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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事]沙漠百合,带刺玫瑰,温柔仙子
作者:马振骋

《译文》 2003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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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声音沙哑,说的法语带很重的西班牙口音,表达方式丰富多彩,让法国人听了一边想一边猜,内容则是绝对生动,不亚于中美洲的故事大家,令人真伪莫辨
       
       “我不明白,”负责彼舒埃中学工作的迪比杜神父说,“德·维尔莫兰夫人家里到底有什么呢,惹得这些男孩子争先恐后往那里去!”维尔莫兰家的确是个很体面的书香门第,在外省拥有一幢路易十四为德·拉·瓦里埃尔小姐建造的庄园,主人菲列普·德·维尔莫兰是精通植物遗传学的园艺师,在庄园里种植了各大洲的奇花异卉,跟文学界交往甚多。他不久前逝世,妻子梅拉妮也就把全家迁到巴黎,住在拉丁区的一幢大公馆里。梅拉妮虽已半老徐娘,依然美貌动人,过着快活的寡妇生活,座上客尽是些内阁部长、外交官、乃至王室成员,他们竞相向她献殷勤。
       但是年少气盛的中学生下课后纷纷上她家,不是为了巴结那些贵人,而是她的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最年幼的路易丝尤其病病歪歪,叫人爱怜。路易丝那时十六七岁,患了髋关节炎,上了石膏不得不卧床。这使她招待朋友的方式有点特别。小伙子很乐意躲过大客厅,走上楼梯进入她的闺房,只见她纤细的手指夹着根英国香烟,身穿粉红色丝衣,眉清目秀,躺在美人榻上,简直就是一个醒着的梦——这个赞辞一生没有离开过她。
       路易丝从小在家里受教育,不学数学、自然科学、拉丁语和希腊语,纯然是文学艺术喂养大的。母亲总是责备她对着窗子发呆,这会使她痴痴的,在男人面前失去吸引力。那个时代的家庭对女儿最大的期望就是找一门好亲事。“你的时间就花在写无聊的东西,还有伏在窗前看马路……”路易丝写的无聊东西是诗,是短篇,往往这样开头:“意大利王后养了一头猫,这头猫有种特异功能,会变成幽灵猫……”或者是“有一位先生娶了一只大柜子做老婆,拉开柜子的每个抽斗,里面都藏着个婴儿。……”怪里怪气的很像当今的动漫故事。她还会拉大提琴,画画,乱涂乱抹。
       无钱买玫瑰的人可以写写诗
       圣埃克苏佩里在彼舒埃中学当住读生时去过她家。他算来还是维尔莫兰家的一位远房亲戚,在他眼里纤弱慵懒的表妹更像是关在塔里的公主。后来当上空军后备役少尉,在巴黎附近的凡尔赛实习,成了她家的常客。每次带去的不是玫瑰花,因为没钱买,而是十四行诗和短歌,就像当年年轻的夏多勃里昂去见他仰慕的德·莱加米埃夫人——反拿破仑沙龙的女主人。这些诗至今一首不存,可能是圣埃克苏佩里伤心之后统统撕光了;他的朋友还记得这两个残句:做梦要趁早,且看日过午后/埋伏的黑影就要跨过山头。
       二十多年后,路易丝在她写的《圣埃克苏佩里》一书中谈到她的这位多情诗人:“我们青年时代的魔术师。一个流浪汉、一名骑士、一位高贵的先知、一个神秘的孩子,经灵气一吹就会兴奋。在我们按时尚布置的房间里,他高兴,他严肃,海阔天空大谈一些谁也不知道发生在哪儿的怪事。”
