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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长廊]洞开心门
作者:伊丽莎白·伯格

《译文》 2003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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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当然,你早在明白前就已经明白。你正俯身从烘干机里拉出还暖烘烘的被单,意识沿着你的脊梁骨爬上来。你盯着你爱的男人,只不过盯着一片虚空:他早在离开前就已经离开。
       我最后一次尝试和大卫谈话是在两个礼拜前。我们一起呆在房间里。大卫坐在他的躺椅里,我直躺在沙发上。特拉维已睡熟。电视开着,可我们谁也没看。大卫看着报纸,我在准备要说的话。
       “大卫。”我终于开了口。
       他抬起头。
       “你说过,我们有一些严重的问题。你是对的,”我说道,“但是我们应该尽力解决这些问题,我们有很多理由这样做。”我希望当时我的声音听起来轻快活泼,我的头发没有粘在一块,我的鼻子看起来不会太大,我在支身整理枕头时看起来不会太胖。
       我往下说道:“我在想,你是否能和我一道去见个人,就一次。一个婚姻咨询专家。我真的认为……”
       “萨曼莎。”他叫了一声。
       我只好说:“那就算了吧。”
       他又看起了报纸。我躺回了沙发,宛若坐在升降机上一路往下坠。有些事情我想不明白却还是在拼命地想:那些不得不说的话我该怎么说给别人听呢?从此,夜晚将会多冷清呀(这台升降机的路线可够长的)。曾经,我是多么长久多么坚定地相信我们会克服任何难关啊,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们不能。如果你得问别人“你为什么不要我?”,这该有多痛苦啊,可是你连这也不能问,也没法问——或谈论——其他的事。
       “大卫,”我又叫了一声。可是,这一次,他没有抬头。
       第一章
       我穿好衣服拿进晨报。一个崭新的我。我有一次看到一篇报道,说玛莎·斯图瓦特①从来不穿浴袍。不是说我喜欢玛莎·斯图瓦特,没有人喜欢玛莎·斯图瓦特。我认为甚至玛莎·斯图瓦特自己也不喜欢玛莎·斯图瓦特。正是这一点让我喜欢她。但无论如何,也许她说的还是有点道理。你起床,你马上整理好床铺,你沐浴更衣。准备完毕。披上盔甲。开炮。
       我走进厨房泡一壶浓咖啡,开始为特拉维做早餐。今天他会吃到法式烤面包,从头做起,沿对角线切开,一片面包艺术性地叠在另一片上;然后我会烧热糖浆,再装在一个家用托盘改制的小巧的印花壶里。我要把奶油团切成某种东西的形状。就鲸鱼吧,他喜欢鲸鱼。
       我在餐桌一头铺开亚麻杯垫,用手掌抚平,再配上一块穿着木环的餐巾。那可是结婚礼物。我把一个盘子放在当中,再摆开银器,退后一步欣赏。特拉维肯定会欣赏这一切。
       我头痛。我头痛,我心痛,我心痛。我静静站了一会儿。这很危险,所以我走回厨房,从冰箱上的橱子里拽出一只布满灰尘的葡萄酒杯,也是结婚礼物。洗干净后,我拿出去把它放在刀的一边。我又走回厨房,从装水果的碗里挑了三只橘子。我要在他坐下之前榨好汁。
       其实特拉维并不喜欢新鲜的橘子汁,但他必须习惯这种优雅,因为从今往后优雅就是方式。从今天开始。其实,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了,但革命爆发时特拉维正熟睡着。
       我挺了挺身子,深吸一口气。这是第一天。今天之后会一天比一天容易。以后,我想到睡着的特拉维时,不会再有胃被攥住、扭动的感觉。
       就这样。奶油。做不成鲸鱼,也做不成战舰,不过还多少有点样子。我把奶油卷放在小碗里的冰条上,端出去放在餐桌上,就放在匙羹右边。那是放奶油卷的地方吗?我肯定可以买到玛莎·斯图瓦特写的关于餐桌布置的极其昂贵的书。也许我会直接叫辆车到玛莎家。我要对她说:“我明白你是离了婚的,你看起来干得不错。”
       回到厨房,我灌下另一壶咖啡。然后在一个蓝白碗里把鸡蛋和牛奶和在一起(我记起巴黎的那个小店,我们在巴黎度过了一周的假期,有一天早上我起床后站在窗前,他走到我身后,用手环着我的腰,嘴唇贴着我的后颈),我往里加了一点香草,一把糖。我在烤炉上放一个煎锅(他把嘴唇贴在我的后颈上,随后我们就回到了床上),在砧板上摊开两片面包。腕下的手移开了面包屑。不知道为什么。哦,知道了。因为面包屑太硬了。
       我在桌旁坐下。站起来,又坐下。我全神贯注于呼吸,应该有用。可是,这无济于事。
       我看看表。好极了,只有五分钟了。脱掉围裙,我上楼进了盥洗室。我再刷了一次牙,戴上隐形眼镜,梳了梳头发,描上眼线,抹上睫毛膏,再抹上一点红色唇膏。我竖起新毛衣领子。那也是红色的,是羊绒的。在耳后和手腕上洒上一点“喜悦”香水,也是新的。做完这些,我静静地站着,尽可能客观地审视镜子里的自己。
       看起来还可以。有眼圈,这可是大事。重要的是,对特拉维来说,这可是个很棒的变化!我没穿平常那件左领上有蛋渍的旧睡袍。我衣着讲究,化了妆,随时可以出门。万事都会不同,就从今日开始。什么都会比以前好。
       我走进特拉维的房间。他还睡得迷迷糊糊的,睡衣在背上高高卷起,手臂挂在床沿上。
       “特拉维?”我轻轻叫他,挪开他的眼罩。“已经七点了。特拉维?”。
       “我起来了,”他睡意朦胧地应一声,突然翻了一个身,眼睛睁得大大的。“什么臭味?”说着用手蒙住鼻子。
       我站起来,退后一步。“香水。快穿好衣服下楼用早餐,听见吗?我做了法式烤面包。”
       没有反应。
       “不是冻过的,是自己做的。”求求你了,特拉维。
       他站起来,抓了抓头。两绺棕色头发翘着,像魔鬼的号角。他穿一件大卫的T恤衫,他自己的睡裤。睡裤太短了,我现在才看到。不过没问题。今天我就会把它换掉。也许拉尔夫·劳伦这个牌子也有儿童睡裤。丝绸的。上面有交织字母。
       特拉维又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搔了搔腹部。我移开眼光,这个过于男性化的动作让我感到绝望。不久前,我叫他起床时,还得绕过一堆别出心裁地堆放着的凹凸不平的恐龙、神秘的宇宙空间站、做“手术”用的工具。现在他在床底下藏了一本翻得很旧的《花花公子》。有一天等特拉维上学后,我彻底检查了他的那本《八月女士》。我很想在上面加几行字,让他下次翻看时能够读到:
       亲爱的特拉维,我要告诉你,这并非一位真实的女郎。她的奶子是买来的,一点都没有自然的味道。这女人需要找份工作,而不是整天站在镜子前。如果你和她约会,很快就会对她失望。
       一个关心你的朋友
       “我不想吃烤面包,我要吃麦片。”特拉维说。
       “你不是每天都吃麦片的嘛。”
       “是呀。你明白的,因为我喜欢嘛。”
       真讽刺。就像大卫。可他说话的时候微笑着。那是大卫式的微笑,一模一样。
       “可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我告诉他。
       “怎么了?”
       “等一下再说。”
       “好吧。可我不想吃烤面包。”
       “你为什么不试试——?”
       “可——以——吗?!”
       真要命。你会觉得他仿佛是在请求延迟处决。
       “好吧,”我在嘴边保持微笑,让自己慢慢地走下楼梯,迈出一只脚,再迈出另外一只。我在新牛仔裤里穿了双连裤袜,我感到裤子和袜子之间的摩擦,似在质疑对方存在的权利。
       我走进起居室,像烟筒似的,把收音机调到古典音乐台。啊,是莫扎特。也许不是。反正很像。也是挺出名的一个家伙。我要去什么地方上上音乐欣赏课。然后,某个晚上,和特拉维一起用晚餐前,我会问:“要威尔第的曲子?”
       “这主意不错,”他会这样回答,“可吃羔羊肉时听维瓦尔第。也许更好。”
       “对极了,”我会说。我那时已教会了他区别这种微妙差别。作为名人,特拉维会对他的采访者说:“父亲离开我们后,我母亲变了很多。实际上我们的状况有了很大改善。我的一切都归功于我母亲。”
       我从桌上撤下特拉维的盘子,走回厨房把麦片倒进碗里。太平淡了。我得在上面加点香蕉片,使它漂亮些。我拿起刀,突然有种强烈感觉涌上来。我跑到桌边,拿着刀站在那儿,竭力抑制着啜泣。不是现在。过一会儿。我突发奇想:大卫也许会改变主意。因为他也不确定他是否真要这么做。这是男人的更年期,男人更年期的早期,就是这样,他们自然而然地到了这一阶段,就像他们自然地对经前综合症有他们自己的理解,他们就是不承认。他总那样情绪化,我一直没好好听他说话,我总不愿意谈论我做错了的事。他很可能需要这样发泄一下,让他自己紧张一下——让我们两个都紧张一下——然后他就会回来,我们就可以忘记这事。男人啊!我得起来。
       我从水果碗里拿起一根香蕉,均匀地切成片。感觉有手指在敲我的肩膀,我刻意不去理睬那种感觉。萨姆①?他不会回来了。
       我看看手表,我又从厨房窗台上的秋海棠上摘下一朵粉红色的花,搁在盘子边上。外面,阳光灿烂。小鸟在呼唤。许多车子驶过,车窗都摇了下来,车里的人把手肘搁在窗外。
       我筋疲力尽。
       我走进地下室开始洗衣服。在分拣衣服时发现了一条大卫的拳击短裤,蓝色的,我把脸埋在其中,闻着大卫的味道。我抬头看到了缝纫机。我拿着短裤走过去。然后用暗线缝上短裤的拉链口。我又走过去在那堆要洗的衣物里找出大卫的几双袜子,把袜子口缝上。
       我还得收拾很多大卫的衣服;昨晚他只简单整理了一下行装,好像只是去出几天差而已。我当时坐在床沿看着他,不住地想:为什么他要整理箱子?他要去哪里?为什么他要那样做,他以为在拍电影吗?我说什么才能阻止他,有什么话能阻止他呢?但是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觉得自己已经瘫掉了。最后他站在卧室门口对我说:“我会给你电话。”我居然对他挥了挥手。从卧室窗口,我看他开着车离开,在转角处冷静地打亮转弯信号灯。
       我再也不能独自呆在房间里了。特拉维出去了。我给母亲打了电话,简单说了一下发生的事,让她过来等特拉维回家。然后我就开车来到大卖场,花钱,花钱,不住地花钱。
       回家后我母亲向我保证,照我的嘱咐,她没对特拉维吐露过只言片语。
       我钻出洗衣房,看到特拉维坐在餐桌旁,正仔细地在麦片粥里挑出香蕉。“为什么我要在外面吃?”
       “好玩而已。”
       “我能喝点橘汁吗?橘汁喝完了吗?”
       “是的,已经喝完了。”
       他起身走到冰箱前,朝里探了探头,得意地拽出一盒橘子汁。“在这儿!妈,还满满的呢!我们还有!看见吗?”
       我从他手里拿过盒子,朝水槽里一倒,说道:“现在我们没有了。”
       我们相峙而立。最后,特拉维开口了:“上帝啊,你怎么了?”
       想一想,让我想一想。该怎么办呢?
       “跟我来,”我说着,把他领到饭厅,指了指他的椅子。“快吃完你的麦片粥,可以吗?你也该走了。”
       我和他一起坐下,深吸了一口气说:“橘汁的事,我很抱歉,特拉维。我很抱歉我刚才的举动。那是不对的。”
       我盯着他。他眼角还有点眼屎。“擦擦你的左眼,你早上洗脸时该再仔细些。还有,听着,我不喜欢你像刚才那样叫‘上帝’。”
       “你喜欢的。”他擦了擦右眼。“爸爸也喜欢。他一直都是那样叫的。”
       我僵住了。最后,我说道:“特拉维,我不管谁那样叫。摸就是不行。以后别再叫了。”
       “好吧。”
       我靠在椅子上,吁了口气。
       “出什么事了?”他又问。
       “出了点事。”
       “我就说嘛。”
       “是的。可是我不想让你担心。我会跟你谈的,可我想等你放学后再谈会更好。”
       “你是不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妈妈?”
       我没有马上回答。我是要去吗?
       特拉维这下开始担心了。“你怎么现在就穿好出门的衣服了?你是不是要去看医生?”特拉维念的一年级有个小孩的母亲刚刚去世。这事让孩子们非常恐慌,学校特意精心组织了一些指导课,可无济于事。
       我突然踏实了。一种甜蜜的、如释重负的感觉潮水般涌来。“不,宝贝,没那样的事。没那样的事!对不起,我知道我的表现……我只不过累了。过一会儿我会跟你说的。会好起来的。”我愉快地笑着。“怎么样,喜欢这样吃早饭吗?”
       “哪样?”
       “……就像现在这样啊,在饭厅里,美味佳肴……”
       “喜欢,我想我喜欢。我喜欢,棒极了。谢谢妈妈。”
       天啊,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让他来照顾我?
       特拉维拎起书包,晃晃肩膀,好像在心底里调整他自己。我喜欢他这个动作。
       “我可以和你吻别吗?”我问他。
       这是我们之间一贯的玩笑。每个早上我都这样问他,而他每个早上〔九岁后〕都会朝我做个鬼脸,可今天他却点了点头。我胃里一阵轻微的翻腾,令人难受。我把嘴唇靠近他的脸颊。他回吻我——啄了啄我的脸,然后迅速走开了。
       这样看来,他已经知道了。人们说得对,孩子们总是明白的。等他放学回来,我告诉他大卫搬出去了,他会难过地点点头说他已经猜到了,而后,他的学习成绩会一落千丈。
       我看着他沿着人行道朝学校走去。夹克衫的领子一边竖着。书包里装着他认真写成的稿子,写的是他对学校布置的阅读材料的观点。他刚开始发展他的个性。对于他将不得不面对的情况,他还太小了。那会对他产生太大的影响,压碎他那还非常稚嫩的乐观心态。这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我应该告诉大卫: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但看在上帝份上,不要遗弃特拉维;你想毁了我不要紧,可别把特拉维也给毁了。
       我走回厨房,啜了口咖啡。我倒掉咖啡,把杯子扔进水槽。我再也不想看见它了。“大卫,”我叫道,轻轻地,像在祈祷。“大卫。”我再叫了一声,倚着墙哭了起来。这方法很有用。太滑稽了,这个办法太有效了。人在哭泣时释放了引起紧张情绪的荷尔蒙,哭泣就是这样发挥作用的。身体的灵敏真让人惊奇。也许没有爱我们也能过下去。我认为人们高估了爱,爱真是太难了。你可以只爱孩子,你必须爱他们,要不然你就会杀了他们。但要爱一个男人?爱被高估,也很困难,我再也不会,永远也不会那样做了。
       好了。现在我要列一张单子。有很多事得考虑,很多事要做。我要走出门去,在外面坐一会儿,外面大多了,那儿没有屋檐会掉下来,掉在头上,砸坏你的脑袋。如果我想活下去。
       三点半,我坐在起居室沙发上等特拉维。我打了两次盹,醒过来时神志模糊,要干什么……哦,哦,是的。
       首先我要确保特拉维不会为此而自责。我相信我应该从这一点着手。我大声练习着和特拉维的对话:“特拉维,宝贝,我得跟你说几件你不爱听的事。”对了,就这样。“但是,在我说这整件事的时候,我想要你理解并记住:整件事都是你爸爸和我之间的事,是我们的决定,和你无关。你一直都很乖。”就这样。
       不对,不对。我不能以坏消息开始谈话。会吓着他的。应该先说些好听的。“特拉维,你爸爸和我都非常爱你,这一点我相信你肯定明白。”不,不,那也会吓着他的。那么,说什么?“特拉维,你猜怎么了?你爸爸离开了我们,现在我们要过一种新的生活!你想不想要条狗?一条纽芬兰狗?纽芬兰狗重四百磅,你想要一条吗?”
       门开了,特拉维走进来,站在门厅里看着我,和我打招呼:“你好,妈妈。”这很反常。
       “哦,你好,宝贝。”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你是不是……”
       “我很好。”
       他点点头,径直走向厨房。
       “你要干什么?”
       “吃点心。你要吃饼干吗?”
       “不要,谢谢。”我双腿交叉,把手放在腰间。又把腿放下。
       “特拉维?”
       “什么事?”
       “把饼干放在碗里吃,可以吗?”
       沉默。
       他走进来,手里拿着饼干袋。“我用碗干什么?有袋子就可以了。我一直都是直接从袋里拿饼干吃的。”
       “那样很……”很不优雅,我想说。我还要告诉他,我们要做出一些改变,生活就要发生变化了。但我说的却是:“袋子是很好。过来一下,好吗?”
       他慢慢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把饼干袋递给我。
       “不要,谢谢。”
       “饼干好像有点瘪了。”
       “特拉维。”我开口了。
       “我知道,你们要离婚,”他抬头看着我,叹了口气。
       我靠回沙发,微笑。
       “是的,我们刚刚……”
       “我是猜的。”
       “你猜的?”
       “是的。”
       “为什么?”
       他把手指放进耳朵,转动着,似乎在做一个试验。
       “为什么你那样‘猜’?”
       “不知道。每个人都离婚嘛。”
       “不是的,并不是人人都这样。还有许许多多人的婚姻很快乐。我肯定你以后也是这样。只不过你爸爸和我决定……我们想离婚。我们打算分开住。事实上我们从……从昨晚上就开始分开了。”
       “他在哪儿?”
       “就在附近,住在城里的旅馆里。今天下午他给我打了电话。他晚上会给你打电话的。他让我告诉你他晚饭后会给你打电话。而且,他马上会来看你。”
       “什么时候?”
       “好像他没说起。他就说晚饭后。”
       “我听到了。但那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是指什么时候?”
       “这个……我想,我想大概是七点,就在七点,这样行了吗?”
       “为什么他要住到旅馆里?”
       这可问倒了我。“他……要知道,宝贝,人们决定不再一起生活时,他们需要分开一阵,好好考虑一些事。”
       “但你们就要离婚了!”
       “是的。”
       “所以说,你们就要分开了!”
       “是的,但有时候我们需要……”
       “随便。我无所谓。”
       他耸耸肩,看了看他的大拇指,又看了看墙壁。“没什么。”他的右腿开始抖动,我极力克制,才没有出言制止。
       特拉维六岁时,有一次从游戏架上摔下来,伤了右臂。拍X光时,操作师一直叫他做某个手势,做那个手势需要弯曲手臂。特拉维一直叫着做不出来。不耐烦的操作师根据自己的要求抬起他的手臂。“你就保持现在这个手势,让我拍好片子。”我听到她对特拉维说。特拉维出来时,眼里含着泪水,一看到我就开始大哭。过一会,X光片出来了。医生发现,特拉维胳膊上,就在她碰过的地方,有一处折伤。“她抬你的手臂时,肯定弄伤了你的手臂。”医生说。特拉维严肃地点点头。他停止了哭泣。他们给了他一块暂停交通指挥牌和一个标签,上面写着:我刚做了X光。
       “特拉维,这件事对你不好。你爸爸和我都明白这一点。我们也希望你能明白我们做出的这个决定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父母离婚,他们摆脱了我!
       “我明白。”
       “真的明白?”
       “是的。那怎么会和我有关系呢?”
       “这就对了,特拉维。我们两个都非常爱你,我们会继续当你的家长。唯一不同的就是,爸爸和妈妈不再住一起了。”
       “为什么?”
       “这个……”有些时候,即便是在真的相爱时,人们也会分离……“因为你爸爸很自私,总是只想到自己。他抛弃了我。就这样。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不快乐。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该做什么。我真恨他。我恨他!”我蒙住嘴,哭了起来。“对不起,特拉维。”
       “我要上楼到房里呆一会儿。”
       “好吧,你去吧。”我胸口似乎塞进了什么东西,不住下沉,下沉。
       特拉维很快上了楼。我听到他关门。明天一早,我要打电话请人帮忙。
       想想,是我自告奋勇要求让我来告诉特拉维这事,并由我一个人来告诉他。我本来应该更好地了解一下情况。我不怪大卫离我而去,连我自己也想抛下自己。我想钻进另一个女人的身体。她不会在小区里迷路,她身上不会有三天之前吃的蒜味,她可以在餐馆里和大卫的客户攀谈,而不会只坐在女盥洗室的抽水马桶上从钱包里找点东西把玩。我白发丛生,脂肪也在我身上长驻,而就在上星期,我醒来时还听到自己在打鼾。我也想离开自己,可我没有办法。我上楼敲特拉维的房门。好一会儿,他才叫:“进来。”我如释重负。
       第二章
       每次电话一响,我就冲过去接。“喂?”我等着对方开口。从来都不是什么救星。是一个年轻姑娘问我是否愿意给芭蕾舞会赞助。今年不行,我说。接着是莫尼卡·卡普兰,问我是否可以做一打纸杯蛋糕参加十月份的蛋糕义卖会。我会做上几打,我说。接下来是母亲的电话。
       “亲爱的,你得振作起来。我知道你很难过,上帝知道我了解你的心情,你得摆脱痛苦,开始约会。你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女人呢。四十二岁算什么——还是个孩子呢。”
       正午十二点。我坐在厨房的桌边,眼前放着一摞邮购目录和一个空了的巧克力盒。还有一个苏格兰式玻璃杯,但我没在里面放任何东西。我把电话筒从耳畔移开,放在胸前,长长吁了口气。我重新拿起话筒。“妈,我还没有约会的打算呢。看在上帝份上,你就别说了。我根本没关心过这个。我现在只担心如何保证特拉维的……安全。”
       “他是安全的,他和他的母亲在一起。当然是安全的!孩子们的适应能力真的很强。我可以非常明确地告诉你,特拉维现在最希望的就是你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他可不想看到你糊里糊涂地转来转去,什么也不干。你没当着他的面哭吧?你做什么都行,千万别在他面前哭。他可是看着你的样:你高兴,他也高兴。振作点,把这当成你的工作。你父亲去世时,我可没浪费什么时间。我可是马上就出门见朋友了。”
       “你见的是男朋友吧?”
       “是,当然是男朋友。这很自然嘛。女人需要男人,男人也离不开女人,就这么回事嘛,我可不管人家说什么。对同性恋来说可能有些不同,可说到底还是一回事。”
       “……哦,什么?”
       “问题的关键是,一个孩子看到他的母亲跟人约会,他会觉得他的母亲与众不同,他自然也就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我可不是瞎说。你回忆一下,当年我跟人约会时,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根本没有介意,你们都很喜欢。”
       我拉长话筒线,起身把巧克力盒丢进垃圾筒。“妈妈,很感激你对我的关心,真的。但我现在不想要什么建议,行吗?再说,这根本是两码事。大卫没有死。”
       母亲哼了一声,说:“对我来说,他死了。”
       “妈,我打这个电话,只是想问问你今天下午能否过来陪陪特拉维,要是我没及时赶回来,你给他做晚饭。你看行吗?”
       “当然可以。一点半,我要去修趾甲。我会在他放学回家之前赶到。时间宽裕得很。你要去哪儿,宝贝?你听上去有点儿……你不是去看医生吧?那些人可比其他人都要来得疯狂,他们真是疯子。我认识一个女的——其实,你也许也还记得她,是路易斯·凯斯波恩,记得吗?她总是炫耀她那在我看来根本不值得炫耀的大腿,可就是她,她去看精神病医生,一个瞎吹的医生,然后……”
       “我不是去看医生,我去……”真滑稽。“我去购物。”
       “这就好了。那可是好消遣!把事情全忘掉,让你自己轻松一点吧!”她的语调随后就改变了,“如果大卫打电话来,我该怎么对他说?要不要我说你跟其他人出去了?”
       “大卫不会打电话给我。”我告诉她。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诉你,那是因为他曾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希望我们两个可以各自安静,一个礼拜以后再说。就是那样。他会和特拉维说话,但不会和我。”
       “哦,是这样啊。”
       “我真得走了。”
       “没几句话就好。你是要出门去,是吧?我这儿还有张修趾甲的券,你可以在‘斯蒂芬尼’那儿转个弯,和我一起去。你不需要花钱,一分钱也不需要,连小费都包括在里面了。我知道你会觉得那很傻,不过,和你说真的啊,好好修一次趾甲对你很有好处的,会改变你整个外观。你的脚舒服了,你的人也舒服了。这一切,一张票就够了。”
       “我可不这样想。不过,我还是谢谢你。”
       挂上电话,我上楼穿衣服。
       曾经有一次,在我和中学里的小男朋友闹翻后,母亲给我买了双踏板式凉鞋。我呆在房间里哭,她上来看我,手里晃着那双凉鞋。“看看,现在的潮流怎么都倒退了,怎么流行这种怪怪的小凉鞋?”见我没反应,她在我床边坐下,用手环着我。“怎么了?甜心?你不是喜欢黄色吗?我看黄色真是令人欢快。我敢肯定,它们在太阳底下会显出各种颜色。我可以现在就回去换。紫色怎么样?紫色可以吗?”她紧紧地挤压着我,俯身看我的脸,拭去我的眼泪,“或者粉红色?”
       我和丽塔还是大学室友时,丽塔就非常平和地问过我母亲是否有点精神迟钝。我告诉她母亲只不过有点南方人脾气。那是我那时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我现在还凑合着用这个解释。
       
       第三章
       “蒂芬妮”①的售货员穿着海军蓝套装,系一条漂亮的红丝绸领带,一件白色蓝条衬衫。袖扣上有交织字母,金色的,富有光泽。
       我订好了一个里摩日细瓷茶托。可以在黄昏时用。我会坐在光线充足的窗户边,那扇窗户上很快就会挂上法式的蕾丝窗帘。或者是比利时式的,或者其他更贵的式样。
       犹豫一会儿后,我挑中了美式花园这个牌子的瓷器式样。我喜欢那上面各色花朵下垂的花瓣,衬着花朵的蓬勃的绿叶卷。还有盘沿那层薄薄的镀金(是十四克拉的吗?我问。是二十三克拉,女士。他回答。),还有紧挨着盘子内壁的那层海军蓝。
       我以前可从来没喜欢过那些东西,可现在却需要它们。我不知道为什么。唉,其实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它们要花上一大笔钱,而我认为大卫将不得不付这笔钱。还是那句老话:人家伤你的心,你折腾人家的银行帐户。
       我现在看的是银器。我想要一把能配那个茶托的茶匙。要放糖吗?我会问自己。就来点吧。我会这样回答。那个男的给我推荐了一种有花的银器式样,也是美式花园的牌子。可我自己倒是喜欢奥杜邦②的,专门描绘花鸟。“那个行吗?”我问那个售货员,他微微避开我的眼光,回答:“当然可以……”
       啊。
       我脚跟后面粘着卷成一团的邦迪胶布,我在剃毛时刮伤了。那团胶布似乎已经移到我的前额上。我真想钻进一个懂得如何买银器的女子的躯体里。我也真想钻进一个没有感觉到她的内心已被乳酪搅拌器捣腾过的女子的身躯里。
       尴尬片刻后,我说:“我想我还是要美式花园的设计。一个茶匙九十美元,是吗?”
       “是的。”
       “哦,”上帝!“那……我问一下,这种样子的一整套茶具是……”
       “四百八十五美元,四件,当然还要加税。”
       “四件?”
       “是的。包括两个叉,一把刀,一个汤匙。”
       “没有甜点匙吗?”
       “那是另外的。一个甜点匙需要再加一百二十五美元。”
       “哦,知道了。那么五件套的是……”
       “六百一十美元。”
       “我知道了,”我的胃开始痛起来,隐隐约约地。
       那个男的一直笔挺地站在一边,也不出声。有一会儿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机械化的,那是“蒂芬妮”的一个小花招,这个小花招因为红鼻子逼真的表现几乎成功。但他站在那儿,呼吸着真实的空气。我感受到一种非常有礼貌的不耐烦。他知道我是一个冒牌货,他知道我什么也买不起。是的,他完全正确,我买不起。但帐单会寄给大卫。
       “如果我想要一整套银器呢?”我说道。
       苍白的蓝眼睛亮了一下。“为……”
       我感觉脸涨红了。他没听明白吗?他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吗?我自己知道吗?“这个,我只是……喜欢。”
       “是的,可以理解,当然了。但……我的意思是,用在什么场合?几个人……”
       “哦,六个人……用。”
       他点点头,微笑,牙齿盖住了下唇,很亲切的样子。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就要上十人份的吧。”讲完后,我感觉好多了。
       “我能离开一会儿吗?”那个男人问我。“我得去拿我的计算器。我还得进去再拿几张购物单。一会儿就好。”
       我使劲挥手让他走开。伊丽莎白女王的手势。伊丽莎白·泰勒的。“不用着急,”我对他说,“我自己四处看看。”
       我把样品茶壶放回衬着灯光的货架,向首饰区走去。我走过绿宝石戒指、红宝石戒指、钻石项链、金手表,走过怪形怪状的发夹;打成首饰的海马、蜻蜓、蜜蜂和青蛙。我停住脚步欣赏起黑色天鹅绒上闪烁的长串珍珠。穿制服的保安人员闲闲地叉着手,透过眼角监视我。我试了试一条蓝宝石和钻石的嵌式项链,然后又戴上一条18K镀金的手链,铂金的链子上镶着钻石。我四下转动手腕,欣赏石头折射出的光芒。美极了。“这个多少钱?”我问帮手的年轻女子。
       “三千五百美元。”她身着灰色套装,穿着同色系高跟鞋,戴着珍珠饰扣。戒指上镶着一颗橡子形状的钻石;戒指无疑是向商店借的。她梳着挽得紧紧的发髻,过于严肃,更不必说她的举止了。这个女人需要多出去玩玩。也许她住在贫民区,有三个不羁的室友,每次回去她都向她们描述那个在“蒂芬妮”购物的笨蛋。我希望是这样。
       “你戴这条手链好看极了,”那女子说着标准的台词。“它很适合你。”
       我说的却是:“很适合,是吗?我会买下。我要戴着它出门。请把它和其他我要买的东西放在一起。”
       “好的。”那女子说道,朝穿过瓷器货区走过来的男子点点头。他很有礼貌地站在一边等我。我向他走过去,他看着我的手链说:“真是好眼光。很优雅。”
       “谢谢。”我回答。这世上没什么理由让我不戴这样的东西。我一直很喜欢蓝牛仔裤配钻石的样子。我也可以戴啊。从此我会把它当成我的日常饰品,我的标志。
       “你要的东西价钱都列在这儿。”男售货员向我展示银器和瓷器的价格数。加上手链,总共要一万两千美元。一万两千!这个数字就像一个手指锁住了我的脊梁,刺激的感觉让我联想到做爱,就我记忆所及的做爱。
       “哦,我……天啊!”我说着,笑了起来。我的手指到了耳朵后面。紧张时的习惯动作。我的身体和身体在协商。“喔!”
       那个男人沉默着。似乎整个商店都沉默着。
       最后我说:“我……哦,上帝。对不起。”我脱下手链,放在柜台上。“我想我只要那套茶具就行了。还有茶匙,那是我计划的。可以吗?”
       我不知道人们怎么会失恋,萨姆。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不是吗?问题是,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忍受,”他真是那样说的。
       “或者……你猜怎么着?”我对那个男人说,“我还是全要了吧。”我戴回手链,向他靠近一点。“你以为丢掉那桩生意了,是吧?”
       “不,不。根本没有。我知道那是得好好想想。”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他害羞了,三个长长的手指放在胸前。哦,他可真有趣。为什么我没和他那样的人结婚呢?“我叫詹姆斯。”
       “我是萨曼莎。萨姆。”
       “很高兴认识你。”
       “这个我绝对相信。”
       他抬起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谢谢你。”我喉咙突然一紧,费力地吞下那种感觉,掏出支票本。我需要新的支票了。我需要,我需要,我需要。
       我驾车经过一个扯着小女孩站在路边的妇女,那孩子大约四岁。那女人举着个牌子,上面写着:“挣口饭吃”。我把车子倒回路边,摇下车窗。女人犹豫着朝我走过来。
       “呶。”我把手链递给她,“别扔了,卖掉。是真的。值三千五百美元呢。”
       女人看看我的手链,再看看我。
       “拿着吧。”
       她摇摇头,嘟哝了句什么,走开了。
       “嗨!”我在她背后喊。
       她没有停下来。
       我熄掉引擎,钻出汽车,追着她。“等等,我想把这个给你!是真的,我不是在开玩笑!”
       女人慢慢转过身问:“你是警察?”
       “不,我不是。”我气喘吁吁。我怎么会这么没用?
       “那你是疯了?”
       “妈咪?”孩子在旁边低低地叫。
       “一会儿就好,孩子,忍一会儿。”她又转过来跟我说话:“那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拿了手链,然后你从背后向我开枪,是吗?”
       “妈咪,我要尿尿。”小女孩又叫道。
       “我知道了,我带你去,我们马上就回家。”女人眯起眼睛盯着我,盘算着。
       “我刚买的。”我向她解释,“可我……我不想要了。我想把它给你。”
       “屎!真钻石?”
       “是。”
       女人耸耸肩,接过手链,很快把它扔进口袋。
       一直躲在妈妈身后的小女孩探出脑袋,说了一句:“我妈妈叫‘蒂芬妮’。”
       “是吗?”明白了吧?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女人伸手碰了一下我的胳膊,说道:“上帝保佑你。”她眼里满是泪水。
       我想不出说什么。我看着她和小女孩走开,叫道:“你们需要搭车吗?”
