸条吗?”
       他问,他的眼睛闪出光来。我很歉意地回答“没有”,他又忧伤地垂下眼睑。
       “你说有三个月没有联络了吧,”我问,“最近你和阿姨没有见面过?”
       “是的。”他摆出一副实话实说的模样,“正确地说,是她不肯见我。说老实话,也许是被她甩了。我们有过太多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我真正和雪野小姐交往,是在高三,也就是去年的时候开始的。”
       果然是那样。我心里暗暗思忖着。他不就是她的学生吗?这样的事,完全符合阿姨的个性。
       “我们说好等我毕业以后再见面也不迟。三个月前通电话时,雪野小姐……”这时他有些吞吞吐吐,“她说把我的孩子堕掉了。”
       我也吓了一跳。阿姨不是一个嘴快的人,这件事,她只字未提。就连她有恋人,都几乎丝毫没有让人感觉到。
       “我想无论如何也要和她见一面,把话讲清楚,但她不愿意。无论我做什么,不管我在什么地方等她,她都不会正儿八经地来见我。”
       他好像真的非常憔悴。我现在开始明白,阿姨是那种一旦作出决定就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到的人。只要一想到她如果真心决定分手,对对方会摆出多么冷漠的态度来,我就会不寒而栗。她肯定是把他当作煤气收款人之类的人来看待了。尽管如此,如果这三个月来他依然缠着她不愿放弃,可见他也是个非常倔强的人。我心里这么想着。
       “请等一下,您说等您毕业以后再见面,那么就是说,在毕业之前暂时分手?”
       我问他。
       “是的。去年十二月份,那天夜里雨下得很大,她突然把我喊去,说以后不再见面了。这真是晴天霹雳啊。无论我怎样问她,她也不理我,只是一个劲地说我还是一个学生……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她已经怀孕了。她这个人,任何事都自己一个人扛着。”
       他说道。我想,他那种独特的率真究竟是什么呢?阿姨深爱着的,一定是他的这种率真吧。
       “我回来了!”
       哲生这么说着,走进门来。一眼看见正彦颇感意外。我把经过简单解释了一下,哲生礼貌地作了自我介绍以后,用只有我能听见的轻声呢喃着。
       “出现在她身边的人好像推理小说一样越来越多了,好像发生了杀人案一样。”
       我觉得奇怪,偷笑着生怕正彦听见。
       ☆☆☆
       一来到高原,有样东西无论如何都想吃。那就是妈妈做的水果咖喱。以前坐着父亲驾驶的汽车来这里时,大家先把房子打扫一遍,然后第一天晚上总是母亲来制作含有几维果、菠萝等水果的甜咖喱。
       今天夜里,就由我来做了。
       我和哲生原打算今天当天返回东京的,但是正彦难过地说:“她把地址告诉我,她也许会回来的。”我和哲生都觉得这不太可能,可是看见正彦已经精疲力竭,心中不忍,我们决定一起住一夜。我们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所以没有急着马上要去做的事。我们以一种奇怪的组合围坐在桌边。
       “嗯,这味道太令人怀念了,和妈妈做得一样。”
       哲生赞不绝口。
       “真好吃。”正彦说道。
       哲生的特殊本领就是和陌生人马上就能熟悉起来。就是说,他不在乎别人。他一边大口地吃着咖喱,一边随口就提出一些令人难堪的问题。
       “正彦先生,您的体魄一看就知道是搞体育的,您的相貌也很端正,您的服装也很有品味,看得出您很有教养。我觉得奇怪的是,如果您正彦先生要找有气质的小姐,要多少有多少,却为什么偏偏看上我们雪野阿姨呢?她的魅力在哪里?”
       哲生常常会表现出这种天真无邪的态度。在亲戚们聚餐的场合里,他也常常会提出那些可怕的问题,弄得大家都很尴尬。
       明明可以恰如其分地搪塞过去,然而正彦却很认真,一边沉思一边回答。
       “她非常清纯,个性非常刚毅。无论多么痛苦,无论多么迷茫,她决不会改变自己。她的这种笨拙让人非常心痛,却也是极具魅力的。还有,她上课很有趣。”
       “您是说上音乐课?”我蹙起了眉头。
       “是啊。真棒啊。有一次唱歌测验时,大家都和她开玩笑,说声音发不出来啊。”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我一直使用敬语。我也随声附和着。
       “是吗?”
       “当时我真的患了重感冒,嗓子一点儿都发不出声来。我向老师一提出来,班级里那些家伙们就学我的样了。她从钢琴后面猛然站起身,说:‘看来这个班级正在流行感冒呢。’大家以为可以不用测验了,刹时间都哄笑起来。不料她说:‘现在不能唱歌的都站到这里来。’她让假装不能发声的人站成一排。当然我也在里面。大家都很喜欢老师,所以很乐意这样做。她让大家把嘴巴张开,我们大概有十个人左右,大家都傻乎乎地把嘴巴张开。她依次窥探我们的口腔,最后在黑板前莞尔一笑,说:‘只有这孩子是真的,其他同学都要唱。’接着她摸摸我的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那样慌张。接着她把黑色手提包‘啪’地打开,给我一颗浅田糖。太棒了!全班同学都鼓起掌来。她就是很特别。那是我读高三的时候,从那天起,我不知不觉地就喜欢上她了。”
       恋爱中的男人都会觉得对方很特别,不过这个人说的话,我非常理解。
       “难怪。”哲生说,“阿姨这个人,课一定上得很有个性。外表看上去就很了不起。”
       “本来就很了不起呀!”
       正彦不由沾沾自喜地笑了。
       “她是老师,可是一下雨她就请假。说是上课,她心安理得地迟到十分钟,要不就提早回家,不知为什么,每天都过得很紧张啊。有一次吧,课上到一半,钢琴声嘎然而止,整个教室都嘈杂起来。大家跑过去一看,她睡着了。”
       “太了不得了!”我说。
       “考试之前,她一定会把试题都抄写在黑板上,还叮嘱我们要保密,托她的福,我们整个班级几乎都是满分。操作测验时,她让同学唱歌,自己望着窗外。刚以为她没有注意,不料她突然一副认真的表情,戏弄着给我一颗糖,因为十分有趣,所以她总是很受欢迎。那以后,只有在上音乐课的时候,才是我最快乐的。一直都是如此。我一直爱恋着她啊。而且那不是我单恋。我一直可以那样感觉到。在走廊里擦身而过的时候,上课时打瞌睡突然睁开眼睛和钢琴前的她目光交织的时候,我都有那样的感觉……嗯,以前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和她恋爱是最棒的。”
       他眯着眼睛说着,仿佛在谈论一件珍宝,仿佛在眺望远方一件美丽的物品。也许是在漫长的旅途尽头好不容易遇见能够理解他的人,才使他这样喋喋不休吧。
       “嗯,已经成为她的俘虏,那种感觉是无法替代的。这好像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啊。”哲生说道。
       我默然无语,脑海里浮现出阿姨缓缓舒展着笑容时脸上那淡淡的光辉。黑夜弥漫着,阿姨不在这里,今天夜里还将梦见她。我们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在这里围坐在桌子边谈论着有关阿姨的回忆。在如此幽静的梦境深处,大家聚集在异常明亮而安谧的屋子里,敞开胸扉,情投意合。这样的夜晚难得遇到。心灵的交融,风儿的细语,星星的闪烁,阵阵袭来的苦涩,肉体的疲惫……所有的平衡都奇迹般地得到了调整。
       “我,是姨太太的儿子。”
       正彦说道。我和哲生颇感意外,只是惊讶地闭上嘴,定定地望着他。正彦感觉到我们的疑惑,无奈地笑着继续说下去。他讲话时毫不忌讳,所以实际上感觉很好。
       “母亲去世以后,我被领到父亲身边,过着极其平淡的生活,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孩时的事情,现在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爷。我说得没有错。长大以后,理所当然地,怎么说呢,我就喜欢和性格开朗的人交往。你明白吗?”