       女儿听了他讲的怪事,被他征服了,还收下了未来婆婆寄来的定情物,一串祖传珍珠。妈妈却听不懂他的话,觉得他讨厌,最主要还是想女儿找一个富贵人家。路易丝的哥哥和姐姐对母亲的意见不以为然,但是嫁给一名飞行员,在航空初创阶段无异是要妹妹年纪轻轻当寡妇。
       恰恰在那个时候,圣埃克苏佩里因驾驶不当出了事故,脑袋开花,在医院里昏迷了几天,被罚停飞两周。可是维尔莫兰家对他的处分要严厉得多,路易丝的姐姐到他的病床边,义正词严地对他说,路易丝不可能一辈子生活在剃刀边缘上,要他放弃飞行。这份哀的美敦书对他这个把飞行当作生命的人,实在很难接受。他正爱得发疯,出院后思考再三,还是接受了。忍痛向空军部门提出辞呈后,进入一家企业工作。
       这对未婚夫妇把婚期定在十一月初,又遭到女家强烈反对。为了躲开婚礼计划引起了轩然大波,路易丝在女管家陪同下去瑞士治疗。圣埃克苏佩里趁着暑期请了假,卖掉了柯达相机,到汝拉山与她汇合。他俩共同写信给圣埃克苏佩里的母亲,表示矢志不渝的决心。路易丝向她宣称,“亏了你才有了我一生最美好的日子。”这对年轻人卿卿我我,甚至骗过严密监视的女管家,偷偷出发乘上小火车去郊外。路易丝在一篇回忆中写道:
       “他对我说,为了暖和身体,买几块巧克力,抽几支烟,到车站里去坐,那里的招贴画多漂亮。
       “即将分手的男女毫无顾忌地在车站里拥抱。火车头的汽笛声成了接吻的信号,情人们在离别的一刻畏寒地搂抱一起。我们也这样做,同时意识到是在掩人耳目而已。”
       回到巴黎,维尔莫兰家对他的态度还是冷冰冰的,路易丝内心也逐渐起了变化。毕竟她还太小,尽管与未婚夫都像从童话世界来的人,想入非非,还是非常依恋舒适的家庭,没有勇气毅然走入不确定的未来。此外她还发觉圣埃克苏佩里的内心是无法满足的。“没有东西可以满足安东尼,没有东西在他看来是完美的,他的要求决不会在理智的极限前止步。他要追逐的是影子与误解。”
       一天,安东尼到维尔莫兰家,门房告诉他维尔莫兰小组已经去了皮亚里茨,整个冬天不回来。从那里传来的消息,令他感到不安。在圣诞节附近,他去皮亚里茨问个究竟,路易丝很客气地接待他,要求给她一两个月时间清理思想。安东尼还给她写温柔的信,信里对事情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你就是需要一个什么动作都不留下痕迹的世界,像野兽那样为在沙地上踏出脚印而忧虑……你生来要住在深海,像水晶般的不受任何搅动。”这确是与他今后的世界截然不同,那里一切都汹涌澎湃,飘流不定。
       落在拉斯维加斯的法国百合
       路易丝仔细考虑以后,自然对圣埃克苏佩里很不利。接着圣埃克苏佩里给母亲写信,请她今后再也不提这件事,还说自己也不去想它——然而在后来十年里,他又何尝完全做到。他坚称他毫无遗憾。隔了好几年,安东尼只是偶然在路上远远看见她,从一辆出租汽车里出来,她已经怀孕了。她没有看到他。
       这场好像是无疾而终的初恋,对圣埃克苏佩里或许还是件好事,他自由了,自由选择他的天职,重新回到了他热爱的飞行,走入天空、高山与沙漠,与星星为伴,造就了我们今日认识的那个圣埃克苏佩里,写出了全世界男女老幼都爱读的《小王子》。
       这对路易丝·德·维尔莫兰恐怕也不是件坏事。安东尼在初恋中失去的是法国当代最杰出的一位才女与尤物。她有一句名言:“我以爱情爱你,永远,今晚。”她自己承认,“我对自己的忠诚没有一点信心。”后来阴错阳差,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六岁的美国人亨利·里·亨特,他的父亲是维尔莫兰家的朋友,著名的企业冒险家,以开采高丽的矿产起家。
