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长廊]冷静和热情之间(蓝)
作者:袁瑾洋
《译文》 2003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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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玩偶的脚
灵光无时无刻不降临在这座古城。
自从来到这里,我没有一天不仰望天空。晴空高远,就像刷了一道稀释的水彩,清凉而通透。薄雾状的云朵,像用过的绘画纸上的余白,在空中徘徊,快活地与风儿、天光嬉戏。
我就这样站在大教堂底下,视线顺着它的墙壁追寻光的源头,揣摩着中世纪人超前的意识。这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课。
大教堂耸立在佛罗伦萨的市中心,几乎从任何角度都能看见,这里也是确认大区方位的最好标志。那半球型的圆顶,是天才建筑师布鲁内莱斯基(Filippo Brunelleschi)①的设计,看起来就像穿着涨鼓鼓裙子的中世纪贵妇。想到这,我便有点忍俊不禁。
这个大教堂也被称作鲜花圣母教堂,用白色、绿色和粉红色的大理石装饰起来的外观,显得优雅而庄严,震慑着所有前来游览的人。
当我结束一天的工作,走出老师的画室,一抬头看到旧桥(Ponte Vecchio)前面的被晚霞染红的大教堂的圆顶,心里总会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平静。在这样心情舒畅的黄昏时分,我总忍不住想大步跑到大教堂跟前去。
不过,在我仰望大教堂的同时,也会稍稍感觉内疚。我心里很清楚其中的缘故。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来到这座城市以后,我一次也没有登上过大教堂。这个情结来自一个像小赌博那样的约定,而这个约定,肯定只有我记得了。
阿蓝的一切我至今难以忘怀。
人和人是如何相识相知的?一个类似哲学思考的问题,在这座保存着文艺复兴精神的城市里,常常困扰着我。
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都会像我一样仰头注视大教堂而不顾脖颈酸痛,每当看到这个场面,我都会猜测:他们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在某个地方一定有个不能忘怀的人吧。
“这是布鲁内莱斯基的建筑!了不起啊!你们说呢?”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几乎所有的游客都会被我这几句意大利语搞得莫名其妙,也许是我这张东方人脸上的诡谲笑容吓着了他们,他们看也不敢看我,连忙转身就走。
“你看你,老毛病又犯了。”阿蓝也常常指责我的这种性格,“像你这样的人啊,老是不分场合乱开玩笑,弄得人家好尴尬。”
当然,阿蓝是不会收回目光转身而去的,反倒因为我总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还觉得我挺有趣。
“顺正,你这个人怪怪的,不过,我就喜欢你的古怪。”
只有她才不会抛弃如此古怪的我,这么说并不过分。是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阿蓝一个人才能理解我。
越想忘反而越忘不了,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
本来,忘却是不需要努力的。对平时生活中发生的事情稍加回想就会发现,大部分的事情都被我们忘却了,而我们甚至根本意识不到这种忘却的发生。
有时候,也许会突然想起曾经发生过的一些往事。但是,这个时候要是不顺手抓住它,这段回忆就会像蜉蝣那似有似无的翅膀,溶化在太阳的热力之中,永远地消失。记忆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五年来,我越是试图忘却,和阿蓝相处的那段往事便越是牢固地盘踞在我的记忆空间。恍惚之间,回忆无端而来。有时是在穿过马路的一瞬间,有时是在跑去上班的途中,最要命的是,在我和芽实互相注视的时候,那些回忆就像亡灵现身,不期而至,让我不知所措。
尽管心中有一个无法忘怀的异性,但我并不觉得现在的我很不幸,也并不因此就妄想逃脱现实。我每天都沉浸在这个城市如清澈蓝天一般令人神清气爽的氛围当中,再说,我也并未期待和阿蓝重温旧情。我有预感,我再也见不到阿蓝了。我明白,就是真的见了面,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然而,也许因为身处这个时间停滞的古城,每当我被记忆的恶作剧带回到过去,心里总会萌发一些莫名的喜悦。
真的是喜悦吗?
阿蓝不会再回头了,她就是这样的人。而我也不是那种期待别人回心转意的人。我想,人一定有不得不分手的时候。
比如说死别……
我和阿蓝之间就曾有过这样的离别,而且,我一直努力让自己相信:她已经死了!
有人说,全世界的美术珍品有三分之一在意大利。
我到这里来学习绘画修复,可说是个很自然的选择。这里有许多世界最高水平的修复大师,我的老师就是油彩画修复领域首屈一指的人物。
乔瓦娜并不仅仅是我的老师,对从小就失去母爱的我来说,她就像是一位母亲。我每天的生活,就是执行她的指示和要求,就像被操纵在上帝的手里,我喜欢这种感觉。
老师常常画我的裸体。有时候工作结束得早,她就会跑来问我:
“顺正,今天有空吗?”
老师的声音很小,小到别的弟子根本听不见。
在老师的房间里,我照她的要求摆好姿势。柔和的光线从画室的天窗射入,我一动不动地任凭皮肤呼吸着凝固的空气,她注视着我的身体——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作画的时候,老师的神情从无变化,她也从不试探我的情绪,只是默默地勾勒着东方人肌肉型的身体。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就像一名修道者。
在给老师做模特的时候,我常常想起阿蓝。也许是衣服不再包裹身体,心思就越发大胆,我带着这种被解放的感觉,飞回过去,想起阿蓝。这也是我喜欢当老师的模特的一个原因。
我也曾在读大学的时候,常常让阿蓝当模特来作画。
阿蓝只肯在月光中脱衣。她瘦削的裸体像西洋的玩偶,与其说是性感,不如说是可爱,在我看来非常美。她的脚腕细巧,我特别喜欢画她那略微松弛的小腿肚。
当时,她为我做模特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我也得脱光。
如果在约定的那天,我的期待破灭,那么从那一天起,阿蓝就会变得跟美术馆仓库的角落里那些不可修复的雕刻一样。也许只是为了盼望这一天的到来,我才这样每天仰望大教堂来打发日子。
为了向记忆宣告死亡?
芽实和阿蓝什么都是正相反。阿蓝身材苗条但面颊丰润,而芽实的身体却非常肉感。芽实的体态源于她的血统。她性格热烈,热烈到让人难为情,热烈到让人透不过气来。尽管如此,她面孔瘦削,鼻梁笔挺,目光炯炯,沉默不语时便散发出一种雕像的美感。
然而她的性格完全像个小孩。和阿蓝相反,我在学生时代就是个捣蛋鬼,但自从认识了芽实,就不得不安静下来了。她疯疯癫癫的,充满危险。
阿蓝只愿意呆在暗处,在明亮的地方,连接个吻也颇费踌躇。“红脸婆!”有时候我故意嘲弄她。她一定会说:“要看场合嘛。”声音就像门缝里吹进来的寒风。但是芽实就喜欢在明亮的地方做爱,大白天,就故意开着窗子。我说:“怎么也得把窗帘拉上吧。”“不行!”她一口回绝,全然不听,还说:“一想到或许有人在看,会觉得更刺激。”
我租住的公寓建在一处高地上,看出去,佛罗伦萨的市街一览无余,阿尔诺河就在眼皮底下流淌。从窗子探出头去,能看到稍远处的旧桥。满眼是佛罗伦萨暗橙色的屋顶、屋顶、屋顶。所以,她其实知道这里是难以窥视的,她不过在搞恶作剧罢了。
“暴露癖。”我在她耳边嗫嚅。芽实害羞了似地把脸贴在了我的胸口上。我常常觉得她像一只小猫。要是就这么开着窗,她会一个招呼不打,一连几天去向不明,回来后又是一身烟味,长发里散发着别的男人令人讨厌的气味。尽管如此,我却没有表示过不满。
再也不想要那种互相束缚的恋爱了。
我还能抹杀记忆吗?
只要不把阿蓝从我的日常生活中赶走,恐怕我是不会真心爱芽实的,所以,我也不好向野猫一样的芽实发什么火。“不想束缚对方。”我也只好用这样的话来骗骗自己。
说穿了,只要阿蓝还在我心里,我就不会爱上别人,或者说,我只是还没有经历过心中没有阿蓝的恋爱罢了。
只有一次,我把芽实错叫成阿蓝。
那天,正亲热到兴头上,感情超越了理智,两个人都像在梦里一样,我突然说走了嘴。看来还是不能在暗头里做,尽管我是那样地戒备黑暗,可是……
我搂住芽实的头贴向自己的胸口,“阿蓝!”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
自己干了一件蠢事!我的肉体比意识更敏感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为了自我欺骗,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过于接近了。在芽实的肉体里,我已无地自容,已完全萎缩。
分开之后,我和芽实说些毫不相干的话,互相试探着对方的反应。“到非洲旅行去吧……”我东拉西扯地没话找话说。在伪装的冷静中,赤裸的热情无处可去了,只有停滞不前。
接下来便是令人难堪的沉默。
“阿蓝是谁?”芽实终于憋不住,突然吼了起来。
我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芽实却是一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劲头,我还很少见过她这种认真的神色。
阿蓝永远不会消失。
我曾做过自我分析:该说是过去太沉重太残酷,还只是我的心实在难以落在现实的地面上?正因为过去意味着和阿蓝在一起的活泼泼的每一天,所以我便始终被这亡灵般的过去纠缠着。
阳光照旧停在了圆顶的顶端。
我该喜欢阳光,还是该喜欢那教唆阳光的风?
和阿蓝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已经变成了一种有色调的记忆。我的感觉当中,它不像佛罗伦萨的天空那样晴朗,倒像是在灰色中适量地掺了一些锌白,这也是象征我五年前生活的颜色。
在东京,大概老是埋头赶路,我从来没有这样仰望过天空。孩提时代住在纽约,在老朽破败的公寓里,和极其讨厌的父亲两个人过日子,更是觉得天空遥远而逼仄。
当时,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我,常常面朝小窗,仰望那剪贴画似的天空,我似乎在寻找一种回忆,那是对从未抱过我的母亲的回忆。一个帮佣的中国老婆婆,每个礼拜来三次,她老是用在战争时期学会的几句日本话,给我唱催眠曲,卡桑嘎哟那呗哦唏得……
第二天,我就一定会问父亲:
“哟那呗是什么?”
小时候,我就想要做一个只画天空的画家。
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已经踏上了探索天空的旅程。虽说天空都属于同一个地球,但是它却常因所处地域不同而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面孔,有时还非常地怕羞。
东京的天空。纽约的天空。佛罗伦萨的天空。
只要看着羞怯的天空,我就不会觉得自己只是孤身一人。
为了到成城大学上学而回国时,我见到了时隔十多年的东京的天空。飞机上的广播用不无得意的口气报告说:“今天东京晴空万里。”我很诧异:“这哪里是晴空万里?”从飞机舷窗里所看到的那片天空,只是一片灰蒙蒙的浊雾。
我之所以喜欢这座古城,最重要的原因大概就在于这片宽广而有气度的天空。尽管只是一无所有的天空而已,但只要我抬头仰望,我的心就会被它轻柔地包容进去。
是的,一定是大教堂瞭望台上看到的佛罗伦萨这三百六十度、无遮无拦的天空征服了我,一定是这无边无际的蓝天,要把我这个被捆在地上的二十七岁男人从记忆的咒语中解放出来,让我展翅高飞。
真想登上教堂的瞭望台,可以的话,马上就……
我想当画家但最终却放弃了,而就在这时,阿蓝也从我面前消失了。最后一次约会的那天,我们去了美术馆。那里也是我们相识的地方。
那天凑巧在举办一场名为《再生·中世纪名画中的女人》的展览。修复过的中世纪名画满满当当地陈列在展厅内,旁边还附上了修复前拍摄的惨不忍睹的照片。
那些曾经是伤痕累累的名画,现在已经焕然一新,都已经被修复到了最接近原状的地步。对于如此高超的修复技术,我既佩服又极感兴趣。究竟要使用怎样的技术才能够如此再现名画的灵气和美丽?修复后的画是那样地栩栩如生,叫人简直不敢相信修复前后的画竟然是同一幅。
我感受到了震撼,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挽救正在消逝的生命的人。
那天,我和阿蓝在美术馆大吵了一场,就像是为我们之间憋了很久的感情闷包找一个出气口。平日里沉稳的阿蓝一反常态,神色突然变得那样可怕。我从没见过她那样,那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面孔歪扭大声叫嚷着的阿蓝,和墙上名画中的女人重合起来,这个叠影至今还清楚地保存在我的记忆中。无声的记忆。寂静的美术馆的灰色展区里,有一幅无框架的阿蓝的画像,虽说画面是静止的,但表情却在奇妙地跃动,使画面失去了平衡,使人印象深刻。
每当我在进行修复作业,一旦进入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的细微的工序时,眼前准会浮现出阿蓝当时的那张脸。画面中,阿蓝的脸在震动,同时也在摇撼着我的心。一段难忘的记忆。
随着和她的关系的破裂,我的心思也就转移到油画修复方面去了。我倒不是觉得自己不适合画画。实际上,我至今仍在画画,以后恐怕也同样会画下去,我并非画不了画才选择了油画修复这条路的。
修复古画的工作让我看到了生活的意义,我发现,美术品修复是世界上唯一能够追回流逝的时间的一种职业。
一项能让失去的生命复苏的工作……
一般说来,世界上具有历史价值的艺术品,都要穿越三个时期,才能将生命延续到今天。
在作品产生的时代,画家为他所处时代的见闻而感动,然后以纯粹的心情和体力,在画布上摔打、涂抹颜料,第一时期指的是这样一种粗犷、狂热的时刻。作品在很多人面前散发着华丽的魅力并得到普遍赞赏的那些年代,是第二个时期。
超越时光而侥幸生存下来的名画,已经褪去了昔日荣耀的光环,濒临死亡,现代的修复师们又给它注入新的生命,第三时期便指这个阶段。
我的工作,就是考虑用什么方法来修复那些处于第三时期、行将死去的名画,最大可能地接近它的原始状态。要做到这一点,修复师首先必须尽可能地把意识回归到过去,揣摩画家是以怎样的心态来创作这幅画的。还要进一步研究画家的情况,有时自己就变成了画家本人,用他的眼光来修复古画。这简直也是一项让死者复生的作业,我把崇高的使命铭记于心:要让画家托付给画布的生命重新恢复律动和呼吸。
千百年后,我修复的作品又将由哪个修复师再次修复?想到这里,我总感到胸口热腾腾的,我们担负着向千年以后的人们传递接力棒的任务。我的名字虽然不会流传于后世,可是,我的思想、我的意志将会确确实实地传下去。让那些名画重获生命,又借后人之手把它带到遥远而又遥远的将来,这是我的梦想,也是我现在生活的全部意义。
我是一个时间的传递者,我把画家生活过的遥远的过去带到了现在,然后又把它交给未来。
意大利语里,文艺复兴这个词的原文是Rinascimennto,原为“再生”之意,现在则专指十五至十六世纪以意大利为中心兴起的一大文化运动。
佛罗伦萨是文艺复兴运动的发祥地。想在这里寻找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几乎是不可能的。
十六世纪以来,这座城市的时间停滞了。让人觉得整个城市简直就是一个美术馆。
冬天里暖气设备没什么用,寒气彻骨,夏天正好相反,四处密不透风,暑热无比。如果不是真正热爱它,就没法在这里过日子。
在这座古城,我能让自己再生吗?我能在自己心中掀起一场复兴运动吗?
已是正午时分,教堂的钟声轰鸣,几只鸽子从圆顶里飞出来。
我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一时间,昏眩引起了感觉脱落,意识好像正在离我远去。由于长时间的仰望天空,脚下也有点晃晃悠悠。光线搅拌着记忆,几个镜头反复闪回。风轻轻地舔着我的耳根,我静静地闭上了眼,眼睑内侧感觉到了阳光,肩膀脱了力,头也低了下来。
如果就这样睁开眼,恐怕会被昏眩击溃。我按捺住慌乱的心情,试着数数:“1、2、3、4、5、6……”
然后,我慢慢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大教堂西侧的路上,芽实正朝我走来。她看见了我,便向我招手,我也向她挥了挥手。光在我们两个之间倾泻下来。我看见浓稠的光化成无数闪闪烁烁的细粒,倾泻了下来。
这只是我一个人能看到的景象,还是广场上众多的游客也同样能看到?
芽实一声不吭地把手伸进了我的臂弯。前些日子我们定了一个规则: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不许说话。这是我们常玩的一种童心未泯的游戏,当然,首先提出来的肯定是我。
芽实一直笑盈盈地看着我。一定有什么好事。但因为有个无聊的规则在先,我也就没法向她询问缘由。每当我观察她真实情绪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离她很远很远。
芽实挡住我的视线,毫无忌惮地搂住了我的脖颈,就这样把嘴唇贴了上来。她的嘴唇感觉凉丝丝的,这让我吃惊,不由想要说出来,但转而一想,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连忙闭上了嘴。
真有迫不得已的事吗?
那样重要的事,在我们的身边究竟有多少呢?至少,在这个悠闲的佛罗伦萨古城里,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事。
沉默的芽实很像阿蓝。
芽实的年龄和当年的阿蓝刚好相同,所以我有种和学生时代的阿蓝走在一起的感觉。若是芽实默不作声,就越发像阿蓝。平时,阿蓝只跟我说一些非说不可的话。难道是这个原因造成了那种局面吗……
不知为何,她当时的心情现在我多少能够理解一点了。所谓迫不及待的事情,事实上是没有的。
灵光无时无刻不降临在这座古城。
第二章 五月
从早晨起,雨就一直在下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挟裹着这片雨云的冷锋,好像要越过多佛尔海峡直奔英伦三岛。雨云笼罩着欧洲大地,老天爷正好给这里喜欢谈论天气的老人们提供了最令他们兴奋的话题。今天天黑之前,肯定随处可以看到这样一幅街景:那些老人们时而抬头看天,时而交头接耳若有所悟。
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窗。平日里深绿色的阿尔诺河,因涨潮而变成了暗绿色,水流也失去了往常那种沉稳而高雅的气派,雨点在河面上击起了无数涟漪。
"还在下雨?"
我回转头来,芽实正忽闪着那双大眼睛。她和我都还光着身子。昨夜我们亲热过后,就这样睡着了。
"是啊,现在还下着呢。"
芽实仰起半个身子,"讨厌,"她嘟哝着,"这个地方不该下雨,下到米兰去才好呢。"
她靠上前来,从背后抱住了我。在她的丰满的胸脯和我的背脊之间,我感觉得到她柔韧的头发。她那头波浪似的黑发是母亲的遗传吧。褐色的大眼睛和高挺的鼻梁都跟我这张东洋人的面孔完全不同。不管谁怎么看她,整个就是一张意大利人的脸。
"我讨厌五月。"
芽实用指尖捏弄着我的耳垂。"五月用意大利语怎么说?"她把嘴唇贴近我的耳边嗫嚅着。
"maggio."
"噢,是玛其奥。"
芽实的父亲是意大利人。虽然她流着意大利人的血,却完全不会说意大利语。还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和那位意大利父亲离了婚,而她一直被父亲这事弄得心神不宁。一问到她父亲,她马上就变脸。
她曾说,来意大利只是为了认识自己的半个祖国,这次是申请了休学才来的,工作以后再来就太晚了。我心想,说是这么说,还不就是牵挂着父亲。
"芽实,你的意大利语什么时候才能说得溜一点,连五月这样的词都不会说,我看你就是不想好好学。"
"什么呀,谁都有想不起来的时候嘛。"
"我看不是,你又不怎么去学校,跟那些日本游客一样,整天光知道购物、购物。"
芽实从背后给我来了个反剪双手,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当我回过头来时,她在我的臂弯里噘起了嘴:
"行了,语言没那么要紧,能够亲眼看看这个国家,这就够了。"
芽实娇嗔地看着我,她的眼睛躲在长发里面,褐色的瞳孔映出我的脸庞。我毫不犹疑地吻了她的左眼。她的右眼是双眼皮,左眼是单眼皮,我却多少有些偏爱她自己不喜欢的左眼。
"要是真想见你父亲的话,当初就应该直奔米兰。"
被我这么一激,芽实的嘴噘得更高了:
"我又不想见抛弃我的那个家伙!我只不过想看看意大利到底是什么样的国家。等我看清楚了,立马就回日本。"
"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看清楚呢?"
"是啊,那就要看你了。"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哪个在先,一起笑了起来。
"怎么能说是看我呢?"
"当然啰,你需要我的话,我就在这儿再呆些日子。"
芽实已经收起了笑容。
"这样的国家,算了吧!刚来我就烦了,闭塞保守,嘈杂吵闹。你知道吗,那些家伙知道我不会说意大利话,一张脸就像结了冰似的。年轻人也是,外面的事情什么也不懂,东洋有那么多的国家,他们胡子眉毛一把抓,统统只看成一个东洋,能叫人不光火吗?他们把日本、中国和韩国都搅在一起,真是太无知了。"
"还会这样?"我不敢苟同,只是摇了摇头。"就是嘛,就是这样的!"芽实还在唠叨。"乔瓦娜就不会这样。"我故意带出老师的名字,想让芽实吃点醋。虽然芽实并不知道老师画我裸体这件事,但许是女性的直觉起了作用,她一直戒备着从未见过面的老师。
"她只是装得很有教养罢了。"芽实不服气地反驳我。
我轻轻地抱住了她,她的心跳不时传递到我的胸口。自我兴奋,自我陶醉--芽实的性格有几分像过去的我,我暗暗地笑了。
十八岁之前,我生活在纽约。那时,我几乎不了解日本,只有从爷爷阿形清治那里得到些许信息。
对于在纽约长大的我来说,爷爷是唯一给我关怀的亲人。父亲清雅忙于工作和年轻女人,没有母亲的我就一直被抛在一边。
爷爷经常从东京来信,每封信里都反复叮咛,千万千万不能忘了日语。我始终认为自己早已被周围的人所抛弃,所以爷爷的叮咛很让我高兴。我在大学里学的是日本文学专业,这就跟爷爷的叮咛有关。
芽实和我也正好相反。
在日本,芽实因为外貌艳丽,一直被人当作外国人。当朋友们得知她既不会说意大利语也不会说英语,一个个都目瞪口呆,觉得不可思议。她对语言学习的那种过激反应,大概跟她的成长经历有关。
"今天几号?"我一边关窗一边问道。
芽实在我背上亲了一口,说:"二十五日。"
二十五日?我嗫嚅着。我又想起了东京的五月。
我喜欢东京的五月。于我而言,五月里满眼新绿的草地树丛,比三、四月间的梅花樱花更令人心旷神怡。五月里,人行道上一字排开的树木,在东京处处一样、毫无生气的街头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这一片绿色,正是我这个在东京过着异国人生活的日本人最好的救赎。
经过了入学初的混乱期,生活慢慢安定下来,我逐渐恢复了愿意在东京四处走走的冷静,这也是在五月。在这个始终一点也爱不起来的东京,只有五月是一个特别的月份,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在东京,从我住的旧房子里,一眼望去就可以看到羽根木公园的绿叶。这个地方过去是爷爷的工作室,结构虽然老式一些,但天花板很高,感觉很宽敞,像个工作室。最里面的房间弄得像仓库一样,里面全是爷爷的作品,旧的,新的,堆得满满当当。
当初,我刚到东京的时候,爷爷就对我说,东京这个地方你还不适应,很危险,用这个理由劝我住到他三鹰的家里去。可我不喜欢受约束,便坚决推辞了爷爷的好意。"那好,反正我的工作室现在也不用,你就住那儿吧。"一心想要照顾我的爷爷这么说着,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横竖让我住进了梅之丘的公寓。
对于在摩天大楼的包围中长大的我来说,正是小田急电车沿线这一片恬静的住宅区,成了我和东京相识的最初的记忆。
我常常背着爷爷把他过去的作品翻出来看,一个人偷偷地把玩、评判。爷爷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他在中南美漫游期间创作的木版画系列。发现它们时,我的惊叹无法形容。
从这批作品里可以看出六十年代波普艺术的影响。他并不描绘城市整体,而是把那些有年头的房子、破败的墙垣或者道路标识之类,从现实的空间抽取出来,用简练的笔触刷刷地画了出来。抽象的世界里描绘了细密的真实,这些作品透露出一种不可名状的现实感。另一方面,作品也向我展现了旅行的精彩和人的无限的想象力。
爷爷在给我的信里曾写道,自己深受玛雅文明的影响,才去了中南美那一带漫游的。在梅之丘的公寓里,我抚摩着这些受到原始力量的刺激而充满生命感的作品,思索并描绘了自己的未来。我也要在某个时候踏上探索人类过去的旅途,我为自己的理想激动不已。
早餐午餐并作了一餐,吃完之后,芽实还是回她自己阿尔诺河边的公寓去,我也去工作室上班。
从公寓步行五分钟就到了旧桥,桥边就是工作室,大门是用很大的石块砌成的,旁边有扇通往作业间的门,穿过这道门,就是一处三十多平方米的庭院。在这石壁围成的正方形的空间里,整齐地摆放着许多花盆,各种各样的植物十分惹人喜爱。庭院的尽头,便是作业间的门。我把伞靠在那扇传递着历史凝重感的黑红色的门边,走了进去。
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我就为里面大量堆放着的中世纪雕刻和油彩画而震惊。
那些历史上的作品,简直就像败作一样,被随随便便地丢在一边,乱七八糟地堆积在一起。开始,我还以为是练习用的,仔细一看又不对,哪一件都是真家伙!
"这个城市本身就处于中世纪,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道。三年过后,我取得了好几种修复师的资格。送到工作室来要修复的东西,有很多是年代久远的油彩画和蛋彩画,其中那些最难弄的活常常让我来做。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乔瓦娜曾对我说,她最信赖我。对此,我也始终深信不疑。
邻近修复学校的几个年轻学生来我们工作室访学,老师此时正在向他们详细讲解麻布或木板之类的支持体老朽剥落后,用什么方法来修缮这些损伤。
她喜欢穿浅桃红的衬衫,看上去很合适。系眼镜的金链在衬衫上画出了一道弧形。
老师往我这边瞥了一眼,闪过一丝笑容后,又恢复了认真的神情。我朝最里面为修复作业而设的作业间走去。
工作室里,一个日本人正在做清洗的工序。他叫高梨明,是最近来的公费留学生,比我大五岁,今年应该是三十二岁吧。先前,他在东京艺术大学研究生院读艺术品修复的课程,取得硕士学位后,就在日本的修复研究所工作,这次是为了学习更精深的技术,受文化厅的派遣来这里的。
"好大的雨,是吧?"高梨问道,手里的活并未停下。
"湿气不利于修复作业。"
他正在用棉花棒一点一点地清洗污渍。表情沉着而冷静,手指尖却在微微颤抖。我脱了上衣,套上工作服,坐在了高梨旁边。
"日本的湿度太大了,修复这工作不好干哪。这里好,这里干燥,骨胶里调醋,用起来也没什么事。在日本要这么干的话,早就霉得不成样子了。"
他一个人在那里嘀嘀咕咕,接着就自己笑了起来:
"这和日本的方法有本质的区别。"
"哪里不一样?"我问。
"唔。"高梨用力点了点头。就像正等着我的提问,他给了一个有力的反应,"我也说不上来,只是举个例子。在日本,我们强调的是,怎么做才能使修复的画尽量跟原作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我便很仔细地跟高梨说明:为了接近原作而尽量把颜色上得协调,使人看去没什么生硬的感觉,这一点上,意大利和日本没什么不同。但是,意大利这边有个特别的要求,做出来的东西远看很好看很协调,靠近了看,要明显能看得出哪里是修补过的。
"为了维持文化遗产越来越高的价值,所以他们做的东西,让人一看就知道哪个地方修复过,这就是这个国家修复工作的前提吧。"
说罢,他又补充道:"我不是说意大利的方法不对头,我只是想说,国家不同,认识也是各种各样的。"言语之间,也有些让我肯定他说法的意思。
我干起了自己的活。我没有像高梨那样在研究生院学习过专业知识,是所谓的现场干出来的。而在这里,比我年长的高梨却是我的学生,我还可以教他一些专业知识。
"你好厉害啊。这个工作室在佛罗伦萨是最有名气的,一般人根本进不来,你又不是国家派遣的,居然能进得来,你真有本事哎。你不会是特地在大学里学了修复专业再来这里的吧?"
我哼哼哈哈随便应付了几声,便拿起作品,仔细检查画面的每个细部。我手上拿的是波提切利的早期作品。这是一幅私人收藏品,要是去想它价值多少,那手都会发抖。所以平时干活的时候,我总对自己说,这只不过是一幅旧画罢了。
"你大学里学的是什么?"
"日本文学。"
"专业呢?"
"《山家集》什么的,就那个方面吧。"
《山家集》啊,高梨笑了起来,说,你看我吧,尽管一门心思搞这个专业,可是,弄到现在还赶不上你这个自学成才的,真是不好意思。
我听得出高梨话里带刺。我比他年轻,说话又不用敬语,他肯定觉得我很狂。工作以外的时间,我根本不和他讲话。这个城市很小,不知不觉就会想同日本人来往,不过,除了芽实,我不大和别的日本人来往。
"告诉我,你是用什么手段钻进这里来的?"
"手段?什么意思?"
"比如说,和老师睡觉啦。"
我回头睁大了眼睛瞪着高梨,只见他半边脸上挂着笑。
安杰罗来了,他用意大利语告诉我们,雨下得更大了,还在打雷。这里很少打雷。他拉扯着淋湿的衣服,像是在宣告什么。
安杰罗个子很高,皮肤白皙,洋溢着青春的脸上还留着一点童稚。他天真地笑着,雪白的棉衬衫湿淋淋地紧贴着他瘦削的身体。高梨收回了视线,用不太熟练的意大利语说:"快换换衣服,要感冒的。"安杰罗老实得像个小弟弟,顺从地在我们面前露出了雪白的肌肤。
工作一结束,老师叫我去了顶层的画室。高梨和安杰罗都还在干活。走出作业间的时候,我还回头看了高梨一眼,他倒像已经忘了刚才的挑衅,正在默默地伺弄着作品。
我一步一回头地登上狭窄的楼梯,楼梯越往上越窄,尽头是老师的房间。
给老师当模特已是一年前的事了。那天下班之后,老师把我叫去,跟我谈了当模特的事。没问题,我当场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自那以后,以我为模特的画作已经完成了五六幅。
在老师面前脱去衣服,我已没什么不自在的感觉。没有母亲的我,虽然也很介意自己对老师是不是怀有特别的感情,但那多半是杞人忧天,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极其冷静的。我信任老师,所以老师把我画到她的作品里,我感到无比喜悦。老师只不过带着跟平时一样的表情,默默地画着我的裸体而已,而我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期待。
做模特的时候,我常常想到母亲。生我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可怜的母亲刚生下我,就马上选择了自杀,为什么一定要生下我才去死,我真想感受她那颗破碎的心。
母亲会不会就是乔瓦娜这样的人,有时我会无端冒出这样的念头。我这样猜想是有根据的。父亲不大愿意对我说母亲的事,爷爷倒是在来信中提过她是画家,尽管那只是一两行字的轻描淡写而已。爷爷在信里说,你母亲虽然画得不是太好,却有着不可思议的风格,她不会特意从整体上去协调这一点很不错。
"换一个鸡蛋形的姿势看看。"
老师给我发出了新的指示。雨空的光线从正方形的小天窗外透进来,泻在蜷成一团的我身上。
我是模特,大多数时候只是看着房柱或墙壁。尽管老师就在几乎听得见呼吸声的近旁,我却看不见正在作画的她。这样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可称之为冷静的胶着状态,我因此而感到放松安逸。
"这样可以吗?"
我登上高台,双手抱在胸前,把身体蜷曲起来,头抵在膝盖上,臀部朝着老师。
"可以,要有婴儿降生那样的感觉。"
老师说完,轻轻地笑了起来。除了画脸部,其它时间是可以说话的。
"乔瓦娜,他们都在议论你和我呢。"
"我和你之间有什么呀?"
老师只用很轻的声音就排除了恼人的流言。相信我们自己是清白的,领会了老师的意思,我语塞了。
"我只是画你的身体而已,还能有什么流言蜚语啊?"
