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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超负荷的激情
作者:叶列娜.戈洛维娜

《译文》 2003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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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坐桌旁的女士转过头来,她的目光冷漠地扫视过他的脸,很快移向别处。天哪,多么残酷的瞬间!毋庸置疑,这是琼,他的第二任妻子琼·曼斯菲尔德小姐。他和她分手已整整一辈子了。啊,琼,一个怪异的、无条理的、充满不可言喻的魅力的人!
       现在,他清醒地意识到,他最需要的就是这个女人!首先,如果没有她,亨利·米勒永远也不会成为作家。此外,她那时如果不将他推向巴黎——他承受了她的极度残忍——亨利·米勒永远也不可能认识自己的潜能。琼,这个波兰籍的犹太移民的女儿、优雅与粗俗相结合的黑发女人,语言尖刻、耽于幻想,——“穿裙子的闵希豪森男爵”——正如亨利所称呼她的——居然神奇地猜测出他的才能,并理解他的心灵。
       “一切由我来负担!”婚后,琼不容反驳地对亨利说,“我的工作是挣钱,你的工作是写作。”
       她甘愿当为丈夫的天才作牺牲的妻子。琼的工作是舞女,并在当地一家夜总会当兼职脱衣舞娘。每天晚上,亨利坐在打字机前,佯装创作激情燃烧,其实,即使绞尽脑汁,也成就不了一篇小说。因此,他用眼角偷偷打量琼的上班装束:涂脂抹粉的面孔、鲜红的双唇、裸露的双腿;式样精美、颜色花哨的帽子、不穿内衣的裙子。她的丝绸衣裙好像是遮盖裸体的全透明的披肩。也许,百老汇大街上的妓女看上去还没有她的风头足。“如果你认为我干的肮脏差事玷污了你,如果你认为自己无所事事,”她截住他贪婪的目光,愤然说道,“那你还不如回你父亲那里去当裁缝!”
       这是颇具打击力的威胁。亨利宁可在现在的这个樊笼里死去,也不愿成为他尊敬的父母的裁缝铺的接班人。父母的小铺位于操多种语言的令人厌恶的布鲁克林,米勒夫妇生活的这个德国移民区土里土气的氛围使得亨利窒息。这里充满着德国式的谨慎世故、节俭吝啬和可预见的枯燥无聊。在这样一成不变的环境里(就连每年圣诞餐桌上摆放的鹅和苹果也一成不变),亨利中学毕业了。他理应成为一名裁缝师,他无论如何不应辜负父母的期望,因为他的妹妹已使父母彻底绝望:她先天痴呆。
       令米勒夫妇深感不幸的是,亨利的一个同学使亨利迷上了阅读,并唤醒了他对书籍真正的热情。他阅读了法朗士、康拉德、爱默生、布拉瓦茨卡娅、柏格森、梅特林克、普鲁斯特、尼采等人的作品,有时还到自己的邻居波利娜·苏托的家庭藏书室去阅读。比亨利年长十七岁的波利娜嗓音柔和、鼻音浓重,说话有催眠般的魔力,与亨利威严、冷淡的母亲截然不同。十八岁的亨利自己也不明白,有一天怎么突然上了波利娜的床。在薄薄的一层隔板后的另一个房间里,与亨利同岁的波利娜的儿子正卧床受痨病的折磨,他经常不合时宜地发出病狗哀嚎般的呻吟。波利娜则会立即跃身而起,穿上扔在地上的衣服,边走边整理凌乱的头发,急忙去照顾儿子。
       不得不说明,当年龄比自己几乎大一倍的女人的情人很合亨利的口味,但他也为这种关系感到羞愧,却又无力与波利娜了断。为了中止这种关系,中学毕业后,他请求父母让他去东海岸最好的高等学府之一康奈尔大学就读。临出发前,他手提行囊去向波利娜道别。但是她脱下了裙子和内衣,于是他……误了火车。靠在她的胸前,他像受了惊吓的孩童幡然醒悟:他根本无力挣脱她的怀抱,况且,他也根本不想离开她那有着暖融融炉火的房间,波利娜永远为他准备着美味的苹果馅饼。他就此留了下来,不管将来会怎样。几个月以后,他才有勇气出现在愤怒的父母跟前。
       几乎他所有的同学都找到了生活中的位置——有教书的、有经商的,也有当小铺老板的。只有亨利以打零工挣来的钱为生:他当过邮递员、搬运工、会计员和小商店伙计。每晚他像一条筋疲力尽的狗一样回家时,总是在脑海中构思着他即将着手创作的小说的第一行句子。但当他一接触到一页页白色的纸张时,马上愁肠百转:写什么好呢?一切早就写光了!