       亨利长得高大骠悍,在德·维尔莫兰小姐耳边唱的小夜曲,就是他在南美洲热带森林的经历,里面充满鹦鹉、猿猴、兰花,是飞禽走兽的天堂。路易丝听后叹了口气说:“我多么想看到这一切啊!”亨利接口说那还不容易,只要嫁给他就行。她就这样跟他去了美国。蜜月过后,丈夫让她住在拉斯维加斯的公婆家里,自己又钻进了巴西的原始森林。
       
       内华达州只是在1931年投票开放赌场后,才开始在南部的这块沙漠地区大兴土木工程,热火朝天地把拉斯维加斯建造成全球第一的赌城。二十年代,这只是一座贫瘠荒凉、满天风沙的边疆城市。路易丝落户的时候,那里只有五千居民。当她走出庄园,沿门前一条土路前往木屋子邮局寄信,满身臭汗的牛仔与矿工从马背上下来,冲着这个穿欧洲时装的美女大吹口哨,直勾勾地盯着她评头论足。“法国百合”没有斯佳丽那样坚强的神经,在那里住了四年,倒有两年是在圣菲的一家疗养院度过的。
       “沙漠流放”的日子对圣埃克苏佩里和维尔莫兰产生了同样的影响,他俩都当上了作家。她的第一部小说《神圣的一次》,经安东尼介绍,于1934年在伽利玛出版社出版。到她1969年逝世为止,她共发表了十四部小说和三部诗集。这些作品文笔优美,风格欢快,都有一个奇特的爱情故事,那是由她花季少女的遐想发展而来,笔法很接近阿波利奈尔的超现实主义。
       从作品的献词可以看出她的交往,受献者有奥逊·威尔斯、雷内·克莱尔、让·科克多。数不清的名人都等在她家客厅的楼梯口,只为一睹她的芳容,然后又被她弄得晕头转向。她的一名崇拜者说:“这个女人深知怎样做女人。”
       好多年以后,两位没什么共同点的名人,由于她的缘故,名字经常同时出现在报纸上,那两个人就是圣埃克苏佩里和安德烈·马尔罗。原来自三十年代起,路易丝成了马尔罗的生活伴侣。她后来还会自我解嘲,给自己起了个外号:玛丽莲·马尔罗,稍稍有别于玛丽莲·梦露。马尔罗是个专横的男性,有人说这是“大象与小鸟”的结合。体积虽有极大差别,大象可也奈何小鸟不得。
       路易丝晚年还跟马尔罗一起生活时,提起自己一生中爱过的五个男人,她先后正式结婚的两位丈夫,亨利·李·亨特和匈牙利人巴尔费伯爵,都不在中选者名单上,圣埃克苏佩里和马尔罗的名字也没有。
       从随时爆发火山与革命的国家来的女巫
       圣埃克苏佩里在欧、非、南美三大洲之间穿梭飞行,一直像迁徙的候鸟,四年来没有一个固定地址,也无法预见今后会在哪里长住。1930年,他被邮政航空公司派到阿根廷,当布宜诺斯艾利斯分公司经理。在一次文学讲座上认识了康素罗·桑星。第二年,当他把她作为未婚妻介绍给别人时,知道他趣味的朋友都感到惊讶。圣埃克苏佩里所欣赏的女性的三大条件是:一头金发,身材高大挺拔,有贵族头衔。而康素罗黑眼睛,黑头发,身高只够到他的肩膀,生长在火山与随时会爆发革命的萨尔瓦多。据她说她还是在一次地震中出世的,这对她本人的性格倒是一个并不夸张的评价。
       不过这个象牙肤色的南美女子也是个绝色佳人。结婚证书上写的出生日期是在1902年,死亡证书上写的是1907年。遇见圣埃克苏佩里时,她已经做了三年未亡人,她十七岁时嫁给了四十九岁的高曼·加利略,丈夫生在危地马拉,为一家马德里报馆工作,常驻巴黎,与乔伊斯、王尔德、魏尔伦、左拉都有来往。梅特林克称他是个文艺复兴时代的真正的男子汉,同时过着三四个人生,个个过得又都很充实。可是,他在跟康素罗结婚一年后,就不知怎么的自杀了。康素罗在亡者脸上做了个石膏面模,栩栩如生,放在巴黎客厅的一个托座上。据俄国小说家库普林的女儿回忆说:“每次康素罗跟人家调情或说出轻浮的话,那个面模就会格格作响”,吓得谁都不敢造次了。
