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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父亲和我
作者:杨振宁

《人民文摘》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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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子相处最亲近的时刻
       1922年我在安徽合肥出生的时候,父亲是安庆一所中学的教员。安庆当时也叫怀宁。父亲给我取名“振宁”,其中的“振”字是杨家的辈名,“宁”字就是怀宁的意思。我不满周岁的时候,父亲考取了安徽留美公费生。
       1928年夏,父亲得了芝加哥大学的博士学位后乘船回国,就任厦门大学数学系教授。
       厦门的生活我记得是很幸福的,也是我自父亲那里学到很多东西的一年。父亲用大球、小球讲解太阳、地球与月球的运行情形;教了我英文字母“abcde……”;当然也教了我一些算术和鸡兔同笼一类的问题。不过他并没有忽略中国文化知识,也教我读了不少唐诗,恐怕有三四十首;教我中国历史朝代的顺序“唐虞夏商周……”和干支顺序“甲乙丙丁子鼠丑牛寅虎……”等。
       父亲少年时候喜欢唱京戏。那一年在厦门,他有时还唱“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不过他没有教我唱京戏,只教我唱一些民国初年的歌曲如“上下数千年,一脉延……”“中国男儿,中国男儿……”等。
       在厦大任教了一年以后,父亲改任北平清华大学教授。我们一家三口于1929年秋搬入清华园西院19号,那是西院东北角上的一所四合院。
       父亲常常和我自家门口东行,沿着小路去古月堂或去科学馆。这条小路特别幽静,穿过树丛以后,有一大段路,左边是农田与荷塘,右边是小土山。路上很少遇见行人,春夏秋冬的景色虽不同,幽静的气氛却一样。童年的我当时未能体会到,在小径上父亲和我一起走路的时刻,是我们单独相处最亲近的时刻。
       在艰苦日子里坚持学业
       我九、十岁的时候,父亲已经知道我学数学的能力很强。到了十一岁入初中的时候,我在这方面的能力更充分显示了出来。回想起来,他当时如果教我解析几何和微积分,我一定学得很快,会使他十分高兴。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父亲书架上有许多英文和德文的数学书籍,我常常翻看。因为当时我的外文基础不够,所以不能看懂细节。我曾多次去问父亲,他总是说“慢慢来,不要着急”,只偶尔给我解释一两个基本概念。
       1937年抗战开始,我们一家先搬回合肥老家,后来在日军进入南京以后,我们经汉口、香港、海防、河内,于1938年3月到达昆明。我在昆明昆华中学读了半年高中二年级,没有念高三,于1938年秋以“同等学历”的资格考入了西南联合大学。
       1938到1939年这一年,父亲介绍我接触了近代数学的精神,却不赞成我念数学。他认为数学不够实用。1938年我报名考大学时很喜欢化学,就报了化学系。后来为准备入学考试,自修了高三物理,发现物理更合我的口味,这样我就进了西南联大物理系。
       我还记得1945年8月28日那天我离家即将飞往印度转去美国的细节:清早父亲只身陪我自昆明西北角乘黄包车到东南郊拓东路等候去巫家坝飞机场的公共汽车。离家的时候,四个弟妹都依依不舍,母亲却很镇定,记得她没有流泪。到了拓东路父亲讲了些勉励的话,两人都很镇定。话别后我坐进很拥挤的公共汽车,起先还能从车窗往外看见父亲向我招手,几分钟后他即被拥挤的人群挤到远处去了。车中同去美国的同学很多,谈起话来,我的注意力即转移到飞行路线与气候变化等问题上去了。等了一个多钟头,车始终没有发动。突然,我旁边的一位美国人向我做手势,要我向窗外看。我一看,骤然间发现父亲原来还在那里等!他瘦削的身材,穿着长袍,额前头发已显斑白。看见他满面焦虑的样子,我忍了一早晨的热泪,一时迸发,不能自已。
       “有生应感国恩宏”
       1946年年初我注册为芝加哥大学研究生,得博士学位后留校一年任教员,1949年夏转去普林斯顿高等学术研究所。父亲对我在芝大读书成绩极好,当然十分高兴,更高兴的是我去有名的普林斯顿高等学术研究所。可是他当时最关怀的不是这些,而是我的结婚问题。1949年秋,吴大猷先生告诉我胡适先生要我去看他。胡先生我小时候在北平曾见过一两次,不知道隔了这么多年他为什么在纽约会想起我来。见了胡先生,他十分客气,说了一些称赞我的学业的话,然后说他在出国前曾看见我父亲,父亲托他关照我找女朋友。我今天还记得胡先生极风趣地说:“你们这一辈比我们能干多了,哪里用得着我来帮忙!”