       无所事事的亨利只好结婚。他的妻子比阿特莉丝·维肯思是个不甚成功的钢琴家,她对亨利的创作痛苦毫不在乎。她总是说服他,世界就是一条传送带,它等待你的只有一件事:从造钱机上挣钱,以此获取食物、服饰、家具、不动产和其他东西。至今,只要一想起这个长鼻子狐狸般的实用主义者比阿特莉丝,亨利就禁不住倒胃口。
       ……所以,亨利并不诅咒准备去上班的琼,反而以充满温情和忧愁的目光相送。难道她不正是为了他而在努力吗?琼是再努力不过了,像她这样有进取心的女人简直无处可找。有个名叫波普的迷恋她的富人是研究普鲁斯特和乔伊斯的行家,他催促琼尽快完成她的小说(好像她现在正致力于写作似的),他许诺,只要他喜欢,就一定会将它出版。“快点写吧,趁这个蠢货还对我的胸脯感兴趣,”琼对着亨利的耳朵尖叫。她已经给她的崇拜者看了一些米勒匆匆写就的文章,于是,“蠢货”对自己的“小不点”的文学才能极为赞赏。读完米勒写的《摩洛》,波普一阵狂喜。亨利甚感惊讶,这个乔伊斯和普鲁斯特行家竟然看不出,根据某些细节推测,女人是断然写不出这本书的。虽然“琼的作品”一直未出版,但波普付出的稿费让亨利和琼着实大吃大喝了一通。
       与此同时,“为了亨利”,琼急于提高自己的职业水平,她成了他们居住的地区真正的夜晚女王。“千万不能让人看出我已结婚,”她对亨利说,受压迫者只好妥协。他们寓所的门牌上没有他的名字,如他一人在家,则无权对任何人开门。如果琼把追求者带回家,亨利就应像狗一样地一连几小时在华盛顿公园旁游荡。
       当他后来逛遍了巴黎的寻欢作乐场所,当和一群男女一起狂饮已寻常如家庭早餐时,他还对自己与琼这种怪诞、荒唐的生活方式耿耿于怀。但是……
       一天晚上亨利回家时,遇见妻子正弯腰俯身在一个水盆里,她温柔地为一名年轻女子擦洗脚后跟,还不停地柔声细语。转身看见神情愕然的亨利,琼忍无可忍地怒斥道,他可以把他小说中所有描写爱情的章节都扔到废纸篓去,因为他用过于庸俗和愚昧的眼光来看待爱情。因此,亨利必须立即改变这种态度,让他们三人同住——和她名叫简·克隆斯基的女友同住,因为可怜的简没钱租房。
       像往常一样,温顺的亨利搬到了地下室——以前属于三户合用的洗衣房。简直难以用语言来称呼这样的地方为“房间”:肮脏的桌布、皱巴巴的床单、蜘蛛网垂挂在低矮的窗檐上……在这个“房间”里,任何容器都可充当烟灰碟,文稿纸被卷成了纸烟;看上去像红葡萄酒的瓶中液体,其实是琼稀释开的染发剂,她在匆忙中错误地将它塞进了冰箱。在他和琼的卧室的双人床上,现在并排安然躺着克隆斯基小姐和他的妻子。每天早上他都愤怒地看到,两个不知羞耻的女人正半裸着身子温柔地相拥而眠。
       面对现实,亨利认为该结束这样的生活了。一天,他感到神经彻底崩溃,便从朋友处搞到一点鸦片。自杀可能是最好的解脱。他给琼留下一封充满伤感的遗书。他说,他的死应怪罪于她对他的极度残忍。把信放在桌子上,亨利一口吞下了冒泡的毒品。他打开窗,冬日刺骨的寒风一阵阵地吹进房间,他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降临。他在脑海中描绘着这样一幅场景:琼进来,看见了他,于是呼喊、颤抖、尖叫、哭泣、扑上去狂吻死者冰凉的双唇……但等他清醒后,首先看到的是对镜脱帽的琼。“你看上去气色真不错,”琼瞟了一眼亨利,冷冷地抛出一句话,“有些人就是运气好,无忧无虑,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许多年后他才明白,他为什么久久不能与琼分开。