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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 论]村上春树随笔的特色
作者:林少华

《译文》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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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上春树在日本并非高产作家,但单行本厚厚薄薄有图没图的加起来也差不多有了一百本之多。这一百本书,可以分为创作和翻译两大部分。先说翻译。翻译有三十九本(其中连环画八本)。所译对象基本是美国现当代作家。译得最多的是雷蒙德·卡弗(Raymond Carver),有六卷本"卡弗全集"刊行。此外主要有司各特·菲茨杰拉德(Scott Fitzgerald)、杜鲁门·卡波蒂(Truman Capote)、约翰·欧文(John Irving)、保罗·瑟罗克斯(Paul Theroux)、蒂姆·奥布莱恩(Tim O"Brien),以及塞林格(J.D.Salinger)等。可以说村上是日本迄今出版译作最多的作家,既是作家又是翻译家。在村上身上,翻译直接影响了创作,甚至可以说他是从翻译当中学会创作的。随笔中他多次提到他是如何搞起翻译的,谈到了翻译的经验和体会。
       对他的创作我们是比较熟悉的了。这方面可大体分为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随笔、游记、报告文学(纪实文学)五类。长篇包括最新的《海边的卡夫卡》在内出了十本,短篇包括《夜半蜘蛛猴》这样的超短篇出了十二本,随笔包括画本在内出了十四本,游记出了五本,报告文学有采访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六十名受害者和八名施害者写成的《地下》和《约定的场所》两本。此外还有对谈、访谈、E-mail通讯集等十多本。
       此次上海译文出版社引进了九种随笔和三种游记,基本包括了这两类的代表性作品。这里我只粗线条地谈一下村上的随笔,谈谈其随笔的特色。
       第一个特色是其个人性,也就是说随笔中有“村上这个人”。当然随笔这东西是最为个人化的写作,没有作者“个人”也就无所谓随笔。但村上写得更细、更具体、更见日常性,可谓吃喝拉撒睡无所不有。他自己也在一本随笔的《后记》里以自嘲的口吻说过:“看这些文章的时候,如果你为所在皆是的百无聊赖感到吃惊,思忖这家伙怕是傻瓜,那么就请善意地解释为这不过是村上这个人的派生性一面好了。”(注1、5、10、11、15、16、18、19:村上春树《村上朝日堂是如何铸造的》。)不讳地说,若是一般作家写得那么“百无聊赖”,读者真有可能“思忖这家伙怕是傻瓜”。而对村上,他们则会网开一面。日本读者不仅没把他当“傻瓜”,反而读得有滋有味,益发以为他“脑袋瓜就是好使”。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村上是名人,且是不一般的名人。村上无疑是名人。可是如今名人多了,随便哪条河里都能捞一箩筐。关键在于村上这个名人是不一般的名人。这首先由于村上除了出版界一般不接触其他媒体,电视出镜率为零,宴会酒会报告会出场率为零。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要保持“匿名性”。而这样一来,人们只能通过他的随笔来隐约窥看他的私人小天地,窥看“村上这个人”。其次是由于读者尤其年轻女读者往往把村上同其作品中的男主人公混为一谈。那些不声不响不张不狂不温不火而又有品位有爱心有知识面有幽默感无须上班而又衣食无忧的另类男主人公个个深得女性欢心,于是“爱屋及乌”(莫如说“爱乌及屋”),村上也深得读者尤其女读者欢心了。尽管村上本人在《关于有名》中把“村上春树这个作家同村上春树这一个人”(注2、3、4、6:村上春树《村上朝日堂 嗨嗬!》。)严格区别开来的,但读者不依不饶,非“一睹芳容”不可。这也可以说是村上随笔的个人性赖以存在的基础。