       女人转过身,倒退着走路。“不用了,女士。我们就快到了。谢谢你,上帝保佑你。”
       我上了车,发动引擎回到大路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我感觉很好。我不知道我怎么会买下那条手链。我的首饰盒里有很多项链和手链,放在天鹅绒衬着的格子里,是大卫在生日和圣诞节时送给我的。可我不喜欢花哨的首饰,我也从来没有什么花哨的首饰。我喜欢的花哨东西是床单。还有锅和盆。我真正喜欢的东西根本不花哨:旧围裙和手绢;从一元店里买来的黄油纸、牡丹花枝、硬皮诗集;碟子底下黏黏的那层。有时候猫侧着身子走路的样子。油汪汪的水滩上映出的彩虹。调制蛋黄酱的罐子。毛茸茸的柳树。水管里的冲积物。时钟的嘀嗒声。电影院的霓虹灯发出的蓝光。我还喜欢这儿有家电影院。
       我关掉收音机,聆听着寂静。寂静有它自己丰富的声音。我以前知道,却忘了。现在又重新记起,太好了。
       第四章
       我坐在起居室大卫的转椅里,翻着玛莎邮购目录,记起有一次我患流感,很久还不好,大卫给我买了一条手工毯带回家来。他给我盖上毯子,在我身边躺下,给我念我刚买的书里的故事。后来他还给他自己和特拉维做了通心粉,给我熬了汤。可那是从前。以后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离开之前,糟糕的状况就已经持续了颇长一段时间。可我想他。我可以感觉到孤独在我的内心不住地旋转,驱之不去,不可抗拒。
       我看到目录上有一些可爱的冷盘配饰。盛开胃小菜的纸叶子要花一个来月的时间才能做成。我不大相信这些是玛莎本人做的。我坚信她躺在浴缸里哭泣而她的职员在做事。我打赌她极度寂寞却没人知道。人们认为她富有快乐,可谁都不明白她多么空虚。
       我还可以打赌根本没人因为公务外的事给她打过电话。听说她住在康涅狄格州,是费厄菲尔德吗?我拿起电话,拨通信息台,自动应答问我要接哪个城市。我说是康涅狄格州的费厄菲尔德。登记名字?自动应答又问。我告诉它是玛莎·斯图瓦特。“请稍等。”这一次是一个真人的声音。我挂上电话。
       刚放下话筒,电话就响起来,我按下自动接听。听到丽塔在问:“你在家吗?是我。”
       我接起电话。“哦,丽塔,我还以为你是玛莎·斯图瓦特。”
       “你说什么?”
       “算了。你好吗?收到我的信了吗?”
       “收到了。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不知道。只是不想谈论那件事。”
       “那现在呢?”
       我不说话。
       “跟你说吧,我从来没喜欢过那个家伙。这你是知道的。我可不是在安慰你。”
       “哦,没关系。我也不需要安慰。”
       “我说,你还记得订婚时,给我看你的戒指吗?我那时还以为你疯了。我不喜欢那戒指。真没品位。我们拿罐头食物当晚饭,可那戒指却有两克拉。”
       确实。我们吃罐头食物当晚饭。我和丽塔。那时我们还是学生,住在我们第一次租的公寓里。我们吃的是荷美尔辣椒酱、法美通心粉、摩尔炖肉,并且总是不加热就吃。如果没什么心情,我们就吃一点巧克力算数。
       然后有天晚上,我乘公交车从学校回家,在车上我碰到了大卫。他请我去喝一杯,在乌烟瘴气的酒吧里告诉我他的车拿去修了,所以得搭公交车,而通常他不乘公交车的。他那双棕色眼睛像极了保罗·纽曼(注:好莱坞著名男影星,有一双极富魅力的蓝眼睛。),我和每个人都那样说。每个见过他的人都同意我的看法,勉强中又带点敬畏。毕竟,要不是有那双眼睛,保罗·纽曼算什么?
       大卫出生于一个非常富有的家庭,可他总说自己没有受到家庭影响。他说他更喜欢节俭舒适的生活。当然在有些事上也有例外。比如,他有一辆摩根古董车,他非常喜欢那车的艳丽线条,毫不介意那辆车给他带来的麻烦。还有他的衣服。大卫总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衣服的牌子和布料透露的信息刚好相反。第一次和他做爱后,我穿着他的淡黄色V领毛衣在公寓里走了一晚上,就是为了充分体验高档羊绒贴着身子的感觉。“你留着吧。”他打着哈欠说,那天晚上他回家时只在T恤外面套了件夹克衫。后来丽塔借走了那件毛衣,在上面泼了红酒,大卫就买了两件——我们一人一件。
       “你是嫉妒。”我反驳丽塔。
       “才不是呢。我为你感到难过,我不知道怎么说,你,你好像再也没什么乐趣了,你开始对什么事都严肃,费尽力气按他的想法去做。我真的为你难过,其他人也是!你好像,好像丢了你自己。”
       “上帝,我不知道,丽塔,我都不记得了。”
       可是,我什么都记得。我觉得,让我嫁给大卫就像送给一个孩子一份过大的礼物。我让自己相信我爱他,可那是一种紧张的爱,一开始就是:他总是有所保留,好像很自私。可是我确定能改变局面。他家人非常冷淡,那不是他的错;他最想做的是从他的世界里走出来。我会成为他的妻子,帮助他。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觅通往他内心的要道,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丽塔问。
       我看着窗外。一朵朵蓬松的云就像特拉维画中的样子,飘在深蓝的天空中。很美。地球在旋转。昨天我还拟了一张清单,上面写:清理院子,换煤气,回电话。我应该再加上:吃饭,呼吸。
       “我也没什么打算。”我说,“要计划很难。到现在为止,我的成就是花了一大笔钱。”
       “很好,这是个开始。你买了点什么?内衣?我朋友艾琳买的就是那个。她老公离开了她,为了那个给他们俩做过见鬼的牙龈按摩的牙医,那天艾琳去了维多利亚内衣用品店,十五分钟左右就花掉了五百美元。她把什么都买齐了,还有一堆脏兮兮的玩意儿。什么莱温斯基的皮带,吊袜带啊……”
       “我去了‘蒂芬妮’,买了瓷器,还有银器。”我不想提及手链。没必要提那个。
       “开玩笑!”
       “没有。”
       “你不喜欢那些的。”
       “以前不,现在喜欢了。我只是想……要点不同的东西。我要换个活法。我必须换个活法。我甚至要学会不怕黑。你知道我怕黑吗?我现在总是躺着不睡觉,老想着地下室里或许有个人正要上来杀死我和特拉维。我还在床底藏了把切鱼刀呢。”
       “切鱼刀?”
       “不过我还从来没用过呢。我只是预防万一。那还真是把好刀。柄上还镶着珍珠。”
       “我确定凶手会喜欢它。”
       “那也会是个好变化嘛,有人喜欢。”我想对丽塔说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我说不出口,那太尴尬了。丽塔,夜深时,我倒在卧室地板上,像条狗一样地嚎叫。我一直在考虑“意外”死亡的事。我买过一本关于自尊的书,作者建议每个人把自己喜欢的特点列张单子记下来,可我却做不到。我什么也写不出来。两天后,我复印了一张书上的建议,藏在我的内衣抽屉里,过后又把它烧了。我没办法思考,我的脑袋里塞满了蜘蛛网。开一个汤罐头我也得费上半天的神。
       丽塔温柔地说:“萨姆,为什么不出来散散心呢?到我这儿来。我会请假好好照顾你的。”
       为什么不去丽塔那儿玩玩呢?她在玛林县米尔山谷有幢美丽的房子。我可以今晚乘飞机到旧金山,明天就可以躺在丽塔家美丽的后院里,躺在吊床上,欣赏曲线柔和的圆圆的山丘,大海在远处闪着粼粼波光。我们可以用鳄梨、西红柿和豆芽菜做三明治,去散步,采摘处处可见的奇异的野花作花束。丽塔的丈夫劳伦斯是一位人文学教授,头发灰白,长着络腮胡,性格平和。他用硬币来算易经。他还是一位富有创意的厨艺高手,每星期至少下厨两次。我和丽塔需要独处时,他会走开;而我们需要时,他又会加入我们。
       然而,我最后还是说:“我不能到你那儿去。特拉维还在上学呢。我可不能把他拉出学校。我也不想把他留给大卫。”
       “那把他留给你母亲。反正她喜欢修理特拉维。”
       “我想我应该留在这儿。这件事对特拉维来说也很难。”
       “我明白,对不起。我并没有想大事化小,真没有。特拉维现在怎么样?”
       “不大讲话。我看他是以为我们这次不过是吵架吵得比较凶。”
       “到底是不是?”
       “不是的。已经有一阵子了。我想他从没爱过我。令人震惊,是吗?”我哭起来。
       “哦,亲爱的。”丽塔叫着,“我知道这种事多痛苦。我很难过。我真希望现在在你身边,可以为你做点什么。”
       我笑起来,耸耸鼻子。“这么说你一直认为他是个怪人,是吗?”
       “我真是那么想的。”
       “你在背后说过他吗?”
       “常常。”
       “你没忘记他舞跳得很糟糕吧?完全没有节奏。他自己还不知道。”
       “我肯定我们谈到过这一点。还有他清嗓子时那个爬虫一样的手势,老是那个样子抬起他的下颌。萨姆,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糟,可我还是认为,没有他,你到最后肯定会更好。你以前总是涂着睫毛膏睡觉的。”
       “是啊。”
       “你在生特拉维时,大卫看见了脐带你也觉得尴尬。”
       哦,天。我都忘了。可那是真的。我当时心情很不好,因为脐带很丑。
       我听到钟敲了三下。“我得挂了,丽塔,特拉维很快就回来了。”
       “晚上给我打电话。”
       我上楼擦了把脸,再描了描眼线,然后脱掉衣服,盯着镜子里那个裸体的我。我侧过身。胸部还可以。但大腿上部已出现赘肉。还有那愚蠢松弛的胃部。我不知道人到什么年纪阴毛会变白。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结婚多年后还敢当着另外一个人脱衣服。另一个情人。怎么可能有情人呢?手不对劲,脸不对劲,气味也不对劲。接吻的时候你睁开双眼,然后……然后什么?想不出来。
       我穿上衣服,下楼给特拉维做花生黄油曲奇。还有巧克力片。今天是星期五,马上是周末了。晚上我们要出去吃晚餐。
       “我不喜欢开胃酒。”特拉维叫道,他尽量压低声音,但很恼火。侍者倨傲地把我们领到桌前。还很早,五点半;没有其他顾客品位差到会在这时候光顾餐厅。侍者都在房间后面坐着,穿着白衣服,懒洋洋地聊天,大笑,喝着看起来像是冰水加了柠檬的什么东西。
       “我只想吃通心粉加黄油奶酪。”
       “你可以点那个。”我劝他,“可为什么不先来点其他的?”
       “来点什么?”
       “你的晚餐,宝贝。”
       “通心粉就是我的晚餐。”
       “可你照样可以来点开胃酒啊。两样你都可以点。来吧。”
       “那么,点什么呢?你想要什么就可以点什么。”
       “我无所谓。是你要来。你点吧。”
       我直起身子,朝侍者微笑。他面带优雅的欢快神情,让我为自己,为我那可以轻易推测到的家庭状况感到羞惭。带着一个孩子,离了婚,对夜生活和艺术一无所知。
       侍者在我面前站定,抬起一道眉毛,问:“可以点菜了吗?”
       来个拼盘?我想着,有一点慌张。特拉维说对了,这只有让人筋疲力尽。我吩咐侍者:“我儿子要通心面加黄油奶酪,我一样。别用那种干巴巴的帕尔玛干酪。两份可乐,不加冰。四个奶油甜馅煎饼。还有帐单。”
       “好的。”侍者应道,一边把笔插回口袋,嘴唇紧闭,挤出一个笑容。
       “太棒了!”特拉维叫道,坐直了。
       “特拉维?”
       他畏惧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是怕我批评他说话声音太大。
       “你为什么不把领带拿掉?”我甩开高跟鞋,靠在椅子上。
       特拉维解开领带,折好放在盘子边上,我把腰带也放在边上。
       几小时后,特拉维和我看了两遍《星球大战》。他倒在床上睡了,我洗了脸和手走进卧房,开始看前两天买的一本新书。我掀开床单,就那样,白天建立起来的美好感觉似乎通过我的脚底都漏光了。我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跪倒在地上,把脸埋进手掌,开始抽泣。
       第五章
       星期一早上,特拉维刚上学,电话就响起来。我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恼怒的声音:“萨姆,你到底搞什么花样?”
       “我站在这儿呢,大卫。通电话。你呢?你在干什么?你在哪里?”
       “上班。”
       原来不是驾着车在车道上,打电话问我是否允许让他回来。
       “我刚和银行的约翰·郝利谈过。很有趣。上星期有张大面额支票给‘蒂芬妮’。是你开的。”
       “是的。我需要一些盘子。”
       “呃——呃。我想这是你对我的报复。我必须说,那太没想象力了。”
       “我想你是得那样说。当然比不上收拾包裹住进旅馆来得有创意了。”
       “我想告诉你我已把大部分钱转到了另一个户头。很抱歉,但你让我别无选择。”
       哦,天哪。
       好吧。好。我早上吃点什么好呢?
       “我会为特拉维提供足够的钱,也会给你。但钱不会多到让你可以在一个普通的星期四下午在‘蒂芬妮’买价值一万两千美元的东西!”
       脆麦片条加草莓?鸡蛋?
       “你在听我说吗?你懂我意思了吗?”
       我挂上听筒。又拿起话筒,再用力挂上。接着又拿起话筒,搁在厨房的桌子上。
       我会找份工作。我要自己赚那该死的钱。我要把大卫的书房租出去,也许还可以把地下室也租掉。这办法可以帮我还房子的抵押款。我不会照大卫的话卖掉房子,我要保住它。我住在这里。特拉维住在这里。我要一直留在这里,我还要照自己的心愿做事。我要用工具棚里那把链锯,虽然大卫说过那很危险;我要用紫色眼影,虽然大卫说那太俗气。
       而现在,我要出去走一走。
       我朝门口走去,又看了看搁在桌上的听筒。我们给你打过电话,摩罗太太。可你的电话一直占线。校长已经批条让特拉维动手术了。
       特拉维在楼上做作业,我坐在厨房桌子边记我要做的事。
       1.打电话让大卫把他的破东西拿走,我写下第一桩事。怕特拉维看见,我又涂掉破东西这几个字,改成用品。
       接着我又写:2.在弗朗可超市贴一张广告,招一个(或几个)房客。
       再接着就是第三件事:3.工作。
       什么工作?我想象自己在填申请表。上一份工作?摇滚乐团女歌手。推荐人?“太阳鱼”戴维斯,主吉他手。
       我不知道戴维斯现在怎么样了。也许他现在已是一名专业乐手;他确实很棒。他可以用一只手抖动关节,他还教过我那一招呢。现在,我也可以在申请表上加点有价值的东西了。
       那,我能做什么呢?我又想做什么呢?
       我直起身。也许我可以到几个街区外的那个疗养院找份事做。每次我经过那儿,总会透过窗户看看里面的人在做什么。我常有一种冲动走进去为他们做点什么。也许现在是时候了。“我没什么工作经验。”我想象着我要说的话,“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老年人。”
       如能找到房客,我就不需要很高的薪水。重要的是,我能做点对自己来说有意义的事,这才是我的真实想法。我要开始说实话。我认识的一名女子许下的新年愿望就是说实话。我想起说实话是多么不同寻常,多么困难。无论谁问你,你都要说实话,你居然下这么一个决心。再想想吧!
       “我在疗养院工作!”我试着大声叫出来。
       电话响了,我心不在焉地拿起了听筒。有个男人清清嗓子,说道:“你好,我找萨姆·瑞诺尔德。”瑞诺尔德?那可是我的娘家姓。于是我用略带兴奋的声音应了他一声。
       那男人说:“我是斯图特·加德纳,是你母亲把电话号码给我的。”
       “……是吗?”
       “她说也许你愿意和我见个面。晚上出来喝点东西怎么样?她认为我们会有很多共同点。”
       “你叫什么名字?”
       “斯图特,斯图特·加德纳,像个博物馆的名字。”
       “哦,斯图特。我想这太快了吧?我丈夫……我妈妈和你说了吗?”
       “说了。我为你难过。她说你丈夫一年前去世了。她说也许你现在可能准备……就喝一杯嘛,我没别的意思。或者咖啡,什么都行。”
       “对不起,斯图特,我没有心情。”
       他叹口气,接着说:“那你最起码愿意记一下我的电话号码吧?”
       “那当然。”我当然有,但我没去拿。
       “是6-4-9……”
       我缓慢地重复一遍后说:“行了。”
       “我真希望我们能有发展。”斯图特还在说,“你母亲跟我说了很多你的事。”
       “以后再说吧。我准备好后会给你打电话。可是,我现在还是老想起过去。我依旧记得我开枪打中他时他的那张脸。”
       “你说什么……?”
       “开个玩笑而已。”
       那头沉默了。
       第六章
       我到了“弗朗可”,那是我家附近一个小百货店。和超市相比,这儿的东西要贵些,可没那么拥挤。这儿还有一些细微之处能给你一种惬意感。免费的咖啡,搁着食谱和找头的板子。背景音乐是轻柔的古典乐曲,也不会突然插进一个夸张的声音形容“伦敦烤肚腩”是多么经济实惠。还有后屋传来的烤鸡香味。
       一群高个子的学龄侍者,很有礼貌,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满面无邪,会帮你把东西装进纸袋子,如果你不拒绝,他们还会主动帮你把袋子送到车上,无需小费。这样一来,顾客们总是更急切地想给他们小费。可他们总是坚辞不受。返回店堂时,他们会把四处乱放的购物车集中在一起,在店门口排放整齐。我真想知道他们自何处找到这些年轻男孩。
       店里年长的工作人员是部门经理。他们充满活力,正在重码堆得像金字塔般的西红柿,排列装着鲜干酪的纸盒子,在食品柜台搅和面食色拉。我一直喜欢到玛丽那里结帐。玛丽是收银员,在“弗朗可”已工作了三十一年。虽然有其他收银柜台空着,我还是排到玛丽的收银台前。我想问问她广告贴在布告栏上哪个位置更合适。我以前也看到过房屋租赁广告,夹在一堆比如免费送猫啊、照看孩子啊、钢琴课还有零工木匠之类的广告中。
       我已把广告精心地写在一张索引卡上:
       征求房客
       有一处上佳住所,欲将大面积卧室出租。与一单身妇女和十一岁男孩同住。禁止吸烟。有宠物或孩子者均可。须有职业,有责任心。月租五百美元。
       写这个广告时,我突然想到没把所有信息都列上去。可我不知怎么才能加上更多信息。我没法说,也不能说:请你做我的朋友,我需要朋友;还有,不要从来不用清新剂的人,要没有精神病史,丽塔曾提醒过我这一点。神经病患者倒可以接受。这些我能说吗?
       然后,我就会等着,看有谁打电话来;再约人家面谈,再作决定。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我能看穿他人。除了大卫。不要像大卫那样的。
       “嘿,醒醒。”玛丽叫道,把我的购物车拉到前面。
       我笑了笑,动手掏出车上的少量食品。
       玛丽透过下滑的眼镜审视我买的东西。“发生什么事了?”
       “哦,我只是……我想贴个广告,玛丽。布告栏里哪个位置最合适?”
       “你要卖什么?”
       “我有一个房间要出租。是我自己的房子。”
       “真的?”
       “是,我需要……一个室友。”这话有些滑稽。我已经四十二岁了。
       玛丽把找的钱递给我,和她另一个收银员交待了一声。“跟我来。”她领着我走进后屋。那里,一箱箱苏打水垒得高高的,时间牌一行行地贴在墙上的架子上。找一份工作吧。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我耸耸肩,坐在一只装满矿泉水瓶的箱子上。
       “和丈夫分开了还是其他什么事?”
       我点点头。
       “这该死的。”玛丽叹口气,交叉双臂靠在身后的时钟上。着她的工作牌。其实她并不需要什么工作牌,大家都认得她,她好比是所有人的管家。她快六十了,人很胖,却胖得令人舒服。她有一双感情充沛的蓝眼睛,头发黑白混杂,皮肤很好。这些年来我一直和她交换一些日常生活信息,除了亲近的亲戚外,玛丽是第一个抱特拉维的人。特拉维出生只有三星期,我就把他带到这个店里来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玛丽问。
       “几个礼拜以前。我想保住房子,但我一个人没法支付分期抵押款。所以我就想到要找个房客。那个布告栏里什么位置比较醒目?”
       她皱起眉头问:“你打定主意了?你可能会惹麻烦的。”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办法。我一个人供不起那房款。”
       “等一下!”玛丽叫道,“我想到一个人。我母亲需要地方住。”
       “你母亲!”
       “她那边房租又涨了,她也住不起原来那套公寓,可又不想和我住——她想自由些。她心地很好,很安静,又干净,还喜欢孩子。还记得我给你的那些菜谱?全是她的。”
       我从购物袋上撕下一片。“这是我的电话和地址。请她给我电话。我很想见见她。”
       “可有件事……她有个男朋友,他们……他们走得很近。”
       “是嘛!我可能也会有啊。”
       我把包搭在肩上,站了起来。“玛丽,谢谢你。”
       她点点头,还在为我难过。可是,我意识到,那一刻,我自己倒不怎么为自己难过。我如释重负,感觉轻飘飘的。也许我真的是轻了。悲伤有一种催化作用,能让你减肥。在车上,我在后视镜里检查我的脸。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可就在这时,我又难过起来。我发动车子,拧开收音机,听到有人在节目里问:破碎的心会变成什么样子?问得好。
       “真是疯狂时期,”我向丽塔倾诉。“一会儿感觉糟糕透顶,一会儿又……欣喜若狂。每个人都说这是在驾驭感情的滑橇。头天晚上我还躺在浴缸里哭呢,可今天我又觉得,我结婚那天就是黑暗的开始,没有他真是我的运气。”
       “那确实是你的运气。”
       “你在做什么?”
       “鸡肉。”丽塔回答,“除了这个还能吃什么?”
       “听着啊,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一个房客。”
       只听那边当的一声响,接着丽塔说:“不可能!萨姆,慢慢来,你一定要谨慎!”
       “是一位七十八岁的老太太。我认识她的女儿。”
       丽塔叹口气。“现在你愿意和老太太住一起,这可是个大进步。也许你们可以一起玩玩宾戈游戏,交换头巾。对了,我要到你那儿去。你需要我。”
       “你说得挺对的。有一点,她喜欢烹饪。我还要把地下室租出去,租给和我差不多年纪的人,或者年轻些的,或者二十岁的年轻人,‘摩托党’,怎么样?”
       这时我听到门铃响了,便对丽塔说:“她来了,那位老太太!她来和我见见面。”
       “当心点。”
       “当心一位老太太?”
       “我再打给你。”我挂上电话,把头发往后捋了捋,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并不是老太太,是大卫。他在按门铃。我想他是为了向我表明他已经不住在这儿了。“他想回家,”大卫说道,回头看着慢慢走上来的特拉维。
       “你该到睡觉时才把他送回来的。”
       “可是,萨姆,是他想回来,你要我怎么办?再说,为什么他非得走啊?你在干什么?”
       特拉维进了屋,把书包往地板上一丢,就钻进了厨房:“有什么吃的吗?”
       “你应该和你爸爸一起吃晚饭的。”我也叫道,“我什么也没做!我也没吃!”
       特拉维走回来问:“你什么也没有吃?”
       我看着大卫,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疑惑。屋外,我看到一辆老式灰色“奥尔兹”在路灯下慢慢停下来。有位男士从车里出来,他身穿深色西服,戴顶帽子。他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扶出一位年纪更大的女士。她站着看了一会儿房子,伸手在背后整整衣服。
       “你和特拉维得马上离开,”我平静地告诉大卫,“马上。”
       他转过身看着那一对走上来的老人,问:“他们是谁?”
       “我要和房客见面。”
       “你在开玩笑?”他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我听到特拉维在他背后说:“那是我们的房客?老的?”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臂,说:“我要和那位老太太谈谈。你出去和爸爸吃点东西。回来我会告诉你的。什么也别担心。”我把他和大卫一起推出门,然后挺起腰和两位老人打招呼。老太太双手提着一个别致的黑色皮包,微微笑着。老先生握着她的手肘,温柔地扶着她往前走。他胡子花白,修得很整洁,系着领结。老太太晚上就可以搬进来,两个人都可以。
       我刚睡着电话就响了。我眯着眼看了看钟,是三点半。
       我拿起听筒,听到丽塔在问我:“你答应让她搬进来,是吗?”
       “哦,你好,我在睡觉呢。”
       “你答应了,是吗?”
       “是的。”
       “太棒了!”
       “是很好,你会喜欢她的。”
       “我肯定会的。可我也肯定我不会喜欢和她住在一起。”
       “为什么?你对年纪大一点的人有偏见?我以前倒不知道。”我起了床,轻轻地关上卧室的门。”
       “我不是有偏见。我只是认为你应该想一想你到底喜欢和谁住在一起。我是说,你上次的经历难道没给你教训?”
       “她不会有问题。她有一个很好的男朋友,一位文质彬彬的老绅士,他……他充满活力,又很体贴她。我们一起喝了茶,很开心。下个礼拜她就会住进来。明天我会把大卫的东西都搬出去。”
       “搬到哪里?”
       “他已经找好公寓。我想他很久以前就开始找了。”
       “我的上帝。”
       “没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
       “听我说,丽塔。我要睡觉了,我们可以明天接着吵。”
       我挂上电话,走进特拉维的房间。他熟睡着,电话没有把他吵醒。那也好——晚上他也够呛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在他想呆在家里时非得和他爸爸一起离开。尽管我仔细地向他解释,他还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需要找房客。
       
       第七章
       星期三傍晚,有一辆小型卡车驶到路口。是“普鲁慕弗”。两个看起来像父子的男人从车子里出来。他们交谈了几句之后朝大门走过来。
       我打开门,站在门廊里等他们。“嗨,”我向他们打了声招呼。哦,上帝。
       “摩罗太太吗?”年纪大一点的人问我。
       “是的。”
       “我们到这儿来拿一点摩罗先生的东西。”
       “好啊。”我挪挪身子让他们进门,“书房在楼上靠右最后一间。主卧房在左手——他的衣服都在一边衣橱里。”
       “不需要很长时间的。”那个男人说道。他那和善的语调里有种东西使我双膝颤抖。我进了厨房,我无法面对他们。我们准备好火腿和奶酪当午餐。坐在空荡荡的起居室地板上我们看着工人来来去去把他的桌子搬上楼。大卫举起可乐瓶和我碰杯。“我爱这座房子。”他宣布,“我们永远不会搬家。”
       我把锅和盆子重新理了一遍,把碗柜收拾好,又把调料瓶排成一条线。终于听到他们在叫:“弄好了!”我走进起居室。
       “请你在这儿签个名。”
       “好。”我接过男人的圆珠笔——滑滑的——开始签名。接着我把笔扔在文件夹上,用双手蒙住了脸。
       “哦,别这样。”男人劝着,“太太,我真为你难过。”
       我止住哭泣,捡起笔,签上了我的名字,然后看着他们离开。我走上楼,看着空空的房间。大卫,不能在这儿!嘘——把衣服脱掉,我们会很轻很轻,连我们自己也不会听到什么声音。
       我摇动着身子坐在地板中央,像一个孤独症患者。我从中得到了一些安慰。接着我走进了卧室,检查衣橱。啊,他们果然把东西全拿走了。我坐在床沿,盯着墙壁。
       好了,现在我可以打电话给卡伦·维勒,告诉她特拉维可以回家了,如果本愿意,也可以一起来。我知道卡伦会说些什么。她会说,哦,特拉维为什么不在这多玩一会儿呢?因为她不想让本到我家来。
       是本接的电话。“你好,本。”我对他说。“我是特拉维的妈妈。我想和你说一声,特拉维随时都可以回家来。如果你愿意,可以和他一起来。来吃晚饭?”
       “好的,请等一下。”他放下电话,我听到他说,“特,我们一起去你家?你妈妈说可以。”
       没有声音。本又过来回电话:“他说我们还是呆在这儿好了。”
       “那行,我能和他说句话吗?”
       过了一会儿,还是本过来回话:“摩罗太太?”
       “怎么样?”
       “他现在有事。他说过一会儿见你。”
       “哦,没关系。谢谢你,本。”
       “是……我们刚刚在玩电脑游戏。他刚好玩到紧要关头呢。”
       本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已经原谅了我。
       特拉维回家时问我书房是否已经空了。“是的。”我回答他,“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我为什么要去看一间空房间?”
       可是,在我们都上床后,我听到他的房门开了。我清楚他要去什么地方。我也清楚他需要一个人去那儿。我身体躺在床上,思想却陪在他身边,向他道歉,道歉,不住地道歉。
       第八章
       玛丽到得最早,来帮她母亲搬家。那是星期天的早晨,我出门去拿报纸,在路上站了一会儿,冻得浑身发抖。我抬起头欣赏天空,直到觉得有点头晕,才回屋做香蕉面包。现在,空气里弥漫着香蕉面包、还有刚冲好的咖啡香味;玛丽脱下外衣,深深吸了口气。“香极了!”她对我说,说完环顾四周。“我说,这房子真不错!我也要搬到这里来。离开那个老男人。估计他还注意不到呢。”
       我带着玛丽看了看其他房间,包括她母亲就要搬进去住的书房。“太好了。”玛丽评论道,接着又看着我问:“你没事吧?”
       “真的没事,谢谢你。”
       接着瑞德卡车就到了,开车的是雇来搬东西的一个男人。也没有多少东西,这点丽迪亚曾向我保证过,只不过是一些卧室家具、厨房用具和亚麻布。
       我站在窗边,看那个男人从车里钻出来。他打开卡车后门,从里面拉出来一块铜制的床头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很有气派。
       “那真是张旧床了。”玛丽边喝咖啡边说,“我的母亲在那里出生,她的母亲也是。”
       我仿佛看见那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波浪状的黑发蓬散着,流着汗,另一个女人穿着白衣长裙,挽起袖子,在一旁用一块折叠着的柔软布替她擦汗,一边在她耳畔轻轻说着什么。那是一个自己生过孩子的女人,因此双方很有共鸣。
       我生孩子时,大卫坐在床边,一边吃医院提供的晚餐一边抱怨食物凉了。我按铃招来护士。护士一进门就问:“是不是需要止痛药?”
       “不是,谢谢你。”我回答,然后指指大卫的饭碟说:“那是凉的。”
       “哦,我马上去。”护士回答,从大卫那里拿过托盘,低声对我说:“还是这更重要,对吗?”哦,不是,你不了解大卫,我想对她说。可也许她了解。
       我看到那个搬运工走了过来。我走到门边迎接他。他的身高大概还不止六英尺三英寸,体重相当可观。很明显,他很胖,可看上去很顺眼。那是他那头漂亮黑发的功劳,理得散散的,很好看。还有他那双棕色眼睛——几乎是金色的,也很不错。他穿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一件白色的衬衫,挽着袖子,黑色背带,红色高帮旅游鞋,没穿外套,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肥皂香。
       “你不冷吗?”我问他。
       “不冷。”他朝我微笑,露出一口好牙齿。
       “你要我告诉他把东西放哪里吗?”玛丽问我。
       “哦,不好意思。”我急忙说:“拿上去。这儿,让我带你去吧。”我领着他上楼,和以前一样,在领工人或其他人上楼下楼时我对自己的背影非常敏感。无论是什么人,抄煤气表的,修壁炉的,搬家具的,只要我走在他们前面,我就感觉到他们在评价我的臀部,即使他们并没有那样做。但也许他们真是那样。
       我把他带到书房。“就是这儿了。”我对他说,接着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充满了房间,突然间,莫名其妙的,阳光给我的身体注入了一种乐观和骄傲。
       那男人轻轻把床板靠在墙上,向我伸出手:“我叫金。”
       我笑着问:“真的?”
       “确实。我父母有些……别出心裁。”
       “哦,对不起,我刚才不应该笑。我是萨姆。”
       “那你就是丽迪亚的室友喽?”
       “正是。你认识丽迪亚?”
       “见过。她和她的男朋友,他们都是好人。他们可是有些讲究的,有些你现在根本就看不到。”出去时,他示意我走在他前面。“她没多少东西,很快就好的。”
       下了楼,我发现丽迪亚已经到了。丽迪亚笑着握住我的手。我领着她们进了厨房,拿出杯盘,开始切香蕉面包。
       大家都坐了下来。丽迪亚把一个小小的包推到我面前说:“给你。”我刚想推却,她马上说:“没什么,是点小东西。”打开一看,是水晶盐和胡椒瓶。我正想道谢,突然插进来一声尖叫:“唷嗬!”一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还在疑惑搬场的男人怎会有这种难听的声音。原来是我母亲走进了厨房。她穿一身运动服,外衣敞开着,手里拿着车钥匙。
       “你从来不接电话。我刚从体操房回来——”说到这,她盯着玛丽和丽迪亚。
       “丽迪亚,这是我母亲,维罗尼卡·瑞诺尔德。妈妈,这位是丽迪亚·菲奇,我的新室友;那位是她女儿,玛丽·霍华德。今天刚搬来,我想你肯定看到了卡车……”
       维罗尼卡走到桌边和两位女客握手。“幸会。真是意外。”
       “尝尝香蕉面包?”丽迪亚问她,递上她自己还没动过的盘子,维罗尼卡谢绝了。“我真的马上得回家了。我顺路进来看看我女儿。显然,她过得很好,好极了,居然有了两个室友!”
       “就一个。”玛丽更正。
       “什么?”
       “就一个。我不想搬进来。我不过到这儿来帮我母亲安顿一下。”
       “我明白了。特拉维上哪儿了?”
       “买东西去了。”我告诉她,“他和比利还有他母亲到商场买裤子去了。他要买流行的。”
       大家都有礼貌地保持沉默。接着维罗尼卡又对丽迪亚说:“好了,希望你在这儿过得好。”她又转过身对我说:“能送送我吗?”