他崇拜她的身体,她善于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全部奉献出来,这是任何别的女人都做不到的;她善于和男人融为一体,仅仅为了这一融合的瞬间——他感觉到自己在这一瞬间从肉体中挣脱了出来——他准备忍受她所有的出轨行为。正是与琼一起度过的岁月,使未来的著名作家亨利·米勒得出了如下结论:除了性以外,人与人之间不存在更有分量和更为重要的关系。现在,当他前面还有漫长的生活道路时,亨利准备再一次在自己的结论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琼突如其来打发他飘洋过海的念头完全是荒谬的。既无钱,也无朋友,他能在巴黎干什么?“你在那里平静地写新的小说吧!”琼说。但是,他在巴黎怎么可能比在家里写得更好呢?看来,琼纯粹是为了摆脱他,多半是为了摆脱她那纠结不清的爱情波折中如铁路分岔线上的障碍物。但是,亨利在内心对这样的变故还是有充分准备的,他终于为这种屈辱的生存方式备感痛苦。1930年2月,亨利·米勒满怀对未来的忧思,踏上了一艘运煤船的甲板……就像远航的海员驰向未知的危险海域,不知能否回到启程的地方。琼在岸上拼命向他挥手,竭力装出一副悲惨状。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在巴黎蒙帕纳斯一家最廉价的旅馆中冻得牙齿格格打颤的情景。亨利感到羞愧和苦闷:他已经三十八岁,却至今没发表过一行文字;他一贫如洗,就像轮船上的老鼠;他没有名望,没有职业,没有妻子,没有情人——一无所有。“是否回家去?”在巴黎流浪的第三天,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但他马上想起,既便他这时意志坚定地要返回纽约,他也没有能力走上回家的路,因为他一文不名!难道当他踩着二月的泥泞道路寻找食物时,保护天使会因为可怜他而在他的脚下把他需要的钱款扔在被人遗忘的篮子里吗?亨利离开美国前,琼曾指天发誓:一定会有规律地给他寄钱,可是如今他已好几个早上毫无结果地来到美国捷运公司事务所,把那里木窗上令人厌恶的颜色和花样作了彻底的研究,希望小窗后的人会施舍给他几十美元。
       放逐巴黎似乎是琼赠予他的最好礼物。巴黎,这个陌生的城市,以它的饥寒交迫,以它的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以它的冰冷彻骨的孤独,残酷无情地砍凿着亨利的心灵,就像雕刻家凿着石头,凿去他认为多余的东西。亨利曾夜宿塞夫勒桥下,整夜观察航行在河中的驳船、夜空中月亮变幻的折射光和静静流淌的河水;他也曾向贵族学校的学生乞讨烟卷,有时从肮脏的沥青马路上捡起别人扔掉的烟头。尽管如此,他并未完全丧失信心,正如他的父母、朋友及琼所暗中希望的:他不会轻易言败,他的航船也不会轻易沉没。溜达在街上,有时在橱窗里看见自己的身影,亨利简直认不出自己:曾几何时掩藏在浓密的髭须下的线条柔和的下巴轮廓为什么突然变成了浅棕色;两眼失去了往日特有的调皮神情,它们看起来显得刚毅而又执拗;高大、瘦削的身材,好冲动的神情,使他的外表完全像一个年轻人。无人相信,亨利·米勒已过不惑之年。
       1930和1931年的冬春之交,亨利周围出现了一些浪漫的读者,他们很快被亨利所吸引,他们喜欢他的无忧无虑、机智幽默。亨利以前总是羡慕具有这些品质的人,而现在他本人就成了这样的人。这种进取心是怎么开始的?也许得归功于琼?有一天,米勒突然想到,分文全无的他,每天也可享受美味午餐。他给自己的七个熟人写了内容相同的一封信:希望他们每周邀请他吃一次午餐,为此,他可以为他们做任何小事:送报纸、遛狗、带孩子去卢森堡公园玩耍……结果是振奋人心的:谁也没拒绝他。于是亨利相信,每天,离凯旋门不远的地方款待他的是家制苹果馅饼;在位于圣热曼修道院的街区,将会喝到洋葱汤;而在其他地方,他将吃到用调味酒烹制的烤牛肉……他开始快乐地生活。
