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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味]傅雷大师和他的神秘“女儿”
作者:叶永烈

《人民文摘》 2007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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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家落难,众人避之她趋之
       1966年9月3日,著名翻译家傅雷在连日遭受“造反派”的批斗之后,与妻子朱梅馥一起,在上海江苏路寓所的钢窗上自缢身亡。
       在那墨染的岁月,一个非常普通的上海姑娘,以强烈的正义感保存了傅雷夫妇的骨灰,她为此差一点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她的敢作敢为,赢得了世人的尊敬。
       傅雷夫妇双双自杀,在那个年月,这叫“自绝于人民”,是不能收留骨灰的。傅雷的兄弟朱人秀回忆说,当时傅雷夫妇遗体被送到上海西宝兴路万国殡仪馆火化。
       眼看就要铸成傅雷一家巨大的遗憾,突然,一位戴着大口罩的姑娘来到万国殡仪馆,声称自己是傅雷夫妇的“干女儿”,一定要保留傅雷夫妇的骨灰……
       傅雷夫妇生前只认过一个“干女儿”,那就是钢琴家牛恩德博士,当时她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怎么在上海又冒出一个“干女儿”来了呢?
       1984年,我屡经周折,在上海一条普通的弄堂里找到了傅雷“干女儿”的家,她的母亲接待了我,说她到一位画家那儿切磋画艺去了。原来,她的父亲是一位正直清贫、身世坎坷的画家。受父亲的影响,她自幼喜欢美术和书法。
       我正在观画,屋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我就看见一个40多岁的女子,腋下夹着一卷画纸走进来了。她脸色苍白,穿着普通,举止文静。像她那样年龄的上海女性,绝大多数烫发,她却一头直梳短发。当我说明来意,她竟摇头,认为那只是一件小事,不屑一提。
       我诚恳地请她谈一谈。她说:“如果你不对外透露我的姓名,我可以谈。”我答应了。她用冷静而清晰的话语,开始回忆起往事。
       她说,她与傅家毫无瓜葛。但是,她从小喜欢读傅雷的译作,从傅雷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贝多芬传》中认识了这位执著、认真的大翻译家。她也喜欢弹钢琴,听过傅雷的儿子傅聪的演出。
       1966年9月初,她正在钢琴老师那里学琴。钢琴老师的女儿是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这个女孩告诉她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傅雷夫妇双双自杀了!”这个女孩说,上海音乐学院的造反派到傅家大抄家,斗傅雷,折腾了几天几夜。傅雷夫妇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愤然离世。傅雷还留下遗书,说自己是爱国的!
       听完之后,她的心久久无法平静,马上赶到江苏路。凭借墙上的“打倒老右派傅雷!”的大字标语,她很容易就找到了傅雷的家。不过,傅雷家已经被查封,无法进去。她就向邻居打听,找到了傅雷的保姆周菊娣。
       周菊娣告诉她,遗体是在万国殡仪馆火化的,那天周菊娣一个人去了殡仪馆,人家不让周菊娣领骨灰。这时她提出,能不能由傅雷的亲属出面去认领骨灰?周菊娣告诉她,傅雷的姑母就住在不远的武定路。
       她来到傅雷的姑母家中。听她说明来意之后,傅雷姑母说,傅雷之子傅敏在北京跟“牛鬼蛇神”一起劳动,无法来上海。除了傅聪远在英国,傅敏在北京外,傅雷没有别的子女。也就是说,谁都不能去领骨灰。
       情急之中,她再次来到殡仪馆,自称是傅雷的“干女儿”,向那里的工作人员提出收留傅雷夫妇的骨灰。但是,她没有钱购买骨灰盒,因为27岁的她还没有工作。于是,她想方设法,又找到了傅雷的内兄朱人秀。
       据朱人秀回忆,她是戴着大口罩来到朱家的。朱人秀问她姓什么,她说自己姓“高”(在上海话中,“高”与“江”音相近,所以朱人秀听错了)。朱人秀问她住哪里,她不肯说。朱人秀见她连地址都不肯说,有点不放心,就把钱交给外甥张廷骝,让张陪着“高”姑娘去买骨灰盒。买好骨灰盒,领取并装上傅雷夫妇的骨灰之后,“高”姑娘把骨灰盒带回自己家中,暂且先保存起来。过了几天,她和张廷骝约好,又一起把骨灰盒送往上海永安公墓,办理存放手续。考虑到傅雷的名字太“醒目”,“高”姑娘从朱人秀那里得知傅雷原名傅怒安,就在骨灰盒上署名傅怒安……
       朱人秀说,1979年当傅聪终于回到上海的时候,看到父母的骨灰盒,非常痛苦,同时又非常感谢那位不认识的“高”姑娘。
       见义勇为,一生坎坷自安之
       傅雷的“干女儿”继续回忆如烟往事。
       她说,之所以冒险领出傅雷夫妇的骨灰,除了上面说的是因为佩服傅雷的才学,还因为景仰傅雷的品格。
       事实上,领出傅雷夫妇的骨灰之后,她还做了一件更危险的事——给周恩来总理写了封信,反映傅雷夫妇是如何含冤离世的,反映她的身边还发生了许多类似的悲剧。当然,她没有署名。要知道,在那个时代,即使是匿名,写这样的信也是非常危险的。
       果然,这封信还没有寄出上海,就落到上海市公安局的造反派手中。他们见到信的字迹老练,书法漂亮,以为必定是上海文化界的“老家伙”写的,便作为重大案件追查。好在,他们查出这封信出自一位普通女子手中,没有“老家伙”指使,没有给她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
       但是,她却因此在“反革命”的阴影之中担惊受怕地生活了12年,直到傅雷平反昭雪方才释然。她也直到34岁才找到一份“里弄生产组”的工作。
       其实,她在19岁那年就有过类似的义举。那时,她在上海市第一女子中学高中部学习,在她即将毕业的1958年,厄运降临了:校方把俄语教师柴慧敏打成了“右派分子”。可是,查来查去,这位女教师没有什么“右派言论”,校方就叫她“揭发”。她不愿从命,就受到批判,毕业鉴定中还写上了“立场不稳,思想右倾”。
       严格地说,正是这8个大字断送了她的前程。从此,她的大学梦破灭了,任何单位都不敢录用她,她只得居家从父绘画。那位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的俄语女教师后来也像傅雷夫妇那样自杀了……
       傅家兴盛,众人趋之她避之
       令我非常感动的是,1985年秋,46岁的她居然去报考上海第二教育学院中文系本科班,两年后终于圆了自己的大学梦。后来,还成为了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的教师、中国书法协会会员。
       更加令我感动的是,她对来自傅家的感谢,一直是退避三舍。她安于简朴的日子,如同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
       傅家不忘她当年的义举,总想找机会报答,她却说,“我与傅家毫无关系!”她还说,如果贪图今日接受傅家的报答,当初她就不会挺身而出了。傅家的感谢只会使她“窘迫和难堪”。
       她说:“并非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必须酬谢或以语言表意,处理某些事情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听其自然。”
       (舒 晴摘自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