老师的话里,隐隐约约有种不信任我的意思。尽管我的额头还贴着膝盖,面孔却已涨得通红。我后悔了,我不该提起这种无聊的事情,这可能会使我和老师之间有了一层薄薄的隔膜。
"很无聊。"我慌乱地全盘否定。
随它去,我告诉自己。老师笑着接了一句:不要被那些无聊的事情分散了你的注意力。
"你不要向嫉妒低头,做个优秀的修复师,才是最重要的。"过了一会,老师又说。
天窗外,电光闪闪,雷声从远处传来,雨点敲打着窗玻璃。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在雨点有节奏的敲击声中睡着了。意识渐渐离我远去,另一方面,记忆却渗出来侵扰我。
学生时代,我常让阿蓝做我的模特。周日下午,或是逃学的日子的傍晚,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好做,我就把爷爷的画布和颜料偷偷借出来画。开始,阿蓝很不情愿,等看了完成的画,又好像极喜欢,不久,她甚至开始主动要求我画她。
她和芽实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喜欢她那雕塑般没有表情的脸,我也特别喜欢她那不知所向的忧郁的眼神。不经意间,她的视线从现实中脱逸,游弋在只有她自己才能感觉的空间,眼神里有几分漠然、几分厌世。
我作画的时候,总会注意阿蓝视线前方的东西,我的视线会跟着她的视线走,我想窥视她想看的地方,不由自主地想跟她靠得更近更近。但她也是那种没等你靠近便远远地逃离你的、水一样的人。
走出工作室时,雨已经停了。我拿着伞独自走在阿尔诺河畔。橙色的路灯照得路面泛起一片红光。小汽车时不时地从我背后窜出来,一阵轰鸣声中,又飞驰而去。
"今天,5月25日?"我嗫嚅着,目光停留在遥远的天空。
在这个应当致以祝福的日子里,阿蓝究竟是和谁在一起度过的?是些什么人拥簇着阿蓝,庆贺她的第二十七个生日……
阿蓝二十二岁生日那天,也是个雨天。
我们说好在学校的七十周年纪念礼堂的台阶上碰头,那是我们两个都喜欢的地方。
一个大学交响乐队的学生,坐在连接地下室的台阶上练习大提琴。低沉而优雅的乐声,通过地下室水泥墙壁的回响,令人心情倍觉舒缓平静。
我一面躲雨一面说:"好不容易盼来生日却……""这样也挺好。"阿蓝说着微笑了。当时我们究竟看到了多远的未来?那时的我们无忧无虑到让人根本无法预感到会有今时今日。
我问她去哪里,她嗫嚅着说,还在下雨,不一定非上哪儿去,没有必要。于是两人打起赌来,赌这场雨何时会停。我们并排蹲在台阶上,倾听着未来的天才大提琴家的演奏。
那天夜晚,我们在下北泽的一个欧式餐厅里庆祝阿蓝二十二岁的生日。但是,对我来说,在纪念礼堂听到的大提琴声,比餐厅里的热闹气氛和橄榄油做的美味佳肴,印象更为深刻。因为在雨声和大提琴的乐声中,阿蓝就在我的身旁,我握着她的手。
我已想不起那位青年演奏的大提琴曲的曲名了,阿蓝喜欢古典音乐,尤其喜欢歌剧,她一下就说出了乐曲的名字。那是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曲子。
我相信,人不可能记住所有的一切,但绝对不会忘记那些刻骨铭心的事情。尽管我和阿蓝也许不会再次相见,我却不想彻底忘却和她一起度过的那一晚。
晚上,在芽实的房间里,她给我介绍了室友尹诗。尹诗是韩国人,性格很开朗,虽说和芽实在语言学校是同一个班,可她的意大利语流畅多了。
我和尹诗用意大利语交谈。她们两个之间的谈话比较麻烦,尹诗来几句日语,芽实冒几句英语。芽实看我和尹诗用意大利语谈得很起劲,便觉得很无聊,半中间还怄起气来,退出了谈话,开了电视,懒洋洋地靠在床上。
这套学生公寓是语言学校介绍给她们的,有三个房间,餐厅和浴室是共用的。另一间房住了个日本男子,我还没见过他。
"雨下得真大啊。"尹诗看着窗户的方向说。我告诉她,雨已经停了。
"芽实,过来一起喝茶吧。"
芽实听了,只是用意大利语嘟哝了一句"谢谢"。
电视里在播放意大利的MTV,屏幕上那个留短发的摇滚乐歌手,脸都唱得变了形。旋律有点像日本民谣。记得芽实曾经问我觉不觉得意大利的乐曲里有些地方很像日本音乐。这么说来,像的地方还真不少。
"今天过得如何?"尹诗问。
我报以微笑。当我回顾这个日子的时候,一阵熟悉的大提琴的旋律,就会隐隐约约地在耳边响起,我闭上眼努力想去捕捉它,旋律一时变响了,但马上又消失在电视机里传来的意大利流行音乐里。
"Era una giornata come quella di ieri(跟昨天一个样)。"
我说完之后,尹诗又把这句话在口腔中反复了几遍。今天跟昨天一个样。一种奇异的感觉。无论何时,我们都是似乎能退回昨天,但实际上却全无可能。虽说昨天如在眼前,但昨天和明天不同,永远在我们不能触及的地方。
"我们来开个派对吧。"我笑着向尹诗和芽实提议。
今晚三个人第一次意见统一,于是赶紧准备起来。
"哎,不过,这到底算什么派对?"尹诗为了让芽实也听得懂,用日语问我。
我一边在冰箱里搜寻,一边用意大利语快速地回答她:今天是我过去的恋人的生日。芽实问我说的是什么,尹诗则只在一旁苦笑。
第三章 静静的呼吸
沿着工作室门前的圭恰尔迪尼(Guicciardini Francesco)①大街,往高处走五十米左右,便可看到皮蒂宫雄伟厚重的外观,这是十五世纪后期佛罗伦萨有名的大商人卢卡·皮蒂建造的私邸。
我常常利用午休时间来这里盘桓,在皮蒂宫的宫廷陈列馆里,陈列着很多我非常喜欢的拉斐尔的画。在这里,像《维尔的女人》、《阿纽罗·托尼的肖像》,还有《小椅子上的圣母》之类的名作,都可以靠近细细观赏。但是,我最大的乐趣是欣赏陈列在农神厅里的《大公的圣子圣母》,一看到这幅画,我的心就会平静下来。
拉斐尔画的圣母,每一幅都洋溢着静谧而丰丽的美,有着其他文艺复兴画家画的大量圣母像所没有的柔美。不知何时起,我把《大公的圣子圣母》和自己想象中的母亲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孤独寂寞的时候,我会跑到这里来,定睛凝望这幅画。甚至可以说,只有面对《大公的圣子圣母》的时候,我才会完完全全袒露自己的内心。
“你好像对这幅画特别感兴趣,是吗?”
有一段时间,因为我几乎每天都要去看《大公的圣子圣母》,农神厅的女巡守员便上前问我。
“太喜欢了,喜欢得都想把它偷出去呢。”
我用意大利语这么一说,她突然做出一个防卫的架势,指着我说:“只要有我在这里盯着,你就绝对别想!”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我对她说了自己没有母亲,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妙的神情,轻轻点了点头。我就是到这里来看母亲的——我对她吐露了没向任何人挑明过的秘密。谁都有想要倾诉的时候。
“我也觉得拉斐尔画的圣母是世界上最棒的,它能叫世界上所有的人在这里驻足不前了。其实,我和拉斐尔一样,也是乌尔比诺人,对于同在乌尔比诺出生的人来说,我们感到无比自豪。我在这里守护着他的画,我为自己有这样一段人生感到骄傲。”
我在一旁点头。接着,她又尽其所能告诉我许多关于拉斐尔的遗闻轶事。从拉斐尔被称为神童的少年时代说起,说到他成为宫廷艺术家之后,拥有了巨大财富和权力的罗马时代,一直说到他的性格和姿容。她说,拉斐尔和偏执倔强的奇才米开朗基罗正好是个鲜明的对比,他性格开朗活泼,为人温和敦厚,加之上帝又赐予了他俊美的容颜,谁都敬爱他,谁都喜欢他,这真可谓奇迹,如此华丽的半生……
“可惜,他三十七岁就英年早逝,要是他像列奥纳多·达·芬奇那样长寿的话,还不知要创造出多少了不起的作品来。”
我对她的意见表示赞同,回答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嗨!仔细看起来,你跟拉斐尔长得一模一样哎!”
我们两个目不转睛地对视着,随后一齐笑了起来。
不知是什么原因,没过多久,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女巡守员了。一晃几年过去,现在,一个高个子的非洲裔男人坐在了她的位置上。
注视着那个坐在石柱旁椅子上的男人,我强烈地感觉到了绘画所具有的另一种宏大而残酷的时间流。这些绘画就是这样,经过各种各样的人的手的传递,超越时空传承到将来。
不知何时,这个非洲裔的巡守员又要把他的职位让给别的巡守员,不管宫廷陈列馆存续多少个世纪,这里的管理人员和前来参观的人们,自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生变化。就我自己而言,和面前这幅画的寿命相比,我拥有的人生实在是太短暂了。
可以肯定,借助最优秀的修复大师之手,依靠科学的发展,这幅画将一次又一次地起死回生,获得近乎无限的生命。我也许不能直接为这幅画做些什么,但是,我的修复师同行们将殚精竭虑为它注入新的生命。这就够了,这足以让我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了。只要能从事这样的工作,哪怕是敬陪末座,我也足以引以为荣了。
我和《大公的圣子圣母》面对面。圣母静静地注视着前方,视线稍稍向下,她的眼里流露出阿蓝那样的忧郁的目光。我的想象追寻着她的视线,同时,我又被几百年前描绘出来的圣母她那至今犹存的美所迷惑。难道拉斐尔还活着?是的,画家还活着,他的灵魂还在这里!
黄昏时分,我和老师到卡布尔大街熟识的画材店去。过了旧桥,在市政府广场游客的喧闹声中,朝大区走去,穿过热闹的卡鲁茨伊奥里大街,来到大教堂前。老师时不时挽住我的胳膊,虽然只是短短的瞬间而已,那也只有在老师心情好的时候才会这样。我希望老师一直这样挽着我,但这个希望立即破灭了:老师笑着刷地一下就抽回了手。
夏天越来越近了,全身都蒙着薄薄一层汗。白天也变长了,尽管已是黄昏,太阳还是很有力量。仰头朝落日望去,便看到了大教堂的圆顶。突然,阿蓝又浮上了我的脑际。阳光在圆顶周围跳跃。
“怎么啦?”稍稍走在前头的老师回过身来问道。我还在驻足仰望大教堂。
“上一次,你也是在这里止步,向上眺望……”
对老师真是什么都瞒不住,我一脸尴尬,只好耸肩低头,就像一个被看穿心事的少年。
“这里有回忆?”
老师亲切的声音挠着我的耳膜,我摇了摇头。
“不是回忆,是一个约定。”
“哦,一个约定……”
老师微笑着和我一起朝圆顶望去。几只鸽子从圆顶里飞出来,那“扑楞”着翅膀的影子优雅地划过教堂的石壁。
“约定是未来,回忆是过去。回忆和约定的意义可是大不一样啊。”
我看着老师,阳光笼罩在老师安详的脸上,她那透明似的肌肤熠熠生辉,显得更加白皙。
“未来是未知的时光,因为看不到前面的路而令人焦灼不安。不过绝不能焦急。尽管我们看不到未来,但它和过去是不一样的,它一定会来到我们的面前。”
我从老师眼睛里搜索着答案。
“不过,这个未来希望很小。”
老师的脸上已经没了笑意。
“对我来说,未来是痛苦的。”
“……希望这个东西,小也罢,痛苦也罢,只要不是可能性为零,你就不要放弃。”这么说着,老师“嘭嘭”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看看吧,看看这座城市,这是一座朝着过去倒退的城市啊。每个人都生活在过去,现代的大厦高楼之类哪儿都看不到。京都就不同,新的高楼有的是!对不对?巴黎,巴黎也是如此。可是,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样,这里只是一座时间突然停滞在中世纪的城市。这是一座为了守护历史而牺牲了未来的城市啊。”
我将广场环视了一圈。确实如此,这里没有一幢新的高楼,只有那些古老建筑的外观还保留着原样,整个城市是以不损害历史美观为原则而保存下来的。
“还不只是这座城市,稍稍说得夸张一点,生活在这里的人,为守护这座城市,必须献出他们全部的人生!你看看那些年轻人,没有新的工作,只有像我们这种保护遗产的工作,或者是旅游业之类的差事。再说,高得不像话的税金几乎都用在了这座城市的修复上。城市一天天地在老化,坏了就修,修了又坏。冬天冻得半死,夏天热得要命。即便如此,因为没有什么未来,所以,这里的人们只能生活在过去!顺正,只要未来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是幸福的。”
老师说完就走了起来,我连忙跟上去。快走出广场的时候,我再次回头看了看圆顶。我不能肯定阿蓝还记得这个约定。又不是那样明明白白作出的约定,那有点像开玩笑似的,或者说,就像耳边刮过的一阵风……
我们在画材店买完东西,刚走出店门,就迎面碰上了芽实。她难得刚从学校回来。我赶忙把芽实介绍给乔瓦娜。介绍的时候,我没说芽实是我的恋人,这是我的失策。因为我只说了她是我的一位朋友,芽实的情绪明显受到了伤害。老师似乎也感觉到了芽实的烈性子,像是为了回避她针对自己的嫉妒,她说:
“我还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顺正,替我把这些东西送到工作室就行了,没什么别的事了。”
接着,老师又说:“芽实,下次我们三个一起上哪儿吃顿饭吧。”说完就转身走了。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芽实突然朝与老师相反的方向走去,把我晾在了一边。
“别耍小孩子脾气啦。”
我追上前去,走到她的身边,想要说服她。芽实的怨气劈头盖脸地朝我撒了过来。
“小孩子脾气?你才是小孩子!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介绍说‘这是我的恋人’呢?‘我的一位朋友。’这样的话也亏你说得出来!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一位朋友,说呀,什么时候?这里是意大利,你用不着装模作样!老师又怎么啦?对老师你就不好说了吗?当着我的面,说什么是一位朋友,你好意思吗?要是把我换了你,你会怎么样?‘顺正只是我的一位朋友。’我要是这么说,你会怎么想……你也太无情了!太差劲了!没想到你是这么个胆小卑鄙的男人!”
我换了换手,抱着装满画材的袋子,慌慌张张地追赶着快步疾走的芽实,擦肩而过的人们看着我们这副样子直发笑。我回头一看,远处还看得到老师的背影,虽然我知道老师听不见,可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人家都在看我们,用不着这么大声嘛。”
“怎么啦?你又成了日本男人啦!是你!是你逼得我大声喊叫的!”这时候,说什么也是多余。无奈,我只好默不作声地跟在浑身长刺的芽实后面。
和阿蓝交往的时候,像芽实那样发脾气的总是我。阿蓝从来不会过分袒露感情,不管在什么时候,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比谁都要冷静。
那时,虽然我没有芽实这样过分,但是,我还什么都不懂,幼稚而鲁莽。因为阿蓝是我第一个认真与之相处的女性,所以自己也过于投入,还不懂得什么是恰到好处,只希望她能更多地关注自己。
我也曾因为强烈的嫉妒而大发脾气。那天,在文科综合大楼的台阶前,阿蓝正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男生站在那儿亲密地说话。我的心情跟芽实看见我和乔瓦娜在一起的时候一样,刹那间,我感觉到阿蓝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阿蓝向那个男的介绍我说这位是阿形君,然后又用同样的语调向我介绍那人说这位是武田君。
“武田君?这称呼好别扭。还是平时的叫法随便一点。”那个男的说着笑了。
那个男的走了以后,我用比芽实还大的声音对阿蓝吼了起来:“那个男人!你平时是如何亲亲密密称呼他的?啊?”
阿蓝镇定自若,嘴角上挂着宽容的微笑,似乎要把我的嫉妒包裹起来,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
“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那样单方面的吵架没有停过。阿蓝总是以姐姐般的态度,宽宥了我强烈的嫉妒心。如今回想起来,在那种状态下,两个人的关系按说是难以为继的。
我一直在后悔,可时间不会倒退,只会不断地向前、向前。望着离我越来越远的芽实的背影,我轻轻地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我和芽实漫无目的地在古城佛罗伦萨的街市里乱转一气,之后,我们走进了阿尔诺河边的一家餐厅。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子,尽管相向而坐,芽实却仍旧不朝我看。她像喝水似地喝着葡萄酒。她似乎打算喝个烂醉,再来跟我胡搅蛮缠。接着,她又点了许多菜,那是两个人根本吃不了的量。
芽实先是吃了一份利佛里塔。这道菜是将卷心菜、青豆、芹菜和陈面包放在一起用小火炖出来的。接着,她把白豆羹的那种糊糊倒进胃里,最后,她又将托斯卡纳的名菜——西红柿炖小牛肚一扫而光。这完全不像一个女孩子的正常食量,侍者们一个个瞪圆了眼,看着芽实直发呆。
吃到一半的时候,我也小声地规劝过她:“差不多就行了吧,怎么样?”我越说她越来火,反而吃得更起劲,大口大口地把东西往嘴里塞。
芽实一个人差不多喝光了一瓶葡萄酒,结果可想而知:只好由我把她扛回到她自己的公寓去。就这样,我左手掖着画材,右手架着芽实,走进了佛罗伦萨的夜幕中。
定神一想,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不知为什么,对如此孩子气的芽实,我却讨厌不起来。我喜欢她喜欢到了什么程度?确实,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没好好掂量过。我觉得,她越像小孩就越是跟阿蓝不同,从这个角度看来,我与其说是喜欢她,不如说似乎是在她身上闻到了过去的我的那种味道。
右胳膊感觉着芽实的体温,我拐进了去她公寓的上坡路。我出了一身汗,却没有感到不快。在路上,我也稍稍反省了一下自己:在我的生活中,我可也曾这样为别人做过什么?同时我也意识到,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芽实是最纯朴最有人情味的人。
尹诗在家,我把事情简单地跟她说了一下,便合力把芽实搬到床上。芽实用最后的余力折腾了一阵,终于安静地睡着了。此时,对于芽实,我已经怀有了一种多少有些和以往不同的感情。如何来描述这种感情?也许可以这样说:简直就像父亲一样的感觉。
喝了尹诗给我泡的红茶后,我把芽实交给尹诗照看,便离开了她们的公寓。就像是谁在坡下拉我一样,我抱着画材冲下了刚才爬过的坡道。河面上吹来阵阵凉爽的风,初夏的夜风灌满了我的衬衫,吹干了我身上的汗水,此时此刻,我总算可以深呼吸了。
推开工作室的门,眼前是一个三角形的狭窄的石砌内庭。因为连个屋顶也没有,不便利用,所以平时就放放自行车什么的。我抱着东西走了进去。作业间那边还点着灯,是谁还在加班吧。一看表,已经十一点了。会不会是小偷?我警惕地悄悄从窗口向里面看去。
亮着灯的是最里边的那间,稍稍犹豫了一番后,我更加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里面有动静!我似乎听见了打斗搏杀的声音,里面的人对我全无戒备,我的好奇心已被激起,继续往前走去。
马灯的灯光里,有两个蠕动着的身体。也许是老师?白色的肌体不怀好意地刺激着我的想象。定睛一看,我才发现,在沙发上抱成一团、嘴贴着嘴的是高梨和安杰罗。
在昏暗的马灯的光线里,他们的脸部轮廓,像白描一样浮现在我眼前。不一会儿,正和高梨接吻的安杰罗看见了我,他一下子眼睛瞪得很大,露出惊慌的神色。高梨的后脑勺执拗地遮挡着他的半个面孔。我只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直地盯着安杰罗。
高梨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兴奋地紧紧搂抱着安杰罗,我只能看到高梨的背影。安杰罗那双似乎在诉说着什么的眼睛,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之中。那是一双怯懦的眼睛,就像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看到了耻部一样。我不声不响地转过身子,把画材放在了自己的桌子上,然后,“嗵、嗵、嗵”地走出了作业间——我故意弄出高梨也听得见的很大的声响,因为有些什么让我很不舒服。
我感到眼花缭乱,呼吸困难。在这连个像样的事件也发生不了的佛罗伦萨,只有我的周围在奇迹般地发出阵阵怪异的光。我冲到门外,深吸了一口气。头顶上的满月又在注视着我,每当有什么事发生的时候,总会有一轮满月升起在我的头上。
此后不多久,往日作业间里那些东拉西扯的闲聊,也就销声匿迹了。虽然我时时能感觉到安杰罗的视线,高梨却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老师还蒙在鼓里,到作业间来时,还会开玩笑:“噢哟,怎么搞的?安杰罗没精打采的,不对头哎!”三个人飞快地移开视线,谁也不作声,装出一副专心于手头工作的样子。
目击了高梨和安杰罗关系后大概过了一周,那天我留下来加班,为十七世纪大画家佛朗切斯柯·科查的油彩画做修复前的准备。正当我用显微镜和X光对油画作仔细检查的时候,理应已经回了家的安杰罗又出现在作业间里。
“看看这里,这是留在支持体和衬布上的清漆,因为这些树脂成分全部残留了下来,所以画布就老化变硬了。”
我很警惕,为了不让话题触及那天夜里的事,故意拿油画修复的困难来做说话的由头:
“你看,就这样放着不管的话,画布肯定就会发脆,只有清除它才行。”
我既没有征求他的意见,也没有自言自语。我一边微妙地揣摩我俩的距离,一边考虑如何避免闯入他的内心世界。安杰罗像是没听见,只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
“这幅画弄起来好像很麻烦呐。”
我朝安杰罗的脸看过去,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看见了那件事,现在,我也不想跟你解释,不过,我讨厌高梨。”
安杰罗的瞳孔吸收着室内的光线,眼睛却变得黯淡无光了。
我想起了那天夜里看到的眼睛。那对凝固了似的瞪着我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眼里满是惊慌,就像偷情恋人被当场抓住一样。那天安杰罗看见我的时候,高梨看上去很迟钝,几乎没有什么反应。难道他真的没有感觉吗?或许,他比安杰罗更早就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才做出那样的举动?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高梨的兴奋好像是故意让第三者看的。自那以后,和安杰罗的动摇犹疑相反,高梨倒是处在一种奇妙的冷静之中。
“冷不防就弄成那样了,我抵抗过的。”
安杰罗那简直像在跟情人解释一样的口气和态度让我感到不快。我不想听,也管不了那么多。我默不作声埋头作业。安杰罗始终站着不动,也不打算走开。
“我不喜欢高梨,顺正,我实际上是喜欢你的呀。”
我停下手来,狠狠瞪着安杰罗:
“咳,你们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不要跟我说好不好!”
我语气很重,他又恳求似地屈着身子摊开双手诉说起来:
“不是那样的,我从一开始就一直喜欢你的呀。”
我觉得还是早点离开这里为好,于是赶紧收拾起科查的油彩画来。
安杰罗说着说着都快哭出来了。我看到他的目光里有一种真诚,但我无论如何只能冷淡到底了。我把油彩画放到架子上,毫不迟疑地从安杰罗身边擦过,扬长而去。他追到工作室外面,抬手拦住了我。
“安杰罗,我不可能同时拥有这么多的感情,我有自己的恋人,为了她,我都已经力不从心了……”我用更强烈的语气说道。
说话间,安杰罗慢慢垂下了肩膀,只有苍白面孔正中的大眼睛慢慢变得湿润了。我像老师平时对我的那样,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出了工作室,我来到了大街上。大概是星期五的缘故,街上还很热闹,旧桥边到处是游客,一群酩酊大醉的年轻人正在漫唱。我还不想就这样直接回家,便朝还在跟我闹别扭的芽实的公寓走去。
走在河边熟悉的人行道上,我将目光投向阿尔诺河黑暗的水面。小汽车贴着我的身子高速闪过。这里的车对速度从来是不谨慎的,也许,在这座充满了过去的城市里,只有汽车才能和现代这个词联系起来。原来如此!一个个开起车来简直像求爱一样,谁都把油门一脚踩到底。
走着走着,我又想起了阿蓝。我们常并肩走在夜里的羽根木公园。在公园边我狭窄的公寓里待得乏味了,我们就去公园散步。夏夜里,我们还常带上啤酒和零食。我们当时也不能算是同居,那个时候,不是我上她那儿去,就是她到我这里来。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啊!我把阿蓝牢牢地系在心里,她也每天片刻不离地在我身边。
我们常常并排坐在公园小高丘的长椅上,仰望高悬在夜空中的月亮。世界只围着我们两个人在转动。我感觉只要有她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事情都能做到。但是,阿蓝感觉如何呢?生活在如此幸福的时光里,她的脸上却老是带着一种不太相信未来的表情。这表情时时让我不安。
“我爱你。”
第一次说这句话,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好像是在离那幸福时期不远的某一天。在此之前,我们之间只说过些喜欢呀什么的,都是一些不像年轻人用的字眼。虽说两个人已经有了那样的肉体关系,可我们对爱这个词还是非常谨慎的。不,不是我们,是阿蓝,她还从未在我面前说过爱这个字。
无论我如何等待,阿蓝都没有回应。她的沉默让我不安。
“你不爱我吗?”我再次问道。
阿蓝的视线又躲开了,她回答说:“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蓝面露难色。凭良心说,我知道她不会轻易用爱这个字,另外我也想到了完全相反的另一种可能。我只是想从她口中清清楚楚地套出爱这个字来。
“你就不能对我说声爱吗?”我等得不耐烦了,索性问出口。
阿蓝这才第一次对我说了“我爱你”这句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按理说,我应该表示高兴,但我却没法坦率地把表情流露出来。
文科综合大楼前她向我介绍朋友的那一幕,又浮上了我的脑际。仿佛在我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还存在着另一个阿蓝。我因为自己这种幻觉而深感苦恼。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向阿蓝寻求过爱的确认。
一个“爱”字居然就像老套的欺骗手段……
没有后悔的人生有吗?我一直在后悔,甚至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从后悔中逃脱。想到这,脚步变得沉重起来。前面就是平缓向上延伸的坡道,走到拐弯处,我已经看见芽实她们公寓的灯光。我停了下来,好一会儿站着没动。怎么办?我踌躇不前。
第四章 秋 风
爷爷给我来了信。
别来无恙?自汝远赴意大利,吾时觉乏力,健忘日甚。写信乃防止年老昏愦之手段也。
近来慵于出行,疏于绘笔,手头工作亦荒废日久,然画坛交际日见其深。协会虽无甚新意,援论资排辈之旧例,则非邀吾为理事不可,却之不恭而受之。至参加集会,已觉索然无味矣。
此等国度,意见难于一统,政界画界如出一辙。采一预算,如此不行,这般不成,徒耗时日耳。
近因绢江卧病在床,吾难以外出。然吾在家中时作臆想,趁汝逗留意国之际,何不一试人生最后之大冒险!
再者,佛罗伦萨绘画乃平生之所好,亦可悠然重温一番。年轻时曾几度流连忘返于意国诸美术馆,如今年齿已高,想来眼光当有所不同。画坛协会诸君正策划与欧洲同仁交流之事,日程之类尚未确定。如体力允许,吾欲趁此机会,交流之后随即前往你处。
清雅若能同行自然最好,然汝父性格如此,难以商量。彼既不会出钱,更不会出力。若要问他,“不要随便乱跑!”一句话即可将我打发。还是我一人前去为好。吾年轻时曾走遍世界,来年七十有五,虽不敢言周游意国全境,将佛罗伦萨风物收入画框,当无问题。
而今汝之修复工作进展如何?前次来信中提及,汝正着手修复十五世纪壁画云云,了不起!吾以为此类工作,乃是将过去传于未来之事业,高尚之极。汝能以坚定之信念选择这等事业,较之做一富家子弟,吾则更以汝为荣。
愿汝勿急勿燥,砥砺精进于此道。吾于亚细亚边缘祈念之。
季节变换,日见寒冷,年轻时期,身体乃最紧要之资本,自当多加保重。
祖父 阿形清治
匆草于九月十五日
我从抽屉取出这封读过好几遍的信,递给斜靠在床上的芽实。芽实看完就笑着说,你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能大致想象得出来!之后,我们又亲热了一回。
秋意随夜风悄无声息地袭入敞开着的窗子。芽实在我身旁沉睡着,她的睡容非常可爱,不过呼吸却很粗重,每一次呼吸似乎都憋在了胸腔的深处。尽管我们已经激烈地亲热了好几回,可芽实撒娇说还要。到头来,还是她疲乏至极,一头睡去,睡得不省人事。长长的黑发披撒在芽实脸颊上,隐隐约约地勾勒出她的脸部轮廓。我想亲亲她熟睡的面孔,正要伸手探去,芽实却睁开了眼睛。
“醒啦?”
“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啊?”
“梦里头你离开了我,不知去哪儿了。”
“恐怕是个正梦哎。”
刹那间,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芽实才冒出了一句话:“说什么哟,你!”她又睁大眼睛伸过手来,用力裹住了我的脖颈。
芽实紧紧搂着我,全然不想松手,恍恍惚惚像小狗似地在我脸上狂吻一气。我的脸颊都被她吻湿了,我下意识地背过脸去。
不知什么时候,芽实跨在了我的上面。她用双手按住我的肩膀,在我的大腿和下腹之间,把身子沉了下来。她开始慢慢地扭动,她那柔软的臀部刺激着我。
“要来,先得采取点措施吧?”
芽实就像没有听见,继续扭动着她的腰。我感觉到她的那部分已经做好了接纳我的准备。我的部分也静静地抬了起来,调准了角度,一下就被吸了进去。
“不行不行,要是不避孕的话,我都不行了。”
我说得那么清楚,芽实却浑然不觉。我这才知道,芽实还在梦里。
“要怀上孩子了!”
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时,从记忆深处传来一声黑色的喊叫,那不是我的声音,是阿蓝的声音。这声音多少次曾在梦里听见过,那是阿蓝在恸哭。
阴茎的前端刚刚进入的瞬间,我慌乱地收腰,用力扭转身子,离开了芽实的身体。芽实还坐在我身上,我无法动弹,芽实顺势向后倒在了床上。
“不用担心,没关系的。”芽实一边爬起身来一边说道。
“什么没关系?”
“你看你,已经放了那么多,还说呢,都快成空炮了!”
“不许胡说!”
芽实吓得直往后退,她从没见过我发这么大的火。我自己也很久没有大声喊叫过了,所以,一时间心脏怦怦乱跳,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耳鼓膜在发胀,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压痛。血液开始激烈地流动,冲击着头骨的内侧,脑袋里就像有一面大鼓在敲打。
阿蓝那张哭泣的面孔总在眼前,挥之不去,现在又和芽实的脸重合在一起,憋在了我的心底。真是一段不愿回首的记忆!
我和阿蓝吵了又好,好了又吵,在如此反反复复之中,两个人产生了误会,发生了一时的疏忽。虽然由于那个事件我们分了手,但实际上也可以说,两个人是真正联系在一起的。我们不能再次成为恋人,可我们一生背负的命运却是共同的。已经分离的我们的背后……
“怎么啦?”
芽实在一边偷偷看着我。我轻轻地搂住了她,她在我的臂弯里老实得很,一动也不动。我告诫自己:再不要胡思乱想了,一定要尽快从遥远的过去里飞出来。
我抱紧芽实就势翻了个身,这回我在上面了。我使劲亲吻着她淡红色的嘴唇,她的嘴唇形状很漂亮,只是现在已经完全萎缩得像朵花蕾,我执拗地把嘴紧贴在花蕾上,好像是要借此鼓舞自己。
芽实使劲抿了一下嘴,一句话脱口而出:
“行了,不要再硬撑了。”
“我哪里硬撑了?”说着,我慢慢地覆盖住了芽实的整个身体。
她伸出手来捧着我的脸颊,她的嘴贴上来吸吮着我的嘴唇。我们长时间地亲吻,亲了又亲,吻了又吻……
再次做爱之后,芽实裸露着身子站在窗边,她那仰望夜空的背影很美。她倒是一点也不难为情,身上一丝不挂。
说起来也是,芽实和我最初就是在光亮下做爱的,阿蓝决不会这样,她只愿意在暗处。芽实这样的行为方式,并不是为炫耀自己那混有意大利人血统的漂亮而匀称的肢体,而是她的心和她的肉体一样,都可以一览无余。
“我在想,是不是去见见爸爸。”
我在床上支起身子看着芽实,她的瞳孔吸收了室内的灯光,表面隐隐发光。
“去米兰吗?”
“当然啰。”
“总算下了决心,啊?”
“是啊,不管怎么说,要打破现在这样的僵局,必须有所行动。”
嘿,我不由得轻声说了出来。芽实却背过身去了。
“能陪我去米兰吗?”
我下了床走到芽实旁边,从侧面注视着她的脸,光点在她的瞳孔里微微跃动。秋风带了几分凉意,感觉很舒服,风用力抚摩着我的脸颊。
嗯,没问题。我小声应道。
“对不起,我一个人去实在是没有自信。”
“没事,我陪你去。”我又说了一遍。
芽实抱住了我。
“人都还活着,最好能见一见。像我母亲那样已经死了的人,就是想见也见不到了……而且如果见了面,也许你会原谅他。好不容易来了这里,要是不见上一面的话,你会后悔一辈子的哟!”