       平时,康素罗轮流住在巴黎和尼斯,那里有加利略留给她的两处房产。那年,有个自称是加利略私生女的人争夺遗产,康素罗到阿根廷去应诉。至于她与圣埃克苏佩里第一次相遇和相爱,康素罗没有两次说的是一样的,不过有一点不变,就是认识的当晚,圣埃克苏佩里让康素罗领受空中洗礼,邀请十几个朋友与她坐上他驾驶的飞机,为了胁迫康素罗,飞机开得旋转腾挪,犹如在拉普拉塔河上空七百多米的地方玩杂耍,康素罗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他的求婚。事情可能是这样的,但决不可能发生在同一天,经过如此蒙太奇的处理,就更戏剧化了。
       在安东尼那里,却没有任何书面或口头上的证据说明他是如何追求康素罗的,甚至在给母亲的书信中也没有提及。不管怎样,他们1931年4月在法国结了婚,还举行了两次婚礼,宗教的和世俗的。从那时起,康素罗说当飞行员的妻子是一项艰苦的职业,过着被逼得几乎发疯的等待生活,每次丈夫在空中飞行她就寝食难安。
       康素罗爱好绘画与雕塑,有一大群拉丁画家和作家做朋友,其中有萨尔瓦多·达利。无论作品与生活都是超现实主义风格。她脾气像一座小火山,热情鲁莽,性子急躁,愿意像空气那么自由,像火焰那样摇曳不定,可以在几秒内决定搬家,可以一走几天没有音讯。一次圣埃克苏佩里等着她去参加一次官方宴请,却接到她从瑞士山村打来的电报:“你没有听到一头迷途小羔羊,从阿尔卑斯山传来的颤抖铃声吗?快来救救我吧。”这叫谁都啼笑皆非,但据说安东尼读了非常动情。
       她声音沙哑,说的法语带很重的西班牙口音,表达方式丰富多彩,让法国人听了一边想一边猜,内容则绝对生动,不亚于中美洲的故事大家,令人真伪莫辨。她说自己还是孩子时,光着身子涂上蜂蜜钻入热带森林,不久引来蝴蝶停满一身,像穿了件色彩缤纷的大衣。有人问她到教堂里去忏悔什么,她发出一阵大笑,出人意料地回答:“我实话实说:神父,我是夏娃的女儿,您希望我怎么样呢?”当人家实在受不了她的任性时,她会委屈地说:“我只是爱有人跟我玩,摆脱这些一本正经叫人讨厌的大人,让自己散散心。”这简直是后来小王子说的话了。
       圣埃克苏佩里也有自己的怪癖,落拓不羁,诗意地幻想与生活。他成年累月,只看星星,不看钟点,因夜航的需要,昼夜颠倒地生活。自从进入航空公司工作以后,他有理由认为自己是个文明社会中的牧民,不适合过沉闷的布尔乔亚生活。他要结婚,又害怕家庭的桎梏;他要伴侣,但是死亡是他职业中随时会遇到的常事,担心会给她带来痛苦。现在康素罗,一个从原始田野里来的姑娘,奔放洒脱,冲动而又多情,天真而又顺从,偏激而又坚定,天性复杂,懂得随机应变,连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做什么,像野草一样不易枯萎,反而使安东尼有一种相对的安全感。
       康素罗还有南美女子传统的一面,她也认真扮演妻子的角色,整理丈夫的衣服,准备飞行员的行装,操心让他吃得好,布置和打扫他的书房;做了一尊安东尼的塑像,放在花园里,“这下子你总飞不走了吧”。
       不一样的伯爵夫人不一样的爱
       圣埃克苏佩里从不把他出版的书籍献给一位女性。只有第一部小说《南方邮件》的手稿是献给路易丝·德·维尔莫兰的。1929年,他带了这部手稿来到路易丝家,聚会上有一位B夫人,由她来朗诵,安东尼则像个害羞的学生,噤若寒蝉,等待大家评论。
       