       我们在门口碰上了金。他手里拿着一摞衣服还有落地灯。他朝我们点点头微笑,母亲退后一步给他让路。出门后,她说:“不要让他迷上你!好像超重了几磅。”
       “可他人真的不错。”
       她钻进车子,拉下遮阳板,照着镜子,说道:“我在想一些事情。”
       她理理前刘海,抹掉画眼线时留下的一点污迹。“我在想,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你不让我来和你们一起住,反而让一个陌生人住进来?一个那么老的。”
       听听,什么话呀,我想着,一个理由?
       “哦,妈妈,这事也很偶然,来得很突然。我事先也没计划过。另外,我不知道母女过了一定年纪后再住在一起是否合适。你真想搬进来?如果你需要钱……”
       “我当然不需要你的钱!我什么时候向你要过钱?有吗?哪怕是一次?”
       母亲把钥匙插进点火器。“给我打电话。我那还有一个人你可以见见。这一个你肯定会喜欢的。”
       “妈——”
       她打了个响指说:“以后再说吧。”她把车开走了。我转过身往家里走,我现在真是一片迷惘。
       我梦见有人摇我肩膀,接着意识到确实是有人在摇我的肩膀。“干什么?”我突然反应过来,迅速坐起身问:“怎么了,特拉维?发生什么事了?”
       他把手指贴在唇上,示意我跟着他。我看了看钟,三点零七分。他急切地说:“跟我来。”在丽迪亚紧闭的房门口,他停住脚步,等待着。接着我也听到了。鼾声。响亮的鼾声,卡通片里那种。我看着特拉维,笑起来,随后用手蒙住嘴巴。他却没觉得好笑,“妈。”他在我耳边一字一顿地说:“这并不好笑!”
       他走回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门。我跟着他进去,在他床上坐下。他拉过枕头盖住头。我想把枕头拿开,可他就是拽住不放。
       “把头钻出来。我想和你说话。”
       “我不想和你说话。你疯了。”他转了一个身。
       我使劲拉过枕头,翻过他的身子。“你听着,听我说。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我是你妈妈。我也没疯,事情有变化,就是这样,特拉维。情况变了,因为没有其他办法。你也不能在凌晨三点把门摔得那么响!人家要睡觉。”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最后还是我说:“怎么了,特拉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她打鼾嘛。”
       “她把我吵醒了!我明天还得上学呢!我晚上一定要睡好!”
       我克制着不对他突发的学习热情加以评论,只是说:“特拉维,明天是星期天。”
       “那好吧,可她说不准每天晚上都要打鼾!”
       “我想那很可能。但你会适应的。你会奇怪地发现你能适应那么多东西。再过几个晚上,你甚至不会注意这一点了。”
       “谁想适应啊?谁愿意有位老太太住在这儿啊。她又不是我的祖母。”
       “是的,她不是。”
       “那她为什么要住在这儿?”
       “我告诉过你,你爸爸走了。如果我们想在这儿住下去,我们就得找一个房客帮我们付抵押款。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你记不记得?”
       “我记得。”他声音很轻。他退却了,他知道抵押款是怎么一回事。
       第九章
       一个多星期后,我一个人坐在厨房的桌子边。丽迪亚起得很早,喝过茶之后,和托玛斯一起出去了,陪他去看医生。特拉维沉着脸喝了麦片,没说再见就上学去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坐着喝我的第四杯咖啡。我感觉心脏急速地跳动,可并没有在意。也许这是杀死自己的一个好办法:过度摄入咖啡因。
       我闭上眼睛,仰起头,在内心深处我开始抽泣。我不能一个人过,我不想一个人过。我想大卫,是的,我想他,我想念夜里有另一个人在我床上,即使他碰也不碰我;我想念早上有人在身边的踏实感觉,尽管你端着咖啡靠着浴室的门充满期待地和他说话的时候,那人头也不回地对着镜子刮脸。我还想念我儿子,想念他以前的样子,那时他还信任我。
       突然我停止了哭泣,把脸上几簇头发拨到脑后。哭有什么意义?
       首先,我要节食。悲伤已让我的体重加了五磅。我一定要当心。我会节食,然后修几门成人教育课。哦,不过这样的话,我得首先找到要上的课。我得去某个地方报名,一行接一行地填那些累人的栏目,在“女士”一栏前划勾。我还不得不穿上出门的衣服。我现在压根不打扮;我从不会一下子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
       我需要找个人说说话。我拿起电话,迅速拨通大卫的办公室。他的秘书来接听我的电话,可我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
       “……萨姆?”
       “你好吗?”我只想给你打个电话!萨姆啊,你犯了个可怕的错误。
       “还好。”他听起来像在提防什么。提防!可我们结了婚,结了婚呀,都快二十年了!
       我靠着墙,紧紧地拽着电话线,叫道:“大卫。”
       他等着。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终于问了出来。
       “萨姆——”
       “我真的很难过。我不知道该和谁去说。你以前是我的朋友。可现在不是了。大卫,我不明白这都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你连个机会都没给我。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是怎么回事。”我哭起来。又哭了。
       “你人在哪儿?”他声音低低的,很不耐烦。
       “你以为我能在哪儿?我在家里,该死的,我恨你。”
       “这样吧,我下班后过来。我们谈一谈。”
       “不用了!……好吧。”
       我挂上电话,无地自容。我想挽回什么?一个发现我一无是处对我厌烦透顶的男人的忍耐?
       门铃响了,我走过去凑到门孔前看是谁。是金,那个帮丽迪亚搬家的男人,牵着四条狗站在门外。那条德国牧羊犬两条腿中间露出奇瓦瓦小狗滑稽的脸,小狗空吠着。一条辫状的皮带牵着两条一般大小的猎用小黄犬,它们耐心地站在那里。
       我打开门,小狗们都冲向前。金拉住它们,微笑着带点期待地问我:“你好。想不想去散散步?”
       “我,我衣服也没穿好。我……”在他脸上我又看到了我以前见到过的和善与容忍。“我一直在哭。”
       “是的,我看见了。和我一起散步去吧。你不会再哭了。来,拿着皮带。”
       我和金一起走下台阶,我挽住他伸过来的胳膊。太美妙了。什么时候人们不再手挽手了?
       “我们去哪儿?”我问他。完美的十一月的天气:阳光灿烂,穿一件外套正好。
       “随便哪儿。”他停下来,把那团牵着小狗的皮带递给我,问我:“要一条?”
       我微笑着选了牵奇瓦瓦小狗的那根粉红色莱茵石带子。
       “爸爸要来吃晚饭。”我对特拉维说。他坐在餐桌边,兴致寥寥。他抬头看我,寻思着该怎么回答。
       “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来吃饭。”
       他耸耸肩,推开盘子。“我饱了。”
       “你说晚上我们吃什么甜点?”我问。特拉维会帮我的,他总爱帮我做甜点。
       “我随便。怎么,他要搬回来了?”
       我把他的盘子放进水槽,放水冲洗,回答说:“不。他不会搬回来。他就来吃顿饭。”
       特拉维点点头,拿起书包,走出房间。
       “你上哪儿去?”
       “做作业。”他恼火地转过身。
       “我认为你应该——要知道,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我指的是爸爸搬出去,还有其他所有事。没有一件是我的主意。”
       “我知道。”
       “可你,你好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发火。”即使没问他,我也知道为什么。他对我发火和我对自己发火出于一样的原因。尽管这事不是我的主意,却是我的错。
       “我要做作业去了。”
       我打开冰箱,拿出牛排。我要做大卫最喜欢的俄式牛肉丝。上帝,太棒了!我上次做这个甜点时,他还那样说。你的厨艺真好,你这方面真行,他说。我把肉切成薄薄的一片片,看着窗外风中摇摆的树枝。晚上应该会有暴风雨。狂风肆虐,大卫会留下来照顾我们,他怎么会离开呢?
       大卫连盘子里的一半食物也没吃掉。我收掉他的盘子,问:“不好吃吗?”
       “不是。”他说,“很好吃。我不过是……我想少吃点这种东西。你是知道的。”
       “哦,是这样。”他只喝了半杯葡萄酒,而我喝了三杯。我把盘子放进水槽。我应该烧鸡肉的,或者鱼。不,我应该烧些新东西,哦,上帝,我该烧些新东西的。
       我问他要不要甜点。
       “噢,萨姆,我不能再吃了。可特拉维肯定能把它都吃光的。”特拉维拿了很大一块柠檬蛋白派到他自己的房间里,接着又过来拿了一块。
       “咖啡呢?”我的声音很细,绷得紧紧的。“咖啡总要吧?”
       如果他连这个也推三阻四,我会叫他马上离开。
       “当然。”他说,“但先让我过去和特拉维道声晚安。接着我们聊聊。”
       我看着他走上楼梯。我一直喜欢看他的背影。头发挨着衣领,宽宽的肩膀,迷人的臀部,连丽塔也承认这一点。我听到楼梯发出熟悉的咯吱声。一个父亲,上楼和他的儿子道晚安。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会失去这一切?我倒了两杯咖啡,端到起居室里,在咖啡桌上放好。我在沙发一头坐下,又移到沙发中间。我用手指飞快地抹了抹眼角,看睫毛膏有没有结块,再捋了捋头发,好使头发看上去浓密些。
       大卫下了楼,说特拉维已经睡着了。
       “是,他总是这样。”
       大卫拿起咖啡,在挨着他的那张躺椅上坐下。他看上去很难受,就像身上很痒却没法挠。他并不想聊天,不过是为了维持礼貌,他觉得我可怜。“你的房客到哪里去了?”他问。
       “在她男朋友那里过夜。有时她就留在那里。”
       “是这样。”大卫放下杯子。不好喝吗?接着又是沉默,只有一盏台灯发出低低的嗡嗡声。
       “萨姆……”大卫最后开口了。他一说话我就起身向他走过去。回来,回来,请你回来,话卡在我的喉咙里。
       我在他脚边跪下,环住他的腰,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哭出声。我怕极了;在我头顶的某个地方,一个我的缩影,手叉着腰,摇着头,正鄙视地看着我。可是,我终于又感觉到他的手放在我头上,听到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更轻柔了。我闭上眼睛。他手指落在我脖子上,那么温暖。他静静抱着我的头,没说话。我睁眼看见他的腰带扣。我认识。他就在这儿。
       我又闭上眼,开始温柔地亲吻他的拉链周围。他的裤子烫过,散发出一种温暖干净的味道。我动手拉开他裤子的拉链,听到他深深吸了口气。我停下来,等着。
       他没有做什么。
       我拉开了拉链,手伸进他的内裤。让我做吧。我感到自己已经湿了,一种甜蜜的欲望带来的疼痛。哦,让我,让我做吧。他还是松软的。我摩挲着,轻轻地。没有反应。我把头发拨到脑后,用嘴巴含住它。“萨姆。”他叫道,“别这样。”可他并没把我推开,我便继续动作。很快他就会有反应的。然后我就可以说,我听到了,听到吃晚饭时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了,可你不是认真的,是吗?你不会是认真的,我们不过就是需要改变一下我们的生活方式。你不是真的想走,看,你仍然这么在乎我。
       可他还是没有勃起。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了?我膝盖发疼。我想换个位置,可我不敢动。我把他含得更深了,改变了我的节奏。
       可他还是软着。大卫离开了我。我无地自容。以前即使在我们关系最糟糕的时候,这还是有用的。
       我垫着脚跟坐着,低头看着地板,听到他拉上裤子。我极度羞愧,抬不起头来。
       “对不起。”他对我说。
       我点点头。
       “我要走了。”
       “走吧。”
       “萨姆?”
       “是的,我没事……你得走了。”
       “你还有其他什么事要谈吗?”
       “没有了。”我胃部一阵剧痛。然后是轻微的恶心。
       他站起身,朝我伸出一只手。
       “你走吧。”我对他说。
       我听到前门关上了,接着是他的车门。我走到窗边,看着他把车开走。我应该事先回忆一下我们以前租来的成人电影中的某个镜头,我们曾经模仿过几次,那时候我们的性生活出现了问题,再后来我们就根本没有什么性生活了。可是,让我现在再去回想那些电影,我只记得我当时的心情,我为电影里的那些女人难过——她们可怕的、扁平的眼睛,她们的坏牙。
       即便在那时,那些电影也没起过什么作用。记得我们最后一次一起看电影,我躺在大卫身边,敷衍地穿着一件黑色轻纱睡衣,感觉到了他的勃起,然而我却问:“哦,上帝啊,她们的父亲会怎么想?”
       大卫皱起了眉头。可我还是盯着屏幕想,他们会怎么想呢?有些女孩身上有淤伤——化妆品掩盖不住那些淡淡的伤痕。背景音乐太吵了,呻吟也太响了,全不可信。“我认为情节中应该再多点起伏。”我评论道,“人物的性格也应该有弱点。我是指男的。”
       “见鬼,萨姆,你以为这是干什么用的?”大卫问我,然后长呼一口气,关掉了电视。我还巴不得呢。毕竟,有谁看这种片子会不发笑?或者哭?我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些女孩下了工回家的情景,高跟鞋笃笃地敲着地面,她们走进窒闷的公寓走廊,或是凹凸不平的信箱前,信箱里只有各式帐单,上面冷冰冰地印着她们名字的缩写。
       他租来那些片子,是想告诉我些什么。我当时为什么不听呢?我感到胃里又一阵悸动恶心。我飞快跑上门厅的浴室里吐了起来。这时,我听到敲门声。打开门看见特拉维站在那儿,在灯光中眯着眼睛。“你身体不舒服?”
       我俯下身拥抱他,亲了亲他的脸。“没有,我没事,宝贝。回去睡吧。”我看着他转身朝卧室走,叫住他:“特拉维?你一直在睡吗?你是不是刚醒?”
       “是的。”他睡意朦胧地回答。
       “好了。晚安。”
       我还能怎么想呢?如果那时特拉维下楼来怎么办?“你在干什么,妈咪?”他会问我。我会迅速起身,扣上我的丝绸睡衣顶上的扣子,脸涨得通红,而大卫则会飞快地拉上拉链,遮住他像条蠕虫一样挂在胯间的不听话的阳具。事实上,也许被特拉维撞上也未尝不是好事。最起码让大卫也尴尬一下。
       我轻轻关上特拉维的房门,走进自己的卧室,在床沿坐了很长时间。然后我摘下婚戒,放进首饰盒。其他许多人也是这样的。我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可是,在这里就我一个人。
       我沿客厅走进丽迪亚的房间。这是一个舒适的空间,我环顾四周,隐隐有些负罪感。梳妆台上放着相片,我拿起一张托玛斯的照片,拿到灯光下细看。他年轻时肯定非常英俊。即使现在,那双蓝眼睛还是魅力十足,目光直率而坚定。他耳朵很大,略微突出;也许他曾为此尴尬,在我看来却与众不同,有参议员相。我还喜欢他的白胡子和额上的皱纹,那时常让我联想到在飞机窗口看到的那些美丽的线条,刻在大地上的线条。在他的额头上,我看到了他的岁月。这可不简单,不是吗?
       也许我可以考虑一下和年纪大的男士约会。爱抚一位八十岁的老人会是什么感觉?托玛斯和丽迪亚上床时是什么样子?肯定是慢慢的,温柔的,无比美妙。我想象着一只温柔的老人的手放在我脖子上,滑下我的背,爱抚我背上每一根脊骨。我不会厌烦他的老年斑;我会接纳年长情人的爱抚,就像阳光在冬日闪耀。有一个年纪大的情人,我会感觉自己是那么年轻!你真美,他会对我说,而不会注意到我近来对一些小印记遮遮掩掩。我的宝贝,他会叫我。我把托玛斯的照片拉得更近,闭上眼睛,再张开眼睛时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微笑。我吻了吻照片,接着叹口气,擦掉玻璃上的痕迹,小心地把照片放回梳妆台。
       哦,我妒嫉丽迪亚正确的生活:每天早上用蓝白相间的陶瓷杯喝茶,白天出门时穿白色上衣配羊毛裙,领口处别一枚优雅的饰扣。有一位叫凯瑟琳的女朋友常来看她,常戴着帽子手套,穿一件黑色外套,上次还穿了高统套鞋,因为地上有一层薄雪。她用一个很老式的包,我喜欢看她伸手从里面拿手帕,或粉盒,或包着花锡纸的糖果。我想象里面还有一支重重的鹅毛笔,用孔雀蓝的墨水。我还想象里面有一本镶着金边的通讯录,每一栏都用工整的字体填写。还有镶珠宝的药片盒,龟壳梳。没有计时器,也没有防身用的催泪瓦斯。
       凯瑟琳和丽迪亚是老朋友,是丽迪亚告诉我的。她们交流菜式、育儿心得,还有她们那时候流行的有衬肩的衣服式样;现在她们一起上博物馆,去花展,到城里的百货店分食三明治当午餐。还一起去医院探视朋友。
       窗外,我看到闪电划过天空,接着就听到低闷的雷声。和爱人躺在床上时听这声音会多美妙啊。我看着雨下来,听着雨声由小到大。我希望那是雪。我希望四季分明。我踢掉鞋子,在丽迪亚的床上躺下来,关上灯,拉过她那条玫瑰色的漂亮被单。我会睡在这儿,投身在别人适宜的生活中,远远离开那被我抛开的戒指。我静静躺着,听着自己那像船抛锚一样粗重的呼吸。在这座突然显得过于空旷的房子里,我的儿子和我躺在各自的地方,静静地睡去,在睡眠中调整自己。
       屋外,天空呜咽着,呜咽着。或者只有在我眼里是这样。这样的时刻,世间万物都是你一个人的。
       第十章
       几天后我才把事情告诉丽塔。她还是那副老腔调,说:“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笨。?摆脱他对你会有好处!你找过工作吗?”
       “没有。”,可什么事都那么难做。
       “那么,去找个工作!”
       “我能做什么?谁愿意要一个只在乐队里唱过歌的四十二岁女人?”
       “有很多人会。”
       “我得挂了。吃饭要迟到了。”
       “晚上再给我电话。”
       “为什么?”
       “你打就行了。”
       “你打过来。我不想花这个钱。”
       “大卫不是还给你钱花的嘛。”
       “我知道。可是除了必要开支外,我不想多要他的钱。”
       “这就对了!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我挂上电话进浴室洗脸,感觉就像考试时靠作弊得了个“A”。我可没兴趣替大卫省钱,我只不过是想对丽塔刻薄。
       “亲爱的,看看你自己。”母亲难过地说。
       我们一起坐在她家厨房的桌子边,面前放着鸡肉色拉三明治,切成了四片。她不满意我没洗的头发和我的穿着。她自己穿的是一件纯白短上衣加一条黑白格子裤,一件红色开襟毛衣。樱桃形的耳环。
       “特拉维回家之前我会换掉的,别操心。我刚刚在干活。”
       “好了,让我来告诉你该做什么。你可以给《家务好手》打个电话。我打赌他们会欣赏你的。说不定还给你来个免费订阅呢。”
       “他们也许会。”
       沉默。
       接着我说:“妈,你怎么样?路易斯有些担心你。”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才是她应该担心的人!”
       “她说她觉得你心情不好。”
       “她不该这么想。我没有心情不好。我好得很。”
       我靠在椅子上,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不会心情不好?”
       她盯着我,眼睛张得大大的。
       “你为什么不会?我是说,每个人都会心情不好,总有那么几次,每个人都会。心情不好会对你有好处。”
       她放下三明治看着我。“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会心情不好?我来告诉你。我从来不明白心情不好有什么意义,萨姆。我对什么事都不深究。我想那样会好一些。”
       “你怎么知道?你从来没有比较。你在别人身边滑过,那样子就像……你甚至从来没有……你什么时候让人接近过你?我是说真正地接近真实的你。”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最后她平静地说:“萨姆,我不知道你怎么会那样说。”
       “那是真的!你有种无法穿透的、执拗的、没有理智的高昂兴致。那是一种伤害!那使别人都和你保持距离。”
       她缓缓点头。突然响起了布谷鸟钟可笑的报时声,已经十二点半了。我看看手表说:“我得走了。对不起,我刚才说了那些话。我想我需要对人吼几下。对不起。”
       她把盘子放进水槽,放水冲洗。
       “真对不起。我是个笨蛋。”
       “没关系。你压力够重的,我知道你有些反常。”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做什么。
       “萨姆?”她关掉水龙头,转过身来对着我,“特拉维长大后你就会明白了。可孩子并不是为了我们才长大的。你要保护你的孩子。你必须一直保护你的孩子。”
       “为了什么,妈妈?”
       “为了不让孩子受任何事的影响,伤心的,错的,或可怕的。尽自己的力,这是责任。”
       “但……我可不这样认为。我认为孩子有权利知道事实。”
       “萨姆,多少事实?”
       我没有回答。要我怎么回答呢?
       “我知道我令你尴尬,我一直都知道。可我得以自己的方式应付生活。保持愉快的心情让自己觉得高兴。那也让很多人都高兴。”
       “妈妈,对不起。”我说。“明天晚上想到我那儿吃晚饭吗?”
       “明天不行,我有个约会,刚认识的。”她发出赶马的声音,“长得像查尔顿·赫斯顿(注:著名男影星。)我可没开玩笑。哦,对了,我想你什么时候见见他儿子。”
       “可以。”
       “那我……他离过婚,好几次了。三次。可没有孩子,并且——”
       “很好,我就去见见他。”
       我套上外衣,走到门口时母亲说:“他叫乔纳森。乔——纳森。我让他给你打电话。”
       “好的。”
       “你现在可不要着什么急,找点乐子罢了。”
       “我不会着急的。”我对她说,“别担心。”
       我钻进汽车时,母亲在门口探出头叫:“我礼拜四去吃晚饭行吗?”
       “好的。”我应答着,随后意识到我竟然忘了是我自己叫她过来吃饭的。
       
       第十一章
       我站在起居室窗口看金的车有没有来。他要带我去他服务的那家就业中介所。“有很多工作不需要什么经验。”他告诉我,“像救急啊什么的,你会是他们优先考虑的对象。”
       丽迪亚坐在沙发上看一本大字体的书,过一会儿她叹口气放下书。
       “你是不是很紧张?”
       “没有!”我紧紧把手抱在胸前。
       “这很难,我知道。可你能行。”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我不过是,我从来没感觉……我是说,我打算在麦当劳找份工作,可我担心自己连收银机也不会用。”
       “我认为你没问题。”
       我看看手表,又起身看了看窗外。
       “还没到时间呢。”丽迪亚说,“别担心,他不会迟到的。他不是那种人。”
       “你意思是?”
       “我是说他很关心。他很在意,他不会让人失望的。”
       “正是。和我嫁的人刚刚相反。”
       外面响起了喇叭声,我跳起来。“他来了!再见。”
       我填表格和接受面试时金一直在一边等我。结束后他带我去吃晚饭。他叫了咖啡;我要了一个巨无霸奶酪汉堡。
       “怎么样?”他问。
       “怎么样?很简单!”我脱下外套,塞在椅子一角。我感觉很好,我感觉太好了。“和我面谈的那个女的看起来像十二岁。”
       “啊,那是高级职员。”
       “他们说明天尽快给我打电话。也许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工作呢!”
       “我明天会去搬床垫。仓库。”
       汉堡上来了,我咬了一口又说起了别的事:“我告诉我母亲我会和她介绍的人见面。”
       “哦,是吗?”
       “是,我想为她做点事。”
       “那你自己呢?想不想?”
       “不怎么想。”
       “你也许会开心的。”
       我耸耸肩,递给他一根薯条,他不要。我想他可能是在节食。如果他能瘦一点,他会是个非常有吸引力的人。可我就有损失了。我习惯了他的大块头。那让我感觉很舒服。
       “你丈夫是个混蛋。”金突然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的。”
       “没关系。你说得对。
       “但人很难听进对所爱之人的批评。我知道。”
       我想说我没有真正地爱过大卫,最后还是没说。
       回去的路上,我在车上对金说:“和你在一起很舒服。我是说,从一开始,我就感觉我们是朋友。”我抖了一下,车里有点冷。
       他打开暖气,伸手在后座拿了一条毯子,盖在我膝上。“我也是。”他接着说,“我通过报纸上的征友广告和人约会过。所以你母亲替你张罗你也别不高兴。”
       “真的?顺利吗?”
       “几乎。可惜我太胖了。”他语气很温和,“我在电话里告诉她们我很胖,她们总说没问题,可我出现在她们面前时她们大多都那个表情。那个表情,你明白吗?”
       “那你怎么样?”
       他耸耸肩。“我和她们说没关系。我说没事。然后我自己回家看书,或者去看电影。”
       “她们真是……她们应该给你一个机会的。”
       “是的。”他笑着说,突然他在我眼里成了一个孩子,刚从学校回家,很天真,肚子饿了,手里捏着给妈妈看的试卷。接着他又是原来的他了,正把车停在我家门口的车道上。
       “谢谢你。”我对他说。
       “谢谢你。”
       我笑了。“谢我什么?”
       “我不知道。”
       我打开车门时,他说:“其实,我知道。”我等着他说下去,可他又说:“以后再和你说吧。”
       第十二章
       星期六一早,丽迪亚和我坐在桌子旁边吃早餐边浏览报上的征友广告。我们在看是否有人的条件比我和乔纳森晚上的轻率约会好。“这儿有一个。”丽迪亚说,“四十三岁,经济有保障,喜欢外出晚餐、旅游、沿着沙滩散步。”
       “他们都那样说。什么对上帝忠诚,博览群书。他们都那么形容自己。可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我去沙滩时没碰上几个单身男子在那儿散步寻找女人?那种肩膀上搭着昂贵毛衣,口袋里揣着机票的男人?”
       “那是因为冬天快到了嘛。”
       “我知道,可即便在夏天我也没看到有那样的男人嘛。”
       丽迪亚蹙着眉头考虑我说的话。“肯定那儿有不少那样的单身男子,你可能也没注意。”
       “不。”我反驳道,“那儿没有,只有叫喊着让孩子不要淹在水里的父母,还有一些小青年,在那儿走来走去,好像自己永远不会变老。他们根本没想到有一天他们也会老去。有时候我真想一把抓住他们对他们说:‘嘿!我以前也是你们这样的!哈——哈!’”
       “是啊。”丽迪亚说,“有时候我也想对你那样说。”她啜了一口茶。
       “再看看这个。”丽迪亚指着广告说,“这个听起来还真不错——艺术家——是画家;有芭蕾舞演出的长期票;喜欢大狗。哦,年纪挺大的,对我还合适些。”
       “你可不需要什么人。”我带点敌意地说。丽迪亚身上穿的是托玛斯送的:一件海军蓝的特别柔软的长袍,镶着一道红边。长袍的口袋里还放着一首关于睡眠的十四行诗,那是托玛斯最喜欢的诗歌之一,是他专门为丽迪亚抄写的,用他那种长斜字体。
       “我明白。”丽迪亚微笑着说,“事实上……”
       “什么?”
       “也许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毕竟我也不是很确定。但托玛斯和我正在考虑结婚。你觉得怎么样?”她问我。
       “我……”我怎么样???“我认为这太好了,丽迪亚。真是太好了!什么时候?”
       “我们一开始计划在六月。可考虑到我们的年纪,托玛斯认为我们应该马上结婚,越快越好。”她透过眼镜的边缘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那么,你马上就会搬出去了。”
       “是的,我会搬到他那儿去。”
       该死的。那我不得不再找其他房客了。我想起就在昨天我还在一家书店的广告牌上看到过一则消息:女大学生寻房。可以教日文。我那时还下意识地想过给她打个电话,多一个房客也不错嘛。现在我想最好今天早上书店一开门我就过去,抄下她的电话号码,尽快让她过来见见面。
       我把目光转向丽迪亚时,我的设想都变成了遗憾。我喜欢和她住在一起。我喜欢在我准备晚餐时她坐在厨房桌子边慢慢折叠毛巾。我喜欢上床时看到她的房门底下透出的灯光;那让我感到安全。我们偶尔也会在深夜里一起看黑白片。我们开始像朋友一样地谈话,开始亲密地分享各自的小秘密,开始建立真正的友谊。在某些方面,在短短的时间里,丽迪亚对我比丽塔还知心。可是现在她就要走了。
       “还有一段时间呢。我想最起码提前一个月给你通知。我说过,我也不是很确定。”
       “为什么不呢?”我问她。
       “为什么不?哦,我也不知道。我喜欢独立。说实话,我很喜欢和你住在一起。我觉得好像在某方面我变得年轻多了。我也很喜欢特拉维——我和他现在可是伙伴了。”
       我走到水槽边冲洗杯子。“我真的在想,我这把年纪了还结婚是不是很傻。”丽迪亚说。
       “我不那样想。”我回答,“如果你要举行婚礼的话,我希望你会邀请我。”
       “哦,那当然。你和特拉维。还有那个叫金的家伙,我希望他也会参加。他真令人开心,厨艺又棒。”
       丽迪亚叠起报纸,把茶喝光。“我得走了。凯瑟琳和我想到大卖场去买点东西。”
       我把我的杯子放进洗碗机,走过去查电话留言。是乔纳森的电话,和我敲定晚上的约会,告诉我他定的是一家高档餐厅,让我穿上合适的衣服。我讨厌这个留言。
       我给金打电话,告诉他什么时候过来。他会过来照顾特拉维——丽迪亚不在家,大卫又出差了。
       “爸爸有女朋友了。”上次特拉维在大卫那儿过完周末回来后告诉我。
       “她怎么样?她一头金发?”
       他想了想说:“红色的,长发。”
       “呃——呃。”我说,“没事,没事,他有了个女朋友。你说是吗?”
       特拉维没有回答,我也没再问他什么。
       第十三章
       “哇!你看上去太棒了。”我开门时,金这样夸我。
       “谢谢你。”我穿了一条腰部收得很紧的钴蓝色裙子。裙子很短,衬出了我的腿,颜色也很适合我。我看上去挺漂亮的,虽然这些日子我胖了不少,束紧的腰部简直是对我的折磨。几星期来我还是第一次化妆,在关节处我还洒了“喜悦”香水。
       金穿了套灰色运动衫,带来了两张片子。“是《终结者》第一部和第二部。”
       我跟着他进了厨房,隔着桌子在他对面坐下。感觉怪怪的,穿着高跟鞋和连裤袜坐在自己家里最随便的地方,还得担心不要把什么东西泼到裙子上。
       黑漆漆的夜里,厨房的灯散着美丽的黄光,是如此温馨。我为什么不能坐在家里,和他们一起看看电影?为什么我要蹬着高跟鞋在外面走来走去,让十一月的寒风冻僵我的膝盖,一边问自己:你疯了吗?为什么不穿袜子?
       “我打赌我知道你现在想什么。”金说道。“你在想今晚还是留在家里好。”
       “我没想。”
       “听着,把刚才的想法忘掉。别去想可能会发生的事。就坐在这儿聊聊天。随便聊。”
       “好吧。”我把手叠在胸前,竭力想找个话题。我脑袋空空的。我是个傻瓜。我的同伴和我说话时,我只会傻笑。
       最后还是金开口:“你星期一的工作有什么消息吗?”
       “哦,很高兴你提到了这个。他们果然给我打电话了。我还有选择——在洗衣房里做帮手或者是做接待员。可以做一整个礼拜!”
       “那就做洗衣房的吧。”
       “可那是不是有点丢脸?”
       他笑了,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做过吗?”
       “没有。不过我会做的。我喜欢做那些事。”
       我点点头,轻轻问他:“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许会喜欢上上大学,我是说,接受好的教育,然后找份好的工作?”
       “我上过大学。”
       “你上的是什么大学?”我随意问他。我得当心点,让他明白上什么大学并不重要,但又不能让他觉得我言不由衷。
       “MIT。”
       “麻省理工学院?”
       “你学什么?”
       “天文物理。”
       “那……你为什么遛狗?”
       他转身看着我,回答:“我喜欢遛狗。”
       特拉维走进厨房,在桌子旁坐下。“你好,金。”他愉快地打着招呼。他对我不高兴时总这样,刺激我。
       “你好,特拉维。”金回应,“想吃爆米花吗?”
       “想!”他赌气地瞪了我一眼。我回瞪他,对他做了个鬼脸。
       门铃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松开了手。
       “我去看看。”特拉维说。接着听到他站在门廊上叫:“妈!有人找你!他还带了花!”
       哦,我的上帝。
       我束手无措地看着金。
       他问:“你把花瓶放哪儿了?”
       第十四章
       我和乔纳森走进餐厅时,听到低低的钢琴声。我看见大厅的那一边角落里坐着位小个子的黑人,坐在钢琴架后面。他年纪挺大了,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他微笑着——可我想那是悲伤的微笑——弹奏着优雅的背景音乐。他看见我盯着他,便朝我点点头。
       “两位,晚上八点的。”乔纳森吩咐领班。“好的,塞弗先生。”领班说道,在他奶油色的登记册里做了个记号,“这边请,塞弗先生。”
       乔纳森看来是这儿的常客。怪不得他一副轻松的样子。我从不明白上这种高级饭馆有什么意义。不是我不懂欣赏美食;我喜欢美食。可为什么要这么麻烦?为什么要穿上这些花哨衣服吃饭呢?