       他望着哲生。哲生笑了。
       “当然明白,看见您,就知道您是那样的。”
       “现在我得出这样的结论,令雪野小姐感到不安的,追根溯源,会不会就是这个。以前我不理解,以为是被她甩了。的确,我内心深处有一个角落,总是觉得女孩子就应该开朗、率真、有着很多与年龄相称的优点、爱掉眼泪、懂规矩。其实人人都是那样长大的,又在很好地表现着自己。但重要的是,这一点,我视而不见啊,不能和人分享。”
       他这么说着时,我感到惊诧。我仿佛觉得某种真实的东西掠过我的耳膜。
       “有几年连我自己都已经忘却的时光沉睡在我的体内。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段时期其实是相当硬气而悲惨的,我绞尽脑汁想要保护母亲。我不会去怀恨什么人,也不会钻牛角尖。那一段和母亲两人生活的年代,成为永远无法与别人分享的某种东西,永远留在我的内心深处。嗯,我觉得那种东西是有的。我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在遇到雪野小姐之前,我把这忘得一干二净。那些令人怀恋的事物,心痛的事,咬牙切齿一筹莫展之类的事,她就代表着所有这些情感。只要看见她撑着雨伞穿过雨中的校园走来,我就会无法抑制发疯的冲动,眼看就要回想起什么。”
       “所谓的恋爱,一般大家都会那样的吧。”
       哲生说道。我可以感觉到正彦对哲生的话有些不悦。我感到意外,想要说些什么,但哲生毫不畏缩,一脸认真的表情继续毫无顾忌地说着。
       “开始时我还以为那是发生在不检点的高中老师和喜欢大龄女人的青年之间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司空见惯。听着你说的话以后,我仿佛觉得对雪野阿姨有些理解了。”
       正彦露出一副由衷的笑容。
       “是吗?”正彦说道。这是一个非常和睦的场面。
       是啊!我现在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并不仅仅因为阿姨是我的姐姐,也不是因为我不会保持沉默。那是因为阿姨拥有的、作为一名女性的神妙莫测的魔力。她的头发、甜美的嗓音、弹奏钢琴时纤细的手指背后,隐藏着某种巨大而玄妙的眷恋。这对童年时代失去过什么的人来说,一定是心有灵犀的。那是某种比黑夜更深、比永远更长久的幽远的东西。
       在面对那种不寻常的重压丝毫没有扭曲的、柔韧的宿命中,我们想入非非,而且越来越相互吸引着,在这流星频频掠过的树林里相聚,一起用餐。
       就是那么一回事。
       ☆☆☆
       那天夜里很晚,我和哲生两人出去散步。
       我们只不过是在淡淡的月光下走着。我们走过漆黑的林间,在房栋间穿过去,每栋房子都浮现着幽灵般的黑洞洞的窗户。每当长满树叶的枝干被强劲的风儿刮得娑娑摇曳时,深绿色的气息就会在夜空里将巨大的波纹缓缓荡漾开去。
       “那个家伙真奇怪呀!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事,丝毫也没有感到难为情。”
       哲生说道。他没有穿的衣服,就随手抓起我的无领开襟毛衣穿在身上,显得非常可爱。
       “是啊,不过他人很好啊。”
       他一直被某种梦境困扰着,甚至看来已经不可能摆脱了。那个梦里包含着的风景有阿姨的身影。人们也许会把这称作“幸福”。旅途中的夜晚,景色越是优美,越是会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我仰望着夜空,确认将要消失在黑暗里的自己的所在,在表示夏天的星座底下缓缓地走着。
       “这里的星星真多啊。”哲生说道。
       “我们有几年没有来这里了?”
       “嗯……很长时间没有来这里了呀!父母亲他们不是常来的吗?”
       “真令人怀念啊。和小时候相比,所有的东西都变小了。”
       “上次来时,信箱是新的。”
       “还放火花了。”
       “嗯,我还记得父亲提着水桶走着。每次来这里,都要放火花的。”
       小时候一想到这些倾注着的、渗出似的耀眼的白色颗粒全都是星星,就会无端感到哀伤。抬头仰望着的、这些填满着枝叶间隙的繁星的闪烁。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大家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吗?孩提时,我这样问父亲。为了燃放火花,我们登山去林子里寻找地面稍稍开阔的地方。对了,父亲还提着水桶,另一只手牵着我。黑夜非常深浓,母亲走在前面,她的背影眼看就要消失了。哲生抱着很多火花,一个人在前面奔跑着。
       父亲说:“看到太多东西时,我就会莫名地伤感起来啊。”
       我记得很清楚。就连当时父亲紧紧抓着我时那双手的触觉,都在我的体内苏醒过来。养育我的父亲的手。那张干燥而宽大的手掌。
       我们走了一圈,慢慢地准备往回走。眼睛已经适应,林子里的树木好像梦幻一样散发着朦胧的光晕。如果沿着坡道直接下去,就是我们的别墅。正彦大概还没有睡下,远处出现的窗口孤零零地点着灯。如果我们朝着那个星星一样的白点,踩着小树枝和干硬的泥土走去,马上就到了。这样一想,立即就感觉到林子里的夜气将心里的细胞一个个融入到黑夜里一般的阴冷。
       “明天你打算怎么办?弥生?”
       哲生突然问。我停下脚步。也许我还不想回到房子里去。我抬头望着星星。无论怎么看,夜空清彻得令人不敢相信。
       “你问打算怎样办,我……”这是我现在不愿考虑的问题,“无论如何想找到她啊。这样回去总觉得太可惜了。不过,先回去看看吧?去阿姨的家里。她回这里的可能性太小了。”
       我的回答不着边际。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确定的,我感觉就像在窥探没有尽头的水底。
       “唉……”哲生叹了一口气,靠着树干慢慢坐下去,“你直到现在还想和亲骨肉一起生活?”
       我目瞪口呆。因为太出乎意外,就仿佛星空在旋转似的。
       “哲生,你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问道。哲生回避我的目光,凝视着黑暗。
       “……早就知道了呀!不知道的,就你一个人。当然,父亲和母亲都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你以后和雪野阿姨一起生活?”
       “嗯……”我在哲生的面前蹲下,窥视着他,“我觉得我只能回到养育我的家里。我和阿姨都不是那样浪漫的人……只是,我会努力回想起已经忘却的事,她是我的姐姐,我很想品尝所有一切都陡然改变的滋味。现在即使我轻举妄动,也只会给周围的人增添麻烦,这我非常清楚。尽管如此,我怎么也不可能默默无闻。如果阿姨希望我来找她,我愿意那么做。我觉得,只有这样无聊的事,对现在、对以前我和阿姨两人来说,才是最最重要的。……你能理解吗?”
       “非常理解啊!”
       哲生笑了。他直视着我点点头。那是一张美丽得令人瞠目的笑脸,我只是注视着他。这次旅行中,哲生屡次流露出以前从未在我面前流露过的表情。这张笑脸也是如此。那样的表情,他在家里绝不可能出现,以前也许他只是对特定的女性才表露出来。……不,不对。多半是我的眼睛发生了变化。通过新的生活,我第一次摘去滤色镜。在这深夜里,我的心在用以前从未有过的目光审视着哲生。
       新的哲生,新产生的情感。我的目光已经无法离开他。我想永远从这样的视角像聆听一样地望着他。
       “你总是好像惊魂未定似的。”哲生说,“应该什么都不知道的,但无论在家里还是走在街上,你总是一副很不安的神情,好像总是在犹豫。我上中学的时候就怀疑雪野阿姨说是我阿姨,其实这是骗人的,她和你是姐妹。我独自去查看了户籍,才知道你们两人都是我们家的养女啊。”
       “……是吗?”