       B夫人那时刚结婚两年,圣埃克苏佩里在摩洛哥沙漠当了一年多中途站站长回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几年以后,B夫人从圣埃克苏佩里的表姐伊凤娜·德·莱斯特朗杰那里知道他经济拮据,给他寄去了一张支票,他又惭愧又感激,没有去兑现,但是答应今后身无分文时一定让她知道。
       对待金钱,康素罗完全是艺术家的态度,今日有酒今日醉,圣埃克苏佩里是贵族派头,对钞票数字不大有概念,这样造成的后果是相同的。康素罗生活在自有千万种诱惑的巴黎,时间又多得不知怎么打发,再加上不管有用还是无用,她爱买奢侈贵重的物品;丈夫虽有飞行员的优渥待遇,畅销书的版权,但入不敷出、寅吃卯粮是这户人家的基本经济状况。
       1934年,圣埃克苏佩里不得不压下自己的傲气,接受了B夫人的馈赠。康素罗在公路上出了严重车祸,责任完全在她,要付出大笔赔款,安东尼要到第戎去接她回来。他到了车站,只见B夫人挽了一篮子野餐食品笑吟吟地等他,他们一起旅行,傍晚抵达第戎,安东尼下车去寻找妻子,B夫人则换个月台,乘第一班火车回巴黎。
       此后十年间,B夫人在各种场合,在不同程度上给予圣埃克苏佩里坚决的支持;她同时也避免抛头露面,在档案资料上不留下名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还用假名出版了一部圣埃克苏佩里的传记(1971年);但是这一切努力只有引起更大的好奇与探究。随后她被形容为圣埃克苏佩里的“温柔仙子”,给他带来他那么需要的“空间”与“联系”,她是“守护天使”、“首都文学社交界的美慧女神”,或被人简单地称为“金发夫人”。在圣埃克苏佩里百年诞辰(1994年)时出版的一部最新最丰富的传记中,也只是称她为B夫人,她的神秘面目至今依然没有揭开。
       B夫人对这些称呼的确当之无愧。她嫁到一个有伯爵头衔的富裕天主教家庭。她美艳照人,金头发,修长身材,仪态万方,是地地道道的贵族。她一生无私地爱着圣埃克苏佩里。她的反对者说她是悍妇,她的崇拜者说她聪明活跃,拿定主意就一定要做到。B夫人精通艺术,画画,写小说;说一口完美的英语,跟名人保持良好关系,圣埃克苏佩里苦苦追寻抗战之路时,她给他传递信息,联系能给他帮助的头面人物。
       康素罗与B夫人都是通过姻亲关系成为伯爵夫人的,但是康素罗利用了这个头衔,而B夫人则具有真正的贵族素质与教养。在当时的沙龙中,出席的女性个性很解放,知识也渊博,举止潇洒;康素罗风风火火,口无遮拦,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而B夫人天姿国色,风致韵绝,宛若华托画中的人物。康素罗在沙龙里有多野,B夫人就有多雅。
       康素罗当然把B夫人与她丈夫的关系也看在眼里,经常要挑起矛盾。有一位美国女作家说,美国女子在危机发生时表现才干,法国女子表现才干不让危机发生。这里有很大的差别。B夫人是个典型的法国女子。
       在法国,爱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安东尼与康素罗的爱情生活是格外奇特的一种。圣埃克苏佩里遗失在星空中时,拼命要朝着有康素罗的那颗星星飞去;在康素罗身边待久了,又渴望飞到星空中去;康素罗过着等待的生活,也有自己的超现实主义者朋友,于是往往一连好几天不见人,使安东尼在她应该等待的时候反而等待着她。