芽实的身体开始发凉,她胸口的起伏,传递到我的胸膛上。
“顺正,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芽实的声音挠着我的耳根,我摇了摇头。
“我刚生下来,母亲就死了,我只在照片上看到过。我和母亲不太像,我像父亲。这样反倒更好,省得一看到自己的脸,就会在心中描摹母亲的面容,那更受不了。”
芽实牵着我的手来到床边,两个人一起钻进被单,她从背后抱住了我。我们就这样前胸贴后背地睡着了。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被工作室来的电话唤醒,电话是那个专门修复古代股票的修复师打来的,他在工作室里像个组长那样管点事。他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是最近一个月来在我手里做的那幅佛朗切斯柯·科查的画,不知被什么人割破了。我慌慌张张穿好衣服,把睡意朦胧的芽实丢在那里,什么东西也没拿,就冲出了房间。
工作室里,那些研修生正围着那幅画,我急忙挤了进去。画被人用刀无情地划了一个大大的“×”。我顿时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有几天修复工作就要完成了。我一时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历史名作受了损伤,工作室当然免不了干系。与此同时,老师的信用也会受到影响。
高梨来了。见我低着头默不作声,他便向那些研修生打听事情经过,一听完,他就很夸张地说了一句:“怎么搞的嘛!”高梨皱着眉头,作出一幅心情沉重的样子,而我越看心里的疑团就越大。
“还有这样的事!是谁……”高梨的话音里有种装腔作势的味道。
“今天早晨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最早发现此事的修复师向他解释。
“别的呢?”
“还没有彻底检查,不过,大致搜检了一下……没有画被偷走,老师正在做的那幅佩鲁吉诺(Perugino)①的画也没事……”
“怎么回事?为什么就盯上了这幅画?”高梨看着我这样问道。
我用力咽了咽口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还不是哪个嫉恨我的家伙干的!”我也没看高梨,只是盯着科查的画小声咕哝着。
“嫉恨?嫉恨就会干这样的事?这个犯人的脑子也太怪了!不过,真要是为这犯法的话,那个家伙一定是非常恨你的呢。”
我真想大声地对他喊叫:“不就是你这个家伙干的吗?!”但这句话没有变成声音,而是化作了一口长长的恶气,从胃里吐了出来。
这时,安杰罗又走了进来。那晚之后,我和安杰罗之间没有好好说过什么话,倒不是我在回避他,而是他在躲着我。面对着割破的画,安杰罗显得很震惊,就在我看清他表情的同时,他也从我的视线里逃走了。他这样躲躲闪闪更令人生疑,会不会是安杰罗和高梨两个人合起来干的呢?怀疑一起了头就没完没了。
老师来了之后,把我叫去顶楼她的画室,画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老师问我怎么想,又解释道,警察问她认为谁可能是犯人。高梨和安杰罗的名字都已到了我嘴边,又让我咽回了喉咙里。
“真是伤脑筋!要是盗贼干的,多少还可以跟协会解释解释,尽管我不愿相信,可真要是我们周围的人干的,那整个工作室就会信誉扫地。算了,恐怕已经无法隐瞒了吧,再说,科查的画事实上已经割破了。”
老师的困惑清清楚楚地传达给了我。对于她来说,还很少有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候。
“那今后怎么办呢?”我问。
“我也不清楚,我想,事情会弄得很严重。先要向警察局报案,这件事肯定会列为一个案件吧,这么大的事也瞒不住了,也许这正是犯人的目的。”
下午警察开始调查。第一发现人和昨晚在这里工作到最后的人,都被叫去讯问事情经过。当然,我是第一个被叫去的。警察问我工作室本身是否招谁怨恨过,可能会干这种事的人估计会是谁。
画的主人和修复协会的人前脚接后脚地来了,老师和他们商议善后事宜,这些事一天是没法弄完的。在没有什么像样事件发生的佛罗伦萨,这是长久未遇的大事件,所以,报社和电视台没道理不闻不问,那些新闻记者和电视台的人来了后到处乱转,试图发现些蛛丝马迹来。
翌日,报纸以《佛朗切斯柯·科查的悲剧》为题,对这个事件大肆渲染了一番。连老师的半身照片也上了报纸。
有个想象力丰富的记者认为是内部作案。他的报道里详细地记述了工作室的人际关系,虽然没有点我和高梨、安杰罗的名字,但是,里面的人读了文章,马上就知道指的是谁。
其他的一些报道甚至写到了老师过去与男性的关系。
结果,科查的修复工作就不再由我做了。割破的画的修复工作,将在警察鉴定结束之后,由别的工作室接手。老师迄今为止树立起来的名誉,也受到了和绘画同样的损害。老师和平时大不一样,话也少了,显得很消沉。
正因为老师不会怀疑别人,所以报纸上时不时提起的内部作案一说让她深感头痛。这种说法日复一日地折磨着她的神经,令她难以掩饰自己的困惑。不过,她是一个要强的人,在弟子面前,她脸上不曾流露过一丝一毫的怯懦。
老师也不管外面有什么说法,每天埋头工作。了解老师为人的顾客觉得不能埋没了她的才能,还跟以前一样把活儿送来做,件数甚至超过了以往。所以,工作室最终在经济方面并未受到重大打击。意大利人的友情挽救了工作室。
几天后,我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安杰罗过来了。他战战兢兢地挡在我的面前,支支吾吾地说:“你是在怀疑我吧?”我也没朝他看,只管把工具往包里塞。
由于科查的工作的中断,我也就暂时从一桩艰巨的工作中解放出来了,于是,白天不是指导研修生就是应付警察的传唤,傍晚差不多一到下班时间就回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留下来加班了。
“顺正,你觉得我是犯人吧?你总是用那样的眼光看我。那件事情之后,你就不再拿正眼瞧我了,你觉得我是为了报复才干了那样的事。”
我慢慢站起身来,说:
“报复?针对什么的报复?是因为我无视你吗?”
安杰罗闭上嘴,慌乱地移开视线,默默地低下头。我从安杰罗身边走了过去。和芽实约好了一起吃饭的,我得赶紧。其实,也不光因为这事,还因为我一分钟也不愿看见安杰罗那张忧郁的脸。
我知道他追了上来。赶快走!心里这么想着,我用力拉开了大门。刚拉开门,便和吃完晚饭回来的高梨碰了个正着。
高梨看看我,又看看安杰罗,突然咧了咧嘴,露出一脸苦笑:
“呵,已经可以回家了?”
高梨的话里带着刺。
“没事做,有什么办法。”
一直压抑着的愤怒在我胸中激荡,一不留神,拳头已经挥了过去。高梨躲过我的拳头,捂着鼻子直往后退,倒在一大堆泡沫塑料的箱子里。
“你不要得意!”我用日语叫喊着,朝高梨扑过去。
安杰罗从背后拉住我,我怎么也压不住怒火。叩击出去的拳头感觉到了我的愤怒,一直憋在我心里的所有忍耐,像决堤的海水喷涌而出。
泡沫塑料的碎片在空中飞舞。在里面做事的研修生们跑了过来,我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还在大声吼叫。
老师听到骚乱声,从顶层的房间里下来了。她一声不吭地瞪视着被研修生们按住的我和高梨。她这种无言的斥责更让我难受。老师没有发火,只是用显得哀怨痛苦的目光,久久地静静俯视着我们。
一冷静下来,我便觉得自己的行为不过是鲁莽罢了。
“为什么做这种蠢事?”老师只这么说了一句,就转身回自己的画室去了。
她的背影显得又小又无力,我从没见过她这么弱小的背影。
时近深秋,我向老师请了一个稍长的假,打算和芽实一起到米兰去找她父亲。和芽实一样,我也有必要调整一下情绪。
尹诗帮着我们一起整理行李。不过一周左右的旅行,行李只要一个衣箱就行了。这是芽实第一次去意大利的其他地方旅行,表面上,她高兴得不得了,像是把去见父亲的正题也给忘了。或许,她是故意这样岔开正题来调节气氛的。“哎呀,想去的地方太多了!”芽实一直满面笑容。
“圣匹沃内公园,要去吧?伊曼纽尔二世长廊也是要去的吧?我还想去斯福尔采斯科城堡。对了,还有那个圣玛丽亚教堂也想去看看哪!”
芽实的热情开朗是唯一的光芒,她天真烂漫的性格总是不断帮助我。尹诗也和我一起笑了起来。
“圣玛丽亚·德·葛拉齐亚教堂啊。”我翻着旅游指南说。
记得“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应该就在那里。”尹诗说。
芽实急忙问:“什么什么?”
“是啊,听说《最后的晚餐》正在进行历史性的修复,我也正想去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
我又一次在嘴里咕哝了一遍“圣玛丽亚·德·葛拉齐亚教堂”这几个字,就像在念什么咒语一样。
第五章 灰色的影子
下午四时,我们乘坐的国际特急欧洲之星号准点到达了米兰中央火车站。又低又厚的云层笼罩在这个意大利北部大城市上空,秋意浓浓,天色昏昏。
没想到天气这么冷,又因为穿得少,一出了车站,芽实就紧紧挽住了我的胳膊。萧瑟的秋风从地面吹上来,吹散了芽实的头发,她像是用风洗脸似地左右摇晃着头,拭拂着乱发。“怎么总觉得暗。”芽实把脸颊紧贴在我肩膀上嘟哝道。
也许是气候的原因,这一带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意大利,不如说是阴郁的欧洲大陆。潮湿的空气深深浸入那些历史性建筑物的硬质表面,使周围的空间显得更加凝重。来往的行人都两手插在口袋里,疾步逃进车站去。不知怎的,米兰人的表情里,似乎有种跟东京人一样的严峻。
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位于大区的饭店。在欧洲之星号列车上那样欢天喜地的芽实,到了她父亲所在的米兰,突然变得极端寡言少语。她眺望着车窗两边流过的街景,嘴巴紧紧地闭成了个“一”字。我在想我自己的事,这几个礼拜噩梦般的日子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大大的死结,我现在的心情也像这里的天气一样阴沉沉的。
饭店位于靠近大教堂的繁华街市,等我们办完入住手续安顿下来,外面天色已暗。芽实呆呆地站在房间小小的窗前眺望外面,现代化的建筑把窗子堵得严严实实,街上的景色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这座城市,我好像喜欢不起来。”芽实咕哝着。
我打开窗探头向上望去,高楼从四面围住了米兰的夜空,小小的夜空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更厚的云层压了下来,对面高楼顶上的霓虹灯正在闪烁,少许反射光使得云层以几秒的间隔变换着颜色。
我关上窗,回到房间里。芽实早已仰躺在床上,撒手撒脚摊成一个“大”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天花板。
“要开电视机吗?”我在床边坐下,问她。
“不用。”芽实有气无力地答道,接着就闭上了眼睛。
我打开衣箱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把衣服挂上衣架,把她的化妆包和我正在读的书放在桌子上,然后,我把巴赫的钢琴曲磁带装进了带来的小收录机里。按下开关,旋律如一阵暗香飘来,就像诗人精心编织语言那样,钢琴家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优雅地行走,房间里充满了宁静温馨的气氛。
芽实叹了口气。
“人都到了这里,说是说事到如今……不过,我在想,和父亲见面的事还是算了吧。”
“说什么?事到如今!我看还是见一见的好。”
芽实自言自语似地小声嗫嚅了一句“为什么”。“不管为什么!”我给了她一个不成其为回答的回答。一时间,沉默将两人包围了起来。只有琴声在静静流淌。
芽实把脸枕在了我的膝上。笔挺的鼻梁、大大的眼睛、右眼双眼皮、左眼单眼皮,还有薄薄的嘴唇,这样换个角度看过去,她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有点像乌费兹美术馆里波提切利画的维纳斯。也许因为她老是像小孩子那样喜形于色,难得看到她像现在这样的一张脸。她自己还从未意识到自己的美,我觉得这一点很特别。
“要是见了面,到底说什么好呢?你看,他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再说,也不是他要抛弃我的。可是,哎呀,假如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去见他,他要是说不想见我,那不就更惨了吗?”
我抚弄着她鬈曲的黑发。她的心情我能理解,她是想象着自己不被需要时的冲击,感到了一种恐惧。
芽实轻轻地叹了口气,拿脸颊在我的膝盖上磨蹭起来。然后,她搂住了我的腰,像石雕那样一动也不动了。
煞风景的房间。人工的现代建筑的洞穴。我们住的房间那么狭窄,怎么也无法住上几个星期。来米兰之后,我一直有一种闭塞感,这种感觉的由来在于:现代建筑的粗杂掺和在了历史性的氛围中。
佛罗伦萨没有一幢现代化的高楼,但是在这米兰,中世纪的建筑物和现代的东西却杂乱地混合在一起。
一方面,米兰拥有大量的古迹和历史遗产,另一方面,它又是世界最新时尚的发布地。但是,这个城市没有佛罗伦萨那种统一的感觉,总不由得让人产生一种被最前卫文化污染的印象。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触,是因为我从事的是面对过去的修复师的职业。对于这里面向未来积极生活着的人而言,我这恐怕是多管闲事了。然而,这座城市的热情已被拒绝修复的蛮勇和野心勃勃的新奇所剥夺,在如此都市化的氛围中,我只感觉到了一种冷漠。
我们住的饭店就是最好的例子。床上散发着潮气,墙上挂着粗糙的石版画,令人不敢相信这是在艺术之国意大利。奇怪的是,地毯倒是簇新的。最不能忍受的是房间太小,只有壁橱那么大,和我在佛罗伦萨的房间相比,这里简直就像监狱里毫无生气的单人牢房。
我们把晚饭叫到房间里来,吃完饭就冲了个澡,早早地钻进了被子。芽实好像难以入睡,冰冷的脚尖伸过来,抵着我的脚。开始,她一直在我的怀里动个不停,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她就不动了。
浴室的水龙头有点漏,在谛听着水滴有规律地滴落下来的时间里,不知何时,我也进入了梦乡。
在梦中,和我相拥而卧的是阿蓝。白天,她是那样一个能清醒把持自己的人,一到晚上,好像常常会做恶梦。好几次,她犹如半夜里被叫醒的孩子,紧紧地抱住了我。我问她怎么了,她颤抖着回答说是做了个恶梦。她说,人越来越少了!她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全死光了!她说,原来认识的人突然变脸,说不记得我了!她又说,你死了!那是别人告诉我的。
她回忆起梦境就会哭泣。和白天脸上那种自信的神情相比,她像是完全变了个人,简直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如今,是谁在她身边?当她那样做恶梦的时候,她紧紧抱住了谁?我真羡慕那个被她抱住的人啊!
半夜里能让她有个依靠,作为男人来说,那是一种幸福。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芽实伸过手来紧紧抱住了我,把我带回到现实中。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甜甜的气息,微微地挠着我的鼻孔。我想起来了,自己身在米兰。我抚摩着芽实的背,随后便静静地抱紧了她。"顺正!"芽实在睡梦中叫着我的名字。我亲吻了她眉宇之间的地方。
我们预定在米兰逗留一个礼拜,可芽实却老不提去见父亲的事。只是去名店街看橱窗过过眼瘾,或者在附近散散步,消磨着时光。真拿她没办法。不等到她自己来情绪,我也不好催促她。
我有自己要去的地方,我想利用这次机会,寻访几处著名的遗迹。
到米兰的第三天,我们就去了和圣玛丽亚教堂相邻的那座建筑物。很久以前,那里曾是修道士的餐厅。这个教堂之所以世界闻名,是因为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就收藏在这个与教堂相邻的小小的建筑物里。
我们排在队伍的最后,等待着入场。大概等了三十分钟以后,终于才让我们进去了。走过一道又一道戒备森严的隔离门的时候,我们不由想起细菌研究设施或是原子能研究设施。我们进入了一个体育馆大小的、齐整的长方形空间。那幅画就堂皇地挂在曾是大餐厅的这座建筑尽头处的墙上。我立即走上前去。
用漂亮的透视法技巧画就的中世纪风貌,就展现在我面前。虽然没什么根据,但我个人一直认为,这种文艺复兴时期发明的技法,的的确确是为了这幅画而形成的。达·芬奇的才能不得不令人叹为观止。
画的两侧搭着用于修复作业的架子,据说,这些架子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一直用到今天。
"怎么搞的嘛,这比教科书上的《最后的晚餐》差远了呀!"从后面跟上来的芽实抱怨道。
确实,让外行来看,恐怕只能留下这种否定的印象。因为画的色调已经变淡,就像一幅正在褪色的水彩画。
然而,这种情况对我来说,就像魔法一样有意思。达·芬奇当年在这幅画上用的颜料是一种叫坦普拉·佛尔泰的油彩,这在当时来说,是一种具有开创意义的新手法,可这种颜料对绘画的保存完全不合适,达·芬奇还健在时,这幅画的表面就已经开始剥落了。
加之到了十七世纪,画的中央部分被切除,改成了一扇通往厨房的门。1800年,在法国占领期间,这个餐厅又被用来存放法军的粮秣。而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这幢建筑物本身还遭到过炮击。
虽然这幅画受尽了时间的侵蚀和人为的损害,但如今,它已修复得可以经受人们目光的注视。这也是一项持续了几十年的修复工程中的壮举。虽然,修复师们看上去有点土里土气,但是,他们扎实的工作却守护了世界遗产,我不能不为他们感到骄傲。
"不过这个模模糊糊的《最后的晚餐》也不错嘛!"
我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对着芽实笑起来。芽实也望着我微笑。
"哎,向你请教个最基本的问题,好不好?"
有请。我微笑着回答她。
"这幅画表达了什么?"
嘿,你在学校里都学了些什么!我这么一说,芽实噘起了嘴说:这么复杂的事情谁记得住啊!
"基督对弟子们说:"你们当中有人背叛了我!"这幅画正是描绘了基督说话时弟子们僵硬的表情。"
"呵呵,是犹大吧?"
"对,是犹大。"
我冷不丁想起了科查那幅被割破的画。老师的学生当中也混进了犹大,我回佛罗伦萨之后,一定要先找到这个叛徒。高梨明和安杰罗的面孔浮上我的脑际。也许是我不知道的人在背后策划了这个阴谋,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
我们始终在那里观赏《最后的晚餐》,一个小时以后才离去。芽实一直陪着我,这时她实在受不了了,还没出大门,她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我们没多少钱,不能像那些日本游客一样狂买意大利名牌商品,所以第四天,我们又去美术馆转悠。在饭店附近的一个餐厅里用过午餐,我们先去了波尔迪·佩佐利美术馆。
从斯卡拉广场出发,走过曼佐尼(Alessandro Manzoni)①大街,就能见到右首有一座小巧紧凑的建筑。它周围都是一些古老的宅邸,这个美术馆也是由私人宅邸改造而成的。米兰的宅邸很独特,都建有纵向伸展的长长的门道。穿过门道,便走进一个静谧的里院。空气沁入体内,我的心情变得平静又舒畅,米兰市内的喧嚣刚才还在耳边,现在竟然像一种幻觉。
展品也全是好东西。看任何一件展品我都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这里面有文艺复兴初期在佛罗伦萨十分活跃的波拉约洛(Amtonio Pollaiuolo)②的《妇人像》,有波提切利的《圣母子》,有乔·贝利尼(Giovanni Bellini)的《基督之死》,等等。
在波尔迪·佩佐利美术馆以北二百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是利用原来壮丽的宫殿改建而成的布雷拉美术馆,这里面集中展示了十五世纪至十八世纪伦巴第派和威尼斯派的绘画,这地方真称得上是文艺复兴时期美术的宝库。我一个人兴奋地走在前面,我已经把芽实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当我们来到据说是拉斐尔二十一岁时画的《圣母的婚礼》面前,芽实突然提起要去见父亲,这让我吃了一惊。
她朝画前又走了几步,说了起来:
"……我父亲,曾经是个皮鞋设计师。二十年代后期那个在意大利赫赫有名的电影导演,他的名字我想不起来了,那个导演还让他做过服装设计呢!我父亲才能是有的。这些都是母亲告诉我的,不过她也就跟我说了这么一些……
"母亲在京都和他相遇,很快就坠入了爱河。刚开始交往没多久,母亲就怀上了我,不过,两个人之间的爱情并没有持续很久。他们平时只能用极其简单的英语对话,片言只语的交流如何能传达内心的情感呢?再说,京都那个地方有点像佛罗伦萨,对外面来的人很排斥,父亲的日语又说得不好,所以,对于他来说,每一天都是孤独的吧。母亲也跟我说过,那时候,他想家想得真是受不了。弄到最后,两个人也没有去登记,就那样分手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芽实讲她自己的身世。她平时是那么地爱说话,却从没跟我说起过这些事。一说完,她就抿紧了嘴唇,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塞到我手里。纸条上的铅笔字迹有点模糊了,很难辨认,上面潦草地写着地址模样的东西和她父亲的新名字。
“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东西了,不晓得他是不是还住在那里。”芽实说着把脸转向我,眼珠的周缘在微微地颤动。
我也不管别人是否在意,上前一把抱住了她。是啊,无论是谁,无论看上去是多么幸福的人,在人生道路上难免会遇到一两个阴影。比一般人更爱说爱笑的芽实,却笼罩在这样一个残缺的阴影中,我觉得她实在太可怜了。而且,那也是和我自己相重合的一个灰色影子。
走回曼佐尼大街,我们在那里拦了一辆出租车,去找纸条上的那个地址。在美术馆里,我借公用电话查了一下这个住址的电话号码,但据说没有登记。车一直开到米兰市里的加里波第(Guiseppe Garibaldi)(注:1807—1882,意大利民族英雄,1860年组成千人红衫军,征服西西里和那不勒斯后将其献给撒丁国王。)车站西侧,停在了开阔的纪念墓地的背后。司机指着克利奥拉诺广场说:就在那边了。刚下车,天上就下起了小雨,我们没带伞,只好开始小跑,手还在头上乱挥乱舞,像是要扯断那些缠住我们不放的雨线。芽实脚步沉重,就是小跑着追我的时候也跑得犹犹豫豫,没有一点速度;有时候,我要不喊她的话,她干脆就停在那里不走了。等跑到要找的地方,两个人已被淋得透湿。
我们要找的那栋公寓好像就在几条路交叉口的转角上,并不是什么豪华建筑,只是在正面墙上有着一些中世纪风格的雕刻,看上去倒也蛮可爱。广场中央耸立着几棵红叶将尽的乔木,褪了色的红叶稀稀拉拉挂在枝头,一阵风刮来,叶子便一点一点从树上飘落,漫无目的地飞舞着。
芽实抬头看着公寓说:
“我,我还是……”
我马上走下人行道,扫视了一下四周,在前面一个街角上,有个酒吧模样的店。我推了推她心神不定的背脊,指着那店说:“在那里等我,好不好?”
“你想干吗?”
“先让我去看看情况。”
芽实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
“等着我,好吧?至于感觉怎么样,我跟他见了面后再作判断。我先不露声色地去试探他的态度,行吗?”
一阵迟疑之后,芽实轻轻地点点头。尽管我也知道这是个棘手的任务,可是现在,芽实连按门铃的勇气都没有。我目送着她那走向酒吧的背影,又一次看了看公寓门牌。
我把手伸向装在门边的门铃的小小按钮。事到如今,我只好尽量以公事公办的态度来进行,这种时候,任何多余的情感和犹豫都没有必要。我按下门铃。不见回应,我又按了一次,这次按的时间稍长一些。一阵机械的噪音响过之后,小扬声器里突然传出孩子的声音,我吃了一惊。
谁啊?孩子们在里面乱叫。爸爸在吗?我的声音因慌乱而变尖了。我觉得这简直像在寻找自己的父母。幼年时期留下的对母亲的些许感触一下子涌上心头,我感到身上的血直冲头顶。
“哪一位?”不一会,喇叭里换了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告诉他我是从日本来的阿形。那个男人没吭声,我就干脆一口气把话说完:
“我是你女儿的朋友。这几天她正好在米兰,要是可以的话,能不能去见个面说说话?”
那男人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在那里稍等一下,我马上下来。说完,他那头就咔嚓一声挂了机。
芽实的父亲明显有些犹豫,但并没有拒绝的意思。我想,只要他们见面说上话,照说是多少能看到一些光明的。
我走下人行道,看了看一个街区前头芽实等着的酒吧,然后又将视线转回到公寓上方。缕缕雨丝从灰白的天空飘下来,蒙在我脸上,我闭上眼静静等待着,等待着。雨水渐渐濡湿了我的脸,它的凉意使我平静下来。
我想起了我那自杀的母亲。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经怨恨过她:你自己去死,为什么还要留下我。如今,我已长大成人了,才觉得母亲非常可怜。我痛悔:我的母亲啊,你不要走得那么急,只要等我长大,我一定能弥合你那颗破碎的心,可是……
开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一个披着藏青色羊毛开衫的中年男人,从门道里走了出来。“你好,”那男人朝四周扫了一眼,用日语问道,“芽实呢?”我转身指了指酒吧,芽实的父亲立即朝着酒吧一路小跑过去。他的表情虽说还有些生硬,却流露着对女儿深深的爱意。
我拔腿追上去。雨下得更大了,我用手不停地拭拂雨水,视线始终追随着芽实父亲的背影。
芽实不在酒吧里。芽实的父亲看着我问怎么回事,我拨开靠在柜台边上喝酒的人,问店里那些正在干活的人,他们个个摇头。我冲到店外,找遍了广场和周边一带,就是没看见芽实的人影。
父亲一直站在酒吧门口,我喘着粗气回到他的面前。我轻轻摇了摇头说找不到。芽实的父亲显得很颓唐,也轻轻摇了摇头。芽实很像他,眼睛、鼻子、还有脸形,长得跟他一模一样。
来和父亲会面,肯定会有些紧张害怕,可是,芽实的勇气还是没能挺到最后。不知何时,一个女人挨近芽实的父亲,站在了他的背后,想来是他的新妻子。她悄悄伸过手去,挽住了她那位坐立不安的丈夫。
我们站到酒吧里面,一边用蒸汽咖啡(espresso)温暖着身体,一边说话。我对他们讲了芽实的情况,诸如她在佛罗伦萨生活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她以怎样的态度度过了迄今为止的人生等等。我把我所知道的芽实的情况,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了他们。芽实父亲的眼里浮起一层泪花,他妻子在旁边默默倾听着。看得出来,她是个好女人,话虽然不多,但她那双一直不离开丈夫的手,就已经透露出她的温厚。
显然,这个男人并没有抛弃芽实,芽实自己心里一定也很清楚。最后,她父亲小声地告诉我说:“这十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念芽实。”我用力点点头。至此,二人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
回到饭店房间,我看到芽实蜷缩在床上。用毛巾擦干淋湿的头发后,我便在她身边坐下了。我跟她详细叙述了与她父亲见面的情况以及他现在的心情等等。芽实起身抱住我,嘴唇也贴了过来,她的嘴唇很温暖。我紧紧拥抱着她。后来两人就这样在床上做了爱。
芽实皮肤雪白通透,胸部高高隆起,健康得让我自惭形秽。她那从紧掐的腰间向下伸展开去的臀部,犹如一颗意大利产的果仁。她的身体曲线正如维纳斯一般柔和,拥抱她时,她那娇柔的肉体就在我怀里颤动。她的腿修长柔软,伸屈自如,简直不敢相信能那样容易地接纳我。她的丰满和阿蓝的纤细,正好形成了对照。阿蓝的骨骼比较细巧,手腕脚腕细得仿佛一撇就断,身体也是精精瘦的,胸部和臀部只薄薄贴了一层肉,显得很保守。
和芽实做爱,任何时候都像做运动一样健康:情绪高昂时自然激情澎湃,即使在痛苦忧郁中,她也像太阳一样耀眼。高潮过后,她躺在我怀里,我发现她脸颊上挂着泪珠。啊,在某个肉眼看不到的地方,肉体和心灵还是稍有脱节的。
夜深了,熄了灯的房间里,芽实还在我怀里嘀咕:“算了,不见面了,就这样直接回佛罗伦萨。”“为什么?”我认真起来,向她抗议,“好不容易碰到你父亲,怎么也得去见一面吧!”
“行了,就这样回去。”她固执得很。
她酣睡的声息奏响了米兰的夜曲。我不知如何是好,对从小就失去母亲的我来说,芽实的心情实在难以理解。
我悄悄抱紧了她,她睡意朦胧地回应着,也把身子紧紧贴住我。熟睡时她总是这样。
翌日,是我们来米兰后遇上的第一个晴天。大概是废气太多的缘故,说是晴天,却又不是佛罗伦萨那种清清爽爽的大晴天。不过,蓝天让我们长久抑郁的心情也放了晴。
为了换换心情,我带她去了大教堂。只要走进大教堂广场,谁都会被教堂那壮丽的外观征服。从正面看去,整个教堂像一顶巨大的王冠,无数小尖塔直指天空。比起佛罗伦萨大教堂来,米兰大教堂的气势恢弘得多。一群一群的游客,早就到了,早已架好了照相机。
一走进教堂,就发现里面非常昏暗,和外观的灿烂辉煌正好形成强烈对比。巨大的玻璃立面营造了一个庄严的空间,“不得了!”被这种气氛所震慑,芽实不由惊叹起来。也许,正是这内外形象的巨大反差,显示了中世纪人们的伟大想象力。来这里寻访游览的人,一开始都是被它的豪华壮丽吸引来的,而一旦进入里面,马上又被信仰的尊严夺去了魂魄。
“我想上去看看。”芽实突然对我说。
她的声音像是从侧面灌进我耳里的风。
“你爬得动?”
“当然爬得动!佛罗伦萨的大教堂,我不就爬上去了吗?”
“啊?什么时候?”我问她。无意间,我又想起了和阿蓝的约定。一个想要把它像孩提时代那些令人难堪的失败一样塞进记忆中去的约定。
那时,两人最初说的是阿蓝小时候生活过的米兰。后来话题一再变化。那天阿蓝特别兴奋,说个不停,这在她来说很难得。那个约定就是从她口中说出的,既像是开玩笑,又像是顺水推舟……
哎,咱们来做个约定,好不好?
什么约定?
我三十岁生日那天,在佛罗伦萨大教堂最上面的圆顶平台,咱们在那里见面,怎么样?
佛罗伦萨大教堂?为什么在那个地方?米兰大教堂不行吗?
世界上最壮观的大教堂在米兰,世界上最优雅的大教堂在佛罗伦萨,这是菲德莉卡说的。
又是菲德莉卡!
爬几百级的台阶,流一身臭汗,拼一条小命,登上最高处,这样,才能看到佛罗伦萨那中世纪保留下来的美妙街道。听说,恋人们在那里缔结同心是最灵验的。
不过,我们见个面还要什么约定?没必要吧?你三十岁生日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就是了嘛。
是啊,假如两个人还没分手的话。
这是什么话!这岂不是说我们两个会分手吗?难道你是预言家?
不知道,未来的事情……就是觉得要珍惜今天,所以,才想到跟你做个约定。做这个约定,只是希望把今天这样的心境,永远保存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拥有的记忆里。那好,在我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咱们圆顶上见!
恐怕你会比我先到吧?
那不行!要是你还一直想着我的话,就一定要先登上去,在那里等我。
三十岁?还有十年……
“顺正。”
我站在玻璃立面的更上一层,凝望着大教堂的天顶。芽实的声音和阿蓝的重合在一起,把我唤回了现实。
“顺正,怎么啦?”
