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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油画《父亲》与大巴山
作者:凌承纬

《人民文摘》 2008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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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油画《父亲》的完成和第一次出现在中国公众面前,已经是近30年前的事了。其在中国美术发展史上所具有的里程碑意义早已为艺术史论界所认定,但人们未必知道这件作品的背后所饱含的深情。
       一
       1967年初,正值所谓“一月风暴”刮起的时候,四川美院附中的学生罗中立与两个同学一起,由重庆出发,开始了向川北大巴山——当年红四方面军根据地的长途行军,沿途给他们印象更深的,是大巴山贫穷的现实。
       罗中立住进了平昌县所辖山区的一户农民家中。年过花甲的房东老大爷姓邓,他有一个儿子名叫邓大军。解放初期,10多岁的邓大军就参加志愿军去了朝鲜,仗打完后依旧回到山里务农,是农活上的好把式。邓家人纯朴、勤劳。他们把种出的粮食、养大的家禽、编出的篾货、挖回的山药,运出大山,交到公社和供销社,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克勤克俭,却难以求得生活上的温饱。
       罗中立每天与邓大军形影不离,清晨,一起出工挖土、犁地,上山拾粪、捡柴。中午,有时回来喝碗玉米糊,有时就在山上就着泉水啃两个冷红薯。晚上,他与邓家人围坐在灶火前,一边学着编篾货,一边听老人讲述大巴山中古往今来、稀奇古怪的事情。末了,他便同邓大爷一起钻进又冷又硬的老棉絮里,在相互偎依中入睡。
       邓大爷一家为人热情、厚道,尽管生活条件很差,却对罗中立关怀备至。尤其是邓大军,更像照顾小弟弟一样处处护着他,生怕他吃不了这山里的苦。好吃的东西留给他,稍重的农活不要他干。山里人淳朴、坦荡,从他们嘴里听不到什么豪言壮语,他们说的、做的,一切都很实在、很具体。山里人的玩笑开起来无拘无束,爽朗、直白,甚至有些粗鲁。但是罗中立清楚,他们的心灵却像大巴山中那未曾污染的山泉一样清澈,能感到一种城市中不曾有的温馨、安宁与和谐。
       罗中立被平凡、质朴的农村生活深深吸引。在前后短短三个多月时间中,他一有空就写日记,这不是一般的日记,而是用铅笔写下的一大本富有大巴山农家生活气息的绘画日记。
       当大巴山上的白杜鹃绽出了点点花蕾,小河边的翠竹抽出鲜嫩新篁的时候,罗中立要离开这里了。临别前夜,邓大爷从灶背后取出一块被柴烟熏得黢黑的老腊肉,邓大妈到地里挖来几棵大白萝卜,炖了一大锅热汤,还叫小孙儿下山去打了半斤白酒,合家给他饯行。
       第二天一早,邓大军背着罗中立的背包送他下山。下山的路上,平日里亲如兄弟的邓大军沉默无语,罗中立也觉得嗓子里像哽着一个东西。
       罗中立登上返回重庆的长途汽车,他回望朝霞中渐渐远去的大巴山影,一串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滚出。他感觉自己与邓家人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种不能分割的感情。
       1968年秋,罗中立从四川美术学院附中毕业了。他向学校递交了一纸申请,要求分配到大巴山去。学校满足了他的愿望。
       朝夕相处,十年手足,罗中立在这群大巴山人中度过了一生中最宝贵的青春年华。
       1977年恢复高考,罗中立又回到了四川美术学院。
       二
       1980年伊始,四川美术学院油画专业77级班的同学都向各自选择的生活基地出发了。罗中立登上了驶向川北大巴山腹地的长途汽车,他要回到离别了13年的邓大爷家中去。
       汽车一路颠簸,他胡乱猜想着邓家可能发生的变化。下车后,他迫不及待地加快了脚步。走到当年与邓大军分手的小石桥上时,他抬头遥望,暮霭中那熟悉的山影依旧如故。
       他气喘吁吁地爬上山腰,出来迎接他的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与邓大军十分相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他告诉罗中立,他是邓大军的儿子。啊!是13年前那个流着鼻涕、在院坝里到处爬的崽娃呀!
       邓大爷一家人都迎了出来,围着罗中立嘘寒问暖,说长道短。然而,在热情的人群中,罗中立却不见大军的身影。他拉着邓大爷的手问道:“大军哥呢,怎么不见他?”瞬时间,在场的人都无声了。
       大爷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他已经走了两年多啦!”
       罗中立猛觉得心里像是被刀子绞了一下,一阵难忍的疼痛。大妈告诉他,两年前,大军得了一场急病,来不及医治,也没有钱医治……
       罗中立禁不住眼睛潮湿、模糊了。
       第二天一早,邓大爷领着罗中立来到山后竹林中邓大军的坟前。初春的山雨绵绵不断,林间一片滴答声,山风吹得山崖呜呜直叫,搅人心肠。罗中立面对邓大军有些坍塌的坟茔,想起他们之间兄弟般的情谊,想起13年前大军送他下山的情景,想起大军想到重庆去看一看朝天门的夙愿,胸间涌起阵阵酸楚。
       他久久站在大军的坟前,回溯大军短暂的人生。这个普通山民,活得平淡,死亦悄然,却让罗中立深深怀念。
       在邓大爷家的时间中,他常常伫立在邓家院坝中间,面对苍茫绵延的大巴山,陷入沉思之中……
       罗中立这次进山,既有往事重温的万千感慨,更有对大巴山现实的重新认识。
       三
       罗中立终于看到,他苦苦寻觅的艺术之路就在眼前。于是,来不及打点行装,他大踏步登上创作的征程。
       丰富的生活积累促成了创作的飞跃。他的画架前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情景。感情的画笔在舞动,爱的色彩在流淌。1980年7月,他的艺术生涯中具有特定意义的作品《父亲》在四川美术学院学生宿舍顶楼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房间里上画布起稿了。
       1980年的整个夏天,罗中立都在那间不足10平米的学生宿舍里度过……
       同年11月,油画《父亲》创作完成。当它在四川省青年美展上第一次与观众见面时,立即在成都市民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闻讯而来的观众纷纷涌进位于市中心人民南路的展览馆大厅,来到这幅巨大的普通农民的肖像画前。
       画中,老农诚实、善良、略显木讷的目光,镌刻满面的皱纹,黢黑的老年斑、苦命痣,干裂的嘴唇,老树枝一般的手指,破旧的粗瓷茶碗……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可信。
       伫立画前,人们仿佛能感觉到晒谷场上迎面扑来的热浪,嗅到老农身上的烟叶味和谷糠的气息,甚至还能听到老农在喝了一大口茶水后发出的低沉而缓慢的喘息声。
       画中没有故事,也几乎没有什么情节,唯有一个巨大的“人”,一个活生生、令人信服的老“父亲”,在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摘自《红岩春秋》2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