       她惊世骇俗的行为有时让他怒不可遏;两人会在朋友跟前抢着说话,相互指责,口口声声说着玩儿似的要闹离婚;然而也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分开生活,但是也想象不出怎样一起生活。妻子不在身边时,安东尼要担忧,给她写初恋者写的信,也给她拟了一份有趣的祈祷辞:“主啊主,救救我的丈夫吧,因为他真正爱我,因为没有他我是个痛苦的孤女,但是主啊,还是让他在我前面死去,因为他虽然外表很坚强,若是不让他听到家里有声音,其实他会很担忧。主啊,首先让他不要担忧。让我在家里总是出声音,即使时时为他打碎东西也好。”
       这份祈祷倒也挺灵验,康素罗常在家里摔东西,使圣埃克苏佩里的日子很不好过。但是他不停地诉说他深切感到要保护她,这是他必须履行的责任。无论在天涯海角飞行,或在抗战时战斗,他不时请母亲与朋友代他照顾“无依无靠的”康素罗。
       圣埃克苏佩里一方面怜惜女性的脆弱,另一方面也渴望女性的关怀,于是他把自己交给了B夫人。失意时让B夫人劝慰他,料理他的事,B夫人细腻周到,充分理解圣埃克苏佩里不同凡俗的生存环境给他造成的感情上的彷徨。圣埃克苏佩里在生命中几次危急关头,嘱咐朋友第一通知的总是B夫人。B夫人知道圣埃克苏佩里念念不忘要上前线,在枪林弹雨中表白自己愿为信念牺牲的时候,不像康素罗又哭又闹要留住他,而是鼓励他,平静地给他找朋友安排必要的事宜。
       这样,圣埃克苏佩里一生跟这两位女性密不可分,如潮起潮落,阴晴圆缺,交替出现在他的生活中。1991年,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家庭成员在专访中说:“一个使他失去平衡,一个使他恢复平衡。”
       别颠得玫瑰枝上一片花瓣不剩
       圣埃克苏佩里最不愿意忍受的家庭纠纷还是发生了。在巴黎租了一套豪华复式公寓,两人“平行地”生活。康素罗表现慷慨大方,给他“放丈夫假”,各人用一台电话机。这对巴洛克式的夫妇关系微妙,居于同室,也会用书信交流;后来成为习惯,两人分居时,安东尼走近她的住所,发现她有许多朋友在家时,会在附近的小酒店里坐下给她写情意绵绵的长信,然后离去。
       圣埃克苏佩里有时说话口气像个失望的父亲:“我喜欢为你骄傲。”“希望你配得上我对你的完全信任。”有时像个被冷落的情人:“啊,我整夜醒着等待你!……在我的心底还是那个爱着你的男孩——但是在你的心底则是那个留守空房的康素罗。”
       其实,圣埃克苏佩里的行为也不是无可指摘的,但是他遵守游戏规则,凡有出轨行动至少悄悄进行,不事声张,这个从南美洲娶来的妻子活泼好动,我行我素,会在七月大暑天,穿一件裘皮大衣,在大酒店要人通报德·圣埃克苏佩里伯爵夫人到。有一天她语言放肆,气得圣埃克苏佩里给她写了这么一封信:
       “我恳求你有朝一日明白真正的尊严与高贵,这就是不要去谈这些事。你是个小城堡的女主人,不应该说妓女的语言,像妓女那样反应。……我愿意保护你,但是首先要由你帮助我来保护你反对你自己。原谅我向你喋喋不休,但是我多么愿意你成为你值得做的那个人:一个秀丽可爱、行为谨慎的女诗人,而不是在超现实主义者的啤酒馆里胡说八道的缪斯。”
       康素罗也觉得自己在受丈夫的罪。她自豪,爱嫉妒,夫家除了婆婆玛丽对她和蔼有礼,其余亲戚都轻视她,伤她的自尊心。1936年底,康素罗向一名朋友介绍的律师咨询。律师正要去维希治疗,她说她的事刻不容缓,要马上见他。在她住的酒店的大堂里,开门见山对他说她要离婚。
       “您有了情人?”律师问她。
       “没有。”康素罗回答。
       “您有钱吗?”