       而村上随笔也的确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这部分读者的好奇心。例如他在《贫穷去了哪里》一文中毫不讳言他过去穷到何种地步:“不是我瞎说,过去我相当穷来着。刚结婚的时候,我们在家徒四壁的房间里大气也不敢出地活着。连火炉也没有,寒冷的夜晚抱着猫取暖。猫也冷,紧紧贴在人身上不动——颇有些同舟共济的意味。走在街上即使喉咙干渴也没进过什么酒吧茶馆。不旅行,不买衣服,只知干活。可是一次也不曾为此觉得不幸。当然盼望有钱,但又想没有的东西盼也没用。实在穷得无法可想了,就和老婆深更半夜上街闷头走路。一次捡过三张万元钞票,尽管心里有愧,但还是没交给警察,用来还债了。” 注3又如“‘我的梦是拥有双胞胎女朋友,即双胞胎女孩双双等价地是我的女朋友——这是我做了十年的梦。’”(《村上春树又酷又野的白日梦》)注4"我觉得自己不至于为长相端庄的所谓美人型女子怎么动心。相对说来,还是喜欢多少有点破绽的有个性的脸型--有一种气势美。"(《汉堡的触电式邂逅》)注5"越看越觉得她像我过去的女友。简直像极了,像得我心里作痛。"(《青春心境的终结》)注6一个作家不怕谈穷,不怕谈恋爱史,差不多也就可以无所不谈了。至少从随笔看来,村上这位现代隐士对个人的事还是相当坦率的,村上迷们确实可以从中看到活生生的、所谓"等身大"(和真人一般大)的"村上这个人"。这是村上随笔的主要魅力。
       其随笔的第二个特色,是富有哲理性。左一本右一本随笔,村上当然不能总谈自己,“自己”终究有限。和大多数人的随笔一样,村上也是从平庸琐碎的身边小事、从“百无聊赖”的日常生活切入的。何况,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村上自己也说过:“小说家的一天是极其平凡而单调的玩意儿。一边吭哧吭哧写稿一边用屈臣士棉球棒掏耳朵的时间里,一天就一忽儿过去了。"(《关于日记之类》)(注7、17:村上春树《村上朝日堂的卷土重来》。)不同的是,一般人用棉球棒掏耳朵掏完就完了,行为在扔掉棉球棒那一瞬即告终止。而人家村上则不一样,他能从中掏出哲学来。他最欣赏毛姆的这样一句话:"即使剃刀里也有哲学。"开酒吧时"一边心想"即使冰镇威士忌里也有哲学"一边做冰镇威士忌,如此干了八年。"(《作为哲学的冰镇威士忌》)(注8、9、14:村上春树《朗格汉岛的午后》。)凡事皆有哲学--这是村上一个极为宝贵的人生姿态和人生体验,同时也应该是其文学创作的一个秘诀。这使他在庸常的生活面前,头上始终竖起高敏感度的天线,随时捕捉哪怕微乎其微稍纵即逝的信息,并加以思索、联想、反省、推断,从平凡中演绎出不平凡的、发人深省的哲理。
       试举几例。村上养猫爱猫。有一只猫冬天钻被窝时必三进三出。村上于是想道:“此种毛病是由于何种原因、通过何种过程发生在猫脑袋里的呢?难道猫自有猫的幼儿体验、青春热恋、挫折、困惑不成?便是经历了这一系列过程,最终形成了作为一只猫的Identity(自我确认),致使她冬夜必须准确无误地三进三出被窝不成?" (《猫之谜》)注9再如《挪威的森林》成为畅销书后,作者身边发生了好几桩"讨厌事伤脑筋事",致使他心力交瘁,眼见头发一个劲儿地脱落不止。村上从这种一时性的脱发中切切实实感觉到"人生是个充满意外圈套的装置......其基本目的似乎在于维持总体平衡。简单说来就是:人生中若有一件美妙事,往下必有一件糟糕事等在那里。" (《脱发问题》)注10对于时下流行的英语口语热以至幼儿英语口语班村上也有独自的思考。"我外甥也搞了一点儿“Thank you very much(非常感谢) ”、“you are welcome(不客气)”之类,真有那个必要不成?或许你说儿时学外语再有必要不过了,可我是全然理解不了六岁普通儿童何苦非弄到bilingual(能讲双语)地步不可。"他认为英语口语讲得好坏很大程度上是天生的。母语都不能畅所欲言之人,英语又如何能口若悬河呢?每个人“既有擅长的东西,又有不擅长的东西。有人专门会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有人星期天干一手好木匠活,有人善于搞营销,有人适合闷头写小说。我们无法成为自己以外的人,此乃根本定律”。(《CAN YOU SPEAK ENGLISH》)
       日本一位教授指出:“村上春树始终追索日常行为所包含的哲学内涵。这种‘追索’或者‘哲学’构成了其随笔的基石。”(注12:胜原晴希:《精神缺痒状态的预防药》(朝日新闻社:AERA MOOK 2001年第75卷《解读村上春树》)。)也就是说,村上有一支神奇的棉球棒——或者莫如说普通的棉球棒因了村上而变得神奇——它不但能掏耳朵,更能从“掏耳朵”这一日常行为中掏出哲理性。这既是村上随笔的基石,又是村上随笔的脊梁。其实不限于随笔,在小说创作中他同样善于掏取哲理,点铁成金。
       村上随笔的第三个特色,是具有悲悯性,即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或者说有温情和爱心。当今时代,空间距离人与人越来越近——地球者,村也;而心理距离人与人越来越远——村者,地球也。人们之间缺乏的不是沟通的手段,而是促成沟通的温情。对人对事对物缺乏的不是理性审视的目光,而是温暖真诚的爱心。物欲的洪流正在猛烈冲刷悲悯情怀的堤岸。然而文学终究是情种而不是哲学,无情无以感人,不感人无所谓文学。读村上的随笔,我们不难感受到几乎无所不在的温情与爱心,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一些极寻常的场景和一些极普通的文字也因之变得可亲可爱可感可触了。