       在月光下,隐隐看得见脚边的泥土和树叶。这里是一个寻迹追溯而来的尽头。
       “我是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注意到的。”
       我仿佛觉得在说一些异常寂寞的往事。从自己嘴里说出的每一件事,好像冥河的河滩上堆积起来的石头(注:按日本的民间风俗,据说儿童死后其灵魂会前往受难的冥土,孩子的亡灵为了供养父母而在这里堆石造塔,但不断为鬼魂所破坏,后被地藏菩萨所救。)那样,洁白而冰冷。我好像觉得,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无论家庭还是家族,在所有的层面上都有着血脉相连的东西,所以再怎么遥远,也会义无反顾地赶来的。无论爱情,无论弟弟。
       “不过,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呀!……好像人生突然变成了两倍。不是吗?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啊。我发自内心地这么想。”
       夜风徐徐地吹来。尽管我诉说着的语言在表露我真正的想法,但我自己也感觉得到,某种东西在渐渐离我而去。现在可以坦露真实的,也许只是蹲着的我放在膝盖上相互紧紧缠绕在一起的手指。
       就在那个时候。
       哲生突然紧紧抱住我。我膝盖支在地面上,但丝毫也没有感到意外和惊奇,只是近距离地注视着他身上穿的我的那件开襟无领毛衣前面的贝壳钮扣,感受着哲生放在我后背上的大手那种异样的触感。而且,从哲生的身上,散发着那个令人怀恋的“我们家”的气息,散发着养育我长大的那个家的梁柱、地毯、衣物等的气味。这气味岂止是搅乱了我的心绪,它更令我感到喘不过气来,我的眼泪眼看就要涌出来。因此,我无奈地抬起头,看着他那钻石般的眼眸。他的眼睛流露出哀伤,我闭上了眼睛,我们接吻了。是永恒的、长长的吻。
       ☆☆☆
       做和不做之间有着天壤之别,这样的情况世间常有。那个接吻就是这样。
       接吻以后,我们默默地站起来,拍去身上的泥土,朝着别墅走去。然后我们莞尔笑着,道声“晚安”,分手走进各自的房间。
       我无法入眠。
       我的脚简直好像脚被吊起来一样,又好像一个人独自目送着黑暗中远去的船只。尽管如此,我的心还是阴沉沉地扑通扑通直跳,喘不过气来。黑暗弥漫着甜味的。我忽然发现,我的心不知不觉地回味着哲生的嘴唇。我回想着滑进他胸膛里以及碰到他面颊时的感觉。
       在这个世界上,我对任何地方都没有那样真切的感觉了,为此我愿意付出所有的一切。然而眼下我却感到万分孤独,宛如注视着宇宙的黑暗。我们两人没有去处,也没有紧随而来的明天。即使现在,在如此清澈的黑夜底下思考同一件事情,只要朝霞四射,也许就会像薄雪那样融化殆尽的。
       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想希望之类的事了。是的。我的心疲惫至极。因为直到再见阿姨的那一瞬,其他的一切都不得不变成“中止”而静止着。
       我悄悄想着,在同一个黑夜里,哲生多半也在这么想:接吻了,终于接吻了。
       ☆☆☆
       阴霾的清晨,我从窗口眺望着静寂的树林。树林里细微的冷空气像雾一样缓缓涌动着。
       我终于没有能很好地入睡。
       床单和被单都是新的,我在干爽的被窝里直挺挺地躺着,高原低沉的天空,在我的眼里非常美丽。反正已经睡不着了,我打开拉门走到走廊里。静悄悄的,恍若梦中所见的日本式房子那样。我朝厨房走去。一大早就吃剩下的咖喱,这太让人沮丧了,所以我想做点什么吃的。我神思恍惚。近来每天都过得太长久,又遭遇太多的事,一切都让人的头脑拐不过弯来。
       我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把冷得刺骨的水装进水壶点上火。我打开冰箱,猜测里面有什么东西。
       “您早!”这时,正彦走了进来。时间还早,但他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一副轻松愉快的表情。
       “您早。您出去吗?”我问。
       “嗯,去散步了。”
       他笑着,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旁观者清,他这种带着微笑的生活态度,对阿姨来说大概会觉得可怕吧。阿姨害怕的不仅仅是作为老师的道德或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无疑是厌恶他像外星人一样的健全。她是害怕在自己小天地里的长期维持着的、懒散的生活会发生变化。我觉得自己非常理解阿姨那样的心情。正如“少不更事”这句话说的那样,恋爱的风暴过去以后,他也许又会回到原来的生活里,这样的概率极高。无论怎么想,阿姨会把他当作正儿八经的恋人,这太离奇了。
       我好像觉得无意中窥见了阿姨这个人的弱点,我稍稍有些不忍。将目光从厌恶可怕、、眼看就会伤害自己的东西中移开,这是阿姨的做法。我想起了插伞桶的事。
       ☆☆☆
       一次离家出走住阿姨家的时候,我把自己的雨伞随意插进房门边的插伞桶里。两三天后又下雨了,我去上学时将雨伞拿出来。那个插伞桶是一个非常破旧的坛子,里面没有放其他雨伞。我看见雨伞时吓了一跳。整把雨伞都发了霉。我大惊失色地跑进阿姨的房间。阿姨赖在床上睡着,一定是又向学校请假了。我跨过地板上扔得一地的衣服,把阿姨叫醒。
       “什么事?……”
       阿姨蓦地坐起身来,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放在门口的那个坛子,你去看过吗?不得了了!里面不知道长了什么呀!我的雨伞全都发霉了!”
       “啊,是那个呀!嗯,我用的是折叠伞,所以不会插到那里去,因为插进去以后就拿不出来了。以前我插过雨伞的。真的。那么,你的伞怎么了?”
       阿姨的头发披散在脸庞前,用睡意朦胧的声音呢喃道。
       “全都发霉了!太可怕了。”
       我叫嚷起来。阿姨闭紧嘴巴“嗯”着,好一会儿注视着在窗玻璃上流动着的晶莹雨滴。
       “我明白了。就当它没有发生过。”许久,她说道。
       “你说什么?”我问。
       “把那个坛子连同雨伞一起,拿到房子背后,往地上一放就可以了。再说了,外面在下雨,今天一整天都可以不用出去。”阿姨这么说着,又钻进了被窝里。
       我死心了,只好照阿姨说的那样,抱着那个沉重的坛子绕到房子背后。我踩着膝盖那么高、被雨打湿的杂草,第一次仔细察看了这间犹如废弃房屋一样的房子背后。太不堪入目了。何况房子背后像阿姨刚才说的“当它没有发生过”的垃圾多得让人咋舌,高高地堆在那里淋雨。什么东西都有。那些大型垃圾,实在无法估计是几时扔在这里的。不知怎么搬来的写字桌,甚至还有旧的布娃娃等。好像不愿意再看见似地,又好像不愿意再去想似地,几乎不加考虑就盲目地扔掉了。想到阿姨对人一定也是这样,我不禁忧伤起来。我站在雨中,久久伫立在那里,望着那些被阿姨当作“没有发生过”的物品。
       ☆☆☆
       “你要做什么?”
       也许被阿姨当作“没有发生过”的正彦在客厅里大声地问道。我正在洗蔬菜。
       “是的。我在做早饭。”我回答。回答和洗菜的水流声掺和在一起。
       “我来帮你一下吧。”
       他站起身走了过来。
       “否则我成了光吃不干活的人了。”
       “行了。我来做。……您会做菜吗?”
       我无奈地笑了。对同年龄的男子为什么使用敬语,真叫人奇怪。但是,他总有着一种让人不由肃然起敬的感觉。他原本就是那样的人?或是因为经历过不堪回首的恋爱而显得老气了很多?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他年龄大我许多。
       “嗯,这正是我擅长的。”他笑了。
       “那么,这个拜托您了。”
       我把要放到豆酱里的青豌豆装在透明的笊篱里递给他。他笑着接过去,坐在地板上神情自若地剥起碗豆。看样子他做什么事都全神贯注。他像孩子似地盘腿坐在地上,用他那双大手剥着豌豆。我非常满意地望着他。
       “我母亲已经去世了,她的身体非常虚弱,所以读小学时,晚饭都是我做的。那时我虽是孩子,但也要考虑营养平衡,希望母亲的身体能有所好转啊。做饭,我是老资格了!”
       “真的!那么,这也拜托您了。切得均匀些。”
       我一边煮着海带、木鱼汤,一边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砧板和菜刀,连同包装袋一起把魔芋交给他。他早已经把碗豆剥完,乐不可支地提着菜刀。片刻后去看,他已经在切得很细的魔芋上再切入刀痕,并替我排得整整齐齐的。太了不起了。
       “阿姨从来不做菜吧?”我问。
       “是啊。从来不做。她这个人是不会做家务呢?还是不愿意做呢?”他笑着。
       “是不会做吧。”
       我说道。是啊。她是作为城市里的野孩子长大的。她只是独自在一个没有任何人站在厨房里为她做饭、为她打扫、洗涤、修缮的寒冷地方,孤独地苟延残喘。近来每次想到这些,我的胸口就会阵阵疼痛。如果遭遇那起车祸时我的年龄再稍稍大些、懂事的话,而且如果我们两人一起生活过的话……这样的情感猛烈地冲上我的心头。可是,命运已经把我们分开,我们已经按自己的方式各自长大成人了。已经不可能恢复到以前那样。这纯粹只是一种遐想,根本不足挂齿。这对各自的人生太不尊重了。我打消了这念头。
       “她这个人连开罐头都不太会呢。”正彦回想着笑道,“我在做饭的时候,常常让她这样帮我一下。她罐头不会开,皮不会削,还要怄气,看着她那副模样,很有趣啊。我非常喜欢她那样的个性,这好像是一种恋母情结。我母亲也是,什么也不干,整天光躺着,却还堂而皇之的。”
       人真是可悲的东西。我心里想。没有人可以从童年时代的枷锁中摆脱出来。早晨真的降临了,倾洒着微弱的阳光。我的手沐浴在阳光里,我感觉到睡意整一下子朦朦胧胧渗进我的头脑里。
       “呃——”正彦把堆得整整齐齐的魔芋递给我,一边忽然用认真的语调对我说。
       “什么事?”我接过魔芋,停下手来。
       “我提一个不礼貌的问题,弥生小姐是雪野小姐……”
       我觉得这件事除了我以外,大家都已经知道,一瞬间便觉得他问得有些多余。我回避着他的目光,重又面对料理台。
       “知道啊。她是我的亲生姐姐。”
       我头也不回地说道。他感觉到我话音里带着刺。
       “对不起。”
       他忙不迭地陪礼着。不用着急呀!我心里想。他知道这件事,不就是听阿姨说的吗?这太令人惊奇了。我堆起笑脸。
       “嗯……没关系。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是雪野小姐说的。”正彦毅然说道,“她说她有个妹妹,但不能住在一起生活。无论我怎么问她那个妹妹住在哪里,她只是一会儿说是住在山的那边,一会儿说是住在这个世界的某处。始终不答理我。不过啊,她总是絮絮叨叨地提起那个妹妹,而且每次都在好像要说出更多的事时,忽然又闭上了嘴。这件事一直牵动着我的心,昨天见到你时,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心想这个人一定是雪野小姐的妹妹。”
       “是吗?”