       我跟着领班来到桌子边。乔纳森紧紧跟在我后面。我不喜欢他这么紧地跟着我。也许发夹从我的法式辫子里松了出来;也许我的尼龙袜后面脱针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都不喜欢穿得这么正式,以后再也不会了。这就是我的生活。
       还有,我讨厌乔纳森。他连写自己的名字也要故意漏掉个字母。傻傻的像个小学生的名字。听名字就像那种走路时老爱用手捋额前的头发,喋喋不休地谈论航海的男人。
       领班炫耀似地为我拉开椅子,我气鼓鼓地坐下来。这些繁文缛节有什么意义?为什么领班不替乔纳森拉椅子呢?为什么要让女人来干这些出丑的把戏呢?刚想到这儿,我看见领班替乔纳森拉开了椅子。好吧,那就算了,我想着。
       总算到了这儿了。只要几个小时就可以了。我紧张地对着乔纳森微笑,接着又对穿白衣服的侍者笑了笑。侍者像只天鹅般滑到我身边。
       “晚上好。”他向我招呼,我跳了起来。“你想来杯鸡尾酒吗?”侍者问我。
       “是的,请给我一杯白葡萄酒。”我说道,我并不喜欢白葡萄酒。我喜欢红的。用大玻璃杯装着,像电影里面匪徒那样。侍者飞快地报上一串白酒的名字让我选择。炫耀。
       “我要第一种。”我说,“就你刚才说到过的第一种。”
       侍者点点头,转向乔纳森。“一杯马提尼杜松子酒。”乔纳森吩咐,“孟买蓝宝石。干的,冰的。加两颗橄榄,不加冰块。”
       “好的,先生。”
       “请等一下。”我叫道。侍者转过身来,我对他说:“我要一份和他点的一样的。”
       “好的。”
       我对乔纳森笑了笑。“就这样。”我清清嗓子,低头看我的钱包。这里面有什么?一支唇膏,几张纸巾,几个钱。
       “你是不是很紧张?”乔纳森问。
       我很快抬起头,笑了,然后,让自己吓了一跳——哼了一声。
       明天我要杀了我的母亲。
       “我也是。”乔纳森说道。
       “没有,你没有。”
       他微笑。“我向你保证,我也是。我只不过没让你看出来。”
       “那你……是什么让你认为我很紧张?你问我就是因为这个吗?因为你认为我很紧张?”
       “过几分钟就会好的。”乔纳森说,“我说的是老实话。”
       “你说得是。”我稍稍向前倾了倾身子,努力放松自己的手。
       他很英俊,这点毫无疑问。我希望时间可以凝滞不动,这样我就可以一直盯着他。到目前为止,限于礼貌,我只看了他几眼。他肤色白皙,头发梳得很整齐,深蓝色的眼睛。他戴了一副我很喜欢的玳瑁眼镜。又高又瘦。见鬼,他这样的人怎会需要别人替他安排约会?
       我们的酒送过来了,我们都尝了一口。我靠在椅子上。
       “看到了吧?”乔纳森问我,“现在不是好多了吗?”
       “是的,是好多了。”尖尖的鞋子里,我的脚趾舒展开来。
       吃过甜点后,乔纳森提起了我母亲维罗尼卡。“我父亲说,她是位不同凡响的女士。”
       “哦,是的。”我回答,“她的确是。”我又咬了一口焦糖奶油。味道真不错。太美味了!它让我高兴起来,外面是粗粗的焦糖,里面却又嫩又滑。也许我还得再要一份。既然可以要两杯马提尼,我也可以要两份甜点吧。我用的银勺非常雅致,也很对口。看看,厚厚的亚麻桌布,可爱的象牙色蜡烛,柔和的烛光。我应该再去一次“蒂芬妮”,买些烛台。大卫刚离开时我想要过这种生活的想法是对的。这才是生活的方式。
       我又咬了一口,舌头舔着口腔。味道好极了。我看着乔纳森的嘴巴。很性感。我身体深处有种痛快的悸动。我想吻他。哦,等一会儿我要吻他。
       或者就现在。
       我站起来走到他那一边。“我想做件事。”我说道,然后弯下腰在他嘴上轻轻吻了一下。接着回到自己的座位。
       “就是这件事。”我说。
       “谢谢。”他说道,“很好。”接着又问我:“你……没事吧?”
       “我很好。”我呼口气,用手撑着头。我在想鞋子到哪儿去了。它们总不会在很远的地方吧。
       “恐怕我们喝多了点。”他说,声音亲切而充满感情,经他一说,我们喝多了酒倒像是很时髦的事。
       “是的。”我回答他,“肯定。”
       “我不经常……”
       “哦,我也是的!”我们成了什么样的朋友,居然能够接上对方要说的话!
       “要知道,乔纳森,你真英俊。我想再吻你一下。”
       “我也一样。”他说。
       “我们就在这儿做吗?或者出去,打开暖气在你的车上做?”我很高兴我能够这么直接。这对我真的很有好处。我应该经常这样。
       “让我先结帐吧。”他说。
       他在付钱。他是多好的男人啊。有格列高利·派克的男人风度。我用脚去探我的鞋子,穿上,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告诉他我要去一下洗手间。
       我该说化妆室的。这样人家就会想象我站在美丽的镶着金边的镜子前面补妆,身旁是一盆鲜花,而不会想象我坐在抽水马桶上。“我想在鼻子上补点粉。”我接着加了一句,走过他身边时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就这样确定了。生活还是很简单的嘛。都是机会,很多候选者,只要你肯去找。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理由为一段关系的结束哭泣,因为另外一段关系很容易开始。怎么,难道乔纳森和我有同样的经历。
       用完厕所后,我站在镜子前,涂上唇膏,又把它擦掉。我用手指理了理头发,拉下一绺遮住一只眼睛。我又画了画眼线,补了一抹胭脂。
       我一直是个接吻高手,我有感觉乔纳森也是。我急切地想回到他身边。我已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了,我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整整腰带,走回桌子。体内的冲动越来越强烈。好,很好。我以为我完了。我没有完。我还是一位有魅力的女人,与我的新朋友乔纳森约会,他是位有魅力的男士。我妈妈这一回干得太精彩了。我要感谢她;是的,我要给她送一束漂亮的花,在卡片上写“谢谢”。
       总之,卡片上会有字告诉母亲她是位成功的红娘。也许我还要打电话给斯第瓦特·加德纳,那个给我打过电话的家伙,母亲推荐的另外一个。也许我会到处去约会,收集一堆男人。金发的,黑发的,红发的。他们都没有秃顶。他们都不用“伟哥”。
       我走到桌子边,乔纳森抬头看我,问:“准备好了?”
       “是的。”我回答,“当然。”
       当然,我们没在车上做。我们在他的床上。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他也是,我们互相坦白都有背痛的毛病。所以我躺在了这儿,在他的下面,他在我的上面,他吻着我,而我心满意足。周末大卫带走特拉维时,我就会住在这儿,做完爱后,我躺在浴缸里,而乔纳森会给我拿一杯香槟,香槟上面漂着一颗草莓,他还会给我念聂鲁达(注:智利诗人、外交官,曾获1971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诗。
       他拉开我裙子的拉链,我慌乱了一阵,担心着我的胸罩,接着想起我今天穿的是一个可以向上推起的体面的胸罩,我急着想让他看看,还有蕾丝呢。
       我感到他慢慢褪下我的裙子。接着他停住了,开始吻我的脖子,他的停顿给我一种甜蜜的痛苦。这个男人是个专家。我应该给他酬劳。
       他把我的裙子再往下拉了拉,吻住我的锁骨,再往下移,在我的胸部停住了。我轻轻地拉着他的头发,情不自禁地呻吟出来。他把我的裙子拉到我的腰际,隔着胸罩亲吻我的乳房。终于,他用灵活的手指解开了我的胸罩,他的嘴终于接触到了我的皮肤。他的手在我的臀部走动着,我想我要爆炸了。接着,不知怎的,我的胸罩蒙住了我的脸,丝线刺到了我的右眼。
       “等一等。”我笑着说,开始抽开我的身体。
       “哦,不。”他低吼道,“不要这样。”
       “我不过想……等一下。”其实我只是想把身上的东西都脱掉。也许不是所有的东西。不,就是所有的东西。
       可他紧紧拉着我,压住我,更用力地吻我。这本来也不是很令人讨厌。可突然间,这变得很让人讨厌。
       “乔纳森,”我叫他:“你等一下。”
       他抬起身体,眯起了眼睛。“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和我一样想要的。”
       我呼口气,惊奇地笑了,感觉自己突然醉醺醺的。“我只不过……”
       “忘了它吧,真见鬼。”他坐在床沿,打开了灯。我很遗憾他还穿着衣服,而我的衣服已经脱掉,毫无性感可言。我拉下胸罩,扣好,坐起来,把裙子拉回肩膀上,有点艰难地拉上了拉链。
       乔纳森尖锐地看了我一眼,别开了眼睛。他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包烟,点上了一支。
       “你抽烟?”我问他,突然间,整幢纸房子都倒了下来,倒下来,倒下来。
       门外,我仰望夜空,眨眨眼睛忍住眼泪。一轮明月高悬在晴朗的夜空中,路边的草地上月光透过大树光秃秃的枝条洒在地上,月亮的影子触手可及。我小心翼翼地走着,不住滑着跤。“该死的男人。”我大声骂道,“都是猪。全是。”
       我又滑了一跤,这一次笨拙地歪着身子跌倒在地上。我的包滑到了前面几英尺处,停住了,好像是回头在看我,和我玩着游戏。我刚起身,又仰面倒在地上。这样躺在人行道上也不是很糟糕。我可以休息休息。我动了动胳膊和腿看有没有受伤。没什么严重的——没有骨折。附近房子的一扇门开了。一个穿着浴袍的妇女的身影探出来问:“小姐,你没事吧?”
       我挣扎着起身,回答:“我很好。”撒谎。“我只是摔了一跤。”
       “我看到了。真倒霉。”
       “你要知道,地很滑!如果你穿着三尺的高跟鞋在这儿走,你也会跌倒的!”
       女人关上了门。
       哦,我并不想为自己辩白的。我本应该和善点,请她打个电话给我叫辆警车。我拨掉外衣上的雪,继续往前走,真有趣,现在倒不觉着冷了。
       背后有辆车放慢了速度,准是乔纳森,他来乞求我的原谅。他不会得到原谅的。接着车子超过了我,我看到那并不是乔纳森,是一群十几岁的男孩。车窗摇了下来,驾驶座旁的男孩探出头,说了些什么。接着,看清楚我之后,他什么也没说,摇上车窗,车开走了。
       猪。
       终于到家了,我从后门走进厨房,把花瓶里乔纳森送的花丢进垃圾桶。红色代表浪漫。果然没错。
       “喂?”金叫了一声,走过来靠在门框上,看着我。我倒空花瓶,把它扔进柜子。
       “不怎么顺利,是吗?”
       “哈!”我把湿头发甩到脑后,踢掉高跟鞋。
       “发生什么事?”
       “告诉你一件事,我是自己走回来的。”
       “是吗?”
       “是的,就这样。我走回来。再让我告诉你,这还算是整个晚上最好的了。”
       “你从餐厅走回家?”
       我正在解外衣的扣子,听到这句话抬起了头。“不是,是从……他家走回来,行了吗?不过那也够远的!”
       “萨姆,发生什么事了?”
       我突然哭起来。金走近我时,我举起脏兮兮的晚装手袋挡住不让他过来。“不,你不要过来。”我静静哭了一会儿,突然止住泪水,对他说:“这样说我很难过,金,因为你是一个男人。可男人都是混蛋。你们每个人都是。永远都是。”
       “不是我们每个人。”
       “就是每个人。对不起,可就是这样。”
       “你肯定冻坏了。去把衣服换下来。然后再下来,我给你冲点茶。”
       “我不要什么茶。我想我没心情说话。谢谢你来照看孩子,我很感激。可我不想和你说话。”
       他耸耸肩,说了声“好吧”,就走到衣橱边去拿外套。
       我突然很后悔。金一直对我很好,整件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等等。”我叫住他,“对不起。不要走,我去换衣服。”
       在卧室里,我把裙子扔在地板上,又把它踢到角落里。从一个抽屉里,我掏出一条法兰绒的格子睡裤和一件长袖T恤。我换上衣服,又穿上一双厚袜子,套上我的旧毛巾布长袍。在浴室里,我洗掉化妆品,摘下隐形眼镜,戴上眼镜。
       起居室里,电视里演着一部黑白影片。一头恐龙用嘴摇撼一座摩天大厦,眼睛来回转动。人们像壁虱一样紧紧抓着房子。看到我,金关掉了电视。
       “我想那是约会强奸。”我终于还是说了,“差不多。”
       他想说什么,又停住了。
       “我很抱歉。”
       “其实,我又指望什么呢?就这么回事。”
       “别这么说,萨姆,你知道的,并不总会有这种事发生的。”
       我静静站了一会儿。他伸手摘下我的眼镜,用毛衣轻轻擦着。“你连看都看不见。”
       “我看得见的。”我看见他擦了擦眼镜,又举起眼镜对着灯光观察了一下,再擦了擦,然后小心地帮我戴上。他动作那么温柔,让我又哭了起来,我想到了其他不那么温柔的事。
       “我对打架一直不怎么在行,可我可以替你去教训那个家伙。他住在哪里?”
       “这太棒了。”我说着笑了起来,想象着那场面。优雅的乔纳森在金的身下,被压得平平的,像卡通画。
       我停住笑,感觉到酒精的余波扫过我,那感觉就像是得了轻度流感。我觉得自己做什么事都不行。“金?”我叫他,“你能不能多留一会儿?”
       “当然可以。”
       “太好了。”
       电话响了。“是谁这么晚还打电话来?”我说着,突然意识到是谁。“是他,那个混蛋。”我瞪着电话。
       金接起电话,打了声招呼。接着他说:“是的,她在。你想……”
       “不!”
       “她不想听电话。”金对着电话说。接着他略侧过身子说:“你最好别再打电话来了,这是我的建议。一个朋友。我是她的朋友。”
       有一种感觉在我的体内爆发,接着四处扩散,一直到我的手指和脚趾尖。那是安全感。如释重负的感觉像一条毯子一样裹着我,太美妙了。
       
       第十五章
       “大多数时候你只需要换一换。”一位已经开始谢顶的中国男人对我说。我不解地盯着他,寻思着他是否是在给我提建议,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说钱:负责换一换零钱。
       时间是星期一早上九点钟。洗衣店里的李先生正领着我到我的岗位上。他带着我走过一条排着白色正方形机器的过道。巨大的干衣机沿着墙壁排成一条直线,圆圆的玻璃开口就像飞机上的舷窗。只有一个人在那儿,一个瘦瘦的老人,站在齐腰高的桌子边叠衣服。他从金属篮子里取出几条薄薄的条纹毛巾,精心地把几条毛巾的角对平。
       “你还要确定——”李先生转过身来,在我面前晃晃他的手指,说道,“没有人偷东西!他们想偷手推车,洗衣机的调控器,谁知道呢?什么都偷,如果你不看着!”他又开始移动脚步,我顺从地跟着他。他戴着金属双光眼镜和助听器。助听器偶尔发出高亢的尖叫声,这时李先生就会有愤怒的反应——停下他的脚步,苦着脸,嘟囔着向上翻眼睛。
       “你还要做点清洁工作。”他告诉我。他对着我微笑,露出一口茶色牙齿。他声音现在柔和了一些,很亲切。“人们会丢垃圾。别介意。如果你一直彬彬有礼,他们就会来,来洗衣服!明白?明白?”
       “是的。”我回答,“这样很好。”
       “你带了衣服来洗吗?”他问我。
       “你说什么?”
       “你带了衣服来洗吗?”
       “没有,我……我家里有洗衣机。”
       他转过身,走向房间后面的小办公室。“很不好。这是福利,带衣服来洗。”
       “哦,这真是很周到。也许我明天会带来。”
       我跟着他进了办公室,李先生把他的外衣从衣架上挪开,我挂上了我的。他指了指一张旧木桌。“你坐在这儿。关上门。”他又指着木桌上方墙壁上的小小的方孔,说:“所有的事都通过这扇窗户。不要让顾客进来。通过窗户做事。要正规!把门锁上。”他递给我一串钥匙。“你要回家,就把钥匙给下午来的人。两点钟来。”
       一时间,我还真是吓坏了,为什么李先生要一再坚持锁好门?办公室里有很多钱吗?这儿有人企图抢劫吗?我很庆幸自己上的是早班。大多数罪犯可能早上都起得很晚。
       他打开一个抽屉,给我展示一袋巧克力。“你喜欢吃糖。呃?”
       “这个……是的。当然。”
       “啊哈!第一眼见你我就这样想。有观察力!糖也是福利。”
       接着他又给我看装着分币和角币的大塑料盒子,还有一个放纸币的托盘。“换钱的!”他说道,接着他又疑惑地眯起眼睛,问我:“你知道怎么做吧?”
       “换零钱?”我反问。“那当然会做。”
       他大笑起来,金牙闪烁了一下。“有些人,不知道。笨。”
       “我明白。”
       “好了!”他说着,扣上他的夹克。“要去其他洗衣店。又多了几家。去调查调查。”他打开他的皮夹子,取出一张白色小卡片递给我:“你有问题就打电话。我的太太会听电话。她会告诉你怎么办。”
       “好的。那么,就……让我和你确认一下。我负责兑零钱,做清洁工作,对吗?两点钟下午当班的人会来。他会来的,是吗?我一定要在儿子放学回来之前到家。”
       “他来的,他来的!”李先生不耐烦地说。“史蒂芬。他一直来的。从来没旷过工。”
       “好的。”我说,“只是确认一下。”
       他钻进一辆白色的老式“凯迪拉克”。他好像还没方向盘高,可车子还是很配他。我在桌子边坐下,打开报纸,从自己带来的热水瓶里倒出一杯咖啡。我听到有声音,抬起头看到那个叠衣服的老人站在窗前。“能不能换一美元?”他问我。他说话有浓重的南方口音。
       “两角五分的还是一角的?”我问他,一边想着李先生的话,要正规!
       “两样都要。”他回答。我把手上一堆锃亮的硬币倒在他的手上。这笔简单的买卖让我充满了喜悦。“谢谢你。你是新来的?”
       “是的,是的。我是新来的。我会在这儿呆一个星期。”
       “哦。”男人说道,“别担心,我会帮你的。”他又探了探身子,清清喉咙说:“我叫布兰奇·威利斯,我知道这儿所有的事。我已经在这儿很多年了。”
       “我是萨姆。”
       他拖着脚走开了,接着又折回来说:“大多时间你都得呆在办公室里,就像他说的。可你也可以出来。随便你。你自己说了算。”
       “好的。”我对他说,“谢谢你。”我坐回我的位置,抚平布兰奇给我的纸币,放进抽屉。门开了,另外一位顾客走了进来,是一名带着个小女孩的妇女。
       “玛丽来了!”布兰奇朝我叫道。“还有她的女儿,丽莎。你们好。”
       我站起来,把头探出窗户,微笑。小女孩肯定是四岁左右,端庄美丽的脸,两条扎得紧紧的辫子。她把一个布偶娃娃紧紧地抱在胸前,肩上搭着一个小尿布袋。
       几分钟之后,门又开了,走进来一个很高很英俊的黑人青年,戴着太阳镜,带着一个帆布洗衣袋,还有一个立体声收录机,喇叭声音很大。他扫视四周,选了一台洗衣机,然后把收录机小心地放在旁边的地上。他把声音调得更大了。
       丽莎蒙住了耳朵,向她妈妈靠过去,她妈妈转开了身子。布兰奇在干他的活儿。
       “对不起。”我喊道。接着更大声地喊:“对不起!”
       小青年转过身看我,抬起他的眼镜。“什么事?”即便隔着一段距离,我也看得出他那充血的眼睛。
       “你能不能……把声音关小一点?好吗?”
       “我操。”他一把扔下他的衣物。黑色的三角短裤掉了出来,掉在一个花色印花布枕套旁边。我的上帝。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是要来洗衣服的。
       我重新坐下,把椅子搬到从窗口看不到的地方。我的工作职责是换零钱和清洁,不是找死。我忍住冲动不去偷看那个男人和那堆脏衣物,朝嘴里扔了一块巧克力,紧张地吮吸。我把电话机搁到手边。911,是这个号码。不是吧?是吗?当然是的。411是信息台,911是应急号码。“是的,我想你能不能帮帮我。”我想象着自己打电话,“我在一家洗衣房里,有位顾客企图杀死所有人。”
       可当我再看向窗外时,我看见那个男人坐在丽莎身边的椅子上,在帮她给布偶娃娃换尿布。“你说什么?”他问小女孩,然后灿烂地笑着说:“是的,她真是个乖宝宝。”
       我到家时,离特拉维到家的时间足足还有四十五分钟。我刚挂好外套电话就响了。“是不是让我回这个电话?”是一个年轻女子轻柔的声音,“关于房间的事。我就是那个贴了布告的。”
       “哦!”是那个日本女人。那个会优雅地切分橘子的。
       “是的。”我回答,“谢谢你打电话来。我想我们是否能见个面,谈谈这事。”
       “我现在没什么事。如果可以,我可以现在来见你。你住在哪里?”
       我告诉她地址,女孩说道:“很近。五分钟后我就可以到。”
       门铃响了,打开门我看见一个女孩,那长相一看就是亚洲人。
       “知道吗?”我告诉特拉维:“我找了个新室友。她会在十二月一日搬进来。”
       “哦,啊呀。”他无力地叫道。“她是什么人?”
       “亲爱的,她是个学生。她还会说日语呢!她叫……她改了名。原来叫埃莱纳。可现在叫蓝色薰衣草。”
       “妈咪,我真不知道你哪来的主意。”
       “特拉维,我给她的担保人打过电话。她很安静。总是一个人——她不会给我们什么麻烦。她以前住在印第安纳一个农场上,现在是波士顿大学的学生。”
       “她会住在地下室?”
       “是的。”
       “她肯定很怪,居然想住到地下室。”
       “亲爱的,她是学生。如果你是学生,你也不会介意住在那些地方。”
       “哈。我当学生时,才不会去住。”
       “我想你叫她……薰衣草就行了。”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可马上又换上愉快的表情,满脸期待地朝冰箱走去。
       电话响了,我过去接听。
       “那么,你的工作怎么样?”有个声音在那头问。
       “李先生!”我叫道,突然记起就业中介机构曾警告我不要让雇主直接给我打电话。我问他:“你是怎么得到我的电话号码的?”
       “电话号码簿!只有三个人姓摩罗!你是第三个!觉得工作怎么样?”
       “很……好。挺好的。”
       “你喜欢。我让你做全职。就你和我知道。”
       “哦,谢谢你。但我想我还是只做这个星期好了。要知道,我不能做全职。”
       “是这样。”他说,很失望。“好吧!但你一个星期都来!每天!”
       “我会的。”
       第十六章
       感恩节前一天的黄昏。我在大卫家门前停下车。尽管大卫事先给了我清晰的指点,我还是费了点功夫才找到这地方。街道不长,窄窄的,两边都是树,看起来还有点艺术风格,我酸溜溜地想。路灯是黑色的,很有气派,是由老式煤气灯改造成的电灯。就在我看着它们时,灯亮了起来,炫耀似的。我关掉发动机,转向特拉维,问他:“准备好了吗?”
       “我想是的。”
       我们同时打开车门。我跟着特拉维走向门口,看着他按了门铃。我们分享一个男孩,把他送来送去,好像一个待领的包裹,这种局面什么时候才会正常起来呢?“你不一定要留在这儿。”我突然说,“我们进去拜访一下,然后我带你回家。”
       “不用,没关系。我想见爸爸。”蜂鸣器响了,他推开重重的门。
       很有趣的房子:有点旧了,但维护得相当好。进门的过道上种着多棵橡树,已经长成;用铅框固定着的漂亮玻璃窗,马赛克面砖,别致的木楼梯。我们乘电梯到大卫所住的楼。特拉维的脚步很快,我的心似乎也以同样的速度跳动着。
       大卫打开门,我很快朝他点点头。“他来了。”我对他说,可是特拉维已经走开了,熟门熟路地进了房子。
       “进来吧。”大卫清清嗓子,让在一边。他穿着他那件深蓝色的V字领毛衣,我最喜欢的,清新的古龙香水味,也是我最喜欢的。有那么一刻,我疑惑这是不是为了我,接着就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放下特拉维的行李袋。“他准备在这里住四天。”一说完我就听到脑海里轰的一声巨响。四天!要四天!我自己一个人干什么?
       “来看看我的房间。”特拉维在客厅那一头叫道。
       我走过起居室,很快扫视了一下。好看的家具,一张白色的(居然是白色的!)沙发,墙上挂着一些新的艺术品。我一直想要一张白色沙发,可他总说不行。为什么他现在买了?是什么使他改变想法?墙的一边放着一套立体声音响,在我看来像“达斯瓦德”牌的。窗户上挂着小格百叶窗,这是我一直不喜欢的。看到这儿,我心里才舒服了一些。
       特拉维的房间小小的,可是很舒适。双层床上铺着盖毯,是鲜亮的红色。角落里放着一把豆袋椅,边上是一盏黑色台灯。空中挂着几架飞机。走近了才发现是用牙线做的。角落桌子上摆着一台小电视机和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一架电话机,是特拉维一直想要的透明的那种。是的,房间收拾得很舒服。窗帘比家里的好,还有家具。可特拉维最喜欢的玩具熊在我那儿。
       我走进房间时特拉维跳了起来。“看见了吗?”他指着床说,“我在这儿有上下铺。”
       “很好。”我是不是有点感冒了?感觉像是。
       “想不想坐上去?”
       “当然想了。”
       “上面还是下面?”
       “我不知道。你说呢?”
       “上面,当然是上面了。坐上去。”
       我沿着梯子爬上去,坐在床沿。透过眼角我看到了大卫,就站在门口。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不进来?难道他一定要不断提醒我他已不再是我们的一员?
       我俯视特拉维,看到他兴奋的脸。“太高了。”我告诉他。
       “是的!”
       “这是标准高度吗?”我问大卫。
       “别担心。他不会跌下来的。”
       “我没担心这个。”我说着,其实我想的就是特拉维歪着脖子一动不动躺在地毯上的模样。
       “一起喝杯咖啡吧。”大卫叫我。特拉维和我都听出了他的意思。
       “我……就在房间里吧。”特拉维说着打开了电视机。
       厨房里,大卫为我拉出椅子,自己也坐了下来。“要来杯咖啡吗?”
       “不要了。谢谢。”我交叉双腿,睁大眼睛,挤出一丝微笑。“就这样吧。”
       他回了一个微笑,带点尴尬。我很想碰碰他的手腕安慰安慰他。我依旧对他有感觉。我还是想照顾他;是条件反射。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外面有人发动了车子,把车开走了。
       “我很好。”最后我开口了,“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我过得很好。真的。”
       他点点头。“很好。你肯定钱够花吗?”
       “够花了,大卫。我们说好的,记得吗?”
       “特拉维说你要有新房客了。”
       “是的。丽迪亚就要搬走了。”
       “是嘛。住的时间不长。”
       “这可不是因为她不喜欢住。”我解释道,说得太快了。
       “我知道。”他回答,好像也太快了。
       又是沉默。电话响了,大卫没有动。而我又不能去接。意识到这一点,我的五脏六腑都好像被揪了起来,又放下。离婚是接二连三的体内地震,真的是,一次接着一次。
       “好吧,主要的一点是,你认为特拉维没事?”
       “我认为他很好,你呢?”
       “我想也是,尽管……”
       “什么?”
       “我不知道。没事。我是说,我也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大卫。我们是不是谈些琐事?或者……大事?”
       “你说的‘大事’是什么意思?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
       电话又响了起来。
       “你的电话。”我提醒他。
       “是的,我听到了。他们会留言的。”
       他们会。他为什么不说“她会”?
       我动了一下身子。好像有什么东西硌着我的背。也许我得了肺炎。
       “特拉维说你出去约会了。”大卫说着,眼睛从我身上别开,落在窗外。
       “是的。特拉维也说你有了个女朋友。”
       这下他的眼光落在了我身上,带点愧疚。“是的。我一直想告诉你。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我身上很烫。我握紧双手,也很烫。我肯定是发烧了。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大卫,我好像不太舒服。我想我还是回家去。”
       “你病了吗?”
       多虚伪的关心。我几乎要大笑出声。我想告诉他别费心了。我想打他一巴掌。我想他一把抱住我乞求我的原谅和我一起回家。我想他中止这一切!难道他不明白如果他还这样一切就会太迟了吗?
       我站起身。“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病了。可如果病了又怎么样?你带着特拉维,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都说好的。我会照顾自己。我没事,真的没事。”我挤出一丝笑容,脑子里只有他女朋友的丝袍,挂在大卫的浴室门背后。我肯定是挂在那儿。我肯定有香水味。也有大卫的味道。
       “你的公寓不错。”
       “是……只是现在用用。还可以。谢谢。”
       我走进特拉维的房间和他道别。他躺在上铺,听着随身听。“怎么了?”他看到我就问。
       “没什么!只是来和你说再见。”
       “你哭了吗?”
       “没有!我只是有点累了。我要回家,然后在浴缸里泡上一个澡,读一本厚厚的书,再吃上一大块巧克力。想想就有精神。”
       “什么巧克力?”
       “我会在便利商店停一下看看有什么巧克力。我会买超大装的‘士力架’巧克力吧。”
       “没劲。”
       “好了。”我亲亲他的额头,“我自己喜欢。如果我现在吃的话,你也肯定想咬上一口。”
       “我知道。可还是没劲。”
       “再见。多吃点火鸡。吃什么都浇上肉汁,包括吃酸果汁。”
       “我会的。妈妈,你会做南瓜派吗?”
       “这个当然。我会给你留一些。”
       我关上他的房门,慢慢地朝门厅走。特拉维从来没有在感恩节时离开过我。可他看上去还好。我不知道应该欣慰还是难过。
       大卫把我送到门口。“照顾好你自己。”他说。
       “我会的。”因为没有其他人来照顾我。我刚想开门,突然一个转身,问他:“你知道吗,大卫?我还是不明白你要什么。我就是不明白你要什么。”
       “我……我们只是不同的人。”他柔声回答。
       我大大咽了一口。
       “我想让你明白我并没有认为你做错了什么。可我们在一起的那种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有时候我总感觉我的腹部有一团火,需要我不断去满足它。可总是得不到满足。”
       腹部的火?腹部的火?需要满足?哦,我等不及要把这个告诉丽塔。这太棒了。一张白沙发,一种突然的、把自己变成罗伯特·布莱(注:美国当代著名诗人、作家。)的转变,肯定是他女朋友的影响。也许他们现在一起上什么新时代沟通课,每天晚上都拉着手,互相倾诉一番,然后才进入梦境,他们把自己的体会都写在日记里,早餐时互相交流。
       大卫像是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晃了晃肩膀,这表明他很不自在。“我知道,那听起来很愚蠢。可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我意思是,我一直都在……渴望,而你却对任何事都那么满足。这让我受不了。萨姆,我不是怪你。我也不是在挑你的错。我们只是从来没有真正相通过。你也这么认为,是吗?”
       “是的。”
       他笑了。“就是这样。”
       “告诉特拉维,他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祝你感恩节快乐。”
       “也祝你快乐。”他说着,慢慢地在我身后关上了门。
       我走出门,闻到一股咖喱味。我按下电梯按钮,等了一会儿,然后迅速地沿着楼梯跑下去。我情绪太强烈了。我必须不停地动,我这是……怎么了?爱他?是吗?需要他?想他?
       我想他;我喜欢他的模样,喜欢他穿衣服的样子,喜欢他的味道。
       我坐进车里,在那一瞬间,我在后视镜里看见了维罗尼卡。这全是她的错。在本质上,我是我母亲的女儿。我生来就是家庭主妇,我被困在围裙的基因里。
       可对我来说,我们一家的生活已经足够。也许我错了,也许我还应该要求的更多。可我没有。我知道事情不可能完美,而我已经很满足:春日的早晨,端着咖啡坐在门外,欣赏特拉维和我一起种的黄水仙,计划计划该做什么晚餐。我喜欢和大卫一起去参加家长会,听精心打扮过的老师谈我们的儿子。我喜欢每星期天的晚上一边就着快餐盒吃中餐外卖一边看录像。每星期天早上醒来时我一想到这就有点兴奋,虽然我们每个星期都这样。在冬天生起一堆火,大家一起烤糖稀,在夏天看着窗外大卫整理草坪而特拉维骑着自行车绕圈子,手肘上脏脏的,这些已经足够。早上起来,整理桌子准备吃早饭,闻到烤面包的第一缕香味,在大卫的桌子上摊开报纸(在特拉维的位置上放好漫画),这对我已经足够。我认为这已经足够,我有什么错?