       再以猫为例。村上养的一只名叫缪斯的猫有个奇怪的习惯,产崽必让村上握住爪子。“每次阵痛来临要生的时候就‘喵喵’叫着懒洋洋地歪在我怀里,以仿佛对我诉说什么的神情看我的脸。无奈,我就说道‘好、好’,握住了猫爪,猫也当即用肉球紧紧回握了一下。”产崽时,“我从后面托着它握住两爪。猫时不时回头以脉脉含情的眼神盯住我,像是在说‘求你哪也别去,求你了’……从最初阵痛开始到产下最后一只大约要两个半小时,那时间里我就得一直握住猫爪,四目对视。”(《长寿猫的秘密·生育篇》)注13如何,没有细致入微的爱心不大可能写出如此细腻感人的文字吧?对了,这只猫还有一个怪毛病,动不动就拿蜥蜴开心,蜥蜴只好弄断尾巴逃跑。而村上并不宠自己的猫,当他得知丢了尾巴的蜥蜴很受同伴欺负时,“我觉得蜥蜴实在可怜之至”,往后不能再让猫开玩笑扯蜥蜴的尾巴了,“要以温存的目光守护它才是”(《关于蜥蜴》)注14。另外举个不是关于动物的例子。村上认为报纸页数太多,晚报大可不必。“或许你说只挑必要部分看就行了嘛,问题是森林每天都要为此从地球上消失一点。一想到这点,我的小小胸口便阵阵作痛”(《关于报纸关于信息等等》)注15。村上还对丢东西的人“非常宽容、温和且富有同情心。倘若决斗当中对方为丢了子弹捶胸顿足,我想我大概可以等他找到才开枪,没准和他一块儿找。”(《沙滩里的钥匙》)注16
       别看城里人白天活得似乎还算潇洒,到了夜晚其实没有谁能进入鸟语花香的梦境,永远在完整的套间里做着破碎的梦,他们甚至拥有卫星导航系统的汽车却永远驶不出心灵的迷宫。因为大部分城里人的生活和精神的质地本身就是不完整的破碎的甚至无聊的。村上的随笔表现的当然也主要是这些,但他以爱心至少是善意这条底线将这些生活碎片串在了一起,使得琐碎无聊的日常有了值得玩味的价值,有了滋润心田、洗涤情感的真诚和清纯。当然,村上也有牢骚也有愤怒也有冷嘲热讽,但大部分都因悲悯而得到化解或升华。不妨说,悲悯性是村上随笔的灵魂和生命。
       村上随笔的第四个特色无疑表现在他的语言上面。相对说来,他小说中的语言是冷色的、内敛的、安静的、有距离感的,而随笔中的语言则显得亲切生动、娓娓道来、谈笑风生,有时下常说的零距离感,读起来我们不会再产生那种无可名状而沁入骨髓的寂寞、凄凉、无奈和怅惘。
       随便举两个例子。
       上面也提到,有一段时间村上的头发曾越掉越快越掉越少。对此他这样描述周围人的反应:“他人这东西是很残酷的,本人越是怏怏不乐,他们越是呶呶不休,什么‘不怕的,近来有高档假发’啦,什么‘春树君光秃也有光秃的可爱之处’啦,如此不一而足。若是耳朵整个少了一只,大家自会同情,不至于当面奚落。然而脱发这玩意儿毕竟不伴随具体的痛感,几乎没有人真正启动恻隐之心。年轻女孩子因为本身不怀有可能变秃的恐惧,尤其肆无忌惮:‘哟,真的稀薄了!喂,让我看一下,都见头皮了。哎呀,呜哇!’实在叫人火冒头顶。”(《何谓中年——其一关于脱发》)注17怎么样,够生动亲切的吧?
       又如关于订报纸。咱们中国人一般自己去邮局订或由办公室代订,日本则由报纸发行部门直接派人上门劝订,死缠活磨,极难对付。那么,村上是怎么对付的呢?“‘我这人不看报,所以不订报,不需要的。’我解释道,但效果总是不大。抓耳挠腮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这样拒绝:‘因为不认识汉字,所以不需要报纸。’我对着镜子练习,练到自己信心十足之后,开始实际尝试。这招见效,立竿见影。哪家报纸的劝订员都瞠目结舌,只此一法便统统让他们落荒而逃。”(《关于报纸关于信息等等》)注18我因为没村上这本事,在日本这一年来一直半推半就地订报(日本报纸贵)——毕竟我是中国人,总不好说我“不认识汉字”。
       再回到那只名叫缪斯的猫身上。“缪斯是只蛮怪的猫,最中意和我一起外出散步。每次和我散步,就像小狗似的一颠一颠跟在后头。”(《长寿猫的秘密》)注19我每次看到这里目光都打住不动,想象着猫是怎样“一颠一颠”,自己的心也陡然一阵酥麻感,开始随着“一颠一颠”。说起来,动物中我一向不喜欢“有鱼便是娘”的猫,而看了村上这两行字之后,我真的下决心准备养一只猫。文字的感染力实在无可估量。难怪村上认为“最重要的是语言”, “文体就是一切”(注20:村上春树《我这十年》(文学界)1991年4月临时增刊号。)。(《我这十年》)
       译罢掩卷,我忽然心想,生逢这个没有铁马冰河、无须挑灯看剑的时代,我们或许只能从剃刀、从掏耳朵的棉球棒里寻找哲学。这能怪谁呢?谁都怪不得的。何况,这其实更是一种幸福、一种近乎奢侈的幸福。
       二○○三年八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