“不,没什么。还是别上去了吧。”我边说边抓住芽实的手使劲往上拉。
昏暗的大教堂里,空气混浊得像沼泽地的积水,我的视线从中穿过,指向教堂外面。
“怎么回事?哎,脸色这么难看,怎么搞的嘛?”芽实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了过来,她大声叫住了我。我不知道是应该追悔过去还是相信未来?只有我才记得那个约定!那个被咒呓缠绕的我呀!尽管知道这件事是多么地没意思,而我却仍被过去拖着拽着。即使有未来,未来之中还是有过去在等着你。三十岁生日的那一天,2000年的5月25日……
我们推开巨大的门,走到了外面。洒满广场的阳光,令人头昏目眩,我们不得不眯起了眼睛。映入眼底的人影,变得残缺不全,像幽灵一样在我眼前慢悠悠地飘过。
旅游团的客人们从大教堂北侧的一道用钢铁和玻璃建成的拱廊——伊曼纽尔二世长廊——里渐次走了出来。一阵大风刮过,一顶宽檐帽飞向空中,帽子的主人好像是位美国女游客。好几个人从队列里冲出来,都帮着去抓那个帽子。聚集在广场上的鸽子一齐飞了起来,报时的钟声响了,阳光射入了我的记忆。
接下来的一瞬间,我眼前突然闪过一个女人。如果不是记忆一再闪回到过去,这个人也许就根本不会摄入我的眼帘。一个如此熟悉的身影!冷冷的眼神、稍显丰润的脸颊、飘逸柔顺的头发、心高气傲的嘴唇、纤细的身材,跟始终镌刻在我心头的阿蓝一模一样。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做出了反应,紧握着的芽实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当芽实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时,我已经奔跑了起来。
“阿蓝!”我心里喊道。
像阿蓝的那个东方女人被吸进了长廊,我拨开人群,在游客之间全速奔跑。声音在耳朵里膨胀,我猛然惊醒,回到了现实。几十米开外的人群里,我看见了阿蓝的背影。那个像阿蓝的女人往长廊的十字路口走去,我紧盯着她,再次奔跑起来,不时冲撞到游人,愤怒的斥责一直追随着我。在长廊正中心的十字路口,那个像阿蓝的女人又在我眼前消失了。游客们在我的前后左右来来往往,我一遍又一遍地环顾四周。
“顺正。”远处有人叫我的名字。
就像被声音拉住了一样,我回转身。那不是阿蓝,是芽实。
“搞什么呢?把我扔下就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哟?”芽实说着抱住了我。
阿蓝……那人是阿蓝吗?还是我认错了人?也许是过去的记忆搞的恶作剧。我无力地抱住芽实,这不是幻觉,这是一个女人现实的肉体。
此后几天,直到回佛罗伦萨之前,每天我都去大教堂广场守候。尽管芽实对我的行动极不理解,但她还是每天陪着我。时间一长,我也就慢慢想明白了,那个和阿蓝极其相像的女人不会是阿蓝。照理说,阿蓝应该生活在东京。她的父母在东京,她理该在东京就职,也理该已在东京和哪个人结了婚。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想拂去这些幻觉。我不断告诉自己,那不是阿蓝,只是记忆的恶作剧罢了。
在米兰逗留不过短短一周,但这些意想不到的事却极大地冲击了我。幻觉也好,真实也罢,毫无疑问,我心中已经萌生了一种和阿蓝再度相会的期待。我觉得,只要相信能够重逢,就有可能重逢。这是因为我心中突然把那个过去的约定当作了现实的承诺。
我和芽实各自怀着想法,做着离开米兰的准备。我思念着阿蓝,她惦记着父亲。
“这样不好吧?好不容易下了决心来见你父亲,都到了这里,你看,结果又没见面,就这样回去是不是太那个了。”
听了这话,芽实很肯定地点点头,说:
“没事,就这样吧,有你在我身边呢。”
我提起行李箱,芽实打开了门。芽实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门锁把手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走出房间,在走廊里等她关门。我痛切地感到她正用最大的努力忘掉父亲。
电梯降到了一楼大堂,门慢慢开了,饭店柜台旁现出了芽实父亲的身影。一阵紧张袭来,一跨出电梯,我们俩几乎同时停住了脚步。
父亲迎面朝我们走来,他直直地看着芽实。在此之前,谁都没有料到,横隔在他们之间的时间的那道屏障,竟然会如此无情地压在两人身上。
尽管芽实和父亲是血脉相连的父女,此时却无法对话。芽实和父亲都用简单的话语作了问候,但是,长年累月积淀的思念和情感一旦化为语言,对方就无法理解。芽实的意大利语功夫还不够,父亲已把日语忘得精光。父亲在日本不过呆了几年,如今,又过去了十几年,不再会说日语也是情有可原的。就在这一刻,芽实好像第一次后悔没好好学意大利语。
分手的时候到了,他们两个人各自收拾起满腹的忧思,互相道别。因为语言不通,芽实显得更加颓丧。尽管有我帮着翻译,但可以传达的情感也是有限的。没有翻译就无法沟通,这一点首先就会对芽实造成冲击,最后弄得她像得了失语症似的,呆在一边欲说还休。饭店冷清的大堂里,一大早就始终回响着芽实的名字,这是她父亲的呼唤。那缥缈的声音久久在我耳边萦绕。
第六章 人 生 啊……
冬天的早晨,工作室充满了紧绷绷的贬人肌骨的空气。我最喜欢在这样的时候呆在工作室里。
作业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从附近酒吧买来三明治和卡布其诺,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修复用的乙醇、稀释氨水、强化蜡以及清漆的气味混在卡布其诺的香气里,强烈地刺激着我的鼻孔。
我眺望着摆放在桌上的那些正在修复的作品,感到其乐无穷。
我细细品味着创作这些画的那个时代的馨香……
我坐在了老师的转椅上。在别人到来之前,我可以这样享受这短暂而幸福的时光。这也是我来到这间工作室就职后,唯一一段安逸的时光。
这时,与阿蓝一起度过的那些透明的时光,悄悄映上我的脑际。有一段时期,阿蓝喜欢写诗。虽然我们分手时她已经不写了,而在那个时候,她的记事本和教科书做笔记的地方,已被她写下了不少小诗,笔迹都已淡去了。尽管都是些即兴文字,但有不少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还偷偷地把那些诗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保存起来。
冬天,米兰的小径,
石英路面冻得坚硬;
是什么信号?
让他发现了我的身影。
爆竹一般在空中炸裂,
那是少年的声音。
“还是活着更好!”
回眸一笑,好言如馨。
这些诗都装在我的钱夹里,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拿出来看。
说了哪儿也不去,
可你却不在这里;
你总是走得太远太远,
总有一天找不着家园;
我在此地无所事事,
生命已是太久太长。
一张阿蓝的半身照,夹在用回形针别起来的诗稿里,那是她去考驾驶执照时多出来的,她就送给了我。这张照片还是在剪短发以前拍的,也是她唯一的一张留长发的照片。那是不加任何修饰的直发。有天夜里,她说留长发留得腻烦了,就拿起剪刀自己把头发给剪了。照片里的她,虽说是正面注视着照相机,瞳孔却似乎在非常不安地游移,也许是少许光线反射的原因,眼睛有些发红,看上去像个突变体。
卡布其诺已完全凉却,我把它一口喝干,也把回忆一起喝干了。
清晨一个人呆在工作室的习惯,给我带来许多舒适和愉悦,从米兰回来之后,我再次重温了这似乎已相隔好久的体验。
可是1998年1月的某一天,就在这辞旧迎新的日子里,老师突然说要关了这间工作室。
不用说,导火线显然就是去年发生的那个事件。
“顺正,对不起,一想到你的未来,就怎么也得把这间工作室维持下去。可是,我的心里,已经留下一道巨大的裂缝,就像科查的那幅画一样,恐怕一生也难以愈合。”
把老师折磨得如此痛苦的犯人仍然没有找到。高梨和安杰罗都还跟过去一样干着他们自己的活。
老师自言自语地说,假如老是怀疑进出这间工作室的人,还不如早点把工作室关了,省得麻烦。
我说:“请不要为我担心,我更担心的是老师,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老师无力地摇摇头:
“等我稍微好点的时候,也许会去哪间美术学校,教教修复技术什么的。”
老师失去这间工作室比我自己失去工作更令我痛苦。尽管竭力不让自己流露出落魄的神情,然而,我就像一个再没有山峰值得攀登的登山家,生活失去了意义,浑身提不起劲来。
“如果抓住了犯人,心情也许会好一点,可是……”我吐出了内心的焦急。
老师用力摇摇头,否定了我的希冀:
“算了,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就这样吧,犯人还是别去知道的好,咳呀,还是别去知道为好。”
老师一下子萎靡了许多,我感到很难过,仅仅几个月的时间,老师美丽的黑发当中已经有了很明显的白发。
自从绘画事件发生之后,老师再没请我做模特了。我知道她已没有了作画的心情,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有一种担忧:老师是不是讨厌我了。我隐约感觉到,科查的画好像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被割破的。
那天,我鼓起勇气去问老师是否不再打算画画了。她微笑着说,以后还要请你当模特呢。但是,我觉得再也不会有这个以后了。
工作室正式关闭的时间定在春季。决定一出,安杰罗就马上准备转到拉伊帕尔工作室就职,高梨比原定计划早一个月回日本。整个严冬季节里,其他员工和进修生都各自找到了自己的新出路,只有我怎么也提不起找工作的劲头来,每天稀里糊涂地混日子。
“怎么办?这样下去不行吧?”
我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芽实跑来逮住我,来了这么一通教训。从米兰回来之后,芽实去语言学校上课比以前认真多了,无法和父亲对话一事改变了她。
“我也不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想干什么。”
“这不像你说的话哎!”芽实说着,走过来抱住我。
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长期在老师这里做修复,有了些小名声,好几个工作室都想聘用我,问我是不是愿意到他们那儿去。安杰罗所在的拉伊帕尔工作室的竞争对手也来邀请我,待遇相当不错。因为乔瓦娜工作室的重要修复工作我几乎都参与了,所以,有些修复订单,他们不找老师,直接就找我来做了。佛朗切斯柯·科查的修复订单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现在我更不愿去别的工作室。像安杰罗那样随随便便跳槽到拉伊帕尔工作室,我做不到,因为我爱乔瓦娜的工作室。我甚至这样想,哪怕是让我在这里工作到老死,连一把骨头都埋在这里,我也在所不惜……
“我想,暂时先瞎混混吧,有时间的话,可以回忆回忆过去,还可以画点儿画。”
我搂住了芽实,她的背部比去米兰之前好像瘦了一些。
“你这样活得下去吗?”
“还有一点存款,要是没钱了,去哪个工作室打工就是了。”
“当真?你好不容易从修复工作上发现了意义,可是……”
对于调整自己今后的人生而言,现在正是一个很好的休假期。也许我已经跑得太快了。
做修复工作一定要有松弛的精神状态,节奏也应更加舒缓。话虽没从我口里说出来,但我正是用这样的感触来安慰自己的。我下意识地抱紧芽实。
要是春天永远不再来临,那该有多好!可是……我的思绪随着视线飞到了窗外。
三月里的一天,我正忙着处理关闭工作室之前的扫尾工作,爷爷阿形清治突然来了,这着实让我大吃了一惊。听说有客人来访,我就去了工作室入口的门厅。刚一进去,就看见爷爷正注视着墙上挂的那些蛋彩画。他两手交叉在胸前,时而靠近,时而退后,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我看着爷爷的身影,惊讶得张大嘴,久久合不上,慢慢地,嘴角浮起了久违的笑意。
“爷爷!”我叫他。
爷爷回头便问:“这是临摹?”
“什么啊?”
爷爷一开始问了什么,其实我并没有听懂。因为,在应该是补偿我们久别思念的那一刻,爷爷问的居然是那些挂在墙上的画,我这个做孙子的当然无法预料。
“我说这幅蛋彩画呀,这是弗拉·安吉利科(Fra Angelico)①的画,对不对?按理说是不可能放在这里沾灰尘的。不过我想,这里是佛罗伦萨的修复工作室嘛,也可能是原作,那也说不定,对不对?哎呀,刚才我正为此着急呢。”
好了,总算弄明白了。
“噢,你问这幅画吗?这是临摹的呀。”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不过,画得非常好。十五年前,我在圣马可修道院见过这幅画的原作。哎呀,画得真是太好了!这是谁画的?”
“大概是老师画的吧,不过,这画很早以前就挂在这里了,我也不大清楚。”
爷爷快走到我身边时,冷不妨捏起拳头朝我腹部打来,我一闪,不想拳头却正中心口,爷爷虽然没太用力,但我还是反射性地向后踉跄了几步。
“有破绽!”爷爷对我猛然喝道。
我哪里还敢抗议,只能傻站在一边直眨眼睛。爷爷笑了,说:“你腹肌还没练出来!”说着伸过手来。我一握住他的手,他就用力捏紧了我的手掌。
“不管是对哪个人,也不管对他有多信任,只要让他看到你的破绽,你就完了!你知道吗,俗话说:‘男人一旦出门,七个敌人在等。’”
“别瞎说了。”
“你说什么?你这是在外国,这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一个人?”
“什么?”
“你是一个人来的?”
“啊,那当然!”
“为什么不事先打个招呼呢?”
“为什么?那还用问?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呀。”
“什么添麻烦,我可以去机场接你呀,你看……”
“别把我当小孩子!”
爷爷从来就是个不服输的人,这也是他身上最像个爷爷的地方。依他的个性,哪怕是七十五岁的高龄,他也敢一个人来意大利。爷爷红光满面,眉毛高高挑起,还是原来那个顽固的老头子!
我笑出了声。爷爷的视线又一次回到油画上,“画得实在好啊!”他不住赞叹着。
我把爷爷介绍给老师,他马上就接二连三地用日语询问有关蛋彩画的问题,把老师都弄糊涂了。
“顺正,你替我跟先生说。我呀,您知道吗,我最喜欢十四世纪锡耶纳派的蛋彩画。是十四世纪哦!别搞错了,给我好好翻!”
我刚翻译完这几句话,老师就握住了爷爷的手。这下爷爷的兴致更高了。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为了亲身感受弗拉·安吉利科的原作,到佛罗伦萨来过好几次。说起这些事,爷爷颇为得意。
“真是个好爷爷!”乔瓦娜说。
当得知七十五岁的爷爷居然是一个人从日本来到这里的,她瞪大眼睛,实在掩饰不住她的惊讶。
因为爷爷的突然到来,我得到了休假的机会。老师说,这里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去陪陪爷爷吧。尽管老师劝我休假,我的心却不愿离开工作室。一想到工作室马上就要关门……
但是,我也不能让爷爷一个人在佛罗伦萨街头乱晃。像父母一样养育了我的并不是我的父亲和继母,而是爷爷。我很想在他还硬朗的时候多尽一点孝心。
第二天起,我和芽实带着爷爷去逛美术馆。芽实和爷爷第一次见面便觉意气相投,不大一会儿,芽实就已挽着爷爷的手在走了。
最先去的是圣马可修道院,这里收藏了大量安吉利科的作品,甚至可称之为弗拉·安吉利科美术馆。爷爷一直兴奋地拽着芽实的手,反客为主地带着我们在里面四处转悠,都搞不清谁是游客谁是向导了。
“你看看,这是《圣母领报》!安吉利科的代表作。你看看这构图,好得没话说!你看看这清清爽爽的姿态!所谓心灵的净化,就是用心触摸这种形象时的感受。只要看上一眼,你的心情就会变得平静起来。如今世上有太多的无聊,而这里面就有荡涤浊世的力量!”
对爷爷生动活泼的见解和说明,芽实始终报以微笑。
看了《圣母领报》之后,我们又去看了《耶稣变容》、《头戴荆棘冠冕》、《圣母加冕》及《你不要拉住我》等作品,爷爷一一予以解说,使我们对安吉利科也颇有心得。工作室挂的那幅临摹画的原作《利奈奥尼圣母像》也在这里,不过爷爷走到这幅画前时已经有点气喘吁吁,话也明显少了。
“让爷爷稍稍休息一下吧。”芽实悄悄在我耳边说。
我搀扶着爷爷,来到了位于修道院一楼的圣安东尼回廊。三人并排坐在清冷的回廊里,呼吸着外面的空气,等待爷爷慢慢恢复体力。这样不声不响地坐在圣马可教堂里,恍如生活在十四世纪……
我的思绪在流淌:刚到佛罗伦萨的那天,初次拜访老师工作室的那天,在工作室学习技术的那些日子,然后就是那个事件,再就是未来、明天、告别工作室的那一天,辞职以后,明年,公元2000年5月……
我将来是否打算继续从事修复工作?是否就打算以此为天职终其一生?我不得而知。现在这段时间里,也许正好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工作开心吗?”爷爷问我,简直就像看透了我的心思。
芽实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注视着我。
“干活的时候常常会忘了自己。”
“你觉得自己很适合做修复工作,是不是?”
我答不上来。合适不合适我还没重新考虑过,只是觉得自己近乎怀有一种使命感,只要想到自己正在做着一桩把过去交给未来的事情,浑身就充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想到自己修复的画千年之后不知又会由谁来修复,就觉得自己所从事的工作能超越人的能力界限。但是,这是一件非常需要耐心的工作,甚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我都无法确认:自己所做的工作究竟为人类的未来做出了怎样的贡献。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也许并不合适。”我好不容易掏出了几句话。
爷爷慢慢转过脸来,对我说:
“不对,你还不太明白。太多的事情一下全落到自己头上了,虽说是你自己的事,可你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又决定不下来……”
我马上想起了佛朗切斯柯·科查那幅被割破的画,如果割破那幅画的是我们中间的某个人,那么我一辈子也不会饶恕这个家伙,我以守护人类遗产的修复师的尊严发誓……
“可能是自我意识太强了,过去就有过这样的状况,但还不至于自我膨胀。对于不能扼杀自我的人来说,修复工作时时会变为一种痛苦。”
“看来,还没想清楚呵。”爷爷回应我的诉说道。
芽实看着远处,故意装出一副不在听的样子。我合上眼睑,流进回廊的冷风轻抚着我的脸颊,我觉得春天还很远很远。
“可以试着画画蛋彩画嘛,你说呢?”
面对爷爷唐突的建议,我差点笑出声来:蛋彩画?但是,爷爷的表情完全是认真的。
“先可以从临摹开始。从修复过去的工作,转向描摹过去画家伟业的学习。在这个过程中,你能发现许多过去从未发现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要我做个蛋彩画的画家?”
“这也是一条出路。”
“你说得这么突然……”
爷爷站起身来,说:
“我只是说说而已,不过是这么随便想想,以后的事还得你自己考虑。”
说完爷爷就笑了,芽实也笑了,我也只好跟着一起笑。三个人嘴里呼出来的白气,随着回廊里流动的空气飘浮。不会真的是让我去做蛋彩画画家吧?不过,爷爷的建议里也包含了几分真实。他的意思是:不要把自己的未来限定得过死,倒是有必要用更加圆融的态度来面对这个世界。
爷爷在佛罗伦萨逗留了一个礼拜。在这期间,我们去了各处的美术馆,爷爷精神抖擞地到处转悠,根本看不出已是七十五岁的人。后来爷爷去了巴黎,说是要和当年留学时代的女朋友在巴黎见面。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爷爷留过学,而且怎么也没想到,爷爷居然到现在还和当年的恋人保持着频繁的交流,不过我没敢打听。爷爷最讨厌别人这样那样地为他担心,说了一个人去巴黎,那就无论如何死也要去,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和芽实送爷爷到机场,他微笑着跟我道别:“东京见。”
“东京?……”
话音未落,爷爷的拳头又朝我腹部击来,而且比上次更加准确地击中了我的心口。结果我一个踉跄不算,还要让芽实扶,真丢脸。
“有破绽!”爷爷又笑了。
“干什么哟!”芽实吃了一惊,便向爷爷抗议。
“不要忘了这个痛,也要多少知道一点人生的险恶。”
芽实听得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而我,只是在想着爷爷说的“东京见”的那句话。
“回东京?”我嗫嚅着。
爷爷把耳朵伸了过来:“说什么哪,听不清楚!”
“你是说让我回东京?”我又清楚地把话说了一遍。
爷爷点了点头。
“咳,回东京?”芽实紧盯着我的脸叫了起来。
“虽说不是什么决定,不过,这也是一个办法呀。回一趟东京,调整自己的状态之后再出来,这样也许更好。人嘛,在迷茫的时候,就应该下决心试着去改变方向。你啊,这方面的困惑太多了,就这点来说,也不能指望你能做出什么好的成绩来。”
爷爷留下这些话就走了。尽管已是七十五岁的老人,又是单独出行,但是他那进入登机口的身影,实际上却并不令人担心。这么一想,我身体的不知哪个角落里不可思议地涌出一阵笑声——“弄到最后,需要帮助的却是自己!”爷爷肯定想这么对我说。
我拉起芽实的手。芽实也马上握紧我的手,说:
“真要回去?我好可怜哪!”
我摇了摇头说还不知道。其他的话都被我吞进了肚子。
要是回东京的话,也许偶然会见到阿蓝。
我还想见到阿蓝,哪怕就只见一次。
几天之后工作室就要关闭。那天,我被安杰罗叫出去,在大区的一个酒吧和他见了面。安杰罗改换门庭去了拉伊帕尔工作室,我对他也是渐渐敬而远之。电话里,他说是有非说不可的要事相告,还声称要跟我说的是关于割破科查画作的那个犯人的情况,因此我不得不去见他。
安杰罗坐在酒吧最里面的座位上等我,他脸上的表情很严肃,仿佛在下很大的决心。昏暗的店里尽是一对一对的年轻恋人,意大利流行歌曲的旋律在流淌,也有客人在厅堂里跳舞。在这座守护着历史和传统的城市,年轻人还是生气勃勃的。很多喜欢折腾的家伙,已经去了米兰或者罗马。留下来的家伙就聚集在这些热闹地方,消耗着他们在外面无法发泄的能量。
扬声器里传出的音乐很响,我们两个人必须把头靠得很近才能听见对方的声音。我竭尽全力想要听清楚安杰罗说的每一个字。
“你说什么?!”
安杰罗的声音在骚动的噪声中飘忽不定。
“再说一遍!声音再大一点!”
但是,他说的话使我失去了判断力。他嗫嚅着的那些可怕的话语,轰隆轰隆地在我脑袋里直转,震得我眼前一片漆黑。
和安杰罗分手之后,我一个人在佛罗伦萨的夜幕中徘徊。我不知去哪儿好,我已经走遍了阿尔诺河畔的每一个角落,最终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芽实的公寓前。但是,我没按门铃,只是抬头看了一阵她那亮着灯的房间,然后,悄悄地转过了身子。
那幅画是老师割破的……
安杰罗的声音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这声音粗暴地反复膨胀收缩,我的脑袋几乎要炸裂了。
“说什么呢,你!说那种混账话!要是胡编乱造,我不会就这样便宜了你!”
“不是胡编乱造!这种事也是能开玩笑的吗?”
安杰罗的眼睛不是撒谎者的眼睛,这一点越来越清楚,但我却完全混乱了。那幅画是老师割破的……
“目击者是一个研修生,但是那家伙不敢讲,因为这件事太可怕了。他烦恼得受不了,就悄悄跟我一个人说了。”
安杰罗的瞳孔不停地游移,眼睛里涌起一层泪花,在店里暗淡的灯光下微微闪着光。
“……老师是在嫉妒你啊!”
“为什么?!”
“哎呀,这个嘛,我好像知道但又确实不知道……老师看你把活儿干得比她本人还漂亮,她就嫉妒你了呗。你听清楚了,这是事实。”
流行歌曲副歌的旋律从扬声器里传出来,裹挟着歌词不依不饶地直往耳朵里钻。
Che vita e, che vita e……(人生啊,人生)
“什么屁话!”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也不管安杰罗,转身走出了店门。我受不了这毫无意义的噪音。我想奔跑,腿脚却不听使唤,身体不能随意志行动。我已经失去了平衡,只好用手扶着墙壁,安杰罗跑过来扶住我。我大口大口呼吸着沉重的空气,佛罗伦萨晚冬的空气依然冰冷,使我忍住了呕吐。
“顺正!”
我用上全身力气甩开安杰罗的手。
“不要烦我!不要在我面前晃!”
我从安杰罗手里挣脱出来,转身冲向了夜幕。
“顺正!我是为你着想才……”
安杰罗从后面追上来,我猛地推开他挡上前来的胸膛,冲了过去。我使出全身力气,全速奔跑在深夜的佛罗伦萨……
“顺正,不要跑——”安杰罗的声音一直在我身后回响。所有的声音都在我的头脑里萎缩,消逝,相反,只有割毁了科查画作的乔瓦娜那幽暗、忧郁的面孔,浮现在黑暗中,不停痛苦地明灭。
Che vita e, che vita e……(人生啊,人生)
一直在我耳朵深处萦绕的只有那首流行歌曲的副歌。
第七章 过去的声音 未来的声音
这间房的窗不太大,室内比较昏暗,因此外面的光泛起了光晕;窗框看上去就像是隧道的出口。窗外宽阔的风景显得十分平坦,它既不同于从工作室的作业间小小石窗里所看到的风景,也不同于从阿尔诺河畔我房间的窗子里看到的风景,这是一个没有距离感的盆景式的世界。
梅之丘羽根木公园的小高丘就在我的眼前,这片令人怀念的景色和我学生时代的记忆是重叠的。可是,也许是看惯了佛罗伦萨的石阶,再看日本的风景,就觉得有些不协调了。
回到这个城市后,我就像一个拥有大量空闲时间的退职人员,每天慢悠悠地、心不在焉地打发着日子。我也没去找工作,整天就呆在堆满爷爷作品的公寓的一个房间里。收音机从早到晚一直开着,我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和不断变换着内容的日语,躺在简易床上发怔。我把心留在了那座我已经远离的城市。
下午,我漫无目的地去公园散步。我像一个获得外出许可的病人一般浑身无力地走着时,曾多少回与那些牵着孩子的母亲擦肩而过。
我不禁想起乔瓦娜。这让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我还没弄清真相就回了国。因为,确认真相这件事本身太可怕了。我没有勇气去质问乔瓦娜,就这样逃跑似地回了国。虽然我一次又一次地祈祷:我愿意相信老师!可是我越是祈祷,乔瓦娜就越是像恶魔那样令人毛骨悚然地堵在了我的心中。
我把她当母亲一样来敬慕,她却背叛了我。因此,治愈创伤需要一段时间。
回到日本已快半年。烦人的记忆惟有忘却才是解决之道。全忘了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坐在公园的条凳上,周而复始地眺望着天空、云朵、一家一家的屋顶。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自己的心底长出了一层密密匝匝的嫩芽。那是什么?我的头脑难以理解,然而,我隐约感觉到,这是过去一个时期里曾统治过我感情的残骸发出的芽。
我陷入对阿蓝的思念中。为了摆脱现实的苦恼,过去记忆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掠过我的脑海。快乐的时光……
实际上,那段时间很短。尽管如此,和后来凄凉的分手相比,我最先回想起的全是那些美好日子里发生的事。尤其是现在,我只希求美丽的回忆。两人一起读过的书、两人一起听过的音乐、两人一起去过的咖啡馆、两人一起走过的路、两人一起仰望过的天空……
我注视着朝世田谷①上空飘去的白云。那些日子回忆起来恍如昨日。也许,回东京来的目的,正是希望自己能借助对阿蓝的回忆,从痛苦的现实中解脱出来。如今,为了暂时忘却在佛罗伦萨浪费的时间,在这座城市里,我开始了一个人的独立生活。
我在车站前的报摊上买了一份招聘杂志。爷爷常过来塞给我一些零用钱,但我不能老是让人照顾,我必须考虑在此生活下去的问题。要想恢复到过去的正常状态,那就必须工作。
但是,对于只掌握了一些修复技术的我来说,在这座面向未来的城市里,我到底能做什么工作?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在这里,过去也正在被抛弃。
整个东京正向着未来倾斜。不断兴建的新的高楼大厦,犹如未来的象征,威风凛凛地日长夜大,君临于平常人家之上。我在想:过去是什么?也许,过去是于人无用的东西吧?我这个以修复为业的人,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找不到立锥之地。我还能否在这个城市的速度里保护自己并且生存下去呢?
“好了,日子混得差不多了吧,该考虑考虑以后的事了。年轻人,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也不是个事,有害无益啊。”有时候,爷爷阿形清治过来看我,见我这副样子就会教训我几句。
这半年间,爷爷是我和外部世界唯一的联系。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想干什么。”
“可以作画,可以画蛋彩画嘛,怎么样?”
“我倒是想画画,可是,在日本画蛋彩画什么的,恐怕难以糊口吧。我必须考虑实际问题,眼前的生活问题。总是让爷爷你来照顾,道理上也说不过去的呀。”
爷爷虽然还担任着画坛协会的理事,但是其他方面几乎都为新秀让出了路,他已经完全适应了隐退的身份和生活。也许是没别的事可干,他一门心思地要照顾我。大概他自己那个有钱的儿子没能实现他的理想,所以就又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不过,爷爷的创作世界是从吭哧吭哧挖掘地沟开始一步一步搭建起来的,旁人不是稍作努力便能轻易达到他那个水平的。确实,干什么都需要时间和恒心。
“爷爷,我想,我可能还是做修复工作比较合适。”
“那当然,那也是个了不起的工作呀。不过,我知道你现在走进了死胡同。在意大利你遇到了什么事,我不清楚。但是,我一看到你那失去了灵气和精神的眼睛,我就想,怎么也得想点办法帮帮你。”
“谢谢爷爷。你这么说我已经很高兴了。不过,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今后还是要由我自己来解决。”
爷爷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往烟斗里塞烟丝,一边嘟哝着说,只不过,我只不过是希望,希望你能画画,不过呢……
“要是你无论如何也想继续从事修复工作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介绍几个修复研究所的。”
“嗯,那好,我再稍稍考虑一下。我还有一些钱,住这个房子不用花钱,这就已经帮了我的大忙。爷爷,你再稍稍照应我一段时间,行吗?”
“那不成问题。你还年轻嘛,年轻!什么都还来得及从头再来。”
爷爷用下巴指着里面那间存放作品的房间,说有些东西想让我看看。
我默默地跟了过去。爷爷带着不无得意的口气,花了许多时间,一件一件地给我介绍他的作品。
每一件作品里都激荡着爷爷的生命力,最大的那间房里蒙着厚厚的窗帘,里面堆满了爷爷在中南美旅行期间画的那些充满张力的抽象木版画。不知为什么,几乎所有的作品画的都是建筑物,而没画什么人。但尽管没有画什么人物,这些作品中却仍然浓浓地散发着人类生活的气息和历史的幽香。
爷爷指给我看一幅木版画。画面上是一片广袤的沙漠,只有一间像中南美民居那样的平房,孤零零地画在了沙漠的正中间。
“当时,我满脑子都是这种单纯无为的空间构成,后来,一个私交很好的评论家给这批作品起了个名字,叫作《家的肖像系列》。”
然后,爷爷又指点我看了单纯画木桩和墙壁的作品。那些东西和《家的系列》一样,只是一批把木桩和墙壁照原貌画下来的、看似平淡无奇的作品,但是,这的确又是一批有着不可思议妙趣的力作,旅行途中爷爷的视线和并未出现在画中的人们的那种生活实感等等,都从画面上透露了出来。
“这些门啊木桩啊,都只是抽取了生活的一部分,我只是做了些尝试,用这些东西来描绘世界的边缘。看这里,这段墙壁是墨西哥的墙壁。”
那是一幅几乎像摄影一样精密描绘墙壁的版画。整个墙壁都是鲜艳的绿色,不知为什么,墙壁的正中间,有一个被砖埋起来的像门一样的东西。
尽管画面里完全没画什么有生命的东西,然而,那扇被砖埋住的门和鲜艳的绿色涂料,突出地表现了墨西哥人的生活态度和情趣,幽默安详地迫近了我的心。
“你一定以为我只是个日常生活的观察者,对吗?可以这么说,能够这样截取生活中的一段旋律并予以再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年轻时候的我,有着一双照相机般的眼睛。呵,我现在已经失去了这双机械性的眼睛!带着照相机一样的眼睛,漫游、观察世界,将感受到的东西复写在画布上,我只是用这种形式来表达当时自己行动的出发点。就这样,我所截取的世界,通过我这么一个人的眼睛,形成了一件作品,然后,向着未来,我又继续我的旅程。与之相同的房子、门和木桩什么的,如今地球上恐怕已经不存在了吧?不过,做出这些东西的人们,他们的精神就这样保留了下来。画家的职责就在于此。我看,这也可以称之为通向未来的桥梁吧。”
“通向未来的桥梁?这话说得太玄乎了。”
“我鼓励你画画,正是希望你能注视未来。”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说:
“我?我有描绘如此宏大题材的实力吗?”
“有!你的眼睛是画家的眼睛。”
“我是很喜欢画画,可是……爷爷,你是想把在我父亲身上没实现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是吗?我有这种感觉。”
爷爷的嘴角耷拉成一个“八”字,我意识到自己说过头了。
“对不起,爷爷。其实,我心里真的非常高兴,不过,我的性情最终还是适合做修复师。对于把过去传递给未来的职责,我抱持着一种自豪感。在这个世界上,我这样的人也是很重要的嘛。”
爷爷轻轻点头说:“是啊,诚如所言。”
十月里的一天,我回到了母校成城大学。我乘小田急线在成城学园前那一站下了车。车站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出检票口的时候,记忆猛然苏醒了过来。也许是因为毕业以后一次也没回来过,所以我觉得什么都非常令人怀念。我一步三回头地走下了车站台阶。学生们在我身边来来去去,一张张面孔都似曾相识。明知理应没一个人认识我,可不知为何,每张脸孔都是那样地眼熟。
走出车站,眼前就是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人来车往,热闹得很。有的店已经完全变了,有的店还是老样子。
是啊,当年,我上学走的就是这条路呀!