       1950年8月26日,杜致礼和我在普林斯顿结婚。20世纪50年代胡先生常来普林斯顿大学葛斯德图书馆,曾多次来我家做客。第一次来时他说:“果然不出我所料,你自己找到了这样漂亮能干的太太。”
       父亲对我1947年来美国后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与翌年我的博士论文特别感兴趣,因为它们都与群论有密切关系。1957年1月,吴健雄的实验证实了宇称不守恒的理论以后,我打电话到上海给父亲,告诉他此消息。宇称不守恒与对称有关,因而也与群论有关,父亲当然十分兴奋。那时他身体极不好,得此消息对他精神安慰极大。
       1957年我和杜致礼及我们当时唯一的孩子光诺(那时六岁)去日内瓦。我写信请父亲也去日内瓦和我们见面。他得到统战部的允许,以带病之身,经北京、莫斯科、布拉格,一路住医院,于7月初飞抵日内瓦,到达以后又立刻住入医院。过了几星期,父亲身体渐渐恢复健康,能和小孙子去公园散步。他们非常高兴在公园一边的树丛中找到了一个“secret path”(秘密通道)。每次看他们一老一少准备出门:父亲对着镜子梳头发,光诺雀跃地开门,我感到无限的满足。
       有一天他给致礼和我写了两句话:每饭勿忘亲爱永,有生应感国恩宏。今天的年轻人恐怕会觉得这两句话有一点封建味道,可是我以为封建时代的思想虽然有许多是要不得的,但也有许多是有永久价值的。
       1960年夏及1962年夏,父亲又和母亲两度与我在日内瓦团聚。致礼、光宇和二弟振平也都参加了。每次团聚头两天总是非常感情冲动,讲一些自己的和家人与亲友们的遭遇。以后慢慢镇静下来,才能欣赏瑞士的一切。
       灵魂深处的愿望
       父亲三次来日内瓦,尤其后两次,都带有使命感,觉得他应当劝我回国。这当然是统战部或明或暗的建议,不过一方面也是父亲自己灵魂深处的愿望。
       和父亲、母亲在日内瓦三次见面,对我影响极大。那些年代在美国,对中国的实际情形很少知道。三次见面使我体会到了父亲和母亲对新中国的看法。记得1962年我们住在Route de Florissant,有一个晚上,父亲说新中国使中国人真正站起来了:从前不会做一根针,今天可以制造汽车和飞机(那时还没有制成原子弹,父亲也不知道中国已在研制原子弹)。从前常常有水灾旱灾,动辄死去几百万人,今天完全没有了。从前文盲遍野,今天至少城市里面所有小孩都能上学。从前……今天……
       1971年夏天,我回到了阔别26年的祖国。那天乘法航自缅甸东飞,进入云南上空时,驾驶员说:“我们已进入中国领空!”当时我激动的心情是无法描述的。
       傍晚时分,到达上海。母亲和弟妹们在机场接我。我们一同去华山医院看望父亲。
       1972年夏天,我第二度回国探亲访问。父亲仍然住在医院,身体更衰弱了。次年5月12日清晨,父亲长辞人世,享年七十七岁。
       (摘自《曙光集》三联书店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