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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暄琐话]常识与记忆
作者:陈丹青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05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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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前,我去纽约,不是为了移民、发财,而是为了到西方开眼界,看看油画经典的原作。当我走进纽约大都会美术馆,上下古今的西方油画看也看不过来,可没想到就在那里,我开始了中国艺术中国文化的启蒙,认清了我们民族从上古到清末的艺术家谱:在纽约、波士顿、华盛顿、伦敦与台北故宫,我所看到的中国艺术经典,竟是我在中国大陆所能看到的上百倍,而且十之八九是精品。
       那么,中国大陆的艺术珍品和文物还剩多少?放在哪里?仅以北京为例,据故宫古典书画文物鉴定家单国强先生说,故宫所藏书画约有九万多件,他任职三十多年来,仅只看过其中的三分之一,而1949年迄今,故宫展出的书画总量不超过一万件。照此说法,中国人不出国境,就应该看得到大量炎黄祖宗的艺术品,从美术馆得到美术的常识,由美术史牵连文化的记忆。但是,我们没有足够的钱财,缺乏太多设备,更主要的原因,我们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些事情上面。要好好清理国宝,以今日世界的高水准永久陈列,还不知道要过多久。
       齐白石老先生去世后,他的手稿、草图和晚年的精品,全都捐献给北京画院。几个月前,我有幸亲眼看到这批珍贵的文物,总有上千份吧,居然还像半个世纪前那样,以最简陋的方式,就像我们家里收拾早年的信札账单那样,折叠着,放在旧信封或破烂的塑料袋里。为什么呢?因为北京没有这笔闲钱,也没有心思好好整理、装裱、展示,还幸亏靠着画院保护着,珍藏着,动也不敢动。
       中国只有一个齐白石,他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中国画家,可是与他差不多年龄的西方画家,譬如长寿的毕加索,在法国西班牙两国不知有多少纪念馆、故居、美术馆,专门陈列他的每张纸片。早死的凡·高,则在阿姆斯特丹市中心公园里占有一座面积很大的个人美术馆,朝拜者每天络绎不绝。
       前年我回到北京定居,发现自己又变得像出国前一般无知。在故宫、在国家美术馆,还是看不到民族艺术五千年的详细脉络,更看不到几件经典的原作。大家知道,绘画是视觉艺术,看不到真东西,一切都是空谈,就像一群聋子在那里谈论音乐。
       两个月前,我在纽约买到电脑精印的几份珍贵手卷:晋代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北宋李公麟的《海会图》,清代王原祁的《辋川别业图》,清代顾见龙的《春宵秘戏图》。
       人但凡得了宝贝,忍不住要显宝,我就捧着手卷给学生去上课,大家看呆了,别说没见过,就是听也没听说。上个礼拜,我又捧去给母校的老院长靳先生、新院长潘先生、还有老师兄老同学看。看过之后,靳先生一人就订购了其中四套,而潘先生说五月访纽约,要代中央美院买一批回来,用于教学。
       这就是我们高等美术学院的“人文”现状:我们要到国外去买民族艺术经典的复制品,假如不买,我们连这复制品也没得玩。
       公元1407年,明成祖下令起造紫禁城,当时西方人才刚从中世纪醒来不久,文艺复兴三杰还没生出来,所以要说我们故宫的岁数,远在梵蒂冈卢浮宫之上,可是今日的紫禁城严格说来不能算是博物馆,只是皇宫旧址,因为故宫深院的大量书画文物,就好比一座声名远扬的大饭馆,除了挂出皇家仿膳的漂亮菜单,基本上不营业,不开饭。
       中国是亚洲最大、最古老、文化艺术最丰厚的国家,我们动不动就说“上下文明五千年”,到今天,神州大地勉强符合国际收藏标准、陈列规范、开放制度与教育功能的,只有一座上海博物馆,而上海博物馆馆藏的广度、深度、类别、级别,可能还不如美国一所大学的美术馆。
       凡是先进国家,尤其是维持民族自尊的国家,都会高度重视美术馆,那是国家的荣耀,国家的脸面。
       美术馆的“美术品”,博物馆的“物”,都不是顶要紧的。要说书画,要说文物,我们有,而且有的是,可是,美术馆不是挂几幅画,摆几件文物的地方,也不完全是开展览的地方。美术馆博物馆顶顶要紧的,是它的文化形象,是它的社会角色,是它的教育功能,是它在一个国家、民族和社会中活生生的作用。美术馆,是一本巨大的活的百科全书,因为美术馆的对象不仅仅是艺术家,而是所有人。
       美术馆,以我的定义,就是提供文化常识,储存历史记忆的场所。
       我们好像不在乎常识,不在乎记忆。种种杂志、研讨会、拍卖会、博览会、双年展以及名目繁多的活动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级别与名称越来越高,远远看过去,我们的文化艺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欣欣向荣……可是在这一切的热闹与喧嚣中,美术馆,作为一条无法替代的认知途径,一个国家的历史记忆,一个巨大的文化实体,却是长期缺席的。
       历史的失忆症,必然引发更多的失忆。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我们大规模失落的常识与记忆,说不过来,这是沉重的话题。
       [王翔宇荐自《青年文摘(绿版)》2005年第6期/庄锡龙图《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