       我颤抖着,把手放上额头。热度呢?该死的热度哪儿去了?我需要。我非常需要——这可是特拉维的口头禅。
       第十七章
       感恩节下午两点。我翻着从杂货店里买来的一本时装杂志。我还买了十一本其他杂志。三块桌布,一条“士力架”巧克力,一盒巧克力樱桃,四种颜色的眼影,三支唇膏,泡泡浴液,一袋宴会装的麦片,花香家具蜡,一把由名家设计的剃刀——设计得很好,刚好可以捏在手里。不,是捏在设计者的手里。我舔舔手指,粘着书的右下角,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着杂志。
       杂志里大多数衣服在我看来不啻是开玩笑。不是那样式,就是那价格。可是,有一份香水样品——免费的。我撕开包装,把它擦在手腕上,然后深深吸口气。还不错。我会去买点,如果我生命中还有机会用香水。
       烤箱里是二十一磅重的火鸡。立体声音响上播放着简妮斯·乔普林的《球和链子》。我一直喜欢这首歌。在乐队时,我们把乐队的设备放在键盘手住的地下室里,我们一帮人就聚在那里,用乐队的大麦克风放唱片。有时候我会环顾四周,看他们欣赏唱片时的表情,苦恼多过快乐的表情。音乐中的每一丝变化都会表现在他们脸上。有天晚上,我们去吃通宵晚餐,一边吃奶酪汉堡一边讨论,他们都说宁可失去眼睛也不愿成为聋子。我不同意;要真到那个关头,我宁愿留住眼睛。可是很多时候,当我在舞台上演出或沉浸在歌曲当中时,我也会有那种感觉,整个人飘飘然的,内心丰富充实。彻底的满足,再无他求。
       我以前很棒,歌唱得很好。曾有个在一家著名猎头公司里做事的男人找到我,想要帮助我举行一次个人演出。他说他会包办一切。“我要带上整个乐队。”我说,他不同意,说不需要他们。然后我就说我没兴趣。“你疯了?”他劝我:“我会帮你争取到唱片合约!你跟我六个月,我保证帮你搞到合约。”我依旧记得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在我们那一晚演出的酒吧里,那个男人倚着红色的皮椅,向前倾着身子,低低地衔着雪茄。他戴了一块价格不菲的金表。他长得不错,虽然秃了头,还是挺帅的。“我没疯。”我这样回答他。他让我想想明白,因为他不会再开口了。“我很明白。”我说。那家伙一下坐在椅子上,眨着眼睛,对我说:“我搞不懂。你到底明不明白你拒绝的是什么?”我盯着自己的双手,耸耸肩。“怎么,”他问,“你是不是和什么人相好了?”我很快抬起头否认了。其实是的。我那时是和主吉他手相好着——我们都叫他史蒂菲。我不会离开他。之后,我把事情告诉了他,他说我疯了。这让我很伤心。“没有你,我不想干。”我告诉他,而他说:“萨姆,我会在一秒钟内接受那样的好事。”他当然会。因为他那时已经瞄上了别人,虽然我要到几个星期之后才明白。
       以后再也没有过那样的机会。我一直唱歌,直到碰见大卫;然后就不唱了。
       我拿起唱片封面,看着简妮斯的眼睛。她是一个音乐天才,却一直没有找到爱情。一直没有。简妮斯有一种男人也许永远不会欣赏的美丽。那种美丽在于她对事物的感受,而不是她的外表。尽管她看上去也有一种阳刚之美。可那只是外表。男人来了,又离开了她。总是那样。可是最起码她还有办法处置她的苦恼——再没有其他人能像她那样歌唱痛苦。
       我看看表。该烤火鸡了。每次打开烤箱,我总要先吃点火鸡的内料。今天一大早,太阳才刚刚升起,我就开始按老式办法准备火鸡的内料,把一片片干面包泡到热水里,撕开,用香干叶做辅料,再把洋葱泡在黄油里。我还做了酸果蔓酱,然后盛在深蓝色的碗里,形成鲜明的色彩对比。
       我还要做一些烤甜土豆,绿色的豌豆,菠菜蘑菇砂锅,南瓜杂碎,还有苹果派。搅拌器和碗都已放进冰箱里,等着在做掼奶油时用。
       昨天我站在杂货店里盯着康沃尔菜鸡看,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我独自一人又怎么样?怎样?我现在不是过得很开心嘛。
       我烤好火鸡,吃了一大勺内料。哦,味道好极了。我吃了一勺,又再来一勺。
       回到起居室,我伸开四肢躺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我开始明白独居的妙处。你可以为所欲为!比方说,特拉维和大卫都讨厌简妮斯·乔普林的歌。可现在,我可以大声放她的唱片,要听多久都可以。我放上另外一张她的CD,把音响的声音调高,音箱都震动了。
       听完CD,我走到餐厅,在餐桌上铺开一块白色尼龙桌布,在上面摆开我在“蒂芬妮”买的瓷器,在台子上插上蜡烛。好了,现在我要打扮打扮,准备进晚餐了。首先,当然是要再洗一个澡,尽管昨晚上我拿了张通俗小报在浴缸里泡了一个钟头。我把CD倒头重放,随手抓了本《时尚》,上楼去。
       我打开水龙头,水要烫,烫;然后挨着浴缸边沿坐下,翻开杂志。上面有一则广告,是一个模特穿着怪模怪样的内衣:蓝色的透明内衣,这儿镶着一颗珍珠,那儿是一个蝴蝶结。我仔细审视那个模特。不错,是个很可爱的女孩。
       我已经不是女孩了。我只是个人到中年的妇女,衣服底下露出来的是破烂的内衣。我正努力寻找生活的新方向,可还没找到。我身前身后绕着一大堆魔鬼。那些是我旧生活的碎片,还有一些以前生活的画面:大卫下班回家从前门进屋。特拉维靠着他的椅子给他看作业。星期五晚上一起看电影,总有人可以作伴。可现在的生活呢?我从早到晚努力推开痛苦,可我一放下手,它又走回我的身体,坐了下来。
       我脱掉衣服,在全身镜前站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我深深吸口气,呼出来;又吸一口,再呼出。现在不是我模仿模特的时候。现在我得做点什么事。楼下的起居室里,简妮斯还在唱着,一首鼓励人们更加努力的歌。
       “嘿。”我轻轻叫了一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非常安静地坐着,听到水龙头滴水的声音,一滴,又一滴。“嘿!”我大叫一声。“我在这里!”
       我往腿上搓着香皂,开始唱歌,先是轻轻地,接着就是吼叫。有一种力量在全身蔓延,就像是性爱的力量,不过比那更加美妙。我又开始哭。可是这一次的眼泪和以前不同。
       四点钟,我点上了蜡烛,走进厨房,装好食物,又走回餐厅。我在餐桌一头坐下。本来是大卫的位置。不,我的。我清了清嗓子,在膝盖上铺好餐巾,拿起刀叉,然后停住了。特拉维、大卫和我以前常常会举出三件让我们感激的事(有一年,特拉维说的是“放屁”),可我不想现在一个人做这件事。那么,就祈祷吧,祈祷一下。
       我低下头,闭上眼睛。“谢谢。”我说,“感谢您。”停了一下,我又接着说:“我知道事情本来还会更糟糕。如果您真的……如果要说什么,我希望……就这么说吧,无论您是什么,无论您可能是什么,谢谢您赐给我特拉维。谢谢您赐给我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物。包括现在。”
       我睁开眼睛,叉了一大块肉,蘸了蘸肉汁,这回的肉汁可是我做得最好的一次。接着我又吃了一口土豆泥。味道不错。接着是豌豆,味道也很好。我伸手拿盐,碰上了高脚水杯。水晶玻璃发出叮叮的声音,缭绕不绝。
       我走到起居室,把收音机调到古典音乐频道。就要这个。
       我回到餐厅,盯着盘子。我喜欢各种食物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为什么不试试呢?有谁在看呢?这难道不是独居的另一个好处?我把食物倒在一起,吃了一口。太可口了,可是惨不忍睹。猪食。或许还有点精神错乱。
       我走进厨房把盘子里的食物倒进垃圾桶。我要重新来一次。我盛了一盘食物,在桌子边坐下,吃了几口,抬起头扫视房间。
       太大了。
       我走到厨房桌边坐下。这里好多了。更有家的感觉。我又吃了一口,觉得饱了。我深吸一口气,解开裙子的扣子,裙子有点紧。我又吃了一口,可是也没什么用。就是不饿。
       还剩下一大堆食物。大约三十个人的份。冰箱里也放不下。我连奶油也没有掼。我看着食物在台子上排成一排,想象着它们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大家耸耸肩。随后我就出门去散步。
       电视里没什么节目可看。布鲁斯·斯普林斯廷①说得太对了;五十七个频道,却什么也没有。我关掉电视看了看手表。八点半。可以上床了。等到我都准备妥当,可能已经到九点了。我百无聊赖地躺到床的一侧。也许我可以自慰,可能是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碰过我了。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我听说有个女人离婚之后三年都没有做爱。她去做按摩,就是为了让别人碰碰她。按摩时,她突然哭起来,对按摩师说:“你能不能轻轻地对我说一句‘我爱你’?”最糟糕的是,女按摩师告诉了别人,别人又告诉了其他人。
       好吧,就自己爱自己。这挺安全的。上帝知道,我有的是时间。上帝知道,我只有一个人。这不是罪过,不是,不是罪过。
       我拉上窗帘,想着我应该怎样使得事情有趣些。也许我可以穿一件和大卫一起时穿过的衣服。为什么不试试呢?就在梳妆台的抽屉里,袜子底下。如果我不用,我应该把它们捐献给救世军。他们从箱子里拉出那些玩意时会不会觉得有趣?“嘿,瞧这个!”有个穿着带帽兜的毛衣的家伙大叫,一边把我的蕾丝丝绸内衣裤举得高高的。另外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说:“我们总会收到这样的玩意。标价五十块,二十五块什么的。”
       好了好了,这些都不能刺激欲望,我该想些能刺激性欲的事。我翻遍抽屉,找出一件开口处很暴露的红色睡衣,边上还有道缝。我很快脱掉衣服,套上睡衣,钻进床。我冻坏了。这该死的睡衣让我冻坏了!我为什么不能穿上法兰绒睡衣再进行呢?我不能,不能那样,那样的话就像是和罗杰斯先生②做爱一样。这件睡衣很性感。过一会儿就好了,我会暖和起来。我闭上眼睛,颤抖着,上上下下揉搓着我的胳膊。好些了。我睁开眼睛,低头看自己的胸部。
       就在那儿,一对蠢货③,已经老了。像煎锅一样扁平。我坐起身,收紧双臂,把它们拢在一起。就这样。我拉起睡衣,把手放上去,轻轻地抚摸着。没什么反应。我想到了昨天在超市看到的一本菜谱,里面有道菜,是杂碎,看起来不错,需要的原料是菠菜,羊奶干酪,米,还有……柠檬,是柠檬吗?
       不,不要去想什么菜谱。我还能想什么呢?男人,当然是男人了!我在脑子里勾画一个裸体男人。不是大卫,是我不认识的一个人。他就在那儿,性感的胸膛,结实的双臂。可是,还有那个丑陋的工具,就挂在那个地方。太难看了,女性的身体要好看得多了。男人的那个东西,就挂在那外面。青筋暴露,在半空中刺了出来。还有那皱巴巴的睾丸,握在手心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装了温水的气球。就连“睾丸”这个词也挺让人恶心的。阴蒂。这个词就好听,听起来像花的名字。像你那位从英格兰来看你的姨妈,带着几罐黄油硬糖和几码罗锦锻带。
       好了好了。集中思想。别想什么睾丸。另一个男人,穿了一件睡袍。牌子是斯必多,青绿色的。温柔的眼睛,性感的胸膛,性感的背。还有技巧高超的手。我闭上眼睛,更有力地揉搓着。没有反应!
       我睁开双眼,沮丧地拉下一边睡袍,瞪着自己裸露的胸脯,重新开始揉搓。我的胸脯抖动着。有些滑稽,也有些古怪。也就是说,毫无性感可言。
       我重新躺下,重重呼一口气,把手放在身上,开始用力揉搓,再用力,还是没有反应。真见鬼。还是穿上牛仔裤下楼去吧,去试试能不能找到什么《新婚须知》的片段。
       十点钟,我饿了。可我不想一个人吃。我拨了金的电话。才响了一下他就接了起来。
       “是我,萨姆。”我叫道:“原来你在家!”
       “是的,我刚进门。”
       “是不是带了些吃不完的食物回家?”
       “你说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把吃不完的食物带回去了?火鸡?”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哦!对了!是感恩节!”
       “是的。你是不是到哪里去吃晚饭了?”
       “是的,到塔科·贝尔饭店去了。”
       “哦,金,我要早知道就好了。我会请你来和我一起吃。”
       “没关系。我不大喜欢和一大堆我不认识的人一起吃晚饭。有时候有什么节日,我自己根本没意识到。我刚好有事,还有……”
       “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
       “哦,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以为你肯定是到你父母家或其他什么地方去了。”
       “那你那儿还有什么吃的吗?”
       “太棒了。金,过来,好吗?”
       “十分钟。”他说道,然后我就听到电话里嘟嘟的声音。那是一天中我听到过的最甜美的声音。
       第十八章
       星期五晚上,我刷牙准备上床。突然间,我泪如雨下。我有种冲动,想迅速转过身看看是谁在我身上动了手脚。可是我想是我自己。我尽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拿着牙刷在厅里走了几步。可眼泪还是不住地涌出来。我走回盥洗室低头往水槽里吐水,眼泪落下来和牙膏混杂在一起。不该这样。不合适。我至少应该为自己把痛苦从日常生活中赶出去。
       “接受痛苦。”有个女人对我说过,那时我还在上学,“然后从痛苦中吸取教训。”我记不清那时我是为了什么而难过。我想以后不会再有这么痛苦的事,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样的痛苦。有些事会让人的心灵残缺,现在就是。
       我下楼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又关上。走进起居室,打开电视,又关上。我走到书架边看看有什么电影可看。有好几部特拉维看的动画片。还有一些家庭录像。大卫、特拉维还有我的。我拿出一卷带子,又放回书架。又拿出来,放上,裹着毯子坐下看了起来。那时特拉维才八个月大,手里拿着一个面包圈,在厨房的地板上爬,我大声地笑着。“瞧那张脸!”我大叫起来,对自己。不,是对着大卫。不,是对着自己。
       
       第十九章
       丽塔坐在厨房的桌子边,脚搁在椅子上,脚上只穿了袜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说,“这儿有一大堆好的,连我都想找个人开始约会呢。”她翻阅着我们在冰激淋店里拿到的厚厚一叠征友广告。我让她别费那个心了,不会有什么好的。真令人难过,一大本书上,都是登广告推销自己的人,就像二手车。而我已经开始看这些,一次比一次看得多。
       那是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在化奶油准备做爆米花。接着我们打算看一部三级片,是丽塔根据一本妇女杂志的底页广告定购的。片名是《撒旦之夜》。丽塔说她忍不住想看,她说:“那是女人拍给女人看的,所以不会有男人喜欢的什么维苏威火山之类的东西。”她特意留着和我一起看。晚上,金要过来吃饭。
       “这个不错。”丽塔说。
       “读给我听听。”
       “好吧,你听着:我,四十五岁,相貌英俊,身材健美,收入稳定,希望有人与我分享我对巴赫和蓝槛鸟的热爱。我喜欢到舞厅跳舞,美食,现场歌剧演出,在乡村策马奔驰,收集古董,以及推心置腹。让我们互相照顾,慢慢开始,深入了解。”读完后她抬起头说:“有点傻傻的,不过……还真不错。看看还有什么。”
       我看着丽塔一边浏览那些广告,一边无意识地拉着毛衣的领子。我真高兴她来了。她让我想起我是谁,想起我还活着。这两天我笑得比过去一年还多。笑声是一剂良方。
       “我还真喜欢这个。”丽塔说,“听着:在看这则广告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很怪?在写的时候我自己也觉得很怪。可是我想找一位真诚的伴侣,彼此理解信任,体贴并忠实于对方的感情。外表和年龄无关重要,内在美就是一切。”
       “给我看看。”我嚷着从丽塔那儿抢过那本小册子。我停住咀嚼嘴里的口香糖,看着广告。“真是怪!”我翻过一页,再读了几则。“哇,这儿可真有些好的!”我翻到第一则,从头到尾开始看。最后我看到黑体的标题。“原来是这样。”我说着把小册子递还给丽塔。
       丽塔眯起眼睛看了看标题,说:“男士征男友。哦,怪不得呢。那我们看看其他的怎么样,男士征求女友的。”
       我把黄油倒进爆米花,伸手去搅,被烫了一下,缩回了手。“让我来告诉你吧。上面肯定会说:我是一个平常的男人,我想找一位出色的女性,以便我刻薄对待。务必貌美,且须乐意为我收拾残局。”
       “差不多吧。”丽塔叹口气,“很可能你说的是对的。”她合上小册子,把它推到一边。“别再提男人了。你不需要。不如收拾收拾花园。”
       “现在天还冷呢。”
       “那现订指导手册嘛。现在就开始策划。做什么都行,就是别去看心理医生。”
       我坐下来,把一碗爆米花放在我们两个人中间。“你的口气就像是我妈。为什么不能?”
       “我知道,大家都去。可我告诉你,那是白花钱,除非你自己下贱。还不如拿那钱买点别的。每个星期在自己身上花上一百块钱。我认识一个女的,她就是这样做的,她现在放弃了心理治疗。有一次她买了价值一百美元的杂志,带到医院的急诊室去——她以前去过那儿一次,那儿只有什么《商业周刊》和《大众机械》之类的。还有一次她买了价值一百美元的唇膏。”
       “那她就能买上两大管了。”
       “不,她去的是便利店。买了一大堆。她试了鲜艳的珊瑚色,她以前可说什么也不会用那种颜色,可用了之后效果很好,现在她就一直用那种颜色。还有件有趣的事:她弄了四百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放在机器边,就是那种会给你一些小橡胶球啊,钥匙环啊之类小奖品的兑奖机。她把那些硬币放在那儿,旁边加上说明:一人一个。”
       “那可挺傻的。说不准有人过来把所有的硬币都拿走了。”
       “不会!正是这点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她在附近站了很长时间,看到孩子们过来都只拿走一个。你能相信吗?她说这件事改变了她的人生观,让她对人性重新有了信心。”
       “我想也没想过要去治疗。可现在看到你这么强烈反对,我倒想去试试。”
       “我们还是看电影吧。”丽塔说。
       我抓起装着爆米花的碗,跟着她进了起居室。我看着她弓着身子把带子放进录像机,然后又稍稍后退看了看电视机的屏幕。我们两个都没有戴双光镜。“除非有管视力的警察来。”她总是这样宣称。
       丽塔的运动鞋被踢到了屋子的角落里,她的外衣挂在衣架上,我还可以翻遍她的包,看到什么就问什么,这一切真好。丽塔也可以翻我的包。我的生活好像突然有了生趣。“那是特拉维去年夏天时的照片。”丽塔在我的包里翻到特拉维的照片时我会这样告诉她,接着我会顺着丽塔的肩打量我的儿子。我看到的会是一个穿着T恤的真实的他,而通常一个母亲看到的总是一个各种年龄的混合体。怪不得他开始烦我。他穿着成年男子尺码的鞋子,站在我面前,理直气壮地向我争取晚睡的权利,而我直直地盯着他那张十一岁的脸,看到的还是幼年时的他,坐在幼儿座椅上读着拿反了的《晚安月亮》。
       “这玩意儿不行了。”丽塔把磁带往机器里推,一边说道。刚说完,磁带就顺利地滑了进去。“哦,还行,又动了。”她转过身对着我咧嘴一笑,“我现在明白那家伙的感觉了。”
       “下流。”我含着满满一口爆米花说她。
       “只不过想让你有点看电影的情绪嘛。”丽塔走过去拉上窗帘。夕阳的光在她那头烫得乱糟糟的头发上勾勒出一道金边。那头发可真是烫得乱糟糟的,看起来有那种五十年代自助式发型的风格,就好像被电击过似的;丽塔说她正在考虑起诉那家美容院。她胖了一些,头发看起来乱糟糟的;可她还是很漂亮,也很性感。
       丽塔坐进大卫的摇椅里,身子深深地陷进椅子,按下了遥控器。“系好安全带。”她对我说。影片一开始,是一个女子在花园里的镜头。柔软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镜头在花朵上逗留了很久,丽塔和我对视了一眼,都笑了起来。
       “是莫扎特的音乐吗?”我问。
       丽塔点点头,一副反感的样子。
       “按快进键吧。”我对丽塔说,丽塔果然按了快进。镜头放到一个身穿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衫的男人正在解女主角的白裙子。“停!”我叫,丽塔看了我一眼,说:“我知道。”
       接着我们直直地盯着屏幕,一边吃着爆米花,舔着手指上的盐和黄油,一边看着镜头交替。正当男女主角轮番呻吟,接近尾声时,响起了敲门声,接着便看到门慢慢地被推开。
       “快!快!”我叫着丽塔。
       她按了一下遥控器,电影的镜头马上切换成了足球赛,这时,金出现在门口。
       “嗨。”他和我们打了声招呼,“我是不是早到了?”接着他看到了屏幕,又问:“哦。你们在看爱国者队?”
       “谁?”我问。
       晚饭过后,我们三个又回到起居室坐下。特拉维在楼上通电话,这是他这段时间的老节目了。我想很快我就得给他装个直线电话了,还有他自己的语音信箱。
       我们说到了大卫,说起我嫁给他的原因。“她做什么都急匆匆的。”丽塔说我,“她很慌,一有人向她求婚就答应了,生怕以后碰不到更好的。”
       我真希望丽塔对我的事不要这样嚷嚷,可我最喜欢丽塔的一点也是她的诚实——你要好的,就得同时接受坏的。
       “但求婚的可是我。”我说。
       丽塔刚拿起酒杯想喝,听到我的话,手在半空中顿住了。“真的?”
       “那之前我们已经谈到了结婚。是我……正式提出来的。”
       “哇!”丽塔叫了起来,“我倒不知道是这样的!”
       “那又怎么样?”我问她,“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嘛。”
       丽塔接着又对金说:“要知道,金,我只好在一边看着她毁掉自己的生活。她那时候固执得要命,老把戒指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我那时候就想告诉她的。”
       “你没告诉我。”我在旁边说,“你要是那时候说了,那有多好。”
       “一开始我试过的。可你不听,我就放弃了。只好看着你……堕落。”
       “我现在又在奋起。”说是这么说,我也不明白自己信不信。也许我是相信的吧。
       “她甚至没和其他人睡过觉。她没有……”
       “我有的。”我打断丽塔,“在大卫之前,我和九个人睡过。”
       丽塔摇摇头,问:“金,你会相信吗?在七十年代早期,九个人?”
       “我觉得九个也不错了。”我回敬丽塔,“那你有几个?”
       “哦,这个啊,我想我需要一个计算器。来算算看。”她靠在椅子上,回忆着。“少说也有……五十个左右吧。”
       “我的天!”我叫道。
       “那很正常啊。金,你说呢?男人还要多呢。对一个男人来说,一百五十个也很正常。你在那时候睡了多少个?你介意我问一下吗?”
       “那个时候?一个。就一次。”
       “哦。”丽塔说,“你肯定比我们年轻几岁。那么,在七十年代末,那个时候你和多少女人睡过?”
       “一个都没有。”
       我们都没有做声,接着金说:“八十年代没有,九十年代也没有。”
       “你是说……你是……?”我问。
       “我不是同性恋。”
       “就一次?”丽塔反问。我真想扇她一巴掌。“哇!那你还算得上是个处男!”
       金耸耸肩。
       “丽塔……”我叫了一声。
       “没关系。”金说。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最后金说:“丽塔,你住在‘磨坊谷’的什么地方?”
       金走后我和丽塔一起呆在厨房里洗酒杯,丽塔说:“我不敢相信!你碰到过这样的人吗?我知道有这样的人,可是……”
       “我想你让他尴尬了。”我说。
       “没有。他说不介意的。”
       “也许那只是礼貌。”
       “才不是呢。”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了解他。”
       我擦干所有的杯子,接着开始擦洗水槽。丽塔坐在桌子边,看着我。“对不起。”她说,“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你道歉。”
       “我也不知道。你应该向他道歉。”
       “可是我认为他没有生气。萨姆!他没事。就你一个人这么激动。怎么回事?”
       “我也许是替他激动,行了吗?他应该生气的。你刚才那样子就好像他是个变态!”
       “我没有。我刚才那样只不过显得这事非同寻常。确实有点不寻常!”
       我擦了擦洗碗机的门,绞干海绵,又擦了擦台子。她还要在这儿住多久?
       “你太激动了!”丽塔说。
       “我没有!”
       “你就是!你到底在激动什么?”
       我停住手,直起腰,看着她,说:“我不知道。”
       过了很久,丽塔柔声地说:“行了。你是不是想和他一起?教教他?‘对,宝贝,就是那里。’”
       “不想。”我大笑起来,又开始擦台子,然后走到烤炉边。
       “真的?”
       “不!谁想要……笨兮兮的人?”
       丽塔摇摇头说:“我想。那会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强大。”
       “你还有五天呢。”我说,“也许你会有机会的。”我使劲擦着烤炉上的污迹。那污迹怎么也擦不掉,一直在那里。我知道的。
       第二十章
       星期一早晨,餐桌边坐得满满的。丽迪亚、丽塔和特拉维都坐在那儿吃蓝莓煎饼,我在烤炉边煎饼。
       “你为什么不让我来呢?”丽塔问,“你应该准备一下去上班了。”
       “没事。”我说,“来得及。”我用手指揿了揿煎饼,真不错。
       “得了吧。”丽塔说着走到烤箱边,“我饱了,该你吃了。”她说着从我手里接过铲子。
       我走到桌子边,坐下来喝了点橘子汁。“我今天还得去上班,真对不起。”
       “没什么。”丽塔回答,“我什么也不需要。我只想看看书,放松放松。丽迪亚和我也许要出去一下。”
       “我今天要去博物馆。”丽迪亚在旁边说,“你可以一起去。”
       “你也可以和我一起去上学。”特拉维在一旁插话,“你可以代替我去。”
       “不必了,谢谢你的好意。”丽塔说,“我讨厌数学。”
       “我讨厌英语。”特拉维接着说。
       “我也不喜欢。”
       “真的?”特拉维问。
       “当然。除了体操课,其他的科目我都不喜欢。”
       “我也是!”特拉维叫。
       看吧,就是这样,他们交上了朋友。今晚特拉维会私下里问我他是否可以搬去和丽塔一起住。丽塔不会催他做作业。丽塔会由着他搭个树巢。还会给他买各式各样的工具搭个树巢,包括锯子。那一天特拉维在西亚斯商店看见一把锯子,足足研究了二十分钟。当时我在附近的妇女用品部里挑挑捡捡,那里足足有三十万个品种的连裤袜可供选择。“你能给我买这个吗?”我过去叫他时,特拉维问我。
       “那是什么?”
       “一把锯子。”
       “你要锯子做什么?”
       特拉维眼睛骨碌碌地转,最后停在不远处一位男士身上,想博得他的同情。那位男士正全心全意地查看一把金属扳头。我看了看标价,拒绝了特拉维的请求。
       我看看表,快速地解决了一个煎饼。“我得马上走。我很早就可以下班,两点钟左右。”
       “你今天做什么?”丽迪亚问。
       “到一家律师事务所接电话。我想可以说是接待员吧。”
       “不要冲咖啡!”丽塔插话,“不要给他们冲咖啡。让他们自己去冲!”
       “我倒不介意。”我回答她,“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讨厌冲咖啡?我喜欢。冲咖啡让我感到满足。我喜欢那香味。再说我还可以趁机离开桌子,开开小差。”
       “冲咖啡是一种象征。”丽塔向我解释,“你不希望他们把你看作是他们的妈妈或妻子吧。他们老爱使唤妈妈或妻子冲咖啡。”
       “那家律师事务所里的工作人员清一色是女性。”我告诉她。
       “是这样啊。”丽塔转移话题,“那就带些好吃的回来。还要一打甜饼圈。”
       “我也正想着呢。”我说着拍了拍肚子。我早上刚刚称过体重,重了九磅。过不了多久我的腰带就会撑不下了。
       两点半,我进了家门,扬声招呼。迟了半个小时回家,我有些内疚。回家途中,我想起得到食品店买点东西。晚上我们吃卤汁面条。我会在里面加点菠菜,这样我就会觉得自己很会过日子。丽迪亚说好晚上会做她最拿手的焦油苹果派。
       我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厨房的台子上,又叫了一声:“有人在家吗?”
       没有回应。我走到楼梯口,先叫了一声丽塔,接着叫了一声丽迪亚,都没有回应。
       她们肯定是结伴出门了。这样很好啊。现在丽塔会明白为什么我会那样喜欢丽迪亚,她会明白丽迪亚是很好的房客人选。然而,她很快就要搬走了,她和托玛斯准备在两个星期后结婚。想到这个,我叹口气。我得马上找人来替代丽迪亚。光有那位蓝小姐交的租金还不够。再说了,她过于安静,又有些古怪——她经常出门,一回来就一个人呆在地下室里。我想找一个谈得上话的人,就像丽迪亚这样的。我在好几个地方都贴了启事,几天了,还没有人打电话来。
       我刚把买来的东西收拾好,门开了。丽塔和金一起进了门。“嗨!”丽塔打了声招呼,眼睛睁得大大的,脸红扑扑的。
       哦,我的天啊,她果然做了。她和他睡过觉了。
       “你好,丽塔。”我平静地招呼她和金,“嗨,金。”
       他朝我点点头,解下脖子上的围巾。“我们去滑冰了,就在那个场子上。你知道吗?就是九十四号附近的那个。”
       “我知道。你今天不用上班?”
       “要上班的,晚上。到大卖场做保安。你想不想去溜冰?我们回来接你和特拉维。”
       “不,我……不会溜冰。”
       “我们也不会啊!”丽塔说。我们。“所以才好玩嘛。其实我们也不过一直在边上站着。”
       “我可不觉得好玩。要是你们想再去,就去吧。没关系。”
       我看到丽塔和金交换了一下眼神,接着丽塔说:“其实我也玩够了。”
       金看了我一下,围上围巾,向我告辞:“我也是的。我还有点事……回头见,萨姆。”
       我僵硬地点点头。
       “再见,丽塔。”
       丽塔送他到门口,拥抱了他一下:“和你一起真开心。”
       我敢肯定她说的是实话。我从碗柜里拿出一个锅,一边问丽塔:“晚上想吃卤汁面条吗?”
       “萨姆,你怎么了?”
       “怎么了?我不过是问你晚饭想不想吃卤汁面条!”
       “你是不是在生气?又生气了?”
       我拿出橄榄油和大蒜。
       “说吧,萨姆,告诉我嘛。”
       我看着她。“我只是有点……他是我新认识的朋友,而你……”
       “我怎么?拖累他了?麻烦他了?对不起,他打电话来找你,而我恰巧又没什么事……”
       “没什么。”我打断她,“我只是有点疲惫。别挂在心上。”原来他是先打电话找我的。
       “我们出去吃吧。”丽塔说,“大家一起去。我请客。说实在的,我一直打算请你们出去吃一顿,最起码一次。就今晚吧。”
       “可以啊。”我走到桌边坐下,问她:“丽塔,你没想过要勾引他吧?”
       “哦,萨姆。”她倚在桌子上扯脚上的靴子,“我的天哪。”
       “记得你自己说过什么会让你觉得很强大之类的话,还有什么你想……”
       “是,我还记得。”
       “那就和我说实话。你试过吗?”
       她别开眼睛,想了一下,说:“没有。我是说,没有正儿八经地试过。”
       “你做什么了?”
       “我只不过……我问他想不想试试。”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我知道那样子肯定很滑稽。
       “可我没有很认真地问。”
       “是吗?”
       “是的!……我是说,如果他想,我……”
       “你怎样?你会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我的意思是,可能我会吧。”
       我靠在椅子上,听得目瞪口呆。“那劳伦斯呢?”
       “萨姆!我们已经结婚很多年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十五年了。是有很多年了,你说呢?”
       “我没问你多少年!”我说,“我是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们结婚很多年了,所以你就可以和别人有关系了?”
       “不会有什么关系,萨姆!那不过是……友好的表示,没有别的!是一种大众服务罢了,不,是一种私人服务。”
       “要是……有病了呢?”这不是我的原意,根本不是。
       “萨姆,他还是个处男呢。”
       “可你已经不是什么处女了。”
       这话说得挺重的。丽塔说:“萨姆,我会顺其自然。我想你很了解我……问题是,他不想。不过,你不会对他有什么兴趣。是吗?”
       “没有!我跟你说过了。”
       “是的。”丽塔缓缓说道:“你是那么说过。”特拉维刚好在这时进了门,放学了。她问特拉维:“嘿,小子。你想到什么地方吃晚饭?”
       “实在一点的地方。”特拉维回答。
       “好样的。”丽塔夸了他一句。
       在机场里,丽塔紧紧地拥抱我,那么用力,我的身子都有点发疼。“对不起。”她向我道歉,“这次来看你让你不开心了。我是个坏人。”
       “你挺好的,就是太诚实了,有时候让人受不了。一般情况下,我很喜欢你这样。可你知道,我现在的情形有点特殊。我还是有些想不通。我想念大卫,我恨大卫……可能我把情绪都发泄在其他人身上。”
       “你是不是真的想要他回心转意?”
       “我该说不,是吗?”
       “你该说实话。”
       “我也不知道。从某些方面看,我现在的生活比以前好了。可是大卫……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可我觉得我还是喜欢他,或者是依赖他,或者其他。”
       丽塔看了看表,拎起了手提箱。“我知道,我也理解。”
       “不,你并不明白。”
       “你现在做得挺好的,我喜欢你现在的生活。现在的生活看起来……真实了很多,也更加诚实。我喜欢你的房客,还喜欢你的朋友。”
       “你指的是金吧。”
       “是他。我真的没有……”
       “我知道。”
       “他那次在滑冰场上时裤子掉了下来,我和你说了吗?”
       “什么?你没和我说过。”
       “可能当时我回家时太……你知道的。真的,他的裤子真滑下来了!就在场地中央!”
       “是你拉下来的吧。”我说。
       “别瞎说了,它可是自己掉下来的!不过也不是很难看,他的上衣挺长的,盖住了大半个身子。他很快就把裤子拉上去了。我只顾着笑,又摔了一跤。”
       “他是不是很难为情?”
       “我想有一点吧。可我看只有几个人看见了。他的裤子实在是太大了。你知道他正在减肥,已经瘦了二十多磅。”
       “我注意到了。”上次看见他,我觉得他的脸有些不一样,尤其是眼睛四周的部位。
       丽塔搭乘的航班开始播报最后一次登机提示。“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丽塔说着朝入口处走过去,“会和你一直保持联系。”
       “我明白。”
       “我真高兴我来了。”
       “我也是。”
       “我明天会穿新买的衬衫。”她回头说,“你也穿吧。”
       “好的。”我们买了两件差不多款式的法兰绒衬衫。这可是老传统了:每次我们去探望对方,都会买点相似的东西。我想不出到了八十岁时我们会买点什么。我仿佛看见我们两个人站在某家百货公司的店堂里,眼睛老花了,颤巍巍地举起法兰绒睡衣让对方看,或者还会问对方自己穿上这睡袍是不是显得胖了。
       我盯着窗外,丽塔乘坐的飞机起飞了。它向前滑行了一会儿,然后调了个头,好似突然改变了主意。
       第二十一章
       星期六上午,天已不早,我坐在地下室里裁布,准备为特拉维缝一条被子。样式很简单,就是用九块布料拼在一起。可是布料不错,是我能找到的最软的法兰绒,颜色暗暗的,充满阳刚味。肯定会好看。电话响了,我没有去接。接着我听到特拉维叫我,说是我的电话。"帮我问一下是什么事。"我告诉他。
       过了一会儿,他跑下楼来说:"是玛莎·斯图瓦特。"
       我茫然地盯着他,手里还拿着剪刀。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我……听到了。"
       "就是那个大家都在笑话的人。"
       "嘘!"