       我百感交集。正彦那乌黑的大眼眸里满是明亮的神情。
       “详细经过,我一无所知。我经常去那里的房子,房子里根本没有她和那个……被称为妹妹的人交往的迹象。而且她丝毫也没有透露过家族的事。我只知道她的父母已经去世,有一个妹妹,以前住在一所院里有池塘的房子里。我心里一直担心着,现在已经放了心。你们能够追到这样的地方来找她,就说明她还是得到爱的吧。”
       “嗯,当然是那样。”我说,“无论到哪里,我都会找去的,而且我会永远等她。”
       “我也是的呀!”
       他笑了。那是一副非常灿烂的笑脸。近来和他、和哲生、和阿姨在一起,我就仿佛觉得摆脱了从小时候起一直漠然感觉到的某种不可名状的愧疚。那是一种随着新事实的出现,新的自己终于可以正常呼吸的极其舒畅的感觉。因此,我心里想,如果他能再次适逢其时地遇见阿姨,把话都讲清楚,那该有多好啊。随着时间的流逝,阿姨那颗本来就已原谅他的心,也许会渐渐融化。如果那样的话,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两人也许会过得很幸福。
       不久他会整理那个可怕的房间,请大型垃圾车把那座垃圾山送走,门窗会得到修缮。那幢房子会作为新居而焕然一新。阿姨和正彦在那里一起生活。相互体贴,生活得快乐而随意。院子里的树林得到修整,孩子在阳光灿烂的阳台里玩耍。如果我和哲生不是作为姐弟关系而去她家里拜访,如果我和阿姨能够像真正的姐妹那样在她家里谈谈贴己话……这好像太遥远,有着太多的障碍,感觉就像乐园一样在远处闪光……当然,事物并非越光明越好,但那样的情景太令人目眩,太不着边际,像是一个祈祷。一瞬间,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是可能的,那样的日子理应会到来。
       “再过三十分钟饭就好了,我们可以吃早饭了。”我说着走出厨房。我总觉得脑袋有些迷糊,想再钻进被窝里躺一会儿。
       “好的,我来作准备吧。”正彦笑了。
       ☆☆☆
       进早餐时大家碰在一起,我和哲生都本能地从内心深处恢复到姐弟关系的精神状态。哲生一副天生的表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所以没有丝毫的害羞,也没有丝毫的难堪。无论什么样的不伦,都无可厚非。我感到庆幸。我也同样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满不在乎,只是内心稍稍有些不悦。
       在回家的列车里,我一上车就靠在座位上,张着嘴只顾睡觉。即使列车停靠在车站上,我也没有睁开眼睛,路上只有一次我迷迷糊糊地醒来过。
       那时哲生正和正彦小声说着话。哲生坐在我边上,正彦则坐在我对面。我把脑袋倚靠在车窗上半睡半醒,朦朦胧胧地听到他们俩的谈话。
       “如果你比我先和她取得联络,即使她叮嘱你不要告诉我,我也希望你能通知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拜托你了,你能做到吗?除了你们,我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正彦说道。在这件事上,哲生暂时还是局外人,他沉默着。我们的脚轻轻地碰在一起,他的体温把他的犹豫传递给我。哲生决不会接受自己难以承担责任的事。
       “好吧,我答应你。”哲生说,“你把住址告诉我。”
       正彦在漂亮的黑色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然后撕下来交给哲生。
       “没关系啊。雪野阿姨也不是搞恶作剧,所以她一定会很快和我们见面的。嗯……我是这么想的。”
       哲生笑了。正彦欣喜地望着哲生。
       “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觉得事情真的会是那样。”正彦说道。
       列车在飞驶着。窗外始终延续着色彩艳丽的田园风景。我微微睁开眼睛,注视着那幅田园景致,将要美妙地融入从刚才起就正对着我脸部的天空、在同一个位置上时隐时现地透出阳光的云层里。
       ☆☆☆
       我睡眼惺忪地下了列车。快近正午的上野车站宛若异国他乡,一切都洒满淡淡的阳光,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正彦尽管没有找到阿姨,他依然用一副灿烂的笑容和我们挥手道别。到了上野车站,我望着他那混杂在人流中远去的高大背影,才第一次觉得这个人真的很帅。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困。我摇摇晃晃地走着,觉得嘈杂的人声、车站里的广播声都显得幽远而透明。在人群中我躲在哲生的背后走着。我想就这样坐上电气列车,和“弟弟”一起回家。我希望把这沉甸甸的行李往床上一扔,将洗涤衣物全都塞进浴室的筐里,一边欢笑着说“累死了”,一边坐在餐桌旁看看电视,和父母说说话,把没有见面时的距离一下子填埋,然后倒头便睡。睡着时我的头脑里会听到哲生在走廊里“啪嗒啪嗒”走远的脚步声……是怀乡病。那种妄想充满着令人头晕眼花的压力。
       但是,不可能那样的。
       “稍稍吃一点吧。”走过巨大的熊猫雕塑边上时,哲生说道。
       “好吧。”我说道。站台内十分拥挤,我感觉心情郁闷,这让我感到更加困倦。
       “去街上吧?”
       “嗯。”
       穿过检票口,又径直穿过公园。古建筑被绿色笼罩着发出迟疑的光。吹拂的风儿已经散发着初夏明快的气息。随风摇摆的绿色的街树,将淡淡的树影投在柏油马路上。宽旷的公园里到处都是和颜悦色的人。我们默默地走着。
       ——如果分手,下次见面就是在家里。一想到像过去那样在生活中见面,心里就如有一阵强风吹拂而过,越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恋爱就是恋爱,这是有生命力的,是另一种不同的东西。已经无法遏制它了。
       “吃点什么吧。”哲生转过身来。
       “黑船亭。”我报了一个常去的西餐厅的名字。
       “好吧!”
       哲生又开始向前走去。走下长长的石阶,走到街上。突然汽车的声音扑面而来。在别人看来,我们像是短途旅行归来的情侣,我们的身影映照在商店透明的店门上,宛如幽灵一般虚幻地走去。
       我注视着哲生走路时轻轻晃动着的肩膀,心里想,这孩子应该回到考试的世界里去。我喜欢从背后看着这孩子走路的模样。他的脚步总是很稳健,让人看了有些伤感。这挺直的背脊,走路时稍稍往外撇的宽大步幅,宽阔肩膀,有力摇摆着的手臂。只要看着他走路时的一举手一抬足,就会觉得这世界里好像只有哲生和我两个人。如此拥杂的人群、汽车、纷沓来的街道,甚至就连阿姨,好像这个时候都已经不存在了。只有哲生。
       以前经历过的任何恋爱,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把风景抹得如过眼烟云一样无影无踪。
       ☆☆☆
       吃东西时,我一直默不作声。哲生把肘支在餐桌台布上,像在思考着。我用手把法国面包细心撕成一小块一小块,慢慢地嚼着。我希望用餐永远不要结束。
       “你回家吗?”哲生冷不防问我。
       “呃?今天还不回家呀!”
       我吃惊地答道。他那种急于知道答案的提问语气,显露出他的稚气。
       “不是啊,我是说以后。”哲生说。
       “要回去的,我还有哪里可以去?”我说。我感觉到胸膛深处开始咚咚地跳着。哲生端坐在椅子上,没有停下吃东西的手。
       “我考上大学后就离开家。”
       我默然。
       “当然去远一些的大学更好。离开家是必然的吧。会有各种麻烦,但时间长了能挺过去的。这样好吗?”
