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子金井曾是关东军士兵，后被苏联红军捉到西伯利亚，在战俘营服了8年苦役。他说：“在苏联饥饿难忍的时候就挖草根吃，嚼着嚼着就落泪了，不吃不知道草根的滋味儿呀!杨靖宇将军的胃里都是树皮呀。”金井告诉我：“当时我们强制配给中国东北人民的粮食叫‘混和面’，里面还有锯末呢。这种‘粮食’连我们的军马都不吃。”
金井转身打开保险柜，小心地取出一幅照片。他戴上老花镜给我讲解：“这是你们中国东北抗日联军司令杨靖宇将军的遗照。边上站的，都是我们关东军士兵。他死后，我们用木头扎成的担架把他从山上抬下来。”
我说我这是第一次看到杨将军的照片。
金井问我：“你是第一次看见杨将军的照片?我也只见过杨将军一次，而且近在咫尺，那就是杨将军的人头。当时我们关东军土兵用木杠子扎成担架，把阵亡的杨将军抬下山。遵照关东军司令部的命令，我们日军军医切开杨将军的腹腔——严密封锁了几个月，冰天雪地，弹尽粮绝，东北抗日联军的将士们吃什么呢?当我们的军医切开杨将军的胃时不由得惊呆了，里面全都是没有消化的树皮和草根。关东军司令部感到杨将军虽然死了，但是还有巨大的威胁。于是命令：把杨将军的头颅砍下来示众，让就近的关东军部队都来看，强迫附近的中国居民来看，押送监狱里的中国人来看，告诉他们：抗日的话，这就是下场!告诉他们：抗日联军已经被消灭了，只有服从日本军当顺民才是惟一出路!但我总感觉杨将军的影响力反而更大了，他作为共产党抗日军人的形象已经植根于中国国民和我们日本士兵的心中。”
金井仔细看着照片说：“我开始不喜欢他，他毕竟是我们关东军的敌人。他所领导的抗日联军一直坚持抵抗，我们连队的许多军人都在他们的抵抗中阵亡了。你当过军人，你应该理解我的心情。当看到我的朋友被打死，是一定要报复的。可我一直想，那时杨将军如果投降了，可以去新京做官。新京就是满洲国的首都。中国的正规军都撤了，关东军一共有七十万部队，日本是决心占领这片土地的，我不明白杨将军的抵抗意义何在?不理解他的同时，我却佩服他。他的部队一共三千人，没有重武器，没有任何援助，他却没有后退一步。到后来，也就是现在，我的想法全变了，我感到杨靖宇是个伟大的人物。一个到外国去征战的军士，表现得再英勇也只是短暂的英勇；而一个为保卫自己祖国而战的勇士，才具有永恒的意义。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这张照片我保存了五十五年啊!在苏联战俘营，有一次苏联军官检查我的背包时，不问青红皂白先给我一个耳光，然后问：‘这是谁?是不是日本军人?’我回答：‘这位是中国人，是中国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司令杨靖宇。’听了这话，苏联军人又给了我一个耳光，还给我照片。我不明白他怎么总打人呀。”
“当时关东军发下这张照片的目的是为了庆祝胜利——终于消灭了杨靖宇的抗日联军，可我当时看着这张照片心里一直很沉重。当时我们关东军和满洲国军加上警察大队共二万五千人围剿杨靖宇的部队。当时，我们日军和满洲国军为了‘治安维持’砍伐森林，把山地开出自动车道路，这样我们关东军就可以坐在卡车上机动迂回了。由于机动力的增强，抗日联军可以利用的自然屏障范围越来越少，我认为这是东北抗日联军失利的主要原因。为了分清游击队和一般居民，把可能帮助抗日联军的村民全部强制转移，把村与村之间全部钉上栅栏，派军警守备，让弹尽粮绝的抗日联军第一路军孤军苦战。我们关东军还派人对杨靖宇软硬兼施，可他硬是不投降。1940年2月，我们关东军终于把战斗到最后一刻而死的杨司令员从山上抬了下来。有这样的将军，有这样不屈服的精神，我们要统治中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谈何容易!”
看着杨靖字将军的遗容，我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对金井说：“如果历史能够翻回去，我要跟着杨将军的部队走，和你们拼到底!”
金井老头庄重地点点头，说：“我懂，我懂。”
我看着杨将军的照片想了许多。我在日本留学期间一直交党费。“为什么呢?”许多留学生这样问我。今天老鬼子拿出的照片不就是答案吗!我们中国人的旗帜上有杨将军和几百万革命者的鲜血呀，有我们几代人为之奋斗的信仰呀。我就是为了这个坚持交党费的。想到这儿，我立正站好，给杨靖宇将军敬了一个中国退役军人的军礼。他饿死了还站在那儿，他是一种精神。
金井动情地说：“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一直崇敬杨将军。他是真正的武士，他的军衔应该和我们关东军司令一样高，可他和普通士兵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睡一样的床，实在不可思议!作为原日本关东军二等兵，我已经76岁了，我还活着，他却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愿意把最后一个军礼敬给这位坚强的中国军人。”
说完他也立正站好，给杨靖宇将军敬了一个原日本军人的军礼。我惊讶地看着这一场面。
我不喜欢他把杨靖宇说成是武士。我纠正他说：“杨靖宇不是武士，他是我们中国军队的将军，或者说是我们中国共产党的高级干部。”
“今天是‘八·一五’，为了五十年前的噩梦不再重演，让我们握握手吧。”金井小声建议道。
（董 钢摘自《爱国的理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