       有一天,米勒的美国同胞、他的朋友、银行职员理查德·奥斯本,建议亨利搬到他位于巴黎市中心那个不大的二室户公寓去住。只要保持壁炉里的火不熄灭——这就是奥斯本对亨利的唯一要求。每天上班前,这个心地善良的人都会默默地在打字机上留下10个法郎。他委婉而又意味深长地鼓励自己的朋友生存下去:以工作的名义,以未来伟大作品创作的名义。
       蒙帕纳斯已无人怀疑,米勒先生是一名作家。除了这类人(当然还有画家),还会有谁以这样无规律的方式生活呢?亨利成了蒙帕纳斯式职业的典型宣扬者:艺术家应该自由自在地生活,就像鸟儿一样,汲取上帝提供的任何养料。他很轻率地放弃了朋友好不容易为他提供的校对员工作,因为不堪忍受一清早就起床的折磨。米勒在巴黎的报纸上撰写触目惊心的文章,在他曾经教授过英语的中学里与学生一起饮酒消磨时光。显然,他四处炫耀或丢丑。巴黎所有的妓女都认识他——不仅在贫民区,而且在香榭丽舍大道上。亨利只要一有钱,马上就去寻欢作乐,他和妓女们有共同的语言。
       正是在巴黎,米勒才真正地开始自己的写作生涯。他给自己斟满一杯酒,如果钱不够,就喝上一杯廉价饮料,他就可以在打字机前坐下。这台犬牙交错的野兽般的机器终于被他彻底驯服,它不再令他害怕。在纽约时曾经使他绞尽脑汁的诸如“典型”、“人物”、“结构”这样的念头在他的思维中已不复存在。现在,他只写自己,写自己的生活,写自己的经验。朋友们说,他的小说《北回归线》太无所顾忌,简直就是淫秽作品,未必能够出版。但亨利对能否出版毫不在乎,他写作只是为了体验写作带给他的快乐。
       ……有一天,琼突然独自一人来到巴黎。她说,没有他,她“受尽了折磨”,甚至“饥饿至极”。看着她闪烁着狂热光芒的眼睛,听着她熟悉的连珠炮般的话语,感受着她贪婪的紧紧拥抱,亨利忍受着颤抖甚至惊恐:她企图破坏他刚刚调整好的生活!琼失望地打量着他看上去清心寡欲的房间陈设:地板上的床垫、安放着手提式打字机的摇摇晃晃的书桌、老旧得瘸了腿的椅子……窗外的风景不是香榭丽舍大道,而是两座式样相同的带有丑陋楼梯的灰暗楼房。
       “你看上去并不怎么成功!我干吗要这么拼命呢?”琼哀怨地喊叫着。
       现在他尴尬地回忆起,那时他用多么庸俗的手段报复了她。他毫不容气地命令琼“穿得体面些”,把她带到自己的女友阿娜伊丝·宁家去做客。阿娜伊丝·宁是巴黎一个年轻的小说家。她风姿绰约,魅力十足,肌肤白嫩如细瓷,灰眼睛柔情似水,一副贵妇人派头。在她的交际圈里,琼应该感觉到自己的妓女身份。亨利想在琼面前夸赞阿娜伊丝豪华的郊外别墅——瞧,他想说,我现在都有些什么朋友!可怜的琼陷在柔软的天鹅绒圈椅里,目光扫视着墙上充满异国情调的名画,感到浑身不自在,时不时地掸去丈夫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亨利和阿娜伊丝滔滔不绝地讨论起心爱的诗人布莱克的形而上学,琼紧张得涨红了脸,在亨利的每一个观点之后,急忙加上一句:“是的,我也这么认为。”
       晚上,他们默默地回到家里,琼冲到亨利的书桌前,狂怒地把亨利的手稿撕成碎片。她的哭声和发自肺腑的嚎叫久久地回响在夜色中的街区。琼也有自己的才能,她并不为自己的表现感到羞愧。她说,只有他这样的白痴,才会拿她去换这个“憔悴的脑力劳动的鱼干”。
       “我了解女人比你多!”琼大喊大嚷,“你和她一起简直是受罪。活该,活该!”