我的头不由自主地四下转动起来。经常和阿蓝约会的那幢大楼的二楼茶室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新开张的餐厅。餐厅的窗边,坐着那么一对。两人沉浸在那样的氛围中,活生生就像当年的阿蓝和我。刹那间,我停住了脚步,一只无形的手在摸索描画着当时记忆的轮廓,我长长叹了口气。
当我看到记忆中的花店、糕点冷食店时,我的胸口暗暗发热,眼神也松弛下来,我的心情真像回到了学生时代。我一边走一边环顾着耸立在街道两旁的银杏树,这是我们曾经并肩走过的路啊!两人当年的身影,似乎就在树间徘徊。我一次次停下,视线紧追着与我擦肩而过的学生们的脚步。
走进校门,记忆更加激烈地冲击着我的感情。一切都跟六年前一样。我笔直地向学生大厅走去。我们常常约好在学生大厅前面的一号馆的门厅里碰头,阿蓝总是背对窗户坐在椅子上,光线从背后射过来,勾勒出阿蓝暗黑的轮廓,看上去就像中世纪的宗教画。
她在潮水般一群群往回走的学生中寻找我的身影。我并不立即赶过去,而是悄悄躲在稍远一点的背阴处观察她。阿蓝时而扭头张望,时而注目凝视。看到一个平时如此冷静的人那样伸长了脖子在等我,我自然十分高兴。好,行啦。我就“嗨”地一声向她打了个招呼,然后迅速起身走上前去,脸上还装出我也是刚刚才到的表情。她就是这样的人,带着隐藏在冷静之中的热情走在……
回忆就留在了这些小事当中。每走到一个地方,我胸口就一阵阵发热。二号馆和三号馆之间下坡路的右首边有一个水池,文科综合大楼就在坡道的尽头。
一到举行校园文化节的时候,学生们都为做准备而来回奔忙,这条坡道上到处是他们快活忙碌的身影。在学生们急促的脚步声中,我们两个像一股逆流似地走下坡道。
躲开别人的目光,在网球场所在的杂树林里,我们牵住了手。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栗树,在树下,我们两个第一次接吻。也许是意识到自己是在校内,我们变得更加大胆。虽然我们接吻时还在注意周围的动静,显得有些慌张,但是,阿蓝柔软的嘴唇清楚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嘴唇刚刚分开,因为浑身发热而神思恍惚的我,又一次想把嘴唇贴过去时,她推开我的胸膛,转身朝纪念礼堂那边跑去。
那时的季节也和现在一样,正是秋天。我踩着满地的落叶,追上坡道,阿蓝正好回过头来,她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
我一边反刍着这些记忆,一边在学校周边转悠,直到天黑。
夜里,我在写生簿上画阿蓝的脸。窗子一直开着,窗外看得见羽根木公园里树丛暗黑的轮廓,树丛在路灯的照射下,郁郁苍苍地伸展开来。我就着干酪喝廉价葡萄酒,凭着醉意一连画了好几张她的画像。哪一张都不像!“她的脸好像还要更加亲切一点吧。”我边画边叹息。
在我脑海里,阿蓝的印象已经开始变得淡薄了。我一口喝干了玻璃杯里剩下的酒,脸上挤出一堆微笑。六年的岁月已经过去了,没有办法,不管自己多么地想她,印象也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我三十岁生日那天,我们到佛罗伦萨的大教堂,在圆顶上相会,怎么样?”
谈不上是什么约定,但在一段孩子气的对话当中,她确实是这么说的。尽管这是阿蓝说出来的,但是,我不敢想象她还记得这段对话。因为从那以后一直到两人分手为止,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个话题。
我刚又往喝空的玻璃杯里又倒进了葡萄酒,门铃就响了。秋夜的冷空气从敞开着的窗子里灌进来,关上窗后把脸凑近门上的猫眼,我差点叫出声来:芽实!她正扬着脸神情恍惚地注视着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门铃再次响了起来。
“顺正!你不是在里边吗!开门哪!你别逃!现在关什么窗呢!”
在她的催促声中,我下了锁打开门。她用脚抵住门,顺势把大包丢进门来,然后一阵风似地冲进房间,马上抱住我哭了起来:
“为什么不跟我联系?我给你写了这么多信,可是你……”芽实难过得说话也断断续续,话语混在哭声里,听也听不清楚。她不停地诉说:
“啊,你已经不喜欢我了,是不是?那就说清楚了再分手嘛。像你这样说走就走,又不跟我联系,这算什么?过分!太过分了!我这样的人,也是有感情、会思考的。我也有烦恼,我也会感到痛苦的呀!”
说到这里,她深深吸了口气,又加了一句说,也许这些你都感觉不到。她像是要把我们相隔半年的日日夜夜一下子填满似的,哭个不停。
我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是轻柔地抱着她,痛苦地注视着门。我只觉得,佛罗伦萨的街市在门的另一边展现:阿尔诺河、乔瓦娜的工作室、旧桥、市政府广场、乌费兹美术馆,还有大教堂。过去,又一次在我心里掀起了漩涡。
“要来,也跟我说一声,我会去接你的嘛。”
我这么一说,芽实把脸从我胸口上抬起来,脸相很可怕地斜睨着我。
“一个连信都不愿写给她的人会来接她?”
“就是会去接的啊。”
“为什么?”
“为什么?还不就是因为你特地从意大利过来嘛。”
“这种说法太侮辱人!是因为喜欢才来接我,为什么你就不能这样说呢?是不是?我就是因为喜欢你,才退了学,就这样来了。”
“等等,说清楚了,你别把退学的责任算在我头上,是你自己想退学吧?”
“为什么说得那么伤人。从意大利到日本,路上要多少个小时,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为了弄清楚你现在的想法,什么都抛掉了,就这样过来了,可你却还说这种话。”
我又一次抱住了芽实,然而她却拼命地抵抗:“不要碰我!你对我这样无情,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她叫喊着。
“你大概是觉得,人离开了那个地方,爱也能够离开,是不是?”
“我没那么说。”
“那是一样的!说不说都一样,你连信都不写。”
“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
“什么电话!不就是那么一两次。‘帮我送一下遗忘的东西好吗?’电话里你只说了这个事,还说了个住址,还有什么?我不是你的妹妹,也不是你的母亲,我是你的恋人!”
“恋人?”
“怎么?我讲错啦?”
芽实眼眶里又一次涌出了泪水,眼睛都红了。
“当然。”
如此不负责任脱口而出的自己让人百味杂陈,我放开芽实,背转了身。那些画了阿蓝肖像的绘画纸还摊在里面的沙发上,一定要在她发觉之前收拾掉,但刚一抬腿,芽实就抢在我前面进了内客厅,一把抓起了那些画。她在想什么,我清楚得很。
“几点到的?”
我心想,只有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以此来化解这种场合的尴尬气氛。
“哪家航空公司?”
芽实紧捏着一张画转身对着我问这是什么,语气很激烈。
“是画啊。”
“这是谁?”
“说不上是谁,这是想象中的人物,我正开始学绘画呢。”
“想象中的人物?为什么都是同一张脸。”
“就是这种训练,就是为了使同一个形象具体化嘛。”
“可模特总有的吧?”
我叹了口气。
“啊,是。大概……”
“谁?”
“都说过了不是哪个具体的人。”
“不是那样的!你以为我看不懂?你的画这样充满爱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是吗?”
“当然!”
“哦,那一定是我的水平提高了。”
当着我的面,芽实撕了那张画。眼看着那幅阿蓝的头像被一下一下地撕碎,我却不能去抢,只能呆呆看着。画纸的碎片撒了一地,芽实在一边偷偷观察我的反应。我想,恐怕再不从过去摆脱出来是不行了。这时,芽实又抓起一张画像,更加激烈地撕扯起来。
第二天清晨,一睁开眼,就发现芽实躺在身旁,她的手用力挽住了我的胳膊,就像一把扭紧的锁,我又不好抽手,只能等她醒来。在这静悄悄的早晨,我老老实实地躺在芽实身边,认真考虑着以后的事。我究竟要做什么?这是首先必须搞清楚的。是在日本找修复的工作,还是像爷爷说的那样,管它以后能不能作为职业,从现在起就走画家的路呢?或者,干脆去找个跟美术毫不相干的工作?我找不到结论。和芽实的关系就这样继续下去行吗?这个问题也必须考虑。尽是烦人的事,哪件都不能顺其自然,而哪件又都不能弃之不顾。
比起二人在佛罗伦萨的关系来,和芽实在梅之丘的共同生活,多了一些精神上的相互干涉,弄得心里很累。原因之一,除了我以外,她在东京没有可以依靠的人。虽说有母亲住在仙台,但她不愿见到继父,他们只是靠寄送生活补贴维系着现在这样的关系,这都好几年了。
在佛罗伦萨的时候,只是两个人都愿意的时候才会一起过夜。在这个地方,我们就必须一直在一起,从早晨到夜晚,芽实始终在我身边。要是吵了架,不管是她还是我,连个逃跑的地方都没有。
“感觉如何?”有时候,我会在早餐时问芽实。
什么呀?她就会反问。
“老是这样不行吧?就这个样子,整天稀里糊涂地混日子,我觉得不太好。”
“那还用说,当然是这样。”
“那,那怎么弄啊?”
“正要问你呢,你有什么打算?你又不去做事,你还想一辈子吃爷爷的福利啊?”
“难道是这样?”我的舌头都大了,我无法反驳。
“你不去做事?”
“做哟。”
“去做吧,为了我。”
“为了你?”
“是啊,为了我们两个人的未来,你要奋发努力!”芽实朗声说道。
她眼里闪着晶莹的光,我的视线从她脸上逃开了。“为了未来?”我在心里问自己。我从未有过为了未来而生活的经验,和芽实一起窥视她所向往的未来,这多少有点可怕。但是,必须要有所行动,一定要做些什么来打破这种胶着的状态。
每个人都必须面向未来的生活吗?
我们也找不到什么特别的事情可做,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去羽根木公园散步。在这个曾经和阿蓝并肩走过的公园里,如今,是芽实和我并肩在走。比起佛罗伦萨,我觉得东京的空气要沉重得多。惟独我有这种感觉吗?我在犹豫:要不要问问芽实?
第八章 浅红色的记忆
光阴似箭,回忆就像从奔驰的火车车窗里扔出来的行李,最终被弃置在荒郊野地。
日月如梭,原先那些如在昨日的往事,已经成了定格在某时某刻却伸手不可触及的过去,被埋葬在雾霭笼罩的记忆的彼岸。
光阴似水,有时,人会突然想要回到记忆的源头,此时泪水便会漫过眼眶。
1999年的初春。长长的冬天结束了,阳光里的丝丝暖意,料峭清新的风,报告着新的一季已经来临。
羽根木公园里,浅红色的梅花争奇斗艳,蓝天和大地之间,有一道像是用水彩画出来的线,淡淡地化开了些许。
“春天又来了——”我遥望着天边叹息,喃喃自语。
芽实还在我身边,我还是没有职业,而且,我还是被过去牵绊着,我还是不能忘记阿蓝。
心这个东西是很麻烦的。许是因为不知道心这个东西在我们身体的哪个部位,所以,即使我们感到心痛,这种痛和其他部位,诸如肩膀、脚腕的疼痛也是完全不同的,想要揉捏都无处下手。我还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抚慰这颗不知所处的心。现在想来,迄今为止,我始终采取了心痛就任由它心痛的态度。我心中不知哪个角落里还在祈愿:时间一定会改变一切,时光的流逝能治愈我的心病,能让我忘却过去……
心的旧创日渐作痛,原因肯定是因为那个日子正在一天天逼近。到那个约定的日子,差不多只剩一年了。企盼着约定的人也很傻,那只不过是个说梦话似的、毫无根据的约定而已。但是,我那颗无法愈合的心,显然已经开始在向那个日子靠拢。
即使应芽实的要求做爱,我也已有点心不在焉了。男人这种动物的虚伪,就在于心不在焉时居然还能紧抱女人。我的行为既是一种同情,也是对芽实的一种侮辱。每次完事的时候我就后悔: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但是,我那种得过且过的怠惰的性格,仍使我为贪图一时的快乐而沉溺其中。
对于我这样心不在焉履行事务似的的行为,芽实不可能没有感觉。也许,正因为有所感觉,她才那样一次次地要求。在她看来,只有用做爱这种方法才能确认我的内心情感,因为做爱也是确认两个人关系的最好的方法。
一旦对未来怀有不安,她就会抱紧我。对她来说,紧紧搂住我当然是对的。而想要离开紧紧搂住我不放的芽实,只有用性交这个办法。我那种机械的或者说像作业工程那样精心的行为,比说什么都有用。她只对此表示认可,满足后就会放开我。
说是这么说,但是,抱住她时,我时时会陷入一种错觉,觉得在身子下面的不是芽实,而是阿蓝。
“为什么要闭着眼睛?”芽实追问道。
彻底完事之后,我恍恍惚惚地盯着天花板,芽实心犹不甘地看着我。我厚着脸皮吐出一句显然是撒谎的台词:头昏。实际上,我是想起了过去。
眼皮一合上,眼前就浮现出阿蓝还是大学生时候的身姿,那是从昏暗中走进来的阿蓝,那是稚拙的怯生生的阿蓝。记忆之中两个人做爱的地方,不在十年前的这栋房子里,就在她位于祖师谷大藏的公寓里。她是绝不会同意在明亮的地方做爱的。所以,在我记忆中浮现出来的形象,不是她那被夏夜月光勾勒出的肉体的微暗轮廓,就是她那冬夜里被电暖炉的红光照亮的湿润眼眶。
“顺正。”
是阿蓝的声音。
“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我用力闭紧了眼睛。阿蓝在摇晃我的身体,我觉得眼角阵阵发热,我知道那是泪水,可意识到这一点已经过了好几秒钟。
“顺正。”
又有人在叫我。声音比刚才更靠近耳朵,更有真实感。我撑开眼皮一看,是芽实的脸——她正注视着我。
“心情好点了?”
“心情?”
“其实也没什么,你不在意就行。”
做爱之前,我和芽实刚刚为一点小事拌过嘴。最近,我们就像那些把吵架当家常便饭的夫妻,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干仗。今天的口角是我引发的,开始说好了去美术馆,后来我又突然变卦说不去了。为了修补裂痕,我们做了爱。
下午,意外地传来爷爷突然病倒的消息。当时,我和芽实正自说自话地把爷爷的画挂到内客厅的墙上去。
做爱之后,我们到里面那间当仓库用的房间里翻看爷爷的画。芽实和我一样喜欢爷爷早年横跨中南美时期创作的作品;看着看着,芽实眼里涌出了泪水。她说:“画面中没有出现人,可是他们的生活,就像发生在我们眼前一样。”
芽实还没从她与父亲无法对话一事的冲击中缓过气来,这也是她不愿离开我的一个原因。显然,她在我的家人中间看到了一种亲情。她不时遥望着远处自言自语,说什么我的梦想是嫁给你啦,什么我的未来就是为你生孩子啦。这几乎都是她一相情愿的妄想,这些话也从反面刺激着我的神经。
“我把这幅画挂在对面的房间,好不好?”
她都这么说了,我也没有办法,只好跟她一起把那幅最大的、一百号规格的题为《纽带》的画搬出来。刚把画挂上墙,电话铃响了。
回头看了一眼那幅画,我们一言不发地开始做出门的准备。芽实说要跟我去。我对她说“我一个人先去看看情况”,可她坚决不同意,说:
“因为爷爷也是我的朋友啊。”
我们去了爷爷进的三鹰的医院。打电话来的是父亲的妹妹阿形文江。文江也是画家,结过一次婚,但生活不愉快,后来就回到了爷爷身边,和父母一起过日子。爷爷的妻子绢江已成了植物人,文江也就帮着照顾照顾。
父亲是在三鹰的这家医院出生的,祖母也是在这家医院去世的。祖母住院时我曾来探望过,那时候,医院看上去很黯淡,这几年经过了大规模的翻修,显得亮堂堂的。一走进大门,庭院里一股凉爽的风迎面吹来,让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
我刚回日本的时候,爷爷劝我和他一起住在三鹰的家里,但是,文江好像总是摆出一张像父亲清雅那样冷冷的脸,我不习惯那种气氛,结果就一个人住到梅之丘去了。我很久没见文江了,此时写在她脸上的是悲伤和无奈。她一脸难过困惑的神情,倒让我反省当初那种冷淡的印象是不是自己的过激反应。:
“是突然倒下来的。”文江眼里噙满泪水,看着我说。
“现在怎么样了?”
“能看人,不过,意识还不清楚。”
文江把我们带进医院顶层爷爷的单人病房。病房里的百叶窗下到一半,从下半部分的间隙里可以看到井之头公园的绿色。爷爷躺在一张稍宽的病床上,鼻子里插着管子,绷带缠绕在失去精神的脸上,向我传达着他摔倒时的疼痛。
我只是三言两语地把芽实介绍给文江,后来就没再说什么,三个人只是静静俯视着爷爷的脸。我想起了爷爷在佛罗伦萨时的脸,他偷袭我的肚子,还大叫“有破绽”,那时的爷爷是多么精神。可是现在,还不知道爷爷的病情会不会恶化。
“哥哥说是要回来。”文江说。
她的目光还停留在爷爷的脸上。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高中毕业以后我和父亲就没有正经见过面。因为我一直觉得,逼得曾是画家的母亲自杀的就是父亲。
“他真的想回来?”
“会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有遗产嘛。”
我又一次从侧面观察文江。她太阳穴周围布满了青筋。父亲发火的时候同样也会暴起很粗的血管。我小时候一直以为父亲的血是蓝色的,从没怀疑过。
爷爷有很多资产,在三鹰的地产就起码有三百坪,还有他长年累月从世界各地搜购来的绘画藏品等。父亲当然有接受这些遗产的权利。
探望时间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又到医院大厅里等候消息,一直等到医生跟我们说“已经过了危险期”,我们才回去。
那天夜里,我和芽实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看着墙上爷爷的那幅画。“爷爷寿比南山!”——我自言自语地干了那杯酒。爷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是好。对我来说,爷爷在我心里跟普通人的父母亲具有同样的分量。
“我还有很多很多事要和爷爷商量呢。”
听了我的话,芽实温柔地贴近我,点了点头。
“没关系,一定会好的!”
“要是爷爷有个万一,我就成孤家寡人了。”
“还有我呢。”芽实说着轻叹一口气
我们两个对视着。我看见芽实深陷的眼眶里有一颗闪光的水滴。我们就自然而然地嘴贴嘴,舌头搜寻着舌头,她的眼泪濡湿了我的面颊。芽实的两臂把我箍得很紧,我却并没疼痛的感觉,反倒心里好过了许多。
翌日,一个意想不到的朋友来看我了。上午十点左右,门铃响了。我扳开芽实紧搂着我的手臂,揉着睡眼打开了门。站在门口的,是我大学时代的同学。
“嘿,没想到你在家啊!”
同学也是一脸惊讶。“什么?是谁啊?”背后传来芽实乱哄哄的声音。刹那间,时光倒流,我陷入了回到学生时代的错觉里。
“怎么回事?为什么?”
“我以为你还在纽约呢。”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哎,怎么搞的?怎么回事?”
“这个,本来呢,我是到这附近来办事的,到这里来取资料。正好从你门前走过,看到这幢房子还是老样子,我就……”
“吓了我一大跳。”
“我看门牌上写的还是阿形,就想,顺正会不会在家呢?没想到走出来的竟然就是你!”
“啊哈,好久好久不见了!”
我俩拥抱在一起。“是谁?什么?怎么啦?”芽实穿着睡衣从里面出来,警惕地看着我们两个拥抱在一起的男人。
安藤崇是我大学时代的同学,是大家公认的优等生,甚至可以说,我是借了他的光才得以毕业的。
“考试的时候多亏了你,总是帮我忙。”
阿崇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想当年,他是那样认真刻苦,为人也很真诚。现在,他从正面注视着我,目光比当年更坦诚。明明我们俩同年,他却像个宽容的老大哥那样微笑地点着头说:
“要感谢我哟!你有今天,是靠了兄弟我哎!”
“我的今天?我的……不好意思,我是该向你道歉啊。”
“还说?鞠躬鞠躬!”
“二流子游手好闲。”
两个人又一次望着对方笑了起来。
芽实说要做午饭,我没让她做,说一起去外面吃。其实,我是不太愿意让阿崇看到我们两个人过小日子的样子。我跟阿崇说芽实是我的“恋人”时,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阿崇的视线在过去的记忆里徘徊了一番。
我们回忆起大学时代许多令人怀念的往事,越说越高兴,但是,这里面有一个没有出现的人物,这是一个绝对不能在芽实面前提起的人物。
在车站前面的小餐厅里,我们大白天就斟满了葡萄酒干起杯来,往事不断涌到嘴边。
大学文化节的那天夜里,我喝多了酒和高年级学生吵架,在众人面前被人殴打;下课以后,在学生大厅里和朋友们无边无际刹不住车地闲聊;以我们两个人为中心发起的短歌俳句小组;我受阿崇动员去参加志愿者活动,阿崇在那里认识一个女孩并坠入情网……
“顺正,你当时和什么样的女孩子交往来着?”芽实问。
我们的谈话始终回避着一件事。本来,这件事一开始就应该谈的,可是我们却像故意绕远路回家的呆子那样试探着对方。我们两个人同时看了看芽实,阿崇像打圆场似地笑出声来。
“我真弄不懂,这家伙真有桃花运,总是有一大帮女孩子围着他。”
我笑不出来。
“明明我比他好得多,可是……”
阿崇注意到我似乎并不想偷偷岔开话题,便拼命维持住脸上的笑容,他的努力也没有多大效果,不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僵硬起来。芽实的目光迅速地在我们俩脸上来回扫了几遍,最后停在了我的脸上,她很肯定地说:“你有什么瞒着我啊!”
“什么呀?”阿崇装起了糊涂。
“芽实,你要板着这张脸的话,就先回去好不好?我好不容易和阿崇重逢,别太扫兴了。”
“为什么?”她一脸不情愿地重新盯着我,我用平时从未有过的严厉目光瞪了她一眼。阿崇最了解我和阿蓝的事,我不太愿意旧时好友看到现在我和芽实之间的暧昧关系。
觉得自己被排除在谈话圈子之外,芽实龇牙咧嘴,焦躁不安。我和阿崇不理睬正在怄气的芽实,满不在乎地讲着各自的现状。
“在学佛教?你现在还是大学生?啊呀,你真是个书虫呀!”
“准确地说,应该叫宗教学。不过,我最有兴趣的还是释迦牟尼的教义。”
阿崇从研究生院毕业之后,为了改学宗教,又重考了一回大学,此时他正跟我叙述着这一段心路历程。突然,芽实站了起来,也不跟我们打声招呼就走出了酒店。
“这样不好吧?”阿崇不安地看着芽实的背影说。
“别管她,让她去,她老是这样的。”我头也不回地看着阿崇说。
“好可爱的姑娘啊!”阿崇口里还念念有词,目光始终跟随着芽实的背影。我朝阿崇眼睛里望去,阿崇看到的不是什么芽实的背影,而是学生时代阿蓝那孤独的身影。
“跟你说吧,我见到了阿蓝。”
阿崇嘴里吐出的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使刚刚安下几分心来的我突然感到一阵颤栗。我有思想准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肯定马上会提起阿蓝。但我没想到,阿崇吐出的话,不是阿蓝消息的线索,而是她现在的日常状况。
“你见到她了?”
“她在哪里?在干什么?”
大学时代,给我和阿蓝创造了认识和交往机会的,就是阿崇。阿蓝和阿崇都是归国子女,而且,他们两个人还是米兰日本人学校的同学。那时,阿崇把阿蓝介绍给我,我一眼就看上了她。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有勇气的人,现在也是如此,我是个后知后觉的人,也没有主动向女人求爱的经历。当时我对阿蓝的思慕与日俱增,心里话最初就是对阿崇说的。我可怜巴巴地请阿崇去打听阿蓝对我的看法,然后我才总算有机会表白了自己的爱意。
对我来说,阿崇不仅是我考试时候的救星,也是我整个大学生活的恩人。
“米兰。”
“是吗,她回米兰去了啊。”
阿崇似乎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突然闭上了嘴。我却向前探出身子,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现在,她日子过得怎么样?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我斟酌着字眼问阿崇。
我能看见光静静地凝聚在阿崇的瞳孔深处。现在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突破过去,我屏住气,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长长的沉默之后,阿崇跟我讲述了阿蓝现在的情况。他的话让我震惊,那是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阿蓝。她已和一个美国男友同居!这给了我一个极大的打击。
“孩子呢?”
阿崇摇摇头,嗫嚅道:“好像没有。”
“顺正,我这么跟你说好吗,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和阿蓝之间曾经发生过的那些痛苦的事情,全都已经是记忆中的事情了。要是影响到你们现在各自的人生,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她已经有了新的人生,你也一样。”
我只能叹息。
等心情稍稍平静了一点,我小声添了一句:我明白了。
我最终可以确定了:阿蓝三十岁生日那天在佛罗伦萨大教堂顶上相会的约定,实际上只是个不足挂齿的口头约定。那只是两个人最幸福的时候的约定。那之后不幸就降临了,接着二人便开始步上各自现在的人生之路,事到如今,要兑现当时那个玩笑般的小小约定,恐怕连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我只能笑自己太天真了。面对笑出声来的我,阿崇投来饱含同情的目光。
我们走进了羽根木公园,梅花盛开的公园里到处都是人。我们两个人穿过人群,朝阿崇来借资料的那位宗教学权威的家的方向走去。
在公园出口处,阿崇从钱夹里取出一张字条,对我说,他想过一定会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交给我的,所以就这样总是藏在身边。
“不过,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够和你重逢。嗨呀,我简直就是丘比特啊。”
字条上写的好像是地址,字迹很眼熟——是阿蓝自己写的字——我还没反应过来,阿崇就已经在说了:“是阿蓝亲手交给我的。”我下意识地反问他:“你要我怎么做?”阿崇无力地摇摇头。
“我和阿蓝告别的时候,她把这个交给了我,什么也没说。她当然没说让我交给你,不过,当时我注意到她眼睛里掠过一道光,我老想着这道光。这也许只是我一相情愿的想法。但是,就比如说我和你,在一座这么大的城市里,就像从前那样随随便便地见了面,我不认为这样的事仅仅是一种偶然。我现在正在拼命钻研的东西,就是如何把这种现象从学问的角度来清楚地作出解释。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许是佛赐予我的一个考验吧。”
说完,阿崇莞尔一笑,就像上面那段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接着,他止住微笑,恢复了他那不会作假的率真表情,毅然决然地说:
“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
突然出现的老朋友阿崇就像挡道似地站在了我的面前,然后,这位令人想念的朋友却将阿蓝的消息告诉了我。我在记忆的河面上,拼命地溯流而上,记忆却由过去向着未来急速地流淌。
“你一直认为她瞒着你自作主张做了那件事,实际上,这是一个很大的误会。”
阿崇跟我讲起了我所不知道的一些事。过去那些事就像被风吹动的风铃,在空中发出单调的声音,音色冰冷,犹如酒杯里冰块的撞击声。
我一直目送着阿崇的背影,站在那里动弹不得。我闭上眼,眼前是不满二十岁的阿蓝,那是在昏暗的路上独自行走的阿蓝的背影。我在大声喊叫。那个弱小而凄凉的、快要倒下的孤独的身影。
这天夜里,我始终无法入眠,最后,一个人悄悄起了床,躲着芽实,给阿蓝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第九章 纽带
写信,然后,把信投进邮箱,我以这样的行动,不知出于何故,我就像已坦然接受了一切那样,形成了忘却阿蓝的决心。直至今日,阿蓝始终在我的心里,她执拗地侵蚀着我的日常生活;但是现在,我已经恢复到和感冒高烧消退后一样的轻松。不,这不叫轻松,相反,也许叫沉重更好。也许是太沉重了,所以可以结束一切了。
阿崇告诉我的真实情况,揭开了过去的谜团和怀疑。
“稽留流产?”
“是啊,说来说去,就因为没人帮她。”
阿崇一直在轻轻摇头。
“但是,她之所以那样做,还有别的更重要的原因。”
我像一个等待宣判的被告,死死地等着他下面的话……
“你父亲去逼阿蓝堕胎了。”
“还有这事?”
阿崇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父亲来我公寓时,我正好不在。那天,阿蓝刚好从医院的妇产科回来,父亲当时的情人,也就是我现在的继母,发现了放在桌上的胎儿的超声波照片。父亲不停地谩骂阿蓝。骂到最后,他说,我们顺正是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的。我是不会把儿子交给这种偷偷摸摸搞同居的女人的!绝对不是你这种瞒着父母生孩子的姑娘!你是怎么骗到我儿子的?你看上了什么?遗产吗?要是遗产的话,那么,不管是你,还是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分钱都别想要!
父亲居然说了这样的话。我知道,他这个人肯定会这么说。父亲一直觊觎着爷爷的绘画收藏。父亲和继母沆瀣一气,就是想独吞遗产,本来他们就一分钱都不想给我,当然更不会愿意看着我的孩子出生。显然,继母比父亲更不愿意这种情况发生。
在给阿蓝写忏悔信的同时,我体会到由她一个人超越这痛苦的过去是多么孤独。在那过于残酷的历史中,她一定诅咒过我。如果时间能够倒退,我愿意在她面前低头谢罪。但是,在岁月的长河里,不管是我还是她,都已经游到了尽头,我谢罪的心情已有了一种“事到如今”的感慨。
她现在正生活在幸福当之中,我不容许自己再次玷污她的人生。所以,我决定不去意大利当面谢罪,但至少要给她写封信。就这样,我筋疲力尽地抵抗着疲劳,诅咒着自己,让笔在纸上静静地划行。
把信投进邮筒的一刹那,我长叹一声,然后就在一旁蹲下。我泪流满面,一步也走不动了。我就在她身边,却什么也不知道,这责任太重大了!我这算是什么人生?——我靠在红得刺眼的邮筒上,追悔那些无法挽回的日子。
得知真相之后,我对生活似乎已经不抱任何幻想。阿蓝三十岁生日那天相会在佛罗伦萨大教堂……这个莫名其妙的约定,只是一线正在消失的微光而已。
我们去探望了爷爷。爷爷已经恢复到了多少能过日常生活的状态。因为摔倒时撞到头部,造成了轻微的语言障碍,所以,虽然他能听懂我的话,回答起来还是有困难。爷爷坐在床上,眺望着窗外。我和芽实看着他痛苦的身影,谁也说不出话来。
下午,爷爷打开女儿文江给她准备好的素描本,紧紧握住铅笔画起画来。爷爷紧闭的嘴就像合拢的贝壳,笔触倒是十分地饶舌。我和芽实探过头去,只见笔尖在雪白的画纸上刷刷地移动,渐渐出现了一个轮廓。
“啊,你看。”芽实急忙回头对我说。
我从侧面注视着爷爷,爷爷的颧骨高高突起,眼眶却深深下陷,然而,他的目光还是那样锐利,时不时地投向玻璃窗外事实上并不存在的建筑。
“看这个,是佛罗伦萨大教堂吧,这个半圆形塔楼,是布鲁内莱斯基的圆顶呀,在这扇窗的另一边,爷爷能看到的,分明是佛罗伦萨的街道——”
爷爷继续默默地画着画,画完了大教堂之后,又画起了横跨阿尔诺河的旧桥,接着,是圣十字教堂的庭院,最后,他画了一个女人。我知道那是圣母玛丽亚,但是看上去很面熟。
“乔瓦娜……”
我喃喃自语,爷爷的视线在我脸上扫过。他的嘴巴还是那样紧闭着,面部虽然没有什么动静,眼底却藏着一丝微笑,老师的印象一定鲜明地留在了爷爷的记忆中。
爷爷一画完就合上了眼皮。我看着爷爷心想:他到底想起了什么?不一会儿,爷爷脑袋往下一垂,随即响起了鼾声。
我捏着像是老师的画像,想起了那些严峻的日子,想起了我的修业时代。那段时间,老师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掌握了一个修复师应有的技术。而现在,我的技术正在发霉、生锈,难道,自己就这样混下去什么也不干吗?
也许,爷爷画老师和佛罗伦萨的街景,就是为了让我想起这一切。
我的视线转向了爷爷刚才一直注视着的窗外。武藏野那片绿色环抱的景色,正从这里铺展开去。我的心灵之笔也开始无意识地描画起记忆中那些封存了佛罗伦萨历史的街道。
我一直看着爷爷的睡容,都有好些时候了,却不知他什么时候能醒来。正打算回去时,门开了,文江的头探了进来。她阴郁的脸吸收着光线,显得十分黯淡。
“现在怎么样?”文江话音刚落,父亲僵硬的嘴脸便出现在她的背后。父亲的背后,又是继母的脸。当然,我从来没有认这个女人作母亲。
“呵呵,气色蛮好嘛。”父亲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他脸上写满谎言,因为长年说谎,他的半边脸已经完全凝固,就像一尊雕刻的败作。父亲的视线移到芽实身上,然后,视线在她全身上下来回扫了一遍,简直就像闻味道似地用鼻子吸了口气。
“这一位?是新的?”
他的口吻仍是那样无礼,阿蓝的脸在我脑海里掠过。那天,父亲的一番话,刻在了我和阿蓝的历史上,割断了我和阿蓝之间联系的纽带。就是这个男人击碎了我们的幸福!
