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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写信的母亲
作者:沈 静

《人民文摘》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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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一向嫌自己的字不好看,不太肯写信。遇有事传达他人,常叫我们代笔。面对信纸,她很是羞涩。但是她会纠正我们的坐姿,要我们握笔时心诚意正,笔迹清晰。要求母亲提笔,她会笑着直摇头,指着自己的头说“里面封了水泥”,好像在推却一件难为情的事,她是如此怕写信。
       其实,母亲的字有种纯稚之美,我们的童年笔迹大概就是那样,一笔一画中规中矩又扭捏不安,拙得可爱。后来我们姐妹一个比一个走得远,她不得不提起笔来给我们写信。她有七个孩子,这令她忙碌不堪,并加速地衰老,但是她仍执意在生意打烊之后,夜深人静之时,戴起老花眼镜,在灯下写出自己毫无信心的句子,寄到美国,寄到台中,寄到桃园,她七个孩子居住的地方。
       母亲写信时十分郑重,看她端坐在桌前,像小学生练字一样毕恭毕敬,看到我们哪一个走过,又毫无信心地要我们查看字句是否通顺,哪个字又该怎么写?写信的母亲,像乖乖的小学生。
       母亲的童年很寂寞,外祖父和外祖母在母亲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意见不合分居。外祖父工作忙碌,常常一整天看不到人影,偌大的果园只留母亲一人看守。外祖父很疼爱母亲,买一整桶的糖果饼干放在家里,任母亲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可是那么多糖果饼干,一个人吃不完,一个人吃也没意思,只好放得发霉。母亲提起这件事,便要叹息一回说:“唉,那么好吃的东西。”其实东西有什么好可惜,可惜的是人寂寞,东西也寂寞了。
       外祖母不识字,不能写信给母亲,只能趁外祖父不在的时候,偷偷去看母亲。外祖父出门一定把大门锁起来,谁都不能出入,母女只好隔着竹篱笆喊话,外祖母一面喊母亲的名字,一面把铜板丢过竹篱笆,母亲在树丛里一面捡钱一面哭。
       我想母亲第一次讲这件事给我们听的时候,一定哭了,后来大概讲了好几遍,现在说起来只是一副镇定的神态,幽幽的口吻里已经没有悲哀,只是眼神一下飘得老远。她又说那时好想跟外祖母通信啊,可是外祖母看不懂。一辈子没和母亲通过信,一定是件很悲伤的事情。
       不知道母亲在给我们写信的时候,会不会再度想起那段往事?会不会怀念已经过世的外祖母?那个有钱便来看女儿的母亲,不能写信的母亲,终日想念的母亲。
       所以,母亲很坚持要写信给我们。她和国外的大姐通信多年,感染美国人亲昵的语气,在称呼上很洋派地冠上“亲爱的”三个字,每次看到这里,我总要甜甜笑一回。其实母亲表达感情的方式一向含蓄,这么露骨的话,大概是闭着眼睛横着心写下来的。这都归功于大姐在信上喊了许多年“亲爱的妈妈”的缘故。
       母亲写信的句子很平淡,因为平淡,偶尔有一句曲折的句子,就会吓坏人,像“光阴如流水,一晃已是白发苍茫,尤其时值深秋,倍加思亲”,还有“春天好怪哦,自己要保重”。她又喜欢自创新语,如“勿误思”是不要误会的意思,“烦恼”变成“心带愁的”。不知怎的,看了就是鼻子酸。
       母亲常说等她有时间,要好好给我们写一封完整的信。好不容易等到有一年冬天,母亲到纽约探望大姐,在那里度过大雪纷飞的圣诞节。终生劳碌的母亲难得这么清闲,不但全身酸痛消失,而且听说在雪地上,像孩子一样奔跑着,我们都以为是怪事。
       过一段时间,她给我们写了好多信,上自父亲,下至我们兄弟姐妹。读信的时候,我常想起在异地的母亲,如何在雪地上奔跑,如何在灯下,一字一句写出羞怯的语句。那些羞怯的语句啊,伴随着异国的雪,温柔地飘落在我心间。
       我们目前的工作,都不在母亲的计划之中。依她的希望,孩子最好都住在家乡的镇上,都教小学生,她认为女孩子教书最高尚,所以她要我们一个个去考师专,我们都去了,但也都落榜。幸好落榜,才能继续往上念,后来大姐和青妹念博士硕士,那已经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这时我发现母亲开始看一些书,在这之前她只埋头于工作中。她说这是为了能赶上女儿,赶上时代。有一阵子,我在报社服务,她更勤于读报纸,也会给我一些意见。但是她的信依然是腼腆的,羞于展示刚学到的新名词新观念。
       我常心醉于文学作品里缠绵的爱情,也喜欢拼凑一些美丽的句子,但是与母亲写信尽量朴素,惟有朴素才能表达更真挚的感情。母亲的信中,写的无非是天气凉了,热了,家中大小如何之类的句子。我则喜欢告诉她,吃过什么东西,如何好吃,胖了几公斤,买了件漂亮新衣。生活还原到吃饭穿衣,句子也简化到清清如水。在这样朴素的对话中,已不必再去渲染情绪的高低起伏,以及生活中的得失荣辱,像心灵所能照顾于身体的那样:饥么?寒么?
       给儿女的信,是母亲一生所有的作品,她没有为自己写过只字片语,甚至从未写过情书。母亲和父亲在同一条街长大,订婚后才谈恋爱。沉默寡言的父亲表达感情的方式是——在外祖父家静静坐一上午或一下午,眼光不敢往母亲那里抬。母亲走进走出,也只敢从眼角偷瞥父亲一眼。这两个沉默的影子还来不及交换一个字就结婚了。
       我想每个人多多少少会在某些人身上,寄存一些文字,这些文字莫不是感情的保证。未曾在恋人那里寄存文字的母亲,将凭借什么去回忆爱情?而未曾以文字表达的爱情,是不是深沉如夜?母亲在我这里寄存的文字,是美好回忆的凭借,也是心灵永恒的依靠,我将珍藏。
       我很幸运地选择了文字工作,这一生不知要玩多少新奇美丽的句子,不知要爬过多少稿纸格子?但是,最诚实简朴的句子要留给母亲,最纯洁善良的心境要还给母亲。像心灵所能照顾于身体的那样——除了珍重还是珍重。
       (张皓钧摘自《亲爱的爸爸妈妈》金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