       我感受到哲生对我说的话里,隐含着以前我们所有的经历,和从那些经历中滋生的所有情感。见他这样,我不能随便应付说“会不会是我听错了”。他知道这一点。以前他是有求必应的,所以我深有体会,知道他真心要说什么的时候,总是说得让人难以回绝。当他把那种傲慢有生以来第一次用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思绪万千,从中感悟到某种比姐姐、比女人这个身份更深的东西。
       那也许更接近于“慈悲”这种东西。总有着一种怜悯。
       我觉得心里很痛。他在父母那般呵护下长大,却爱上了我这样的人。我握住了哲生放在桌子上的手。哲生有些惊讶地望着我的手。我是情不自禁地握着他的。他的手还是和孩子时一样,有力而温暖。
       “你不用离家,还是我出去。”
       这时,我是真心的。那样也很好吧。我心里想。搬到阿姨家去住,和阿姨一起生活,漆黑的走道,整夜刮着的风儿,树林的娑娑声,还有阿姨那张甜甜的侧脸,钢琴的音色,朦胧的月亮,早晨散发绿色气息的阳光……这些未来的情景突然浮现在我脑海里,我发自内心地接纳了这些情景。这是很美好的未来。于是,我非常理解阿姨在我身边时、我理所当然地会产生的那种心情。那多半是在这世间不可能存在的另一个我,瞬间窥见的梦境吧。哲生对我说的话,是一种证明。
       “不对,你不要回避。”
       我吃惊地望着他,他流露出一副哀伤的神情。
       “不要把两件事混为一谈。我离开家,和你搬出去,原因不一样。”
       “我知道。”
       我说道。他在颤抖,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哲生咕嘟咕嘟地喝着杯里的水。
       “这次你离家时,我坐立不安,当然父母亲也是那样。我魂不附体,眼看就要发疯了。”
        近来我殷切地感觉到,他的表现不只是单纯的直率,而是迸发出凝聚着意志的真实情感。即使是稍纵即逝的闪光,即使是躲闪着的情感,但瞬间包含着所有情感的可信任的目光,撼动着我的心。哲生定定地看着我。
       “我以前做的事情,追本求源,全都是为了消除因为你而烦恼的手段。嘿,而且我乐此不疲,觉得很有趣,我常常会忘记本来的原因。从很早以前开始,你就不是我姐姐,和在房子里到处都留有身影的理想中的姐姐很接近。我一直都是那样,从来没有用除此以外的目光看过你。因为我很早就知道了。如果你一生都没有察觉,我多半会一直做你的弟弟吧。因为那种事司空见惯啊。不过,你虽然一无所知却还是回忆起来了。母亲的神色不对的几天后你就走了,我知道这次出事了。”
       “你说‘这次’?”
       “以前我曾经打过一次电话。”哲生笑着,“你不是常常不在家吗?两三年前吧,你有三天没回来的时候,就是住在雪野阿姨那里。”
       我受了感染,也笑起来。想起来就觉得奇怪。
       “我总觉得心里咚咚跳着,一直摆脱不了这样的念头:终于漏风了,也许你不会再回来了。我不知所措,忧心如焚。我打电话问雪野阿姨:‘弥生在吗?’我的心脏眼看就要爆炸了。我感到接着会发生什么大事。于是阿姨问我‘有什么事’,她是感到奇怪吧,我很害羞。我知道我说漏嘴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却吃吃地笑着说:‘那我挂了’。她挂电话时,我发现已经全都败露了。雪野阿姨这个人具有洞察一切的能力啊。……等到实际发生时,也许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缘故吧,觉得这样的事不足挂齿,真是庸人自扰。”
       “如果没有去轻井泽,”我脱口而出,“我觉得是不会发生的,如果不是一起去的话。”
       “……是吧。一切都很顺利,好像做了一场一切都能如愿的美梦。”
       哲生说道。他眯着眼睛显得很柔和。我望着哲生,同时还看见放在眼前的橙汁颜色很美。浓密而又欢畅的、闪光的爱恋之情充溢着两人之间的小小空间。
       “并不是因为夏天快来了才变得怪诞起来啊。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呀!”我说道。我是想得到证实。
       从小的时候起。
       每次都和别人作比较。
       一想到如果不是这个孩子,心里就很憋气。
       “那是当然的!”哲生说着笑了起来。
       “以后会很快乐的。”
       “是啊,很快乐的。”
       我这么说,哲生那么回答。明明是情人之间的对话,但他又是以一副弟弟的表情笑着。又甜又酸的感觉让人难以忍受,因为一直在等待,住在同一屋檐下,却装作若无其事,一直在等待着这样的事。
       我们在车站分手。我坐上通往阿姨家的电气列车,哲生则回家去。
       哲生像平时那样连头也不回,说“再见”后就走下楼梯。我有一会儿注视着他走去的背影。他的身子挺得笔直,两条手臂随着他的步伐坚定地甩动着。
       我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够看见他注视着前方时是一副什么模样,他跨进电气列车时那稍稍弯下后背时的背影,他怎样坐在座位上,他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望着窗外。形影不离的三天时间,像遥远的残影渗透在我的胸膛里无法抹去。我感觉到心底里静静地流淌着的,只是甜蜜而忧伤的、释然如愿的情感。
       ☆☆☆
       我虽然身体十分疲惫,心里却非常清醒。我在道路的尽头抬头朝阳光普照下的阿姨家望去,只消一眼就看得出她还没有回家。原来我心里还怀着一半企盼,此时颇感失望,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她家门前的。我打开门锁,旋转门把,走进冷寂的房子里。屋子里静悄悄的,如同在深夜里一般幽深。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把行李搬到房间里,然后找出干净的衣服,洗了一把热水澡。
       我坐进浴池里,仿佛觉得要把所有的疲劳都冲刷干净。我闭起眼睛沐浴着莲蓬头洒下的热水,头脑里迷迷糊糊地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睡一会儿吧?尽管如此,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尽是阿姨的影子。占据在我胸膛里的,还是阿姨在轻井泽的厨房餐桌边……嗯,她多半是在那里坐着写下的吧。我觉得是那样的。她头发垂披在桌上,随意地写着留言,嘴里还念念有词。她还不知道我会不会来,但她一边为我写着留言,一边想着我。……我希望无论如何要阻止阿姨出去旅行。我总觉得现在如果不找到她,她一生都会这样漂泊下去。我想告诉她,千万不能这样做。
       在热气蒸腾中,我呼唤着阿姨的名字。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浸泡在洗澡水里的四肢懒散乏力。我连淋湿的头发也没有擦干,就这样坐着。我已经一筹莫展,但我的心还在寻觅着阿姨。
       我还不死心,洗完澡以后再次怀着侥幸的心理打开阿姨房间的门。我刚洗完澡,头脑里还昏昏沉沉的。我走进房间时,还怀着也许又会有什么新发现的心情。
       房间里和她离开时一样狼藉满地,地板上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因为不通风,房间里极其闷热。我打开窗户,让下午明快的风儿吹进屋内。我感觉得到屋里凝重得像黑暗一样的空气,一瞬间涌到明亮的屋外。
       我想起第一次走进这房间时的情景。那时我还是小学生,冬天里阿姨弹着钢琴。我听到钢琴的叮咚声,是在朦朦胧胧的睡意里。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那天夜里阿姨独自在这里弹奏钢琴后,睡觉……不,也许她没有睡。接着她就出去旅行了。她把橱柜翻了个儿,将要带走的东西胡乱塞进包里。我是她的妹妹,她为了躲避第二天早晨与我相对,无论如何要出去旅行,心意已定。——我朝钢琴走去。音乐室里才会有的大钢琴,看起来坐着很舒服的木椅子。我不会弹琴,但试着在椅子上坐下。我揭开沉重的琴盖,触摸着象牙色的键盘试着弹出琴声。深沉而优美的音色,在宁静的房子里悦耳地响起。
       我合上琴盖站起身时,发现钢琴另一侧的脚边,有一本小本子掉在地上。
       这时,我幡然醒悟。
       呀!怎么没有想到呢?我好像发现奇珍异宝似地赶紧把它捡起来。没错!那是青森的旅行指南。对了!那天阿姨说的时候眼睛里还流露着幽远的目光。
       “……全家最后一次旅行。是去青森啊!……”
       我猜想阿姨开始时并没有打算去青森。也许在轻井泽冲动地给正彦打了电话以后,她忽然看清了很多事情,于是无论如何也想去了……在旅行指南里,“恐山”这个地方有一个记号。这本书很旧,多半是我和阿姨的父亲留下的东西。里面用大人的笔迹仔细地记录着住宿处的电话号码,和一天内旅行的路线等。我贪婪地注视着已经模糊的钢笔笔迹,轻轻地抚触着这本散发着纸味的书。是“爸爸”,我想。这是爸爸的字。确确实实是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人留下的痕迹。
       我慎重地捧着书走出房间。我确信这一次能找到阿姨。只要沿着这本书里的路线去找,找到那个住宿的地方,就一定能见到她。我拉着行李走到楼下,这时电话铃声响了。
       不管是谁打来的,都一定很重要。我赶紧跑进厨房里,抓起电话听筒。
       “喂喂?”
       听筒里传来母亲的声音。我差一点失声痛哭。母亲的声音超越所有的理性和事件,渗入我那疲惫的脑袋里。我第一次住在外面的时候,冬天考试名落孙山那天,从听筒的那一头传过来的,就是这个声音。一瞬间,母亲的声音使我猝不及防地苏醒过来。
       “妈妈?”我问。我的喉咙里十分干燥。
       “呀!弥生。我打着试试,心想你在做什么呢。你赶快回家吧,不要再玩了。你老爸在发脾气,不得了了!”
       母亲多半在压抑着自己,丝毫没有流露出近来心里的各种烦恼,故意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轻松地说着这些话。接着,她提起阿姨。
       “雪野呢?”