刹那间,我朝父亲猛扑过去。后来的事我就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女人的叫声包围了我,芽实和文江死命从背后拉住我。父亲对文江叫嚷:“这家伙还会再犯病的!让他清醒清醒!”
护士们马上赶过来,后来,她们把极度亢奋的我带进一间空病房。在那里,我被注射了一针镇静剂。我打出去的几拳中,有一拳击中了父亲的脸,感觉就像打在了朽木上,钝滞而又令人厌恶。
也许是镇静剂起了作用,我好像昏睡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天已完全黑了。病房里的大灯也熄了,只有一盏小小的橙色室内灯还微弱地亮着。
芽实坐在我旁边。我慢慢地回忆自己干了些什么,想着想着,我竟然不敢正眼瞧她。
“可以问问你吗?”过了一会儿,芽实轻轻地说。
她的语气不像是询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阿蓝是谁?”
我无言以对。
“你刚才对你爸爸大声叫着:‘你对阿蓝说了什么?你要向阿蓝道歉!’是吧。阿蓝是谁?她就是你画了好多像的那个过去的同学吧?很久以前你就把我和那个人搞混了,对不对?做爱的时候,你都把我错叫成阿蓝了。阿蓝到底是谁?你至今还没忘记那个人吗?你和那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刚才你还叫了:‘还我孩子!我和阿蓝的孩子!’那是……”
芽实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后便不再作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移开视线。
“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她是学生时代和我在一起的人。”
“你们两个人有孩子?”
“啊,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儿,有过,但已经没有了,流掉了。”
我被自己发出的声音所震惊,悲愤充满我的胸膛:已经没有了!已经没有了呀!是人的自私杀死了我的孩子,那和我杀死的又有什么两样!
静静的医院里,时间中规中矩地流逝着,钟的秒针的每一次移动都刻出了时间的痕迹。医院特有的气味,不像最初印象里的那么讨厌。一个深深浸泡在酒精气味海洋里的身影,浮现在我这精神已经崩溃的人的脑际。
那时候,阿蓝独自去了医院,自己一个人处理了这件事。她背着我,一切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做的。她为什么会认为我没有用呢?在痛苦的时候她不会去依靠哪个人,她总是有自己一个人做决断的倔强,我向往、钦佩她这一点,同时我也诅咒这一点。
“现在你还忘不了阿蓝吧?”
芽实的声音在黑暗中震颤。忘不了!——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下去。
“我们没有再次见面,也不会再次相爱,这不就行了?”
感到自己有点陶醉于自己的说词,我悔恨极了,不由得啧了一声。
“但是,你心里肯定还有阿蓝,是吗?”
“有又怎么样?我还能跟她怎么样?”
“那还是有啰!”
我不好回答。我一沉默,芽实的声音就越来越情绪化。
“我不知道你们俩有些什么,听上去是很凄惨,不过,说清楚了,这和我没有关系!你心里有忘不了的人,却还把我弄在身边,你简直是把我当替身!”
芽实虽然在努力压抑着自己,但是,感情的堤坝终于崩溃,她哭出声来。病房里回响着她的抽泣声。我死死盯着芽实的脸。
“我把话说在头里,我只是我,我也无法代替任何一个人,而且这种事我绝对不干。”
“芽实,我并不是带着那种想法跟你交往的。”
但是,芽实的情绪激烈地爆发了出来,谁都抑制不住了。她声音越来越大,嗓门也越来越粗。我很了解她的心情。
“我也不要你的同情,一个女人,因人家的同情而交往,还有比这更惨的吗?”
“你等等。”见芽实要走,我叫住了她。
我支起身子,大概是白天发作时留下的后遗症,疼痛在我的胸部扩散开来。芽实打开门的时候,站在那里回头看了我一眼。走廊里的灯光照进来,把她照成一个剪影,对于我来说,难道她一直是个剪影吗?当然不是这样的,但是,能够否定这一点的语言,却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她现在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我也无法判断。
“我不是为填补阿蓝之后的空白才爱你的,只要你还拉扯着过去不放,我就没法改变什么。你知道吗?对我来说,被侮辱是如何的痛苦!”
芽实留下一番含混不清的话就走了出去。门再次关上,室内又暗了下来。这是什么日子?!我只能叹气。我想,我这个修复师应该从哪里开始修复?这幅已经损坏的画,哪个地方该修理,我该从哪里下手?应该重新涂上清漆,修复板画弯曲的部分?或者还是先堵上虫眼?要不还是先换画框,先修理画的衬布……我找不到方向,沉重的疲劳像波浪一样一阵一阵地向我袭来。
老躺在这里终究不是个事儿……这么想着,我起身下了床。
深夜,一回到家里,就看见录音电话的指示灯在闪烁。我慢慢走上前去,按下了按钮。来电回放时却没有声音。我把水烧开,泡了一杯咖啡。我猜想大概是芽实打来的。
我坐在桌前喝着咖啡,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那幅爷爷的画。之后我又一次站起来,朝电话机走去,按下录音功能键。
电话机自动回答:“有一个来电。”磁带倒回后开始播放,一秒、两秒、三秒,对方默不作声,我把耳朵凑上去,“沙——”一阵细微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电话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打来的,刚意识到这一点,我突然浑身一阵颤抖。直觉在问我:是不是阿蓝来的电话?录音带里对方唐突地挂断了电话,因此我再次按下播放键。磁带倒了回去,我把耳朵紧贴在听筒上。“沙——”的声音,不是线路单纯的噪音,隐约感觉那是电话那头的雨声。东京这边晴空万里。天气预报不是说了吗,今天全国可都是晴天。
刚开始播放,就听见里面有屏气似的轻微的呼吸声,我就觉得那人是阿蓝。我给她的信里只写了地址,但这个地址和十年前的一样,如果她还记得这里的电话号码,那么,她打过来也并非不可思议,难道……
我又一次按下录音电话的播放键倒带,咔嚓一声之后,开始了播放,雨声、屏息声,还有硬物碰撞的声音。对方挂断电话之前,背后还传来关门的声响,那声音也被录下来了。
我抓起听筒,下意识地按下意大利的号码,芽实的室友尹诗接了电话。现在意大利应该是几点?我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我不明白何以尹诗就能这么容易地接到电话。其中的原因,恐怕是因为梦一般非现实的、与意大利久违的联系。
尹诗接到我的电话很高兴。“现在怎么样啊?芽实她还好吗?”她用意大利语不断地问这问那。我心不在焉地简要地对她讲了这边的生活和与芽实的关系等等情况。尹诗笑着说,是哦,在哪儿生活都不容易啊!我急切地想知道听筒那头的天气状况。“沙——”,国际电话特有的噪音执拗地挠着我的耳膜。我问尹诗那边天气如何,她很惊讶。
“现在是晴天啊。什么?米兰?你想知道米兰的天气?稍等一下,我去拿报纸来。”
尹诗放下听筒时,一阵咔啦咔啦的噪音传来。我在想,自己如此心神不定究竟是怎么回事?“镇静!”我告诫自己。稍稍冷静想一想就明白了,阿蓝没理由打电话来的。我曾经那样无情地对待过她,也不敢指望写封信就能得到她的宽恕,而且,现在正是她最幸福的时候,按理说,她也不会愿意再回忆起过去的不幸。
这么一想,我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这一切,都不过是因为我想得太多而引起的幻觉罢了。好了,不要再想这些混账事了。
听筒里又一次传来咔啦咔啦的声响,我听见了尹诗的笑声。
“我正在想啊,你隔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来了个电话,反倒问起米兰的天气,真是……”
我赶紧道歉。
“是雨天。”
传来尹诗的声音,我呆住了。
“米兰在下雨。那里好像一整天都在下雨,这里倒是晴天。北欧那边过来的冷空气开始南下,看这架势,明天这里恐怕也要下雨了吧。”
“……啊,谢谢!”
“你怎么啦?”
“哦,不,没什么。我以后还会给你打电话的。”
“什么?你要挂了?芽实她好吗?不在你旁边吗?那姑娘可是追着你去的哟!”
“刚刚她还在这里,不过,现在出去了。”
“出去了?”
“啊,是啊。”
“为什么?哎,你突然打电话来,只是为了问问米兰的天气?我现在还没搞懂,你那头把电话一挂,我这边就要胡乱猜测了。芽实她怎么样?”
我慢慢闭上了眼睛,说:
“芽实她知道我心里现在还有一个不能忘怀的人,于是,她就离开了这里。”
我向尹诗道别,搁下听筒。我又一次按下录音电话的播放键,倒带,播放,扬声器里流淌出雨声。
从第二天开始,我成了一个等电话的人。
我足不出户,一直等待着阿蓝来电话。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也不见阿蓝来电话。芽实也没有回来,被我殴打的父亲怎样了?爷爷的身体不知恢复得如何……
只有时间在我面前冷冷地流逝。我痛苦地思索着爱一个人的意义。发出那封信的时候,我曾有过一阵终于得到解脱的轻松,但是,很快地,我的内心比原来更加痛苦。现在,我还要牵挂不见了人影的芽实。一切都搅成了一锅粥,一切都朝我压了过来,我沉溺在无底的泥沼里。
芽实的行李就那样搁着。她在东京还有别的朋友吧?芽实和阿蓝,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就像两座塑像,堵在我的眼前。
我在考虑是否应该去工作。工作是从所有的一切中解放出来的唯一办法。我只有通过投入地工作来忘记一切。另外,好不容易学到的修复技术也不至于在这里荒废掉。
我想去爷爷介绍的修复所看看,也希望在爷爷身体状况还稳定的时候,让他看看我的未来,让他看看我勤奋工作的样子。不,这样说有点撒娇的意味。我必须为我自己去工作,而不是为了哪个别人。再三自我鼓励之后,我换上了出门的衣服。
爷爷那幅挂在墙上的画似乎在诉说:于人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是纽带。这幅作品里并没出现人,只是细致地描绘了南美洲寂静村庄的一角,一层一层的光从天空中投下,直达地面,照亮了路边背阴处的一丛丛野花。
我还能重新连接起纽带吗?这么想着,我穿上了鞋。
我手刚抓住门把,电话铃响了。我本能地转过身,慌乱地脱了鞋,冲进房间抓起电话。但是,对方并不是我预想中的阿蓝,而是爷爷的女儿文江。
我掩饰着失望情绪告诉她说我正要出去找工作。
“爷爷给我介绍了一家修复所,那里的所长叫我去见个面。”
“那真是太好了。”
文江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时那种冷静。
“父亲今天也要出院了。医生说了,还留有一点语言障碍,但日常生活没什么问题,可以回家。”
“是吗?那太好了。”
“你去修复所回来的时候,过来看看。我想,父亲他会很高兴的。”
“不过……”
“我哥哥是吧?他已经回纽约去了。他看父亲好转了,跑得好快哟。”
文江从鼻子里发出冷笑声。我轻声地回答:“是吗?”
“他在盼着阿形清治死呢,只是他打错了算盘。他嘴上说‘情况好转我也放心了’,可一直黑着那张脸。他一直在问有没有遗嘱。”
我只能叹息。
“他说我什么了吗?”
“没有,没说什么。不过他好像说了什么正是想反抗的年纪之类的。”
“他怎么可以这样说。”
“是啊,不过,你也最好悠着点。看见你,我就像看见了自己的过去。”
“过去?”
“嗯,过去的我,心里总是不平衡不服气。表面看起来,我的性格很沉稳,实际上,心里总有太多的不满。我一直以为自己不被画坛承认,就因为我是女的。最初,我就为此而烦恼,即使画出了杰作,人家也不承认你,我就觉得这绝对是歧视。那当中还有一些人在背后说坏话,说什么我靠着父亲的名声横行于画坛。这样的家伙现在也照样有,不过,只会搞这种名堂的人,大多是些没本事的家伙,我自己也就不在意了。”
文江极难得地说起自己的事,我稍稍有些吃惊。
“那时,我心里常这么想:哼,我要不是女的,看我怎么怎么样。也因此相当消沉。现在,我已经认识到那种想法也是不对的。这么说吧,艺术家呀,要是一天到晚为那些身外之事而闷闷不乐,连自己都不相信,那是绝对出不了头的!不管是男是女,名声也罢,成功也罢,这些和创作活动都毫无关系。我觉得,自己要更加顺其自然。和原来的丈夫离婚之后,我就学父亲的样,去世界各地漫游。那真是一种很好的经历,至少,我对人的理解比原来要深入多了。”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唔,什么意思?”
“这些事你从来没跟我说起过。”
“因为我这个人,讨厌过分的关照。”
“那么,现在为什么又要给我过分的关照呢?”
“这不是很好吗?血浓于水啊!”
“血啊?”我嗫嚅着。
“我看你现在,就是因为心思太重而痛苦,我过去也是这个样子。一个艺术家,要是被重重心思压倒的话,那就完了。”
文江鼻孔里又发出了笑声。
“可是,我不是艺术家,是技师。我只是个修理艺术家作品的修复师而已。”
“不,我不这么看。我认为你所选择的工作,当然不只是单纯地使艺术复苏的魔术,而是创造时间的艺术。修复师就是优秀的艺术家,而且是以时间为素材的艺术家。”
“是吗?”我应了一声,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回到你的修复工作当中去吧!”文江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一直觉得文江有什么地方跟父亲很相像,这是我的一个很大的错觉。这些本来应该是由父亲对我说的话,却从并不是自己父母的文江口里说了出来。一束光静静地投射到我的身上,扬起脸,爷爷的作品《纽带》赫然跃入我的眼帘。
这时,电话铃又一次响了。我抓起听筒就说:“喂,我是阿形。”对方没有立即作答。我心里一凉,相反,心脏却控制不住地怦怦乱跳起来。
“对不起,打错了。”隔了几秒钟后,对方只这么说了一句就挂上了电话。
蓦地,我觉得自己看到了长长的空白。
“阿蓝!”我对着听筒大声喊了起来。
可是,线路已经中断,听筒里只传来有规律的拨号音。
第十章 蓝 影
我的广场。
我曾经这样称呼我所爱的女性。对于不能顺利地融入周围环境而难以生存下去的我来说,她就像道路尽头那个令人视野豁然开朗的都市广场,清清爽爽地展现在我面前。尽管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可我还是像那些时间充裕的老人们喜好的那样,每天要来这里走走。
在她的臂弯里,我才觉得自己不孤独,觉得自己是一个得到关怀的人。
我生在美国长在美国,十八岁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的祖国。那些跟我有着同样面孔的同辈们,对我来说,都只是些心路历程完全不同的异邦人。我们的思考方法完全不同,跟她们交往只有让人缩短神经的寿命。
这里不是美国!——甚至有人这样批评过我迄今为止的生活方式和态度。
在大学生活中,当我终于发现能够让心休息的广场的时候,我意识到这是我最初的爱。因此,我全力去爱她,也正因为如此,我不懂得轻重缓急,无意中爱过了头。
“不要太急。”那个冷静的人常常这么说,可是,我想得到这个人的一切。
爱,犹如夏天的阳光,不是永远的,而是虚幻、短暂的,然而它为何竟还能如此厚颜无耻地装出纯粹的样子呢?每当夏天再次到来,面对其灼热的光芒,目光不知所向,人不由得寻找阴处行走。这就是我迄今为止的生活态度和处事方式。
芽实离开这里快三个月了。趁我不在的时候,她取走了行李。留下来的便条上说有老朋友家的人照顾,叫我不必担心。我没想到她会用如此淡漠的笔调来写。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芽实。
曾经,同样也有个人离开了梅之丘这所公寓,不,准确地说,应该说是有一位女性被我赶了出去。唉,好不容易寻找到的只是我一个人拥有的广场啊!那是我游玩嬉戏的地方,愈合心灵的地方,思考未来的地方……
难道一定要分手吗?为什么一定要分手呢?
——那人伫立在门口,用颤抖的声音轻轻问我。
我已经失去了冷静,无论她说什么,我只是一个劲儿地伤害,毁坏。也许是爱得太深了,难以回头。
为什么?!你还好意思问!你这样的人,不值得相信!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你以为还可以跟从前一样过下去吗?别发呆了!你知道你都做了什么?不知道?!你给我出去!不要再让我在这里看见你!
——和亢奋的我正好相反,她一直静静地注视着我的脚下。尔后,她既没有抬眼,也没有出声,消失在门外。
失去广场之后,我就像那些等待人生终止符的、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也不再出去散步,只是在孤寂的房间的窗边,一次又一次地仰望阳光和流云。我锁上心门,谁都不想见。
下午,我去上班。爷爷给我介绍的修复所位于千驮谷,我到那里工作已经有三个多月了。新的工作室和千驮谷森林相邻,地处高爽的位置。从我工作的那个位置正面看过去,恰好可以看到外苑的树林。
虽然日本和意大利的修复方法多少有些不同,但因为介绍人是爷爷,另外他们也看重我所掌握的意大利技术,所以工资待遇和时间安排方面都比预想的好,我也就同意在那里就职了。
即使有所谓的修复术,但其实手法也因人而异,多种多样。尽管教科书上可以很明确地写怎样是正确的修复法,但在实际工作中,必须根据作品损坏的状况、程度和作品创作的年代,还要了解画家独特的手法,才能确定修复的方法。从这样的角度来看,说修复技法是千姿百态的也就不奇怪了。加之修复师们各自开发的方法和技巧也不尽相同,甚至可以这么说,有多少个修复师,就有多少种修复术。
我轻而易举地被日本的修复所接受下来,也许并不值得惊讶,与其说是他们需要我,不如说是他们器重拥有很多经验和实绩的我。
闻着工作室里那久违的气味,我的内心创伤不可思议地愈合了。清漆之类画材独特的芳香,传递到我的嗅觉神经,刺激着我脑子里控制记忆的部分,使我想起在乔瓦娜工作室工作期间最快乐的修业时代。
新工作室划给每位修复师一个空间奢侈的作业间,我得到的作业间比在乔瓦娜工作室得到的大三倍。相邻的位置之间,像模像样地分隔开来,保证了个人空间的私密性。
古典室内乐的旋律从音箱里流出来,音量很小,听上去很舒服。天花板很高,工作台、照明器具,甚至还有吊车,现代化的设备也一应俱全。
所里交给我做的第一件工作,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一位颇有名气的美术品收藏家逝世了,有人计划把他拥有的名画全部展示一次。其中有一幅画损伤相当严重,那就是佛朗切斯柯·科查的油画。
与科查的这次重逢好比是因缘际会,令我大为震惊。
佛朗切斯柯·科查1605年生于意大利卡拉布里亚的斯得伊洛,1682年死于罗马。他在日本几乎无人知晓,但是,他的名字经常在美术史上出现,也有评论家称他为十七世纪中叶最重要的画家。意大利还出版过关于他的专题论文集。
现在,阿姆斯特丹、哥本哈根和罗马等地的国立美术馆里,都能够欣赏到他的作品。只是,他本来就是个十分严谨的画家,作品数量极少,大多为个人收藏或教会收藏。
由于这次展出计划的修复工作,我居然在日本邂逅了科查的画。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极为罕见的奇遇,同时,我也不得不感到这里面有着某种因缘。那次事件之后,科查的作品突然又出现在我面前,更何况,这事发生在我已返回日本并且正为选择道路而迷惑的时候。我不得不认为,一定有神的意志在冥冥之中引导着我。
科查的作品长期没有得到良好的保管。大概是直立地摆放在潮气很重的地方,所以整个画面都有星星点点的突起和剥落。大的剥落都集中在画面正中十厘米见方的范围里,保管状态之差,简直让人怀疑起拥有者的品位。尽管如此,这个在日本默默无闻的画家,却是能够代表十七世纪佛罗伦萨的天才画家。所以,策划这次展览的美术馆馆长,听到关于我的传闻后就赶来找我,说是无论如何也希望把这幅画修复好,而且,希望修复能秘密进行,不要让一般人知道原来糟糕的保管状态。各方考虑到如何处理与收藏家之间关系,进行这样的谈话,在意大利也是司空见惯的。
工作室虽然拥有很多优秀的修复师,但大家正在忙几个较大的活计,没法腾出手来对付这项突如其来的工作,而我却正是合适人选。我也决定,就算是为了让自己重新恢复二十多岁年轻人应有的纯粹和清爽,也要调整好情绪,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幅画的修复当中去。
这幅作品上,还留有不知哪个年代做过修复的痕迹。已是三百多年前的作品了,想来这期间收藏者也曾请修复师修复过。据美术馆馆长说,这幅画被现在的那位收藏家买来之后,一次都还没碰过。如果是这样,那基本上就可以断定,原先的修复是由意大利本国的修复师做的。
我的工作是从和科查的画面面相觑开始的。作品似乎也在问我:你想把我怎么样?修复工作不是修复师倚仗技术的自由发挥。修复师首先应该倾听寄居于画中的灵魂的心声,一边和这个声音对话,一边进行修复,我相信这才是最好的方法。
审视作品整体,我得到了最初的印象。就科查的画而言,这一幅的颜色过于滞重,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先前的修复抹杀了作品原有的味道。
虽然科查虔诚地皈依古典主义,学院派却仍说他是个过分孤高的人。从他的作品里我感到了一种灵异的力量,先前的修复师无视科查作品中的灵魂,先入为主地凭自己的印象涂上了颜色。
修复前拍了X光照片和紫外线荧光照片,通过这几项检查,我发现先前修复时补色过重,原画被厚厚地涂上了颜料,再者,颜料涂层也很不均匀,亮部特别厚,暗部反而薄。
现在,要尽可能地清除绘画表面厚厚的清漆层,还有那个也可说是被先前修复师动了手术的补色部分。进行洗净清漆的工序,第一层用矿物油精,第二层用乙醇。钻入鼻孔的乙醇气味,让我体会到一种亲切,与此同时,我的心也贴近了十七世纪天才的灵魂。
消除旧的补色,我也用了乙醇。消除到一定程度,看到颜料层表面有茶褐色的新污渍,我就用稀释氨水把它冲洗掉了。
洗净作业往往把修复师带入一种净化感情的境界。作业过程并不显得轰轰烈烈,但是,此时胸中更多的是心灵被净化的感觉,覆盖在绘画上的那些时间的或者是政治的、宗教的污秽一点点被洗去,绘画又恢复了它创作之初原有的纯粹状态。
我在用乙醇拭擦先前修复师邪念的动作当中,感觉到了心灵获得洗涤的瞬间,那是一种洗净人生之业①的清爽。重归平静的心中流淌着静静的感动,就像用把扫帚在轻轻地清扫静谧的寺院。
这时候,绘画作品就像一个等待理发店老板刮胡子的客人,一个仰躺在椅子上把自己交给老板的纯朴的客人。污秽被“唰啦唰啦”地剃落,等待着他的,将是污秽之下显露出来的光洁皮肤。
全部洗净之后,阴云似的污秽之下显现出原作的美丽蓝天,在这瞬间,我似乎感觉到科查的灵魂宽恕了我迄今为止的人生。
原画拥有的色彩,出乎意料地漂亮。
画面上的蓝天,仍然保留着意大利天空的那种娇嫩的蓝的印象。那是和树木暗暗的剪影形成鲜明对照的、纯净的蓝色天空。
远方山脉的山脊线在天空中画上了一道微妙的线,山颠飘浮的云朵淡淡地渗入天空,渐渐地和天色融为一体,实在太美了!
处理完木框的蛀洞,绷紧画布之后,我进入了让自身灵魂贴近科查灵魂的作业过程,这是超越时间和画家融为一体的精彩瞬间。
画面涂上防腐剂,用的是溶剂型的碱性颜料。补色才真正是整个修复作业的重头戏,实际上,迄今为止所做的严密的施工处理,到最后都只是为了漂亮地完成补色这样一个大结局。
我握住细细的笔开始补色,手腕时而用力时而放松。当年,孤傲的画家科查静静地面对画布,而此时,我一面在心里描摹他当时的心境,一面把色彩渐次点上。在长长的修复过程中一直被压抑着的喜悦,到这时才一齐涌上心头,这也是我最喜欢的瞬间。我搭乘时间机器回到了十七世纪,和那个从未见过的叫科查的人融为了一体。我进入了他曾经看见过、感受过、为之兴奋、为之冥想的那个时代,我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气息,我简直变成了一个神灵附体的巫师。
笔还在自然而然地移动。我体会到超越自身和天堂里科查的灵魂相连了似的一体感。这是上帝仅仅赐予修复师的至高无上的一刻。
我想起科查那幅被人割破的画,那是多少次在噩梦里见过的画。但是,经过这次修复,我总算能够治愈那心头的创痛,也能够与科查和解了。
我想,我还是只能朝着修复师的这条路往前走,只能与过去进一步和解,向着未来继续攀登。
我默默地做着交待给我的工作,自如地进行着单调而又精细的手工作业。在这过程中,我觉得肉中的刺正一点一点地被拔去。我能够在短时期内就熟悉并适应新的工作环境,也全靠修复技术这份既有温情又有深度的工作。
所里的日本修复师们是一群安静沉稳的人,工作结束后,大家时常去车站前的酒馆喝酒聊天。但是,关于我的个人生活,或者是闻名画坛的爷爷,谁都不会超出限度地乱打听。
宽敞的工作室各自隔开的空间里,一个个身穿作业服的修复师的身影,简直就像一座座展示他们自身的珍贵的雕刻作品,甚至可以说,那是只有在修复所才能闻到的具有珍贵的空气感的雕像。
仲夏之夜,修复所里的同事们难得地喝到深夜。话题一直围绕着拉斐尔,席间不知谁说了一句“你跟拉斐尔长得好像啊”。借着这个话头,聊天还涉及到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美术的许多问题。一想起以前在意大利美术馆里曾经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我不禁绽开笑容。我说:“发呆的时候很像吧。”说完,矜持地笑了起来。
我喜欢拉斐尔画的圣母像,因为他比任何画家都画得亲切、丰满,具有一种理想的美。
大家聊着拉斐尔的圣母像,我想起了阿蓝。从相识到分手,她一直是我的圣母,不,也许现在还是这样,尽管分别已有七个年头,但她不仅没有从我心中离去,反而更加剧烈地膨胀起来。
那天的电话真是阿蓝打来的吗?打错了——对方这么说着挂上了电话。那个声音酷似阿蓝。尽管已经过去了七年的时间,但阿蓝的声音我是不会搞错的。
那又为何不马上去米兰确认这件事呢?如果那个电话真是阿蓝打来的,这至少可以说她是在摸索靠近过去的某种信号。也许,就像我至今不能忘怀一样,她也没有忘却。也许她还记得在佛罗伦萨大教堂相会的约定,因为,那就是明年的事。
对此,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冷静地抑制住自己急切的心情。现在,正值她和美国恋人相亲相爱之际,我却恬不知耻地跑过去,我想,我没有让人家难堪的权利。一个曾经把阿蓝赶出去的人,如今却还指望她已经忘掉怨恨仍然爱我什么的,那只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蠢货自己描画出来的幻想。要是那个电话不是阿蓝打来的,而我贸然前去,那更是在给现在的阿蓝的人生抹黑。
这样一想,勇气全消。可是,我想见她,哪怕只看上一眼也行,我想看看现在的她。每天晚上,我都思念着她。然而,我已经意识到,再怎么思念,这种思念也无法抹杀过去。我气馁了。我画阿蓝的像,孤身一人的夜里,雪白的画纸上,涂划了无数回忆的线条。
到了新宿站,我和修复所的同事道了别,又转乘小田急线的车,在梅之丘站下了车。车站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这经常让我在一瞬间产生时光倒流到学生时代的错觉,我仿佛觉得,对面的月台上,站立着当年的那两个人,正等待着去成城大学方向的电车。
我出了检票口,朝北边的十字路口走去。车站前面的路灯把四周照得通亮,电话亭旁边,一群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喝醉了酒正在乱嘈嘈,只有他们无邪的声音在夏夜里回响。这七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完全想不起来了。
刚走到公寓前,发现门口有个人影:芽实正抱膝蜷身坐在那里。听到脚步声,她抬起脸来,无言地望着我。
满腹话语并没脱口而出,想说的话缓慢而慎重地堵在了两个人的喉咙里。她的长发已经剪到耳朵上面,就像是对我的讽刺,短得令人心痛。
“一点音讯也没有,住到哪儿了?”我问。
芽实不仅不回答,反而噘起了嘴,眼神锐利地透出一股决心。
“我来是想让你说说清楚。”说着,她站起身来。
我开锁拉开门,芽实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阿蓝的几张画像,就这么散放在沙发上。两个人的视线同时落在了画像上。芽实好一会儿站着没动,俯视着这些画像。我并不慌张,一张一张地收拾起来。
芽实轻轻叹了口气,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我坐进沙发,等她说话。
“必须分手了吧。”
她怎么会说出这么消沉的话来?我刚这么想,房间里已经响起了轻轻的抽泣声。我抬头从侧面看过去,芽实的目光笔直地射向爷爷画的《纽带》。
她身上流着意大利人和日本人的血,骨骼也和我的有些微妙的不同。她那形状好看的小嘴唇上有着高贵的鼻子,轮廓清晰的大眼睛深处,反射着电灯的光亮,看上去愈加晶莹灿烂。她恰到好处地继承了东洋人和西洋人最美的部分,简直像一件艺术品,呈现着丰丽和美艳,但是,她却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姿容。更贴切地说,对于自己是混血儿的事实,她甚至怀有一种憎恶。
“该收场了吧。”
我想起在佛罗伦萨的那些日子。那时候,我实在是被芽实纠缠得心烦意乱,但是,她那少女一般的天真无邪,也正是她特有的味道。想到她总是像女儿一样一次又一次地粘上身来,我不觉有些郁闷,同时,也觉得她就像这世界上我唯一的妹妹那么可爱。想到这里,我说:
“什么收场啊,分手啊,不是这个意思……”
芽实哭出声来。接着,她又突然停止了哭泣。她勉强笑了笑,吸了好几次鼻涕,努力地保持自己的风度:
“不用安慰我,想甩掉我,就要跟我明说。你要不说,我就会一直盼下去的。因为,我只爱你顺正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我唯一真正挚爱的人。”
我一直觉得她很难缠,我不能原谅自己的这种感觉。因为,这姑娘真心爱着我,这我比谁都清楚。但是,现在我却要残酷地、不可饶恕地结束这层关系。
“为什么不想想过去呢?在阿尔诺河畔,我们一起散步,手牵着手。我们一起买东西、一起吃晚饭、喝酒、亲吻、一次次地做爱。你身体的每个角落我都知道,我比任何人知道得都清楚!是不是?我们这样相爱,为什么还非要分手不可呢?”
“还是个孩子啊。”我总会这么去想她。面对做什么都不成功的芽实,我常常觉得棘手。同时,尽管觉得她很难缠,我也知道这正是她的魅力。说实话,和芽实分手以后,或许十年之后,我还会像现在想念阿蓝一样想她。正如芽实所说,她屡次救了我,在她那孩子气的表现当中,我享受了无忧无虑。
伪君子!——我批判自己的内心。
“芽实,我喜欢你,可是我没有办法,人不能一次同时爱两个人。要是我说,就这样和你在一起感觉很好,那是骗自己,也是骗你,我不能把两个人珍贵的未来引到那条最坏的路上去。”
芽实回过头来。多么漂亮的面孔!苦恼的人最美丽。
“我不管那个未来有多坏,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行了。我不比任何人差,我相信我比任何人更爱你,因为我已经长大了,对吗?我会更加更加努力,我会变得更加更加漂亮,我会让你看到一个更加更加美好的女人。”
“不是那回事,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我不想听你讲这种话,我能够改变自己。只要能让你爱我,我什么都做得到!”
沉默在持续,长长的空白。这段时间里,芽实一直闭着眼睛,不地咬着嘴唇,下颚的肌肉在微微震颤。
“在我和爸爸因言语不通而感到难过的时候,就因为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觉得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我知道,没有你的世界,没有任何意义。这几个月里我想了很多很多,要是能够从头再来的话,我一定会努力……”
我感到胸口一阵阵刺痛。芽实也正如我一样痛苦。分担痛苦也是一个爱的结局。
“我不想活了。”
“千万别,你不会做那样的事,你是那种懦弱的人吗?”
芽实放声哭了起来,这次就没再停住……
为什么?那天阿蓝为什么不哭?她在我面前哭过吗?不对,照说应该是哭过的,甚至还哭得死去活来,但是,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像穿着铠甲的贞德那样威风凛凛、坚强不屈。
芽实停止了哭泣,咬紧牙关瞪着我,说:
“那好,我就可以和别的男人交往了吧,除你之外的人也可以喜欢我,是吗?”
一个紧抱芽实的陌生男人的影子,在我脑海里掠过。突然,我感到一阵胸闷,想起芽实躺在我怀里那副天真无邪的睡容。
我没有在明亮的光线中见过阿蓝的睡容。在我的印象中,阿蓝的睡容只和月光联系在一起,蓝色的光笼罩在她的脸上,我只有这种静谧的印象。
“可以是吗?”