       “闭嘴,”米勒简短地命令道,“准备好离婚。我要和阿娜伊丝结婚。”
       当然,这只是痴心妄想。亨利这样说是为了让琼心里难过。他仍然不能原谅妻子的是,当她需要自由时,就把他像一条狗似地从自己的生活中扔了出去。不过,他和宁早就是一对情人了。难道他就不渴望和她结婚吗?难道他真的不如她那个毛发稀疏的银行蛆虫丈夫吗?况且,和文化程度不高的琼相比,阿娜伊丝确实见多识广。宁曾经为《北回归线》狂呼喝彩,不仅撰文赞扬,还表示愿意推荐给自己的出版商朋友。
       每逢阿娜伊丝的丈夫因公出差,她会给亨利捎来纸条,请亨利来“替代他”。不言而喻,“替代他”是极其愉快的事。在奥斯本住宅规规矩矩的环境里住久了,来到舒适安逸的郊外别墅,在巨大的老榆树的荫影下,品尝着主人地窖里的美酒佳酿,先是沉浸在矫揉造作的纯文学对话里,然后,尽情享受女主人活色生香的姿色……
       ……“您这是在哪里,米勒先生?”他苦涩地问自己。“难道又是在纽约吗?恭喜了!”
       哎,琼永远是正确的。五年之后,爱情之风又将他吹送到纽约。纽约给他的感觉是褪色的天空、钢铁的骨架,狭窄的街道挤压着人的胸腔,使人窒息,那他为什么要回来呢?
       如果有人说,他,亨利·米勒,头发光亮、衣着整齐,上衣口袋里还插着一块洁白的手帕,将坐在自己位于曼哈顿中心的办公室里,他大概不会认为这是嘲笑。然而现在……米勒成了开业心理医师,而且很成功。
       他是追随阿娜伊丝来美国的。她则是和自己的老师、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奥托·兰克一起来到纽约的,为了帮助他打理在美国的事务。阿娜伊丝坚持让亨利师从兰克,学完兰克的心理学课程之后,亨利自己也可当开业医生(那个年代的人们认为,任何通过兰克课程的人都可以成为心理医师),然后又说服他和他们一起赴美国。当然,宁首先希望米勒以这种方式脱贫。但亨利同意赴美是因为他觉得无法与阿娜伊丝分离。
       1936年底,米勒一天已经能接待八名病人。他盘算着,如果他一年中有四个月开设心理门诊,那他很快就将成为收入至少不比阿娜伊丝丈夫差的富人。他对病人说的话,一些引自圣奥古斯丁语录,一些引自《圣经》,还有引自弗洛伊德和《道德经》的。他的诊室里备有宽慰人的有益健康的鸡尾酒。他用这些引文和鸡尾酒作为药物治疗阉割恐惧症、乱伦综合症以及其他各种莫名奇妙的病症。他帮助了所有来就诊的人,但不知为何,对病人而言,只有初诊才有效,同样的方法,在第二次或第三次治疗时就失去了魔力。
       有一次,一个出生于布鲁克林的姑娘向亨利诉说:裸露的男性身体使她害怕。这姑娘看上去鲜嫩得就像刚出炉的葡萄干小白面包。
       “你知道吗,这是你对你父亲的一种潜意识的恐惧,”亨利婉转地说道,“我能用一些非传统的方法为你作心理治疗。”
       举止端庄的心理医生边说边疾疾脱下衣服。他那乏味的职业化的眼神变成了激情燃烧的小伙子的目光。姑娘已处于被治疗状态,阿娜伊丝突然走进了诊室。然后,他久久不能忘却她怒目大睁的可怕神情,嘭地一声关上门后高跟鞋急促远去的得得声也一直回响在他的耳畔。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世上所有的女人都认为男人是她们的私有财产,男人应该一生都拜倒在她们的石榴裙下?米勒知道,现在应该和阿娜伊丝彻底了断了,就像中止他的心理医生职业一样。谢天谢地!她和他都不需要。宁可睡在桥底下,也比充当可笑的小丑好,也比毫无意义的苟且偷生好!此外,自从阿娜伊丝成为职业妇女后——她自己也当上了医生——他们的关系中出现了某些不和谐因素。他们同床时,阿娜伊丝与其说是与亨利做爱,倒不如说是借此机会印证她的精神分析经验。亨利颤抖着双手,急不可耐地要脱下她的衣服。但他得到的回应是索然无味的不可理解的嘟嚷声:
       “亨利,我发现你和我上床时,又想要我,又想拒绝我。这是因为你具有和你母亲相处时的双重人格。这样就能开始探讨关于勃起的课题了……心理学家建议……”
       上帝啊,你为什么要创造聪颖的女人?难道女人和智慧不是互相矛盾的东西吗?难道他和女人的课题就是阳物的勃起?就让阿娜伊丝·宁一千次成为最伟大的精神分析学家奥托·兰克的学生吧,让她更多地了解和研究性的奥秘吧!但这不会使她变成最好的情人。“琼,你在哪里啊?”他经常满怀忧思地发出感叹。
       ……“琼,你看,”米勒无声地转向坐在桌边靠近橱窗的那个女子,“和你分手后,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伴侣是多么困难。”
       《北回归线》和《黑色的春天》在法国出版获得成功和在美国被作为禁书的丑闻使亨利·米勒一举成名。1946年,法国社会与公民道德监督协会主席丹尼尔·帕克倡导反对米勒及其作品和翻译作品的运动。作为回击,法国的主流作家成立了捍卫米勒及语言自由的委员会,纪德、萨特、艾吕雅、加缪和其他许多作家都加入了该委员会。迫于压力,反对米勒的运动偃旗息鼓,法院没有受理帕克领导的协会的诉讼请求。直到此时,亨利才明白,正是琼使他“畅所欲言”,她那生动的、富有表现力的、不受任何礼节约束的词汇教会了他最鲜活的语言,他找到了自己独特的、不与任何人相像的语言风格。他再也不可能找到第二个这样的琼……
       战后,米勒定居于加利福尼亚。现在,与他交往的都是社会名流:威廉斯、斯坦贝克、斯特拉文斯基、霍普金斯……米勒恪守自己的信条,拒绝电影制片人请他创作商业化剧本以获取高额利润的诱惑,一如既往地写自己的内心感受。他仍像从前一样地追逐女人,试图找回失去的理想,但找来找去只是理想的模仿物。和琼离异后,他又结过三次婚。七十五岁高龄时,他又作了最后一次勇敢的尝试——成为年轻的日本歌星德田宽子的丈夫。但一切是多么的无聊乏味!每一次婚姻他都不得不扮演令人难堪的银行家的角色,而他那男性的激情——直至年迈时,米勒也可以以此自豪——他的妻子们并不需要。他应该感谢他的第三任妻子亚妮娜·列普斯卡娅,她为他生了一双儿女,仅此而已。
       ……“她现在有多大岁数?”米勒沉思良久,又聚精会神地盯着坐在咖啡馆里的那个女士。琼比他年轻许多,也就六十开外吧……“但愿她别转过身来,万一突然认出我,像所有的前妻一样,抱怨身体欠佳,缠着要钱怎么办?”他想。“快离开此地吧!”尽管他有此打算,但仍原地一动不动,他无力将目光移开。
       就在此时,坐着的女子突然站起朝门外走去。她蜷缩成很袖珍的小小的身躯穿着过时的外套,脖颈上系一条褪色的三角围巾,整个儿就是一个老妪。她凝视了他一秒种,终于认出了他。于是,像三十年前一样,她迅猛地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他像遭到击打一样急速闪开。不,这不是琼!他的琼是美女,她面孔傲慢、目光娇慵,她从来没有这样肤色发黄的手和松弛弛的皱巴巴的面孔!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亨利!我马上就认出了你!”
       是的,这是她。还是连珠炮似的令人难忘的低音!
       “亨利,亨利!”女人拽着他的衣袖,“你那时真的和那个冷若冰霜的阿娜伊丝结婚了吗?难道你确实认为和她在一起比和我在一起快乐吗?……”
       他默默地闭上眼睛。他不想看她,只想听那令人销魂的嗓音。
       ①德国童话中一位爱吹牛的男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