       “没有。”
       “您打算再结婚吗?”
       “不,”康素罗再次否定。
       “那您为什么要离婚?”律师的问题非常实在。
       康素罗一愣,一边道歉一边站起身说:“我可以打个电话吗?”隔了一会儿,只听她在电话里说:“东尼奥,你别着急,我不离婚了。”
       两人继续分居,但还时常见面,共同出席正式场合,她要求丈夫做出“杂技般的”牺牲,丈夫还是要满街去寻找他的“流浪妻子”,他信中说,“你若继续这样乱跑,你这朵玫瑰会颠得只剩下光杆,没有一片花瓣。”
       “你写你的《要塞》时,口气得像个基督”
       1940年马奇诺防线崩溃,法军大溃败,6月22日贝当政府与德国签订停战协定,圣埃克苏佩里随空军撤至北非,作为后备役军官,在7月31日复员。离开阿尔及尔前夕,摆豪华宴席向战友告别。第二天到马赛,口袋里只剩下3.5法郎。幸而B夫人在马赛等他,陪他到他的妹夫家阿盖城堡;他留在那里埋头写作,B夫人带了儿子住在附近一幢别墅里。第二年秋天,她用埃莱娜·弗洛芒的笔名发表了一部小说《人不归》,叙述一名军医与一名已婚护士之间的不可能的爱情故事。
       也是在那年夏天,他们共同的密友苏珊·韦尔特终于对B夫人说,圣埃克苏佩里的生活让朋友深感不安和惶惑。B夫人身为当事人,却表现出异常的明智,向她解释说,安东尼在康素罗面前行为像个父亲,在她面前则是个孩子。他到她这里寻找的是庇护所,她“愿意保护他,安慰他,养他”,用言语鼓励他,满足他的愿望,送他去战斗。她十分爱他,可以给他这些安慰,虽然他不是她唯一的孩子,她自己有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她也不可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样长久待在他身边,法国已有五分之三的土地被德国占领。言辞之恳切令人听了动容。
       
       1943年5月,圣埃克苏佩里从纽约流亡两年多后到了阿尔及尔,准备参加抗战。那年8月5日,B夫人从直布罗陀乘了一架美国飞机抵达阿尔及尔。她因战时还可以那么频繁地旅行,已被美国情报部门注意上了,疑心她是间谍。当时,纪德也在阿尔及尔,久闻B夫人与她的被保护人的神秘交往,这次也一反常态,不顾年迈特地参加一次接待,仅仅为了窥视这对情人如何出现在众人面前。
       B夫人见到安东尼头发更加稀少灰白,脸上更多倦容。两人单独相处时,圣埃克苏佩里拿出用多年心血写成的五百页未定稿《要塞》,坚持要她立即阅读。B夫人翻动手稿时,安东尼在斗室里绕着她兜圈子。室内气温叫人不可忍受。阅读将近百页时,B夫人站起身,建议到海边散散步。圣埃克苏佩里感到不安:“要是你现在不想看下去,说明你觉得这部书没意思。”她说:“不,我觉得非常精彩。”他一努嘴:“不可能,既然你感到累了!”她保持镇静,解释自己旅途劳累,活动一下后可以更加专心继续读。
       她还是迁就朋友的专制又读了两页。圣埃克苏佩里走到室外去找了两片药逼她吞下。接着他同意去海边,笑着说今晚她可以通宵达旦读他的稿子,因为他给她服的是苯丙胺,一种兴奋剂。B夫人48小时不睡,把稿子看了几遍,在纸上写下评语,凝视着他说:“你写你的《要塞》时,口气得像个基督。”她已察觉到继续写完这部作品是他与生命的唯一联系。
