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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事]傅雷的最后一封家书
作者:傅 敏 木 易

《人民文摘》 2008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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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雷的次子傅敏10年前从北京七中退休,他踏踏实实地在那里工作了大半辈子,退休前的职称是英语特级教师。傅敏说他很少提及家中“感到心痛”的往事,特别是每年到了9月3日,傅雷夫妇自杀的日子,他都会独自一人大哭一场,把积压在心里的悲痛都发出来。
       年少孤僻影响一生
       父亲一辈子给人的印象是躲在书房不问世事,做了大量卓越的翻译工作。但是在我看来,父亲除了在翻译领域的耕耘和贡献,更值得我怀念的是他那高贵的品格。他把人的尊严看得高于一切,所以最后选择悲壮地结束了他短暂的一生。
       我的祖父很早就含冤入狱,染上了痨病,24岁去世,当时父亲只有4岁。奶奶不识字,但非常有见识。孤儿寡母,从偏僻的乡村来到当时人称“小上海”的周浦。父亲小时候,奶奶对他管教极严,几乎整天把他关在书房里读书,看到窗外绿树成荫,蝴蝶纷飞,父亲非常渴望外面的世界。
       不过,奶奶也是个善良、明事理的人,在族中很有威望,许多族里的事情都由她仲裁。父亲小时候很聪明,也非常调皮。他好几次偷吃祭祀的供品,被奶奶痛打;父亲那时念书念烦了,就变换花样,自得其乐,例如念到“孟子见梁惠王”时,他自作主张改念为“孟子见梁惠王,一块棉絮换两块糖”,奶奶听到了,对他又是一顿痛打。
       父亲的少年,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顽劣。他12岁到上海南洋附小读书,因为离开了奶奶的严厉管教,自由无度,调皮捣蛋,结果被开除了。之后转到了天主教会学校徐汇公学(现在的徐汇中学),念了3年,又因反宗教,再次遭开除。17岁时,他带头闹学潮,为了躲避抓捕,奶奶把他弄回了浦东。当时父亲有一个勤工俭学、在法国学纺织的表哥顾仑布,他动员父亲留学。父亲的姑母很开明,在她的劝说下,奶奶答应让父亲去留学,但唯一的要求是,让他走前与一个远房表妹订婚——也就是我母亲。于是,父亲订婚后于1928年初去了法国。
       父亲的童年时代,是在孤独中度过的,没有多少欢乐,更多的是苦难与寂寞,这养成了父亲孤僻和乖戾的性格。这一性格贯穿了他生命的始终,也使他后来很难适应社会,拒绝从俗,最终选择闭门译书,也由此成就了中国一个伟大的翻译巨匠。
       吃透了罗曼·罗兰的心
       父亲留学和一般留学生目的不同,他根本没打算混一个学位镀金,而是为了获取知识,真正学到东西。他的语言悟性很强,去法国半年就能进行基本的法语对话。
       父亲在法国时,深受罗曼·罗兰的影响,读了罗曼·罗兰翻译的《贝多芬传》后,他嚎啕大哭。这部书为感到彷徨的父亲指明了方向。罗曼·罗兰小说中的主人公,都不是个人主义的英雄,而是具有伟大品格的人。这些人对父亲的影响非常大。
       有一位法国专家,是个中国通,来到中国,发现许多中国知识分子的书柜里,都放着傅雷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而在法国,这本书几乎见不到了。他觉得很奇怪,于是买了一套来读,读后他才明白为什么这部书在中国那么流行。他说,这部书适合中国的国情,而且傅雷的翻译比原文还好,傅雷吃透了罗曼·罗兰的心!