       "反正她又听不见!"
       我上楼进厨房听电话,突然想到是谁打来的电话。
       "嗨,丽塔。"我打了声招呼,"很好玩啊。"
       "你说什么?"电话那一头是个陌生的声音。
       "哦,对不起,我以为是……我是萨曼莎·摩罗。"
       "我知道。是我打给你的电话。我是玛莎·斯图瓦特。"
       "我……"
       "你有留言说我们是中学同学,你想和我谈谈,是吗?"
       "不,不是的,我那时……那一天很糟糕。我当时很想和你谈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起,我们并不是什么中学同学。"
       "这一点我很清楚。"
       特拉维一直站在我身边,这时他在我耳边大声问:"是她吗?"
       我点点头,示意他走开。可他没有动。
       "那么,萨曼莎,我能为你做什么?"
       "就叫我萨姆吧。"
       "行,那就叫萨姆吧。"
       我看看特拉维,他灵敏地转开目光看着别处。我转过身背对着他。"玛莎,我……那时我是想问你几个问题,是关于……"我清清嗓子,接着说:"请稍等。"我转过身对着特拉维,严肃地低声吩咐他:"回房去,马上。"
       他皱起眉头,跑上楼,我听到他用力地关上了门。
       "对不起。"我说,"玛莎,你真好,还打电话来。我一直有这个妄想。我那时想问你几个关于离婚的问题。我……"
       "你是记者吗?"
       "我?不不,我什么都不是。"
       "你什么都不是?"
       "我是说……我只是想问问你,离婚后,玛莎,你有没有……有点……悲痛欲绝。我想问的就是这个。我想要是你也是那样的话,那我就可以……"
       "我不大想讨论这个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我很难为情。"
       "你想问的就这个吗?"
       "是的。不过既然和你通电话了,我想问问你……我在做一条被子,用法兰绒,给我儿子的,就是刚刚接你电话的。我在想被里是用灰色法兰绒好呢还是用红色的好。"
       "他几岁了?"
       "十一岁。"
       "那用灰色的,红色的边。你用什么式样?"
       "九块布镶拼。"
       "不错。记得在灰布旁边镶点黄色的。"
       "是,我是用了点黄布,黄色的格子布。"
       "还有在被里的右下角镶一块方布。"
       "这个主意真是不错!我会的,谢谢你。"
       "现在我得挂电话了。"
       "玛莎,我还想告诉你,有一次我在一个派对上碰到一位精神病医师,一位很有魅力的男士。他说想和你结婚。"
       "我知道了。"
       "真的,他真的很有魅力。"
       "谢谢你告诉我。"
       "就这样吧,谢谢你!"
       "萨曼莎?"
       她叫了我一声。"什么?"
       "我当时没有悲痛欲绝。我听了一个晚上伯恩斯坦①的《祈祷》,喝了一瓶八六年的蒙特拉谢白葡萄酒,然后就开始忙碌。你也试试。"
       叮当一声,电话挂了。我在桌子边坐下来,想着到底会是谁打的电话。听起来好像是她。
       特拉维又跑下来,和我一道在桌子边坐下来。
       "你有没有偷听?"我问他。
       "没有!"
       "一点都没有?"
       "上帝啊,妈妈,是玛莎·斯图亚特!她可是个名人!"
       "特拉维,不要随便叫"上帝"。"
       他转动着眼睛。"呀,那是……"
       "她确实是一个名人。"
       "也不是,每个人都讨厌她。"
       "不是每个人都讨厌她。再说了,我们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人。"
       我回到地下室。灰色的里子,右下角镶一块布。不管这是不是玩笑,我倒有了些感悟。你过着你的日子,开始希求什么东西,有时候,你还真能得到。
       我刚要睡觉,电话响了。我刚打了声招呼,就听到母亲尖声问我:"玛莎·斯图瓦特给你打过电话?"是特拉维干的好事。他还告诉了什么人?大卫呢?我倒希望他也和大卫说了这件事。
       "那也许只是一个玩笑。"
       "我可不认为那只是玩笑。我听说她没什么幽默感。"
       "妈,我认为不是她给我打的电话。"
       "哦。那会是谁啊?"
       "我不知道。"
       "我想是她。是来指点你的。"
       "说得对。"
       第二十二章
       托玛斯撩起丽塔的面纱,那样子和我原来的想象几乎完全契合。接着他温柔地亲吻丽塔。我的情绪复杂,既向往,又感到绝望,眼眶里积满泪水。这是我对婚礼的一贯反应,这次的情绪更加强烈。我伸手在包里掏纸巾,接着注意到特拉维正在手上画着什么。显然他是在玩连城游戏。我把手盖在他的手上,摇摇头阻止他。他叹口气,睁大双眼看着我。我几乎能听到他在想些什么:太无聊了!让我画吧!为什么我画一画都不行?我沉着脸盯着他,他只好把笔放回外衣的口袋里。第一次,我但愿他跟着他的父亲。可这个周末轮到我来带他。大卫出门了。他给了我一个纽约的电话——让我有急事时找他。去博物馆,我想象着,他们两个人手拉手。共进晚餐,欣赏话剧,体面的宾馆客房,看得见公园。
       招待晚宴上,特拉维也是兴味索然,即使和玛丽跳舞时,他也不怎么起劲。我没有办法,只好告辞,押着特拉维出门上车。空中飘着雪,大片的雪花看起来像是蕾丝花边的碎片。
       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讲话。挡风玻璃上的雨刷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最后还是我先开口了:“我对你的表现很失望,特拉维。你喜欢丽迪亚,你也喜欢托玛斯。那可是他们的婚礼!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日子。你应该对他们更客气一些。”
       他打开收音机,我随之关上。
       “耶稣基督!”他咕哝着。
       “哦,我的上帝!你有胆再说一遍!如果你肯给我一个礼貌的回答,我将万分感激。我在努力和你谈话。”
       “你是在对我大喊大叫。”
       “我没有大喊大叫。”
       “你就有,你在心里面对我叫喊。”
       他说的也有道理。
       “特拉维,我不过是……难道你不觉得那很感人吗?”
       他没吭声。
       “特拉维?”
       “什么?”
       “我在问你呢。”
       “如果我把想法告诉你,你肯定会发火。”
       红灯亮了,我停下车,转过头看他。“你告诉我。”
       “我认为那傻乎乎的,行了吗?难道他们就不难为情?”
       我笑了。“他们为什么要难为情?”
       “因为他们……老了!”
       “还有呢?”
       “你是什么意思?”他恼怒地问我。
       “我的意思是,他们老了那又怎么样?”
       “你知道的,她穿着新娘的礼服,打扮得像个新娘子,那样子很愚蠢!”
       后面的车子按响喇叭。我发动了车子,一边对自己说:等待作战时机,等到有一天他忘了妻子的生日,到那时再狠狠打击他。
       “再说,一个人不应该结两次婚。”
       原来是这样。
       “人不能结两次婚?”我问他。
       “不能。”
       “如果丈夫去世了呢?”
       他什么也没说,沉着脸盯着前方。
       “丽迪亚的丈夫已经去世了,特拉维。”
       “是的。”他回答,“可是你的丈夫没有。”
       我瞥了他一眼,问:“是不是爸爸和你说什么了?提起再婚了?”
       “我不知道。”
       “特拉维,他有没有?”
       “我不知道!”他一拳砸在收音机上。“让我听听这个,行吗?我不想说话!”
       “行。”我说,“没关系。”现在我也不想和人说话,不想和特拉维,也不想和大卫。若非不得已,我不想听到他们的声音。
       第二十三章
       母亲没有再续咖啡,示意买单。我们在外面吃午饭。她刚刚跟我说,乔纳森的父亲请她代他的儿子向我道歉。除此之外,还问我是否愿意再和他约会。
       “不。”我拒绝,“不可能。”我喝光杯中的可乐。“绝无可能。”
       “下个星期六晚上怎样?”
       “上帝啊。妈,请你别这样。你不知道他对我做过些什么。”
       “那么……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不想再看到那个下流的家伙,永远不想。永远。”
       她盯着我,我也回盯着她。“也许过几个星期吧。”她最后说,接着从包里摸出粉盒。她补了补唇膏,再整了整脸边的鬈发,又开口了:“那么说来,丽迪亚的婚礼还不错,是吗?”
       “很美丽。”
       “我在想,人到老的时候结婚会是什么样子。”
       “为什么想这个?”我问她。“你是不是也考虑再婚?”哦,上帝啊。
       “再婚?哦,没有没有。”
       “为什么不呢?你第一次婚姻很幸福,是吗?”
       “是的,很幸福。非常幸福。可是我不指望这种事还会有第二次发生。你知道,在你们姐妹俩出生前,你父亲和我总是把周末安排得特别有趣。我们只是……聊天,看书……在晚上听听收音机,跳舞。我们都不接电话。真是安宁。”
       “我们出生后,你们就接电话了?”
       “当然了,亲爱的。你知道的。一有了孩子,你就非接电话不可。还有……其他所有的事情。他们才是最重要的。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总是想着要照顾孩子,不是吗?”
       “是的。”我想起当年父亲把我抱出车门的情形。那天,我们很晚才到家,我假装睡着了。我那时六岁,早已过了要人抱的年龄,因此就特别喜欢人家抱着我。我父亲推开车子的前座,伸手抱我。我还记得,当时我偷偷看着他,看着他的帽子在夜空下勾勒出的轮廓,他的外套没有扣上,被风一吹,露出了他的呢制套装,一股他的烟草味。“要不我们还是叫醒她吧。”看着他吃力地把我抱在手上,母亲担心地低声说,“小心你的背,亲爱的。”
       “嘘!”他低声说,“让她睡吧。”
       “哈!她才没睡着呢。”路易斯说,“和你赌一千万美元,她没有睡着。瞧,她在笑呢!”
       “没有,她没笑。”父亲说。我感觉到他低头看我的脸,我确实在笑。“她睡得很熟。”他说道,而我就笑得更开心了。
       “我有时候还很想念父亲。”我说。
       “是吗,亲爱的?你还清楚地记得他?”
       “是的。我是说,我想我还很清楚地记得他。最起码,我记得有他在我们身边时的那种感觉。我也知道你很爱他,妈妈。”
       “是的,我当然很爱他。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吗?”
       我摇摇头。
       “第一次给他熨衬衫的时候。我说的是实话!他来接我出去。我们打算去看电影,我还记得——是一部琼·克劳福主演的片子。他肯定是出了什么小小的事故,我想他可能是把水泼在衬衫上了,反正他那衬衫皱成一团。然后我就说可以给他熨一熨。当然你的外婆很不高兴,一个男人竟然在她的房子里脱衬衫。不过他很有风度,他总是很有风度,他走进浴室,从门缝里把他的衬衫递给我。我喜欢他那样子把衬衫给我,因为那好像很亲密,好像他信任我。在熨衬衫的时候,我有了一种……”她看着我,笑了。“我想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可以知道这个了。我的上帝,萨姆,你居然四十二岁了!”
       “是的,我知道。”
       “我真不敢相信!”
       “还是相信吧,这是真的。你给他熨衬衫的时候,到底怎么了?”
       “哦,我有了一种……性爱的感觉。你明白吗?我记得我先熨的是袖子,我希望袖子能够无懈可击,所以很仔细。突然我觉得特别舒服,从我的小腹一直往下。接着我熨衬衫的上半部,似乎他的肩膀,接着……哦,天哪!”她闭上眼睛,笑了。“我有一种感觉,在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想给这个男人熨衬衫。就是在那时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就是我所爱的男人。而他就穿着内衣在狭窄的浴室里等着我完工,等着穿衬衫。啊,那真让我飘飘然!”她大笑出声。“我知道,对你来说,这听起来肯定很傻。”
       “不,没有。”我回答。为你爱的人做一件事,这简简单单的举动中自有深意。我记得上中学时替我很喜欢的一个男孩子还书。我想到他的手曾经翻动那书页。把书递给图书管理员时,我心里想:给你,是他的书,通过我。光是想到这个我就已经满心欢喜。
       实际上,我喜欢人与人间一切相爱的气息。我知道有些人过着快乐的单身生活,可他们会怎么样?只有吃完麦片,他们才知道原来麦片盒已经空了,那时候他们会有什么感觉?当他们走进家门,家里没有和人共同生活的气息,只有独居的印记,那时,他们会怎么样?我的头发是棕色的,我不是左撇子,我能卷动我的舌头,我一切正常,那我就必须有个人让我可以爱。
       维罗尼卡披上外套,我们一起朝门口走。“房客的事有眉目了吗?”
       “终于有一个了。我准备这个星期六和这位男士面谈一下。”
       “男士?”
       “没什么。他是个同性恋。”
       “哦,我的天哪。”她停下了脚步。
       “走吧。”我催她,“我们可以讨论讨论如果让他搬进来会有什么后果。可我真的需要有人很快住进来。”
       我上了车,一边回想今天早上的情形。我站在丽迪亚那空荡荡的房间里,寻思以后谁会搬进这间房间。这次我得挑一个合适的人,不能再来一个像蓝色薰衣草那样的。这个女孩极度压抑。这段日子,除了吃饭和上洗手间,她足不出户。上个星期她提出要给特拉维教授日文,那是我们一开始说好的,她教日文,我给她减租。可是我拒绝了,因为我担心特拉维和她相处久了会受她的世界观影响。
       前不久她还告诉我,在她看来,生活只是一连串巨大的失望。她向前探着身子,双手紧紧捧着杯子,我给她倒了杯热可可。我还想我们终于可以进行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就像电影里的安娜和国王的孩子们。和我的想象相反,她只是沮丧地坐在那里,一头凌乱的金发,眼神空洞,盯着我身后某个地方,说话时语气平板单调。“我小时候很想去骑马。我一直恳求我父母带我去骑一次。我想象着自己穿着流苏衣服戴顶牛仔帽,我的马又整洁又神气,是帕洛米诺银鬃马①,昂首阔步,身上的饰物叮当作响,而我高高地坐在马背上,手牵缰绳,纵横驰骋。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机会,可是,我看到的只是一匹棕色的病蔫蔫的老马,乱糟糟的马场,一个头发油腻腻、随随便便穿了件T恤衫的男人用一根晾衣绳牵着它。没走几步,它就会停一停,鼻子重重呼着气,那个男人就得抽打它几下催它继续走。我当时马上意识到那就是生活。虚假的幻想。都是……黑色的。我正想就此写一首诗,英语课上有要求。诗歌的题目就叫《马场上的真相》。”她叹口气,冲着杯子吹了几口气,然后抬起头看着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已经把生命看透了。我的生命里不会有什么好事了。”她的脸上有黑眼圈,还有淡淡的色斑。
       “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我说,“我是说,在你这个年纪时。可是薰衣草……”我笑着向前倾着身子。“我想问问……你的本名是埃莱纳?”
       “是。”
       “我叫你那个名字你会介意吗?”
       “我会。我讨厌那个名字。所以我要换个合适我的名字。蓝色薰衣草,这个名字适合我。”
       “那行。”我接着说,“只是有点……好吧。我想告诉你,会越来越好的。我是说生活。真的!”
       “你现在快乐吗?”
       我刚想说话,又停住了。
       “明白了吧?说真话的人都不得不说他们不快乐。没有人是快乐的,真正的快乐。哪怕是一时半刻。”
       “这个,我——”
       “没关系。”薰衣草说,“我已经习惯了。就这样吧!晚安!”
       我早早上了床又突然醒过来。十一点过了七分。我瞪着天花板,叹着气,然后从一大堆杂物中翻出电话机,给大卫打电话。铃响了三下,他接起电话,声音迷迷糊糊的。
       “对不起,你已经睡了?”我问。
       “还没有。没关系,你有事吗?”
       这是他催促别人挂电话时的措辞:你有事吗?他总是一边对着电话说,一边对着我转动眼睛。
       “我得问你一件事。”我说,“你是不是恰巧和特拉维说起过再婚的事?”
       “再婚的事?”
       回避问题。这是他不想回答某个问题时的惯用手段,对着我把问题重复一遍。
       “是的,再婚的事。”
       “没有,我什么也没说。这会更……哦,我想维姬可能只是想谈谈对结婚的一些看法,普通意义上的,而他肯定以为我们两个人正在谈论再婚的事。”
       “你们谈过吗?”
       “没有……你知道,那些都不过是随便说说。”
       “就像……?”
       他叹口气。“萨姆,我想我们现在不合适讨论这个话题。我就说一句,我没有马上再婚的计划。”
       “我想你也不会,你还没有离婚呢。”
       “我会告诉你的。任何你需要知道的事,我都会告诉你。”
       “她在那吗?”
       没有回答。
       “她在那吗?”
       又是一声叹息。“我认为这不关你的事。”
       我觉得腹部被重重打了一拳。他说的没错。
       “我只是想和她谈谈。我只是想告诉她,她好像不应该和特拉维谈要和他父亲结婚的事。”
       “她明白。”
       “显然她并不明白。”
       “萨姆——”
       “我不想听,大卫。不过——请你明智点,好吗?让你的女朋友也明智些。”
       “还有其他事吗?”
       “没了,没有其他事了。”
       “那好,晚安。”
       我挂上电话。忍耐,再忍耐。他现在肯定会告诉维姬刚才是我打的电话。我不喜欢他这样。他们躺在一起。她看遍了他的身体。我拉开床头灯,又关上。
       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院子。院子里积了一两寸厚的雪。空空的喂鸟器,光秃秃的杜鹃花枝,黑压压的一片。可是在春天,杜鹃花会重新开放。可是到了夏天,谁来修理草坪呢?我把额头抵着窗玻璃,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结成了雾,我就在那一层雾上写着我的名字。
       第二十四章
       “你好,是吉邦太太吗?”我问。
       “你是哪一位?”电话那一头,女人提防着问,声音听起来有点疑惑。
       “我是摩罗太太。”我报上名字。(我事先接受过指导:自称太太,会让对方更加信任你,所以,自称“太太”,即使你是一位“小姐”。对此,有什么问题吗?)接着我参照底稿,说道:“我在‘超级管家’顾客服务部给你打电话。”
       这不对。我其实是在“一流食物外送服务公司”给她打的电话。一连四天,我都在这儿做电话推销,坐在一张蓝色的折叠椅子上,一张塑料贴面的桌子前,一排电话推销员中。这个小房间两边各有五个独立的小间。可是今天这儿只有三个推销员,其实这几天每一天都如此。厚厚的打孔板把一个个小间分割开来。我一直打量坐在旁边的推销员,透过板上的小孔,我看到一个支离破碎的身影。她比我年长,胸部丰满,戴着一副水晶框眼镜,穿着百褶裙,透明的紧身皱褶上衣,一股浓郁的香水味,我猜那香水的牌子可能是“青春露珠”。她让我联想到由幼儿园老师转行的妓女。
       由于某些我目前还无从知晓的原因,她好像并不喜欢我,可她坚持每天都坐在我隔壁的小工作间里。我总是趁着等对方来接电话的空档透过板上的小孔观察她,想弄明白她为什么对我会有现在的看法。到目前为止,我一无所获,只发现她的耳朵可能积了太厚的耳屎,因为她一天中有很多次打电话时总要尖声地叫:“你说什么?你能不能大声一点?我想你的电话可能有问题了!”
       另一位全职的推销员是一位瘦瘦的灰发男子,一股啤酒味,总是弓着身子对着电话机,就像是把情人逼到角落里向对方索吻。到目前为止,每天他都穿一件白衬衫,袖子高高挽起,一条发亮的深蓝色裤子,裤腰提得高高的。时不时,他会咳上一阵,最后掏出一块手绢,在上面用力吐口痰,再把手绢放回口袋。
       办公室就在一家干洗店的楼上,我可以听见楼下工人们那低低的谈话声和笑声,他们说着西班牙语。我羡慕他们。我一点乐趣都没有。我在那家干洗店做过,那时从来没想到过这间办公室就在楼上,更没想到过有一天我居然会在这里工作。那家干洗店赏心悦目,干净明亮,手编的漂亮篮子里装着开花的植物,放在柜台上,墙上挂着镶了框的名画复制品,挺有品位的。而这里呢,透过肮脏的窗户挤进几丝阳光,落在铺着仿漆布的地板上,那上面已经出现了裂缝。屋子的一角放着一把龌龊的咖啡壶,旁边一棵半死不活的玉米类植物。
       “你最近参加了一项竞赛,奖品是一份免费的牛肋肉,是吗?”我问我的顾客。
       “那又怎么样?”
       “抽奖仪式在下周举行。”我说。
       “哦,哦,是的,是的。”女人连声说是,“我就想我会赢。”
       “还不一定,抽奖仪式会在下周举行。我想通知你,吉邦太太,‘一流食物外送服务公司’会给您提供一个星期的免费蔬菜,假如您允许我们的推销员上门来拜访您。他会向您讲解,定购冷冻食品省时又省钱。我今天打电话来就是想和您确定一下什么时间上门最方便。”
       没有应答。
       “吉邦太太?”
       “什么?”
       “我想问我们的推销员什么时候来最好?”
       “我也不知道。”她叹口气。“我不知道。也许七点半,大约那时候吧。”
       “今晚七点半?”
       “我想可以。”
       “那好。”我说,“您的地址是华尔纳街三一一号,是吗?”
       “是的。”女人回答,接着又压低声音说,“我的天,我丈夫会杀了我的。”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丈夫会杀了我的,他不喜欢推销员。”
       “哦,是吗?”
       “是的,尤其不喜欢他们到家里来,这你也知道的。”
       “是,我理解。”
       “但你说会有一个星期的免费蔬菜?”
       “我想……实际上,是一些冷冻蔬菜。三盒。玉米,青豆,还有其他什么东西。我想可能是利马豆。”
       “好像不够一个星期吃的嘛。”
       “是大盒的。”
       “再说我也不喜欢利马豆。”
       “我也不喜欢。”我说,“但我听说用利马豆烧什么汤挺好的。”
       “是不是绿色巨人的牌子,还是其他的?”
       “是‘一流食物外送公司’的牌子。”
       “那好吗?”
       “其实我也没有尝过。”我告诉她,“我只是看到了那盒子。不过看起来挺好的。玉米盒子上还贴着玉米地的画。可能挺好的。”
       “哦。”女人对着电话深深呼了口气,说:“谢谢你,甜心。”
       “您说什么?”
       “对不起——我刚才和我的儿子在说话。他刚才递给我一样东西。”我听到一个幼儿模模糊糊的呀呀声。
       “他多大了?”我问。
       “十八个月。”我能听得出她声音里的笑意。蓦然间,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她的厨房,靠在台子上喝着咖啡,看着小家伙的一举一动。他双手抱着他妈妈的裤管,柔软光亮的头发间粘着饼干屑。鞋子上系着铃铛。
       “很麻烦,呃?”我问她,一边回想起蹒跚学步时的特拉维,我尖叫着从他手中夺下植物肥料,而他目瞪口呆地坐着。所幸他还没吃,我如释重负,眼泪汹涌而下,特拉维也嚎啕大哭起来。我们互相安慰,我的方式是紧紧抱住他,而他的方式是硬挺住没憋气而死。
       “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女人说道,“他已经第三次把抽水马桶弄坏了,他就爱往里面扔东西。上一次,我们手头紧,一个礼拜都没叫水管工来修。我们只能到邻居家借用。你可以想象那种情况。”
       “是的,我想得到。”
       “这么说……你们的推销员七点半会来?”
       哦,是的。我回过神,低头看我的底稿。
       “是的,是七点半。”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女人问。
       “当然可以。”
       “我必须让他们来吗?”
       “这……不,当然不需要。”
       “那我还可以参加牛肋肉的抽奖吗?”
       “绝对可以。”
       “那,你能不能,你知道,能不能把我的名字从你们的名单上划掉呢?如果他们上门来,怎么说我丈夫都会把我杀了的。”
       “当然,没问题。好了,祝你今天快乐,吉邦太太,代我亲亲那个孩子。”
       我挂上电话,把单子撕掉,扔进废纸篓。突然我感觉身后有人。是我的上司,一个秃顶的麻脸男人,大约六十出头,工作态度非常严肃。“摩罗太太,请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他吩咐。
       我跟着他进了那个小小的房间。“请关上门。”
       我挨着他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交叠双手,放在膝盖上。他重重坐下,双手放在脑后,靠在椅子上。他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脸对我说:“你被解雇了,女士。”
       “哦,我知道了。”我说道,“我一点也不怪你。”
       “我认为,你看起来一点都不理解这项工作。”
       “你知道,你说对了。”我拎起包准备走。
       “你给人打电话,然后就和他们聊起天来了!你不是来聊天的。你是来读台词,争取定单的!四天里,你只拿到了一张单子!”
       “呃……是的,你说得对。”我很快瞥了一眼门。他不需要那么大声。我敢打赌干洗店里的人都听见了。他们甚至有可能停下手中的活,一动不动地站着抬头看天花板。
       “你瞧,我知道,”我开口了,“我知道我干这个活很糟糕。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解雇自己的。”我站起身,拉了拉裙子,笑着说:“那就这样吧,如果你不介意,我……”
       “我听说,在星期二,你向某个人推荐牙医,摩罗太太。”
       “是的,不过……你说得对。是有这么回事,我是和什么人说了。”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个“青春露珠”要坐在我旁边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你看上去很聪明。为什么做起这个工作会这么难呢?”
       我又坐下去。“你想知道为什么这份工作这么难?因为那是撒谎!是撒谎!我是说,我根本不是在‘超级管家’打的电话!”
       “也差不多。电话号码都是从他们那儿拿来的。”
       “人们都以为必须让推销员上门。我问的是推销员什么时候去,而不是推销员可不可以去。”
       “如果你问他们可不可以,他们就会说不可以。”
       “就是这样。”我说着,身子往前倾。“明白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诚实些,直接向他们介绍你们主要提供的货物。你知道,你只需在电话里向他们诚实地描述你们的服务,然后看他们是不是想订货。在电话里!你甚至不需要把推销员派出门。你也许可以省下一大笔钱呢。”
       男人直起身子,叉起手放在桌子上,透过眼镜上方看着我,摇了摇头。“回家去吧。我会把今天的工资给你。不过明天不要来了。好吗?”他拿起一叠纸,看起来。
       “那好。谢谢你。”
       他连头也没有抬。
       那天晚上,屋子里其他人都睡了。我裹着一条被子躺在沙发上给金打电话。“我今天被解雇了。”我告诉他。
       “哦,是吗?被哪一家?”
       “我今天做的是电话推销。”
       “哪儿?”
       “‘一流食物’。”
       “打扮过火的寡妇和得痨病的男人,是不是那里?”金问我。
       “是的。”
       “那就是了,我也在那里做过。也被炒了鱿鱼。”
       我伸开腿坐起来。“真的吗?为什么?”
       “单子不够。”
       “我也是的!”
       “那就行了。你应该感到骄傲。有时候被人解雇也是好事。那是一种解放。让你这个星期有时间做做其他事。”
       “可是……我需要工作。”
       “中介所才不会管那种事呢。他们会给你更多的活。”
       “他们会吗?”
       “当然了。”
       “哦。”
       一时间谁都不说话。“那……谢谢你,金。”
       “没关系。”
       我挂上电话,靠回沙发。我刚才的耻辱全都转化成满足感。心里酥酥的,就像有只小猫躺在胸口。
       也许我得去煎两个鸡蛋,犒劳犒劳自己。
       
       第二十五章
       爱德华说:“我承认,在很多方面,我是个没有什么价值的人。可是我自己觉得很舒服。我了解我自己。我是个好人,而且也没什么对不起别人的地方。”他坐在我家厨房桌子边喝着咖啡。他打扮得很帅气,一条花呢裤子,一件漂亮的奶油色衬衫,长长的腿交叉搁着。他让我想起年轻时候的弗雷德·阿斯泰尔①:瘦瘦窄窄的脸,头发的样子就像是人一转身就会飘起来。爱德华说到他了解自己时,把手放在心口上。我喜欢做这个动作的人。这让我觉得我可以信任他们。
       “金对你的评价很高。”我说道。
       爱德华转转眼睛。“他难道没感觉吗?我就是喜欢他。你知道,他可真帅。即使有一身的……肉。每一次我给他理头发,我都会想,天,要是他能瘦一点,那他会是多帅啊。”
       “他已经瘦一些了,实际上,瘦了很多。”
       “是,我也这么认为。但我想的是……我是说,他还没能瘦得能去做古驰服装的广告吧。”
       我笑了。
       “哦,我知道了。”他又说,“我的想象力很丰富。我母亲以前总是数落我,因为我老躺在床上做梦,而不出门把自己搞得又大又壮,也不爱女人。她有点像电影里那个晚年的贝蒂·戴维斯,不过她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也没变。”
       “真的?”
       “哦,是的,她以前老进我的房间,我的朋友马丁·哈利斯吓死了。我想在那个时候他和我就已经相爱了,不过我们那时才上四年级。我母亲不喜欢他,那也很正常。一方面,是由于他是学芭蕾的。她打开门,鼓着眼睛,沉着脸。涂着红色的唇膏。抱着手臂,点着一根烟,大大的粗粗的手镯。她深深地吸一口烟,说……”——说到这儿,爱德华压低了声音——“‘你们两个男孩子在做什么?你们就这样消磨美好的一天?’接着她就生气,大概会气上一个半小时。我们就出门转几分钟,再回家和我们的玩具士兵玩布娃娃。”他耸了耸肩。“不过你只能喜欢她,是吗?我是说,我那时是喜欢她的。”
       “爱德华。”我问他,“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希望你不要介意。你为什么想住这儿?”
       “我不介意你问我这个。我喜欢家庭。我不喜欢一个人住。我也不喜欢……住在一大群人中。那种生活有点紧张。”
       “哦?”
       “是的。”
       我一时没有说话。
       好了,问吧。我很好奇,想知道,不过如果他不想告诉我……
       “你可以过一阵子再给我回话。”他说,“我知道你不能随随便便让我搬进来。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一个很好的房客。我会打扫房间,会做饭,我也很安静。而且我……很小心。再加上我还可以免费给你理发。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告诉你,你应该给头发上点颜色了。”
       我伸出手去摸头发。“真的吗?有白发了?”
       爱德华严肃地点点头。
       “很明显吗?”
       他用力点点头。
       “我不在乎。我是说,这是自然现象。你知道,人老了,就有白头发了。”
       “宝贝,到六十岁,你可以有白头发了。可是你现在还太年轻太迷人。我会用深棕色做底色,再用铜色挑染。这样会让你的眼睛显得更绿。”
       我点了点头,考虑了一会儿。“好了,我会告诉你的。”
       爱德华拿起外套,站了起来。“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如果你不肯让我搬进来,我也理解。”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会考虑头发的颜色。你可以在1号就搬进来。”
       他又坐了下来。“真的吗?”他的快乐非常真切,非常明显。我们相对坐了一会儿,都不好意思地朝对方笑。爱德华又问:“可是,你不想调查调查吗?给我的担保人打个电话?”
       哦,是的,也许我应该那样做。可有什么必要呢?难道他的担保人会说他的坏话吗?“没有必要。”我告诉他。
       爱德华从他的男用皮夹中掏出一张叠着的纸。“不过,我还是要给你担保人的电话号码。我的前任雇主,我以前的东家,还有我的一些顾客。”
       “你为什么要从以前住的地方搬出来?”我问。这似乎是一个好问题,像是一个负责的人会提的问题。也许我还得问问他有没有什么五年计划。
       “他们要搬到阿肯萨斯去了。”爱德华回答,“他们让我一起去。你能想象吗?”
       “这……”
       爱德华围上他那优雅的围巾,套上外套,说:“我真的很难过。”
       我看着窗外,看着他驾车离开。那是一辆小巧的深蓝色丰田车。一尘不染。他当然可以住进来。也许什么时候我还可以向他借衣服穿。我走进浴室,盯着镜子,想象着自己以后染着红头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样子。
       “你指的是金那个朋友?”当天下午,特拉维从学校回来,问我。“那个爱德华?”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纸盒牛奶,对着盒子喝了一口。
       “我以前和你说什么了?”我提醒他。
       “什么?”
       “对着纸盒喝牛奶?”
       “你叫我不要那么做。”他把牛奶放回冰箱,关上它。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他耸耸肩,在桌子边坐下,回答:“我忘了。”
       “也就是说,”我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们现在有了一个新房客。
       “这个家伙干什么的?”
       这个家伙干什么的?听听那腔调,都是大卫的影响。
       “他是理发师。”
       “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他自己开了家美发店。”
       特拉维哼了一声。“他不会是什么同性恋吧?”
       “他就是个同性恋。”
       特拉维收起笑容,站起来。
       “你要去哪儿?”
       “回房间。”
       “特拉维。”我在他身后叫他,“你过来一下。”
       他很不情愿地转过身。
       “你怎么了?”
       “妈妈,你现在变得很古怪。”
       “这是什么意思?”
       他摇摇头,继续往楼上走,接着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我把他坐过的椅子推进桌子底下。我变得很古怪?那么,该让谁住在这儿呢?让一个会计和他的妻子再加他们的孩子?我没有选择,只能碰到谁就是谁。我打开冰箱的冷冻室,看看晚上可以吃什么。鸡肉。这古怪不古怪?
       当天下午迟些时候,特拉维把我叫到他的房间。我关上门,在他的床沿坐下,微笑着看着坐在桌子边的特拉维。“什么事?”我问他。
       “我想和爸爸一起住。”
       好,终于来了。
       “可以吗?”
       “特拉维,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我不想再住在这儿了。这儿人太多。”
       “为了保住这房子,我只能让别人住在这儿。这你知道的。难道你不想要这房子吗?”
       “我不在乎。”
       “我在乎。”
       他转过身,一边整理一些纸头,一边不知嘟哝着什么。
       “你说什么?”
       “缺乏判断能力。”
       我笑起来。“是谁告诉你的?是爸爸?他那样说了?”
       特拉维耸耸肩。
       “听着,特拉维。难道你不喜欢丽迪亚吗?”