       B夫人在阿尔及尔待到11月初,然后回伦敦。他们再度通信。圣埃克苏佩里在信里说,他已经完全忘记他们的小争执,她在他的一生中占据着主要位置。她的意见是无比珍贵的,他爱她。
       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见面。当B夫人接到圣埃克苏佩里在世最后一天写给她的信时,早已在报上读到了他失踪的消息。
       等他回来继续写《小王子》
       安东尼与康素罗这对欢喜冤家,分而不离,聚而不合,吵吵闹闹做朋友,在真正的两次紧要关头,却是无法抗拒的命运把他们召唤在一起。第一次在1938年,康素罗已经在驶往南美洲的轮船上,这一去她自己也不知道今后是否再会回到安东尼身边;安东尼则在纽约准备那个大胆鲁莽的纽约—火地岛飞行计划。他的飞机2月15日上午从纽约出发,下午在危地马拉稍事休息后起飞没有成功,跌了下来。幸而飞机没有着火,他被救出时人还清醒,要求通知B夫人后就昏迷了好几天。
       康素罗正在赶往巴拿马的海路上,接到紧急电报,说圣埃克苏佩里飞机失事,生命垂危,必须截去右臂,叮嘱她尽快赶到巴拿马跟家人汇合。后来因为病人和家属的坚持才把他的手臂保留了下来。康复期间,安东尼随同康素罗到萨尔瓦多去见了他从未谋面的岳父岳母。
       第二次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圣埃克苏佩里去纽约寻求抗战之路,在那里住了一年多,母亲与朋友都认为把康素罗留在陷落的法国不是上策。康素罗就也来到了纽约,安东尼把她安置在另一处居住,但很近,她可以从窗口看见他公寓的灯光。康素罗觉得自己像个保留名分又被打入冷宫的王妃,表示不满,安东尼在自己的公寓楼里再找了一套房间,搬入时还请朋友喝酒庆祝乔迁之喜。每晚临睡前先到她这里坐坐,有时通过电话向她朗诵他刚写的文章。他们俩过得不好也不坏,毕竟生活中还有更重大的事,那是战争年代。
       那年夏天为了避开纽约的酷暑,康素罗在长岛北港租到一套白色豪宅。圣埃克苏佩里向朋友诉说:“我要的是一幢小楼,她给我弄来了凡尔赛宫。”但是住了几天后,他们像大蚌壳里的小虾米,活得优哉游哉;圣埃克苏佩里写他的《小王子》,请朋友摆姿势做模特,画画作插图,因而后来把那幢乡村别墅称为“小王子之家”。
       过完夏天再迁回纽约,住进当年为嘉宝布置的一套公寓,面对纽约港。康素罗在《玫瑰的回忆》中说到怎样度过她与安东尼最后的幸福时光。尽管她流了许多眼泪,还是留不住她的东尼奥,这次他去北非参加抗战,“人家应该向我开火,让我感觉得到了洗刷,让我感觉我在这场可笑的战争里干干净净”。
       安东尼由朋友陪同着,到纽约港上了美国军舰,康素罗在家里默默祈祷,为他送行,等待他回来实践他的诺言,写《小王子》的续集献给她;等待他回来,从此“两个人像森林中的两棵树纠缠不分离……被同样的大风摇撼,一起接受阳光、月光和夜鸟。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