       “呃,”我说,“现在正好出去买东西了。有什么事要转告她的话,我告诉她啊。”
       “是吗?不用了。重要的是你啊,我等着你啊。我挂了。”
       母亲的表情,她站在走廊里的位置和墙上的木纹,都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再过两三天回家,我一定回去。对不起了,我已经平静下来了,我很快乐啊。”
       我说道。这次回家以及以后的日子里,也许都会是一些尽让母亲感到伤心的事。这时,电话的另一端传来房门关上的声音,听得到哲生回家时说的话:“我回来了”。
       “好吧,真的等着你啊。”母亲再次平静地叮嘱我。
       “嗯,我马上回家。”我说着挂断了电话。
       我站起身急急地向房门走去,像是要拂去稍现寂寞色彩的余韵。我抱起行李,向车站赶去。太阳还高高悬挂着,让人目眩,仿佛阴霾的天空渗入眼帘。
       我要赶往青森。
       ☆☆☆
       开往盛冈的新干线列车,一路追溯着在暗淡的光色中舒展着的陌生的景致。
       身体已经疲惫之极,我几乎一直睡着。我醒过几次,但丝毫也没有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的感觉。
       这一次能见到阿姨。
       我坚信这一点。我义无反顾地朝着阿姨的方向赶去。身体得到休息,所有神经一下子松驰,我感到心情很舒畅。
       我看不见前方,只是觉得眼前很甜蜜。这样的感觉很好。我想。已经起锚,只要鼓着劲把帆张开,不久以后就会看见优美的波浪和天空,处在幸福之中。这是可以得到允许的。
       我回到家里,父亲大概会提早下班赶回家,晚餐的餐桌上摆满我爱吃的东西。接着,母亲一定会逼着我打扫房间。不管我爱不爱听,母亲都会向我介绍我不在家时开放过的花儿。用不了多少时间,所有的一切就又恢复到原来的模样。在我内心里发生的质变,也将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融化殆尽。嘿!真的,“最好还是一无所知”之类的说法,根本就说不通。
       ……我感到释然。我觉得好歹一切都总算有了一个结局。在近来这些雾里看花的日子里,靠自己能够力挽狂澜的信心已经消失殆尽,但现在我又完全恢复了自信。朝着北方驶去的车窗,散发着朦胧的光,好像梦境里一样。我把身体深埋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在空荡荡的车厢内,车轮在钢轨上辗动的声响和乘客发出的声音,以同样的音调轻轻淌进我的耳鼓深处。永远待在电气列车里呀!……我这么想着。摇晃眼看着就要融入体内……或许我已经睡着了,或许我看得十分真切。也许是近来每天尽回想着往事的缘故,而且刚才又看见了“父亲”的笔迹。
       我真的开始回想起来。
       ☆☆☆
       “明天是去青森啊。如果有东西要带去,可以装在这个背囊里呀。”
       姐姐用纤弱的手把红色背囊伸到我的面前。我并不是不喜欢旅行。但是,再也没有如此悲伤的傍晚了。即使现在回想起来,都会是令人毛骨悚然一般深沉的哀伤。我无端地感到不安,感到孤寂,倚靠在梳着头发的母亲身边。我想把所有的一切都握在那张小小的手里。我怎么也无法抑制涌上心头来的哀伤的感觉。
       “好吧,好吧,我明白了。让弥生来扎辫子吧。”
       母亲笑了。她就是这样一个说话慢条斯理的人。她的低声细语缭绕在耳,透过我的背脊直抵我的胸口。我用还是孩子的笨拙的小手,把母亲那散发清香的长发编成三根辫子。妈妈很高兴,对着镜子笑着。
       “爸爸呢?”我问。父亲不在家,我只是感到有些不安。草席已经很旧,有一个很宽的饰边。我们眼看着院子和水池在耀眼的夕阳下映出沉凝的色彩。
       “出去买旅行用品了。他又会买回很多没用的东西。也许还会有送给弥生的礼物呢,因为你父亲已经有很久没去百货商店了。”
       母亲尽管这么说,但我还是高兴不起来,嘴里喃喃说着“怎么不快些回来”,一边却不知为何眼里噙着泪水。那种预感和当时秋天的暮色非常相似。夕阳直透我的胸口。
       “呀!你哭什么啊,这孩子……”
       母亲自己也是一副泪汪汪的样子,用双手捂着我的面颊。这让我的热泪更加无法抑制,我抽噎起来。母亲紧紧抱着我,温和地问我出了什么事。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心肠软弱的人,看见别人流泪,自己也会无端感到悲伤。
       “弥生?”
       背后有人喊我。我回头一看,姐姐站着。
       “和我一起去散步吧。你这样,妈妈根本没办法做事了。”
       我点着头站起身来。母亲给姐姐零花钱,让她去买什么东西。我还记得那钱包上的花纹,是黑底上镶小蔷薇花。
       “走到卖盒饭的地方就回来啊。”
       母亲叮嘱道。父亲喜欢在百货店里买盒饭,他会买回很多口味不同的盒饭,然后将灯拉到院子里,好像夜间野餐似的吃着那些盒饭。父亲常常这样在院子里吃着吃着就睡着了。我们会三个人一起把父亲抬进屋子里,或者母亲会在院子里铺上被窝,做着这些事的时候,我们都非常快乐。姐姐会用万能墨水毫不留情地在父亲脸上乱涂乱抹,父亲丝毫也不会生气,看着镜子笑眯眯的。父亲就是那样一个人。他会趁姐姐睡着的时候,用笔在姐姐脸上画上胡子作为回报。对了,他那个时候的确刚刚购置了一辆新车……因此,我们才驾驶着汽车出去玩的吧。
       我在那个“梦境”里,和孩子时的自己完全融为一体,仿佛在重新体验着毫无二致的以往的经历。一切都令人眷恋,逼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眼看就要流出了眼泪。
       火红的夕暮。
       血红色的云渲染着秋季的天空,一直延续到远方的街上。姐姐牵着我的手,我们走出木门。姐姐比我大好几岁,和姐姐在一起,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很平稳,我什么都不害怕了。我求她回来后弹琴给我听。我最喜欢姐姐弹奏的琴声了。背对着夕空,任凭风儿吹拂着,微微笑着。我把悲伤的心情完全托付给了姐姐那张带着大人气的笑脸,和她那温润的手心。
       那个城镇是在哪里的呢?
       那里有一条老式的商业街。傍晚,狭窄的小巷里挤挤挨挨地排满店铺,熙熙攘攘户限为穿。有鱼铺、蔬菜铺、干货铺,各种各样的嘈杂声和气味混杂在一起。我以一个孩子的目光抬头仰望那些灯火辉煌的喧腾。我们牵着手行走着。熟识的大人们向我们打招呼。雪野!弥生!抚摸我们脑袋的手和笑脸的温馨。我无可名状地感到哀伤,大家都非常亲热。
       啊!在如此美妙的黄昏里,我感觉到我幼小的心灵里,已经充满着那样的预感。
       我们全家在镇里营造着那样幸福的生活。那天以后,我们全家就再也不会回到那个镇上了。
       ☆☆☆
       我在东北本线野边地车站下车,换乘出租汽车前往恐山时,夜晚已经临近了。我在一天时间里移动了太长的距离,因此身心都已经麻木,只是眺望着映在眼里的一切像电影似的、在车窗外移走。汽车在初夏的山道上快速往上攀爬着,暮色渐浓的天空显得非常迷人,剔透而鲜明,无边无际地伸向遥远的绿色山峦。
       我感觉到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阿姨的焦虑在风景里静静得以融化。转过几道弯,汽车倾斜着车身朝着纵深开去的上坡道驶去,我的信念也随之变得越来越笃实。阿姨一定在,她就在附近。尽管如此,我的心却不可思议地变得安宁。将要沉没的阳光透过汽车的车窗倾注在我的手脚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极其透明的。
       这时,司机鸣响了喇叭,我被喇叭声唤起,猛然抬头望着前面,看见前面不远处的道边上有一个饮水处。而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阿姨就站在那里。
       “那是什么?”我问。
       “是涌泉,要下去看看吗?那水很甜,很冷啊!”
       司机说道。阿姨丝毫没有注意到汽车在朝她驶去,咕嘟咕嘟地喝着勺子里的水。她空着双手,简直就像从哪边过来散步的模特,悠闲地独自站立着,任凭风儿舞动着她那深蓝色的长裙。
       “你停一停,让我下车。”
       我说道。汽车停下,我下了汽车。风很冷。我终于见到阿姨了。
       阿姨即刻发现了我。她看见我登着山路向她走去,便停下提着已盛满清水的勺子的手,缓缓将身子转向我,微微地笑着。那是鲜明得让人为之一震的笑容,一副迄今为至我所见到过的最美的身姿。她宛若在陡峭的悬崖和山道里吮吸着那深浓的绿的风景。一副悠然自得幸福无比的模样,好像显得整个人都大了一圈。她那样微笑着,好像时间在风中已经静止了。
       “你终于来了吧。”阿姨说道。
       “什么时候回去啊,这决心是很难下的,弥生。”
       是甜美的声音。我慢慢走到阿姨面前停下,任凭舒适的风儿吹拂着,我望着她的眼眸。涌泉潺潺地在我的脚底下流去。
       “一起上车,去恐山看看吧。”
       我说着,指了指停在我后面的出租汽车。
       阿姨点点头,把勺里盛满的水慢慢洒掉,然后将勺子放回原来位置上,开始朝汽车走去。
       阿姨坐在我的边上。
       “那天弥生也是这样坐在我的边上。”她的眼眸如梦一样十分幽远,“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
       “我们全家是要去恐山吗?”我问。
       “是的。最后没有去成。”
       阿姨说。我看着阿姨,那张被头发遮掩着的侧脸上只有嘴唇在发出声音诉说着那哀伤的话语。我已经能够想象得出来。在这样行驶着的汽车里,我们全家的确是四个人。前面的座位上坐着父亲和母亲,我们坐在后座上。在快速攀登山道的震动中,一定直到最后一刻还在进行着愉快的对话。现在我清楚地回想起来。父亲——那平静而深邃的眼神,母亲——那线条柔和的肩膀。
       “你瞧!这一带就是事故现场啊。你感觉到什么了?”