稍稍迟疑了一下,我点点头。刹那间,芽实脸部的神经树噌地一下“竖”了起来。
“你说可以?啊?和不认识的男人来往也可以?到时候你想要我回来,我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呀!”
“那没办法。”
“为什么?”
“这个……”
芽实站起来,突然抓住T恤衫三下两下地扒下来,接着,她又扯下了牛仔裤。
“嘿,你干吗?把衣服穿上!”
“我不!”
“不也没有用!穿上衣服,脱光也改变不了什么!”
芽实停住手,又一次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还在脱衣服,等脱了内衣,胸部完全露了出来。因为剪短了头发,她的脑袋显得更小了。
她一丝不挂地站在我面前,直楞楞地俯视着我。我的心在颤抖,我已经充分感觉到,这个姑娘的心地多么纯真。我曾经被人这样爱过吗?阿蓝她……
芽实过于认真的想法比什么都可怜,同时,这也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我静静地抱住她,感觉着她的体温和心脏的跳动。她扭着身子激烈地要求我,我把她按住。我阻挡着张开双臂想抱住我的芽实。她发出动物一样的吼叫。她想说点什么,却又语不成句。脸部因扭曲亢奋而显得凶暴的芽实,野兽般全身挣扎乱动的芽实,用意义不清的语言嚎叫的芽实。
我从两边按住她的手,一动不动,等着她冷静下来。我越是不动,她就越是亢奋地挣扎,简直像精神病人发作一样在我手里狂暴地挣扎。
大概过了五分钟,芽实才慢慢冷静下来。在我手的紧压下,她已经筋疲力尽。等她不再动弹,我就抱起来放到床上。她的抽泣声在我的耳边萦绕。为了甩开这一切,我走出房间,关上门,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样行吗?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觉得失去了一切。没办法,不这样做我就无法诚实地面对生活。
这一夜,我睡在沙发上。早晨从朦胧中醒来,芽实早已经走了。没再见到她,我心里很难过。我像个贼似地悄悄打开门,走了出去。外面很冷。我抬头看了一会儿前方的蓝天,似有所待。但一旦明白什么也不会发生,我就朝着千驮谷的工作室孤零零地出发了。
只有时间总是能把我和这个世界静静地连在一起。为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我在作业间里潜心工作。没想到单调的作业能如此有效地治愈我的心。我一点一点地修整着损坏剥落的地方,在这个过程中,我体验到那种使自己恢复正常的精神发泄的感觉。
傍晚,我提前结束了手上的工作,去看爷爷。在新宿站下了车,换乘西武新宿线。夏天过去了,让人浑身冒汗的季节正向让人心情干爽的季节转移,这从人们的行动、交谈和街头的气氛里就可以看出来。秋天正急速地来临,从清冽的空气和澄净的蓝天里就可以找到这种迹象。
爷爷躺在木质旧床上。也许是因为反复入院出院,这几个月里,爷爷的体力明显衰退了。虽然说话功能有所恢复,但是嘴角的神经变得迟钝,笑容僵硬地绷在脸上,比以前少多了。但是还有别的原因,他好像已经知道我离开了他向来喜欢的芽实。大概芽实已经来过这里了。
“工作还顺心吗?”
爷爷的声音很轻,很无力。
“是的,我学到了日本的修复方法。另外,这里的修复师是一帮很好的人,我能很顺利地干下去,比我预想的好多了。”
爷爷点了点头,他憔悴得令人难过。我心中暗想,他的时间恐怕已经不多了吧。我跟他聊了一会,但二人已不像从前那样兴致高昂了。
“后来,那个混账儿子跟你还有联系吗?”
“你是说我父亲?”
爷爷勉强要露出笑容,但每回只见他脸上的肌肉一拉一扯,先是快要抽搐了,接着咳嗽起来,最后脸涨得通红。
“没有,那天之后就没有联系过。”
“真是,不负责任的东西。”
“我自己都不相信有个父亲,我也没有和他好好说过什么话。再说了,再说母亲的自杀和父亲有关吧,我觉得,她就像是被他杀了的一样。”
说得太过分了吧,我正这么想着,爷爷闭了一下眼,然后,下决心似地点点头,说:
“说是说死亡原因是意外事故,不过,把她逼到死路上去的,恐怕就是那个家伙。”
“意外事故?”
“是从大楼顶上摔下来的。她在一个下雪的日子,喝得烂醉。据目击者说,她一直在楼顶边缘上行走,一次次地走过来走过去,后来……”
这个说法我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说母亲是喝药喝死的。
“她的心肯定已经受了伤,逼得她那么做的,肯定是清雅。那时候,这家伙正和现在的那个女人相好。”
内室的拉门开了一半,可以看见庭院里的松树,那是爷爷精心培育起来的树。爷爷的视线慢慢地挪向那边,他大概又想起了当年那些事儿。而我完全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即使我想回忆也没有用。
“个人生活方面怎么样?”
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爷爷换了个话题。我想象着母亲从高楼跳下来时内心的痛苦,此刻,我几乎不能呼吸。等情绪平静之后,我才对爷爷解释道,事情太多了。我从爷爷的眼神里知道,他想打听芽实的事。
“情况复杂,那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你不会后悔吧?”
“是。”
直到最后,我也没跟爷爷说芽实的事。我累了,爷爷轻轻说了这么一句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爷爷是我唯一的亲人,看着他的睡容,我不由得眼睛一酸,直想流泪。我自小就没有母亲,父亲又一直形同陌路,要是爷爷死了,我又变成孤身一人了。芽实又走了;寄希望于和阿蓝再次相会,也非易事。
“阿蓝——”
当一切都已失去,我到底还能修复什么,到底该怎样修复?
“阿蓝——”
我现在找不到修复的方法,不知道该怎样来填塞心头的空洞。我知道我只有像平时一样勤勤恳恳地修复下去,但是,我的手没法动弹,因为我完全看不见那幅以未来命名的定稿。
入秋没几天,有个男人到工作室来找我。“阿形君,有客人来了。”女事务员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停下手中的活,回头一看,她背后有张很眼熟的脸。当我的视线集中于一点的时候,肺部周围的肌肉不由绷紧了。高梨明!那个在佛罗伦萨工作室坐在我旁边的人。他比那时胖了一点,很奇怪,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张自高自大的脸,反而比当初显得干净利索一些。
“你倒是很会找呀。”
“大家都在谈你的事呢,这个世界很小嘛。”
“说的都是好话吗?”
“那当然,修复科查的画你做出了成绩,深得好评啊!我在想,这家伙又干起来了,干得还是那么漂亮!”
他嘴角浮起了笑意,还是那种挑拨人的笑,一点都没变。他说:“我是特地来看你的,下班以后,我们去干几杯,庆祝我们的重逢。”我只好点头答应。
青山①交叉路口的一条巷子里,有一家高梨明常常光顾的俄罗斯餐厅,舞台上,一个人正用巴拉莱卡琴演奏俄罗斯民谣。
“从那以后,你和老师……”
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之后,高梨明这么咕哝了一句。
“没有联系。”
“她那样照顾你,简直像对自己儿子一样,难道你就……”
“我不想谈这些事。”
“是不是因为老师割破了那幅画?”
我把酒杯端到嘴边,眼角斜睨着高梨的脸,酒杯差点泼翻,葡萄酒在玻璃杯中像波浪一样晃荡。
“说是她嫉妒你哪。”
“没那个事。”
“可是,工作室那帮人都这么说。”
“那些家伙想说就让他们说好了。”
“那为什么你和老师互相都不联系呢?”
“乔瓦娜她……”
这个久违的名字脱口而出,我吃了一惊。我对他说,乔瓦娜她不是那样的人!说完,我站了起来。我从未承受过如此沉重的感情打击。刚站起来,我眼前直冒金星,仿佛当场就要崩溃。
第十一章 三 月
孩提时代,我一直很讨厌星期天。原因很简单:父亲在家。
一看到父亲在家里转来转去,我就会习惯性地躲进自己房间避难,还把门锁上。
为了完全消除父亲在家的感觉,我把收音机音量开大。透过窗子眺望着曼哈顿中央公园里自由来去的人们,我觉得只有自己孤零零的,像个关在城堡监狱里的囚犯。
三月,星期天的羽根木公园热闹异常。为了亲眼目睹盛开的梅花,人们都带着一家老小从东京各处赶来。看梅花我倒是不讨厌,只是看到别人一家子和和美美地在一起的场面,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所以,我就稍稍多走几步路,绕过羽根木公园去乘电车。
尽管公元纪年的数字已经突破2000,但我的生活还是沿着八年前的轨道,没有变化。人类是一种总要将希望与未来重合的动物,而我却不是,我只是一只以修复师职业为生、小心翼翼侍奉着过去的小动物。
比起樱花,梅花实在是一种朴实谦虚的花。我和阿蓝常常仰起头看着那些小小的红花,谈论我们的未来。结婚、生孩子、养孩子、家庭、晚年……只要有时间,我们就想象两个人的未来。对于我们这两个囊中羞涩的学生来说,想象未来也是一种优雅的游戏。
“我想要生两个孩子。”阿蓝眺望着梅花说道。
是啊,有兄弟姐妹的话,要快乐一些吧。——对她的想法,我天真地表示赞同。那个时候,我们还完全不能想象前方等待着我们的不幸。
这样的话,我就算迎来了2000年,我的生活却仍然无法解脱过去的影响。和芽实也分了手,如今我只为完成过去那个和阿蓝的约定而生活着。这个含含糊糊的约定,是指公元2000年5月阿蓝生日那天我们在佛罗伦萨大教堂相会。这只是从我们学生时代的玩笑中衍生出来的约定,她可能已完全忘却了。但是,既然我记得这么牢,也就不能确定她已经忘了。不过,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只要可能性不是零,就想赌上一把。而且,随着约定时间越来越近,这个约定在我心里也渐渐变得崇高起来。
自那以后,我用阿崇给的号码往她米兰的住所打过三次电话。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是一个男人接的。
“喂喂。”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屏住了呼吸,因为我这边没作声,对方也就没有说话。打第三次的时候,我还是没作声,那个男人却突然冒出一句日语:
“阿蓝不在。”
我吃了一惊,什么也没说就放下了话筒,但是那个男人多少有些焦躁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地在我耳边回响。“阿蓝不在”是什么意思?一开始,我想那是说她临时外出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又觉得,他那个意思是不是在说阿蓝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倒并不是我有什么明明白白的证据,我只是觉得那男人的声音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决意摆脱什么的情绪。
我从那话音里还得到一种印象,就是:阿蓝已经不在这里了,你不要再打电话来了。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再打一次,用意大利语问一问。然而,我好几次抓起话筒,却终究没能按下号码。
有一种人生只拥有过去。我并不觉得认真背负那段不能忘却的日子那样地活着没出息,也并不认为追寻那段无法倒退的过去的人生毫无价值。人们都只想谈论未来,而我却不能忽视过去。我时时低吟那首日本民谣的副歌——多想回到那一天——我不能背弃如此执著的自己。
我在祖师谷大藏那站下了车。和邻近的成城学园前站相比,这个过去脏兮兮土里土气的车站,现在造起了崭新的建筑。车站一带,也已彻底完成了现代化的改造。阿蓝住过的公寓,就在沿铁路南侧道路朝成城大学方向步行五分钟左右的地方。但是,这条路经过一次很大的拓宽工程,已经失去了当年的原貌。没想到,短短八年的时间,居然如此大幅度地修剪了我的记忆。
我逐渐加快步伐。天上下着小雨,我的衣服淋湿了,然而在记忆的引力面前,雨水什么的不过是一点小小的阻力而已。
公寓还在过去的老地方,并没有拆掉。周围的房子几乎都重新改建过了。那块空地上已经建了个钢筋水泥的停车场。只有记忆中的房子还像原来一样伫立在那里。
曾经那么漂亮的白墙,也经不住时间和风雨的侵蚀,颜色褪得很厉害,不过,房子还残留着阿蓝的气息,仿佛她此时就住在这里。
当时,我们常去对方的公寓玩耍居住。不是她到我这儿来,就是我到她那里去,我们维持续着一种半同居的关系,始终没有走到同居那一步。虽然来来去去也很麻烦,但是,阿蓝说她想认真地保持这个界限,反对在一起生活。她说得对,如果同居,也许她会更多地看到我身上丑陋的地方。
我轻手轻脚地上了楼,阿蓝的房门上挂着新住户的姓名牌。我闭上眼,想象着里面的样子。当时的记忆又复苏了,家具的摆放、墙纸的花纹、照明状态、房间的气味、和阿蓝做爱的那张床的触觉;读书的阿蓝、做饭的阿蓝、看电视的阿蓝、打扫房间的阿蓝、晾晒衣物的阿蓝,全都是令人怀念的记忆。各种各样快要忘却了的记忆,一个接着一个,不断地在我脑海里浮现……
突然,门把手“咔嚓咔嚓”动了起来,眼前的门突然打开了,露出一张年轻女人的面孔,我吓了一大跳。这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人发现了伫立在门口的我,大声嚷嚷起来。“对不起,搞错了。”我慌慌张张地道歉,马上转身冲下楼。
一到外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就奔跑起来。已经不能再回头了。雨下得更大,雨水布满了我的脸颊,我全力狂奔,像是在追赶渐渐消失的记忆。阿蓝,阿蓝,阿蓝,曾经只是我一个人拥有的阿蓝啊……
越过铁道,穿过马路,我避让着行人,奔上了坡道。往上跑了十分钟左右,到了成城大学。这个小而又小的大学,就像高中的延续,所有一切是那样悠闲自在。然而,最重要的是,这是我和阿蓝相遇的大学。
雨越下越大,我已浑身透湿。在雨点的叩击声中,我穿过了学校的正门。大概是新学期还没开始的缘故,校园里人影稀疏。我一路不停地下了坡,朝文科综合大楼跑去。一跑过水池边,就看见那棵令人思念的树——栗树!这是我和阿蓝第一次接吻的地方,那时阿蓝背靠着这棵树。这棵树和当时的阿蓝重合在一起,我抱住了这棵树。
我不能呼吸似地张口喘气,眼泪夺眶而出。我是那样爱你,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此时,人只是一棵不能动弹的树……
“阿蓝——”
我喊出声来,声音溶化在倾盆大雨中。
“阿蓝——”
“唰——唰——”雨猛烈地击打着地面,眼前是一片朦胧的水雾,连我这个人的存在好像也快被吞没了。
翌日,高梨打电话到千驮谷的工作室来。女事务员到空荡荡的作业间里露了一下脸说:“高梨先生有急事找你。”她像对暗号似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就不见了人影。
一开始,“高梨”两个字的语音和急事这个词,在我的脑子里怎么也捏不到一起。一着急,我把视线转向了作业间小窗外的景色,阳光停留在绿色的树叶上,我感到一阵晕眩。
我抓起事务室的电话凑近耳朵,听到了大海的声音,我不知道高梨明是从哪儿打的电话,恍惚觉得是在远方。
“老师死了。”他扔下这句话,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只被海浪卷到岸边的贝壳。那是一只雪白美丽的贝壳,不时折射出七彩的光。
关于乔瓦娜的死,高梨也不是很清楚。说是安杰罗传过来的消息,但高梨并未直接和安杰罗通话,是事务室的人传的话。那个人说,安杰罗确实用英语说有个叫乔瓦娜的人自杀了。
为了确认这个消息,我向意大利打去了电话。
从修业时代就熟悉的画材店老板口中,我证实了乔瓦娜的死讯。在空无一人的工作室的顶楼画室里,老师用三十八毫米口径手枪击穿头部而死。
米兰和佛罗伦萨都不靠海,但是,我却始终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拍打意大利海岸的涛声。
我和乔瓦娜一起外出旅行,仅有过一次。从威尼斯往南开三小时左右车,有个叫马洛塔的小海岸,这里是避暑胜地,夏天来洗海水浴的游客很多。我和老师租下一处带凉台的小房子,两个人就像母子一样度假。
每天早晨,我和老师在寂静无人的海滩上散步。
水平线之内的亚得里亚海面上,波光粼粼。对我来说,老师代替了我的母亲。
我紧跟在老师后面走着,觉得就像在和自己的母亲散步。
旅行的最后一天夜里,我梦见了自己从未见过面的母亲,我哭了。哭声惊醒了睡在旁边床上的乔瓦娜,她静静地钻到我床上,亲切地抱住我。我枕在乔瓦娜丰满的胸脯上,闻着她喜欢用的薰衣草香水发出来的甜丝丝的气味,慢慢平静下来。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身边是乔瓦娜熟睡的面孔。那是一张雕刻一样的意大利艺术家的脸,骨骼凹凸分明,轮廓清晰。我用孩子看母亲那样的目光,注视着她闭拢的眼睑、紧闭的嘴唇。
随后,我悄悄地把嘴贴到她的唇上。
我认真地向工作室说明情况,请了长假,又去向爷爷借了钱。我对他说了乔瓦娜的死,爷爷静静地点了点头说,接受痛苦是生者的人生。行李很少,只有一个小包。我草草收拾了一下,锁上门,告别了羽根木公园的梅花,踏上前往意大利的旅程。飞机正在渐渐爬高,我从舷窗向外看去,东京笼罩在薄雾之中。
三月最后的那个星期天,我经由罗马来到了佛罗伦萨。
一出传奇圣母堂车站,佛罗伦萨低矮而沉稳的街景便呈现在我的眼前。具有统一感的建筑物的外观,和这个城市安详地融为一体。我几乎不能想象,老师竟会在这个世界上最悠闲的城市里饮弹自尽。
我夹着一个小小的旅行包,走在离别两年的熟悉的街道上。匆忙登上飞机就出发了,接着就这样走在了佛罗伦萨的街道上,这让我怎么也找不到真实的感觉。再说,和两年前相比,眼前的景色没有丝毫变化。和迅速变化着的东京不同,这里大概有不得改变外观的规定,所以也就没有新的建筑。如果就这样持续下去的话,一百年后,这里肯定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外观。所以,佛罗伦萨这个城市和在此居住的人们那种坚韧不拔的忍耐,真让人难以想象。这种忍耐也带来了灾难,也许老师正是为此而自杀的。
不可思议的是,随着我的脚步走向市中心,我渐渐深入理解了老师的死。在这个毫无变化的城市里,当人们希望发生什么变化的时候,唯一的选择就是死亡。
从站前大街拐出来,大教堂以及覆盖在顶部的大圆盖遮住了我的视野。这座大教堂比周围建筑大很多,实在而优雅地耸立在佛罗伦萨的市中心,久违的我一下子就被它征服了。
在这里生活的时候,也许是这里低层建筑构成的生活空间太小的缘故,我并未感觉到大教堂的高大和威严。但是,就这样仅仅隔了两年,当我再次用游客的眼光来看待这座教堂,它确实就像君临这座古都的国王一样威风凛凛。
但是,大教堂并不花哨张扬,它和米兰大教堂辉煌灿烂的美完全不同,它庄严的外观有着一种通情达理的美。打个比方来说,它不像东南亚的寺庙和佛像那样金光闪闪,却有着日本京都和奈良的祥和与静寂。
我站在大教堂广场抬头仰望,大圆盖真像一顶手工编织的毛线帽,坐落在离地面一百多米的位置上,而且,它上面还有一座小小的阿拉伯风格的亭子。这座小亭子,就是我要和阿蓝相会的地方。
相会的约定。最初,这个约定还是在我们的孩子流产前由阿蓝先提起的,那是爱情的光环还笼罩着我们的时候两个人交换的誓言。
当年,我那样感情冲动地责骂她,也不理解她当时痛苦的处境,单方面地了断了我们之间的缘分,所以,还怀着当时的心境的她不可能还记得这个小小的约定。
但是,从抵偿自己当年罪衍的意义上来说,就算只有我一个人前往,我也想沿着这座高耸的大教堂那又窄又高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上攀爬。另一方面,这个行动本身,也包含了向成为青春牺牲品的我们的孩子谢罪的意思。
抬头仰望的时间太长,我的脖子酸痛起来。我用手揉压着冰冷的后颈,继续前行。我打算先找到安杰罗,打听老师墓地的位置。但不可思议的是,我仿佛觉得老师已经在我的身旁了。我知道,从火车缓缓进站时起,我就已受到了老师灵魂的迎接。
我看得见乔瓦娜的灵魂。
自那以后,她一定生活在异常激烈的悔意中,我清楚地感受到她灵魂的沉重。
我不再想找安杰罗了。凭吊老师的墓另选时间吧。现在,我只想慢慢留在这里,嗅闻沉淀在这个古城里空气的味道,静静地垂吊致哀。
我踯躅在令人留恋的佛罗伦萨街头,直到太阳西下。也许是城市很小,常会遇见曾经在工作方面关照过我的熟人,不过,我没打招呼。于我而言,一切都不过是记忆的一个场景而已。
我只是想一面感受着老师的灵魂,一面呼吸这座城市的气息。
走进尹诗的公寓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芽实原来的房间里,现在住着一个巴西来的女孩,她对我说尹诗不在,大概马上就回来了,让我稍等。说着,她给我端来一杯咖啡。
过去,我的朋友住你这个房间,说着我就偷偷打量起房间里面的样子。固定在墙上的床和桌子还像以前一样。也许是因为没什么大的变化,我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气氛包围了。再也不能回到从前那段时光了,再也不能后悔了。芽实留下的那句话,突然掠过我的脑际——
“别的什么人都可以喜欢我,对不对?”
我不知道和芽实分手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这又会是一个和阿蓝分手一样的结局。
所谓人生,就是后悔的连续。可是,我现在除了等待五月,别无他法。而且,我唯一的未来也只有这个五月……以后的一切都是过去。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我不能想象五月以后的未来。
再见尹诗意味着又一次和过去重逢。我默默地拥抱着尹诗,多少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想说的话全堵在喉咙里。我拥抱得很紧,久久不曾松手,她体谅我情绪的激动,一动不动地等待我恢复平静。回想起来,我至今的人生都与亲切无缘。我曾经拒绝过亲切,我连芽实都拒绝了,可以说,我的孤独是自作自受。
我一说连住的地方还没落实,尹诗马上给一个在旅馆做事的语言学校的老同学打了电话,在那里定了一个房间。要说的话太多了,但我累了,有些说不动。
我对她说起老师的死。尹诗说,我知道,这个事在这里也是一件很大的新闻。说完,她轻轻点了点头,不想再说什么。
尹诗陪我去了旅馆。也许是在尹诗那里喝了热咖啡,此时,我的情绪也恢复了几分平静。我们到了阿尔诺河边一家便宜的旅馆,办完入住手续后,两个人去一楼的餐厅吃饭。餐厅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我们在窗边的席位坐下。也许是这两天来没正经吃过什么饭,我觉得端出来的菜肴真是意想不到的好吃。看着狼吞虎咽的我,尹诗笑了:
“很好啊,吃得下就没问题。”
我停住手,眼睛朝她望过去。尹诗那双满含亲切笑意的眼睛,在丰满白皙的脸上画了两条舒缓的弧线。好不容易吃完饭,久违的托斯卡纳风味菜肴,又一次摇撼着我的记忆。
“好点了吗?”尹诗用流畅的意大利语问我。
她的语言能力比先前提高了很多,我已经完全跟不上她的节奏了。我时不时冒出来的答非所问,放缓了两人说话的速度。
“是吗?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尹诗不住地感叹。
对她说了芽实的情况之后,我又花了不少时间,对她细述了我和阿蓝的过去。我生来头一次对第三者说这件事,我对老师和爷爷都没说过。我也不完全是为了让尹诗理解我,在我向尹诗诉说的时候,也有一部分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我搜索着记忆,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过去。
“这么说,你要在这里呆到五月份?”
一时间,我不知道这个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啊?”我抬头一看,尹诗正静静地看着我。之前,我已经彻底忘记了尹诗的存在。
“因为老师的死,我无论如何也得来,这是事实,但是,我来这里恐怕更多的是为了那个约定。对于老师的死,我非常难过,但另一方面,我又被那个一天天临近的约定弄得心神不宁。说起来,老师的死,与阿蓝的相会,这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但是在我心里,居然不可想象地变成了一件事。我为老师的死而感到痛苦的同时,开始意识到自己现在还活着。”
尹诗不住地点头。
“我不敢肯定阿蓝是否还记得这个约定,但是,我用和芽实的分手来赌与阿蓝的约定。芽实是那样地爱着我,我曾经也想要尽可能地回应她的爱。”
“回应之类的说法,是对芽实的侮辱,那是不可以用的。”尹诗的声音很温和。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对我来说,芽实那份纯真的爱情,给我的生命注入了一种任何事物也无法比拟的意义。我也喜欢芽实,我这不是故意要拣好听的说。但是,我忘不了阿蓝。刚开始和芽实交往的时候,我想,今后也许会渐渐忘却阿蓝。带着这样不纯的动机和芽实相处,这是应该向她道歉的。真的,我是喜欢她的,而且,我也觉得自己可能会更加喜欢她,这些都是事实。但是不行啊,随着时间的推移,阿蓝更以她从未有过的巨大形象伫立在我的心里。我心中还有不能忘怀的人啊,阿蓝,一定是我终生不能忘怀的人。”
尹诗点着头,也没再说什么。这是她善解人意的地方,尽管她还牵挂着她的朋友芽实。“对不起。”刚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虽然自己想向人倾诉,这也总算是说完了,但是,尹诗只要想象一下,在东京的天空下,过去的室友带着怎样的伤痛度日,她怎么可能随便首肯或是同情我呢?
“有什么事请随时联系,好吧。”
“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令人不快的话……”
在阿尔诺河边的路上,我们握住了手。尹诗抬头仰望天空。虽说已是三月,天气却还很冷,星星在澄净无比的夜空里闪烁。
“顺正,真羡慕你啊,能够那样去爱一个人。”寂静中,尹诗突然轻声说道。
她接着又说羡慕那些能够抛弃一切为爱而奔走的人。我也抬头凝视起她正仰望着的夜空,看到了东京时常可以见到的星座。
“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曾经有过心爱的人。他,现在正在汉城的大学里教书。但是我想见也不能见,因为他有家庭、有幸福,身上肩负着责任。我之所以逃离那个国家,是因为那里已经不需要我了。我留在这里,不断地抹杀过去,也是因为没有别的什么可去的地方啊。”
尹诗的眼睛里饱含泪水,泪珠在路灯灯光的反射下,像有生命的东西一样颤动着,闪亮着。
“那个不能忘怀的人哪,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尹诗的声音随着掠过阿尔诺河的西北风消失了。我一直目送着尹诗的背影,那背影像乔瓦娜,像芽实,也像阿蓝。河对岸遥远的上空,一颗流星坠落下来,我还来不及向流星起愿,转瞬间,那星星便已被宇宙吞没。
蜷缩在便宜旅馆硬梆梆的床上,我抱紧自己睡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冲动地选择了如此痛苦的人生。我试着劝说自己:“如果忘不了阿蓝,现在马上去米兰就是了,何必……”话还没说完,不由得又长吁短叹起来。
我做了个梦。
我身处在见过无数次的背景中。当我意识到那是冬天的曼哈顿中央公园时,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在我的眼前,雪花飞舞,母亲尸体横陈,半截身子被雪埋住,我奔上前去想把母亲拉起来,但是,那不是母亲,而是乔瓦娜。血正从她脑袋里流出来,我吓得松开手,老师的身体马上陷进雪中。大风刮过,老师的尸体被雪包裹起来。在一片白茫茫的景色里,老师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整个世界。老师睁开的眼睛里流着透明的眼泪,眼珠没有对着我,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我大声喊叫:“老师——老师——”可是,她不理我。我失声恸哭,我哀号。老师已经不在了!我在梦里第一次认识到这个事实。
后来,我被自己的哭声惊醒了——原来我还待在旅馆漆黑的房间里。我睁开眼睛还是抑制不住哭泣,我不停地哭泣,像是要把郁积在心里的所有感情全部倾吐出来。我的脸已经哭得不成样子,我要把一切都倾吐出来,我要把沉淀在身体里的心债随眼泪一起流个精光。
第十二章 夕阳
五月的风吹过小小的高丘,吹拂着我脸上粗糙的皮肤。
阳光照射下来,几座墓在平缓的斜坡上排成一列,俯视着佛罗伦萨的街道。
当我向那座崭新的墓献上哀思时,一只不知从哪里随我飞来的蜜蜂,开始在我的周围回旋。翅膀振动的声音,在一片恬静的田园风光里,显得格外响亮。它简直就像是为了追赶我而来……
现在,蜜蜂的的确确停在我的眼前,一动不动。它的后面就是镌刻着乔瓦娜名字的墓碑。
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使我倒退几步。不要来这里!——似乎有一个痛苦的声音在回响,我不由转过了身子。匆匆致哀之后,我就离开了那里。
一个月前,我从尹诗介绍的旅馆里搬出来,住进了车站对面威亚·冯查旅馆街上的廉价旅店。那是一对老夫妻经营的旅店,说不上方便舒适,但早餐是免费的。每天回到旅店,冲了澡之后,为了到附近的餐厅吃饭,还要出去一趟。
餐厅里除我之外没有别的客人,我吃了通心粉,寡淡无味,软不拉叽,根本没一点嚼头。透过窗子可以看见昏暗的大道,学生和游客稀稀拉拉地从窗前走过,阳光从空中射下来,使地面看上去有凸起的感觉。
明天就是阿蓝的生日,然而,明天是什么?度过一个平淡无奇的悠闲的白天,长夜过后,明天如往常一样到来。是啊,我还必须去感悟人生……
现在就考虑明天以后的事,实在是太难了。但是,在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可能性占了压倒性优势的现在,自己这三十年的人生会在一瞬间回到完全空白的状态。我一定会不知所措地再一次恍惚地面对人生。
然而,那样的情况并不可怕。虽然我确实对未来只剩下不安,但事到如今,不管结果怎样,倒反而不可思议地觉得该怎样就怎样,自己也能够实事求是地接受下来。即使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也决意一辈子带着对阿蓝的思念生活下去……
几天前,我和尹诗说起这些事,“真是太不幸了,”她听了直摇头,说,“人生只有一次,但人生的道路是能多次改变的,你还是应该去寻找新的人生伴侣。”我嘴上称是,但心意已决。
我还将去旅行。如果明天什么也不发生就这样过去,那么,我将重新设定自己的方向,然后,我要把记忆中和阿蓝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再一次装进包里,带出门去。我希望在自己从未去过的异国他乡,改变自己的道路,度过完全不同的人生。从所有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我要用我剩下的时间去旅行。
一次又一次地与人相逢,然后,一次又一次地与人分手。背叛、毕业、转校、旅行、死别,诸如此类的分手理由还可以举出好多好多,人似乎就是为了分手才生活下去的。为了从痛苦中逃脱,人们都把新的相逢当作必不可少的手段。
但是,我做不到。我不能忘掉阿蓝往前走,即使别人认为我有这样的想法不像个男人,那我也没有办法,因为这就是所谓我的存在,我的生存方式。
路尽头有个人影,一路小跑着过来,人影从光亮中通过的时候,我才看清楚那是旅店的老爷爷。我举手打了个招呼,他直视着我跑上前来,脸上似乎在说:“你在这里啊。”他边喘气边说:“不好了,你的祖父,他……”
也许是心有所感,和乔瓦娜的死不同,对于爷爷的死,我的心只是裂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我想起爷爷突袭我腹部时的疼痛。
有破绽……
爷爷的声音在我的脑海深处响起。离开日本之前,爷爷紧握着我的手不放,虽然没多说什么,不知怎么的,恐怕他已经意识到那是我们在现实世界的最后一次分手。爷爷那握紧我的手很凉,血的热力已经消失了。
我从旅店向东京打了电话,姑姑接了电话。姑姑跟我讲了爷爷弥留之际的情形,她的声音很平静。我头脑里浮现出睡梦中逝去的爷爷的脸庞。
“后天举行守灵仪式,你回得来吗?”
我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作声。话筒那头还在嗫嚅着:“你也不必勉强,不过,阿形清治最牵挂的就是你了。”
“我是想赶回去的,可是,这里还有一件让我回不去的事。”
话筒里对方的声音很清楚,简直感觉不到这是国际长途,声音的质地反倒明明白白地传递着爷爷的死。
“举行告别仪式的时候,你父亲也会回来。阿形清治已经把遗嘱交给了律师,遗嘱上写着要把大部分财产留给你。你知道,你父亲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可能会四处搞些小动作吧。”
为了钱……
“姑姑,爷爷让我懂得了很多很多。对于我来说,爷爷就是我的父母亲,所以,我确实想马上飞回去。可是明天,我无论如何要呆在这里,八年来,我等的就是这一天。现在,和爷爷最后告别我也不能露面,我为自己的不孝而羞耻,但是,怎么样也得请你原谅。”
“我懂了。”姑姑只这么说了一句,她的声音留给我的印象并不黯淡。
“顺正,请你在那里祈祷,爷爷一定会听见的。”
挂了电话以后,我直想哭。旅店的老夫妇一直从门厅里面悄悄看着我。
“你要回日本去吗?”老太太亲切地说。
我摇了摇头:“我是想回去,可是,这里还有没办完的事……”
老爷爷脸上似乎在说:真是太可怜了!