       “我喜欢。可是她走了。”
       “那不是我的错!她结婚了!可是我当时选择了她!那是我的判断!”
       “我知道!可你也让地下室里那个疯女孩住了进来!她可是不正常的!”
       我叹口气,仰身用手肘支撑着倒在床上。有什么好说的?也许特拉维说的是事实。
       “那是我过去犯的错误。可是她没伤害别人啊,她很安静。也许我们应该再给她一些时间。”
       “我不想再呆在这儿了,妈妈。我不想和你一起生活。”
       我的胸口有一阵撕裂的疼痛,那感觉如此的强烈,我都开始怀疑,是不是真有什么东西被撕开了。“特拉维——”
       “我能不能和爸爸一起生活?求求你了。”
       “宝贝,他没办法照顾你。”我平静地说,“他下班很晚。他不能在你放学之前回家。”
       “我不在乎。”
       “可是你不能放学后独自一个人在家。”
       “不,我能。”
       “特拉维,你只有十一岁。”
       “很多像我这样大的孩子回家后都是一个人!比我小的孩子也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我还不喜欢回家后看到你在等我呢!”
       “哦,我明白了,我以前并不知道,特拉维。”
       我真的不知道。我得马上从他身边走开。我需要大哭一场。我需要狠狠地敲打一通我那张过于宽大的床。我需要把身子伸出窗外,尖叫一声:“等一等!”
       “特拉维,你能告诉我吗?你想和爸爸一起生活是不是因为房客的缘故?”
       “不单单是这个原因。”
       “好。”我说着,“好。”我走过去吻了一下他的头顶。“这没关系。”然后,拖着已经失去感觉的腿,我回到卧室。静静地关上门,在床沿坐下来,直到夜幕降临,我得给我的儿子和地下室里那个不正常的女孩做晚饭了,那个不正常的女孩让我和我的儿子都不正常起来。
       第二十六章
       “那就把她踢出去。”丽塔建议我,“挺划得来,她会喜欢的。刚好可以证明她对生活的看法。”
       “我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不能?”
       “我就是不能那样做。怎么说她还是个孩子呢。”
       “电影《驱魔者》里的琳达·布莱尔也不过是个孩子。赶走她。”
       “可是我怎么开口?”
       “就这样说:‘给我搬出去,你这个不满现实的人。你正在毁掉我的生活。’怎么样?”
       我叹口气,靠在枕头上,伸直双脚,检查刚涂上去的趾甲油。深粉红色,爱德华送给我的,是他淘汰掉的样品。还有三十来瓶其他颜色的。我现在有很多的亮甲油、发胶,还有喷雾水。我送了一些给母亲,她对我挑的房客突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和爱德华相处得很好。上一次维罗尼卡来吃晚饭,吃好饭后他帮她穿上外套,提醒她别忘记订好的约会,去把烫发拉直。“他真可爱。”第二天,去了美发店后她给我打电话,“他的店就像他的房间一样雅致——一个男人居然能把这么个小房间布置得这么精巧!”
       这倒是真的。爱德华有本事把房间布置得又舒服又新潮。我本来想让他把我的房子全部布置一下,可他坚持说目前这样子挺好的。“只要把室内的观赏植物移掉一些就可以了。”他温和地建议。有时候,我去地下室,走过薰衣草那地狱般阴暗的房间,从地下室上来之后,我就会到爱德华那明亮的空气流通的房间里呆一会儿,放松放松。
       “特拉维怎么样?”丽塔问。
       “现在他愿意留在这儿了,我认为这是因为大卫不愿意他过去。其实,他也没说不行,可是……”
       “是,我知道。”丽塔说,“我知道他会怎么做。先是一番甜言蜜语,说他很想和特拉维生活在一起,可是由于他的工作,还有他经常要出差……可实际上不过就是他不能吃完晚饭就在沙发上操他的女朋友了。”
       “他也不容易。”我说。
       “哦,你说什么呀!”
       “不,我是说特拉维也不容易。他和爱德华相处挺友好的——不过,谁会对爱德华不友好呢,他太可爱了。可是,这事也挺怪的,把家里的房间租出去,形形色色的人……我肯定特拉维想过回以前的生活。”
       “你是真的这么想吗,萨姆?”
       “哦,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一时心情好,一时又不好,就冲着我发火。大卫自然而然就是英雄,因为他不在这儿。”
       “哦,是吗?那就告诉他大卫本来想给他起名叫爱德加。”
       “我试过了。可他说他喜欢爱德加这个名字。”
       “哦,他不会吧。”
       我看了看表。“呀!我得走了,我得去准备准备。”
       “你晚上要去干什么?”
       “是……特拉维晚上出去了,我心情糟糕,就给金打了电话。我晚上过去,他自己弄晚饭吃。”
       “去他家?”
       “是的。”
       “第一次去,是吧?”
       “是的,不过你也不要太激动。我们不过是朋友,我以前和你说过的。再说,我想他可能已经找了一个女朋友。”
       “是吗?”
       “是的。是通过征友广告认识的。他说那个女的对他并不反感,所以他们下次见面可能就要私奔了。”
       “真的?”
       “不是,但……”
       “我知道他们不会私奔,可是他……是认真的?”
       “我想是认真的。”
       “你感觉怎么样?”
       我笑起来。“很好啊!我们不过是普通朋友。”
       丽塔没有说话。
       “我们真的是普通朋友!”我看看表。好像应该挂电话了,我们通电话的时间够长的了。
       “萨姆,有一次我问你什么事,我记不得到底是什么事,但我当时问你‘你从这里体会到了什么?’,你还记得你当时说什么吗?你说,‘你是什么意思?’”
       “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萨姆,有时候,你需要开始考虑你要什么并且去追求!”
       “我……丽塔,我和金只是朋友。”
       “好吧。晚些时候再给我打电话。我急着想知道他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我挂上电话,耸耸肩,抛开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电话又响起来。是金。
       “嗨!”我打了声招呼。
       “有点事。”他告诉我,“我很抱歉现在才给你电话。可是我不得不把我们的晚餐挪到以后。”
       “哦,没关系。”
       “我会给你电话。”
       我挂上电话。肯定是他的新女朋友给他打电话了。他当然要培养培养这段新感情。上帝知道,要找一个合适的也不容易。
       我走进浴室,从头上拆下发卷。爱德华干得很棒——他给我的头发上的颜色很好看。我意识到我本来一直期待着看看金的反应。算了,下一次吧。
       房子里太安静了。空荡荡的——爱德华出去度周末了,薰衣草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下了楼,在冰箱里搜查了一下,在锅里倒了点水想做个热狗,接着又关掉了火。
       一个小时后,我躺在了床上,盯着墙壁。还能听到楼下电视的声音,本来我是想看看电视的。我把电视开着,弄点声音做做伴。是广告的声音。到处都是广告片,连电视节目也是广告片。
       我从床上起来,走进浴室,再看看头发。太难看了。我当时怎么想的?我弄湿毛巾,用毛巾擦擦头发,看看有没有颜色掉下来。没有。
       我回到卧室,抱着双臂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街上没有人。街上总是没有人。每个人都在室内。我想知道别人都在做些什么,有没有人和此刻的我一样不知所措?如果人们把屋檐都抬起来——把房子变成完全开放式的房子——再往房子里面看看,那会发生什么?会看到些什么呢?肯定不会有比我的行为更古怪的了。
       哦,为什么没有失意者社区活动中心呢?如果人们都诚实地说出他们的处境,那这个社区中心会忙得很。可以在那儿放一些折叠椅,人们坐在椅子上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过来坐一会儿。”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臂,再举起手臂对着光仔细地观察手臂上的肉。前几天,我的皮肤像绉纸一样。现在也是。老了,就是这样。这种事其实一直在发生,而这种变化我却是突然意识到的。昨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关于退休计划的广告,广告里有几个老人。他们突然有了自己的时间,围着一张小小的桌子吃晚饭。有三位女性,一位男性,彼此微笑。看着他们,我努力把自己融进画面,想象着自己七十岁时的样子,在那儿使出浑身解数调情取乐。无法想象。我怎么会退休呢?从哪里退休?可是,现在明明白白已是我的中年。接着,我就变老。我的上帝。我突然意识到,以前我肯定以为自己能有选择。“接着呢?”我以为会有一个人拿着块夹纸板问我,“好了,摩罗太太。那么接下来你就是五十多岁了。或者你想回到你三十多岁的时候?”
       即使是纹丝不动的金也似乎感觉到了人到中年的巨大压力,尽管那压力和我的不同。前几天,他给我看他找到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知名的天文物理学家。他站在室外,看上去像是西南部的什么地方。远处是低低的黛色群山。地上,杂草丛生,遍地碎石,还有他在铺满尘土的地上留下的脚印。头顶是辽阔的蓝天,不过他身前的地上已经出现一道暗影,夜幕已开始悄悄降临。
       他身旁有一架天文望远镜,对着天空,优雅而又高度警惕,等待着揭示种种奥秘。可是那个男人却置之不理。相反,他的眼睛定在一辆婴儿车上,一个小小的拳头从车上伸出,像是在和他打招呼。男人一只手放在婴儿车的架子上,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双腿分得开开的,微笑着。他看起来一片详和,这个普通的奇迹使他停住了脚步。“我看到这个,就开始惊叹。”金说道,“我是说,那使我开始浮想联翩。”
       “是的。”我轻轻地说。只能这么说。其实我想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说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更紧密了?或者更好了?”
       我从窗边走开,考虑着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来安慰自己。小时候,我喜欢看母亲的首饰,大多都是维罗尼卡的祖上传下来的。我戴上沉沉的金手镯,然后是珍珠项链,再是戒指,一下子都戴上。我喜欢把胸针一枚接一枚地别在胸前,排成一列,衬衣不能吃重,直往下垂。
       我走过去拿出自己的首饰盒,在床沿坐下。我拿出结婚戒指,想把它套回手上,套不上。我把它套在小指头上,又拿下来。随它去吧。
       我戴上手链,所有的手链,一共是九条。有一串是双层珍珠的。结婚十周年纪念。哈哈。
       我的项链也挺多的,我一条接着一条把项链挂在脖子上。然后下楼去拿我昨天买的特大装“好时”杏仁巧克力,我把巧克力放到冰箱的冷冻室里,这样我就没法吃了。可是我现在就要吃,即使我已经吃过晚饭。我还要吃麦片,我想试试我给特拉维买的甜食。我给他买甜食是为了让他希望永远和我住在一起。
       我在桌子边坐下,把五颜六色的麦片倒进碗里,再加上牛奶。我的手臂沉重却灵活。我喜欢这样。不孤单,也不悲伤。我的心情好极了。这麦片也不错。我的心情很好!我再往碗里倒了一些,舀起一勺,闭上双眼品尝,发现味道更好了。可是吃完这个以后干什么?我起身从冰箱里拿出巧克力糖条,让它解冻。接着我又查看了一下冰箱,看里面还有什么。电视上可能有什么好电影吧,我可以找一本以前买来却还没来得及看的好书;有人可能会给我打电话。谁会?谁会?接着我从一个小小的绿盒子里抓了一把木莓丢进嘴巴。想起那是爱德华的东西,还有,那是有机物。我想把木莓放回冰箱。可是我可以到店里再买一些放回去嘛!我吃了一块奶酪,一条香肠卷。然后又坐回去接着吃麦片。
       也许我最好把糖放在微波炉里转一下;它好似永远不会解冻。我喝完碗里的牛奶,伸手拿了张纸巾擦擦脸,一抬头,看见蓝色薰衣草站在面前。
       “哦,是你。”我向她打招呼,“你好。”
       “是我,你好。”她说,“我刚进来。”她接着看看我挂满了首饰的胸前和手臂,说:“你看上去很漂亮!”
       “谢谢你。你想不想来点麦片?”
       “不用了,谢谢。”她举起一本书,叹口气。说:“家庭作业。其实学这个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她走下楼梯,进屋后关上了门。
       我吃完麦片,把糖条放回冰箱的冷冻格,接着上楼。我把所有的首饰都拿下来,放好。接
       着我在床上躺下,没有开灯。睡觉前,先休息一下。我以前信仰上帝就好了。我能祈祷就好了。
       我下了床,跪在地上,低下头祈祷。我祈祷,在某个地方,有一对夫妻握着手一起躺在床上,他们永不分离,直至一方死亡。他们永不会在早餐桌上反目成仇,他们会感谢对方的存在。我祈祷,在某个地方,真有这样一对夫妻。
       第二十七章
       我和金在他那小小的公寓里吃晚饭。前一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向我坦承,上一次我们约好吃晚饭的那一天他病了,只是当时不好意思告诉我。是……肠胃的什么毛病。
       “是不是……”我问。
       “是的。”他很快打断我。
       金的公寓里家具很不相配却很舒服,也许在救世军里还能看到这样的家具。一条沙发,一张椅子,起居室里一盏读书用的台灯。地上一块镶边的小地毯,一个立体声唱机。卧室里一张镀了铜的铁床,白色的床罩,一张梳妆台。老式的浴室,浴缸还是爪式脚的。厨房里散乱地放着烹调用具,到处都是。厨房里还有一张小小的木桌,我们现在就坐在这张桌子边。
       “我觉得我的生活好像是失去了控制。”我对金说,“觉得自己没有在做该做的事。可是也很怪,我的感觉比以前好了。我的意思是,比以前开心了。”
       “你现在做的事有什么不对?”
       “我不知道。所有的事情。我的工作这么奇怪,还有房客。我的儿子认为我是个怪人。”
       “那是他的事。他正处于青春期。不管你做什么他都会觉得你是怪人。”
       “也是。不过,不仅仅是这样。我觉得我应该……更像其他人。”
       “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我点点头,看着他喝了一口酒。他的睫毛很黑,很长。
       “劳拉……怎么样?”我问。
       “你是说琳达?”
       “哦,是的。”
       “我想应该还好吧。我需要……你知道,还有很多东西需要了解。”
       “我肯定你喜欢和她一起出去。是吗?”
       “是的。可是这件事对我来说还很陌生。我和女人没打过什么交道。就一次,可那一次……”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看了我很长时间,斟酌着。然后他说:“哦,那是一个玩笑。纯粹是一个玩笑。我以前一直很害羞,过于敏感——当然也超重。我从来没有和人约会过。后来,在我大学一年级时,突然有一个很优秀的女孩追求我。我不敢相信,可是她很有说服力。最后,有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们在她的宿舍里,我……”
       我没说什么,等着他往下说。
       “我们最后上了床,我那时是那么……”他笑起来。“我那时很激动。我以为那是……我以为那是真的,认为那代表着一切。可那只是一个玩笑。那个女孩,名字叫克里斯蒂,她和别人打赌。因为和我睡觉,她赢了一百美元。”
       “哦,金,那太糟糕了。”
       “我们刚刚完事,就有人进来拍了张照片——他们一直都站在外面。我想他们传阅了那张照片。”他放下杯子,身子往后仰。“我从来没和人说起过这件事。我以为我永远不会说起这件事。可是,萨姆,和你说了,我觉得很舒服。在那之后,我就放弃了……我把全身心都投入了学习。不论有什么渴望,想和别人在一起的欲望,我都用学到的知识来填补。科学里有一切。甚至有人类的情感。就好像人类的情感都已经被包括在一些宇宙规律里。记得发现裸星时——你看过这方面的书吗?”
       我笑着答:“没有。”
       “你知道什么是裸星?”
       我想了一下,忍不住说:“是不是下流星雨时脱离了群体的某颗流星?”
       “很有趣的说法。不过裸星是指那些几乎没有大气层包围的星星。你知道为什么?因为它们和其他的星星团在一起。我觉得这里面有人性的成分。你说呢?”
       我点点头,微笑。
       “我发现很多类似的东西。这让我很激动。同时,你在沉思时,在远离各种人际关系时,能体会到一种详和。我认为你也没有陷入复杂的人际关系。”
       “你为什么停止了呢?”我问。
       “停止什么?”
       “继续追寻那种道理。”
       “哦,我并没有停止。根本没有。”
       “可你……你知道,你的工作和天文物理没有什么关系啊。”
       他身子往后靠,看着我。“你有没有想过,要表达并且表达准确,尤其是说一些你最在乎的事,那是很困难的一件事?你听到字从你的嘴巴里吐出来,可那并不是你想说的。你本来说的是红的,你想的也是红,可是从你的嘴巴里出来的却是……苹果绿。你想收回,可另外一个人开始说:哦,苹果绿,我明白了。太晚了。话已出口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人际关系中那来来去去的弯道。可是在物理研究里,你就感觉自己能直达目的地。”
       “可是……”
       他举起一根手指,阻止我说下去。“我没有从事物理学的工作是因为当我远离具体时,我就能更好地全面观察它。你明白了吗?”
       我想我真的是明白了。可是要说出所以然来却很难。那是一种内在的感觉,你热切渴望向前迈出一步,可是却无法用现有的词汇来表达。他说的对,语言是有限的。所以我只是简单地对他说:“我明白了。”
       他看看我的盘子,问我:“你吃完了吗?”
       “是的,谢谢你。美味的晚餐。”真是美味的晚餐。迷迭香鸡肉,蒜香土豆泥,玉米配圆头面包,甜豌豆。他还做了巧克力蛋糕,当然是他自己一手做的。“这蛋糕的关键是脱脂乳。”他告诉我,“还有,在面糊里加一点咖啡。”
       他收起盘子,放在水槽里,放水冲洗。我坐在椅子里看着他,他动作缓慢而仔细,显然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头顶的灯发出低低的嗡嗡声,听着很舒服。我想走到他身后靠着他,把头埋在他双肩之间浅浅的背心里。可是,我只是再喝了点酒。
       “你想不想到起居室里坐一会儿?”他洗好碗碟后问我。他很害羞,神态拘谨。
       “好的。”他拿起酒杯,我跟在他身后,进了起居室。
       “随便坐。”他对我说。
       我在椅子上坐下来。他在沙发靠近椅子的一头坐下来。“你知道,关于我做的那些工作……很多人说我懒。”
       我没说话。我以前也这么想过。
       “可是,我要的是……时间。所以我去遛狗。我不想往上爬,卖了旧车换新车。我想欣赏普通生活中的一切事物。我想探究我所看到的身边的一切。”他向前倾着身子,热切地盯着我。“为什么鸟类知道怎么向南飞?”
       “我不知道!”
       “是的,很多人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知道呢?”
       “这个,我只是……我想有很多事我都是想当然。”
       “可是,萨姆,你听着:那是因为它们有内在的方向感,能感应地球的磁场。它们利用阳光和星星来导航。你想一想!下一次你看到小鸟飞过时,想一想这个!萨姆,这些奇迹无处不在。你还记不记得,你最后一次有探究一切的冲动是什么时候?”
       我记得。往事像放映电影一样从我的脑海里掠过。那时我还是一个没有发育的小姑娘,梳着马尾巴,在湖边俯身观察湖中像蕾丝花边一样的泡沫,想弄清楚是什么东西使湖水泛绿。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我的背上。我浑然忘却自我——我的身躯是肉和骨头搭成的架子,把我带到我想去的地方。在家中的梳妆台上,我收集了各种各样的石头和形形色色的叶子,还有一个装了茧的坛子,我每天都要看上一千次。我热衷于探究一切事物,好像我刚从某架宇宙飞船的舱口出来,被要求带回一份详尽的报告。有时候我也会幻想,上地理课时,一群很有智慧的人,穿着银色的紧身衣,出现在课堂里,说:“我们是来找萨曼莎的。”而我会站起来跟着他们离开,永远丢下让我尴尬的午餐便当盒,维罗尼卡买的便当盒总是我不喜欢的。
       “我记得那时候。”我说,“那时我还小,还是个小女孩。可是很强壮,总有做不完的事。然后有一天早晨醒来时,我突然觉得自己笨拙了,并且为该涂哪一种颜色的唇膏担心不已。然后,有一天早晨醒来,我已经结了婚,再然后就生了孩子。接着我就有了照顾家庭的责任,这让我很满足——可现在看来是罪过——可当时我很满足,因为看起来那就是一切。”
       “其实,你也是在快乐地遛着狗。”
       “是的,是的。”我想了一会儿,接着说,“那你……什么也不想,是吗?”
       “我只是看着一场戏。”他说,“我觉得戏很精彩。可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丢弃了它。”
       我踢掉鞋子,蜷起腿。“爱因斯坦从来不穿袜子。”
       “我知道。”
       “我对物理学的了解仅限于此。”
       “这也差不多了。”
       “哦,我的上帝。金,你总是让我感觉……让我觉得我很好。”
       “萨姆,那是因为你确实很好。你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这让我很是尴尬。我很快抹掉眼泪,嘲弄自己:“哦,你瞧我这样子。”
       “也许我们应该出去走走。”金温柔地说,“想不想去看电影?”
       我点点头。我也感觉到了,如果再像现在这样下去,我们会一起从悬崖上摔下去。我也不知道,我仍然感觉自己是玻璃做的,一碰就碎。
       
       第二十八章
       “建筑?”我叫起来,“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我不是开玩笑。”斯黛西说,她是中介公司的工作人员。“他们急着要人,而我又找不到其他人。他们说这活很简单,谁都可以干。而且报酬也不错。”
       “可是我对建筑一窍不通啊!”
       “你不需要懂。他会吩咐你的。你只须穿上旧衣服,再戴双手套,其他就是他的事了。你想不想干?”
       “这……好吧。”
       斯黛西把施工地址告诉了我。我上楼换衣服,一件法兰绒衬衫,梳条马尾巴,登山靴。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很酷。
       马克·昆顿英俊迷人。他应该去拍挂历照,供女人想入非非。他站在梯子上,穿着工作靴,牛仔裤,系一根工具腰带,白色T恤上有一把圆形木锯的图案,图案下印有“昆顿建筑公司”字样。我进屋时,他俯身看着我,笑着问:“你有什么事吗?”
       “中介公司让我到这里来。我是萨姆·摩罗。是这儿吗?”
       “你是萨姆?”
       “是的。”
       “我还以为是男的呢。”
       “不是。我的名字是萨曼莎。你需要男的帮手?”
       “不是,无所谓。很高兴你来了。”他从梯子上下来,走过来和我握手。“我的搭档今天病了,而我又需要赶进度。”
       “我得先告诉你,我对建筑可是一无所知。”
       “你用过锤子吗?”
       “这个当然。”
       “那你对建筑已经有所了解了。”
       我扫视了一下房间。屋檐和墙壁都是厚厚的塑料搭成的。放着几个锯木架,其中一个上面放着一把圆形的锯子。一摞摞的木头,几箱瓷砖,一大堆长钉子,宽大的胶合板,几大堆木屑。还有一个小暖炉,使房间里很暖和。“那么,你需要我干些什么?”
       “第一件事是喝杯咖啡休息一下。”马克回答我,“你喜欢松饼吗?”
       “是的,我喜欢。”
       他打开一个包,在锯木架上铺着的木板上铺开一块餐巾,在上面放好两个松饼。接着他打开热水瓶,倒出两纸杯咖啡。“里面放了牛奶。”他说,“我和我的搭档都喜欢这个。”
       “是不错。”
       “没加糖。”
       “太好了。”
       “我们在盖一间厨房。”他告诉我,“我今天干的是屋檐和窗棂。我需要你帮我把胶合板里的钉子给拔出来,这些胶合板我还要再用在屋檐上。这是你要做的第一件事。行吗?”
       “好的。”
       “然后我需要你开着我的卡车给我去办点事。到贮木场去运点材料。你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们就行了,他们会帮你装货的。”
       “好的。”我三口两口吃掉松饼,大口喝完了咖啡,说:“我准备好了。”
       “你会干得很好的。”马克说道,咧着嘴笑了。他打开一个油漆斑斑的收音机,问我:“你喜欢乡村音乐还是西部歌曲?”
       “呃——呃。”
       “你在干建筑活的时候得听听乡村音乐或是西部歌曲。”
       我在旁边看着他向我示范如何拔钉子:用锤子敲打钉子的尖端,直到钉子的大半部分从木板里钻出来;然后把木板翻过来,就着顶部把钉子拔出来。再把钉子放进塑料篮子里保存起来以后用。
       我一直干了两个小时,然后告诉他活干完了。他下来看了看角落里整整齐齐的木堆。“很好。”他看着我点点头。“你到这边来,我教你怎么搭顶梁,就是搭在窗顶上用来支撑屋檐重量的那一部分。”
       他摊开两块长短不同的木板,告诉我如何把两块木板靠一头对齐,然后用钉子把木板钉在一起。“这儿,还有这儿。”他指点着教我应该把钉子钉在木板的什么部位,“你要避开木板的节孔。”我紧张地四下张望,问:“主人在这儿吗?”
       “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他们雇了我让我给他们的房子加上这些美妙的东西,然后他们再也不在这儿住了。”他递给我一枚钉子,说:“这是三英寸的长钉子。把它敲进去,姑娘。”
       我把钉子对着木板,轻轻地敲着。
       “用你的肩膀使力。”马克在一旁指点,“用力挥动手臂。人往边上侧一点儿。”
       我照着他的话做,钉子进去了三分之一。我兴奋地抬起头。
       “对了。”他肯定道。
       我继续捶打。感觉好极了。
       “把它敲实!”马克指示,我照做了。
       “我可不想告诉你我刚才在干活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不需要告诉我。”他说道,然后再递给我一枚钉子。
       我刚才想的不是大卫,我想的是我自己:“我现在有了价值!”
       马克在梯子上干活,我把所有的木板都钉在了一起。我干完后,马克俯视着说:“看到了吗?你刚刚做好了一道顶梁!”
       我深深吸一口气,点一下头,再点一下头。
       “现在拿上我的卡车钥匙,在我的口袋里。”马克吩咐我,“去一趟国家木材市场——你知道地方吗?”
       我还真知道那地方。我好几次开车都经过那里。我和马克说了。
       “很好。你就去那里,告诉他们你去拿我早上在电话里定购的东西。然后我们一起吃午饭。”
       “去‘汉堡王’吃?”我问。
       “你喜欢那儿?”
       “我以为你们这帮人一直吃这个。”
       “我喜欢那里的豆腐卷。”他说,“可是我也能吃掉一个大汉堡。”
       我们在“汉堡王”里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马克向我说起他以前被天主教学校开除的往事,因为他那时爱上了一个修女。
       “你是说真的吗?”我问他。
       他点点头。“她那时还很年轻。有一天我看见她头巾底下钻出几缕头发。我当时想,哇,原来头巾底下是个女人啊!在那之前,我以为她们……我从来没想过她们是女人。我还以为她们是另外一个种族。”
       “那么说来,你看见了她的头发然后爱上了她?”
       “也没有那么快。我那时挺有艺术天分的。她常常带我出去,到山坡上,让我画画。她就和我坐在一起,看书,有时候她还会大声地读出来,读得真好。然后有一天,我们开始拉手,还互相拥抱。”他耸了耸肩,接着说,“接吻……有人看到了,我被开除了,而她被解雇了。那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你那时候多大?”我问他。
       “十二岁。”
       “才十二岁!”
       他喝了一口可乐。“是的。我的儿子现在也快十二岁了。有时候我就盯着他看,你知道吗?他现在什么事也不告诉我了。”
       “我知道。”我说,“他们停止了。”
       “十岁左右,他们就开始变得安静了。”
       “说的是。”
       “常常想起他们小时候的样子,含着橡皮奶头跑来跑去,小肚子上裹着纸尿布。记得他们那小小的肚脐眼吗?”
       我对着他笑。他真是一个好男人。
       马克卷起他的包,问我:“准备好回去干活了吗?”
       “是的。”回去的路上,我坐在卡车里打量自己的双手。已经起了两个水泡,对此我万分自豪。
       第二十九章
       “我不会做这个傻作业的。”特拉维说,“我讨厌那个豪斯曼老师。他愚蠢极了!”
       “让我看看。”我说着放下手中削了一半的马铃薯。特拉维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双手支着前额,他苦恼时都是这个动作。
       他抬起头看我,皱着眉头。“你数学又不好。”
       “就让我看看嘛。告诉你吧,我当年的代数成绩是A。”
       “这不是代数。”他说。
       真的不是代数。我也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不过似乎挺像是几何。我想起中学二年级的那次几何期中考试。我不住地在试卷的反面画晚装的设计图,以此打发时间,试卷正面的东西让我很恼火。
       “恐怕你这门课是通不过的了。”后来老师难过地告诉我。他说话时声音很低,实际上是在和我耳语。
       “我知道。”我也轻轻地说。
       “你要不每个星期在放学后留下来几次。我会给你补补课。”
       “好的。”我回答他,可心里却在想:求求你,不要。可我还是去了。西代尔先生耐心地给我画一个个三角形,举例子,向我解释每一个步骤。而我呢,我看着他的手写着字,欣赏着他那工整的字迹,仔细观察他的结婚戒指,想象他妻子的模样。他最后抬起头来,问我有没有听明白,而我的回答则是空洞的眼神。他最后给了我一个D——这已经是他的仁慈了。
       “你的朋友能帮上你吗?”我问特拉维。
       “帮不了。”
       “那就给爸爸打电话吧。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他出什么鬼差去了。”
       “哦,是这样,那很遗憾,特拉维。我不知道怎么给你解释。我想你只能等明天去问老师了。”我重新拿起马铃薯,那感觉就像逃离了敌占区。我真高兴自己不用再去上学。如果再让我回家做作业——五门课,一门课也不能少——我会尖叫。
       “我可以给金打电话吗?”特拉维问。
       当然了。为什么我没想到呢?
       “当然可以。电话号码是247-8893。”
       “你背得出?”
       “是。”我回答,随后又加了一句,“我是说,这个电话号码很好记。”
       特拉维走到起居室给金打电话。他讨厌数学课,我一点也没有责怪他。可是他不得不挺过去,要不然他最后只能像我这个样子。
       “金知道怎么做。”特拉维回到厨房说,“很简单。”
       行了,他的心情好了。
       “晚饭吃什么?”他问。我和他说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挑三拣四。他的心情真是好了很多。
       睡觉前,我用手搓了搓胸部。痛,两边都痛,又痛了。这一阵老是痛,这痛来得很突然。不可能是癌。得了癌症不会痛。癌症也不可能在两边都出现。这肯定是经期疼痛。丽塔就总是这样。我侧过身,把头埋在枕头里,想着经期是什么时候。然后我睁大双眼,死一般地躺在床上。我想到了自己的体重问题。
       我坐起身,套上拖鞋,下楼,翻看着厨房里的日历,双手不停地颤抖。上一个月没有任何一个日子上打了叉。再上一个月也没有。我用手蒙住嘴巴,嘴巴干干的,嘴唇粘在了一起,无法张开。我怎么会没意识到呢?怀特拉维时也是这样的。我那时还很恼火,因为别人在怀孕后前三个月体重都减轻了,只有我没有。我的胃口好得惊人,体重增了又增。
       我把头埋在手心,呜咽起来。就在这时,我听到前门开了。我控制着自己。爱德华走进了厨房,向冰箱走过去,接着他看见了我。
       “我的天。”他对我说,“我刚刚摆脱一个糟糕透顶的约会。明天记着提醒我自杀。此刻见到你真是舒服。”
       爱德华真让人舒服,我很喜欢他。他也曾经是一个孩子。
       我嚎啕大哭。
       爱德华顾不上关上冰箱门就朝我走过来,他在我对面坐下,握住我的手。“怎么了?”他问,“发生什么事?哦,我的天,是不是特拉维?”
       “不全是。”我回答他。
       第三十章
       “我真是不敢相信。”大卫说。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餐馆里人很多,可是我猜想他很想尖叫。“怎么会?”
       这个问题问得好。我自己也不敢肯定,可是我听到自己说:“很平常的事情,大卫,精子遇上了卵子。”
       “可是你的年纪不嫌大了点吗?”
       “很明显还没有。”
       他垂下了眼睛,用手指搅动着饮料里的冰块。他的手指真长,我敢肯定婴儿也会有长长的手指,就像特拉维。大卫抬起头说:“原谅我。可是……是我的精子,是吗?”
       我坐在那儿,过了很长时间才说:“不,我想我不会原谅你。”我站起来,伸手拿我的外套。
       他抓住我的胳膊。“别这样。事情已经够戏剧化的了。我们会照顾它的,就这样。”
       “我会照顾它的。”我说,然后推门离开。推门的那一刻,我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像是有另外一个人和我一起推开了门。
       “哦,我的天。”丽塔不住地叫,最后我打断了她:“你能不能停下?你能不能不说这句话?”
       “萨姆,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就像那些住在活动住房里的小姑娘,某一天走进浴室,然后就生了。她们的家人站成一圈,全部张大嘴巴叫:‘天啊!’”
       “谢谢你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灵敏反应。”
       “对不起。我知道这有点……怪不得你近来行为反常。”
       “谁知道呢?好像单单离婚这一件事就够让我反常的了。”
       “说得也对。可怜的萨姆。雪上加霜。等到你的荷尔蒙恢复正常时,你大概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做?”
       “什么?”
       “流产。”
       “我打了电话。”
       “然后?”
       “然后和他们约定了。下个星期。可是,丽塔——”
       “不要说。”
       “我一定要说。他们在电话里问我那些问题,我就开始大哭。他们问我‘曾经怀过孕吗?’是的,我怀过,就是特拉维。”
       “你不能把它生下来。”
       “为什么不能?”
       丽塔不做声。
       “我已经靠自己养大了一个,为什么不能养两个?”
       “嘿,你需要我过来陪你吗?我会来的。我会过来。我们一起去。约在什么时候?”
       “你不需要来。谢谢你,没事。”
       “谁会和你一起去?”
       “他们说最好我有一个伴,不过也不一定。他们会给我安排一个。”
       “那也好。租个朋友。”
       “可是我还没确定呢。我想再考虑一下。”
       “不要再考虑了。去做吧。”
       “丽塔,你的表现就像该死的男人。你根本不在听,你只是不停地告诉我该做什么。我还不敢肯定该不该去。”
       “那好吧。不过你最好早点做决定。”
       “我自己知道!”