       阿姨笑了。汽车仅用几秒钟就驶过了那里。
       “什么也没感觉到。”
       我说。我也笑了。其实,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只看见山峦的棱线在西边的天穹上发出微光,在天空里留下了淡粉红的残影。非常漂亮。
       我让出租汽车在湖边一座红色的桥那里停下,我和阿姨朝着恐山的山门走去。
       ☆☆☆
       为什么要带着全家来这样的地方呢?一切都是一幅奇妙的情景。好像误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在漫无尽头的立体式坟丘里,立着许许多多地藏菩萨。夕空呈醉人的蓝色,地藏菩萨清晰地浮现在蓝色的夕空里。墓地上难以悉数的塔形木牌在摇晃着,乌鸦漫天飞舞,白色熔岩的地面荒凉得寸草不生,弥漫着强烈的硫磺气味。
       意外邂逅的阿姨就在我的身边,我还不敢相信。我们只是走着,遇见了无数的石像。人影稀疏,在远处走动的人影和岩石交融在一起,显得很小,就像玩具一样。随处可见的祠堂建筑,将影子投在空旷而荒芜的大地上。在道边弯腰曲背的地藏菩萨,身上缠绕着许多五颜六色的破布条,好像真人一样。到处都有形状不规则的小石块堆,所有的石块堆都静悄悄的,显得很神秘。一切宛若在梦中一样。猛一回头,背后耸立着绿色的山峦。我们在到处都冒着蒸汽的、嶙峋的灰色岩石上向上攀登。往上走去,视野豁然开朗,天空也渐渐变得昏暗。在一座小山峦的顶上,阿姨在高大的地藏菩萨的脚边坐下。
       “你总是不管在哪里,都会一屁股坐下啊。”
       我说着倚在地藏菩萨上。要说的话还有许多,但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我们两人一起注视着分不出远近的灰色风景,任凭凉风的吹拂,只要这样,我就感到很幸福了。
       “是啊,我喜欢坐着。因为轻松啊。”阿姨说道。阿姨那头发被风吹散后裸露出的前额,让我回想起她年幼时的面容。
       “我想起了父亲和母亲的长相啊!”我说道。
       “……是吗?”阿姨说。她露出柔和的目光,望着乌鸦伸展开黑色翅膀缓缓地飞去。
       “我还以为弟弟会一起来呢。”
       阿姨说。
       “这里还是应该亲身骨肉来吧。”我笑着,“不过,刚才我们还在一起。还有,叫正彦的人也在一起。”
       “嘿,果然跟着来了啊。我把地址也告诉他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姨微笑着。
       “他,你喜欢吗?”我问。
       “嗯,喜欢啊。”
       “……那么,你为什么要躲着他?”
       “你能说自己就因为喜欢相扑士,就能马上当上相扑所的老板娘吗?”
       “你这个比喻,不是有些极端吗?现在他已经不是高中生了呀!”
       “是啊……是高中生。我见到他时,很快乐啊。”阿姨稍稍侧着脑袋,喃喃回忆道,“那天傍晚,我一个人在弹钢琴。我正痴迷地弹着钢琴,有人敲门,我这才发现窗外已经全黑了。我答应了一声,那孩子说了声‘对不起’就进来了。”
       夕暮的天空变得更蓝,残光轻轻地描绘着西边的晚霞。影子沉没在彼岸的景色里。
       “我喜欢那孩子的脸,所以我常常看着他。后来我喜欢他的歌声。我们一起去喝茶时,那孩子给我讲发生在学校里的怪事,我很害怕……他提出要送我回家,所以我们在公园里穿行啊。在夜晚的树林里,他突然吻我,对我说他喜欢我。”
       “这高中生真没有规矩。”我从心底里感到意外,这么说道。
       这事听起来很乏味,但阿姨毫不在意,说得很神往。
       “……我很高兴。因为我喜欢他的长相。是啊,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已经不能回头了吗?”我再一次试探着问。
       “我想回头的。心里一直觉得很烦。不过现在已经不同了。现在我和妹妹一起站在这里。”阿姨站起身来。
       “应该早就看到却还没有见过的景色,现在也已经看见了。我并不是偏执,不过我觉得心情很舒畅啊。现在我在想是不是要和他重归于好。”
       正彦的笑脸浮现在我的眼前。那名第一次见面就一起吃咖喱、喝啤酒、乘坐电气列车、关系相处得很好的男子。
       “呃,弥生,我们下去,到湖那边看看吧?那边露出的湖水,据说叫极乐滨。”
       阿姨开始走去,我跟随着她。
       沿着坡道一直走下去,是一座陈旧的祠堂,在祠堂的暗处隐约可见高大的地藏菩萨、堆积着的玩具、衣物和千纸鹤。阿姨在祠堂前脚步停了一下,望着里面安详地闭着眼睛的地藏菩萨。面向地藏菩萨,阿姨把手伸进口袋里,咔嚓作响之后取出一枚零钱,丢进祠堂里。然后她抬起一只手放在脸前,做了个“对不起”的姿势后走了过去。我望着阿姨欲言又止。阿姨见状,笑了笑。
       “你听过了吧,胎儿?”她说。
       “还是那件事最牵动我的心,我想应该分手了吧。”
       沉浸在蓝色里的湖,背靠着群山,静悄悄地积蓄着清澈的湖水。突然,脚底下的岩石变成细碎的白沙,在夕暮的天空里隐隐约约浮现出来。景色豁然开朗,只有堆积着的石块还保留着地狱的遗痕。
       “真的像极乐世界那样美丽宁静呢。”
       我说道。落寞的光景。甚至可以看见上帝显灵。在宽阔的湖面上吹拂而来的冷风,和轻轻荡漾着的湖水。在遥远的天空里,有一颗最亮的星星。黑夜渐渐降临,使阿姨的轮廓变得模糊。尽管如此,我的姐姐的确在我的身边,和我一样,面对着这幅美丽的景色,合起双手,在心里祈祷着。
       “很长了吧。”阿姨孤零零地说道。
       是的,现在某些事情终于有了一个了结。我心里想。心地清明得好像经过洗刷一样。
       “谢谢你能来这里。我很佩服你的果敢。”阿姨说。她垂下眼睫毛望着岸边溢出的湖水,用和我的形状一模一样的手指将前额上的头发掠去。
       “我想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但我知道我很在意你啊。你能回想起来,我很高兴。”
       “我总觉得好像一直和阿姨在一起呀!最近这段时间里。”
       我说。阿姨眯起眼睛望着我,呵呵地笑了。
       “你在骗人,你明明和弟弟在一起。”
       阿姨说道。是的。也和哲生在一起。是一起在旅行,好像从悠远的梦境里醒来似的。
       “嗯。”我点点头,“虽然时间很短,但那些日子太神秘了。”
       珍贵得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是惟一的。
       “是旅行吧。”阿姨说道,“我已经没事了。所以弥生,你再回到那个家里去吧。”
       “嗯。”我回答。
       我要回家去。与其说烦恼的事儿还没有得到丝毫的梳理,不如说以后还会有更多心烦的事情等着我。我和哲生都必须一件件地超越它们。那些事肯定会沉重得让人不敢相信。尽管如此,我能回去的地方,只有那个家。我亲眼看到了“命运”这个东西。不过,没有任何东西失去,尽是收获。我不是失去了阿姨和弟弟,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发掘出了姐姐和恋人。
       风刮得越来越强劲。天空渐渐地变得黑暗,就好像丝绒帷幕缓缓下降一样,星星一个又一个地显现出来。
       我和阿姨默默无语,久久伫立着注视黑暗的湖面,好像要搜寻已经消失的、模糊的、徘徊着的家族的残影。
       后记
       如果我能像现在这样擅长保养的话,看来我能写很多小说。当然也包括头脑方面的健康,所以我觉得有些玄乎,但这种刺激能让作家奔跑起来。
       如果横竖都是这么一回事,那么我希望能把自己内心的东西全部奉献给读者。从那样的意义上来说,我觉得这部小说是我内心里“某种倾向性”的雏形。现在还没有形成它的形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以后回过头来看,我确信尽管这部作品太幼稚,但一定会是一部非常重要而又可爱的作品。而且我以前起就非常喜欢角川电影,对“读物”颇为憧憬,所以活动的舞台也是很完美的。不足的只是实力!因此,我发誓要潜心致志。
       以后,因为这份工作,我得到了许多珍贵的朋友。借这个机会,我向这些朋友致谢。
       为这本书封面绘画的,是敬爱的音乐家原增美女士。这事直到现在我还宛若在做梦一样。
       愿把名曲《夏天的夕暮》的歌词借给我用作标题的友人、音乐家实由雅子小姐。
       角川书店之星、年富力强的中西千明先生。
       还有付出辛勤劳动的《野性时代》的主演高柳良一先生。
       还有为这部小说的出版不分昼夜全力以赴的最了不起的人、角川书店编辑部的石原正康先生。
       我一直担心这部小说能否出版,没想到真的出版了。我衷心感谢上述友人以及其他给予我支持的人们。这篇后记透示出我的烦心。
       不过,读者们在对这些事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随意拿起书,赞赏它的装帧,即使只是短暂的阅读也能够陶醉其中的话,那么我就是一个最最幸福的人了。我祈愿能够这样。
       我真的很感谢读者的垂青。
       再见。
       吉本芭娜娜
       1988年12月
       文库本后记
       这部小说在发表时只是完成了一件未完成的事,这次的机会来之不易,所以我又作了很大的修改。
       我有适合我个性的《哀愁的预感·完全版》,我希望尽可能地接近那个版本。对喜欢我原来那个版本的读者,我感到很抱歉。
       尽管如此,我还是因为书中的陶醉、信赖、高兴、悲伤、美丽等很多东西而累得筋疲力尽了呀!