       搭上反右末班车
       父亲究竟是怎么戴上右派帽子的?直到几年前,周而复才告诉我其中的内幕。当时,对父亲已经开了九次批判会,父亲坚决不承认反党反社会主义。上海的领导已经准备保护他过关,让柯灵去做我父亲的工作,动员他只要做个检查就可以过关。开始父亲不同意,后来柯灵反复做工作,父亲终于同意了,由柯灵起草检查。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中央负责反右工作的领导到了上海,说上海右派的知识分子太少了,数量不够。结果为了凑数,父亲的名字被加到了右派名单上。这是1958年的4月底,父亲郁闷地搭上了反右的最后一班车。
       那时,我想写信给在波兰留学的哥哥傅聪,告诉他这些事情,但是母亲不让。其实哥哥已经隐隐约约感到了气氛的变化。这一年的8月,哥哥给家里写了最后一封信。实际上,哥哥当时选择出走英国,不惜背上“叛国分子”的名声,也是被逼无奈。因为从国内传出来的消息是,父亲不仅被打成了右派,还成了反革命,被抓了起来,这个消息传到哥哥耳朵里,让他感到震惊。
       本来,他在波兰的学业要到1959年才结束。而1958年6月,中国大使馆就不断催他回国。经过和波兰政府的协调,毕业考试提前到1958年的12月。就在这个时候,哥哥决定到英国去。当时为了在欧洲各国演出方便,他的护照是各国通行的,因此不存在手续上的障碍。哥哥于圣诞前夜,登机去了英国。到达伦敦后,他给自己定了三条规定:第一不入英国籍,第二不说不利于祖国的话,第三不去台湾。后来,经纪人求他,因为不入英国籍没办法演出,他才加入了英国籍。
       被打成右派,哥哥出走,都令父亲的晚年生活痛苦不堪,心灵备受煎熬,身体也非常不好。因为长期工作,他的腰不好、眼睛老流眼泪,医生说,你再这么下去,眼睛要瞎掉的。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仍然翻译了近150万字。我到现在才明白,父亲戴着右派帽子翻译《艺术哲学》,是为了解脱自己的痛苦,离开这个现实,在艺术的世界里神游。
       写给哥哥的最后一封信
       早在1958年父亲被划为右派的那天,他就想走不归路。那天他半夜两点多才回家,母亲急死了。父亲当时是考虑到我还在念书,考虑到我哥哥傅聪在波兰留学,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才没有走绝路。否则按照他的性格,当时就走了。
       1966年,在他自杀前一个礼拜,我在北京,曾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是妈妈接的,已经感觉气氛很紧张,但我当时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后来听父母的老朋友讲,在他自杀前两周,曾经与朋友聚会商量过,大家知道要劝我父亲留下是不可能的,竭力劝他让我妈妈留下,这也是不可能的。后来我想,妈妈还是走的好,要不,以后这么多苦难,肯定落在我妈妈一个人身上,她怎么承受得了呢?如果我在上海,有可能妈妈会留下,但也有可能我跟他们一起走了!
       现在看来,父亲对死早就有准备。在新版的《傅雷家书》中,增加了一封父亲写给哥哥的信,这是他写给哥哥的最后一封信,过去没有发现。在这封信里,已经流露出父亲赴死的念头。
       这封信曾经刊登在香港的一家杂志上,是前几年陈子善教授发现的。这封信是用英文写给儿子和儿媳的。父亲在信里写道:“有关凌霄(傅聪儿子)的点点滴滴都叫我们兴奋不已,尤其是妈妈,她自从七月初就不停数日子。‘一个月后凌霄就过生日了;三星期后凌霄就过生日了’;昨晚她说:‘现在只剩下三天了。’那语气,简直像小宝宝就跟在她身边似的。”“你们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成长,真是赏心乐事!想象孙儿在你们的客厅及厨房里望着我们的照片,从而认识了远方的爷爷奶奶,这情景,又是多么叫人感动!尽管如此,对于能否有一天亲眼看见他,拥抱他,把他搂在怀里,我可一点都不抱希望。妈妈相信有这种可能,我可不信。”
       这封信的字里行间,已经预示父亲走向不归路的决心。
       1966年8月底,父母接连遭遇抄家和“批斗”,9月3日,父亲傅雷和母亲朱梅馥一起留下遗书自杀身亡。一个细节是,在自尽前,他们先把一块棉胎铺在地上,然后才将方凳放上去——目的是不让方凳被踢倒时发出声响,让别人发觉。赴死的决心是如此坚决。在父亲最后的遗嘱中,他把一切都做了详细的交代,那么平静,那么坦荡,就好像出远门旅行一样。
       (摘自《环球人物》20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