“明天可以上大教堂吗?”
我这么一问,老太太就去查日历。
“明天是礼拜四,没问题。你打算在那里祈祷吗?”
我没有回答老太太的问话,又问她,几时起可以上最顶上的那个圆顶?老太太打开柜台里面的书,查了一下说:
“早上,八点半以后。”
向他们道谢之后,我回到房间。在硬梆梆的床上,我仰身摊成了一个“大”字,注视着天花板。安静的一天!尽管,那么重大的事马上要逼近我,可地球却照旧在静静地旋转着。
吸进空气,呼出空气,然后,闭上眼睛。一颗泪珠,滚到了我的脸颊上。
这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没有办法,我拿出自己买来的葡萄酒,喝了比平时多得多的量,然后钻进了被窝。等酒精发散得差不多了,我人也醒了,此时天已拂晓。
天边渐渐显出鱼肚白。我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便打开了窗,黎明清凉的空气猛地直冲进鼻孔,在我的肺部扩散开来。今天是公元2000年5月25日。
我换上外出的衣服,不等太阳升起就出了门。一踏上晨雾笼罩的小路,我全身颤抖。我一步一步地摸索着往前走,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走上大街,雾也消了,已能看清前方的大圆顶。佛罗伦萨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见这一百零六米高的圆顶。好几个世纪以前,这座城市的人们就一直看着这个圆顶生活。
今天能够相见吧?或者……
走近大教堂的时候,我在巨大的期待和巨大的不安之间挣扎。尽管,以前每天要在大教堂前走过,可今天的感觉和以往完全不同。我自言自语: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见不上面,那才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只是十年前朦朦胧胧的约定……
我对自己说:哪怕见不上面,也要在那个圆顶上等待到最后一秒钟。一边等待,一边修复这八年的生活。这样,即使阿蓝不来,我也能用自己的力量复活已被毁坏的自我,堂堂正正地从那里走下来。
我屏息静气地等待着天明。天空开始发亮,鸽群从大圆顶上飞过。在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有一对吉卜赛父子相拥而卧。在广场几乎正中的石铺地上,我蹲下身子。清晨的冷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
人们从大街小巷里走出来,零零落落的人影在我眼前晃动。酒吧八点就开了门,我去那里买了面包和喝的东西。那对吉卜赛父子也醒来了,两个人牵着手移动到行人流量大的地方,拿出接硬币的空罐子放在人行道上。父亲抱着儿子一动不动,阳光射过来,他们简直就像一座凸起在地面上的雕塑。此时,佛罗伦萨的巷陌似乎得到了一种离心力,开始活动起来。
八点半,大教堂的门开了,我走了进去。巨大的一无所有的空洞里,充满了沉重的空气。我付了一万里拉,终于朝圆顶迈出了第一步。
阶梯很窄,只容得下两个成年人并肩而过。我手扶冰凉的石壁,顺着一圈圈向上转的旋梯攀登——还要爬四百多级才能到顶上。
不一会儿,我就已经大汗淋漓。我觉得自己爬了很久,可怎么也到不了顶上。一阵晕眩袭来,我神思恍惚了,仿佛觉得自己将这样永远地攀登石砌的阶梯。我一件一件脱掉衣服,最后只剩下一件T恤衫。
记忆像能够抚摸一样。和阿蓝的相识,爱情的烈火燃烧之时,半同居状态时的每一天,流产,分手。每一次擦汗,这些记忆就在我的脑海里浮现,而后又渐次消失。真是痛苦极了。一段一段的回忆重重压在我的背脊上,我喘不过气来,一次次在半路上停下,伸展腰部稍作休息。
终于到了。爬上圆顶时,等待我的是拂过佛罗伦萨的春风。“啊——”我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三百六十度的一望无际的景色正从这里展开。从昏暗的隧道中钻出来,随后竟有如此美妙的景色在等待着!这一切大大地帮助了我,我也因为安心而呼吸顺畅起来。
谁都没有上来,顶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在展望台上绕了一圈,全方位地俯视佛罗伦萨:这是一座一成不变地背负着历史的城市;这是一座进入了二十一世纪新千年的今天仍然珍惜地保留中世纪遗风的城市;这是一座愚昧和伟大共存的城市;这是一座被一次次修复的城市;这是一座永远回望着过去的城市……
我在圆顶的背后坐了下来。
等待的时间有多长,省悟的时间也就有多长,人置身于所谓等待的时间之中,是因为要对自己等待的结果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于我而言,这段时间有八年之久。
因此,现在对于不可思议的结果,我也许会出奇地平静。今天的我已经和昨天以前的我不同。阿蓝也许不会来。但不管如何,这八年都已解放了我。现在,我之所以在这里等待,是因为我要对自己的现在和曾与阿蓝相处的过去做一个了断。
我的眼前是蓝天。在比我现在还年轻很多的时候,我想成为一个只画天空的画家。更准确地说,不是想当画家,只是想成为一个画天空图片的人。
天空总是变幻不定,云朵的形状不会固定,总是自由地飘动回转,仰望天空,就像注视自己的内心。所以,每当我描绘天空的时候,心情就会安定下来。
就像天空有各种各样的状态一样,人也是各种各样的。这么一想,情绪就松弛下来,然后,这样也好那样也好,不管有什么事,我都能够原谅自己了。
低垂的天空,高旷的天空;
宽大的天空,狭窄的天空;
湛蓝的天空,阴暗的天空;
澄净的天空,污浊的天空。
但是,不管什么样的天空也还是天空,它就在我的头顶上方,这让我感到安心。
我曾对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说话:“我知道你想要下雨了,不过,请你忍耐一下吧,等我回家以后再下好吗?”我也曾对万里无云的天空放声高喊:“嗨——嗨——嗨——”
只要有天空,我就不再是独自一人。不管是在学校被人欺负,还是在家被父亲殴打,乃至身处都市的孤独感,我都能坦然面对。这种时候,我就仰望遥远而又遥远的天空。要是手头有素描本,在天空发生变化之前,我就会飞快地描画下那永远的瞬间。
今天的天空,是无遮无拦、平坦的天空,是充满了耀眼光粒子的蓝白色的天空。在我委身于这八年的时间里,还从未有过如此晴朗的天空。我蹲下身子,直直地注视天空。
很多游客登上来了。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访问者笑声不绝,只有我紧闭嘴唇看着前方。阿蓝仿佛就一直在蓝天的中央,正微笑地看着我。我所认识的阿蓝只是个二十岁前后的女大学生,今天,她已经三十岁了。但是,不管四十岁还是五十岁,阿蓝还是阿蓝。
我把店里买的面包塞进嘴里,此时,太阳已经移到头顶上了。我咀嚼着面包,心想,果然,她是不会来的了。但是,我已坦然多时的心情多少又有些波动。我再次仰望天空,然后咧了咧嘴,努力让嘴角挂起笑意。乔瓦娜曾对我说过:“若是感到沮丧,脸上装出微笑来。”我向着天空喃喃自语:“谢谢。”是的,我要感谢在这里相识的许多人。
太阳渐渐开始倾斜,漫长的一天将要结束。这个圆顶的关闭时间是六点二十分。
看上去像是一对德国男女在我的旁边坐下了。两个人避开我的视线接起吻来。陌生的异国语言伴随着短促的节奏在我的头脑里跳动。尽管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爱的私语,但是看得出来,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们笑声嘹亮,因为他们是幸福的人儿。那个女人的视线正好和我的视线碰上,我致以微笑,那男的也转过头来。
“你好!”他用一句日语致意。
“您说什么?”我用我所知道的唯一一句德语回礼,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一个人旅行?”那个男的用英语问。
“不是,我在这里等人。”
女的也问:“是恋人?”
我耸了耸肩回答:“啊,是以前的恋人。”
“等了多久?”那男的问。
我明知道他意思是问我等了几个小时了,我却回答说:十年。两人相视而笑。
“十年前,我们曾经约定过,公元2000年5月25日,在这里见面。”我说。
那个女的拢着她的金发,轻声叹息。我告诫自己说,他们正在幸福中,别去搅和。这种场合对他们说我的个人隐私,显然不合适,可是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想诉说。
“说起来是个约定,其实,也不是明明白白说定了的,只是一个玩笑似的含含糊糊的约定。”
“看来,你是把今天这个日子牢记在心,一天天熬过来的吧。”
我点了点头。那个男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画有四叶苜蓿(clover)①的塑料小牌,递了过来。
“是吉祥物,一个小小的礼物,拿着。”
“请收下吧。”
两个人脸上笑容可掬。我接过了递来的牌牌,见上面用意大利语写着:愿幸福降临于你。
“好不好?”
那女人的嘴边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新的笑容,那是我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
“是是,非常好啊。”
“这是在威尼斯买的,该你拿着。”
“可是……”
“愿幸福降临于你。”
我和那对德国人一起待了一会儿,太阳西沉的时候,他们离开了,临走时留下一句话:“祝你幸运!”
居然还有四片叶子的苜蓿?塑料盒里,那很小很小的苜蓿伸展着四片叶子。
天空开始发红,光从建筑物的屋顶上反射过来。我长叹一声:“果然如此,她是不会来的呀。”我捏紧了四叶草。正在此时,一个声音掠过耳边:
“顺正。”
是不是风在捣乱?我心想。然而,耳朵的感触却是如此清晰而熟悉。我回过头,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那里。
我的目光凝聚在了阿蓝身上。也许是因为我按过去的印象来想象阿蓝,虽然隔着八年的岁月,阿蓝仍是那么朴实而美丽。
“阿蓝。”
我用力念出她的名字,缓缓起身,刚站起来,就像被吸过去似地向前跨了一步。阿蓝远比过去成熟干练,我忘了自己曾经有过的寒伧丑陋,又往前走了几步。
“我来了。”阿蓝用手指拂试着汗水说道。爬了四百级台阶,她不停地擦着汗。
“等着你呢。”我说。“嗯。”她轻轻点头。
夕阳染红了她的脸庞。即使在这样的时候,这个叫佛罗伦萨的城市,却仍然处于宁静的时间的流水中。虽然,我本人觉得眼下发生的事对自己的人生具有如此重大的意义,但是,大教堂的上空却仍然吹拂着世界上最悠然自得的风。
现在,急于要说的话太多太多,因此,话语就像不断冒起又消失的水泡,堵在了喉咙口。
“你果真还记着呢。”
一切都不敢相信,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她,阿蓝代替我先说出了这句话。这是我魂牵梦绕的声音……声音还留有她十七八岁青春时代时的娇柔。
“生日快乐。祝福你,三十岁生日快乐。”
“谢谢。”
此时,两个人总算露出了笑容。但,这不是难以自禁的笑,而是一闪而过的笑,就像是短暂的休息。先前直直的视线和正视现实的严峻表情,马上又回到了两个人的脸上。
怎么办?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梦境变为现实,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使我把持不住自己。因为自己不知怎么的一直认定她是不会来的,可是,现在,阿蓝就在我的眼前。
“没想到你会来。”我老老实实地告诉她。
“我也是。”她说。
“那样的约定,我想你已经忘记了。”
“我也是。”
“听说你生活得很幸福,所以,我想你是绝对不会来的了。”
阿蓝咬起了嘴唇,垂下眼帘。
“可是,你到底还是来了。”
阿蓝点头。
“你到底来了。”
阿蓝再一次直视着我说:“我来了。”
我不知道到底要感谢谁,也不知道感谢什么。也许,现在感谢还为时过早。风吹过,她柔顺的头发在风中飘拂……
“我等啊,等啊,一直等着这一天。”
她什么也没说,像是恐惧,像是踌躇,又像是戒备。我注意到了这些,话语突然堵在了咽喉口。我心里急切地想说些什么的……
阿蓝又朝我走近几步。
我眼前是一双梦中见过无数次的柔和的黑眼睛。感情的闸门打开了,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我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看着过去的我,第一次睁眼看到了所谓今天的现实。站在我眼前的阿蓝不是过去,眼前的阿蓝是未来。我这样想着,难以抑制的幸福感与不安在我体内相持不下。
接下来的瞬间,阿蓝扑进我的怀里。我紧紧地抱住她,过于柔和的现实就像做梦一样。这八年来压抑着的思念,此时如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我双手抱住她,她的躯体比学生时代更苗条柔软……骨骼和肌肉的轮廓传递着新鲜的感觉,这不是梦中的阿蓝,而是活在现在的、今天的阿蓝。
“阿蓝。”
我想从八年的痛苦中解放出来。
“阿蓝。”
我的声音一直在颤抖。
“顺正……”
我用甩脱这八年痛苦的力量紧紧拥抱着她,久久不放开。天空展现在我的视野中,那是憋闷的、短暂的、染红了古都的晚霞。
第十三章 新的百年
除了自己以外,我为什么不能理解他人的心情呢?
孩提时代,我常常看着一起玩耍的小朋友的面孔,想这样的问题。
随着人慢慢长大,有了看透现实的达观,这个幼稚的疑问也就消失了。
自从与阿蓝变成陌路人,已经过去了八年的时间。变成陌路人之后,她越来越牢固地占据在我的心里。毫不夸张地说,比起过去来,她是一个更大的存在。所以,相隔八年之后,她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这不能不让我感到困惑。
阿蓝已经三十岁了。这空白的八年给我们的心灵带来了什么样的变化呢?
比起当初交往时,不曾相见的这个八年,使阿蓝在我心中燃放出更强烈的光芒。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吧——我越是这么想,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就越大。
但是,面对突然出现的阿蓝,我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我们一起走下大教堂的阶梯时,我所能想到的将来,尽管好像很幸福,却也令人恐惧。
这里面很大的一个原因在于我曾认为会见不上面。我想过,如果见不上,那就可以从此死心了。我是带着和这八年时光了断的意志站在大教堂之上的。没想到,她竟然来了,所以,我那颗原以为可以忘却的心又燃起了新的火苗。这火苗以我难以预料的势头熊熊燃烧起来。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幸福是不是又回来了?
走在大教堂那长长的没完没了的阶梯上,我的心自始至终在剧烈地跳动,与此同时,我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好似腾云驾雾一般。
她的行李只是一个小提包。
包由我提着,她稍稍走在我的前面,只是隔着那么一点距离。冷静和热情在两个人之间相互传递,压抑着我们的对话,微妙地收敛着我们的感情。
车站广场悠闲的景色中,耸立着传奇圣母教堂的尖塔。我们两个人遥望着尖塔高贵的仪态,走进了佛罗伦萨的中央车站——传奇圣母堂车站。
车站前,出租车排成了一大溜。去欧洲或是去意大利别处旅行的人很多很多。车站张开大口,吞吐着推拉旅行箱的旅客。然而,和东京或米兰毫无生气的车站不同,从整体上看来,这个车站有着一种温情而秀丽的姿容。
“就到这里吧。”
一看到阿蓝好像要从我手里把提包夺回去的架势,我就推挡着说:“没关系。”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没关系”指的是什么……
和地面上人流的热闹相反,糊里糊涂飞进来的鸽子都停留在车站高高的天顶铁架上,俯视着下界。阿蓝毫不迟疑地朝售票处走去,排在了购买米兰方向车票的队列后面。
在大教堂重逢的那天,她对着回转头来的我说:“我来了。”我简直难以置信:这是相隔了八年才听到的声音啊。对此,我无法马上回答,只是努力地搜寻字眼,然后就像过去一样——过去无论何时,我总从兄长般让她安心的举动中体会到生命的意义——淡淡地说:“等着你呢。”然而,就在说这句话的同时,我的心灵深处却干涸了,我处于一种几近昏厥的迷乱之中。
不可能来的人真的来了。我探索着其中的意义。但是,我想当然地以为,两个人的爱并没有消失。八年的时间不过像十分钟——我处在这种误解了的兴奋之中。
两个人在岁月的黑暗中用手摸索,互相注视着对方的轮廓。重逢的喜悦给我们俩的热情点上了火,给我们的冷静浇上了水。
正当我想和她融为一体时,我的肉体却突然萎缩了。是因为喜悦、惊疑,还有不安。不光是这些,还有一个原因:我想起了她肉体中被扼杀的小生命。在错综复杂的牵扯当中,阿蓝瞒着我独自进了妇产科的门,毁掉了我们两个人爱的结晶。
“怎么啦?”
阿蓝抚摸着我的面颊,她漆黑的眼眸注视着我抽抽噎噎的脸。
“没有,什么都没有。”
对于突然降临到头上的变故,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迅速地萎缩了。不一会儿,我在黑暗中感到了一种温暖,那是阿蓝的手在抚摸我的肉体,柔软的微温的手掌,为我带来了光明。
阿蓝帮我解开了因重逢的激动而引起的精神虚脱,我似乎看到了让她变得成熟的这八年的岁月。很快,我们两个人就变成了一个人,融化在一起。记忆、感官、痛苦、喜悦,都搅和在一起,令我颤栗不已。
相对而言,男人永远是被过去拖后腿的动物。也许话不能这么说,但在情绪变换方面,男人的表现确实很差。在被阿蓝引导着往前走的时候,我不由想起了八年前在梅之丘的公寓里笨手笨脚地做爱的两个人。
阿蓝的肉体刺激着我的感官,我很冲动。就我而言,我已经有了和芽实做爱时所学到的男女间如何吸引的知识。我时而用力,时而放松,而同时,我却怀念起八年前我和阿蓝都不懂这些知识的日子。
是因为被那个美国的恋人深爱着,阿蓝才变得如此美丽。
我注意到阿蓝肉体的变化和体味的变化,那里存在着一个我完全无法涉足的领域。
“顺正。”
我因阿蓝的声音而感到兴奋,但同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一次又一次地迷失方向。相隔八年的交接结束之后,我觉得像游了几千米那样累。这是什么原因?我究竟在乎什么?在乎哪个人?
阿蓝已经不是阿蓝了。
曾经那样翘首以盼的人,如今躺在自己的怀里,让我不得不又一次感到惊异。“阿蓝。”我叫着她的名字,她抬起脸,用与八年前一样的眼睛看着我。我越想着这不是幻觉就越觉得不安,我也不知道这不安是从哪儿来的。
阿蓝注视着我,月光从窗口洒了进来,阿蓝的眼睛熠熠生辉,发出一种越来越亮的非现实的光,我不由感到一阵晕眩。过了这么多年,孩提时代的疑问又突然在我脑海里闪过:为什么我不知道现在的阿蓝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阿蓝的思绪正飞向何方。如果说,我因为阿蓝没忘记那个小小的约定来到这里而感到惊异,那么对于她来说,等待了八年之久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也同样会感到惊异的。我心里真正想的是,发生了这般奇迹,两个人因此借助比过去更强有力的纽带实现了重逢。
尽管如此,我却还是不敢这样设想。阿蓝仰脸望着我,她的眼睛越发美丽了,我心里却更加混乱。
两个人拥抱住的到底是什么?我拥抱住的是八年前的阿蓝,阿蓝拥抱住的也一定是八年前的我。两个人都与过去同眠。
我想让过去尽快地熟悉现在,哪怕早一秒钟也好。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巨大的峡谷,我想马上就在这上面架起一座桥,可是,峡谷的深广和险峻却是我所想象不到的。
此时的我,甚至觉得连过去的痛苦和憎恶也是美丽的,所以,当我紧紧拥抱阿蓝的时候,我止不住地流泪,我的泪水濡湿了阿蓝的肩头。但她哭了没哭我不知道。
第三天早晨,我一睁开眼就发现阿蓝已不在我怀里。我微微睁开眼,看见她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淡然地整理行李。
当然,短短的三天时间,我们不可能像肥皂剧那样修复这八年。两个人只不过是看着同一幅画说着各自不同的感受罢了,谁都已经没有了修复这幅画的热情。这简直像一个既让人惊喜又令人怀念的、冷静的同学会!
我们俩一口气把迄今为止的八年说了个痛快。但是,诉说本身并不是要跟对方说故事,只是一个让自己接受认可这八年的行为而已。
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拥抱接吻,拼命想要用三天的时间,来填满这八年的岁月。
说不下去的时候,我们就做爱。八年太长了,虽然我们尽力在游,这八年却不是一条几天就能游得过去的大河。
我意识到,眼前的阿蓝和八年前的阿蓝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这过程不过用了三天,对于我来说,这又是一个很大的冲击。尽管她的脸庞、她的声音和她的身体仿佛还和过去一样,然而,总好像失去了什么。我感到我们之间有好些洞孔或裂缝,我必须冷静地用修复师的眼光去把它们找出来,并考虑如何修复,但是,我已经失去了这样的判断力。
阿蓝买好去米兰的车票,回到了我的身边。她从我手里接过提包,看了一下手表说,还有五分钟。
“无论如何要走吗?”我问。
她轻轻咬了咬嘴唇,点点头。
“也不是什么无论如何,我好像是应该在那个地方的吧。”
五月风掠过车站,我想起了八年前东京的五月风。阿蓝稍稍抬起了脸。一群鸽子飞过,人们的动作突然都停止了,声音也消失了,感觉简直像在看中世纪的绘画。
“我走了。”
阿蓝说着就用胳膊搂住我的肩膀,像西洋人那样,用脸贴了贴我的两颊,便回转身去。在一个像电影镜头似的、过于华丽的道别之后,她静静地离开了我。我既不能追上去,也不能拉住她,甚至不能哭泣。短短的三天啊!在这仅有的三天里,我们只是清算了那八年,却并没有去试着修复。
阿蓝通过了检票口,她的身影消失在月台那头。此时,时间又回到了我的视野中,人们又再次开始动起来,声音也回来了。风吹过,光在跳跃。
我再次从头开始回想……
第一天——公元2000年5月25日——的夜里,阿蓝躺在我怀里,两个人沉沉地睡了过去。
“你总算回到这里来了。”睡意朦胧的我明知语言苍白无力,却还是费力地从枯肠里搜索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在我的臂弯里眯缝着眼睛,微微点头,似乎想起了过去。
两个人互相用余力描摹着身体的轮廓,然而重逢的困惑和忙乱已让我们疲乏至极,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在佛罗伦萨城里走了一天,一直走到筋疲力尽走不动为止。
我充分享受着阿蓝身处其间的空气,她也充分品尝着有我的空气。我们怀念着,感动着,咀嚼着——这空气。
佛罗伦萨街头的景观,完全没有进入我的视野,我只是反复咀嚼着阿蓝就在我身旁这样一个事实,而我又总是不相信阿蓝就在自己身边这个事实。我一次又一次地注视她的脸,或是被她注视。我们站在广场中央,对视着。
这天夜里,我们再三拥抱之后睡着了。激烈做爱之后,我们酣睡不醒。
入睡之前,她说:多么不可思议啊。我也回答道:真不可思议。在毯子下,只有紧握的手在传递着与过去一样的温暖。
“有八年了吧?”阿蓝问。“太长了。”我答道。阿蓝又嗫嚅着说:“当年,你是那么爱我。”我说:“非常非常的爱。”
“和八年前相比,什么变了?什么没变?”阿蓝声音稍稍大了一些。我用暗号似的话回答说:“虽然,一切都没变,可是,实际上,也不是什么都没变。”
然而,暗号马上就被解读了出来。她突然翻身转向另一边,在她的戒备中,我感到视网膜发干发涩。热情被冷静驱逐,就像每天黎明时分,黑夜被清晨驱逐一样。
第三天,阿蓝伫立在窗边,俯视着阿尔诺河的河面喃喃自语:“今天去哪里?”
不知怎么,同佛罗伦萨灿烂的晴天相反,几分阴翳笼罩在她的声音里。从侧面看去,她的脸上刻着对时间暴力无可奈何的痕迹。
阿蓝说,算了吧,又不是非要去哪里不可。于是,我们就呆在房间里,两个人倚壁互诉,讲述八年来各自的生活。
阿蓝所说的每一天都流光溢彩,幸福无比。而代表过去的我将要登场的舞台上则四处长着草,只能让人觉得荒凉、萧条。
“好幸福啊。”我说。
阿蓝的嘴瞬间紧闭成了一条线——我以为她是在对我微笑——然后,让人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决定性的瞬间,我却像个老态龙钟的戏子,杵在杂草丛生的舞台上,手脚僵硬,一动不动,使劲地搜索着忘了的台词。
我不服输地说了这八年的经历,那也是我唯一的演技,又让她看到了我好强的性格。
“好幸福啊,真是很好哇,阿蓝你真幸福……”
那里,有美国男友,有等待着她的城市,有工作的地方,有亲人一样的菲德莉卡,有要好的朋友。我没有把阿蓝夺回身边的自信,再说,那样的热情也是不对头的。
我多少有些夸张地向她说了跟芽实在一起的日子。是对抗的意识让我这么做的。我不停地诉说着,同时,我的内心在向芽实谢罪。
“但是,我始终生活在心犹不甘的感觉中。所以,我在度过的每一天里都不曾忘怀我们之间的约定。”
我正絮叨着,阿蓝转过脸来,叫了一声:
“顺正。”
她的手捧住了我的脸颊。
“唔?”
“顺正!”
“顺正,顺正,顺正,顺正……”阿蓝的声音还是跟八年前一样,又高,又细,又弱,又甜。
“我们再来一次吧,我爱你!非常非常爱你。你大概想象不到,我是多么想见到你。”
好啊,来吧。两个人在充满亮光的房间里做了爱。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阿蓝那显现在光明中的裸体,同时,我也看到了阿蓝这八年来的变化。
她是什么时候起愿意在明亮的地方做爱的呢?
美丽的肉体。就像拉斐尔笔下的裸妇一样,拥有延续几个世纪的永恒的美和尊贵。
当一切结束之后,阿蓝就等不及似地站起身来,开始穿衣服。我仍然裹着床单躺在那里,静静地,静静地,静静地,一动不动地,静静地注视手脚麻利地收拾行李的阿蓝。
“我们好好地去吃顿午饭吧,我下午要坐火车回去了。”她朗声说道,语调听上去干脆利落。
那感觉简直就像是毕业旅行的最后一天。我跟着她的感觉走,微笑着说:知道了。
“别紧张,我不会拉住你的。”
这一句最后的台词是失败者对胜利者彻底的不服。我心中忍受着痛苦,嘴边却挂着强装的微笑,就像古拙的原始雕像脸上那种生硬的笑容。
“阿蓝,”我在她背后说,“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阿蓝慢慢转过身来,轻声说:“我也是。”
17点51分发车的国内特快列车——都市使者号缓缓地滑过月台。并不时髦的巨大车体像中世纪骑士那样勇猛而威武,和这座历史名城倒是很相配的。
我一直站在检票口前目送列车远去。啊,新的世纪!我将何以为生继续生存?或者,简单地说,我还活得下去吗?
冷静获得了最终胜利。迷路而飞入车站的鸽子终于找到了出口,飞了出去。我轻声叹息,记忆还来不及反思,转眼间,重逢的演出就匆匆闭幕了。难道,自己八年来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结局?想到这,我浑身无力,站在那里不能动弹了。如果是这样,这和死又有什么两样!
以后怎么办?回东京?还是在这里稍事逗留?我已全然不知。
好不容易走出了车站。我步履蹒跚,眼前一切都是那样的昏暗、狭窄。黄昏时分,我耷拉着肩膀,走在来去匆匆的人流之中。
在这个古城的任务总算结束了。这样一想,一切看起来都不一样了。熟悉的街道也好,人群也好,一切都像那路边买的明信片上印着的佛罗伦萨。
只是,这执著的八年间,我每天仅只思念着阿蓝而生活,生活的意义仅仅来自这个约定。事到如今,面对这个一心一意背负着过去而生活的我,上帝又将告诉我从何开始?
大教堂圆顶耸立在大街尽头,看上去是那样威风凛凛。我回忆起第一次看到圆顶时的感动。
那时候之所以有热情,只是因为自己相信:一定会在某一天和阿蓝在这里见面。
曾经,我每天像祈祷似地在心中不停呼唤阿蓝的名字。现在,我像一个被宣布了判决的死刑犯,已无可能思索描绘任何一种未来,因为我们两个人已经在圆顶见了面。我痛苦地望着头上的圆顶,想:如果,没有在那里见面的话,我们……
如果没有相见,我是否还能背负着过去继续生活下去呢?尖塔耸入黄昏时分多彩的天空,鸟群在更遥远的天空和宇宙之间的夹缝中穿过,我全神贯注地、静静地仰望着这一切。
“为什么……”一个问题在我头脑里掠过。“是啊,这是为什么?”我开始重新考虑这件事。“为什么?阿蓝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感觉到心里有一股小小的热情掀起了反击。在这一瞬间,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都褪去了颜色,只有现在才放射出真正的光彩。凉爽的风吹过广场,我的眼球在风中停止了转动,只见从四面八方聚到这里的人,都在石铺地上拖着长长的影子。我意识到:过去也好,未来也好,它们都不能替代现在。转动世界的正是这称之为现在的一瞬间,那正是时间的热情相互碰撞出来的火花。
我悟出了这样一个道理:不要太拘泥于过去,也不要过分幻想未来,现在不是一个点,而是一条永远的连线。我要做的,不是复活过去,也不只是期待未来,而是,必须让现在轰鸣!
她到这里来了。她不是还记得十年前这个谈不上约定的小小约定吗?即使在看似十分幸福的人生里,她仍然牢牢地铭记着过去,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来了,她来到了这座城市,我们两个人相会在现实之中。
倘若因怯懦恐惧而忐忑不安,就此放弃一切转身逃跑的话,那么,机会的萌芽将从此枯萎,不会再次钻出地面,留下的只能是永远的悔恨。
“阿蓝!”
我又一次在心里呼唤她的名字。最重要的是现在!我别转身,朝传奇圣母堂车站走去。
我还什么都没试过。我什么都没试!我不能让她回到只有她一个人的现在!我不能让这八年再次冻结!
回到车站时,我已经开始奔跑了起来。我一边跑一边念着:“不能重复过去……”
我抬头细看悬挂在车站里的巨大的时刻表。眼下最早出发的车是18时19分的国际特快欧洲之星号,如果坐这趟车的话,到米兰正好是21时,比阿蓝乘坐的都市使者号要早到15分钟。15分钟,只要15分钟,我就可以抓住未来,还来得及!
我穿过车站里过往的人流,直奔欧洲之星号的售票处。
“欧洲之星号,到米兰。”
我一说,那个男售票员就飞快地扫了一下时刻表,粗大的手指在时刻表上滑动,然后操作机器,不一会儿,一张车票从售票机里吐了出来。他说:
“是18时19分的车,空位子有的是,你真走运。不过,马上就要开车了,你要抓紧。”
从售票员手里一把抓过了车票,我又朝月台奔跑起来。我想干什么?再见一次面吗?到那时又怎么办?各种各样的想法乱作一团,在头脑里不停闪过。
我什么也弄不清楚。就因为弄不清楚,我才奔跑。
我只想再见她一次,不管怎样,我想再一次从她的眼眸里找回自己。
一过检票口,我就看见横卧在月台前的欧洲之星号。暮色中,钢铁的车体泛射着钝钝的光辉,展现出横跨欧洲的凛凛雄姿。
我眺望着铁轨前方,心中起愿:在这列火车将带我前去的远方,新的百年,一定会静静地等待着我。
“啊,新的百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右脚踏上了欧洲之星号的舷梯。
注:
①1377-144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建筑的先驱,因佛罗伦萨大教堂穹隆顶的设计和建造而闻名。
①1483-1540,意大利佛罗伦萨政治家、外交家和历史学家,当时最重要的史著《1494-1534年意大利史》的作者。
①约1540-1523,意大利画家,温布里亚派的代表人物,拉斐尔之师,作品有《耶稣在十字架上》等。
①1785-1873,意大利小说家、剧作家,浪漫主义的代表,对意大利国家统一起到精神支柱作用,著有历史小说《约婚夫妇》和悲剧剧本《卡马尼奥拉伯爵》等。
②约1430-1498,意大利雕塑家、画家,从解剖学的角度分析肌肉的活动,尝试表现激烈的运动,绘有《与许德拉搏斗的赫拉克勒斯》等。
③约1430-151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画家,为16世纪威尼斯绘画样式奠定了基础,作品有《莱·洛雷丹总督像》等。
①1387或1400-1455,15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画派画家,一生做修士,作品以虔诚地表现圣母的圣洁和天使的纯情闻名于世,绘有《圣母领报》一译《受胎告知》等。
①东京二十三个区之一,顺正的母校成城大学所在地。
①佛教用语,意为现世人生中的所作所为。
①东京一有名街区。
①又称三叶草,豆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原产于欧洲,通常由3片圆形小叶构成复叶。由4片小叶构成复叶者被视为幸福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