       是因为年轻吧。
       借歌词给我的实由雅子小姐当时初出茅庐,现已成为一名了不起的专业音乐家而初出茅庐。太棒了。
       原画翁绘画的封面女性(雪野小姐),现在在我家的厨房里静静地微笑着。
       解说是擅长写文章的石原正康先生。太棒了!!
       我心里充满着由衷的爱,把这部小说献给石原先生。
       感谢诸位读者。
       我非常喜欢的夏天,暑伏之日
       接着和老朋友一起去吃鳝鱼的幸福
       吉本芭娜娜 拜
       解说
        角川书店编辑部 石原正康
        对居住在陆地上的人们来说,去大海里的就是最潇洒的外国人。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就是吉本芭娜娜颇为崇敬的音乐家、为本书封面绘画的原增美女士。据说因《上山告诉你》等作品而闻名的黑人作家詹姆斯·鲍德温,是在听着自己喜欢的韩国音乐,全身都感染了音乐的气氛之后,才开始创作的。吉本芭娜娜就是听着原增美唱的歌,才进入创作的状态。CD自不用说,光是在实况播放时偷录的鼓声乱七八糟地咚咚响着,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歌声,即使是这样的磁带,她也乐不可支。足见吉本芭娜娜对原增美非常狂热。然后,如果有茶,和能够供她不时抚摸的收藏品西伯利亚爱斯基摩狗收藏品的头,她就能够完全投入到小说的创作里。
       原增美有一首诗,叫《飞龙头》。
       在天空翱翔的人
       像云的影子一样
       在山丘上奔跑啊
       从上面俯瞰着
       在天空中飞翔的
       鸽子的背脊啊
       如果身体
       能像心灵那样
       自由地驰骋
       那么无论哪里
       都能去啊
       HALLO HALLO
       你猜猜
       现在我在哪里啊
        摘自收录在角川文库《特洛伊之月》中的《飞龙头》
       我不知道吉本芭娜娜是否喜欢这首诗。但是无论是京都还是北海道,纵然是天涯海角悬崖绝壁,只要听到的是原增美,即使一只手握着登山绳,她也会飞去的,所以我猜她是不会讨厌的。
       我非常喜欢诗中“如果身体/能像心灵那样/自由地驰骋/那么无论哪里/都能去啊”这几句诗。我也有着希望能自由驰骋的心愿,但现实生活中不可能那样,于是就会感到无法挣脱的桎梏与无奈。
       这和吉本芭娜娜笔下的人们担负的、有着低热的不幸很相似。处女作《厨房》和以后《满月》里的美影,《月光》里的佐月,《泡沫》里的鸟海人鱼。代替年轻早逝的母亲养育“我”长大的祖母的去世,因为恋人的死而无法入睡便开始进行的慢跑锻练,受放荡父亲的影响生活不稳定的女儿……她们接受着降临到头上的不幸而闪光。她们有着原增美所说的、去海里的人拥有的美丽。
       无论夏季还是冬季,大海都是美丽而有魅力的。
       但是在这个世上,去海里是最难受的。不知道那里隐藏着什么东西,遇见汹涌的潮流是家常便饭。在那里,就连对话都不能随意,只能聚精会神地讲真正想要表达的事。只能裸露着灵魂生活着。看见游过的鱼群,也许有人会说说出自真心以外的事吧?她作为作家的着眼点,也是以那样的严密为轴心的。
       因此,她的作品极其讨厌暧昧。也正是因为这样,她作品里出场人物的心理和描述的轮廓,都能得到读者的肯首。这次《哀愁的预感》以文库本出版之际,吉本芭娜娜作了很多润色,也是为了抹去这部小说中的暧昧色彩。同时,她还进行了改动,增添了初版出版后迄今为至的三年时间里她自己发现的东西。
       弥生为了寻找阿姨雪野,坐在去盛冈的新干线列车里。谜团已经解开,弥生决定接受所有的人际关系。作者让弥生这样说:
       在我心里发生的质变,也将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融化殆尽。嘿!真的,“最好还是一无所知”之类的说法,根本就说不通。
       我作为责任编辑要点明的,就是这个细节是以后加上的。这句在校样时加上去的句子,可以感受到作家真实而鲜活的感受。我相信这个细节象征着她达观的姿态。
       《哀愁的预感》是1988年夏季到秋季时创作的。当时,吉本芭娜娜曾经这么说过:
       “年轻时被具有能量的人所吸引,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她因为什么才讲出这样的话来,我已经记不得了。但是当时和她的朋友,我们三人一起在哪条街上行走的时候。奇怪的是,我只是清楚地记得,她这么说着时,放眼望去,是大楼的瓦砾,那里的吊车耸立在天空中。
       在以文库本的形式出版时,我重新阅读了这部小说,十分清晰地感受到她当时的精神状态。她作为作家当然将冲刺感凝聚在作品里。发表《厨房》,创作《泡沫》、《圣域》,在《玛利·克莱尔》杂志(注:国内译作《嘉人》)上开始连载《TSUGUMI》(斑鸫),并在接着创作《哀愁的预感》的时候,从一开始她就拒绝写与自己接近的流派,因此她对有能量的事物颇感关注,她睁大着眼睛追寻着能使自己产生冲刺感的力量源泉。吉本芭娜娜并不是因为年龄关系而特别想要表白自己,但作品清楚地透露出她想把当时二十四岁时的所有感觉全都投影在作品里的企图。
       比如,《哀愁的预感》开头是这样的。
       那是一幢独门独户的老式房子,坐落在离车站很远的住宅区里,地处大型公园的背后,所以一年四季都笼罩着粗野的绿的气息,每当雨停以后,房子附近的街道弥漫着森林特有的浓郁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正如《厨房》的开头“在这世上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厨房”那样,在《哀愁的预感》之前发表的五部作品,全都是以主人公的直观作为跳板开始的。但是,《哀愁的预感》不过是描写阿姨雪野居住的房子,她竟然连郁闷和气味之类的嗅觉都作为情景描写的手段之一。这无疑是表现了她想将作品进行叙述性的意图。用专门的篇幅描写漂浮在浴缸里的玩具鸭子的超常现象的情景,也能强烈地感受到她对映像的探索。进一步说,就是单行本的装帧,也强烈地表达着她的追求。她作为一个歌迷要求自己崇拜的原增美,阴差阳差地作为初出茅庐的专业音乐家为她绘画封面。她想看看封面画。正在患感冒的画家原增美完成这幅画后,没有顾得上睡觉就赶到早稻田,让作者吉本芭娜娜看画。吉本芭娜娜见画后红着脸不停微笑着,不胜欢喜。
       如果说我是在翻三年前的老帐,我也无可奈何。其实去年冬天吉本芭娜娜出版了一部作品《N·P》。这部作品集中了吉本芭娜娜以前作品中近亲相奸、女同性恋者等主题。她在小说中一直麻木地爱着那些主题,这是事实。将集这些主题之大成,可以理解她将这些主题当肉咀嚼着,然后丢弃掉。吉本芭娜娜如同只能在大海里前行的鲛鱼一样,会在叵测的大海里继续畅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