       “好,好。听着,不管你作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可是我真的认为现在不是时候。听我的,好吗?”
       我没有回答。特拉维刚出生时,我总是在晚上到他房间里去给他喂奶。我翻开他的T恤衫,观察他呼吸时的模样。他的腹部一起一伏,频率很快,让我看着觉得心痛。我略带恐惧地看着他身上柔软的部位,看着他身上由于心脏跳动引起的震颤。几个星期后,他在吃奶时会半途停住,抬起头向我微笑,奶水沿着他的脸颊流下。而我紧紧地抱住他,再一次发誓我永远永远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我想把这些告诉丽塔。可是我说不出来。金说得对——言语无法准确地表达想说的话。
       “大卫怎么说?”丽塔问。
       “大卫怎么说?把它拿掉。”
       “那可真是有点粗鲁。”
       “我告诉他时,我觉得……我们没有多说什么。我但愿没有告诉过他。”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他?”
       “我也不知道。”
       我没有说实话。我知道。我告诉他是因为我希望他能脸色柔和地对我说:“哦,萨姆,太好了。听着,我们要把事情解决好。离开你和特拉维,我并不快乐,我错了。让我搬回来吧。”然后我就不必担心什么退休计划,大卫会解决的。而我也不必担心会独自老去,会在某个肮脏的公寓里,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度过我的晚年。
       “我会告诉你的。”我对丽塔说,“我作出决定后会告诉你。”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站在一棵大树边,树干上有图案,好像是干涸的大地。裂缝处长出了一枝红色的郁金香。有只手伸过去要采郁金香。“哦,不,不要。”我叫着,“不要把它摘下来。那是一个新生命。那是一个奇迹。”我醒过来,在黑暗中眨动着眼睛,然后又闭上。
       第三十一章
       离约定时间还有两天。我请了一天假,趁特拉维还在吃早饭时告诉他,我要给他整理衣橱。
       “不要!”他叫起来,一嘴巴的煎蛋。
       “我一定要!那橱子连门都关不上了。”
       “我自己会整理。”他说,“你会把东西都扔掉的。”
       “第一点,”我反驳道:“你不会整理。还有,我不会把东西都扔掉的。”
       “你会的,把好东西都扔掉。”
       “如果你能保持衣橱的整洁,我就不需要为你整理了。我和你一样不喜欢干这个活。我告诉过你一百次了……”
       “哦,不要再拿你那一套来教训我了。”
       “特拉维,请你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我向上帝发誓。如果你再这样和我说话,我就给你一巴掌。我以前从来没有打过你,可是我向你保证我有能力打你。”
       他睁大了眼睛。“好家伙,你脾气真坏。”
       “是的。”
       “我就知道。”
       “去上学吧!”
       他站起来。“我这就走!”
       “好。”
       “好!”
       我目送着特拉维走出门,这时,薰衣草从地下室上来,进了厨房。“你好。”她向我打招呼,声音里还夹杂着睡意。
       “你好。”
       我看着她抓起一个勺子,朝冰箱走过去,从里面拿出一纸盒原味酸奶。她在桌子边坐下,拉开酸奶的盖子,闻了闻。“我真不喜欢这东西。”
       “那你为什么要吃呢?”我疲倦地问她。
       “因为其他东西好像都有毒。”她说,“吃其他任何东西都会让你得癌症。这个星球已遭到彻底破坏。”她吞下一口酸奶,颤抖了一下。
       “薰衣草?”
       “什么事?”
       “你有没有告诉特拉维,如果他吃雪就会死?”
       “那是真的!”
       “还有,过几年我们都得戴防毒面具?”
       她耸耸肩。
       “你知道。”我说,“我一直在考虑。我认为你住在这里好像不太妥当。”
       她抬起头,深深叹口气。“你想把我赶走,是吗?”
       “不是‘想’。”
       “我就知道。”
       “我肯定你知道。”
       “那么,这个月底……行吗?”
       “好的。”
       薰衣草点点头。“这种事经常发生。”
       “老实说,我并不奇怪。”我想问问她的担保人是谁。也许是她的亲戚,不愿意她最终和他们住在一起。不过问了有什么用呢?
       我上楼到特拉维的房间去。坐在书桌边,我环顾着四周。多多少少,他还是铺了床。我伸手折好床单的边,又把被子拉直。在被子里我发现一只袜子,就把它捏在手里。我顺着窗户往外看,记起特拉维小的时候,那时他的下巴刚刚够得上窗沿。他坐在我的膝盖上,我给他脱衣服睡觉,他也是顺着这一扇窗户往外看,然后惊奇地说:“天空掉下来了。”我下楼后笑着把特拉维的话转述给大卫。大卫在看报纸,头也不抬说了声:“呃,他搞糊涂了。”
       我打开特拉维的衣橱,沮丧地看到衣橱里那一团混乱。衣橱里的摆设可真是有创意。一堆堆的衣服,游戏用具,旧课本,鞋子,袜子,跑道终点线。角落里还有一摞旧的儿童故事书,那是他以前最喜欢的。我把最上面的一本拉出来,是《黑面包和绿奶酪》。啊,是的,就是这本。我打开书,翻到其中一页,画面上一头大象和一个小男孩一起坐在小男孩的床上玩牌。特拉维和我当时都没觉得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大象和小男孩当然可以在一起玩牌了。那之后呢?我合上书,把它放回衣橱,再关上衣橱的门,然后走到电话边。“我是萨姆·摩罗。”我打了一个电话,“我想取消约会。”
       很晚了,我还没有睡,坐着看《外星人》。睡不着。突然,两腿之间有股热热的湿漉漉的东西涌了出来。我走进浴室,拉下睡裤,那上面很多的血。我到厨房拨了个电话给医院的急诊室,低声对值班的护士说明情况。她问我几岁了。哦,她说,那么,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来住院,或者等它全部出来。它肯定会全部出来的。如果越来越痛,如果发烧了,如果血流不止,那么……是的,我明白了,我告诉她。
       我已年过四十。我已经生过一胎。因此没什么,不会有什么悲剧。
       我感觉到有更多的血涌出来。我走进浴室,坐在马桶上,等着。终于我觉得结束了。我站起身,垫上一块毛巾,努力地想从一摊血水中辨认出它的形状。接着我拉上裤子,去厨房拿勺子。我要把它埋在院子里。我希望它在我的身边。可是用勺子没办法把它固定住,我又不敢用手去碰,最后我只好拉水冲洗了马桶。我无声地抽泣,垫上了一块卫生护垫。它走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什么都保不住。回到床上,我用手捧住子宫部位,开始痛哭,哭声太大,惊醒了特拉维。他推开我的房门,探头叫:“妈妈?”
       我止住哭声。“怎么?”
       “你在哭吗?”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是的,我在哭。”
       “哦。”他用一只脚磨蹭着另外一只脚。“要不要我进来陪你?”
       我笑了,感觉泪水滑到了嘴角。
       “没事,宝贝。有时候人需要哭,你说是吗?”
       “我想是的。”
       “只不过是……你知道,我刚才看了一部悲伤的电影。”
       “哪一部?”
       “《外星人》。”
       “哦。是不是看到了外星人回家的那一部分?”
       “是的。你是不是也觉得那让人很难过?”
       “是的。不过我想也没那么难过吧。”
       “好了。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回去睡吧,好吗?明天我们做点特别的早餐。”
       “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
       “蓝莓煎饼,还有熏肠,可以吗?”
       “当然可以。”
       “好的。”他走开了,过一会儿又折回来,叫我:“妈妈?”
       “我在这。”
       “我希望你现在不那么难过了。”
       “谢谢你,过一会儿我就好了。”
       他犹豫了一下,走过来亲了亲我的脸颊。他的这一举动让我的喉咙发紧,我握紧拳头,以免哭出声来。
       第三十二章
       "想不想尝一尝我们的奶酪新产品?"我问。
       一位年长的妇女推着购物车停住,眯着眼睛问我:"那是什么?"
       "这是一种新的瑞士奶酪。脂肪含量比其他的品种都要低。"
       "味道好吗?"
       "想不想尝一尝?"
       她皱起眉头。"我不想。"我把箔纸碟放回折叠桌。我系着一条有奶牛图案的围裙。我宁愿去搭顶梁,可这是我今天能找到的唯一的一份工作。
       "您想不想尝一尝我们的奶酪新产品?"我问一位中年男子。
       "是不是夹在汉堡里?"他问。
       "不是,只有奶酪。"
       "我是和你开玩笑。"那个男人说,"你没什么幽默感,是不是?"
       我笑着说:"我想是没有。"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打电话给金:"我今天去派送奶酪样品。"我告诉他,"你做了什么?"
       "给一座新房子上漆。白色,白色,把什么都漆成白色。"
       "我不想干。"
       "好。那我们明天告一天假去看一场电影。"
       "看两场。"
       "行。"
       我挂上电话,听到有人在小声说话。我起床走进客厅。是爱德华和特拉维,挤在楼下前门门口。"你们两个人在干什么?"我冲着楼下喊,"都深更半夜了!"
       "嘘!"爱德华紧张地朝我做手势,示意我下去。
       "怎么了?"我问,又是一阵嘘声。我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轻轻问道:"怎么了?"
       "我想是……有人闯了进来。"爱德华回答,接着又会意地看了看特拉维。啊,他是说,有个杀人凶手。爱德华一只手抓住睡袍的领子,另一只手挥动着网球拍。
       我拉过特拉维。"你上楼去,马上。"明天我要去找一条狗来。
       "我不去!"特拉维叫,"他可能会上楼去!"
       可能,他可能已经在那儿了,他可能就看着我从楼上下来!
       "你最后一次听到声音是什么时候?"我问爱德华。
       "他在外面。我想他是在灌木丛里。"
       "那我们怎么办?"我问,"要不要打电话给警察?"
       "那会让他发火的。"爱德华说,"哦,这真太荒谬了!这屋子里需要一个男人!"
       "妈妈。"特拉维叫。
       "什么事?"看着特拉维仰得高高的脸,我马上镇定了下来。
       "到我这里来。"我叫他,"没事。让我们打电话叫警察。他们马上就会过来。"我拨了911,电话那一头开始录音,我尽量用自己最甜美的声音描述了一下情形。
       三分半钟后警察就赶到了。我们在窗口看到两个大块头警察从警车里下来。第一次,那闪动的蓝光给了我一种极大的安慰。
       "他们应该小心一些!"爱德华说,"他们在搞什么,就那样子从车上下来!"
       "他们带着枪。"特拉维轻轻说,"也许是三八式的,也有可能是火药枪。"
       "听听你在说些什么!"我斥责他,"说什么枪!你以后不准再和霍华德一起玩了。"
       "你还在介意这个?"爱德华说,"你认为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骂他合适吗?不如再等一会儿看看我们是否还能活命,到时你再杀了他也不迟。"
       "嘘!"我示意他。我也听到灌木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警察发现了他,两个人同时动作一致地把手放在枪上。小小的警察舞蹈动作。微型芭蕾舞。我笑起来。
       爱德华鼓着眼睛瞪着我。
       "对不起。"我连忙说。我一紧张就会发笑。我讨厌自己的这个毛病。
       "举起手,出来。"我听到有个警察叫道。听到这句熟悉的话,我觉得有些兴奋,以前我还只是在电影或电视上才听到过。一个模糊的身影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是蓝色薰衣草。她有点歇斯底里地向警察解释她只不过忘了点东西在那里,其他什么也没干。她以前住进来时,在花园里埋了一个犹大的塑像。那只不过是为了乞求好运,她坐进警车时,还不住地向警察解释,手里紧紧地攥着泥泞的圣徒像。
       我打开门叫道:"请等一下!"
       一个警察等薰衣草上了车后关上车门,然后转身朝我走过来。另一个警察坐在前座,扭过身监视着薰衣草,一脸的不耐烦,却又带点遗憾的表情。
       "没什么事。"警察在门前的台阶上站住,我对他说,"她以前住在这里,刚刚搬走。"
       "你不想做份笔录?"
       "不想。"
       "她常常这么晚到这儿来吗?"警察问。
       "她睡眠不好。"
       警察咂咂几声。"那好,保重。"
       我关上门,回过身看见爱德华把网球拍扔进橱子。他用手指梳了梳头发,甩甩头,紧了紧睡袍的腰带,说:"那么,晚安。"
       "我还不累。"特拉维说道。他看起来筋疲力尽。
       第三十三章
       我穿得过于隆重了,只不过是一顿午餐而已。可是听他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事。
       我看到大卫进了门,朝他挥挥手。他微笑着走过来,坐下,又笑。
       侍者走过来,我点了一杯草本茶。“我也要一杯。”大卫吩咐侍者。
       “你喜欢茶?你以前可不喜欢。”
       他耸耸肩。“外面很冷。喝杯茶挺好的。”
       “是很冷。”
       “是的。萨姆……”接着很长时间没说话。
       我等着。他的脸上有黑眼圈,人瘦了一些。侍者给我们送上茶,我们两个人都点了三明治。大卫接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我一直在想,萨姆,我以前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我想回家。”
       我坐着,一动不动。
       “你看我们是不是该一起告诉特拉维?”
       “大卫,我……”
       “你不需要马上答复我。我们可以一起考虑最好的办法。可是说出来,我觉得轻松多了。”
       “你的女朋友呢?”
       “哦,那是……她只是……”
       “她离开了你?”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是我的决定。”
       他说的是实话。
       我想到特拉维,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他,要是他知道父亲就要回家了,他该多高兴啊。我也可以重新过上以前的生活了。
       “我一直想念你,萨姆。这一阵子,我对自己有了了解,也了解了我们在一起时候的生活,了解我以前拥有的……”他盯着茶杯,摇摇头。
       “大卫,你想念什么?”
       他抬起头,笑了。“哦,得了吧,萨姆,我想你肯定知道。我们的日常生活,特拉维,我……”
       我吞了一口唾沫,碰了碰他的手臂。“关于我,大卫,你想念我什么?”
       “这个嘛。”他微笑着,身子往前倾了倾。“我想念……所有的一切。想念你总是在那儿陪着我,你从来不查问我什么,也从来不让我难过。还有你做的饭,你——”
       “大卫?”我打断他。想念你,总是不系鞋带,看问候卡片时会流泪,你一个劲想抚平前额那绺头发,还有你右胸侧的痣。这么说怎么样?
       “什么?”
       “太晚了。”我拿起包。“我很抱歉。可是我想,我最好还是现在就离开。”
       “萨姆,等一下!”
       “我们以后再谈,大卫。不过不要再谈这件事。我很遗憾。”
       我是真的有点遗憾。走在街上,我想象着他坐在那儿的情形。真怪,我还是那么熟悉他穿的衣服,这让我心痛。很多次,我把他穿在身上的衬衫送到洗衣店,我还能想起他身上的裤子和皮带挂在我的衣橱里的样子。我肯定还说得出他的口袋里装着些什么东西。可是,很快我就会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三十四章
       金要做菠菜卤汁面条给我吃,真是丰盛的星期天午餐。我想带蒜香面包过去。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做面包,可是一等到面包出炉,我就开始后悔在这上头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太难看了。我在面包一头掰下一块尝尝味道。如果我以后想靠烤面包为生的话,我会用这次经历提醒自己。我把整条面包扔进垃圾桶,直奔弗朗可超市,农产品之家。
       到了金那儿,金在门口用夸张的动作迎接我,他朝我一鞠躬,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洗碗布。他系了条围裙。等他直起身子,我看到他脸上画了胡子。我微笑着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胡子,可他用手一挡,说:“别把它弄糊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它画得像真的一样。”
       餐桌上铺了一块红白格子的桌布;桌子当中的玻璃上放着几条面包,一盘餐前小吃拼盘,一个葡萄酒瓶里插着根蜡烛。“哇,太棒了。”我笑着说。
       “谢谢,请坐。想喝点酒吗?”
       在下午喝酒?为什么不呢?我点点头,把椅子往桌子处移了移,举起杯子。他往杯子里倒了半杯酒,看我不肯放下杯子,就在杯子里倒满酒。这是我最喜欢的餐馆。
       “我饱了。”我说,“饱得胃都痛了。”我脱了鞋子躺在金的沙发上,空空的酒杯就放在一边。
       “是,我每次吃完饭后都是这种感觉。”金说道。
       “你吃的还不及我的一半呢。”
       “当然有了。”
       他很节制,只吃了两份。“你瘦了很多,是不是?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样问你。你介意吗?”
       “不,当然不了。我瘦了四十磅。再瘦它二十磅,我要打爱德华就得用棍子了。”
       “你打算再减二十磅?”
       “我想是。”
       “那很好啊。”我说,“不过……”
       “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认为你现在这样子挺好的。”
       他没说话。我垂下眼睛,觉得脸涨得通红。我不该那样说的。他并不是为了我减肥的。
       为了打破沉默,我问他:“你不喜欢屋子里挂窗帘?”
       “我从来没想过。需要窗帘吗?”
       “我也不知道。不需要。我喜欢现在这样,什么都很简单。”
       “我不懂布置,我的父母也不大懂。我们只是看书。晚饭时,还有其他时候。”
       “你父母住在附近吗?”
       “没有,他们已经去世了,都是在这两年去世的。我爸爸是在一家书店里,他那时正在看一本地图册,他本来打算买本新的。就在一年之后,我妈妈心脏病发作去世了。”
       “真遗憾。我本来以为他们还健在呢。”
       “是,我也很遗憾。本来他们会很高兴的,他们一直都希望我——”
       门铃响了。我坐起身,套上鞋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我想我可能是害怕来的会是特拉维。他会审视我一番,然后问:“你怎么会没穿鞋子?”
       当然不会是特拉维。金打开门时,我看见一个婀娜多姿的金发女子微笑着站在门口,很有魅力。
       “琳达!”金叫道。
       原来是她。
       “我想我准会让你大吃一惊。”她说道,语气里有一种撒娇的味道,显然是对双方关系比较自信。“你嘴唇上是什么?”她说着伸出手把金唇上的东西拿掉。接着她看见了我。“哦,有人在这儿。”
       我站起来。“没关系。请进来吧。我叫萨姆,是一个朋友。”我后悔刚才吃了这么多,也没戴假睫毛。
       金侧了侧身子。“是的,进来吧。”
       琳达走进屋子,不过只是站在门口。“我真的不能久留。我只是给你带了本书来。”她把一本小册子递给金。金笑着谢了她。
       我想要一件琳达身上的外套。骆驼色,领子可以高高竖起。她的靴子是深棕色的,高跟。有点傻。高跟靴子,太荒谬了。要性感还是要安全,那都看你自己。她戴了一副大圈的金色耳环,她往后捋头发时,我看见了。如果耳环钩住什么,那你就得和你的耳垂说再见了。我也可以有一头金发,只要我想。跟爱德华说一声就行了。上个星期他在我的发梢上了颜色,挺优雅的。琳达的口红颜色不错,可是她的腮红太明显了。这个女人肯定是个傻瓜,我只需看上一眼就明白了。金应该找个更好的。我得告诉他,作为朋友,我有这个义务。
       突然屋子里一阵沉默,接着我意识到有人对我说了什么话。“请再说一遍,好吗?”我说着,挤出一丝难看的虚伪的笑容。我的胸口发疼。
       “我刚刚说很高兴见到你。”琳达说,“希望还能再见。”
       “哦,是的,我也这么希望!”
       金关上门,我重新坐下。“哇,她挺不错的。”
       “是的。”
       “她就是你通过征友广告认识的,是吗?”
       “是。”
       “那她是干什么的?”
       “她是老师。”
       托儿所的。肯定是,她就是那一类型的。我好似看见琳达穿着高跟靴子,和班上的孩子围着圈跳跳跳,学着兔子的模样,歪着鼻子,弯起手做耳朵。
       “她在波士顿大学教书。”
       教的肯定是一年级的英文。“她教什么?”
       “量子力学。”
       “哦,呃——呃。那可是……那她给你拿了什么书?”
       金递给我一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你喜欢这些?”我问他。
       “当然。你不喜欢吗?”
       “我从来不懂这些。”我清清嗓子,笑着说。
       我需要回家。篮子里大约已经积了四十件要洗的衣服。我还得付帐单。有许多帐单要付,一堆一堆的。
       “莎士比亚的东西也不是很难。”金说,“你能看懂这个。”他翻到其中一页。“这儿:‘狂暴的风摇撼着五月娇柔的花蕾。’这没什么难的,对不对?”他坐在我身边的沙发上,指着那一行诗,接着说:“看到了吗?是不难,是不是?娇柔的。花蕾。”
       我盯着自己的膝盖。他的呼吸就像是甘草糖。为什么他的呼吸会像甘草糖?而我的就像是大蒜工厂,我确定。没有什么大蒜工厂吧,可是在我的想象中却一直有这么个工厂,有一群金发女孩,扎着头发,穿着白色制服,站在流水线上,把一株株树状植物塑造成一个个球茎。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金。他的呼吸像甘草,他的公寓过于暖和,因为他知道我喜欢这样。他的手搁在了我的下巴上,正要吻我。
       “金。”
       他缩回身子,说:“对不起。”
       “不。这……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投入?”
       “和琳达?”
       “是的!”
       “我想她有点投入。”
       “我也这样想。”我站起来,向厨房走过去。“来吧,我帮你洗碗。”
       他跟在我后面,说:“你不用这么客气。”
       “不是客气。”我回答,“我想洗碗,真的,我喜欢洗碗。”
       我洗碗,他把碗擦干。好长一阵子,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站着,挨得紧紧的,安静地干着活。然后,我深深吸一口气,把手从洗碗水里抽出来,放在金的肩膀上。我也不明白,就那样金也有办法吻我。
       我伸出手抱着他,一边解开他的衬衫,一边问自己是否真的想这样做。我站开身,看着他的脸,问:“你——这样可以吗?”
       他点点头。
       “我们是否该——?”
       他再点点头,拉着我的身子引着我走进卧室。他仔细地铺开毯子,拍了拍枕头,然后开始解衬衫的扣子,又停下。“我不知道……我是说,我——?”
       “是的。”
       他一动也不动。
       “我会告诉你怎么做。”我说,“我们随便聊聊,躺着聊。”
       他如释重负,顿时整个房间似乎明亮了不少。我在他身边躺下,侧着身伸开四肢。他仰面躺着,闭着眼睛。我们决定慢慢来,可我非常希望加快速度。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手放在他的胸口。他比我想象的还要结实。我解开两个扣子,停了一下,支起身看着他的脸问:“行吗?”
       “行。”他回答。然后我们就没有再交谈。我回家后照了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上有没有流露出感情。我看到金的胡子在我的脸上留下了淡淡的影子。我不无遗憾地把它洗掉了。
       八点钟,特拉维和我正看着电视,爱德华进了屋。他点点头打了声招呼,挂好外套,接着就走过来坐在我们身边的沙发上。电视上放广告时,特拉维去了厨房。爱德华朝我俯过身,低低地问我:“你发生什么事了?”我没有说话,他又坐直身子,抱着双臂开始笑。“和我想的一样。”
       “什么?”我问他。“你什么也不知道。”
       “哦,得了。”
       我盯着他。“再笑,你的牙齿就要干掉了,然后你的嘴唇就会和你的牙齿粘在一块,你就会像一只大猩猩。别笑了!”
       “你可没有笑。”
       半夜了,我还醒着。我打了个电话给丽塔。
       “我们做了!”我告诉她。
       丽塔倒吸一口气。“快把一切都告诉我。一切。等等,我要先去拿杯酒来。”
       “行,我也要去拿一杯。”
       我很快下楼到厨房里倒了一杯酒,接着关上特拉维的房门,然后回到卧室关上门。
       我钻进被窝,拿起话筒。“你在听吗?”
       “是的!快把一切都告诉我。”
       “好的。”我靠着枕头,啜了一口酒,考虑该从哪里说起。我似乎又看见金的脸出现在我的上方,他的神情非常温柔,而我似乎被分成了两半,一半睡在温暖的床上,躺在温暖的怀抱里,另一半在空中俯视着点点头。他的手在我的胸前温柔地、轻轻地游走,接着他的嘴覆上了我的,再慢慢地向下滑动。最后,他终于进入了我,那一刻,他僵住了,他屏住呼吸,我们的眼光互相胶着,我们之间再无任何分隔。生命中第一次,我有了一种强烈的感情,想毫无保留地给予和索取。神圣的感觉多于性爱,和我设想中那种快乐的死亡相差无几。过后,他哭了。他说,他不敢相信这真的会发生,他很感激是和我一起,还说他很抱歉他哭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感觉非常美妙,他甚至想跑到室外把一辆辆汽车全部举到空中。而我,把他那个头发凌乱的大头揽在胸前,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告诉他,他的主意不错,只要那些汽车不是很大,我会乐意帮他的。接着我们重复了所有的事。然后他说他很抱歉他还是那么重,他会继续减肥。他还问是否弄伤了我。我告诉他没有,他没有弄伤我。
       “丽塔?”我叫。
       “什么?”
       “我不想告诉你。我的意思是,事情非常美妙,可是我不想向你描述细节。我觉得……那是属于我和金的。”
       沉默。接着丽塔叫我:“萨姆?”
       “什么?”
       “你拿着酒吗?”
       “是的。”
       “那么,举起杯子,姑娘,让我们干一杯。”
       第三十五章
       “你为什么要把这里布置得这么美?”特拉维问我,“谁要来?”
       “我妈妈和丽迪亚。”
       “就她们?”
       “是的。”
       “那为什么和以前不一样?”
       “因为她们很美。”
       门外想起了汽车的喇叭声。特拉维没有动。
       “爸爸来了。”我提醒他。
       “我知道。”
       “那么……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你做的蛋糕是不是晚上吃的?”
       “是。”
       “是金的配方吗?”
       “是的。我会给你留一些。行吗?”
       喇叭又响了。“走吧,宝贝。别让他等。”
       他抬起他的行李袋,搭在肩上。“还是这里好玩。”
       对此我该作何感觉?我感到高兴,也感到难过。我还是高兴的,因为我知道大卫那儿的台子上有时候也会有蛋糕。
       我和特拉维一起走到门口,吻了吻他和他道别,向大卫挥挥手,就匆匆回到厨房。
       门铃响的时候,我刚刚把蛋糕放进炉子里保温,接着我就听到母亲一路唷嗬着穿过客厅走进厨房。我吻了吻她,接着是丽迪亚,然后把她们引到精心装饰过的餐桌边,她们对一切布置都大加赞美。特拉维说得对,这里很好玩。
       我们心满意足地靠在椅子上,面前放着空空的甜点盘。丽迪亚向我们说起她的长孙。他住在西雅图,昨天刚刚来看过她。“他快四十岁了,可是还是吵着要看看我是否还把他的塑料小黑马保存在床头柜里。那小黑马是他丢在我家里的,那时他还小,可能两岁左右吧。我就把它收在我的梳妆台里,等下一次见了面再还给他。可是他喜欢把它放在我的床边,让我替他保管。那之后,每一次我们见面,他都要看看它。他老爱说:‘我要看看我的牲畜。’”
       我对此深有同感。有一次我在维罗尼卡的地下室里消磨了好几个钟头,在那儿翻看剪报。在那儿我找到了路易斯和我以前画的图画。我还仔细数了数,肯定保存在那儿的路易斯的画没有超过我的。一模一样。我想每个人都喜欢有人珍惜和你有关的东西。
       我有一个床脚柜,专门用来放特拉维的图画、课本还有手工作品。可是他自己对那些可一点感情也没有。有一天他翻了几下,问我:“你为什么保存这些垃圾?”
       “因为你有一天可能会想要这些东西。”我回答他。
       “为了什么?太没面子了!”
       “等到你四十岁时就不会这么想了。”
       “是的,说得对。如果我到四十岁时还能看得见!”
       我盯着他,气得合不拢嘴。他走了出去。
       “丽迪亚,结了婚生活怎么样?”维罗尼卡问。
       “哦,我们都很开心。托玛斯是个很好的男人。能找到他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我很开心自己能再爱一次。没有一丝的遗憾。”
       母亲微笑着,低着头看着盘子。
       “你的婚姻生活也很开心,不是吗?”丽迪亚问我的母亲。
       “我们那时也很开心。我想那真是少有,这么说我很难过。我认为大多数年轻人都过于关注将来而忘了现在。我认为他们害怕痛苦,可同样也害怕快乐!不敢说他们在乎,不敢去爱,也不敢说他们自己感情充沛,有很强烈的自然需要,其实人类一直都有感情和欲望,以前这样,以后也是这样。”
       “说得对。”丽迪亚说道,一边搅动着茶。
       她们两个都向前倾着身子,不住地点头赞同对方的观点。我想我可能是她们口中的“年轻人”之一,一个缩头缩脚的人。可是我承认我自己的欲望和感情,并且愿意跟着欲望和感情走。
       “跟你们说,”维罗尼卡叙述着,“前一天我去看我的一个女朋友。她的父亲和她住在一起。那个老家伙原来在农场里干活。真的是一位很善良的老先生。现在眼睛瞎了,可是一点也不为自己难过。他和我们坐在一起聊天,向我们描述他以前在农场的生活。他说他现在还梦到那时的生活,在梦里他的眼睛还能看得见。还说他经常能梦到他想梦到的东西。”
       “是真的吗?”丽迪亚叫道,“我希望我也能做到!”
       “我也是。那样的话,我每个晚上都会和我的丈夫在一起!话说回来,那个家伙说他一直恳求能让他梦到他的妻子,当然他如愿了。他回到了他们新婚的那段日子。他们坐在前廊上,两个人都觉得别无所求,只想坐在木台阶上,两个人手拉着手,看着夕阳西下,一边计划要生很多孩子,一直到身体状况不允许。他说那时丁香花开了,那香味简直能使死人复活。他的妻子松开了发髻,摇摇头,让头发松松地垂在肩上,然后别过头,对着他微笑。他告诉我们,‘天啊,她那么的美丽,而她是我的妻子!’听到这里,我的朋友和我两个人都哽咽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们仿佛都看到了多年前的他,他那时候以为还有很长的岁月。可他说,最起码他当时就知道他过得很快乐。而你们呢,他说,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快乐的。你们要等到回忆往事时才说:哦,那时候真快乐!而他,他说他很多时候都知道自己快乐,他说:‘上帝,我知道您在保佑着我。’”
       “那就是我现在的感觉。”丽迪亚说。
       我的母亲看看我,我朝她点点头。我明白尽管她失去了很多很多,可是她和丽迪亚有一样的感觉。而她也希望我有同样的感觉。
       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在空中俯视,看到了三个女人围着餐桌坐着。母亲的手放在我们的膝盖上,嘴唇上的口红已经褪色。时钟在我们的周围嘀嘀嗒嗒地走动,星星不住地闪耀。她们曾经和我一样年轻,而我有一天会和她们一样老去。可是她们从来不曾忘记过爱。
       我还在等什么呢?
       我看了看手表,刚想开口,母亲就说话了:“去吧。”
       第三十六章
       我敲了敲他的门,没有应答。我推推门发现门开着。我探头进去,叫道:“金!”接着提高嗓门再叫了一声。
       “是萨姆吗?”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回答。“你稍微等一下,我在洗澡。”
       我脱掉外套,甩掉靴子,一边走一边脱衣服,然后赤裸着身子走进了浴室。他正站在浴缸的旁边,身上裹着一块毛巾。“嗨,你好。”他向我打招呼,“哇!这身衣服很漂亮。”
       “回到浴缸里。”我对他说,他照做了,接着我也坐了进去。我靠在他的胸前,看着水在一侧像瀑布一样涌进来。“哎哟!”我懒洋洋地叫了一声。那小小的瀑布真是好看。
       “是不是水太热了?”金问。
       “不是。刚好。”
       他拿起肥皂,我看着他的那双大手伸到我的身前,在我的胸部和腹部摩挲着。“金?”
       “什么?”
       “你想你能爱我吗?”
       他的手停住了。“你是说……现在吗?”
       “不,我的意思是……长远来说。”
       他叹口气。有一刻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缩成了一团。我不该问他的,太快了。可是接着我就听他说:“哦,萨姆,除了永远爱你,我还能怎么样?”
       我静静地坐着,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那静静的呼吸声。我想起不久前我和爱德华的谈话。我那时坐在厨房的桌子边,他站着在我的头上试一个新发型。他说我和金非常相像,怪不得我们会深爱对方。“我是说,你们两个人以前都背着面具四处奔波。”他说,“你们都过着懵懂的日子。感谢上帝你们遇见了对方,终于可以苏醒过来了!”
       “我以前可不是懵懂的。”我反驳道。爱德华接着说:“哦,得了吧。难道你没发现自己的变化吗?”
       我回答:“我现在知道如何换壁炉的过滤器了。你是这个意思吗?我还知道怎么解开垃圾处理器。”
       “哦,我认为远远不止这些。”爱德华说。
       确实。
       我紧紧靠在金身上,闭上眼睛。突然间我又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在地上玩“跳格子”游戏,累了后坐在室外的草地上休息。路边的缝隙里长出了三色堇;天上的云看起来像马戏团的动物;冰箱里还放着柠檬;我的短袜是漂亮的暗红色。我的父亲随时都会回家。我喜欢看着他钻出车子,大踏步地向我走过来,一脸的疼爱和专注。我朝他跑过去,他把我举到空中。然后我们一起进屋,走向未知的一切。我们的心里充满了信念,而那信念也护卫着我们。现在,我又记起来了。
       注:
       ①美国家喻户晓的名人,专门从事家庭用品经销,人称"家庭用品女皇"。
       ①叙述者萨蔓莎的昵称。
       ①闻名世界的珠宝饰品店,总部设在纽约。
       ②美国鸟类学家、美术家,擅长画鸟,在1840-1844年间编成七卷本的《美洲鸟类图谱》。
       ①著名摇滚歌手。
       ②美国PBS台儿童节目中的人物。
       ③原文为Mutt and Jeff(默特和杰夫,原指美国动画片中一高一矮一对主角,比喻一对蠢货。
       ①美国指挥家、作曲家、钢琴家。
       ①美国西南部产的一种阿拉伯裔马。
       ①好莱坞歌舞片男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